black白夜 发表于 2020-12-29 07:55:12

第九章第十二节【急坠】

    天宝十年三月二十日,发生于雁门县城外弥勒院中的庆宗事件,一直被研究者认为是种殃事件整体升级前,在民间发酵的最后一起暴乱。

    雁门县城往南三里有一座慈贤寺,多年来香火败落,为了挽救岌岌可危的寺庙,同时也是出于对竞争对手:雁门县城往东一里外弥勒院的嫉妒,慈贤寺中的和尚开始四处散布弥勒院僧人种殃的谣言。一来二去下,县城很快就被这些空穴来风搞得人心惶惶,不安的人们窃窃私语说,弥勒院山门外那条200步长的石板路,每一块大石板翻开来都可以看到一个笑容可怖的木头人偶。还有人信誓旦旦地声称,院中弥勒像中空的身躯里,塞满了写有各种恶毒诅咒的纸张,以及其它让人作呕的不洁之物。

    以雁门农户庆宗为首的一群暴民于二十日上午冲进弥勒院,他们殴打僧众,砸烂院内物品,捉住主持拖到院外扬言要把他活埋。这时另一批平时跟弥勒院关系不错的善男信女听说后也赶到此处解救主持,双方在县城外爆发了自种殃事件发生以来,最严重的一起斗殴。根据后来呈报给都督府的说法,他们从正午一直打到申时三刻,中途又各自叫来了更多的帮手。当一个路过的苍云军士把此事上报,田承业带着部队赶过来时,地上已经躺满了奄奄一息的伤者。事后统计表明,双方死伤者加到一起不下50人。

    这件事可以算作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忍无可忍的长史终于彻底放弃了姑息的打算。他向燕忘情求助,调来了苍云军队在县城内挨家挨户搜捕谣言散布者,慈贤寺的和尚也被捉拿,与庆宗关押到了一起。当天晚些时候,都督府发布诫文,雁门一郡十县所有人等严禁在任何场合谈论种殃,违者杖二十枷一日,里正连坐。

    黄昏时又刮起了大风,当地人惊恐地看到一队队全副武装的玄甲兵在狂风中开进了县城,有条不紊地在每个道口驻扎设防,一个又一个同他们朝夕相处的人在他们眼前被士兵带走。他们隔着门缝,噤若寒蝉地目睹这一切发生,在三月二十日天黑之前,每个人都意识到,这已经不是他们熟悉的雁门了。

    阮糜冷眼旁观田承业在暴跳如雷中下达完一连串命令,心想老实人发火真是一件很容易失控的事情。吕苍头在后面拍拍她的肩,朝门外努了努嘴,两人就扔下了正在承受长史怒火的都府上下一众官吏,悄悄跑到了正堂外面。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偌大的雁门县城被星罗棋布的火炬照得亮如白昼。到处都是正同都督府军队交岗的苍云军士。

    “过了今晚,苍云军对于雁门的控制就更进一步了。”吕籍重重叹了口气,语调中藏着说不尽的悲凉。

    “老爷子,你不是苍云出身吗?我还以为你乐于见到这种局面。”阮糜转头看向老人,颇有些不解。

    老苍头无奈地笑了笑:“我这一辈子,半条命许给了燕帅,半条命了留给田公,但是他们两做的事,我都不是完全认同。”说到这儿,他抬眼远眺那些星星点点的火光:“而我不希望,我至今任然从内心效忠的玄甲军变成这个样子。”

    就在这时,夜色中奔来一匹快马,骑马人在都府门前一收缰绳,那健马立时停下,好似木雕泥塑般纹丝不动。一个壮年男子从马上飞身翻下,阮糜眼尖,立刻认出这是燕忘情手下先锋营统领宋森雪。

    笑面阎罗昂首走入府门,他的一身黑甲在背后火光的照耀下更加威严了。统领脸上依旧挂着几分谦逊的笑容,就算他心里真的有得意之情,他也完全没有把它表现出来。

    “阮姑娘,燕帅有请。”他彬彬有礼地说。

    照道理,现在应该是苍云女帅最忙碌的时候,阮糜猜不出燕忘情这当口找自己会有什么事,她朝老汉点点头,便随着宋森雪大步离开了都督府。在走出府门之前,她看到司马许忠杰正急匆匆赶过来,脸上的表情非常难看,看来,这位尸位素餐的皇子终于也没办法泰然高卧了。

    骏马脚程很快,不到一盏茶时间就载着宋森雪和阮糜横跨了半个县城,这当中他们通过了好几处苍云设立的关卡,阮糜自忖要是没有宋统领陪行,自己恐怕早就被拦下来了。

    “雁门郡从今晚起实行宵禁,”宋森雪在路上告诉她,“一直到苍云撤出县城为止。”

    有唐一朝自太宗皇帝以来,城市夜间都要宵禁。但是自武周起,宵禁令的执行越来越宽松,而雁门在田承业的无为而治之下,对于宵禁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好日子终于到头了。

    宋森雪把马停在了一座有些破败的民宅前,看第一眼,阮糜还以为这栋宅子已经荒废了。门上的油漆早已落光,门槛也只剩下了一小半,门前两根柱子都有朽坏的征兆,一块破破烂烂的匾额挂在杂草丛生的屋檐下,天策女校依稀可以看清匾额上写的是“康宅”。

    推开因为受潮而开裂的大门,阮姑娘看到一个荒凉的院子,四周的衰草都已经有半人高,一男一女站在院子当中,正是燕忘情和吕无念。阮糜立刻明白过来,这鬼宅似的房子,乃是苍云监视雁门县城的秘密据点,一念及此,天策女校的脸上便有了几分不以为然。

    女帅像是看穿了阮糜的心思,微微一笑:“这有什么奇怪的,你以为苍云堡中,就没有都督府安插的人手了?”

    “我是不是应该恭喜燕帅,借种殃流言之便拿下雁门县城呢?”阮糜冷冷问。

    “你把我们苍云军当成什么人了!”燕忘情未及答话,她身后的少年已经按捺不住了,“我们只是在帮田长史维持秩序,等雁门县城安定下来,我们立刻就走!”

    这话出自少年之口,自然是说得一派慷慨,但是阮糜不知道眼前的人是否做得到。一旁的燕忘情见女校沉默不语,就朝她招招手:“你过来。”说完她已经转身推门进了屋内。

    阮糜不知女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跟着也一起进了屋,她发现好几间屋子的墙壁都已经打通,变成了一间没有家具的大房。五六张草席并排摆在地上,看外形,似乎每一张草席里面都裹着一个人。

    燕忘情走到一张草席钱,示意阮糜也靠过来,然后她掀开了草席,顿时女校胃里面一阵翻江倒海,眼前死者的惨状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他浑身的皮肤都已经破裂,从上千道伤口中钻出了数不清的壳片,他似乎是被体内无数的蛤状生物给涨死的。

    “雁门确实有人种殃。”燕忘情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她低沉沙哑的嗓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让阮糜想到了这些蛤壳在活人皮下的血肉中相互摩擦的声音。

black白夜 发表于 2020-12-29 07:55:33

第九章第十三节【路边茶会】

    藤原妹子从马车上搬下一张芦席铺在路旁,然后挪动肥胖的身躯与周高二人一同坐到了席上。那个他带来的车夫则上车取出一套考究的小炉茶具,在藤原身边一一摆开。“这个是今年新采的阳羡茨,”胖子笑嘻嘻地搓着肉鼓鼓的大手,显摆之情溢于言表,“冲调得当的话,那茶汤就犹如卧在碗中的一块浑然碧玉,滑而不粘,其香幽远如兰麝,透而不滞,进口好似温玉贴喉,润而不伤,这样的佳品,可是得来不易呀。”

    周高二人听藤原口若悬河地一番自夸,肚子里的馋虫早被勾了起来。再看那个木讷的车夫,手脚却缓如老龟,好半晌他才慢吞吞地生好炭火。高云止见此情景心痒难搔,恨不得立刻冲上去帮忙,道人那边却是一派坦然,为了不辜负马上那一碗好茶,他正慢条斯理地整着道袍。

    车夫好容易将一切准备停当,便退去一边研茶,将烹水重任交给了藤原。胖子显然很享受这个差事,只见他笑眯眯地从身旁抄起一把精致过头的绸扇,轻摇着为小炉徐徐鼓起风来。

    “道长,你脸色不太好啊。”藤原忽然开口,眼睛依旧没有离开他的小炉,“昨晚是不是没睡好啊?”

    周问鹤苦笑一声,便将昨天夜里发生的事和盘托出。又把唐门客卿与黑衣执刀人的纠葛也一并说了出来。

    等他说完,藤原摇晃着他的胖脑袋思索半晌,才皱着眉头说:“这便奇了,对于景教各派,我都略知一二,你所说的大秦公教,我也是略有耳闻,据我所知,这一教已经数百年没有出现叛教者了。”

    就在这时,金釜里传来骨碌碌的翻腾声,高云止听了脸上立时露出欣慰之色,他们总算是熬过了水的第一沸。藤原拿起刚研好的茶末,均匀地洒进釜中。那茶末晶莹碧翠,日光下还隐隐泛着一层银白,落在翻腾的水中真有如碧玉榨出的浆液,着实是赏心悦目。藤原接着又取出一只金匙,一边调汤,一边有节奏地轻轻击釜,刹那间一股清香随着水波流动立时弥散开来,道人只觉胸中好一片花团锦簇,如饮醇醪。

    “雁门一带,古时候确实有活剥外乡人祭私神的传统。”胖子一面敲着釜沿一面说,“那些神都是荒禅野道,没有一定之规,有的是一家之神,有的是一村之神,神的名字绝不能为外人所知,否则神明震怒,这一家一村就要族灭,有些宗族为防秘密泄露,会把私神的真名混入族谱,还有些则假托关帝孔圣之名,另有一些私神名字看起来平平无奇,细观之那些字你却一个都不认识。那都是上古创造的异字,有形无音,可写不可念。据说湘西老猿拳派那名义上的祖师爷其实就是一个私神,当初开宗立派之前,他们都是荒山土人,用活人心肝供奉山中老猿,当然,现在他们已经登堂入室,成了湘西武林一支,这些事,自然是没人提了。”

    周问鹤点点头,心想这胖子果然知道不少,他沉思片刻,又从行囊中取出一个簸箩似的物件:“这是昨晚领头人所戴的镶金铁冠,先生你既然对祭私神多有了解,是不是认识这个东西。”

    胖子接过头冠,刹那间,那双被肥肉挤成一条线的眼睛忽然瞪得滚圆:“这兽纹,我当真见过!不过,不是在大唐!”

    周问鹤同高云止对望一眼,脸上表情都有些诧异,这时釜中已经滚起了第二沸,藤原有些心烦意乱地用金匙将沫饽杓出,浇入一旁的小盂里,道人偷扫了一眼落入盂中的汤沫,当真是细腻如白沙,厚腴似醍醐。

    藤原妹子处置好了沫饽,接着说:“那还是二十五年前,我在东瀛的时候。那一年我带着两个女眷回藤原京——哦,对了,当时,还没有平城京呢,从奈良出发往无论是往东,往南还是往北,都是不见人烟的深山。那天我们因为路上耽搁,一直到太阳下山还没有看见大路,偏偏车辕又断了,于是,我让仆人照看女眷,自己一个人到前面寻求帮助……”

    这个故事发生在大唐垂拱元年,东瀛朱鸟二年,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身材壮硕的年轻人。不亲眼看见的话,谁能想得到,十五岁的藤原妹子不但没有一身肥油,也没有现在这副猥琐的面相,俨然是一个翩翩佳公子。当时,他正借着夕阳最后一点昏黄的余辉快步在山道上疾行,俊秀的脸上写满焦急。

    不多久,太阳就沉到了山后,从山峰的缝隙中只透出几线微弱的金光,藤原身处的世界,顿时化作一片剪影。

    又走了一盏茶时间,黑洞洞的大山深处忽然飘起了几点火苗。年轻人顿时精神大振,加快脚步朝那个方向赶去。出现在少年眼前的,是一个由十来户猎人组成的小村落,放眼望去,只有零零散散几栋弱不经风的茅草房子,惟独村子深处,耸立着一栋与此处格格不入的石屋,以这个村子单薄的人丁,很难想像这栋石屋是出自村里人之手。

    如今,石屋外站着十多个人,男女老少都有,亮光就是来自于他们手中的火把。这些人一个个默然肃立,摇曳的火光中恍若一排木桩,藤原没有走上前,他已经隐隐感觉到事有蹊跷,年轻人小心翼翼地摸上前,伏在一片杂草后静观其变。黑夜里不知过了多久,屋外的其中一人忽然打了一声呼哨,其他人像是得了命令一样亢奋起来,不约而同地开始剧烈扭动身子,那样子活像是浑身爬满虫子。另有两个人尖着嗓门开始高声吟诵,他们用的是一种奈良人早已放弃的古语,其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大和族在列岛登陆的时代,这可能是某一队移民划着原始的木船从海中带来的语言,更有甚者,这可能是日本列岛从海底升起时就已经存在的语言。

    如泣如诉的语调像是一团阴湿的秽物堵在少年胸口,他只觉得头重脚轻,手脚冰凉,像是忽然来了一场大病。

    就在这时,打头的人猛地嘶吼了一声“道返大神引路。”话音未落,其他人也跟着跪地叫嚷起来。那场面像是他们集体陷入了癫狂。接着,石屋的门被打开,几个人抬着一个瘦骨嶙峋的病弱老者从里面走了出来。

    从远处看,那老者似乎身着昂贵的长袍,头戴古怪却又考究的高帽子,帽子两侧还有小幡垂下,衣帽的雍容气派与老者干瘪的脸庞造成了让人极为不适的反差。但是,少年随即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夜色中的长袍一角随风飘扬,发出“哗啦啦”的脆响,藤原心中一惊,那老者一身华丽穿戴,竟都是用纸糊出来的。

    众人拥着病入膏肓的老者来到村后一条土路旁,藤原也悄悄跟在后面,吟诵又一次开始了,在闪烁的火光中,少年看见了老者眼神中的惊恐与绝望,他微微张开嘴,但是已经没有力气出声了。于是,这行将就木的老人只能任凭别人把他放到土路当中,然后眼睁睁看着他们围绕着自己又唱又跳,又哭又笑。

    这群人中,只有一个人还保持着清醒,那是一个矮胖的中年人,他口中念念有词,正在磨着一柄切骨的大刀。

    藤原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已经隐约猜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那群人忽然停止了呼喊,他们无声地围拢上来,把老者圈在当中,也遮住了少年的视线,从藤原这里,再也看不见那个可怜的老者了。接着,那个矮胖中年人手提大刀走进了人群。

    远处的少年没有听到任何的惨叫声,也没有听到筋断骨折,开膛破肚的那种惊悚的声音。他只是看到中年人走进去,过了一会儿又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气定神闲,面不改色,周围一片寂静,除了他手里那把刀上的血迹,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们并没有直接杀死老人,而是砍掉老人的一条腿,然后把他留在道路上仍其自生自灭,在血流干之前,老人会痛苦上很长一点时间。”藤原妹子说到这里,釜中的汤已经第三沸了,绿莹莹一汪琼池有如惊涛翻涌,胖子一面用金匙在小盂中舀起一匙沫饽浇回釜中育华,一面漫不经心地说:“把一个斩断一条腿的人放在道路上,这是东瀛上古时候流传下来,祭祀道返大神的方法,那些死在路上的牺牲品,灵魂无法成佛,就会被绑缚在这条路上,成为这条路的路神。直到现在,东瀛那些不知名的古道上,还经常会有人声称目击到了沉默悲伤的独脚神明。我还以为,很久以前,这条陋习就被遗忘了,没想到,到了今天,它还在幽暗的山野中沉默地传承着。”

    说话间,茶已煎毕,藤原大大咧咧地说了一句“君请自便。”就迫不及待给自己斟了一碗。高云止不甘人后,提起小釜也自斟一碗,脸上全是心满意足的笑容。

    他捧起碗正待细品,土路上又挂起了大风。这茶还没进口,就被狂风撒了几把干土在里面。高云止顿时兴味索然,抬头再看胖子,正自顾自品着滋味。年轻人没好气地讥讽道:“老板你这么胖,怕都是喝风喝出来的吧?”藤原只当是没听见,继续品鉴手里这碗干土拌茶。这个人,真是把穷风雅三个字做到极致了。

    周问鹤抬头看了一眼土路上扬起的满天尘土,一言不发。他仿佛看到了有一个独脚的身影正一跳一跳沿着土路向这边过来。

    藤原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也随着他把视线投向那满天的飞尘,这胖子喃喃说:“我后来偷偷收走了那老者的尸体,他戴的纸冠,跟你那铁皮冠的兽纹一模一样。这野兽,名叫毕当,后来我专门来大唐寻访有关这头野兽的传闻,找了整整五年,一无所获,直到我无意中得到一本名叫《三代正义》的书。”

    “我没听说过这本书。”周问鹤坦言。

    “一点也不奇怪,这是一本来历不明的孔门伪经,记载了从三代到春秋的一系列离经叛道,光怪陆离的杜撰典故。我是从一个叫做奉母书院的地方拿到这本书的,那座书院非常地邪门,我在里面遇到了许多没法解释的怪事,以后我有机会,我再慢慢告诉你。”

    注:大和三山,即香具山、耳成山、亩傍山。

black白夜 发表于 2020-12-29 07:55:53

第九章第十四节【俄耳普斯归来】

    “雾里面有东西……”叶芸芸话音未落,其余三人已经齐刷刷顺着女孩的视线看过去。窗外还是白茫茫一片波澜不惊的雾海,车厢穿行其间,让人有一种窒息的错觉。

    “刚才……雾里面,有很大一样黑色的东西……一闪而过……”小叶磕磕巴巴地嗫嚅,她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

    闫康走过去,轻轻扶住女孩肩膀:“别怕,别看窗外,看着我,”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柔和,希望这样能够安抚女孩,他注视着女孩,原本嘻嘻哈哈的疯丫头,现在活像是一个憔悴的病人,“告诉我,是什么样的东西?”

    “我不知道,它……太快了,黑影一闪就隐没进白雾里了,我说不上来……”讲到这里,叶芸芸像是耗尽了力气,闭上眼睛哽咽了起来。闫康把女孩搂进怀里,像父亲一样轻拍她的脊背,两分钟后,怀里女孩的颤抖终于缓和了下来,耳畔时断时续的抽泣声也渐渐止住。闫康抬起头再次注视窗外,流动的白雾现在看起来多了一份不可言说的云波诡秘,如同一片深不可测的汪洋。此时此刻,他仿佛看见了不知名的巨兽在雾中无声地游动,一次次,那巨兽与缆车擦身而过,但是因为浓雾的阻隔,它始终在他们的视线之外。

    “那个方向,”闫康沉声说,“如果我没猜错,就是日军车队消失的山谷。”

    “也是那个美国专家团的驻扎地,据说,专家团的领队,曾经在60年代亲自领导过‘俄耳普斯计划’。”杨榆接口说,闫康很不解,大个子似乎非常坚持于他对于那个什么计划的看法。

    闫博士见怀中的叶芸芸已经冷静了下来,就放开抱住女孩的双手,坐回自己座位。他扶了扶眼镜,脸上露出讥讽的表情:“你还是认为,一个60年代北约的撤离计划能跟二战时期的失踪案扯上关系?”

    杨榆并没有被闫康的语气激怒,他的表情平静而严肃,这一刻,大个子似乎又找回了队伍精神领袖的感觉:“你还记不记得高你两届的周玮麟学长?”

    “当然记得,跟你一起参加旧闻社的人,重度阴谋论者。”闫康没好气地回答。

    杨榆提到的这个学长在他们学校也算是个名人,只是名气不是来自好的地方。在校期间,这个人热衷于研究和散布各种廉价的阴谋论,从阿波罗登月骗局,到纳粹的地球轴心,无论这些传闻多么荒唐透顶,这个人都会无条件地相信,他的宿舍里摆满了各种来路不明的印刷品,其中一些内容幼稚到就连中学生也不屑一顾。闫康曾经说他是一个狂信者,他的信仰,就是绝不相信任何正规渠道过来的消息。

    “周学长在毕业前给了我一份他花大力气整理出来的材料,其中包括了至少十种‘俄耳普斯计划’的版本,有的说是超级核弹,有的说是极限深潜,有的说是未知文明交互,还有的说是营救或者撤离,按照学长的说法,这些版本都是烟幕,然而,每一个版本中都或多或少有一点真相在里面。‘而俄耳普斯计划’的完整面目,则被掩盖在层层谎言之后。”

    “那他一定已经告诉你,美国人真正的计划内容是什么。”

    杨榆停了一下,他似乎正在考虑,要怎么说才能让自己看起来可信一点:“材料的最后是一份没有署名的全英文手稿,年代看上去相当久远,在手稿的空白处,周学长做了许多引用与批注,对于这份手稿,学长表现出了于他而言难以置信的严谨与细致,几乎在每一个关键点上,他都列出了可以印证的材料,他之所以没有把这份手稿公布出去,是因为它实在是太荒唐,太离奇了,这里面说的事,无异于天方夜谈,甚至会彻底改变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如果这份手稿中的内容有一半得到印证,那么大赟,荒佛,那些过往恐怖故事里面的主角,很可能一直就潜伏在我们咫尺之外。”

    “行了,别卖关子!”闫康不耐烦地撇撇嘴,“告诉我,那群来到中国的科学家,他们过去参加的计划究竟是什么。”

    大个子叹了口气,然后用尽量平缓的语气说:“‘俄耳普斯’计划,诞生在60年代初的冷战背景下,由美国军方主导,它的最终目的,是在阴间引爆一颗氢弹。”

    “什么?”闫康几乎要哈哈大笑起来,“需不需要我提醒你,美国是基督教国家,他们没有阴间!”

    “文献中用的词是Hades,希腊语中的冥府。想必你也知道,冥府是绝对看不见阳光的,而氢弹的工作原理与太阳相仿,都是核聚变,军方的意图,就是在冥府制造出一缕阳光,然后利用它,把一个死人带出冥界。”

    闫康不再反驳,他只是报以冷笑,在他眼里,这些言论已经不值得花时间驳斥了。

    杨榆继续道:“手稿的最后部分,记载着这次行动的进入地点,它被选在大西洋的波多黎各海沟,当时要下潜的深度,远远超过了之前的人类深潜记录,以当时的科技水平,这项计划几乎不可能成功。可惜,手稿没有记录后来的内容,我不知道这个计划是否成功,甚至也不知道他们要从阴间带回来的,究竟是什么人。”

    杨榆说完这些,像是松了一口气,他不再关心听众的反应,只是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

    “我相信你学长说的话,”出乎大个子的意料,第一个做出反应的是冯凯安,“我也听过好多美军的秘密行动,你们知不知道,二战时期,美国军方曾经在地狱处入口安装了一扇百来吨的铁门?”

    “那地狱入口又在哪儿?”闫康冷笑着问。

    “这……我不知道。”冯胖子气馁地回答。

    “那我来告诉你,你说的那个,是一部电视剧的剧情,美国80年代内华达州弗吉尼亚城地方台播出的《狱门军》,一共有两季。”闫博士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每个人都有些个人爱好,闫康这人最大的乐趣,就是戳穿各种故弄玄虚的都市传闻,冯凯安口中的这个所谓怪谈,是所有都市怪谈中最没有含金量的哪一种,无论是起因,真相还是不同流传版本,闫康都了如指掌,天知道他在各种传闻揭秘类的科普读物中扑进去了多少时间和精力,这个人对于感兴趣的课题,向来是不惜代价去去刨根问底的,而这,也是他被称之为“博士”的原因。

    “《狱门军》的创作过程,倒真是有些蹊跷。”闫康接着说,“它不是原创电视剧,但是剧情,可以肯定是虚构的。”

    “不是原创?那它的故事是从哪里来的?”杨榆问。

    “这个故事原始的流出渠道已经不可考了,不过《狱门军》肯定不是最早故事的版本,你们还记不记得,在80年代末,市面上流行过一个街机游戏叫《地狱之门》?”

black白夜 发表于 2020-12-29 07:56:14

第九章第十五节【殃祸】

    “第一个受害者诞生在去年腊月,就在临近祭灶那两天,雁门县一个无儿无女的孤老头子被发现死在了自己家的床上,整张榻子都被尸体渗出的汁水浸透了。当时,家家户户忙着祭灶,谁也不想沾染上这晦气的事,所以左邻右舍慌忙凑出了些钱,买了一口薄皮寿材,将孤老头子成殓后临时安放在宗族祠堂,打算过完年再来处理落葬事宜。可是就在年廿九,祠堂里忽然传出阵阵恶臭,赶来的乡民发现劣质的寿材正在不停向外渗着液体。

    寿材中的逝者几乎完全分解成黑水,残余的小部分头部和肩膀却在不停扭动,另有一些带壳的柔软生物正在黑水中浮沉,时不时会探出粘腻的触腕。”燕忘情木然望着地上那些腐腕虬结的躯体,她低沉沙哑的嗓音让原本就昏暗的房间显得更加阴森,阮糜直觉得眼前同她说话的仿佛不再是玄甲女帅,她的脑海中描绘出了某个站在古楼遗巷前,面带诡异笑容的老妇人。

    “烂成黑水的老人随后被一把火烧了,他平日应用之物也全部付之一炬。与后来的死者相比,他是最好打交道的一个。五天后,雁门县城外的小河里漂来两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因为身份不明,它们被安放在了雁门县衙,当天晚上,就发生了第一起诈尸。其中一具尸体在蠕出殡宫不远后被赶来的衙役乱棍打成肉泥,当时在场的人说,死人浑身长满了大大小小的贝壳,像是在身上附着了一层杂乱无章的鳞片。仵作对余下的一具尸体做了勘验,他用斧头和切肉刀撬开死者体内层层叠叠的锐利壳片,发现死者的肌肉骨骼都在向着小腹部扭曲,随后仵作剖开死者小腹,得到了一枚肉囊,那个东西,现在还留在这栋宅邸的库房里……”

    两月的时候,沃阳铁匠瞿荪在自家床头用汗巾自缢而死。瞿铁匠的家人相信,他是受不了浑身无休止的的剧痛而寻了短见。瞿铁匠被安置在自己家中的床上,只等出嫁的女儿回来见最后一面,当天夜里,床上传来异动,闻声而来的守灵人在看清床上的东西后,尖叫着跑出了瞿家。后来,人们在村外一条小溪边找到了吓破胆的守灵人,但是他却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这时,距离守灵人逃出瞿宅已经过了大约三刻钟时间,在这段时间里,瞿家房子一直是空无一人。但是,包围在屋外的村民却看到屋里的烛光没来由地猛烈摇晃,透过窗户,村民们似乎瞧见屋里面有一个黑影在缓缓地动着。

    之后,村里组织了五六个壮汉进入瞿家,他们在距离床大约五步的地上找到了瞿荪的尸体,尸体大部分躯干都盘结成了一个球形,四肢则迅速萎缩,如果只看尸体的单独一部分,谁都看不出这原本是一个人。

    而在瞿铁匠尸变不久之后,他们家的地里开始涌现密密麻麻的地蛤,这种东西外型上和一般的蛤蜊并无二致,但它们却是在松软湿润的泥土里生活的。在之后的十多天里,地蛤开始疯狂地在土壤下繁殖。雁门郡出现了零星的地蛤灾害,灾情严重的地方,方圆几里的植被全数枯死,掀开表层浮土,可以看到地蛤犹如汪洋铺满了地下。甚至有些地方,拥挤的蛤蜊冲破土层涌上地面,情形犹如一个黑灰色的喷泉。

    “值得庆幸的是,到目前为止,蛤灾大多是在没有人烟的荒芜地区爆发的,我已经让苍云军把那些地方控制了起来。”燕忘情扶了扶脸上的面具,这铁覆面倒映着火光,有一种冰冷的扭曲感,“眼下我更担心的,还是种殃。瞿荪不是最后一个受害者,相反,从他开始,种殃受害者出现的频率加快了……”

    二月廿一,武州县人乔元淳在晚归途中,无故倒毙于路旁,之后有行路人途经此地,看到泥血有一个已经炸裂开来的肉球,从裂缝中中盛开出一朵桌面大小的巨花。根据后来目击者的说法,那朵花维持了半个时辰,之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了。

    三月初一,中陵人马泰在吃完午饭后忽然腹痛如绞,没熬到晚上就已不治身亡。当天夜里,马泰的尸体忽然暴起,杀死连同守灵的妹夫在内的一家十二口后,往句住山的方向逃去,至今下落不明。这也是记录在案的第一起诈尸伤人事件。

    “所有的当事人,现在都在都督府与苍云的控制下,至于这么做的理由,我想不用我说你也能明白。”

    阮糜点点头,如果这些事情公诸于众,那恐怕用不了三天,百姓就会在混乱与惊吓中自取灭亡。她闭上眼睛,把女帅之前所说的内容在脑子里重新过了一次:“去年腊月……化成黑水……正月间……诈尸……二月……诈尸,结成肉球……二月底……结成肉球,炸开,开花……三月初……诈尸,伤人……”忽然,女孩心中一凛,一个骇人的念头在阮糜脑海里浮现出来,让她禁不住浑身汗毛倒竖:“这东西……”女校暗自思忖,“它在衍进……”

    一念及此,女校却不露声色,转而又问:“长史大人知道多少?”

    “他只知道雁门郡内有人死得很蹊跷,但他还没能把这事跟种殃联系起来,我们也没有告诉他太多的事。毕竟,我们需要一个温顺合作的都督府,我们不希望他做出过激行为。”

    “现在长史让苍云全面进驻雁门县,算不算是过激行为?”阮糜眼中含着一抹讥讽。

    燕忘情没有说话,那张冰冷的铁覆面掩盖了她的表情,让阮糜感觉这个人根本没有正常人的七情六欲。过了很久,女帅才开口:“这件事情已经牵涉到六条人命,还不包括被暴民错杀的冤死之人。我在想,如果有朝一日,这件案子瞒不住了,官人降罪下来,都督府会首当其冲,到那个时候,雁门郡的平衡就会被打破,如果苍云此时不当机立断,出手把县城拿下来,到时候安禄山就会出手。”

    “所以你一开始就打算牺牲掉长史大人?”

    “你错了!”燕忘情沙哑的声调忽然提高了一些,此刻,女帅的声音冷得犹如寒冰,甚至她投向阮糜的视线也像是带着万点寒芒,“于公,田承业是田家在雁门的势力代表,与苍云不是同路人,但是于私……”女帅忽然停了一下,阮糜发现她的眼神中竟然透出了一丝柔和,“于私,田公是个好人,是个为雁门鞠躬尽瘁的好人,我绝不会把这么一个好人牺牲掉。”

    燕忘情说完,就不再说话,或许她也发现自己有些失态。阮糜没有想到,苍云女帅会在一个非苍云的外人身上表露出感情,说实话,她大为不解。屋子里谁都没有说话,空旷的房间中,只有部队驻扎换防的喝令声从门外传来。

    半晌后,两下敲门声打破了屋内的寂静。

    “进来。”燕忘情说。

    门开了,宋森雪大步跨进屋中:“燕帅,田公有请。”

    “又出事了?”或许为了缓和气氛,燕忘情语气里带着一丝几乎察觉不出的调侃。但是,她随即发现宋森雪的神情十分严峻,笑面阎罗,竟然没有在笑:

    “回燕帅……确实出事了。”

black白夜 发表于 2020-12-29 07:56:34

第九章第十六节【七两半】

    “那个,我大致算了一下,你们俩花了将近一刻时间泡了一壶黄土茶,又花了不到之前一半的时间把它喝进肚子里,然后再花上两倍于之前的时间收拾地上的东西。”高云止揉着他脸上那个草莓一样的红鼻子,满脸都写着不高兴。

    “关键是泡茶的过程,你要领会其中的雅趣。”周问鹤一面说,一面手脚麻利地把小炉熄灭,另一边的藤原正和车夫一同收起芦席。说是一同,但这胖子只是象征性伸出一只肥手无力地搭住席子一角,脸上却写满了出力者的欣慰与从容。

    红鼻子少年显然没被道人口中的雅趣打动,他翻了翻他那死鱼眼,把双手拢进袖子里,做出一副死也不会过来帮忙的姿态,周问鹤知道多说无用,便只好由得他去。这时藤原妹子走到两人身边,下意识地拍了拍他的大肚子:“道长……怎么会在雁门呀?”

    周问鹤笑了笑:“为了一个朋友。”

    藤原从怀里取出一把秀气的小梳子,开始细心地梳理起那他一把精致的胡子:“是不是秀坊的‘七两半’路女侠?”

    “你见过她?”道人不由一愣,手上的活计也停了下来。

    “这几个月,在下都住在雁门县城。前些日子,路女侠来找过在下,问在下买了五贴药,都是付的现钱。”说着,他一手撑腰一手轻拍额头,拿腔拿调地做了一个思考状,“我想想啊……她买的有……断肠茶,二分绝脉引,还有子午化躯膏……”

    作为一个自小跟丹鼎药理打交道的人,周问鹤听见这一串药名简直是哭笑不得,他咋了咋舌头,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藤原老板你起的这些名字……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这些是毒药吗?”

    周问鹤这句话原本是调侃,只是不知为什么,胖子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僵硬起来:“呃,这些名字不是在下起的……不过说这些是毒药……某种意义上也不能完全算错……”这最后一句话,胖子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脸上也浮现出做贼心虚的神情,但是,片刻之后,他忽然重新堆起和善的笑容:“道长,今天是仙踪何处呀?”

    “走一次句注山。”周问鹤把小炉递给车夫后,拍着手上的灰尘回答,“另外……如果贫道的预感没错的话,之后我还需要再回一次雁门县城。”

    “哦?道长雅兴不错呀,但不知这雁门县城里,有什么值得道长流连再三之处啊?”

    周问鹤皱起眉头:“我在雁门都督府里撞见一个人,我觉得……她瞒了我什么事。”

    藤原妹子忽然搓着手讪笑起来,表情活像个没有教养的登徒无赖:“是个女子吧?”

    “唉!”道人摆摆手,“我根本就不认识她,但是……她看起来似乎认识我,当时我与燕帅对答,她在一旁朝我不住冷笑,神色颇不以为然。”

    藤原沉吟片刻,又问:“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啊?”

    “二十岁上下,武功应该是行伍路数,武器……很可能用的是枪,她身上有些东西让我觉得很熟悉,但是我又说不上来是什么。”

    藤原妹子哈哈大笑起来:“即是如此,我还真想看看这位让道爷心神不宁的女子。”

    周问鹤见此人言语轻佻,心中不免升起一股厌恶,但嘴上还是答得谦恭:“雁门县城本就不大,藤原老板既然住在城里,那要看这么一个人应该不在话下。”

    不料胖子闻言,却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其实,在下已经搬出县城了,暂时在城西王椅子客栈下榻。”

    周问鹤心中起疑,这么一个养尊处优的阔老爷,放着舒适的城里面不住,却要搬到城外去受罪,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他没有讲疑问说破,只是不动声色地打趣了一句:“城里吃不惯?”

    藤原却连说笑话的心情也没有了,他苦着脸摇摇头:“我不知道怎么解释,总之……我觉得雁门县城……要不太平了。”

    “藤原老板何出此言?”

    “怎么说呢?算是我的直觉吧,我在县城那些日子,总觉得城里的人眼神恍惚,印堂发暗,静观城中景色,寻常巷弄,青萍之末,也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说到这儿,藤原摇晃起他西瓜似的胖脑袋:“不自在,不自在呀。”

    铁鹤道人没有再问下去,他知道眼前这个胖子在风浪里爬滚了多年,确实有一点辨风看势的本领。道人正要再说什么,土路上忽然又扬起了一阵狂风,这风来得又急又猛,马车前的几个人猝不及防下纷纷眯起了眼睛,忙不迭地以袖遮面。

    “这风是一直这么大吗?”道人问,为了压住呼啸的狂风,他不得不提高声调。

    “开年以来就没停过。”藤原高声回答。

    之后,风声盖过了他们的嗓音,有那么几个呼吸时间,天地变得一片模糊,道人耳旁边只有轰鸣般的呼啸声。远处的蒿草被吹得整整齐齐地倒向一侧,像是站在远方的一排摇晃的人影,周问鹤忽然心里没来由地升起一股悲凉,仿佛茫茫宇宙洪荒里,只剩下了这一条不见尽头的古道,以及古道边的这几个迷途之人。

    就在这时,道人的耳旁隐隐响起了歌声,那曲调凄怆而又高亢,似乎是一首歌唱无名冤死者的梁父吟,周问鹤勉强睁开眼睛,漫天风沙中,一切的东西都变得亦幻亦真,他看见土路一头,自己来的方向,有无数模糊的人影正朝此处走来,那些身影是如此沉默,如此疲惫,动作却又如此整齐,分明就是一支军队。道人张嘴想要说什么,但冷风灌进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出声,再看那些影子,早就隐没在了飞沙走石里,待到道人想要辨认真切,粗糙的沙粒早把他的眼球抽得生疼,眼睛半分都睁不开,而梁父吟的旋律,也在风声中消散得一干二净。刚才的景象只是一瞬间,但是周问鹤很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刚才,有一支军队沿着土路朝句注山的方向开过来。

    风刮了一阵之后,渐渐停下,几个人都有劫后重生的感觉,各自狼狈地拍着身上的尘土。藤原又拾起刚才的话题:“道长,我也劝你一句,雁门县城,最近能少去就少去。”

    周问鹤苦笑一声:“老板多虑了,贫道只是进去查一下那个女人,又不是要住在里面。不过,之前在都督府的时候,苍云燕帅似乎有心在提防我,这番回去,我可能根本进不了县城。”

    “这不在话下,”藤原油光锃亮的脸上忽然露出一抹贼笑,那样子活像一只两百多斤的狐狸,“我让老钱帮你进去。”

    “老钱会帮我?”道长心中自然是一百个不信,看钱德利走时那个样子,说他对自己落井下石倒是有可能。

    “我自有妙计。”藤原拍了拍周问鹤手臂,一副稳如泰山的架势,“你不用管了。”直到这一刻,他才像是个财大气粗的体面人。

black白夜 发表于 2020-12-29 07:56:53

第九章第十七节【通关】

    “小闫,这个你要相信我。”杨榆一面说一面用手指按摩着额头,“我的整个小学时光都扑在了打街机上,市里的街机厅我全逛遍了,可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有一款街机游戏叫做《地狱之门》。”

    “等一下,”一旁的冯胖子忽然插嘴,“我好像见过,也是在小学的时候。”

    几个人不约而同把疑惑的目光投向胖子,他们都知道,冯凯安的家教很严,这个人从小到大都是规规矩矩,从来没有夜归的记录,也没有逃过课,打架斗殴更是闻所未闻,在年轻人眼里,说好听点叫这做听话,说难听点这就是懦弱,当年的街机厅都是三教九流混杂的地方,很难相信这么一个乖孩子会出现在那里。

    “你去过街机厅?”杨榆问,语气里有点逗弄的意思。

    “让我想想……对,在我小学两年级的时候。那时我身体很差,暑假里被送回陕西爷爷家调养。爷爷奶奶年纪都大了,根本管不住我,当时爷爷家楼下就有一个街机厅,里面的机器又破又老,还总是有大孩子来拗钱。”

    “《地狱之门》被放在角落里,看样子已经被冷落很久了,连电源都没有插上。老板说玩那台机器会让人做噩梦,但我还是要求他开机让我玩了一会儿。”冯凯安说到这儿,像是忽然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脸上浮现出厌恶的神情,“那个游戏真是太古怪了,我的人物走了整整5分钟,场景换了好几个,却一个敌人都看不见,屏幕上至始至终只有主角一个人孤零零往前走着;背景音乐更是单调得令人发指,从头到尾只有两句旋律反复交替出现,时不时还有两个男人交谈的声音混杂在背景音里,那谈话声音太真实了,好几次我都没意识到它是从街机里发出来的;对了,最让人忍无可忍的是那个画面,一会儿是彩色的,一会儿是黑白的,一会儿频幕像是蒙上了水雾一样模糊不清……难怪它会被扔在角落里吃灰,我只玩了10分钟就就感到一阵阵的胸闷心悸,头疼得像是要裂开。”

    “这个游戏我好像也见过,就在我们市内。”小叶接口说,她的脸色依然煞白,看上去还是没能从刚才惊吓中恢复过来,“在我们家附近原本有一个小卖部,小卖部后面的房间里放着一台很旧的街机,房间平时是锁着的,必须得到小卖部老板的允许他才会把门打开。那里原本可能是仓库,地方特别狭窄,放进一台机器后,就只容得下一两个人站在里面了。那台机器收费比一般街机便宜了快一半,对小孩还是很有吸引力的。老板好像也并不热衷于用它赚钱,我从没见过他主动招揽过生意,如果不是我哥把我带到到那个地方,我可能永远都想不到那里还有一台街机。不过,我只去过那里一次,那个房间又脏又潮,充满了霉味,仅有的一盏灯也是坏的。不过我哥并不关心这些,他专心打着游戏,我则站在一边看,说实话,我真不知道那个游戏有什么好玩,我看见他的人物不停来回地走,却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有时候,人物的脸会改变,虽然我明知道那只是由几个像素点拼出的面部,但我却没来由地觉得那张脸说不出地狰狞。那个游戏把我吓到了,再加上我总觉得小卖部老板在阴测测地看着我,所以后来,我再也没有跟他去过那里。”女孩一口气说完这些之后,看起来有些疲惫,她无精打采地扫视了一圈周围的人,苍白的脸上露出苦笑:

    “还有一件事你们或许需要知道,我哥在13岁那年失踪了,就是他迷上那个游戏半年之后。我大姨和姨夫说,我哥在失踪的前几天一直在胡言乱语,甚至频繁攻击身边的人,警方事后在他的抽屉里发现了一本作业薄,每一页都用铅笔写满了古怪的符号,有些地方还能看到橡皮反复擦拭的痕迹,显然这些都是我哥的杰作,但谁也弄不清楚我哥是从哪里看来了这些生僻而又复杂的符号。最后,在封面署名的地方,我哥用潦草的笔迹写下了‘T已回归’四个字,其中的‘归’字竟然还是繁体。”

    “‘T已回归?’”闫康喃喃地复诵,“《地狱之门》通关之后,屏幕上显示的就是这四个字,没错,里面包含了汉字。《地狱之门》,英文名字叫《Dr.T》,是台湾纪元电子在上世纪90年代自行开发的街机游戏。你们没听说过这个公司一点都不奇怪,因为它本来就是一个员工仅有五人的作坊。这个以换皮破解为主要业务的企业,忽然在1986年,毫无预兆地推出了一款原创游戏,你们光想象一下也能知道,这在当时有多不同寻常了。但是更不同寻常的还在后头:虽然当时有好几家硬件厂商向纪元电子表达了合作的愿望,但是这款游戏最后只发售了不到五十块基板,而且全部是通过非正常渠道流入市场的。有许多人在尝试了这个游戏后,都出现了或轻或重的不良反应,甚至有玩家在奋战十二小时通关之后,当即倒毙在街机前。但是更多的人则是对这么一款莫名其妙的街机嗤之以鼻,在经历了一段不愉快的试玩之后,有玩家抱怨根本没有看到什么地狱之门,而且除了通关后那几个汉字以外,游戏中也根本没有任何线索提到过Dr.T,只有当时坊间流传的一篇制作人访谈里提到,这个游戏的剧情是根据二战时期美军在地狱入口架设铁门的都市传说制作的。”

    闫博士停了停,又继续说:“那个制作人姚中在推出《地狱之门》之后,忽然有了避世修行的念头。他拒绝了数家大公司的的邀请,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巴掌大的公寓中专心求道。但是,后来见过他的人都说,那根本不是什么正经修行,他那狭窄的房间里塞满了各种动物的尸体,可疑的坛坛罐罐之间,摆着一台苹果Macintosh Quadra个人电脑,据他所说,电脑里存着他最近正在编写的游戏,但是打开游戏的demo,却只看到一串串不着头绪的乱码。最让人心生疑窦的,是姚中自己也说不清他这台电脑的来历,附近的电脑行没有找到任何他的购买记录,很多人相信,这是他在原因不明的情况下,从罪犯手中买的赃物。”

    “所以可能性最大的解释是,”闫康吐了一口气,做出了他的总结,“姚中在参考都市传说,制作《地狱之门》的期间,神志就已经不正常了,而他最终发表的作品,完全承载了他的疯狂与谵妄。大部分的人都像冯凯安一样无法接受这个游戏,但是也有极少数的例外,比如叶芸芸的哥哥就因为沉迷其中,被姚中毒害了。关于这个街机游戏,真相就是这么简单。”

    闫康说完这些后,车厢里又恢复了寂静,大家在沉默中相对而坐,似乎都不愿意打破这份平静。

    五分钟之后,叶芸芸小心翼翼地开口:“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其他几个人闻言面面相觑,然后,杨榆点点头:“是有声音。”

    冯凯安的脸上忽然绽放出充满希望的笑容:“是人!有人在说话!”

    没错,伸手不见五指的白雾中,确实传来了微弱的人声,那声音很遥远,但是绝不会同别的声音搞混,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清晰而又平稳。它似乎就在缆车的正前方,因为随着车厢的运动,声音正距离他们越来越近。

    闫康第一个发现事情有问题,他皱起了眉头,脸上浮现出严峻的神色,接着杨榆也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他看着闫博士,满脸的疑惑。

    这个声音,太平稳了,没有抑扬顿挫,甚至吐字的速度也是一成不变,而且,它还有点过于嘹亮了,就像是一支利箭轻易穿透了层层浓雾,这绝不会是一个人用肉嗓能发得出的。随着缆车的接近,声音越来越响,也越来越真切,车厢中的人渐渐能听清楚那女人说的是什么了。

black白夜 发表于 2020-12-29 07:57:12

第九章第十八节【第二起勒索】

    那些在雁门县城驻扎的苍云军士一直到天亮都没有接到进一步的指示,他们只好聚集在清晨的街道上,满心疑惑地原地待命。与此同时,几位原本应该给军士们下达命令的苍云高级将领却出现在了雁门都督府内,他们手中传阅的匿名信件,之后被认为,是“种殃”事件全面升级的重要标志。

    清晨的都督府正堂内座无虚席,几乎所有涉及“种殃”事件的官员都被请了过来,甚至还包括了正在驿馆调养的柏公公。这次会议是从昨晚后半夜开始的,在会议开始之后的四个时辰内,雁门郡发生了以下几件事。

    其一,县城外好几处地蛤灾区出现了大量的喷涌,数以百万计发着恶臭的带壳生物被喷出地面,汇聚成了翻滚着波浪的墨色湖泊,为了防止事态进一步失控,苍云军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火油倒进墨色的蛤池里,然后一把火点燃,根据他们事后的回报,冲起的火柱足有三四人高,在熊熊大火中,除了贝壳碎裂的声音外,还有另一种此起彼伏的响动混杂其中,听起来像是粘腻滑湿的蛤蜊软肉在地下被生生绞断为两截。

    其二,之前带头冲击弥勒院的暴民庆宗,忽然在牢中染上重病。到了中午时候,整个人已经奄奄一息,法曹参军请来了好几个大夫,然而全都对此一筹莫展,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犯人越来越虚弱。庆宗在当天下午咽下最后一口气,死时他几乎已经看不出人型了,对于死因,大夫只含糊地说是热病,考虑到都督府大牢恶劣的环境,有囚犯死在狱中本来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法曹参军懊恼的,也仅仅是没有拿到庆宗亲笔画押的口供而已。庆宗的尸体后来被仓卒火化,交付死者家属,一直到当时为止,这依然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其三,苍云先锋营队正王洵从昨晚开始的种殃的病情越来越恶化,他全身的皮肤都陆续出现了坏死与龟裂,还伴有剧烈的痉挛。到午时为止,他已经辨认不出自己的统领与主帅,并且开始口吐白沫,全身皮肤缓慢渗水,气味臭不可闻,从苍云堡连夜赶来的风夜北在他的外皮下摸到了一串串正在快速生长中的蛤蜊。

    其四,在当天早上,呼啸了一夜的风忽然停了。但是不久后,雁门县城毫无征兆地下起了瓢泼大雨,而且这一下,就是一整天,当地的人都说,从来没在雁门的三月里看到过这么大的雨,“四时不正”,他们这么形容眼下的天气。

    其五,柏杞公公冒着大雨被带到都督府之后,一直在闪烁其词,但是,他承认昨天后半夜送来的匿名信,落款处的方章确实是出自于他丢失的那枚私印。

    “歹人没有从咱家身上拿到好处,所以加害王壮士,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柏公公还在故作镇定,却没能把眼神里的慌乱完全藏住。

    其他人都虚应故事地点着头,没有人刻意去戳穿他。那封信此刻正放在案上,信封还和上次一样,用的是不明来路的军函,上面用潦草的字体写着“田承业长史亲启,内有勒索信”的字样,看来那个绑匪一点都不懂得含蓄。

    函中放的,也和上次一样是寻常不过的素笺,不过这一次歹人写的内容,可比上一次要详细多了。

    “一,明日之前,在都督府门外张贴文书,答复我等的要求。二,于城西万家楼对面的康家老宅门前等待下一部指示,只能田长史一个人前往。三,准备三十万钱贞观通宝,我等会告知具体交付方法。四,如若不从,王队正性命朝不保夕。五,知名不具。”

    “他们在想什么?”司马许忠杰有气无力地苦笑,“三十万钱,买一个队正?”但是他随即看到燕忘情刀子一样的眼神,忙不迭把后面半句话吞了下去。

    在场的人都知道,苍云燕帅不会拿自己同袍的生命算价钱,不管那个人是统领,队正还是一个无名小卒。但是,所有人也都明白许司马的问题没有提错,之前歹人要丝绢要赤金,只因为肉票是高力士的心腹,如今一个队正竟也开价三十万,那就全无道理,须知一匹上好的突厥敦马也只需要通宝9400文,三十万通宝,那可就是三十一匹军马,一个队正,值得了那么多钱吗?

    更何况,勒索信中还有一条更蛮不讲理的要求,就是要求在都督府门外张贴告示,这无疑是要让整个都督府在县城里颜面扫地。但是,这样的节外生枝只会惊动雁门上下,对于歹人拿钱是有害无利的,一个真正求财的人,绝不会提那样的要求。

    田承业这时走过来,朝燕忘情一拱手:“前日下官仰赖燕帅高义,解我赤金丝帛的燃眉之急,今天苍云弟兄有难,都督府上下自当鼎力相助。”

    以一个从三品朝廷命官的身份而言,田长史这番话说得有点太低声下气了,尤其对方实质上是个半自治的地方武装。阮糜,吕籍和许司马听在耳里,脸上多少都露出了不满之色。燕忘情却没有因此托大,立刻躬身长拜道:“那就先谢过田公了。”语气之恳切,让人毫不怀疑她是真的在为那个垂死的队正着急。

    阮糜细看苍云女帅的神色,虽然她跟燕忘情都知道,信中把交钱人待命的地点放在康宅门前绝不会是巧合,但是女帅脸上却没有一点不自然,好像完全忘记了那里是苍云监视雁门县城的暗哨。

    这时,一个浑身湿透了的玄甲军士急匆匆跑进了正堂:“燕帅,宋爷,王队正不行了。”众人闻言个个都有耸然之色,甚至连柏杞都不例外,燕忘情给了宋森雪一个眼色,后者立刻站起身,二话不说跟着军士大步走出正堂,消失在了雨帘之中。

    阮糜望着门外的的一片迷蒙若有所思,这雨实在太大了,以至于都督府正堂中也沁满了潮气,豆大的雨点在堂外开出一片嘈杂的“哗哗”声,就像是连绵不绝的铅丸砸在地上,在这边塞之地,就连雨滴都如此刚猛。

    过了半晌,她忽然开口:“燕帅,”天策女校的视线并未从雨幕中收回,她全神贯注地看着混沌的天空,仿佛在欣赏一幅名画,“关于那位被种殃的王队正,你们是不是还有什么没跟长史说清的?”

    此言一出,几个苍云军官脸色都有些不对劲,王不空正要开口训斥,被燕忘情抬手拦住:“现在,是我们有求于人,人家要我们把原委和盘托出,也是天经地义。”她沙哑的声音,就像是在刮擦两张粗糙至极的树皮,刺耳之余,却有一种让人不可抗拒的压力:“苍云军中,都是兄弟姐妹,任何一个人有危险,我都会倾全力搭救。但是,王洵,确实不是普通的队正,他身上带着‘玉佛楼’孟老太爷的内家功夫,如今孟小太爷发了疯,王洵已经是‘玉佛楼’武功最后的传人了。苍云高层,对他寄予了很大的期望。”

    武林之中有两个地方的武功,以秘不示人著称,一处,是峨眉大宝光阁,三十三层天外天,另一处,就是京西玉佛楼,而在这两者中,玉佛楼的武功尤以其邪门为人所知,孟太公一脉,原本无一不是绝顶聪明的武学奇才,但是在修习此门武功的过程中,大部分的孟家子弟都成了失心疯。这门内功越是往深入修行,能够保住心智的人就越少,以至于到现在,玉佛楼这个名字,已经在江湖上绝迹了。孟太公原本是长安一个落第举子,在武学上毫无根基,忽然在一年之间连败南北十几条好手,在长安以西建起了门禁森严的玉佛楼。传闻这套内家功夫乃是天魔所授,想要参悟必须付出等量的理智。孟太公后来连杀数个妻妾子女,把自己一个人关进了玉佛楼顶,从此没有人再见过他。

black白夜 发表于 2020-12-29 07:57:32

第九章第十九节【到天空】

    与藤原妹子分别后,周问鹤与高云止继续往句注山腹地进发,四周人类的痕迹越来越少,脚下的土路也渐渐辨认不出了,快到中午时,这一大一小两个人已经陷入了参天大树的重重包围之中,靠着道人的方向感他们才不至于迷路。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他们就看到了青灰色的铁架在葱茏的山林上方冒出头来,如同两个苍劲的灰衫客立在一片绿衣婆娑当中,仅管能一眼认出来,却显得并不怎么突兀。

    眼下虽是中午,日头却被树荫遮住了大半,山林之中万籁俱寂,鸟叫虫鸣皆不可闻,这些苍翠的古树像是把尘世的斗转星移全都隔绝在了山外,留在此处的,只有永恒的静止。周问鹤心中冒出一个怪异的念头:如果在这里呆上几天,外面的世界是否就已经沧海桑田了呢?

    铁架目测约莫有五人合抱那么粗,从远处看高度绝不会低于五十丈,上窄下宽,状若宝塔,锈蚀程度比道人所预估的还要严重。铁架中段挂着几只撞死在上面的飞鸟,都已经烂成了一团羽毛,正午的太阳照在青灰色的朽铁上,就像是在暴晒着一条干肉。

    眼看目的地遥遥在望,走在前头的道人不由加快了速度,两人沿着陡峭的山坡向上攀爬,没多久就都成了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高云止很难得地没有抱怨,或许跟上道人的脚步就已经让他无暇它顾了。

    铁架伫立的地方,原本或许是一块平整的土地,然而现在,地面已经顺着山坡塌下去了一角,露出了铁架锈迹斑斑的基座。据说这里刚被发现的时候,人们在基座附近找到了许多密封的陶罐和陶坛,他们原以为这些坛坛罐罐里会储藏一些金银细软,但是打开几个之后,发现里面只有满满一汪清水。

    铁架的旁边卧着一个新堆的土丘,几乎不需要什么江湖阅历也可以看出那东西的蹊跷,不管是几片半埋在干泥里的衣角,还是一缕从泥土中露出的头发,都表明那个挖掘的人根本就懒得费心把这个地方遮掩好。

    土丘很快就被打开了,里面层层叠叠垒了五具尸体,每具的死因都是喉头一剑,从颈部的切口可以看得出,杀人的凶器又快又薄,想来凶手练的应该是“电剑”一类的武功。此外,每个人腹部都还另有一道深可见肠的伤口,从伤口的状况来看,似乎是死后补上的。周问鹤发现其中一具尸体的脖颈后部纹着一个铜钱大小的刺青,刺青的工艺很糙,几乎辨认不出图案是个什么。

    “这是麻雀吧?”小伙子对着刺青端详半晌后猜测说。

    “这是鹧鸪。”周问鹤沉声道,“这人是苍云旅帅,‘瓦前鹧鸪’申屠法,是飞羽营统领申屠远的族弟,江湖上有他一号。”

    “这些是苍云军?”高云止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燕忘情为什么要派一个旅帅到这里来?”

    “看来燕帅在暗处还藏着许多秘密呢。不过……”周问鹤忽然俯下身,视线停留在一具尸体那薄如蝉翼的伤口上,“眼下我还是对凶手更感兴趣,你有没有觉得这个伤口很眼熟?”

    少年也学着道人俯下身子,一双死鱼眼几乎贴到了尸体上,须臾后,他忽然惊叫道:“这不是剑伤!”

    少年人没有看错,死者咽喉被切得干净凌厉,宛如剑创,但是细看切口边缘,还是能看出用刀的痕迹。

    “可是,这世上怎么有这么窄又这么灵巧的刀呢?”

    “你忘了?昨天晚上我们还看到了一把。”

    少年人闻言茅塞顿开,猛地一拍自己脑门:“是他呀!”

    毫无疑问,眼前几个苍云探子都是死在昨晚黑衣人之手,凶器,自然就是他背后那柄窄长的横刀。但是,他为什么这么做呢?周问鹤沉思片刻,猛然间想到了什么,伸手去翻弄死者腹部的伤口。他把手探进死者腹中摸索了一阵后,忽然面色大变。

    “怎么样?”高云止在他身边小声问,脸上写满了紧张。

    周问鹤并不说话,只是把手慢慢缩了回来,当道人的手离开死尸腹腔的一刹那,少年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周问鹤黑血淋漓的手中攥着一团纠结在一起的肉筋,其中有一些像是发育了一半的触腕,另一些则像是已经开始腐烂的脂肪,最让人惊骇的是,那盘根错节的肉筋竟然隐隐组成了一张人脸的图案,如今这张脸五官扭曲,双目紧闭,俨然已经经历了一次惨烈的死亡。

    “昨晚那个黑衣人让你帮忙按住尸体,要杀的就是它吗?”高云止搓着双手,脸上的表情似乎还有点后怕。

    “虚人。”周问鹤低语了一声。

    “什么?”高云止没有听清。

    “这个东西很像我在虚人庙里看到的虚人。”他抬起头极目远眺,就仿佛他的视线能穿透丛林的层层阻隔,扫过雁门郡的每一寸苍茫原野,“诅咒,已经波及到这儿了吗?”

    两人随后草草将尸体掩埋,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到铁架子上。这尊铁砣子通体都被刻上了意义不明的梵文,有好几处地方的梵文小若蝇头,密密麻麻挤在一处,完全无法辨认,其它地方的梵文也多有损毁,让人难以通晓其意。道人不知道架子的上端是否同样刻满了梵文,如果是的话,那可真算得上是一件丰功伟业了。

    “路姑娘看来没在这儿留下什么痕迹。”高云说着止举目四顾,虽然这是早已料到的事,但现在从少年口中说出来,还是带了一些沮丧的味道。

    周问鹤沉默不语,只是茫然望着眼前高耸入云的铁架。他之所以来这里,就是为了在这里查找他好朋友留下的线索。一个月前,“七两半”路樱从这座铁架下离开后,并没有回秀坊,她给铁鹤道人留了一封没头没尾的信,之后就下落不明了。道人循着信中的线索找到了此处,却完全不明白对方要自己找些什么。

    一阵阵沮丧感压在了道人肩头,他心中不知为何窜上来一股无名恶火,忍不住同眼前的古代蠢物呕起气来:“我上去看看。”他说着便脱去道袍,两只手攀住了一根铁架横梁,几个呼吸间人已经窜出丈余。

    “喂!当心!”下面传来少年人的喊声,这铁架子少说也有百来年了,天知道那些横梁还结不结实。周问鹤当然明白其中的利害,攀出几丈后也不敢托大。他仔细地评估着上方的每一根铁梁,力求攀爬的每一步都上得扎实而又稳当。就这样爬了大约一盏茶时间,下面少年的喊声已经听不见了,道人低下头,看到少年人的身影小得像是一只蚂蚁,他还在底下挥着手,似乎是在朝道人喊些什么。

    “这可不对劲,”周问鹤心想,“这里再怎么高也不至于一点声音都听不见啊。”他又向上爬了半柱香时间,终于来到了铁架顶部。这里原先一定经常有人,周问鹤看见了一块木板的残骸,它显然已经无法供人站立了,另外,顶端一侧还装有一个铁质的轱辘,这很可能是带人上下铁架的载具。然而,道人并没有在轱辘上看到绳索,他试着转动了一下,发现那东西已经锈成了一坨死铁。

    周问鹤艰难地坐在了一根横梁上,现在,整个句注山都已经尽收他的眼底,举目望去,那些参天古树现在都成了低矮的树苗。刚才那种不妥的感觉又一次袭上他的心头,之前在铁架下面时,虽然也是万籁俱寂,但是至少他自己的脚步声还是很清晰的,如今坐在铁架顶端,他却什么都听不见——真的是什么都听不见。

black白夜 发表于 2020-12-29 07:57:53

第九章第二十节【我听到……我看到……】

    缆车浸在深海一样的浓雾中,缓慢地穿过这片未知的空间,就像是一条小鱼无意中游进了一个深邃的洞穴。漫天的白色遮蔽了一切,一个女人机械的声音从雾中传来。

    “第四十七……”那冷漠的声音经过大雾的过滤,给人一种虚无飘渺的疏离感,听不出口音,也无法估算声音主人的年龄,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说话的人一定就在前方不远处,因为那声音如今听起来,仿佛就在窗外。四个年轻人警惕地环视缆车的窗口,没来由地担心有什么东西会从大雾中忽然显现。笼罩四周的雾气,如今反而成了他们的慰藉,他们心中隐隐然产生了一种荒诞的迷信,似乎此刻被大雾遮蔽的景色,远远超出了他所能承受的心理极限。

    终于,他们都听清了雾中声音所讲的话,出乎所有人意料,讲话的内容太寻常了,事实上,跟眼下的情况相照应,这些寻常的内容反而荒唐得不可思议,缆车上的四个人竟然都有了想笑的冲动。

    “第四十七条,违反本条例规定,县级以上地方人民正府及其森林防火指挥机构、县级以上人民正府林业主管部门或者其他有关部门及其工作人员,有下列行为之一的……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这是……”杨榆喃喃自语,一副丈二和尚的表情。

    “《森林防火条例》,”闫康说,“这声音在诵读《森林放火条例》。”

    其他人面面相觑,脸上的神态像是恍然大悟,又像是更加疑惑了。难道事情就是这么简单:缆车路线的前方,有一个自动播放的高音喇叭?冯凯安转过身,把头抵在玻璃车窗上,瞪大眼睛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想要找出喇叭的具体位置,不用说,在漫天大雾的阻隔下这种行为自然是徒劳无功。

    紧接着,第二个声音又在迷雾中响起了,还是一样的嗓音,一样的声调,一样的语速,播送的内容,也是大同小异,看起来,附近还有另一个高音喇叭在播放《森林放火条例》。两个扬声器的声音交叠在一起,这下要听清它们各自的内容就不太容易了。两个声音七嘴八舌了一分钟后,浓雾中又传来了第三个喇叭的声音,跟前两者一样在播放《条例》,一样的冷漠,清晰,平实。三个机械的语音在大雾中交织在一起,相同的播放速度,但是内容并不同步,参差的防火条例讲解声在缆车的四周此起彼伏,没多久就把车上人弄得心烦意乱。

    杨榆皱起眉头,不耐烦地闭上双眼,心里只盼着快些逃离这几只呱噪的喇叭,然而几秒之后,他的眼睛猛然又睁开了,大个子惊恐地意识到同样的播报出现在了车厢内部。这个声音出现得太隐蔽了,不留心根本不会注意到它。它比三个喇叭要轻上许多,但是听起来毫无疑问近在咫尺。大个子的背后升起了一股寒意,就像是惊觉有虫子钻进了领口,他转头四顾,惊慌失措地寻找声音的来源,但是一圈看下来,什么都没有找到。车厢还是原先的样子,陈旧而肮脏;闫康和叶芸芸正疑惑地望着他;冯凯安专心致志地面向窗外,那张胖脸几乎要贴在玻璃上了;哑巴还是对四周的一切无动于衷,他神经质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时不时干瘪的嘴唇还会动两下,像是在兀自默念着什么。

    这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妥,除了那个萦绕在自己耳畔的细微声音。杨榆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双耳上。就这样摒住呼吸静听了十几秒后,大个子终于有了收获,他发现车厢中的声音,其实源自他的怀里。杨榆将信将疑地打开怀中的背包,立刻察觉到之前被慌忙塞进包内最底层的金色收音机,此刻又恢复了工作,它就像一个奄奄一息的人,用微弱的声音时断时续地播讲着与外面喇叭里相同的内容。

    发现是虚惊一场,杨榆总算松了口气,但同时他又觉得困惑。“怪事,”大个子嘟囔了一声,“就算防火条例再重要,也不用在一个地方设置三个播放点吧,更不用在收音机频道广播吧?”

    “不对劲。”闫康沉声道,他郑重地合上书,扶了一下眼镜,自打坐上缆车,这是他第一次主动从书本的世界里抽身出来。

    “这声音吵死了。”叶芸芸脸上也有不满的神色,“快把半导体收起来。”

    冯凯安没有加入他们的谈话,他还是跪在座位上,头抵着玻璃,肥胖的皮股朝向车厢里的其他人,仿佛一个笨拙的大婴儿。而此时其他人则全都在为嘈杂的广播烦恼,谁也没有把注意力放到他身上。所以,尽管比邻而坐,却没有人能看到他面对玻璃窗时候扭曲的表情,以及惊骇欲绝的眼神。刚才有一瞬间,地上的雾散开了,在那不到一秒的时间里,胖子看到了距离缆车大约十米的地面,以及地面上站着的那些人。确切地说,他看到的是人影,因为太仓促,胖子根本无从看清那些人的衣着打扮。他们一动不动,木然地站在雾气流转中,就像是一根根打在山道上的木桩,毫无生气。

    只看了这一眼,冯凯安就觉得自己全身都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连呼吸都做不到,他心中陡然升起滔天巨浪般的恐惧,惧怕这些静止的人中有一个会抬头与他对视,如果那样,胖子一定会立刻被吓得魂飞魄散。好在,那些人全都没有反应,胖子隔着玻璃看见缆车载着自己从那些人的头顶掠过,没有一个人被惊扰到,他们就像是死人,站立着的死人。

    随后,浓雾就把一切都掩盖了,但是窗前的冯凯安还是动弹不得,刚才那一眼,已经把胖子的意志完全击溃了,他甚至连闭上眼睛的勇气都没有。虽然现在窗外,又回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白色当中,但是他仿佛能够感觉到那些人影正透过浓雾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刚才那一秒的情景好似已经深深烙在了他的视网膜上,以至于他现在面对白雾都会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有一个个人影正从雾中浮现出来,这种绝望的感觉让他恨不得能立刻挖出自己的双眼。

    “等一下,别吵!”背后传来闫康的声音,这是第一次,它听起有一种如临大敌的紧迫感,“快听!快听下面播放的东西,那根本不是防火条例!”

    他说的没错,不知何时,三个声音里有一个播送的内容已经变了,它混在在另外两个当中,不仔细听的话,绝对发现不了。虽然语气,音调还是原先的样子,讲话的内容,也是类似于条例的格式,但是她所说的话,已经跟森林防火没有任何的关系:

    “请关好缆车门窗,请勿在缆车上跳跃,走动或站立,请勿在缆车上使用明火,电子设备或者无线设备。另外,最重要一点,亲爱的乘客,无论发生什么事……绝不能让缆车停下来……”

朦胧的晨光 发表于 2020-12-30 07:29:54

第二十一节【他死于退休第一天】

    如果我们现在回过头去,看一看发生在天宝十载三月二十一日的第二起勒索,我们会发现苍云主帅燕忘情当时的处置是完全正确的,作为一名身经百战的将领,她在当晚所有可能出纰漏的地方都做好了对策,三月二十一日夜里的雁门县城,几乎可以看做是个万无一失的铁桶。之所以发生了后来的事,是因为燕帅在一个盲点上犯了个很小的错误,而这个盲点也并不是种殃事件爆发后才出现的,事实上,很久以前,这个盲点就已经在雁门所有人心中悄无声息地种下了。一个在雁门当地多方势力眼中习以为常的反常现象,最终让三月二十一日晚的抓捕功亏一篑,而就在不久之后,许多人都为这个小错误付出了代价。

    二十一日那天一直到午时,雨势都没有小下来的意思,都督府正堂门前一大片地方已经被溅进来的雨滴打得湿透,朝门外看,天地间只有一片朦胧,就像是大江大河正从天上倒泻下来。

    正堂中,当夜的赎金交付方案已经制定完毕,根据计划,到时候会有两组苍云探马潜伏在远处交替盯紧田长史,另有好几队苍云军在城里各个路口设置暗哨,化妆成更夫的苍云军士则会在城中重要道路上整夜巡视,另有暗处的苍云以鸟哨相互联络。如今在沙盘上,小小的一座雁门县城已经俨然成了战场。

    能够做的,现在都已经做完了。但是燕忘情还是感到心头有一块巨石压着。女帅望着沙盘,很长时间都一言不发,她心里清楚,如果这场雨到了晚上还没停,那刚才所有的布置,运行起来都会举步维艰。

    这时她身后的许忠杰忽然开口了:“燕帅,下官有一事不明。”自从苍云进驻雁门县城之后,他对燕忘情说话的语气里总是夹杂着一些似有若无的敌意,这或许就是这位徒有其名的都府司马能做到的最大反抗了,“整个计划里,全都是苍云的人,那么我们都督府就回去睡大觉吗?”

    没有人指责他的无理,王不空的嘴角牵起一抹轻笑。燕忘情则看向田承业,后者默不作声,只是表情里有些踌躇,似乎欲言又止。女帅立刻明白过来,她思忖片刻,对许忠杰道:“烦请都府派遣人手,协助我们在县城里巡视,另外,也请雁门县衙抽调人手,巡视县城外围。”这是个再妥当不过的举措,燕忘情的意思,是让都督府以帮手的身份参与最不重要的部分,这样就不用把对方排除在计划之外了。毕竟,这次递送赎金的都府长史是以朋友身份在搭救苍云手足,都督府理应受到足够的重视。

    阮糜看着女帅一步步调度停当,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她转头看了看吕籍,发现后者也是一脸凝重。燕忘情低沉的嗓音像是一把锉刀,锉开了外面连绵不绝的雨声,她只用了几个时辰,就斩钉截铁般把县城打造成了一座苍云专属的堡垒。阮糜进入天策府已经一年多了,她见惯了东都狼的坚韧不拔,令行禁止,她一直以为这就是军人应该有的样子,但是今天,她才知道府兵与边军的区别,天策就像是铁枪,荡开浊世,只身对抗险恶,折不断,压不弯。而玄甲苍云就像是一块铁砧,无声地把周围的一切都锤打成了铁枪。如果身处绝境,天策会挺身而出,将妇孺百姓挡在身后,而苍云,他会第一时间在立足之处修建出一块阵地,然后凭此坚守下去。

    只是,对于今晚的布置,阮糜还是觉得有些不安。她问自己,什么人会在县城驻满军队的时候,向军队挑衅呢?这样会让整个县城变成一个天罗地网,他们难道不知道吗?她问了自己好几遍,但是却问不出答案。

    到了当天傍晚,雨势终于渐渐收住了,里里外外被洗刷一新的雁门县城,现在看起来充满了一种仪式感。泥泞的道路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水坑,星星点点地反射着今天最后的阳光,这细碎的光点映入眼帘却让人感觉到莫名的森寒,就像是在地上洒满了锋利的刀刃。一些苍云将士接到了新的命令,他们离开了刚修筑好的工事,三三两两集结起来,默不作声地在街上行走,本地人则躲在自己的房中,透过门缝噤若寒蝉地望着那些身着玄甲的背影,仿佛是望着一群群走过街道的野兽。都督府门口贴出了榜文,上面是田承业亲笔的手书:“有上清童子数人,现留于府内静候主家取走。”十来个字写得仓卒潦草至极,阮糜读榜文的时候,几乎可以在脑海中描绘出田承业写罢投笔,四处寻地缝钻的窘态。

    “只是,田公这是多虑了。”阮糜心想。她在榜下站了一炷香时间,没有任何人被吸引过来,空荡荡的街巷上唯一能看到的就只有苍云军冷漠挺拔的身影。非常时期,谁也不会注意到都督府门前贴了什么,所有人都躲在自己家里瑟瑟发抖。

    都督府与雁门县衙的人先后与燕忘情见了面,他们同女帅聊了没多久就带着各自的任务回去了。燕帅对于他们下达的指示很简单,她只是希望他们不要碍了自己的事。之后,燕忘情就与田承业开始了最后的准备,放晴的天气让她信心大增,她甚至还跟长史开了几个只有行伍之人才能领悟的玩笑,弄得长史非常尴尬。

    到了子时,所有的人员都布置停当,夜幕下的雁门县城,已经化作了一个层层嵌套的牢笼。田承业依计来到了康家废宅门前,他是徒步来的,处于对长史安全的考虑,燕忘情并没有让他带上钱,按照女帅的推测,既然歹人知道康宅是苍云暗哨,他们就一定不会选在康宅门前交易。

    长史木然站在路边,时不时朝路的两头张望一下,在那一刻,苍云从上到下都认为歹人一定会自投罗网,甚至是田承业心里也是一派轻松,然而,事实却出乎他们意料,那一刻的苍云已,经暴露了。

    事情发生在一盏茶时间之前,两名被从县衙抽调过来的不良人,在巡视县城东南角的时候,撞见了一个身背窄长横刀的黑衣男子,鲁莽的不良人按照惯例,当即决定上前盘查——打草惊蛇,这便是当时他们犯的第一个错误。黑衣人非常警觉,看到有人靠过来远远就转身要走,不良人见状,立刻吆喝着追了上去——在惊动目标的情况下大叫大嚷,致使附近苍云暗哨的位置也随之暴露,这就是第二个错误。而黑衣人,没有给不良人机会去犯第三个错误。他人影几闪,就飞上了屋檐,还未等附近的苍云围拢上来,便消失在了夜色中。这个人速度实在太快,以至于当时在场的人都没来得及反应,只能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事后,他们才意识到,这是整起事件落幕前,他们距离歹人最近的一次。

    苍云那一晚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城西的康宅附近,城东这一块,排在了他们注意事项的最末尾,所以,才会交给最不重要的县衙照看。而燕忘情为了把县衙和都督府的人员隔离在核心行动之外,部署的时候刻意没有做详细的解释,所以那两个县衙的不良人根本没有意识到今晚的围捕需要多么慎重。这是后来的复盘中,所有人都公认的事实。

    雁门县城有一个致命的盲点,那就是城中的几方势力,勾心斗角从未停止,他们早已对本地一盘散沙的局面习以为常,而雁门县衙,又是所有势力中最不引人注意的一个。这次的计划部署,原本是燕忘情用来边缘化都督府的,把县衙不良人拉进来,纯粹是为了让他们相互制衡。谁能想到,最后就是女帅对于县衙的漫不经心,导致了功亏一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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