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ack白夜
发表于 2021-4-16 17:37:07
十一
回到家已是晚上。早上开始就已阴沉沉的天气并未随列车的奔驰而有好转。踏上久违的大都市柏油马路,被从黄昏开始下的雨弄得湿漉漉的。
我的家是附有庭院的独门独户建筑,是去年夏天才购入的,妻子娘家方面倒是给了不少经济援助。今年暮春时节种在院子里的樱树,到明年春天会不会花满枝头?这是我和妻子经常议论的快乐话题。
妻子还在娘家。我没有告诉她我提前回家的消息,也不想把旅途中遭遇到的事情说给她听。
没有人出来迎接,我径自入屋,把行李丢在起居间,便闲躺在沙发上,人觉得很累。我不是去“静养”的吗?却像败兵残卒似地回来,令人感慨。
我决定明天通知妻子我已回家了。晚饭未吃,但毫无饿意,甚至连入浴出一身汗的气力也没有。
今晚就躺在沙发上算数了。
我一边听着窗外的雨声,一边这样想。
我被电话铃声吵醒。
我不知不觉在沙发上睡着了。好像做过一个梦,但记不起梦的内容了。天气已经不热了,但我出了一身冷汗,表示做的一定是恶梦。
像醉酒般踏着摇摇晃晃的脚步跑到走廊的电话台,打电话过来的是重松健德。
“对不起,在这个时间打电话给你。你平安回家了吗?我有点担心呀。”
重松或许对我有些不放心吧。那事件发生后,我与重松几度会面,他一定注意到我闷闷不乐的样子。
“算是遭遇了一个小意外吧。好不容易回到久别的城市,想不到遇到那样一个女人……”
“那已经过去了……”
我想阻断朋友的说话。
“是吗?……不过,有二、三件事想让你知道。”
“什么事?”
“那女人生的孩子,名字叫由伊——自由的由、伊东的伊。你好像挺挂记这个孩子,昨天见面时你不知不觉提到……”
“啊……”
“还有那间废屋,听说近期就要拆毁了。”
“哦!是真的吗?”
“终于找到土地买家了,听说是东京的大企业。”
重松最后不忘声明这只是传闻而已。我与重松约定几时有机会再见面,便挂断了电话。
回到起居间前弯入厨房,拿了玻璃杯和冰块,因为想喝点酒。几口威士忌落肚,心情略微好转。
外面还在下雨。时间已近半夜零时。
天花板吊着一支日光灯,或许寿命快尽,光线慢慢地暗下去,然后霍地又大放光芒。
这种不规则的明暗变化让人感到不舒服,我索性关掉日光灯,仅仅点亮沙发旁边的台灯。
此时,突然——
我捕捉到微妙的感觉。
有谁注视着我。从某一个地方,用黏糊糊的眼光看着我。
我不由得环视四周。但是,室内除了我,并无他人。
半开的走廊门。面对庭院的窗户。胭脂色窗帘接合处的缝隙。看出去都是被染成黑色的玻璃。
black白夜
发表于 2021-4-16 17:37:26
我想是太疲劳的缘故吧。
我缓缓地摇摇头,从袋里摸出香烟,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再喝一杯以后,就换睡衣上床。我衔着香烟这么想,把手伸向桌子上的威士忌瓶。
——呃!
我又感觉到谁的视线了。这一次的感觉比前一次更强烈、更接近。
准备打开瓶盖的手突然停在半空里,注视我的视线的源头就在这里呀。
我不明所以的凝视威士忌瓶。
透明的玻璃里面,是琥珀色的液体。然后,在液体中载浮载沉着一粒圆形物体——
眼珠?!
这东西怎么会跑到瓶子里去?但在思考这问题之前,我惊呼着抛开酒瓶,与此同时,从胸口涌上强烈呕吐感。
我压住胸口,冲出起居间,跑进盥洗室。
打开水龙头,把头伸入洗面盆,便呕吐起来。除了方才喝下的威士忌,胃内并无它物,但呕吐还是停不了。
从呕吐物升起的酒精和胃液的臭气,混和着泪水和鼻水,把脸孔弄成污秽不堪的大花脸。
我用清水洗净脸孔,稍微恢复情绪,挺起上半身。
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酒瓶里的东西真的是眼珠吗?
正待冷静地考虑问题,我第三度感到有谁注视着我。
这一次的视线好像是从斜上方射下来的。真的如此吗?我战战兢兢地抬起头,面向内院有一扇小窗。然后——
我望向窗外。在黑暗中,射来黏糊糊的视线看着我的——正是眼珠。有两只眼珠浮在窗外,凝视着我。
恐怖像蜘蛛丝般爬满全身,我顾不得抹拭被汗水浸湿的脸,跨动不听使唤的腿逃回起居间。
仅仅由黄色台灯照明的昏暗的房间里,充满着威士忌的气味。方才抛开酒瓶时,盖子脱落,酒水溢出。
我蹲下身子,提心吊胆地观察跌落在地板上的酒瓶。
奇怪!方才酒瓶里令人讨厌的东西不翼而飞了。
幻觉?——应该是幻觉吧。
那么,刚刚在盥洗室小窗外浮动的那东西,也是幻觉了?
方才想抽的香烟跌落在沙发上。我拾起香烟,用微微颤抖的手点着火,深吸一口烟后,我颓然地埋身于沙发中,没有心思去收拾跌落在地板上的酒瓶。
究竟是怎么回事呀?见到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东西,受到刺激而呕吐……
胃液的味道还残留在舌头上。我皱起眉头,长长地叹一口气。
早点忘掉吧,我想,已经回忆得够充分了。那城市、那废屋,然后是在那间地下室发生的事情,都沉到记忆的底部让厚厚的障壁包围起来吧。
从明天开始,我将回到安详的现实生活之中。我会尝试热爱不知“爱”的真谛就与之结婚的妻子,热爱即将出世的我的孩子。去学校,与那帮不知所谓的学生和平相处,对自己的上司兼岳父更要察言观色、好好侍候,然后在剰余的时间里做自己的研究工作。期待明年春天,种在家中庭院的樱树繁花似锦……这就是我的现在,是牢不可破的现实。
外面的雨声更大了。我的眼光转往面向庭院的玻璃窗。
胭脂色的窗帘。从接合处的缝隙看出去的黑暗之中,我又看到了那东西——
那眼珠,浮现在大人胸部高的空中,凝视着窗内我的一举一动。
我勉强控制住叫喊,从沙发里站起,一边把抽短了的烟头捺熄,一边让自己镇静下来。
幻觉,这只是幻觉。或许,有谁在窗外往里望。
“谁?”
我发出嘶哑的声音。
“是谁在窗外?”
此时,窗帘隙间又什么东西都没有了。我快步走向窗边,拉开窗帘。我将脸贴在窗玻璃上,观察黑黝黝的院子里的情况。院子里没有人影。
我重重地叹息一声,大幅度地摇了摇头,又把窗帘拉拢。这次拉得密密实实,不再让窗帘结合处有缝隙了,然后慢慢地走回沙发。就在此时——
我又有感觉。
是谁看着我。我感觉射到我背部的视线比稍前的要强烈好几倍。
我猛地转身,然后看到了——
它位于沙发前的茶几上,与镶嵌多名死者眼珠的灰色黏土块——那间地下室里的土块——完全相同的奇怪对象。
荒唐!实在荒唐!
我紧紧地闭住眼,彷佛要摆脱紧箍绳似地拼命摇头。一秒、二秒……数了几秒后慢慢睁开眼睛。
可是,那东西没有消失,仍然屹立在茶几上。
……神呀,啊,我的神。
咲谷美都子的疯狂祈祷声在耳朵深处复苏。
……祈求我的神。为了由伊……为这孩子的眼……
心爱的男人作为杀人者被射杀,与男人生的孩子又没有眼睛。连番的严重打击使她精神失常。发疯的她从记忆深处浮现儿时在那间地下室看到的怪异的图画,记起我指画为神的说话,于是她也自制了一尊奇怪的偶像。然后……
……我怎么做才好呢?
她深信不疑地向自制偶像祈祷。
……没有用吗?只有我的眼了,没有用吗?不足够吗?
我极度厌恶地看着茶几上的异形。
美都子相信这尊“神”。在她异化的心中,这尊“神”是不可动摇的现实。对我——至少现在的我来说,绝对不信“神”,也不存在信“神”的理由。可是——
我走近茶几,伸出颤抖的双手。
它实实在在地在这儿存在。我可以用手触摸它,把它拿起来,有滑溜溜的触感,也有沉甸甸的重量感。
巨大的愤怒如火山岩浆般从我心中喷发而出,我高高举起那物件用尽吃奶之力向地板摔去。黏土块顿时粉身碎骨了,镶嵌在其上的眼珠往四方飞散。
哼,这东西不是“神”,这东西……
正当我喘着大气看脚下的情形,蓦然感到背后有人的动静。
我回过头,只见一名女子背靠胭脂色窗帘站着。
她一丝不挂,湿漉漉的乌黑长发垂挂至胸前,遮住丰满的乳房。但是她的脸部,没有了左眼,就像刚剜出眼珠子般,从眼窝处溢出鲜红的血。
残留的右眼,像探照灯似地盯着我。既不是黑色,也不是咖啡色,是绝对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彷佛由外星球带来的颜料混合而成的不可思议颜色的眼睛。
女人的右手握持着眼熟的器具,那是与三天前晚上咲谷美都子用来剜自己眼珠的凶器一样的东西。她将器具的尖端对住我,慢慢向我靠近。
“莫非……”我全身颤抖,喃语着。
没有用吗?
疯女的声音在脑海回响。
……只有我的眼了,没有用吗?不足够吗?
“莫非,要……”
……不足够吗?
“要……”
仅仅是她的眼睛还不足够,所以,要……要剜我的眼珠。
我悚然而立。虽然想逃跑,但全身已僵住了。指不能动,眼不能眨。
你想怎样?
我狂呼。
你想对我怎样?
女人笑起来。这笑容,与咲谷美都子临死前展露的毛骨悚然的笑容一模一样。
是你给了我“神”。
那女人呈不可思议颜色的右眼盯着我,说道:
是你给了我“恶魔”、给了我“魔女“。“两者都是一样的东西吗?”……
女人进一步向我靠近。
我在原地僵立不动。
不久,发出钝光的凶器逼近我的脸部。
刀尖首先对准我苍白脸上的左眼。
~~~~~~~~~~~~~~
读完原稿,在评论作为一部小说的艺术性高低之前,我首先觉得在精神上感到发怵和不快。
这部小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把册子丢到桌子上,点燃了一支新烟。我一边看着封面上不整齐的题字,一边陷入沉思。
这部小说真的是仓桥实写的吗?还是……
black白夜
发表于 2021-4-16 17:38:12
故事中的第一人称“我”,名叫仓桥茂。根据文中提及大阪万国博览会和大学校园风潮,应该是七十年代的事情。
在这里不妨做一个极端的假设。
假定这个故事不是虚构的又如何?
当时三十五岁的仓桥茂假如还在世的话,如今应接近六十岁。这个故事结束后不久他就做爸爸了,那么他的孩子如今应是二十二、三岁吧……
这就不能不使我想到仓桥茂这个人,很可能就是仓桥实的父亲。那么,这部小说并非仓桥实凭空想象的虚构之作,而是对父亲自述的实录了。
我想起学生时代访问仓桥家的情况。庭院里樱花怒放,檐廓的藤椅上坐着一位初老白发男人,一只狗蹲在他的脚边。
“这是导盲犬。”仓桥如此说道:“父亲看不见东西。”
这么说来,他父亲失明了。
【请阅读。
半夜里,一个人。】
我看着便笺上的字句。这些字句有什么意义呢?
时间已接近凌晨一时。我按便笺上的指示,一个人在半夜时分读了这个故事。
外面继续下着雨。
难以用文字形容的发怵感和不快感。
我一边捺熄烟头,一边探究其原因。——不,不能说是探究,只是把问题摊开来而已。
由伊。
这是故事中咲谷美都子诞下的孩子的名字。是生下来就欠缺双眼的不幸孩子的名字。
由伊。
这不就是我的名字吗?
不言而喻,仓桥实知道我的姓名是手冢由伊,与故事中的女孩子同名。这是不常见的名字,难道是偶然的巧合吗?
假如这部小说基于仓桥茂的个人体验而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做着不愉快的想象。
咲谷美都子死后,仓桥茂又遭遇到如小说中所述的变故,被收容在U市邻镇医院里的美都子女儿由伊,突然恢复了生来就欠缺的视觉功能。这简直是个奇迹。
没有亲戚来认领。稍后,由伊被送往慈善机构的育幼院。不久,又被一对没有子女的夫妻领养。
“你是一个好运的孩子。”
养母经常对长大了的她这么说:“你呀,是神特别关爱的孩子。”
要确证事实并不难。
与仓桥见面直接问他,恐怕是最快捷的方法。或者向故乡的父母打听是从哪一家育幼院领养我的?以及我的出身,也能弄个水落石出。但我不想这样做。
这是些多无聊的话呀。恢复了我的真面目又如何?
我把册子与便笺塞入大信封,丢在房间一角。把空香烟包捏扁,揉成一团。然后背靠椅子,脚踢写字台,椅子发出低沉的轧轧声,便慢慢地转动起来。
此时,突然——
我捕捉到奇妙的感觉。
有谁正在凝视着我。
——眼球绮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