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适合当人吗?》(完结),变成怪物的孩子,还是我的孩子吗,作者: 黑泽泉水
本帖最后由 black白夜 于 2023-7-17 09:24 编辑第一章
1
几年前,世上突然出现了一种骇人听闻的怪病,会让人在某天突然变成异形。
第一个病例出现在关东地区某地,但一眨眼就扩散至全国各地,很快地,全日本四十七都道府县都有病例报告出来。
人类变成异形。这实在教人一时难以置信,但全国各地确实出现了这种宛如噩梦的情形,人们再也无法悠哉地说那只是都市传说、是幻想了。
前所未见的现象让社会大众陷入恐慌。为了安抚惊慌失措的民众,政府必须为这种现象订定名称,并尽速采取应变措施。最后这种现象被认定为一种恶疾,命名为“异形性突变症候群”──Mutant Syndrome。
奇妙的是,将现象予以分类、命名后,民众便安心了一些。但不是给个名字就结束了。如果这是一种病,就必须找出治疗方法。
然而这并不是一蹴可几的事。政府所知道的只有这种病不会传染、症状并非暂时性的,以及病患集中在某个特定的年龄层。
在这个少子化的时代,年轻人的疾病形同攸关国家未来的重大问题。然而神秘的是,对众多社会人士来说,他们完全不必担心染上这种怪病。因为异形性突变症候群肆虐的对象,只有年轻人里面所谓“茧居族”、“尼特族”等族群。
国家劳动力不会受到立即性的严重打击。对政府来说,这实在是不幸中的大幸。以长远的目光来看,这当然是严重的问题,但感觉暂时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对于这种病,必须长期抗战。政府做出这样的结论,不是查明病因、寻找治疗方法,而是先从明定病患的处置方式做起。
设立新的制度时,最重要的就是劳力与资金。但若问政府是否有充足的预算和财源来解决这项问题,答案是否定的。事情总有轻重缓急。
一般来说,绝症病患都应该得到妥善的照顾,也应该要被列为一级身障者才对,但异形性突变症候群却面临一个巨大的障碍。
也就是这些异形的外形都很可怕。病患会变成奇妙的生物,坦白说,外形丑怪无比。
实际上,不断有家属因为这些异形的外貌过于丑恶,放弃照顾。已经出现许多家属情不自禁地对病患施暴,结果失手杀害的案例。
承受不了罪恶感而自首的加害者,只担心自己的行为是否构成杀人罪。许多加害者也被鉴定出神经耗弱的情形。
变成异形的病患,肉体会变化为异于人类的生物。对食物的喜好会改变,受伤或生病时,也无法就医求诊。因为消化器官和身体结构都不同了,这也是情非得已的事,但对于照顾的家属而言,这些异形完全就是负担。
异形无法说话,也不可能笔谈或使用手语交谈。变得完全无法沟通的病患,就形同无力饲养的宠物。
若是外表讨喜也就罢了,但异形都很可怕。而且在变成异形以前,这些人就已经是家中的累赘了。由于这些背景,许多病患都遭到抛弃。
除此之外,也发生了为保险金而杀害病患的案例,或兜售宣称有治愈效果的商品诈欺案,引发了各种社会问题。政府在困窘之余,终于提出了一项政策。
──将“异形性突变症候群”认定为致死性的疾病。
一旦罹患此病,病患就会死亡。不是物理上的死亡,而是身为人类的死亡。自从怪病开始蔓延以来,已经过了几年,却没有任何异形恢复为人的例子。换句话说,此病被视为等同于致命绝症,只是不会被医生宣判剩下几年可活而已。
在医院一旦被诊断为异形性突变症候群,病患当下就会被视为死亡,死因就是这个病名。由于不是真的死亡,因此不会办丧事,但病患家属有义务到公所办理死亡登记。如果没有办理,就是违法。
适用保险身故理赔,也可以申请年金丧葬给付。倒不如说,这就是国家给予家属的唯一补助津贴。并配合各家庭需要,办理继承手续等等,这些手续都结束以后,异形便丧失了人权。
变成这种状态的人称为“变异者”,此后再也不会被视为人。变异者不受任何义务和权利所束缚,相对地,处境和野生动物没有两样。
──不,野生动物还有法令保护,不能任意猎捕。但变异者不受任何法规保障,在社会上的价值比动物更不如。
……接下来,又有一个被认定罹患“致死率百分之百”怪病的病患,以及他身边不幸的家属……
“经上述检查,完全符合要件。田无太太,很遗憾,妳的儿子得了异形性突变症候群。”
“喔……”美晴不由自主地发出虚脱的回应。她看着淡定说明的医生,思忖跟被宣告罹癌比起来,哪种状况比较不幸?
悄悄移动视线望过去,没办法坐在椅子上的优一正在地面爬来爬去。它拼命划动两对长脚和腹部的小脚,缓慢地爬行,在周围徘徊。
那些无数的短脚仔细一看,外形是人的手指。前端也有指甲,剪得短短的,形状就和美晴的一样漂亮。优一就蠕动着这些指头,在地面爬动。美晴只觉得恶心极了。
“这样啊,我知道了。”
美晴的丈夫勋夫一脸严肃地点点头。美晴看着丈夫下垂的嘴角和脸上深深的皱纹,不合时宜地感慨:他也老了。
在房间里发现变成异形的优一以后,美晴好一阵子都无法动弹。但也不能永远坐在那里。既然优一变成了异形,就必须带他上医院检查才行。因此美晴尽管心乱如麻,还是先联络了勋夫。
要拜托上班的丈夫早退回家,不是件易事。她知道勋夫非常讨厌她在上班时间联络,但情况紧急,顾不到这些了。
“孩子的爸,不得了了!”
“干么?电视坏掉了吗?还是冰箱故障?我很忙,妳自己想办法。”
勋夫的口气明显很不高兴。美晴急忙申辩:
“等一下,不要挂!不是那些,是优一出事了!”
“优一?”
勋夫的声音更不耐烦了。
“他终于对妳动粗了吗?还是在外头闹出了什么事?” 勋夫压低了声音,免得被旁人听到,美晴忍不住对着电话摇头说:
“不是,我像平常那样去叫他吃饭,结果他……他……”
美晴实在说不出口。即使都亲眼目睹了,或许她还是无法接受。或许她想要把它当成一场梦,或是自己眼花看错了。
“总之,拜托你快点回来!”
美晴恳求,勋夫在电话另一头大剌剌地叹气说:
“莫名其妙。喂,妳以为我可以说早退就早退吗?下午还有一堆业务,如果要走,得先交办、调整一堆事情才行。事情真的有那么急,非要我回去处理不可吗?”
“如果你不在,我一个人实在……”
“冷静点,再怎么严重,又不是要死人了。”
“就是要死人了!”
美晴不禁大喊,这似乎让勋夫终于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
“……好吧,我现在就处理一下,尽快回去,妳冷静点。叫救护车了吗?”
“不用救护车。可是你真的快点回来吧,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好啦好啦。”
就这样──挂电话后过了一小时,再等了一阵子,勋夫总算回家了。听完美晴的说明,看见优一的模样,他立刻开车把美晴、优一载去综合医院。
“美晴……美晴。”
肩膀被拍了一下,美晴回过神来。她交互看了看蹙眉站在旁边的勋夫,以及看不出表情的老医生,急忙站了起来。她向医生行了个礼,抓起空行李袋。
“小优,我们回家了。”
她打开袋口,从上方罩下去,俐落地将对方包进里头。接着迅速拉上拉链,但小心不要完全封死,然后将袋子背到肩上。变成异形的儿子,轻盈得让美晴可以轻易背着走。
前往停车场,将不停蠕动的袋子放到后车座。在副驾驶座系上安全带,靠上椅背后,美晴失了魂似地望向窗外。
车子往前驶去,景色在眼前流过。风景没什么特别稀罕的,但美晴仍然直盯着窗外,看个不停。
“公所开到五点对吧?回程顺路过去吧。愈快处理完愈好。”
“……比起那个,孩子的爸,可以先去一下丸六超市吗?鸡蛋没了,我本来要去买的。”
美晴看也不看勋夫。
“其实今天是三八超市的鸡蛋特价日,可是这时间八成也已经被抢光了……总之没有鸡蛋,今天晚上就不能做蛋包饭了。”
“孩子的妈。”
勋夫神情苦涩。
“不用再做优一喜欢的东西了。”
这话让美晴慢慢地转过头来。
“为什么?”
“还为什么……优一已经死了。”
后座的行李袋里隐约发出身体扭动的声响。
“小优就在后面,不要讲这种话。什么死了,他不就在这里吗?”
“妳够了没?医生都已经开了死亡证明了,也得在七天内去办死亡登记。接下来有一大堆麻烦的手续要处理。”
“可是……可是这太奇怪了!”
美晴抗拒地双手摀住了耳朵。她不愿意接受勋夫的话。
“他明明没死,为什么要办什么死亡登记!”
“法律这样规定。”
“为什么?”
“别问我。耍任性也没用,妳要正视现实。”
“什么现实?”
“妳儿子优一已经死了。”
“那后座行李袋里的是什么?”
前方遇到红灯。
车子慢慢煞住,勋夫瞥了一眼后照镜,撇了撇嘴角说:
“只是个恶心的生物。”
他没有说是“怪物”,或许还算有良心。但现在的美晴没有余裕去这样想。
“那是你儿子啊!──你、你为什么总是这样!”
注意到时,车子已经超过丸六超市了。 2
──我一直觉得只是时间的问题。
美晴如此回想。
自从在电视上看到异形性突变症候群的新闻后,她就一直活在恐惧当中,害怕儿子总有一天也会沦为相同下场。
独子优一是美晴三十二岁时生下的孩子。因为是结婚第六年才好不容易怀上的第一胎,喜悦与期待也分外强烈。她很清楚自己一直很宠溺这个孩子。
优一想要什么,基本上是有求必应。但是在学才艺和功课方面,美晴也很用心栽培。她希望优一好好用功变聪明,从好大学毕业,进入好公司。身为父母,这应该是很平凡的愿望。
然而孩子就是不肯照着父母的心意成长。优一在高中遇上了挫折。不是功课跟不上,而是和班上同学处不好,不肯去学校了。
勋夫是个严厉的父亲。他责骂不想去学校的优一,硬把书包塞进他手里,把他踢出家门。当时的勋夫,动不动就说“再继续骄纵他,只会让他变成废物”。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几次,某天家里接到学校联络,才知道优一根本没去上学。出去一找,发现优一竟堂而皇之地穿着制服,窝在上下学路上的咖啡厅消磨时间。
“你是白痴吗!到底在想什么!”
优一功课还不错,但或许其实并不怎么聪明。他甚至不知道应该要换掉制服,或是躲在上下学路线以外的地点,以某个意义来说,或许是个乖宝宝吧。不过这整件事实在是愚蠢得可笑。
“你听着,只要出社会,就算不愿意,也会遇到一大堆处不来的人。学校也是学习人际关系的地方。要是在这时候半途而废,以后怎么有办法克服?你这个窝囊废!是男生就给我振作点!”
面对破口大骂的勋夫,优一从头到尾只是缩得小小的。儿子个性内向,不敢反驳或反击父亲。
“要是养成逃避的习惯,以后遇到困难就没办法面对了。只知道逃避讨厌的事,又能怎么样?要是在公司无故缺勤,马上就会被开除,你懂吗?你还是个学生,才能这样任性。你这种行为,在社会上是不可能被容许的,懂吗?”
勋夫说的并没有错。他的话基本上总是冠冕堂皇,美晴也几乎都同意。
隔天早上,优一一脸认命地拎着书包出门了。勋夫说要送他去学校,免得他又在路上乱跑,美晴虽然有点担心,但还是目送两人出门。
但──优一才走出家门没几步,就按住胸口,当场蹲了下去。他呼吸不过来了。后来优一只要准备去上学,身体就会不适,甚至严重到在玄关昏倒。从此以后,优一再也没有去学校了。
“真伤脑筋。休息个一阵子,他就会愿意再去学校了吗?”
然而期盼落空,优一继续缺课,终于从高中辍学了。
优一完全偏离了美晴设想的康庄大道。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勋夫也一样束手无策。
“怎么会变成这样?”
美晴实在怎么样都想不透。她完全不明白在教育方面,自己到底什么地方做错了?
“一定是从小太宠他了。他是独子,可能也是原因之一。居然高中辍学,这像话吗?太丢脸了。”
勋夫打从心底气愤地说。
美晴并不要求太多。她只希望优一能得到普普通通的幸福,却怎么变成了这样?美晴到现在依然无法理解。
“这样下去不行呢。最高学历只到国中……会找不到工作的。那孩子又做不了劳力活,得让他读定时制高中或函授学校才行。”
既然无法去学校,若要修课,就只能上函授高中了。美晴这么想,搜集了所有函授学校的介绍手册。
“小优,妈替你查了很多资料,觉得去读函授高中是最好的。你看,上面说已经修过的学分和就读年数可以抵扣。小优是在高二的时候辍学的,所以可以从二年级继续读。不用去学校也没关系,很不错,对吧?”
优一看着美晴,但没有说话。
“这所学校怎么样?有高中同等学力班,还有考大学班,也可以考证照。现在这时代,有证照就安心多了呢。这家学校的话,得实际去上课……可是各方面好像都很完善,妈觉得很不错。”
美晴努力开朗地说明,优一却从头到尾表情阴沉,不发一语。
“妈不会强迫要你进大公司上班,可是还是希望你可以尽量回归社会。你懂妈的意思吧?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嘛。”
儿子静静地垂下头去,美晴忍不住皱眉。
“为什么不说话?小优,你有在听吗?”
嗯──优一微微点头,但美晴觉得自己在对牛弹琴。
“我这都是为你好啊!”
美晴这些话,全都是为了儿子的将来、为了儿子的幸福。然而优一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让美晴不由得无名火起。
我这么为优一着想,为什么他可以一副没事人的样子?美晴觉得自己完全被辜负了。
“孩子的爸,你也说说他啊!告诉他只有国中学历会找不到工作,往后吃亏的会是他自己。”
“说了他也听不进去,说了也是白说。反正他就是个废物。”
“孩子的爸!”
“我说错了吗?”
勋夫漠不关心,就像完全放弃了。这让美晴很生气,但又不知道能怎么说服。
──结果优一没办法进函授高中。虽然申请了,但优一怎么样就是不肯去面试。不管旁人再怎么苦劝,如果本人没有入学的意愿,也拿他没辙。美晴一筹莫展。
“你不要这样让妈困扰好吗?”
即使这样说,优一也只是怯怯地垂着头。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即使处在最糟糕的状况中,美晴仍努力找出所能想到的最好出路,设法重新铺上轨道,儿子却一再地违背她的期待。即使逼问他到底想怎么做,他也不肯好好说清楚。
“妳已经够努力了。” 美晴承受不了,打电话回娘家诉苦,母亲清美安慰她说。
“现代小孩就是太敏感了。我们那个年代,哪有什么不肯上学的事,光是可以上学,就该谢天谢地了,有好多孩子就算想念书,也没得念呢。”
“就是说啊。他完全不懂自己有多幸运、活在多幸福的时代。”
美晴说着,指头无所事事地卷着话筒上的线。
“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那孩子根本不听我们的话。”
说着说着,美晴感到泪水情不自禁地滑过脸颊。
“这样下去不行,可是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小时候那么乖、那么优秀,怎么会变成现在这种样子?不该顽固的地方顽固得要命,真不晓得是像到谁……”
背后忽然传来声响,美晴拿着话筒回过头去。没有人。
“怎么了?”
“没事。好像听到开门的声音,应该是听错了。”
“妳不会在哭吧?……啊,真是的,居然害父母伤心流泪,优一实在太不孝了。”
“就是啊。不应该变成这样的,我到底是哪里做错了?”
美晴发着牢骚说,清美柔声安抚道:
“别太责怪自己了。妳一点错也没有。引导孩子,是做父母的职责,妳已经做得很好了。”
“要是这样就好了……”
“妳就是太认真了。我反而比较担心妳会不会病倒。”
“谢谢妈,我自己会保重。”
讲完电话,美晴打开客厅连接走廊的门,木板地不知为何留下了水滴。
“这水是什么?”
美晴讶异地拿抹布擦拭,沉重地叹息。
──前景一片黑暗……
一想到往后的将来,她的心情沉重得无以复加。
优一虽然是她的儿子,却像个外星人,完全不懂他在想什么。拿他没辙。束手无策。也许就连希望他回归社会,都是种奢望。美晴开始这么想。
渐渐地,优一愈来愈少离开自己的房间了。或许是因为勋夫只要看到儿子就会怒骂,又或许是不想听美晴发牢骚。优一什么都不说,因此美晴也不知道明确的理由,但显而易见,优一在避免接触家人。
但也不是完全避不见面。吃饭的时候,他会从二楼房间下来,坐在餐桌旁一起吃,有时也会在浴室或洗手间看到他。
就像这样,维持相当非常暧昧模糊的状态──不知不觉间,美晴和勋夫也都放弃了。美晴不知道勋夫心里怎么想,但勋夫后来看到优一也不说什么了,应该就是放弃了吧。
美晴也懒得对优一说什么了。尽管依然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但她更是心灰意懒,认为反正也无可奈何。
就这样,优一迎接了二十岁。当然也没去参加成人式,只拍了照片而已。美晴认为这是一辈子的纪念,迟早会需要,所以还是拍了照。
后来又过了两年,直到今天。岁月似长实短,对美晴来说,就像是一眨眼的事。
用应付心态度过的每一天。
她一直觉得总有结束的时候。
茧居族和尼特族的年轻人一个接着一个突变成异形──看到这恐怖的新闻时,美晴全身哆嗦,久久无法平息。
──优一一定也会变成这样。
液晶萤幕上怵目惊心的异形样貌让她战栗。
儿子本来就像个外星人,如果变成了这种怪物……。美晴光想就害怕不已,这天失眠了。每次去叫不吃早餐睡到中午的儿子吃饭时,她总是悬着一颗心。
今天也没事。看着无精打采地下楼,默默吃饭的儿子,美晴悄悄地放下心来。
今天也没事。在内心这么喃喃告诉自己,成了她的例行公事。
今天也──
终究,最后还是出事了。 3
我回来了──声音引得美晴抬起头来。丈夫似乎从公所回来了。见他神态有些疲惫,美晴起身去泡茶慰劳。
“你回来得真快。”
“嗯。公所那边也很熟悉这些业务了,办得很顺利。”
从医院回家以后,勋夫说最好今天就把手续都办好,但美晴说她不想再出门了,两人商量后,勋夫一个人出门去办各种手续。
确实,这些事迟早都得处理。美晴明白拖得愈久,就会愈懒得去办,却怎么样就是提不起劲来,所以才全部交给勋夫。
“接下来呢?”
勋夫坐下来喘了一口气后,一脸凝重地说。
“什么接下来?”
“我是说这东西。”
勋夫用下巴努了努缩在客厅角落的优一。
“交给卫生所吗?还是载去山里丢了?就是以前把狗载去丢掉的那座山──”
“你在说什么!不可以!”
“妳该不会想要留下来养吧?”
“你怎么说这种话?小优是我们的儿子啊!”
“我已经说过了,优一已经死了。”
“不要一直说什么死!”
看到美晴暴跳如雷的样子,勋夫伤脑筋地叹了一口气,拿起茶杯。
“就算逃避现实也没用啊。”
啜饮茶水的声音异样地刺耳。美晴左右摇晃垂下的头说:
“我做不到。我没办法那样想。小优太可怜了。”
“有什么好可怜的?”
勋夫彻头彻尾地表示嫌恶。
“那又不是人。看就知道了吧?不会说话,也不会用两只脚走路。连我们说的话也不知道听不听得懂,就是这种东西。跟猫狗没两样──不,猫狗还要可爱多了。”
美晴无法否定,瞥了优一一眼。
“妳要把那种恶心的东西留在家里?把这个没有健保、没半点屁用、只会吃钱的东西留在家里?”
“不要那样说!”
“不,我就是要说。我从以前就一直想说,妳太宠优一了。都二十几岁了,也不工作,只会好吃懒做,妳就供这样一个大孩子吃住,养在家里……优一一定很幸福吧,什么事都不用做,父母自然就会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他就是个没吃过苦的米虫,所以现在报应都来了。”
美晴再次低头,望向桌上自己的手。手背的皱纹开始变得明显。美晴也不年轻了。
“我再过两年就退休了,妳是否仔细想过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呢?万一我跟妳其中一个人健康出了问题,该怎么办?要是有钱,还可以请看护,如果没钱,就要老老照顾了,哪有空再去管这东西?还有太多要考虑的事了。”
“嗯……你说的没错。”
美晴也不是没有考虑过老后的生活,但话从勋夫口中说出来,沉重的现实就仿佛毫不留情地压在了肩上背上。
“年金也只是杯水车薪,走错一步,马上就会沦为贫穷的下流老人,而妳还要继续养着这个垃圾?”
勋夫指着优一说。美晴痛苦得把身体缩得更紧了。
“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这是天赐良机。孩子的妈,我们总算等到机会,可以合法丢掉这个垃圾了。”
“什么意思?”
“以前也是,如果办得到,我早就想丢掉这儿子,但为了面子问题,就算想也办不到。不过现在这家伙已经不是人了,没有任何法律保障,不管对它做什么──”
这番话让美晴背脊一阵哆嗦。
看看优一,他全身缩成了一团,可怜兮兮。
“如果抛弃儿子,害儿子死掉,会惹来世人批评,但优一这个人今天已经死了。已经办理死亡登记了。要怎么处理这个恶心的生物,都不会有人责怪我们。所以立刻除掉这个不安的源头,重新计划没有孩子的夫妻余生,更有建设性多了,不是吗?”
原来勋夫一直在想着这种事吗?
美晴百感交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她无法得知勋夫是在何时对儿子失去了所有亲情。尽管悲伤,但儿子闭不出门后的几年光阴,就足以让他放弃儿子了。
但美晴没办法如此轻易地切割。即使变成了外貌可怕的生物,那仍是她的亲骨肉。是一同生活了二十年以上的家人、是她一手照顾长大的孩子。然而丈夫却说要抛弃他、杀了他──
美晴认为,勋夫因为工作的关系,与儿子相处的时间有限,所以才能轻易地说出割舍二字也说不定。
对美晴来说,优一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就像是她的分身。即使没出息,依然是她可爱的儿子。这种感情,勋夫应该是不会明白的。
“让我想一想……”
美晴满面愁容地说。
“我没办法放弃。给我一点时间吧。一起生活一段时间再决定,也行吧?”
勋夫垮下了脸,表达不满,美晴更急切地说:
“我会跟之前一样好好照顾他的。”
勋夫满脸不情愿,受不了地叹息:
“我看妳这样的一时兴起能持续到几时……好吧,妳想试就去试吧。”
美晴明白勋夫绝对不是爽快答应,但还是觉得获得了许可,松了一口气。
“谢谢你,孩子的爸。”
美晴持续紧绷的表情肌肉总算能放松了。
“我们来吃饭喔,小优。”
优一依然缩在房间角落,仿佛无处容身,美晴提心吊胆地走过去说。
她把优一爱吃的汉堡排放在盘子上,摆在附近。优一稍微表示兴趣,把头靠过去像在闻味道,但突然别开脸去。
“那这个呢?”
美晴接着递出蛋包饭,但反应相同。美晴蹲在地上,沉吟起来。
“就算突变了,也不是就不用吃东西了呢。”
如果完全不进食,应该会饿死。但从这种反应,完全看不出是讨厌、没办法吃、不饿,还是抗拒。
“那水呢?你一定也渴了吧?”
美晴说,这次将装了水的碟子放到前面。
优一慢吞吞地来到碟子前,抬起头,把脸凑过去,接着嘴巴一咧,伸出舌头开始喝水了。
成功了!虽然很想欢呼,但眼前的景象却让美晴不禁全身僵硬。
优一的外表完全是虫,然而嘴里的舌头却是人的舌头。什么都还来不及想,本能的嫌恶就先压过了一切。她情不自禁地想:太恶心了。
美晴抚摸着爬满了鸡皮疙瘩的手臂,蹲着退后了几步。然后她回过神来,努力硬是要自己忘掉负面情绪。
──我要振作才行。
这点小事就退缩,怎么可能撑得下去?不管外表多古怪,看久了总是会习惯的──她鼓舞自己。
──后来美晴又试了几种食物,发现优一愿意吃蔬菜。
身为人的时候,优一并不怎么喜欢蔬菜,现在却喜孜孜地啃着莴苣。远远地看去,优一完全就是只大毛虫。
“愈看愈恶心。”勋夫说。
尽管内心有着相同的感受,但美晴恶狠狠地瞪了勋夫一眼。
──我必须保护这孩子才行。
如果她放弃,儿子这次一定会死。光是这么想,一股强烈的情感便紧紧地揪住了美晴的心胸。 4
异形性突变症候群虽然是一种怪病,但现在已经爆发性地蔓延开来,因此稍微一搜寻,便找到了许多关于此病和变异者的相关网站。内容五花八门,有医院网页、收容变异者的机关网站、个人部落格和社群网站等等。
总之得搜集资讯才行。美晴这么想,浏览这些过去刻意回避的内容。
一直以来,美晴都在逃避异形性突变症候群的相关资讯。电视播出专题报导时,她也会立刻转台。因为她想要藉由疏远这些讯息,自我催眠这种病与自己无关。
我没必要看这种东西,也没必要知道,因为这与我无关。──必须是这样、也绝对希望是这样。
然而这些期盼全是徒劳。现实是残忍的。不论是重病、意外、天灾,没人知道何时会轮到自己头上。想要为一切做好万全准备,会变成杞人忧天,但如果稍微有一点预备知识,事到临头,就可以不必像无头苍蝇般慌乱了。
应该要事先理解一下的──美晴痛切地这么想,轻轻按住眼头。她很后悔,但事情已经发生,再为此烦恼也没用。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应该从基本资料开始了解。”
美晴自言自语,点下搜寻结果的第一项。
异形性突变症候群(Mutant Syndrome)是人类在某天突然变成异形的疾病。原因尚未查明,也没有治疗方法,被视为不治之症,亦是死因。罹患者多为十五至三十岁之间的年轻人。病患被称为“变异者”。
美晴看到的是知名的网路百科全书。这个网站可以从全世界浏览,任何人都可以编辑内容,有各国语言版本。查资料的时候,经常会看到这个网站。
然而内容却只有最基本的描述,美晴忍不住皱起眉头。她本来以为可以得到更详细的资讯,因此感到落空。
这个网站任何人都可以编辑,因此条目内容很容易就会流于偏颇、主观。异形性突变症候群造成的变异者多达数万人,而且发现之后已经过了许多年,应该是众所皆知的疾病才对。然而这个项目却只用简单的文字记述了不痛不痒的内容。
也可以解读为这个项目就是如此敏感。如果详细记述、以主观描述,有可能引发问题。搞不好其实已经经过多次的编辑修改,最后暂时以这样的形式保留下来。
美晴挺起驼着的背,整个人靠在椅背上,视线忽然往旁边飘去。优一正在沙发上缩成一团,安安静静的。应该是在睡觉吧。
自从身体变成另一种模样,优一都在客厅生活。因为待在二楼房间有许多不便。
首先,优一无法开门。这个问题只要把门开着就解决了,但还有别的问题,也就是优一无法自行下楼梯。
上楼梯似乎勉强有办法。他会利用头和两对前脚,拼命让身体悬空,拉起上半身往上爬。虽然肚子和短脚会不停撞在阶梯板上,但还是可以花时间慢慢地爬到二楼去。前脚就像小树枝一样,看起来很脆弱,却可以撑起全身,是因为体重很轻吧。但下楼的时候,身体的不平衡却造成了问题。因为头太大,重心不稳,会往下栽倒。
事实上,目睹优一从楼梯最上面一阶滑落的时候,美晴吓得是胆战心惊。她以为要发生悲剧了。
幸运的是,优一没有撞到墙壁或重重地摔在地板上,而是像溜滑梯那样滑顺地着地了。滑到一楼后,片刻之间他一动也不动,让美晴很担心,但似乎没有外伤。
美晴松了一口气,决定再也不要把优一带上二楼了。反正就算回去二楼自己的房间,优一也没办法再像以前那样上网打电动或看漫画,没有任何好处。
因此,美晴现在和变成异形的儿子两个人待在客厅里。
──儿子在社会上死亡后,一天过去了。勋夫已经回到自己的日常,像平常那样上班去了。因为不需要办丧事,所以公司也不用请假。
美晴听说过,这种情况公司可以请丧假。
关于丧假,法律上并没有明文规定,因此有无丧假、可以请几天,要看各家公司的规定。勋夫的公司在这方面算是待遇不错的,三等亲以内都可以请丧假。儿子是一等亲,最多可以请五天,但这指的是一般的死亡。
“没有人会为了异形性突变症候群请丧假。”
勋夫斩钉截铁地说。他应该是在公司看过几个前例,才会这样说。
美晴从来没听勋夫提过公司里有谁家孩子变异的事。应该是刻意不提吧。但勋夫似乎早有“心理准备”优一会变得如此,美晴可以推测他应该有某些理由这样想,和不愿正视现实而一直逃避的自己不一样。
虽是夫妻,仍是不同的两个人。不可能像肚子里的蛔虫一样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但美晴也没有理由制止勋夫去上班,因此什么也没说。
优一的讣闻,在昨天就通知亲戚了。反应大部分都很冷淡。嘴上说得同情,但或多或少都听得出声音里的讶异。
美晴在失魂落魄的状态下,基于义务联络母亲清美时也是这样。一听到美晴的话,清美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妳一定很难过。”但她可以清楚听出话中“果然”的语气。
这也难怪。异形性突变症候群是茧居族和尼特族的年轻人才会得的病,既然患病,便等同被烙上了某种烙印。
美晴沮丧地卷动画面,忽然看到一个怵目惊心的标题。
“社会边缘人的淘汰……”
〈异形性突变症候群:上天的安排‧社会边缘人的淘汰〉
这阵子这种怪病在我国闹得沸沸扬扬,尽管觉得不幸,但我却满怀好奇地作壁上观。我单身,没有孩子,因此这辈子应该都与这种病沾不上边。
异形性突变症候群。这种病固然可怕,但有趣的是,它只会发生在年轻人身上。而且不是正努力工作、或享受灿烂青春生活的年轻人,而是所谓的社会边缘人、抑郁不平地过日子的人才会得到这种病。
客观看待这种状况,我认为这是一种“淘汰”。
高龄人口增加,加上少子化,社会亟需年轻的劳动力。在这种状况中,不尽劳动义务的人,即使称他们为活生生的废弃物也不为过。或是寄生社会的害虫。
这些人不工作,只消费,无止境地啃蚀社会重要的根干,为害社会。这样下去,这个国家会灭亡。
但“上天”都看在眼里。这种病就是人类的科学尚无法企及的、大自然的神秘所创造出来的吧。此病瞄准目标,只攻击有害的社会边缘人,在他们之间肆虐,就宛如上帝的制裁,对此,我甚至赞叹不已。
认真、勤恳地生活的人,完全不会沾染此病。但自甘堕落、怠惰懒散的人,会沦为此病的饵食。而放任孩子,疏于努力,未正确教导他们的父母必须负起处理这些异形的责任,等于是遭到了现世报。
太完美了。世界的自净作用,竟是如此地令人叹为观止。
每当各地的病患人数刷新,我就为世上竟有如此多的有害败类而战栗。淘汰期间或许会是一片混乱,但当混乱平息下来的时候,我们的国家将会朝理想更迈进一步吧。我无比期待这天的到来。
“这是什么话?”
美晴读完文章,愤慨不已。
“上帝的制裁?太傲慢了。怎么可能,疾病对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的。”
但美晴本身再清楚不过,会得这种病的人就是社会边缘人。勋夫、清美和亲戚也都如此认为吧。这已经是一种“常识”了。
即使如此,搬出什么“上天的安排”、“上帝的制裁”这类字眼,教人不由得心生反感。而且……
“什么『疏于努力,未正确教导他们的父母』……”
这种恶毒的言词,让美晴都快哭了。
不是这样的。有谁会想要放任自己的孩子堕落?她已经穷尽一切手段,只是努力没有得到回报而已。
虽然为人父母,但并不代表就不会犯错。世上没有完人,却把责任全推到父母身上,这样不对吧?无法跟上父母教养的孩子,当然也有问题。美晴这样想。
而且写这篇文章的人不是说他单身吗?没结婚、没孩子、没当过父母的人懂什么?完全不知道做父母有多辛苦,只知道任意批判,简直太过分了。
“这种东西看了也没用。”
应该还有其他要思考的问题才对。美晴硬是切换思考。然而她还是禁不住要想:原来对于这种病,世人是这种观感。 5
“已经这么晚了。”
不经意地朝时钟一看,美晴发现都已经快十二点半了。她起身要准备午饭,眨了眨眼。应该在沙发上的优一不见了。
发现这件事的瞬间,她毛骨悚然。到底跑去哪里了?她谨慎地四下张望。
“小优?你在哪里?”
总不会跑出去了吧?优一就算伸长身体也搆不到门把,应该没办法自己开门。
美晴挪开靠垫,检查家具底下和背后。没看到优一。那是去其他房间了吗?美晴正要出去走廊,发现这道门优一也不可能打开。
“小优?”
要是猫狗,叫名字应该会回应个一声,但异形无法答话。
──跑去哪里了?
这种焦急,与孩子不见踪影时的焦虑有些不同。
若要形容的话,是针对想要随时掌握行踪的威胁从视野中消失时的感觉。
为了避免它从意料之外的地方冒出来吓到自己、为了预先做好心理准备,所以想要确定它在哪里,是这种心理。
比方说,如果不小心一脚踩到那种躯体──
太可怕了。
──不行。我在想什么?
不能对儿子有这种想法。
“小优,快点出来,拜托。”
美晴说着,走到相连的厨房,很快就发现了。饭厅与厨房之间有兼具隔间功能的吧台,后面是冰箱,下方被吧台遮住,成了看不见的死角,优一就在那里。
优一把头伸进买来后放在那里的超市袋子,正不停地蠕动着。
“小、小优,你在做什么?”
美晴出声,优一就像听懂了似地,从袋子里伸出头来。嘴巴里叼着高丽菜叶。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像铅块般堵住了美晴的喉咙。这股情绪沉淀在肺的底部,又沉又苦地塞在那里。
优一看着怔在原地的美晴,口中咀嚼着,静静地离开,垂头丧气地就要撤退。爬过地板的模样看起来总有些沮丧,看起来也像是做坏事被抓包,尴尬罢手的样子。
“小优,等一下。”
美晴忍不住叫住那背影。
“都中午了,我却还没准备吃的,所以你饿了吧?对吧?”
美晴从袋子里取出啃到一半的高丽菜叶,递到优一面前。优一抬起头,交互看了看高丽菜和美晴。
沙沙沙。
优一挪动下颚。
“什么?怎么了?”
美晴问,优一停顿了一下,开始啃高丽菜,发出清脆的咀嚼声。美晴只是脑袋放空地看着优一勤快啃着高丽菜叶的模样。
很快地,高丽菜没剩多少了,优一朝美晴的手靠了过来。看见优一几乎快碰到自己,美晴一惊,忍不住丢开菜叶。
“啊……”
优一的头随着掉到地上的菜叶移动,再次沙沙沙地喃喃了什么。然后他叼起高丽菜,努力地挪动短脚,慢吞吞地离开厨房了。
优一就这样走到饭厅,移动到客厅,爬上沙发,蜷起身体,啃起剩下的菜叶,安静下来。美晴看到这里,回过神似地开始准备自己的午饭。
“……欸,小优。”
美晴吃着荷包蛋,对着镇坐在沙发上的优一问。
“你听得懂妈说的话吗?”
没有反应。
“小优,如果你听得懂妈的话……抬头看这里好吗?”
美晴说,盯着优一。但不管等上再久,优一都文风不动。
──以为他听得懂,只是错觉吗?
瞬间,口中的荷包蛋感觉好咸。
查过资料以后,美晴了解了一些事。变异者的模样不尽相同,据说会变成各别不同的形貌。喜欢的食物也是,有些与还是人类时截然不同,有些则完全没变,每个变异者都不一样。
这样的话,要打造诊疗变异者的医疗机关也相当困难吧。如果每个个体都不同,身体结构应该也不同。要照顾到每一种并且提供治疗,在现阶段只能说是不可能的事。 现在美晴了解,优一似乎喜欢吃蔬菜。尤其喜欢高丽菜和莴苣等叶菜类。就像毛毛虫。
吃完东西后,优一也不会做什么,就蜷起身体静静地不动。美晴看不出他是在睡觉还是醒着。叫他的名字,有时触角会动一动,做出反应,但依然不确定他是不是听得懂人话。
要拿来观赏太安静,要和他玩耍,太没反应。想到这里,美晴转念心想:不对。
这样想太奇怪了。这不是对儿子该有的想法。
这几年,优一本来就几乎不会离开自己的房间。吃饭的时候一定会从二楼下来一起吃,但也只是这样而已。吃饭的时候默不作声,在家里遇到,也不发一语。只有美晴单方面对儿子说话,优一根本不怎么回,也几乎不肯看她。
所以以某个意义来说,与他还是人的时候或许并没有不同。
──虽然美晴的观感完全不同了。
“该怎么办才好……?”
意外的是,网路上几乎找不到记录变异者和他们的家人日常的部落格或社群网站。搜寻的时候,有时会看到“我的孩子变异了”之类的内容,却都没有提到详情。
美晴想,人们果然是想要隐瞒自家孩子变异的事实吧。
是为了面子吗?还是为了避免招来世人的白眼?就像以前看到的网路文章,小孩变异的父母,也会被烙下失败父母的烙印。没有人会想要主动揭露自己的污点吧。
尽管这么想,但美晴还是继续在网路上搜寻,从关键字找到了一个部落格。
“家里出现怪物!”这个标题的文章是在两年前左右贴出的。
我儿子的房间里出现了一个怪物。是大概有婴幼儿那么大的海葵怪。
那个怪物身上不是长触手,而是布满了人类的手一样的东西,恶心得要命。
我吓死了,整个人恐慌,房间墙边刚好有一支球棒,我抓起来打了它几下,那怪物就一动不动了。是死掉了吗?
它流出绿色的液体,都渗进地毯里面了。太恶心了。
那景象简直就像噩梦,不敢相信是现实。我的脚到现在都还在发软。
我儿子跑去哪里了?难道是被那个怪物吃掉了吗?
我觉得应该要找人帮忙,所以报警了,可是警察会管这种怪物入侵的事吗?(笑)
不开玩笑了,我儿子到底跑去哪里了?要是他躲起来就好了,可是万一解剖怪物,在胃里发现我儿子,往后我该怎么办?
美晴倒抽了一口气。她很好奇后续发展,想要看最近的贴文,发现部落格早已停止更新。
部落格的格主──从文章来看应该很年轻──应该不知道异形性突变症候群。她想像当那个母亲发现海葵怪就是自己的儿子、自己把他痛打了一顿时,会有多绝望。
无知实在太可怕了。也很可悲。无法被母亲认出,还遭毒打一顿的儿子固然可怜,然而,一旦想像把儿子当成怪物而施暴的母亲发现事实后,会是什么心情,美晴就心痛极了。
虽然都已经是两年前的文章了,但美晴非常在意后来怎么了。变异的儿子就这样被打死了吗?格主怎么了?
美晴无从得知,只感觉到满满的恐惧。 6
“一个星期了,妳还不腻吗?”
勋夫唐突地说。
“什么?”
“客厅那东西啊。”
美晴抹着化妆水,从镜中看丈夫。
“……你说小优?什么东西不腻?”
“妳不是说过?说妳想要一点时间,一起住一阵子之后再考虑。”
“是啊。”
“妳说的一点时间,到底是多久?”
带刺的语气让美晴厌烦,她应道:
“至少也要一个月吧。”
“妳在开玩笑吧?”
“一个星期哪能看出什么?”
“或许吧,可是我觉得妳太悠哉了。”
“你有完没完啊?”
勋夫的说法让美晴忍不住烦躁起来。
“你根本什么也没做,就只会抱怨。”
“光是看到就恶心,很讨厌啊。我工作那么累,回家却还要看到那种东西,感觉很差耶。”
美晴也不是不能体谅。确实,优一那种外表不是可以一下子就习惯的。美晴到现在依然会害怕他靠近。
但优一很温和。白天晚上各吃一次菜叶,其他时间就一直静静地待在客厅里。有时候也会四处爬动,但不会制造任何麻烦。排泄也是,不会随处大小便,而是在美晴准备的宠物尿布垫上排泄。也许是因为吃素,也不怎么臭。
目前在照顾上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外表很恐怖而已。
──所谓的害虫,大致上可以分成三种:卫生害虫、经济害虫与不快害虫。卫生害虫是会成为病原体的媒介,造成感染,或是会直接攻击人类的害虫。经济害虫则是会损害农作物、食品、家畜、财物的害虫。而不快害虫则是不会造成实质损害,却因为外观可怕,让人看了害怕不舒服的昆虫。
从这个定义来看,优一应该属于不快害虫吧。至少对勋夫来说是这样。
──可是那是我们的儿子啊!
美晴也这么告诉自己。
那是自己的儿子──所以做母亲的美晴不能抛弃他。
勋夫可轻松了。他搬出“优一这个人已经死了”的说词,打算丢掉他。他说他做父亲的职责已经结束了。
但美晴不这么想。孩子一旦出生,做父母就是一辈子的责任。无论有任何理由,都绝不能抛下这样的责任。
即使孩子不成才,把他生下来的也是父母。父母必须对自己的产物负起责任。必须照顾好孩子。
美晴一面保湿一面想,忽然回头一看,勋夫早已钻进被窝里呼呼大睡了。
──有够轻松的,也不晓得我这么担心……
美晴在内心喃喃自语,叹了一口气。
美晴继续搜寻异形性突变症候群的相关资料。她认为必须先充实这方面的知识才行。
她查着查着,发现某个引起她兴趣的网站。
“『水珠会』?这是什么……?”
似乎是变异者的家属团体。网站上说,是让拥有相同烦恼的家属彼此交流、交换资讯、分享烦恼,以便积极向前走的互助会。
在今日,异形性突变症候群已逐渐成为普遍的疾病。
此刻,也不断有人因为孩子突然变成另一种模样而苦恼。
不过,你不需要一个人痛苦。拥有相同烦恼的人可以聚在一起,透过聊天谈心来抚慰心伤,储备明天的活力。
我们“水珠会”想要帮助变异者的家属,让他们可以怀着希望走下去。
许多变异者的家属无法向任何人倾吐,不安难过。我们希望可以帮助这样的人,让大家重拾笑容。
水珠会随时打开大门,欢迎联络加入。
美晴觉得眼前豁然开朗。
她就是在找这样的东西!只要加入家里一样有变异者的人的社群,应该就可以更有建设性地面对问题。
比起一直关在家里,和异形的儿子大眼瞪小眼,或只是听心态否定的丈夫不停地抱怨,应该可以变得更积极、往好的方向前进。美晴感到一束光明射进心中。
“啊,喂,你好,呃,我看到你们水珠会的网站……”
美晴立刻打电话到网站上的联络电话。一想到只有这条路可走,她的行动非常迅速。
“喂,妳好。妳想要入会是吗?”
接电话的女人声音明亮柔和。美晴放下心来,甚至露出微笑。
“对,请问加入有什么条件吗?像是要缴交会费之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