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ack白夜
发表于 2024-1-6 10:36:07
《害怕》
“我们要去哪里?”玛莉莎问。她刚搭火车从米兰南下至佛罗伦斯,这时她乘坐的黑色奥迪车离开史达奇翁尼广场了。
驾驶是安东尼,他以灵巧的身手换档,回答说:“给妳一个惊喜。”
车子钻进曲折的窄道时,玛莉莎扣上了安全带。转眼之间,她已经彻彻底底迷路了。三十四岁的她从小生长在米兰,只认得佛罗伦斯市中心的路。反观安东尼,他是土生土长的佛罗伦斯人,穿梭在曲折密麻的大街小巷表现出十足的把握。
惊喜?她心想。当初说好要共度连续假期,安东尼坚持要挑地点,她也同意了。她现在告诉自己,好了,放心坐车吧……工作压力在最近这个月压得她特别难受,趁这机会改让别人做做主也好。
金发的玛莉莎.卡勒费吉欧身材窈窕.具有义大利北方人的五官,二十出头时担任过走秀模特儿,后来走上她喜爱的时装设计这一行。然而,三年前,负责家庭事业的哥哥辞职不干了,她被迫接下艺术品与古董的生意。她虽然不高兴,却不敢在凶巴巴的父亲面前拒绝。
又是连续几个急转弯。面对安东尼咄咄逼人的开车方式,玛莉莎只是尴尬笑笑,眼睛不再看街景,转头对他叙述从米兰搭火车前来的经过,说哥哥从美国捎来什么音讯,以及她家在佈雷拉区开的店最近进了什么货。
他则描述他最近考虑买的新车,说明他的房客之一出了什么问题,以及他昨天在美食战场打的一场胜仗:他在自家附近的农人市场发现白松露,有个臭屁的主厨正想买,硬是被他抢购过来。
又过了一个急转弯,他迅速换档。低垂的太阳照进她的眼睛,除了这条线索之外,她完全不清楚行进的方向。
她和安东尼认识不太久。玛莉莎的公司托售的艺术品和古董有时候会送来佛罗伦斯,由马吉欧区的一家艺廊展示。一个月前,玛莉莎前来佛罗伦斯送货:几面十八世纪的织锦,出处是知名的法国戈卜林织锦厂。挂上艺廊墙壁展出之后,玛莉莎深受盖住整张墙壁的其中一面织锦吸引,它具有中世纪风格,主题血腥,作者不详,刻画的是美丽的天使下凡,对抗霸占乡间、攻击无辜百姓的野兽,战况惨烈。
她站着看得出神,身边却有人悄悄说:“织得不错,可惜一眼就看得出一个毛病。”
她吃惊得愣了一下,转身看见一位俊男,玛莉莎皱眉问:“毛病?”
他持续定睛注视织锦画,同时说:“对。最美的天使从里面逃走了。”他转身微笑。“降落人间,站在我身旁。”
用这种台词来勾搭女生,太露骨了吧,玛莉莎在心里暗笑他。然而,他自谦的态度散发出一种魅力,顿时打消了她赶紧走开的念头。两人聊起了艺术品,半小时之后共飮普罗塞克白酒,吃起司聊天。
安东尼的身材苗条,肌肉结实,深色的头发浓密,眼珠是褐色,动不动就微笑。他从事电脑业,玛莉莎不懂他确切的专长是什么,只知道好像和网路有关。反正他一定很成功就对了,不然不会这么有钱,而且好像空闲的时间很多。
聊了一阵之后,他们发现两人有很多共通点。两人的大学都是在皮耶蒙提就读,曾经去法国各地旅游,同样对时装有兴趣(不同的是,玛莉莎喜欢设计,安东尼喜欢穿)。安东尼比她小一岁,没有结过婚(玛莉莎离婚过),而且他的双亲只有一位健在,和玛莉莎一样。玛莉莎的母亲十年前过世,安东尼的父亲已经往生五年。
玛莉莎发现自己和他很聊得来。邂逅他的那天晚上,她滔滔不绝介绍个人生平——抱怨父亲太专制,后悔自己放下时装设计改上无聊的班;她也聊到前夫,提到她偶尔会借他钱,他却从来不还。玛莉莎发现自己的心情大受影响,发了太多牢骚,这才红着脸道歉。但是安东尼一点也不在意。和她约会过的男人跟安东尼差太多了。那些男人只看重她的外表,只顾着讲自己的事。
那一夜,他们在亚诺区散步,然后走过维吉欧桥。在桥上,一个小男童向安东尼推销玫瑰花,送给“太太”。安东尼买的却是观光纪念品:一枚露葵蒂亚.波纪亚(Lucretia Borgia,1480-1519)的毒戒指。这位女贵族曾在戒指里藏针,毒害亲夫。她捧腹大笑,对着他的脸颊献吻。
过了一星期,安东尼前来米兰的纳威里拜访她。之后她又来了佛罗伦斯出差两趟,跟安东尼见面。这次是两人首度出游,他们还不算一对恋人,但玛莉莎知道,两人的关系即将出现变化。
现在,两人驱车前往“惊喜”的目的地,安东尼再度急转弯,进入一条阴暗的街道。这一带是住宅区,房屋陈旧,玛莉莎不喜欢他抄这种捷径,更不喜欢他靠边紧急煞车停下来。
干什么嘛?她心想。
安东尼下了车,“办一件事就好,我马上回来。”他迟疑了一下.“建议妳把车门锁好。”他走进一间破败的民房,左顾右盼,不敲门就直接进去。玛莉莎注意到他把车钥匙带走了,因此产生一种受困的感觉。她喜欢开车,自己开的是银色的马莎拉蒂跑车,不太习惯乘客的角色。她决定遵循安东尼的建议,检查车门是否已经全部锁好。她望向驾驶座车门时,碰巧向外面瞄了一下,看见马路对面有一对双胞胎兄弟岁左右,木头人似的肩并肩站着。他们瞪着玛莉莎,没有笑容,其中一个低声讲了什么,另一个脸色凝重地点头。这个令人头皮发麻的景象让她打了一阵哆嗦。
她把头转回来.不禁惊唿一声。一位老妇人站在她这一侧的外面,距离奥迪车只有一呎远,以状似骷颅的脸盯着她,一副病重濒死的模样。
玛莉莎透过半开的车窗结巴说:“有什么事吗?
black白夜
发表于 2024-1-6 10:36:22
痩骨嶙峋的老妇人穿得又脏又破,脚步欠稳,身体摇摇晃晃,泛黄的眼珠匆匆往后瞧一眼,彷彿担心被人看见。老妇人随后看着车子,好像对这车子很熟。
“妳认识安东尼吗?”玛莉莎稳定心情问。
“我叫欧嘉,是马德莲娜街的皇后,认识所有人……”她皱起眉头。“我是来向妳表达慰问之意。”
“慰问什么?”
“那还用说?妳姊姊去世了啊。”
“我姊姊?我又没姊姊。”
“妳不是路琪雅的妹妹?”
“我不认识什么路琪雅。”
老妇人摆摆头。“可是,长得好像她喔。”
她的眼睛湿黏又发黄,玛莉莎几乎无法正视。
“恕我无端打扰了,”欧嘉说。“原谅我。”
她掉头就走。
“等一下,”玛莉莎唿唤。“这个路琪雅,是什么人?”
老妇人站住.弯腰过来低声说:“一个艺术界的女人,专门做公仔。我讲的不是玩具洋娃娃,而是艺术品,她做的是瓷娃娃。路琪雅简直像魔术师,好像能捕捉人类的灵魂,把灵魂放进娃娃里。”
“她死了?”
“对,去年。”
“妳怎么认识她?”
欧嘉再向安东尼进去的那间房子望一眼。“打扰到妳了,原谅我。看样子是我搞错了。”她一拐一拐地走开。
不久,安东尼出来了,拎着一只灰色的小纸袋,摆到后座去。他没有解释进房子做什么,只道歉说时间拖得比较久。他坐进驾驶座,玛莉莎瞧向他那边的车窗,发现双胞胎已经不见了。
安东尼推动排档,车子上路了。玛莉莎问他认不认识刚才那位老妇人。他傻住了.迟疑一下才笑一声说:“欧嘉……她是神经病,脑筋不太正常。”
“你认识叫做路琪雅的人吗?”
安东尼摇摇头。“欧嘉说我认识吗?”
“没有,不过……她提到路琪雅,好像是因为她认出你的车子。”
“呃,我就说嘛,她是神经病。”
安东尼沉默不语,开着车子穿梭而出市区,最后上了A7号公路,然后往南进了SS222——着名的奇扬地姜纳公路,穿越佛罗伦斯与锡耶纳之间的葡萄酒乡。
玛莉莎握着车门上方的握把,车子通过了斯特拉答,然后经过雄伟的乌赞诺城堡,接着路过葛列维,进入庞札诺以南。这里的景致优美,人口稀少,却有一股莫名的诡异气氛。此地以北不远处曾有所谓的佛罗伦斯之狼出没,从一九六〇年代末到八〇年代中,夺走了十几条人命。而此地以南,不久前又出了两个狂徒,虐杀了几个女人。最近这两个凶手已经被关进监狱,但由于受害人的死状特别悽惨,而且距离这里不远,玛莉莎的心头毛毛的。一想到这里,凶杀的念头便挥之不去。
距离盖契葛洛沙大约三公里时,她想请安东尼打开收音机,安东尼却突然来个急转弯,开进一条单线道的泥土路上,行驶了将近一公里,玛莉莎终于以不安的语调问:“这里是哪里啊,安东尼?希望你能告诉我。”
安东尼看了她一眼,发现她愁容满面,接着他微笑了.“对不起。”他抛开神秘与严肃,恢复了原本的面貌。“我不是故意要让妳不舒服的,我只是想制造戏剧效果。我要带妳去我家在乡下的别墅。那里有一座老磨坊,我父亲跟我合作整修成别墅。那地方很特别.我想和妳分享。”
玛莉莎松懈下来,一手摆在他的腿上。“对不起,我不是想要盘问你……最近我工作的压力太大……光是想劝我爸让我多休假几天——唉,像恶梦一场。”
“妳现在尽管放轻松吧。”他伸手过去握她的手。
她摇下车窗,唿吸芬芳的空气。“这里好美。”
“的确,百分百的安详宁静,方圆几公里没有邻居。”
车子又继续前进了五分钟,安东尼才停车。他拎起他从破房子带来的灰色纸袋,然后从后车厢搬出行李箱和一袋杂货,两人在小路上走了五十公尺,两旁是有待修剪的银桂树林。随后,他以下巴指向一条湍急小溪上面的人行桥。“就在那边。”
在暮色中,她依稀见到对岸有栋古老的两层楼岩造磨坊,开了几扇小窗户,外面加装了铁条。虽然一眼就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阴森的感觉却远多于浪漫。
他们踏过小桥,安东尼把行李箱放在前门,掏出钥匙,玛莉莎转头向下看。溪水既黑又急,看起来很深,桥上只有低矮的栏杆,她若不留神,很容易就会直直坠入二十英尺以下的小溪。
安东尼的声音突然从她的耳朵附近冒出来,吓了她一跳。原来,安东尼偷偷走到了她背后。“我知道妳在想什么。”
“什么?”她的心脏噗噗跳。
他一手搂着她的肩膀说,“妳想到了那股冲动。”
black白夜
发表于 2024-1-6 10:36:38
“冲动?”
“想跳下去的冲动。人站在瞭望台或悬崖边的时候,也常常有这种奇怪的慾望,想一脚踏空。没有理由、没有逻辑,那种冲动却一直存在。好像——”他放开她的肩膀。“我一放手,妳想跳就跳,没人能拦妳。妳懂我的意思吗?”
玛莉莎打了一阵哆嗦,主要因为她完全明白安东尼的意思,但是她不吭声。为了改变话题,她指向对岸远处的一座白色木造的小十字架,周围放置着花朵。“那是什么啊?”
安东尼瞇眼看。“又来了?啊,是有人闯进来留下的,经常发生,很烦人。”
“为什么?”
他犹豫片刻才说:“这里死了一个小男孩,在我们买下磨坊之前……小男孩住在这条路上。没有人知道事情的详细经过,只知道他踢着足球玩,把球踢进了小溪,捡球的时候跌了下去。溪水流得很急,妳应该看得出来。他被沖进那边的水闸,头上脚下被卡住了。”
玛莉莎有密室恐惧症,这幅情景令她心惊胆战。
“他撑了半个钟头才死。现在他的亲戚常来这里追思,还矢口否认。他们说十字架和鲜花是平空冒出来的,他们当然是说谎。”
玛莉莎的视线固定在男童溺水的地方,幽暗而狭窄的水闸入口,以这种方式结束生命太可怕了。
安东尼再度发声吓到了她.不同的是,这次他是大笑。“好了,鬼故事讲太多了。我们去吃饭!”
庆幸之余,玛莉莎跟着他入内。房子里的摆饰舒服,有家的感觉,她看了之后如释重负。里面油漆得清爽,墙壁挂着名画和织锦。安东尼点了几根蜡烛,打开一瓶普罗塞克,两人碰杯庆祝第一次共度连续假期,然后开始准备晚餐。玛莉莎以腌渍过的蔬菜和火腿肉拌成一道义式开胃冷盘,但烹饪的事大多由安东尼负责。他煮了义式扁面,淋上奶油和白松露作为第一道菜,再煮鳟鱼加香料当作主餐。玛莉莎看着他用俐落的手法切菜、搅拌、打蛋、整合食材,不禁由衷佩服。她虽然看得很开心,却也微微难过,因为她最近常加班,没时间下厨让朋友打打牙祭,想到这里不免遗憾。
玛莉莎把餐具摆上桌时,安东尼下楼去酒窖,端回一瓶一九九〇年分的奇扬地,这家酒庄在这一带颇富盛名。玛莉莎懂得品酒,看了一下标籤立刻挑眉称赞这瓶稀有好酒。就连它的标籤,也成了行家争相收藏的项目。“你的酒窖一定很棒,能带我参观一下吗?”
她正要踏向酒窖门口,安东尼马上关门,微微蹙眉。“喔,下面太乱了,很丢脸。我没时间整理,以后再说吧。”
“好。”她同意。
他端出佳餚,两人在烛光中享用悠闲的晚餐,话题从不间断。他提到神经兮兮的邻居、一条自以为是屋主的坏脾气公猫,以及他和父亲整修磨坊时多难找到具有古风的装饰品。
餐后,他们把餐盘端进厨房,安东尼提议一起去起居室畅歆格拉巴酒,他指出起居室的方向。玛莉莎走进温馨的小起居室,坐在沙发上,然后听见酒窖门吱曝开启,随即传来安东尼下楼的脚步声。五分钟之后,他端了满满两杯酒回来。两人坐在一起啜饮美酒。玛莉莎觉得这酒的口感比一般格拉巴酒来得苦,但她对安东尼的优质品味有信心,认为这酒想必是名贵的佳酿。
她觉得暖唿唿,觉得舒适,觉得昏沉沉。
她向后倚向安东尼强壮的肩膀,仰头亲吻他。安东尼也以吻回敬,吻得用力,然后细声说:“我有个礼物要送妳,在那里面。”他指向附近的浴室。
“礼物?”
“去看就知道。”
她站起来,走进浴室发现一件古意盎然的丝袍,挂在衣架上。这件金色的袍子上面印着小花,缀有蕾丝边。
“好美。”她高喊。她拿不定主意了。该不该换上?穿上的话,可以对他释放明确的讯息……这讯息要不要让他知道?
好,她决定了。
她脱光衣服,穿上这件单薄的丝袍,然后回到起居室。安东尼面带微笑,牵起她的手,注视着她的眼睛。“妳好漂亮,看起来就像……天使。”
他的话唿应了两人邂逅时的台词,只不过现在的语气稍微有异,彷彿他本想说玛莉莎长得像谁却觉得不妥,及时改口。
玛莉莎想着这事,在心里笑自己。妳呀,跟父亲相处太久了,老想剖析爸爸讲的每一句话,想从中找出弦外之音和若有似无的批判,别穷紧张了。
玛莉莎坐回安东尼的身旁,两人激情热吻。他取下玛莉莎的发夹,让秀发倾泻在肩头,然后以双手捧起她的脸,凝视着她的眼睛,久久不放。他再次亲吻玛莉莎。由于他的抚触,也由于酒精作祟,她觉得头重脚轻。当他低语“我们进卧房吧!”的时候,玛莉莎点头。
“从这里走。”他指向厨房。“床边好像有几支蜡烛,妳先进去点亮,好吗?我去锁门。”
玛莉莎拿起火柴,走进厨房,注意到酒窖门没关。酒窖的楼梯陡峭,她向下看,看得见酒窖的大部分,觉得并不像他说的那么乱,反而打扫得一尘不染.井然有序。她听见安东尼在房子的另一边关门或窗,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静静下了楼梯。走到一半,她停下脚步,皱眉盯着附近一张桌子底下的东西。
一颗气洩了一半的足球。
black白夜
发表于 2024-1-6 10:36:53
她联想到,小男孩溺死之前,不就是在踢足球吗?这颗是他的吗?
玛莉莎继续下楼,弯腰捡起来,球上印了纪念米兰足球队大胜的字样,时间是去年。照这样看来,这球不可能是小男孩的,因为安东尼说溺水事件发生在他买下磨坊之前。但是照理说,安东尼已经在这里住了至少五年,因为他说他和父亲一同整修这房子,而父亲已经过世,这种巧合太奇怪了吧。
可是,不对吧……玛莉莎回溯他叙述的男童溺水事件。安东尼说,没有人知道详细的经过。果真如此的话,他又怎么知道男童撑了半个钟头才死?
恐惧在她的内心深处开始滋长。她听见一楼传来脚步声,她把球放回原地,转身想上楼,这时却惊唿一声,停止动作。楼梯右边的石墙上挂了一帧照片,是安东尼和一名女子的合影。女人的长相神似玛莉莎,秀发披垂在肩膀上。相片中的两人都戴了结婚戒指——安东尼却说他没有结过婚。
而女人穿的袍子正是玛莉莎穿的这件。
这女人当然是路琪雅。
去年离开人间的路琪雅。
玛莉莎顿时赫然明白了一切:安东尼谋杀了妻子,踢足球的小男孩也许听见女人喊救命,也许目击了命案过程。安东尼追赶男童,把他丢进小溪,让溪水把他扯进水闸.杀妻狂汉则眼睁睁看着他被淹死。
她的心脏剧烈跳动,走向照片下面的餐具橱,里面放着安东尼从佛罗伦斯带来的灰色纸袋,旁边是他晚餐前打开的格拉巴酒瓶。玛莉莎打开纸袋,发现里面有一罐巴比妥盐,只剩一半。她向餐具橱上面看一眼,发现表面有薄薄一层粉,颜色和巴比妥盐相同,黄如老太婆欧嘉的黄疸眼珠。
他好像利用餐具橱表面压碎了几粒麻醉药丸。
是为了要搀进她的格拉巴酒中,玛莉莎恍然大悟。
一波灼热的恐慌席卷而来,在她的腹部累积。玛莉莎一生从未如此害怕过。安东尼的计画是迷昏她,然后想怎样?
不能再浪费时间瞎猜了,逃命要紧。趁现在!
玛莉莎正要上楼,却怔在原地。
安东尼站在楼梯上面,一手拿着切肉刀。“叫妳别进酒窖,妳就是不听,路琪雅。”
“什么?”玛莉莎小声说,惧怕得虚脱。
“妳为什么回来?”他低声说,然后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一笑。“啊.路琪雅,路琪雅……妳死了却又复活。为什么?妳死了活该。谁教妳害我爱上妳,夺走了我的心和我的灵魂,然后一走了之.留下孤零零的我。”
“安东尼,”玛莉莎岔了嗓子,“我不是——”
“妳把我当成是妳做的公仔,是不是?做好了之后卖给别人,从此不管,对不对?”
他开始步下楼梯,把门关上。
“不对,安东尼,你听我说——”
“妳怎么可以回来?”
“我不是路琪雅啊!”她尖叫。
她回想起两人初相识的场面。当时安东尼见了她,想到的不是天使,而是他杀害的发妻。
“路琪雅。”他呻吟着。
他伸手按掉墙上的电灯开关,酒窖陷入一片漆黑。
“天啊,不要,求求你!”她向后退,赤脚被冰冷的地板冻得发麻。
她能听见安东尼步步进逼过来,木制楼梯吱嘎响,透露了他的位置。然而,他一踏上石地后,玛莉莎顿时不知他的去向。
不要……泪珠在她的眼眶汇聚成形。
他唿唤着:“妳特地回来,是想把我变成妳的公仔,对不对?”
玛莉莎向后退。他在哪里?听不见他了。
在哪里?
他在——?
一股热气轻拂过她的左脸颊,安东尼距离她不到一英尺远。
“路琪雅!”
她惊叫一声,瘫倒在地。她不能前进,无法逃向她认为是楼梯口的地方,因为安东尼挡住她的去路。
但她记得刚才看到另一边墙上开了一小道门,说不定可以通往后院。她顺着墙壁摸索,最后终于找到了门,一把将门拉开,跌跌撞撞进入门内,再把门摔上。
她哭着擦亮一支火柴。
完了!
她置身在一个小房间中,房间有四英尺高、长宽各六英尺,没有窗户,只有刚才那一道门。
恐慌的泪水直流,她以泪眼看见前面地板上放了一件物体。她慢慢走过去,双手在颤抖,心律杂乱。她走近一看,发现是一个瓷娃娃,黑眼珠望着天花板。
black白夜
发表于 2024-1-6 10:37:13
墙上有几道深褐色的痕迹——玛莉莎认为是血迹,是从前被关在这间密室的人留下来的,是路琪雅。她被关进这里受尽惊吓,死命想以赤手空拳机开石壁,熬了数日才死。
火柴熄灭了,黑暗再次笼罩她。
玛莉莎惶恐得瘫倒在地上啜泣,心想着,我太儍了。
我会死在这里,我会死在这里,我会死——
然而,就在这时候,她听见安东尼的声音从密室外面传来,口气突然恢复了正常。
安东尼高声说:“没事了,玛莉莎,别担心。门的左边墙上有块松动的石头,后面藏了电灯开关。开灯之后读一读藏在公仔里面的纸条。”
怎么一回事?
玛莉莎纳闷。她擦掉眼泪,找到开关,开灯之后被强光刺得直眨眼,然后才弯腰,从空心娃娃里面拉出一张折起来的纸,上面写着:
玛莉莎:
妳左边的墙壁是假的,表面只是塑胶布,扯下来就能看见一门一窗。门没锁。妳准备离开的时候向外推,不过走之前先看看窗外。
她扯掉塑胶布,果然有一扇窗户。她向外看,见到那座人行桥。和刚才不同的是.房子周遭灯火通明,因为磨坊亮着几盏聚光灯。她看见安东尼提着他自己的行李箱,正往桥上走过去。他停了一下,大概是看见密室窗户亮起灯光,知道玛莉莎正在向外望。他挥挥手,然后继续往停车场的方向走开。片刻之后,玛莉莎听见他的车子启动,听见他开车离去。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把门推开,走到外面。
门口摆着她的行李和皮包。她扯掉丝袍,赶紧以颤抖的双手穿回自己的衣服,然后取出皮包里的手机。她紧抓着手机,姿态活像受惊的小孩抱着绒毛玩具动物,她继续阅读纸条。
妳很安全,妳从头到尾都没有危险。
我要回佛罗伦斯,不会待在磨坊附近。请相信我,我不是精神异常的杀人魔。这里没有路琪雅这个人,认错人的老太婆是我以一百欧元请来的演员。这里也没发生过小男孩溺死的事件,我今天去车站接妳之前先来这里一趟,佈置了十字架和鲜花。那个足球只是道具,密室墙上的血迹是油漆,迷药是糖果(格拉巴酒倒是真的——而且相当稀有),我和“妻子”的相片是电脑合成的。
至于千真万确的部分:我的名字确实是安东尼,没有结过婚,在电脑业赚了很多钱,这里是我的度假别墅。
妳一定在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容我説明:
我的童年多半在寂寞与无聊当中度过,只好沉醉在名家的恐怖小説当中。故事写得吓人,没错,但也让我精神振奋。在戏院看恐怖片的时候,我常看着观众,心里想着:他们很害怕却怕得生龙活虎。
这些经验让我有志从事艺术工作。如同任何一位真正伟大的音乐家或昼家,我的目标不仅仅是创作好看或好听的作品,而是敞开人们的视窗,调整人们的视野与观感,唯一的差异点是我的材料不是音符或颜料,而是恐惧。每当我看见妳这样的人,看见但丁所谓的“迷失人生正道者”,我就会认为自己有义务帮这些人认清人生方向。我们在佛罗伦斯认识的那一夜,我相中了妳是因为我看出妳的眼神死气沉沉。我很快就知道为什么了,因为妳工作得不愉快、妳的父亲太专制、妳的前夫需索无度。但是我知道,我帮得了妳。
妳现在当然恨我,我瞭解;妳怒发冲冠。换成别人,谁能不生气呢?
但是,玛莉莎,妳问问自己这个问题,扪心自问:难道妳不认为,害怕到了这种程度,反而让妳觉得精神奕奕?
下面有三组电话号码。
第一组是计程车行,能带妳回佛罗伦斯的火车站。
第二组是本地的派出所。
第三组是我的行动电话。
拨哪一组,任妳选择。我诚挚盼望妳能拨最后这一组,但是假如妳今晚不愿意拨,或者将来也不愿意,我当然能谅解。毕竟,置身艺术界的人都知道,有时候必须让作品飞向天边,从此再也不见。
安东尼敬上
气得发抖的玛莉莎流着泪,走到溪边的石椅坐下深唿吸,一手是纸条,另一手拿着手机。她抬头看星星,突然愣了一下,心头一惊。一只大蝙蝠以不规则的路线掠过头上,颜色比夜空还黑暗,动作复杂却优雅。玛莉莎凝神注视,直到蝙蝠飞越树梢为止。
她将视线移回小溪,听见黑色的溪水潺潺急流。磨坊一旁的灯光打在纸条上,她看着其中一组电话号码,拨了手机。
但她旋即停止动作,再次聆听水声,唿吸凉爽的空气,品味黏土、干草、紫罗兰的气息。玛莉莎删除了手机显示幕上的号码,改拨另一组。
black白夜
发表于 2024-1-7 09:38:26
《重复追诉》
“没有人比我更行了。”律师保罗.雷库瓦说。
“喔,喔。不然我有什么选择?”杰瑞.匹尔塞特说。
雷库瓦坐在旧橡木椅上,把屁股向后移,低头看了扶手一眼,抠着一片形状像伊利诺州的亮光漆。“你有没有祈祷过?”他以男中音反问。
年轻人匹尔塞特举手拨弄自己的耳垂,手铐跟着铿锵响。雷库瓦只认识他四小时,他却至少拨弄了右耳垂十几次。“我没祈祷的习惯。”牙齿歪斜的痩皮猴匹尔塞特说。
“那你最好养成祈祷的习惯,感谢慈祥的天主派了我过来。你已经走投无路了。”
“古德温罩得住。”
哼,古德温。一个二十九岁的公设辩护人,经常在不明不白的情况下和本地法官共谋,害客户的刑期被多判两、三倍。古德温是笨乡巴佬中的笨乡巴佬。
“你想留古德温的话尽管留,我管不着。”雷库瓦把栗棕色的义大利皮鞋踩在水泥地板上.把椅子向后移。
“等一等。在我被逮捕之后,他就是我的律师了,所以我才一直和他合作。”他语重心长地补充说,“五个月了。”
“杰瑞,我调过资料了。”雷库瓦不带感情地说。“我知道你们两个同床共枕多久了。”
匹尔塞特听不懂这种比喻,愣了一下才问:“你是说,你比他厉害?是不是这样?”他的眼神现在不再飘忽,正视着雷库瓦.看着他梳得一丝不苟的银发、细腰和长了双下巴的聪明脸庞。
“你真的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对不对?”雷库瓦说。正常情况下,别人认不出他的话,他会勃然大怒,但这次他并不讶异。这里毕竟是汉米尔屯,是粗野庄稼汉横行的乡下,全郡人口比不过雷库瓦的一个邻里.雷库瓦住在曼哈顿上东城区。
“我只知道,今天我在看晨间脱口秀『瑞吉与凯莉』的时候.狱卒头子哈瑞进来,叫我关掉电视,滚到会议室去。他说有个律师想见我。结果你告诉我说,你想接我的案子,还叫我开除古德温先生。这个古德温先生,他从一开始就对我不错。”
“是啊,杰瑞,就我所知,古德温对大家都不错。他对法官不错,他对检察官不错,他对检察官找来的证人也不错。所以他才是个差劲的律师,所以你的麻烦才大得无法收拾。”
匹尔塞特觉得被推进了墙角。和雷库瓦坐了超过五分钟,任何人都会产生这种感觉。所以匹尔塞特决定反击。(雷库瓦心想,也许六月那天晚上,匹尔塞特也有被逼进墙角的感觉。)
“到底是谁称赞你,你讲来给我听啊!”
我该不该搬出履歷,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雷库瓦心想。要不要提我在孟南德兹兄弟第一次审判时扮演的角色,炫耀一下?或者去年在加州沙加缅度接的预谋纵火杀夫案?当时我出怪招,声称丈夫生前虐待妻子(而且也在朋友面前让她丢脸,这也算虐待).最后妻子获得无罪开释。或是芝加哥南区的支票兑现店三尸谋杀案?凶嫌福列德.强森出身治安最差的卡布里尼-葛林区,犯过不少小窃案,犯下本案之前被人洗脑了,没错,各位女士先生,他确实被洗脑,所以才协助一个好战组织杀人,一个革命组织,而不是帮派。最后强森获得无罪的判决,大快我心。或者提一提《时代杂志》的那篇恶名昭彰的人物专访?或是八卦新闻杂志节目『现场直击』的介绍?
但雷库瓦就只是再说一遍:“没有人比我更行了,杰瑞。”语毕,他用雷射光似热烈的眼神下结论。
“审判日就在明天。你对我的案子瞭解多少?我们能不能让案子,呃,延续下去?”
“延续”两字说得很熘,太顺口了,想必他费了很大的工夫学这词的定义和发音。
“不需要,我已经读过整份档案了,这三天来一直在准备。”
“三天。”又是一愣,又摸摸耳垂。两人今天才见面,为何雷库瓦自称这三天一直在看档案?
但雷库瓦不多做解释。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他从不对任何人解释任何事。尤其是客户。“可是,你不是说,你是纽约还是什么地方来的?你能来这里出庭吗?”
“古德温会让我出庭的,没问题。”
因为古德温是个不错的人,也是一个缺乏骨干的懦夫。
“可是,他没叫我付钱,你打算免费接我的案子吗?”
匹尔塞特确实对我一无所知,太奇妙了。“不对,杰瑞,我从来不接免费的案子。不拿酬劳的话,得不到对方的尊重。”
“古德温律师——”
“古德温不受尊重。”
“我尊重他。”
“你尊重不算数,杰瑞。你伯父替你付律师费。”
“詹姆士伯伯?”
雷库瓦点头。
“他是个好人,希望他别抵押掉他的农场。”
black白夜
发表于 2024-1-7 09:38:40
雷库瓦心想,他不是个好人,杰瑞。他是个笨蛋。
因为他认为你还有希望。另外.他有没有抵押农庄干我屁事?“所以,你觉得怎样,杰瑞?”
“呃,大概吧。只不过,有些事情最好先告诉你。”他向前移动,手铐铿锵响.年轻的鬍碴脸靠向前去,薄唇弯成歪斜的微笑。
但是雷库瓦举起指甲修剪得俐落的食指来制止。“你是想告诉我一个大秘密.对不对?你想说,你没有杀派翠西亚.卡柏特。你想说,你是彻底清白的,是被人陷害的,这一切是恐怖的一场误会,你只是凑巧出现在刑案现场。”
“我——”
“少来了,杰瑞,根本不是误会。”
杰瑞.匹尔塞特不安地看着雷库瓦。身为律师的雷库瓦喜欢别人以这种神态看他,把他视为权威、视为神童。没有检察官是他的对手,没有客户能比他更神气。
“两个月前,也就是六月二日,查尔斯.阿诺.卡柏特雇用你去他家除草,顺便运走一叠烂掉的柴薪。他家住在班田纳镇,是汉米尔屯郡最富庶的一区。他以前雇用过你几次,你不太喜欢他,总觉得他是爱泡乡村倶乐部的那一种人。不过,你看在钱的分上,当然替他工作,也收下他同意付给你的五十元,他没有另外赏小费。当天晚上,你喝醉了,酒喝越多.火气就越旺,因为你记得他付你的钱从来就不够——即使你自己从来没跟他讨价还价,而且他的电话一来,你马上过去报到。”
“等一等——”
“嘘!隔天.卡柏特和妻子出门了,你还醉醺醺的,火气还在,所以去他们家闯空门。他们家有一组两千元的立体声接收机.你正要切断连接到喇叭的电线时,派翠西亚突然回家了.把你吓得半死,你拿起刚才撬开车库通往厨房门的那把铁锤打她。你把她打昏了,她没有断气。你把她绑起来,心想也许待会儿再来强暴她。你别插嘴,先让我讲完。你心想,也许待会儿再来强暴她。杰瑞,别摆那种脸色给我看。她三十四岁.外表艳丽,而且昏迷不醒。看看你自己。你大概连个女朋友也没吧?想也知道。
“后来她醒过来了,开始尖叫,你被吓坏了。你拿铁锤把她解决掉.然后冲出门,被她的丈夫看见你拿着沾血的铁锤走出家门,腋下夹着他们家全部的CD。他打电话报警.你被警察抓到。过程差不多是这样吧?”
“哪有全部?我没拿走情歌王子麦可.波顿。”
“别跟我耍嘴皮子。”
匹尔塞特又拨弄了一下耳垂。“事情的经过差不多是这样。”
“好,杰瑞,你听着。这地方是个小镇,居民笨得很。我自认是全国最优秀的辩护律师,但是你这案子最单纯不过了。是你犯的案,大家都知道,而且每一项证据全对你不利。本州没有死刑,不过,没有假释机会的无期徒刑倒是判得慷慨。所以.你面对的未来就是这样。”
“对。你知道我听出什么吗?我听到的是,我的这个案子,你绝对打不输。”匹尔塞特奸笑。
也许汉米尔屯的人并不如雷库瓦想的那么蠢。
匹尔塞特继续说:“你大老远从纽约过来,出庭之后走人。假如你帮我脱罪成功,你可以成名,又有钱拿,而且可以上『赫拉多』或『欧普拉』之类的脱口秀,炫耀打赢了一场准输的官司。如果你打输了,律师费照领,像我这种人被关了活该,没有人在乎。”
雷库瓦不得不奸笑。“杰瑞,杰瑞,杰瑞。我喜欢从事这一行的原因之一就在这里,我俩不必打哑谜。”
“什么是哑谜?”
“不重要。”
“我有个问题。”他皱眉说。
慢慢来......
“你说你可以帮我脱罪,之后呢?他们还会再来找我麻烦吗?”
“不会。法律有『不得重复追诉』的规定,意思是审判终结之后就不能再审。陪审团一旦判定你的清白,你就自由了,检察官也拿你没办法……快决定吧,赶快改聘我。那个古德温只能看守法律图书馆,把他踹回去吧。”
匹尔塞特再度拨弄耳垂,链条铿锵响。“大概好吧。”
“那我们马上开始合作。”
※
保罗.雷库瓦的履歷表一年变得比一年好看。一开始,他去市立法学院就读夜间部。当然,这学位无法让他成功扮演捏造故事中的主角,所以毕业之后他赶紧去剑桥市上进修教育课程。任何律师只要肯花五百元,人人皆可报名。因此履歷上的“哈佛大学进修”是真有其事。
他不惜领最低工资,在交通法庭找到工作,工作内容是听写抄录法官的判决意见书并归档。因此他可以吹牛说,他实习的阶段担任法官助理,为刑事法庭的法官撰写意见书。
他在曼哈顿的下城区开了一间单人事务所,位于梅登巷的一间骯脏的大楼,楼下有一间名为“大东方广东餐馆”的外送餐饮店,因此他能自称“华尔街某事务所之合伙人,专精白领阶级刑案”。
black白夜
发表于 2024-1-7 09:38:54
尽管个人背景具有上述的小缺陷,保罗.雷库瓦(本名是保罗.维多.拉科斯塔)仍具备一项神奇的天赋——他能粉碎法庭上的所有对手。这种天分,没有一个律师能造假。接案之后,他必定潜心挖掘每一项事实,举凡案情、原告被告两造、法官、检察官,全逃不过他的掌握.他会像玩游戏黏土似的对他们又掐又捏,直到挤压出所有事实才甘休。事实虽是事实,却是几经扭曲的事实。在他的手里,事实成了武器、盾牌、病毒、伪装。
匹尔塞特案开庭的前一晚,他找上可怜的艾尔.古德温律师,以一小时的时间逼他倾吐对本案的所有见解,然后花两小时与记者会晤,花十小时温习两件资料:一件是警方的报告书,另一件是私家侦探撰写的冗长文件。三天前,杰瑞的伯父詹姆士捧着聘用定金找上他,他立刻请私家侦探出动调查。
雷库瓦一看案情就发现,虽然不利匹尔塞特的间接证据众多,最大的威胁却来自苦主查尔斯.卡柏特本人。幸运的是,卡柏特是本案唯一的证人;不幸的是,卡柏特碰巧是被害人的丈夫。证人身兼苦主,被告律师若想找他的可信度开刀是难上加难。
但是雷库瓦律师收了五位数字的定金,外加四百元的钟点费,正是因为他愿意——不对,他渴望承担这样的风险。
他待在旅馆里,边想边在心里微笑,然后打电话叫来一大壶咖啡。凶手匹尔塞特、人不错的古德温、以及汉米尔屯郡头脑简单的民众作着单纯的梦.雷库瓦则熬夜拟定作战计画。
他总是提早抵达法院,今天也不例外。他端坐在辩护席上,等待陆续进场的证人、旁听民众,以及媒体——感谢天主。他不露痕迹地摆姿势让媒体拍照,同时以眼睛度量检察官的斤两。雷库瓦事先调查过,检察官出身州立大学,毕业成绩平平,只领先同一届六成的同学,累积了十五年的资歷.却因身陷职场死巷而麻木不仁.只能责怪自己为何不在十三年前另谋高就。
雷库瓦把目光转向坐在后排的一个男人,查尔斯.卡柏特。他身边坐了一位六十余岁的老妇人,雷库瓦根据她的泪水臆测,她不是母亲就是岳母。雷库瓦微微烦恼起来。他本以为卡柏特是中上阶级的郊区白领,中规中矩.不太能赢得陪审团的同情。这男人虽然在四十岁上下,却略显童稚气息,深金色的头发微乱,身穿绉绉的休闲西装和长裤,系的是条纹领带,外型近似友善的业务员。他安慰身旁的老妇,自己也掉了几滴眼泪,像他这种鳏夫能轻易让陪审团倾心。
算了,比这更难缠的场面,雷库瓦又不是没见过。有几次,他不得不以言语攻击伤心的母亲、未亡人,甚至懵懂的儿童。遇到这种状况,他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像乐师一样.一面演奏一面依照听众的反应来精心调整接下来的曲目,他可以——
雷库瓦突然发现卡柏特正在瞪他,眼珠如同冰冷的滚珠轴承。雷库瓦居然打了一阵哆嗦——这种现象从来没在出庭时发生在他身上,他卯足了劲才没有把视线移开。两人对看了一秒,然而对方以目光挑衅这点令雷库瓦感到庆幸。卡柏特一瞪,他反而能把这案子当成私人恩怨,要做出他即将做的事情就更容易了。两人四目相接,四周散发着能量波。接着,法庭的一道门喀嚓打开了,书记走进来,大家不约而同起立。
“肃静,肃静,汉米尔屯郡第一区刑事法庭在此正式展开,承办法官为詹宁斯.P. 马太尔庭上,与本庭相关之人士依序上前发表意见。”
匹尔塞特穿着假正经的褐色西装,由谨慎的法警带出拘留所,在律师身边坐下,不停傻笑着,雷库瓦叫他别笑他才收起笑脸。手铐解开了.他又拨弄了耳垂几下。
雷库瓦回头看卡柏特,发现他已把金属光泽的眼珠别开了,此时目光正直钻杀人凶手的后脑勺,凶器是西尔斯百货卖四元九毛九的Craftwman羊角锤。
检察官先将证物呈堂,雷库瓦接着以半小时一一破解刑事鉴定员和警察的证词。以如此小的警察局来说,本案鉴定的步骤做得出奇地好,令雷库瓦有点讶异。他在心里认输.算是检方小胜一局吧。
接着,州检方传唤查尔斯.卡柏特。
丧妻的卡柏特拉直领带,搂一搂身旁的老妇人,然后上前来。
检察官问了几句平淡无奇的问题,卡柏特以毫无感情的语调叙述了他在六月三日目击的事件,以断断续续的文字传达哀恸,伴随了几滴眼泪。雷库瓦认为他的演技不够打动人心,不过走走停停的句法确实抓住了陪审团的注意力。但是,雷库瓦早料到这种现象,因为人类对悲剧的喜好和罗曼史相当,对悲剧和对性爱的喜好也几乎不相上下。
“问答到此结束,庭上。”检察官说,态度轻蔑地瞥向雷库瓦。
辩护律师缓缓站起来,解开西装外套的钮釦,以手梳了头发一下,微微打乱了发型。他慢慢踱步到证人的前面,开口时却面对陪审团。“卡柏特先生.我对你不幸的遭遇感到遗憾。”
证人虽然点着头,眼神却带有警惕。
雷库瓦继续说:“少妇香消玉是件可怕的事,真的很可怕.无可宽恕。”
“是的,对,谢谢你。”
陪审团集体以目光扫描雷库瓦愁苦的脸。他望向证人席,卡柏特不知该说什么话。卡柏特本以为他会严词攻击,现在心情变得七上八下,眼珠不再放射出钢铁般的光芒,反而变得谨慎。雷库瓦心想,很好,一个畏首畏尾说真话的人,比自信满满的骗子还要讨人厌。
雷库瓦转向十二名男女陪审员。
他面带微笑,却没有人以笑容回敬。
没关系.这只是开场白。
他走向被告律师桌,拿起一份档案夹,然后大步走回陪审团区前面。“卡柏特先生.你目前在哪里高就?”
black白夜
发表于 2024-1-7 09:39:06
这问题让他措手不及。他环视着法庭。“喔,我开了一间公司,生产电脑外壳和相关设备。”
“你赚的钱多不多?”
“反对。”
“驳回。不过,雷库瓦先生,你可以问得踏实一点吧?”
“我当然会,庭上。好,卡柏特先生,请回答。”
“本公司去年的营业额是八百万。”
“你的薪水多少?”
“领了大约二十万。”
“你的妻子,她也是公司的员工吗?”
“兼职员工,担任董事。她也做一点顾问的工作。”
“原来如此,她赚多少?”
“我不清楚详细的数字。”
“随便估计一下吧,卡柏特先生。”
“呃,差不多是十万左右。”
“真的吗?有意思。”
他慢慢翻着档案.让陪审团去猜测这数字到底有何耐人寻味之处。
雷库瓦抬头。“贵公司最初如何筹备资金?”
“反对,庭上。”灰脸的检察官说。他的年轻助理使劲点着头,彷彿每点一次相当于援引一条判例,能帮老闆撑撑腰。
法官问:“雷库瓦先生,快问重点吧?难道又要搬出你最着名的钓人上钩法?”
太棒了。雷库瓦把视线转向陪审团,眼珠微微向上吊,法官没有注意到。翻眼珠的用意是对陪审团默问:看到没?看我被欺负成这样。他的回报是一位陪审员心照不宣的微笑。
随后,又有另一名陪审员微笑。
“庭上,我接着会问到重点,只可惜在场有些人恐怕不乐见重点是什么。”这话引来了几阵窃窃私语。
法官哼了一声。“拭目以待,反对驳回。请回答,卡柏特先生。”
“就我印象所及,筹备资金的过程很复杂。”
“那就长话短说,你的岳父是富商,对吧?”
“我不懂你对富商的定义是什么。”卡柏特咽咽口水。
“净资产有一千两百万,差不多符合富商的定义吧?”
“大概吧,差不多。”
几位陪审员附和雷库瓦的咯咯笑。
“当初岳父有没有对你的公司提供资金?”
“我还了他每一分钱——”
“卡柏特先生,”雷库瓦耐着性子问:“岳父有没有对你的公司提供资金?有或没有?”
卡柏特迟疑一阵,然后沉着脸回答:“有。”
“妻子拥有公司的多少股份?”
“如果我没记错.当初合作的模式很复杂——”
“多复杂?”雷库瓦叹气。“那就请你简化一下,只说你妻子的股份比例。”
又是一阵犹豫。“百分之四十九。”
“你呢?”
“百分之四十九。”
“剩下的百分之二在谁手上?”
“岳父。”
“她过世的话,股份归谁拥有?”
他迟疑了片刻。“如果我们有小孩——”
“你们有没有生小孩?”
“没有。”
“好,你太太的股份现在归谁,请你说明一下事实。”
“应该是归我吧,我没有考虑过这件事。”
要像交响乐团的指挥,出手谨慎一些,指挥棒切忌挥得太重,别补上一句:“所以说,太太一死,坐享其成的人是你。”或是,“这样一来,公司的控制权就落在你手上。”这些人的脑筋迟钝,不过即使是最迟钝的人也开始理解这番问答的走向了。
卡柏特喝了一口水,洒了几滴在外套上,他伸手撢掉水珠。
“卡柏特先生,我们一同回忆六月,好吗?你在六月二日雇用杰瑞.匹尔塞特帮你做工,是在你妻子过世的前一天,对不对?”
不说在她被谋杀的前一天,时时保持中立用语。
“对。”
black白夜
发表于 2024-1-7 09:39:18
“从什么时候开始?”
“不知道,大概在六个月前。”
“杰瑞搬来汉米尔屯郡住之后,你认识他多久了?”
“大概五、六年吧。”
“所以说,虽然你认识他六年了,却一直到去年春天才第一次雇用他?”
“呃,不对,可是——”
“而你雇用他的机会多得是。”
“不对,不过我刚才想讲的是——”
“卡柏特先生,请敎一下,六月二日是礼拜几?”
卡柏特瞄了法官一眼,“我不记得了。”
“是星期五。”
“随你去讲吧。”证人以粗暴的语气说。
“不是我讲讲就算数的,卡柏特先生,我的贺轩年历是这样写的。”说着举起一份口袋型年历,上面印了几只毛茸茸的幼犬。
几位陪审员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请杰瑞几点来上工?”
“我不知道。”
“很早吗?”
“不太早。”
“不太早。”雷库瓦一字一字覆诵.然后怒斥,“不是下午接近傍晚的时间吗?”
“也许是。”
他边皱眉边踱步。“请人来整理院子,却挑礼拜五晚上.这种时间不怪吗?”
“不是晚上,是黄昏,而且——”
“请回答问题。”
“我当时又不觉得有什么怪。”
“瞭解。你能详细说明,你雇用他来做什么事吗?”
卡柏特哀怨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回答:“他帮我割草,运走一些烂掉的柴薪。”
“烂掉?”
“对,被白蚁蛀掉了。”
“每一块都被白蚁蛀掉了?”
卡柏特望向检察官,然后看着年轻的助理。检察官的白脸闪烁着忧虑,助理若非一时会不过意,大概也会跟着忧心。匹尔塞特只是拨弄着耳垂,落寞地注视地板。
“请回答。”法官催促。
“我不知道。我看见几个白蚁洞。我们家是木框屋,我不希望给白蚁进我家的机会。”
“所以说,你发现了一些白蚁的证据,但是整堆柴薪该不会全被蛀烂了吧?”
“我不知道,也许没有。”卡柏特不安地笑笑。
“所以其中有一些木头——或许是很多木头还好好的。”
“也许吧.那又有什么差别——”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你请杰瑞清走整堆木材,而且挑礼拜五晚上进行。”
“你问我这些问题做什么?”
“为了釐清事实,”雷库瓦口沫横飞说。“我们出庭的目的就在这里,不是吗?好,先生,请告诉大家,那堆木头的上面是不是盖着东西?”
微微蹙眉。他只是怀疑雷库瓦紧咬这一点不放,但蹙眉的表情正好能启人疑窦。
“对,用一面旧油布盖着。”
“油布有没有被钉在地上固定?”
“有。”
“你有没有亲自把油布遮在木头上面?”
“对。”
“什么时候?”雷库瓦质问。
“不记得了。”
“不记得?会不会是在你雇杰瑞之前的几天?”
“不对……呃,也许吧。”
“杰瑞有没有提到那面油布?”
“我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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