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ack白夜 发表于 2024-1-25 08:51:24

《宋慈洗冤笔记3》-净慈报恩寺后山发现无名尸骨(完结)-作者:巫童

本帖最后由 black白夜 于 2024-2-8 08:52 编辑

引子
落满枯叶的土坡下,虫氏姐妹的坟墓旁,当又一锹土挖开后,一只已成白骨的手从泥土里露了出来。

“当……当真有冤……”围在一起的几人不约而同地后退了几步,手持铁锹之人声音发颤。

这几人是昨日受刘克庄的雇佣安葬了虫氏姐妹和袁晴的劳力,手持铁锹之人是其中带头的葛阿大。昨天夜里,葛阿大为了寻找丢失的行在会子,独自返回净慈报恩寺后山,却看见这处土坡下有一颗骷髅人头在爬坡,吓得他仓皇逃下山去。他一整夜悬心吊胆,想起前日在侍郎桥撞见过无头鬼,如今又让他撞见了一颗孤零零的人头,二者合起来,不正好是一只完整的鬼吗?转过天来,他与几个劳力碰了头,说起此事,几个劳力都说他昨晚在青梅酒肆喝多了酒,看花了眼。他却深信自己是撞鬼了,又想起近来赌钱太过晦气,只要一去柜坊便赔个精光,越想越觉得邪门。他想找个算命先生替自己看看,想起苏堤上有个测字算卦的道士名叫薛一贯,对外宣称不灵验不收钱,心想自己先去算卦,灵不灵验都是自己说了算,到时候一口否认,钱便不用给了,于是去找薛一贯算了一卦。

薛一贯让葛阿大扔了铜钱,对着卦象掐指一算,眉头皱起老高,道:“好心未必有好报,烧香也能惹鬼叫。贫道若没算错,你这是让冤鬼缠身了啊!”葛阿大忙追问究竟。薛一贯仔细道来,说葛阿大撞上了一只冤鬼,那冤鬼死于非命,有冤难伸,想借他的口诉冤,这才处处缠着他不放。葛阿大又问该如何化解。薛一贯说冤鬼现身之地,必有冤屈藏匿,让他去撞鬼的地方仔细寻找,非得找出冤屈所在,替那冤鬼诉了冤,那冤鬼才不会再纠缠他。

葛阿大对薛一贯的这番话深信不疑,拉上几个劳力去了侍郎桥,在桥上桥下仔细搜寻一番,没有任何发现,接着又赶去净慈报恩寺后山,在这片土坡下寻找了一番,仍是没有任何发现。

葛阿大不死心,心想今日若不将这冤屈找出来,岂不要被这只冤鬼缠上一辈子?薛一贯不是说有冤屈藏匿吗?这土坡下还能怎么藏,无非就是藏在泥土里。他找来铁锹,就在这片土坡下开挖,哪知刚挖了几锹土,便有尸骨从泥土里露了出来。

净慈报恩寺后山立有不少坟墓,算是一片坟地,可这片土坡下除了新立的虫氏姐妹和袁晴的坟墓,并没有其他坟墓,突然挖出来的这具尸骨,显然不是入土为安地葬在这里,更像是被草草掩埋在此。葛阿大自认为找到了冤屈所在,当即赶去府衙报案,找来了几个府衙差役。

随着府衙差役的到来,净慈报恩寺后山发现无名尸骨的消息不胫而走,不少好事的香客跟着来到后山,这片土坡下不一会儿便围聚了二三十人。

几个差役将泥土挖开,使得这具无名尸骨完整地呈现在眼前。尸骨的上身和下身反向弯曲,状若角弓反张,死状甚为怪异,骨色惨白之中透着乌黑,尤以肋骨周围的乌黑色最重。

几个差役正打算将这具无名尸骨从土坑里抬出来,围观人群中忽然蹿出两人,拦在无名尸骨前。这两人一高一矮,高者身形壮硕,粗眉大眼,虽然长着一张憨实的脸,目光却凛凛生威;矮者身形瘦小,发髻齐整,肩上斜挎一个黑色包袱,一副精明干练的样子。在两人的身后,一个衣冠方正、看起来五十岁上下的文士步出人群,蹲在无名尸骨前查看起来,嘴里道:“府衙司理何在?”声音中气十足,说话之时,目光一直盯在无名尸骨上。

几个差役听那文士的口气隐隐带有责备之意,那一高一矮的两人看起来是其随从,似乎其人甚有来头。府衙常有朝廷高官出入,几个差役也算见过不少世面,可打量那文士几眼,却压根不识得。

那矮个子随从道:“大人问你们话呢!”

几个差役一听“大人”这称呼,面面相觑了几眼,虽不清楚那文士的底细,却不敢不答,其中一人应道:“司理大人去城北刘太丞家了。”

“凶案发生之地,不见司理到场,却去什么刘太丞家?”

那文士此话责备之意更重,先前回话的差役忙道:“刘太丞家今早来人报案,说刘太丞死于非命,司理大人一早去刘太丞家,是为了查案……”

那文士听了这话,两眼一扫。几个差役只觉那文士的目光中透着一股莫名的威严,竟不敢与之对视,纷纷低下了头。

一阵山风吹来,树枝轻响如低吟,枯叶翻飞似蝶舞。一片枯叶从那文士的眼前翻转飘下,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无名尸骨的左臂尺骨上。那文士的目光随枯叶而动,也跟着落在了左臂尺骨上。在尺骨正中偏上之处,一道几近愈合的细微裂缝,映入了他的眼中。

black白夜 发表于 2024-1-25 08:51:42

第一章 太丞之死
正月十二一早,刘太丞死于医馆书房,整个刘太丞家闹得人仰马翻。

刘太丞家位于城北梅家桥东,临街一侧是看诊治病的医馆,背街一侧是生活起居的家宅,无论是医馆还是家宅,都足够开阔敞亮,其规模足以比肩临安城中不少富户宅邸。刘太丞名叫刘鹊,过去这些年里救死扶伤,活人无数,一直以医术精湛而闻名临安。往日天刚蒙蒙亮时,刘鹊便起床梳洗朝食,出现在医馆正堂,开始一天的看诊。然而今日天色大亮,一直不见他起床,药童远志和当归端去洗脸水和河祗粥,却始终等不到书房门开。远志和当归眼圈儿有些浮肿,脸色也有些发白,时不时地打个哈欠,就像一夜没怎么睡好,看起来颇为疲惫,但他俩不敢敲门,生怕打扰刘鹊熟睡,只能端着洗脸水和河祗粥,毕恭毕敬地等在书房门外。直到医馆后门“吱呀”一响,大弟子高良姜从家宅那边赶来书房,敲门没有反应,喊“师父”也没人应答,这才去推房门,哪知房门从里面上了闩,无法推开。

“师父,您答应今早去太师府看诊的,时候不早了。”高良姜隔着房门,有意提高了说话声,可房中仍是没有半点声响。

高良姜不由得心生奇怪,想打开窗户瞧一瞧,却发现窗户也像房门那样,全都从里面上了闩。他只好在窗户纸上戳了个小洞,向内窥望。书房里甚是昏暗,他先朝卧床的方向看去,看见了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却不见人,接着目光一转,看向另一侧的书案。这次他看到了刘鹊。刘鹊坐在椅子里,上身伏在书案上。书案的里侧摆放着烛台,烛台上立着半支熄灭的蜡烛,外侧放着一摞书和一个圆形食盒,此外还有笔墨纸砚。高良姜知道近来刘鹊有深夜著书的习惯,以为刘鹊是昨晚忙得太累,直接伏在书案上睡着了。他叫了几声“师父”,还在窗棂上敲了敲,可刘鹊始终趴伏在书案上,不见丝毫动静。

高良姜想起刘鹊患有风疾,顿时觉得不对劲了。他想进入书房,但房门上了闩,只能破门而入。他用力地踢踹房门,好几脚后,门闩被踢断,房门“嘭”的一声开了。他冲入书房,奔向书案。

当归和远志紧随其后进入书房,一个将河祗粥轻轻搁在床边的方桌上,另一个将洗脸水放在书案外侧的面盆架上,两人的目光却是一直落在刘鹊身上。只见高良姜在刘鹊的后背上推了几下,不见刘鹊有丝毫反应,又将刘鹊的身子扶起来,这才发现刘鹊浑身冰冷僵直,脸色青黑,竟已死去多时。

高良姜惊得连退了好几步,好一阵才回过神来,吩咐当归和远志赶紧去叫人。待到两个药童的脚步声远去后,高良姜忽然凑近刘鹊身前的纸张看了起来。纸张铺开在书案上,其上字迹清瘦,乃是刘鹊的手笔,共写有三行字,第一行字是“辛,大温,治胃中冷逆,去风冷痹弱”,第二行字是“苦,甘,平,治风寒湿痹,去肾间风邪”,第三行字是“苦,涩,微温,治瘰疬,消痈肿”。他眉头一皱,未明其意。对于这三行字,他没有过多理会,围着书案搜寻了起来,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过不多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二弟子羌独活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书房。在颇有些敌意地与高良姜对视了一眼后,羌独活也凑近书案上的纸张,朝那三行字看了一眼,随即也围着书案搜寻起来。两人搜寻了书案,又搜寻了房中各处,其间时不时地瞧对方一眼,最后将整个书房搜了个遍,却一无所获,似乎并未找到想要的东西。

随着当归和远志赶去叫人,刘鹊死了的消息很快在刘太丞家传开了。下一个赶来书房的,是睡在医馆偏屋的另一个药童黄杨皮,一见刘鹊死在书案上,他的神色显得甚是诧异。接着不少奴仆赶来了书房,然后是妾室莺桃。莺桃牵着儿子刘决明的小手,慌慌张张地来到书房,一见刘鹊当真死了,纤瘦的身子晃了几晃。刘决明哭叫道:“爹,你醒醒啊……”又抓住莺桃的手摇晃,“娘,你没事吧……”

在刘决明的哭泣声中,一阵拄拐声由远及近,正妻居白英身着缁衣,左手捏着佛珠,右手拄着拐杖,在管家石胆的搀扶下,最后一个来到了书房。

刘鹊年过五十,长须已然花白,近半年来更是染上风疾,时不时便会头晕目眩,甚至有过几次突然晕厥,此事刘太丞家众人都知道,他若是突然风疾发作暴病而亡,倒也没什么奇怪,可是他脸色青黑,嘴唇和指甲都呈青紫色,一看便不是发病而死,更像是被毒死的。

“你个狐狸精,是不是你干的?”拐杖在地上重重一杵,居白英沉着一张老脸,转头瞪着莺桃。

莺桃花容失色,将刘决明紧紧揽在怀中,摇头道:“夫人,不是我……”

“还愣着干什么?”居白英冲身边的石胆喝道,“还不快去报官!”

石胆扶居白英在凳子上坐下,随即奔出医馆,赶去了府衙。等到他再回来时,随同而来的有几个府衙差役,还有司理参军韦应奎。

韦应奎和几个差役刚一踏入医馆大门,一阵汪汪汪的狗叫声便在医馆偏屋里响起。一只小黑狗从偏屋里探出脑袋,冲着来人吠叫个不停。韦应奎朝偏屋斜了一眼,脸色不悦。

石胆瞪了远志一眼,只因这只小黑狗是不久前远志从外面捡回来的,一直养在偏屋里。远志生怕石胆责备,赶紧将小黑狗牵回偏屋,又将屋门关上,狗叫声这才断了。

韦应奎去到医馆书房,命所有人退出书房,只留下他和几个差役在内。他粗略地检查了一遍刘鹊的尸体。尸体肤色青黑,嘴唇和指甲青紫,身上长有不少小疱,捏开嘴巴,可以看见舌头上生有裂纹,这明显是中毒而死的迹象。他走出书房,将所有人叫过来,问道:“刘太丞昨天吃过什么?”

“师父的饭食,一直是黄杨皮在负责。”高良姜朝黄杨皮一指。

医馆里总共有三个药童,黄杨皮只有十五六岁,是其中年纪最小的一个。他是刘鹊的贴身药童,梳着单髻,面皮蜡黄,见韦应奎向自己看来,忙如实回答,说昨天刘鹊三餐都是在医馆里吃的,早晨吃的是河祗粥,中午是金玉羹,晚上是雕菰饭。饭食是火房统一做好的,医馆里其他人吃的都是同一锅饭食,没人出现异常。

韦应奎又问昨天的饭食可还有剩,火房的奴仆说昨天吃剩的饭食都倒入了泔水桶,泔水桶放在火房,眼下还没有清倒。

black白夜 发表于 2024-1-25 08:51:56

目光扫过众人,韦应奎转而问起了刘鹊的起居状况,得知近一个多月来,刘鹊一直忙于著述医书,每晚都在医馆书房忙到深夜,常常不回家宅睡卧,而是直接睡在书房。昨天刘鹊白天在医馆大堂看诊病人,夜里医馆关门后,便回到了书房开始著书。此前刘鹊有过吩咐,他著书之时,除非有要紧之事,否则任何人不许打扰,又吩咐三个药童守在大堂里,他著书时若有什么差遣,方便有人使唤。书房与大堂相连,三个药童一抬头便能看见书房的窗户,可以随时听候刘鹊的吩咐,一直到书房灯火熄灭后,三人才能回偏屋休息。昨日医馆新进了一批药材,夜里刘鹊在书房里著书,三个药童便在大堂里分拣药材。黄杨皮说昨晚刘鹊著书期间曾有过三次差遣,第一次是吩咐去把高良姜叫来,第二次是吩咐去叫羌独活,第三次是吩咐去叫白首乌。

高良姜听到自己的名字被黄杨皮提及,人高马大的他立刻转过头去,盯着身材干瘦、脸黑眼小的羌独活,有意无意地露出一丝得意之色。然而,羌独活的名字紧跟着就被黄杨皮提到,高良姜得知昨晚刘鹊也曾单独见过羌独活,神色不由得一怔。紧接着白首乌的名字被提及,高良姜似乎大吃一惊,脸上流露出不解之色。

“白首乌是谁?”韦应奎问道。

高良姜应道:“白首乌是已故师伯的弟子,一大早出去看诊病人了,眼下还没有回来。”

“说吧,”韦应奎盯着高良姜道,“昨晚刘太丞为何叫你去书房?”

高良姜脑海中不禁翻涌起昨晚他走进书房时的那一幕。当时刘鹊坐在书案前,于烛光下执笔冥思,纸张上还未落墨。见他到来,刘鹊声音和缓地说道:“良姜啊,为师所著《太丞验方》,凡五部十六篇,眼下只剩最后一篇还没完成。你身为首徒,这些日子替为师打理医馆,起早贪黑,为师一直都看在眼里。独活虽然精于医药,但他性情孤僻,不懂为人处世之道,实在不值得托付。为师打算书成之后,将《太丞验方》交由你来保管。”高良姜一听这话,知道刘鹊有意将衣钵传给自己,不由得欣喜若狂,当场跪谢师恩。此刻韦应奎问起,高良姜也不隐瞒,当着众人的面,将刘鹊昨晚说过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一旁的羌独活听罢,鼻子里冷冷一哼。

高良姜冷眼瞧着羌独活,道:“师弟,你大可不必如此,这可是师父他老人家的意思。”

“你这些话骗得了别人,休想骗我。”羌独活道,“师父明明要将《太丞验方》传给我。”

说这话时,羌独活的眼前也浮现出了昨晚进入书房见刘鹊时的场景。当时他轻步走入书房,见刘鹊坐在书案前,持笔着墨,纸张上已写有一行文字。见他到来,刘鹊搁下笔,道:“独活,为师所著《太丞验方》,凡五部十六篇,还剩最后一篇没有完成。你平日里虽然少言寡语,但一直工于医术,医馆里的人都不懂你,为师却是懂你的。良姜虽是首徒,针灸之术也颇有独到之处,但他心有旁骛,沉迷世俗,这些年一直无法沉下心来研习医药,除了针灸,他其他医术都差你太远,为师实在不放心将毕生心血托付给他。这部《太丞验方》书成之后,为师想把它托付给你。”羌独活听了这话,心中感激,当场跪谢师恩。哪知转天,刘鹊竟然死于非命,他又听高良姜当众颠倒黑白,大言不惭地说刘鹊要传其衣钵,于是当场反驳,将昨晚刘鹊所言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最后冲高良姜道:“当众捏造师父遗言,你是何居心?”

“捏造师父遗言的分明是你,当着韦大人的面,你倒恶人先告起状来了。”高良姜反唇相讥。

韦应奎目光带着疑色,瞧了瞧高良姜,又瞧了瞧羌独活,道:“你们二人所说的《太丞验方》,现在何处?”

高良姜与羌独活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道:“没找到。”原来二人确认刘鹊已死后,曾在书房里搜寻一通,要找的便是这部《太丞验方》。

“没找到?”韦应奎嘴角一挑,“这么说,你们二人在书房里找过,动过房中的东西?”

高良姜忙道:“大人,我只是随处看了看,没有动过手。师父死在书房,房中的东西说不定都是证物,衙门没来人之前,我哪里敢碰?这些道理我还是懂的。至于羌师弟动没动过,那我可就不清楚了。”

羌独活道:“你我明明是一起寻找的,你好意思说不清楚?书房里的东西,我也没动过。”

black白夜 发表于 2024-1-25 08:52:09

“做师父的死了,当弟子的却只关心他的医书。”居白英坐在大堂右侧的椅子里,冷声冷气地道,“你们两个真是好徒弟啊!”

高良姜忙低头顺眉,道:“师娘,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死于非命,弟子痛心万分,恨不得立马揪出凶手,为他老人家报仇。师父曾说过,世上庸医太多,行医时乱开药方,非但无益于治病,反而害人不浅,他老人家要写一部医书,汇总生平所有验方,留之后世,造福后人。这部《太丞验方》乃师父毕生心血,书中的每一道验方都是他老人家的不传之秘,都是用最少的药材,治最疑难的病症,即便不懂医术的人,只要得到此书,按书中验方对症下药,亦可成为妙手良医。如今师父遭人所害,这部医书却不见了踪影,依弟子看,八成是凶手觊觎这部医书,这才害了师父,夺了医书。弟子心想,只要找到这部医书,或许便能抓到凶手。”

“刘鹊著书一事,外人并不知情,只有你们这些医馆里的人才知道,也只有你们这些学医的人才会觊觎医书。到底是谁干的,是谁夺了医书,自己心里清楚。”居白英的目光扫过大堂中各人,各人都低下了头,不敢与之对视。

韦应奎听居白英直呼刘鹊姓名,道:“刘太丞死了,夫人似乎不怎么伤心啊。”

居白英朝依偎在一旁的莺桃和刘决明母子冷眼一瞧,取下手腕上的佛珠,盘捏在掌中,道:“老身一大把年纪,半截身子已经入土,还有什么好伤心的。”言语间毫无悲伤之意,倒像是对刘鹊带有极大的怨恨。

正当这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响起,一个清瘦之人斜挎药箱,跨过门槛,踏入了医馆。来人长相斯文,看起来三十岁左右,头发却已全白,一见医馆中聚了这么多人,甚至还有衙门官差在场,不由得微微发愣,道:“出什么事了?”

高良姜瞧见来人,冷哼一声,道:“白首乌,刚才还说你呢,你可算回来了。昨晚师父单独叫你到书房,所为何事?”

“你问这个做什么?”

“做什么?师父他老人家死了!你是师伯的弟子,对师父一向心存芥蒂,以为我不知道吗?你是师父死前最后见过的人,是不是你下的毒手?”

“你说什么?”白首乌皱眉道,“师叔死了?”

“少在这里装模作样。”高良姜将手一摊,“师父的《太丞验方》,是不是你拿了?赶快交出来!”

白首乌没理会高良姜,见好几个府衙差役守在书房门口,当即走了过去。几个差役拦住他不让进。他就站在门口,朝书房里望了一眼,望见了伏在书案上一动不动的刘鹊。

“你就是白首乌?倒是名副其实啊。”韦应奎打量着白首乌的满头白发,“说吧,昨晚刘太丞为何见你?”

白首乌暗暗摇了摇头,似乎对刘鹊的死难以置信,愣了片刻才道:“昨晚师叔叫我到书房,说他前些日子看诊过一个病人,他担心那病人的病情,本想今早上门回诊,但他临时受请,今早要去太师府看诊,抽不得空。师叔让我今早代他回诊,看看那病人恢复得如何,还需不需要继续用药。”

“只是这样,没别的事?”

白首乌嘴唇微微一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事关刘太丞之死,在本司理面前,你休得隐瞒!”

白首乌朝高良姜和羌独活看了一眼,道:“师叔还说,良姜和独活虽是他的亲传弟子,却一直彼此不和,暗中钩心斗角。他的《太丞验方》即将完成,不想托付给两位弟子中的任何一人,他想……想把这部医书传给我……”

白首乌这话刚一出口,高良姜立马叫了起来:“胡说八道!师父怎会将《太丞验方》传给你一个外人?”一旁的羌独活虽未说话,但两只小眼直勾勾地盯着白首乌,脸色甚是阴沉。

韦应奎目光扫过三人,冷冷一笑,道:“有意思。”在他看来,昨晚见过刘鹊的三人各执一词,都说刘鹊要将《太丞验方》传给自己,其中必然有人在撒谎。“你们三人昨晚都见过刘太丞,都有行凶的嫌疑。来人,将这三人抓回衙门。”韦应奎手一招,几个差役一拥而上,将高良姜、羌独活和白首乌抓了起来。

高良姜连连摇头道:“大人,师父的死与我无关啊,是他们两个在撒谎……”羌独活只吐出三个字:“不是我。”白首乌则是静静地站在原地,不作任何辩解,任由差役抓了。

韦应奎吩咐两个差役留下来张贴封条,将作为凶案现场的书房封起来,再将刘鹊的尸体运至城南义庄停放,其余差役则押着高、羌、白三人,跟着他回府衙。

然而刚走到医馆大门,韦应奎还没来得及跨出门槛,迎面却来了三人,径直踏入医馆,迫得韦应奎身不由己地退了两步。

这三人当中,为首之人衣冠方正,是早前出现在净慈报恩寺后山的那个文士,另外两人一高一矮,是那文士的随从。韦应奎被这三人冲撞了去路,正要发怒,却听那文士道:“刘太丞死在何处?”

医馆中众人不知来者何人,大都莫名其妙地望着那文士,唯有黄杨皮情不自禁地转头向书房看去。那文士看在眼中,径直朝书房走了过去。

韦应奎一把拽住那文士的衣袖,道:“你们是什么人?凶案现场,由不得你们乱闯!”

那文士朝韦应奎斜了一眼,道:“你是府衙司理韦应奎?”

“知道我是谁,还敢……啊哟!疼疼疼!”

韦应奎的语气甚是得意,可他话还没说完,已被那高个子随从一把拧住了手腕。他的手腕便如被铁钳夹住了,骨头似要被捏碎一般,不得不松了手。那文士径直走入书房,矮个子随从斜挎着黑色包袱,紧随在后。

韦应奎又惊又怒,急忙喝令几个差役拿下那高个子随从。几个差役放开高、羌、白三人,奔那高个子随从而来。然而那高个子随从身手了得,一只手拿住韦应奎不放,只用另一只手对付几个差役,几个差役一拥而上,竟丝毫讨不到便宜,反而挨了不少拳脚。韦应奎被捏住了手腕,那高个子随从闪转腾挪之际,韦应奎也身不由己地跟着转圈,只觉得天旋地转,几欲作呕,“哎哟哟”的痛叫声中,又夹杂着“哇啊啊”的反呕声。

black白夜 发表于 2024-1-25 08:52:24

这时,那矮个子随从出现在书房门口,道:“韦应奎,大人叫你进来。”

那高个子随从这才松开了韦应奎的手腕。几个差役吃了亏,知道那高个子随从厉害,不敢再贸然动手。

韦应奎偏偏倒倒,好不容易才扶住一把椅子,缓过神来。他原本又急又怒,然而那矮个子随从的话一直回响在耳边,令他心生忐忑。“大人?什么大人?”他暗暗嘀咕着,心想那文士有这么厉害的随从相护,只怕甚有来头,自己莫非又得罪了什么高官?可那文士面生得紧,两个随从也从没见过,实不知对方是何来路。他没敢肆意发怒,见那矮个子随从等在书房门口,只好忍了口气,跟了过去。

“验过毒了吗?”韦应奎刚进入书房,那文士的声音立刻响起。

那文士说话之时,目光一直不离刘鹊,似在查验尸体。韦应奎见了这一幕,尤其是见那文士手上竟戴上了一副皮手套,心知那文士必有来头。他心思转得极快,语气变得恭敬起来:“下官尚未验过。”

“下官?”那文士抬起眼来,“你知道我是谁?”

“下官不敢……不敢过问。”

那矮个子随从道:“大人是新任浙西提点刑狱乔公乔大人。”

韦应奎如闻惊雷,愣在了当场。他知道元钦离任浙西提点刑狱后,韩侂胄调淮西提点刑狱乔行简接任,但他一直没听说乔行简已经到了临安。他反应极快,连忙躬身行礼,心下暗暗懊悔,自己有眼不识泰山,方才竟公然对乔行简无礼,得罪了这位新上任的提点刑狱,往后如何是好?

“银针和皂角水。”乔行简没理会躬身行礼的韦应奎,而是朝那矮个子随从伸出了手。韦应奎一直弯着腰,不敢直起身来。

那矮个子随从取下肩上的黑色包袱,打开来。韦应奎抬眼望去,瞧见了包袱里的官凭文书、笔墨等物,还有卷起来的藤连纸、检尸格目和尸图。韦应奎瞧不见包袱更深处有什么,但从乔行简让随从随身携带检尸格目和尸图来看,这位新上任的浙西提点刑狱,绝非那种可以轻易糊弄的官员,心下不由更觉后悔。

那矮个子随从从包袱里取出一裹针囊和一只水袋,交给了乔行简。乔行简打开针囊,拈起一枚银针,擦拭干净后,探入刘鹊口中,再将刘鹊的嘴合上。一段时间后,他将银针取出,只见银针变成了黑色。他将水袋里的水倒出来,那是用皂角煮制而成的皂角水。他将银针放入皂角水中揩洗,银针上的黑色却无法洗掉。他点了点头,经此一验,刘鹊的确是死于中毒。

“初检当在现场,死者似有中毒迹象,你未验毒确认死因,便公然抓人?”乔行简两眼一抬,朝韦应奎看去。

韦应奎知道自己抓高、羌、白三人的一幕正好被乔行简撞见,听乔行简话中之意,是在责备自己抓人草率,不由得咽了咽口水,道:“那三人是医馆中的弟子,昨晚只有他们三人进入这间书房见过刘太丞。下官问起昨晚之事,他们三人各执一词,言语彼此矛盾,其中必有人撒谎,真凶应……应在他们三人当中,下官这才抓人……”他弯着的腰早已发酸,但仍不敢直起。

“死者昨天吃过什么东西?”乔行简又问。

韦应奎说了刘鹊昨日三顿饭食吃了什么,又道:“下官这就命人去把泔水桶取来,查验饭食是否有毒。”

韦应奎说着便要转身,乔行简却道:“那这盒糕点呢?”

韦应奎抬眼望去,见乔行简指着书案的外侧,那里摆放着一个圆形食盒。那圆形食盒雕刻着梅花图案,盒盖已经掀起,盒内分为左右两格,一格是蜜糕,另一格是糖饼,摆放得满满当当。这个圆形食盒,韦应奎最初进入书房时便已瞧见,他也打开看过,见里面的糕点一个不少,码放得整整齐齐,显然没被人吃过,也就没有过多理会。他道:“下官查看过这食盒,里面的糕点一个不少,刘太丞应该没有吃过。”

乔行简朝那矮个子随从看了一眼,道:“文修,唤死者亲属进来。”

文修立刻走出书房,表明乔行简提点刑狱的身份,问清楚大堂里哪些人是死者亲属,然后将居白英、莺桃、刘决明、高良姜、羌独活和白首乌等人带入书房。

乔行简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众人知道他是提点刑狱,除了居白英外,全都不敢抬头直视。乔行简忽然道:“刘太丞是不是不吃甜食?”

众人都点了点头。高良姜应道:“回大人的话,师父不吃甜食,已有好几年了。”

乔行简微微颔首。他之前见圆形食盒摆放在书案上,里面的蜜糕和糖饼却没吃过,又听说刘鹊昨日三餐分别吃了河祗粥、金玉羹和雕菰饭,其中河祗粥是在粥中加入鱼干、酱料和胡椒煮制而成,金玉羹是用羊肉和山药熬制的羹汤,雕菰饭是用黑色菰米蒸煮的饭食,大都是咸口,没有一样是甜食,这才有此一问。在得到死者亲属肯定的答复后,他在食盒右侧的梅花图刻上轻轻一按,伴随着“咔嚓”一声轻响,食盒中的格子微微弹升了一截。原来这个圆形食盒做工精巧,内部分为上下两层,中间以隔板隔开,右侧的梅花图刻便是机关,只需轻轻一按,隔板便会抬升而起。乔行简揭开上层食盒,露出了下层,只见下层也分为左右两格,同样摆放着糕点,但不是甜口的蜜糕和糖饼,而是咸口的油酥饼和韭饼,摆放得虽然也很整齐,但明显有几处空位,显然曾有几个糕点被人吃过。乔行简最初看到这个食盒时,曾凑近细嗅,在蜜糖的甜味中,嗅到了一丝韭菜气味。他从食盒的高度判断,食盒内部应该不止一层,稍加寻找,便找到了机关所在。他打开食盒下层,发现了被吃过的油酥饼和韭饼,这才唤入韦应奎和死者亲属加以查问。

韦应奎见食盒内藏乾坤,不由得愣住了。他来刘太丞家查案已有好长一段时间,却忽略了食盒中还有下层,而且下层糕点还明显被人吃过。这食盒就摆放在刘鹊的书案上,吃糕点的人,极大可能就是刘鹊。韦应奎见乔行简又从针囊里取出四枚银针,显然是要查验四种糕点是否有毒。

乔行简在蜜糕、糖饼、油酥饼和韭饼之中各取一块,吩咐文修找来四只碗,将糕点放入碗中捣碎,又倒入清水拌匀,再将四枚银针分别放入四只碗中,最后用布封住碗口。如此静置片刻,乔行简揭开封布,取出四枚银针,只见银针全都变成了黑色。他用皂角水揩洗银针,上面的黑色根本洗不掉。

black白夜 发表于 2024-1-25 08:52:45

韦应奎见到这一幕,脸色灰败,腰弯得更低了,暗暗摇头,心想:“今年可真是晦气,命案一桩接着一桩不说,还每次刚一接手便触霉头。太学岳祠案遇到个会验尸的宋慈,西湖沉尸案遇到个做过提刑官的金国使者,如今刚一接手刘太丞的案子,又突然冒出个提点刑狱来。韦应奎啊韦应奎,莫非你今年命犯太岁,要不然怎会这般倒霉?”

乔行简斜了韦应奎一眼,目光一转,问众人道:“这盒糕点从何而来?”

“我记得这盒糕点,”高良姜认了出来,“是昨天一个病人送来的。”

“什么病人?”

“我只记得是个女的。黄杨皮是师父的贴身药童,他应该知道那病人是谁。”

黄杨皮、当归和远志都在大堂里候着,乔行简立刻吩咐文修去将黄杨皮带进来,问道:“送这盒糕点的病人是谁?”

黄杨皮朝那圆形食盒瞧了瞧,答道:“回大人的话,送糕点的是一个姓桑的哑女,住在竹竿巷的梅氏榻房,小人随先生看诊时去过。那姓桑的哑女倒是没病,是她爹患了重病,先生曾为她爹诊治。那姓桑的哑女昨天下午上门来道谢,送来了这盒糕点,说是她亲手做的,还在先生的书房里待了好长时间才离开。”

“这位桑姑娘进过书房?”

“是先生请她进来的。当时那姓桑的哑女来医馆后,给先生看了一张字条,先生便歇了诊,请她到书房相见,还关上了门,吩咐小人守在外面,不许任何人打扰。书房里一直静悄悄的,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门才打开,那姓桑的哑女才离开了医馆。”

一个哑女,一张字条,闭门相见半个时辰之久,乔行简想着这些,不由得面露疑色。他问道:“你们有人吃过这盒糕点吗?”

众人都回以摇头。

“这么说,只有死者一个人吃过。”乔行简回头看了一眼死去的刘鹊。他略作思虑,吩咐道:“文修,你留下来查封书房,查验死者昨日的餐食是否有毒,再想办法将尸体运回提刑司。武偃,你随我前去梅氏榻房。这位小兄弟,带路吧。”最后一句话是冲黄杨皮说的,说完便带着那名叫武偃的高个子随从朝医馆外走去。

黄杨皮当即应了,领路前往梅氏榻房。

没过多久,乔行简和武偃在黄杨皮的带领下来到了梅氏榻房,找到了桑氏父女落脚的那间通铺房。然而桑氏父女的床铺已空,此前搁在房角装有各种木作的货担也不见了踪影。乔行简唤来榻房伙计一问,才知今早桑氏父女已经退房离开了。

“那对父女也是不走运,像他们这种来临安做买卖的货郎,就指着上元节当天大赚一笔。”榻房伙计道,“如今上元节就在眼前,那老头却患了病,生意也做不成,只好雇了辆牛车,拉着货物走了。”

乔行简眉头一皱,道:“那对父女走了多久?”

“有小半个时辰了吧。”

“往哪个方向走了?”

“看着是往城南那边去了。”

牛车虽不及马车迅速,又拉着货物,必然快不起来,但已走了小半个时辰,粗略算来,只怕已快出城了。乔行简立刻吩咐武偃:“你即刻往城南去追,一路打听这辆牛车的下落,无论如何要把这对姓桑的父女追回来!”

武偃面色坚毅,领命而去。

black白夜 发表于 2024-1-25 08:52:57

二章 无名尸骨
一整个上午,宋慈在射圃边席地而坐,看着以刘克庄为首的太学生和以辛铁柱为首的武学生隔墙斗射,眼前却总是时不时地浮现出昨晚与桑榆一起走过御街灯市时的场景。

原来昨天安葬好虫氏姐妹和袁晴后,宋慈与刘克庄结伴回太学,却在中门外遇见了桑榆。彼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在人来人往的前洋街上,桑榆远远地向宋慈挥着手。

“你瞧,桑姑娘在那边。”刘克庄瞧见了桑榆。

宋慈只是点了点头,向桑榆打过招呼,埋头便要进太学。

刘克庄却一把拉住了宋慈,道:“瞧那挥手的意思,桑姑娘是在叫你过去呢。”

他强拽着宋慈,走到桑榆面前,道:“桑姑娘,你是来找宋慈的吧?我把他带过来了。你们有什么话慢慢聊,我还有事,先回斋舍了。”说完微笑着将宋慈留在原地,独自走了。

桑榆手握一个钱袋,那是上次宋慈去梅氏榻房时,留给她付刘太丞诊金的。这是她第二次将这个钱袋物归原主了。宋慈问起桑老丈的病情,她比画了手势,意思是桑老丈按刘太丞开出的验方用药,这两天身子好了不少,已能下地行走了,她这才能放心地离开梅氏榻房来太学。

“桑姑娘不必这么客气,往后若有用得着宋慈的地方,尽管来太学找我。”宋慈知道桑老丈大病初愈,需要有人留在身边照看,桑榆为了归还钱袋,只怕已耽搁了不少时间,他这话一出,等同于是在向桑榆告别了。然而桑榆连连比画手势,意思是想请他多留一会儿,陪她在街上走一走。

宋慈微微愣神之际,桑榆已转过身去,沿街慢行。

宋慈回头朝中门方向望了一眼,似乎怕被刘克庄瞧见似的,还好刘克庄是当真回了太学,并没有留下来等他。他稍作踟蹰,朝桑榆跟了上去。他不知桑榆是何意思,缓步跟在桑榆身边。两人就这么往前走着,不多时走过整条前洋街,来到了众安桥。在这里,一条花灯如昼的宽阔大街纵贯南北,那是临安城中有名的十里御街。

御街乃是大宋皇帝每逢孟月,也就是春夏秋冬各季的第一个月时,离开皇宫去往城西北景灵宫祭祀的必经之路。此街南起皇宫和宁门,北抵观桥,纵贯临安全城,总长近十里,唤作十里御街。十里御街分为南北中三段,和宁门至朝天门为南段,乃三省六部、五寺六院聚集之地;朝天门至众安桥为中段,其间商铺林立,遍布瓦子,是全城最繁华热闹的去处;众安桥至观桥为北段,多为市井百姓居住之地,城中酒库也大多集中于此,有着“千夫承糟万夫甕,有酒如海糟如山”的说法。众安桥位于十里御街之上,附近一带又是临安城中有名的花市,一到夜间灯火如昼,尤其是上元佳节临近之时,更是火树星桥,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宋慈默默跟在桑榆身边,行过了众安桥,又沿御街向南,穿行于花市之中,不多时来到了保康巷口。这里不但灯火璀璨,热闹喜庆的鼓乐更是此起彼伏。宋慈见往来行人大多成双成对,忽地想起与李清照齐名的女词人朱淑真,生前便是住在保康巷一带,心中一动,想到了朱淑真的词作《元夜》。眼前是“火树银花触目红,揭天鼓吹闹春风”的盛景,心中是“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的念想,最后化作“赏灯那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的感慨,朱淑真当年面对这如昼花市时的所思所想,一如宋慈此时此刻的心境。这是宋慈来临安后的第一个新岁正月,之前本想与刘克庄一同游街赏灯,但因牵涉命案未能成行,此时与桑榆并肩同行,倒是他头一次观赏临安城中的花市灯会,也是他生平第一次与年轻女子结伴而行。然而今年能与桑榆同行,明年却未必能再相见,他一念及此,不禁转头向桑榆看去。

一路慢步而行,桑榆面对着满街璀璨,脸上晕着流光,眼中映着灯火,却未顾盼欣赏,而是微低着头,似乎暗藏了什么心事。宋慈知道桑老丈大病初愈,桑榆不可能有外出游玩的心思,她之所以邀自己同行,必是有什么话想对自己说,可此话似乎甚是为难,一直不便开口。一想到此,他不禁又念及朱淑真那句“但愿暂成人缱绻”,心头微微一热。

忽然间,桑榆止住了脚步,转过身来。

宋慈忙收住脚,愣愣地立在原地,一向镇定自若的他,倒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就在这时,桑榆拿起了他的手,指尖抵在他的掌心,一个字接一个字地写画起来。

宋慈渐渐定住了心神,眉头慢慢凝了起来,道:“虫达在何处?”他诧异地看着桑榆,“你问的是……六年前叛国投金的将军虫达?”

桑榆轻轻点了一下头。

宋慈记得之前去梅氏榻房查西湖沉尸案时,曾向金国正使赵之杰问起虫达叛宋投金之事,当时桑榆就在一旁,想必她是那时知道他在追查虫达下落的。他好奇道:“桑姑娘,你为何打听虫达的下落?”

桑榆似不愿说,摇了摇头。

换作是别人,宋慈必定寻根究底,但面对桑榆,他没再继续追问下去,道:“我之前向金国正使赵之杰打听过,他没听说过虫达叛投金国一事,金国副使完颜良弼也说不知道。至于虫达身在何处,到底是不是投了金国,实不相瞒,我也不知。”

桑榆又在宋慈的掌心写下另一句问话:“虫达会不会没在金国?”

宋慈略微想了一下,道:“宋金之间向来势不两立,但凡有敌国将领来投,那都是大彰国威之事,势必会让朝野上下周知,更何况虫达并非普通将领,而是池州御前诸军副都统制。我大宋共设有御前军十支,布防于长江沿岸和川陕之地,专为防备金军南下。凡御前诸军,皆直达朝廷,不属三衙统辖,独立于禁军之外,每军设都统制和副都统制统兵坐镇。虫达身为其中一军副都统制,乃是坐镇一方的统兵大将,他若投了金国,金国必定尽人皆知。既然金国正副使都没听说过,我认为虫达极有可能投金不成,或是根本没去过金国。”

black白夜 发表于 2024-1-25 08:53:10

桑榆微微一怔。她在原地立了片刻,忽然比画手势向宋慈告别,又请宋慈留步,自行转身去了。她不再慢步而行,仿佛是为了急着逃避宋慈,快步走进了保康巷中,消失在了灯火阑珊处,只留下有些莫名其妙的宋慈,独自一人呆立在满街人流之中。

此时回忆起昨晚发生的种种,宋慈仍觉得万般不解,虫达是罪及全家的叛国将军,而且那是六年前的事了,桑榆只是建阳乡下一个卖木作的平民女子,怎会和虫达牵扯上关系呢?宋慈想着这些时,刘克庄的声音忽然传来:“宋慈,到你了!”

宋慈抬眼望去,见刘克庄站在射圃东边的围墙下,左手持一支圆木箭,右手高举着一张弓,陆轻侯、寇有功等同斋全都聚在那里。就在那面围墙外,一根长杆高高挑起,杆头用细麻绳挂着一个馒头,长杆不停地左右摇动,馒头也跟着左晃右荡。与此同时,围墙的另一侧传来了报数声:“一,二,三……”

原来每年开春之后,太学都会举行射艺比试,届时二十座斋舍之间会进行比拼,获胜斋舍的学子,会在当年的德行考查中获得加分。为了赢下这场射艺比试,身为习是斋斋长的刘克庄,决定今年比其他斋舍更早进行准备,今早带着所有同斋来到射圃,开始了习射。

三个标靶立在射圃正中,刘克庄带着所有同斋在射圃东边的围墙下站成一排,各自引弓搭箭,练习射艺。习射不会使用真的点钢箭,用的都是圆木箭,只要中靶便算得分。哪知众人刚开始习射不久,忽听王丹华“啊呀”一叫,他张弓搭箭时手指一滑,一支圆木箭冲天而起,竟越过围墙,掉到了围墙的另一侧,引得同斋们一阵哄笑。

刘克庄也跟着一笑,但旋即收起了笑容,只因圆木箭飞向了围墙的另一侧。他之所以让所有同斋站在围墙下习射,就是为了射箭时背对围墙,不让箭有机会飞过围墙。不仅习是斋如此,太学中其他斋舍的学子习射时,也都会选择这样的站位,只因围墙的另一侧是武学的马场。太学和武学素来不睦,过去就曾发生过学子习射时将箭射到对面,误伤对面学子后闹出争端的事。好在今早习射之时,没听见围墙对面传来人声,想必还没有武学学子到马场练习弓马,只需悄悄翻过围墙将圆木箭捡回来,那便没事了。

捡箭一事自然交给了始作俑者王丹华。他在陆轻侯和寇有功的托举下攀上围墙,悄悄下到对面马场,找到了掉落的圆木箭。陆轻侯和寇有功也跟着攀上墙头,双双递出了手,要将王丹华拉上围墙。哪知就在此时,一大片人声传来,辛铁柱带着一群武学生来到了马场,准备开始今日的弓马练习。

赵飞跟在辛铁柱的身边,原本在与其他武学生说笑,忽然瞧见有太学生在马场边攀爬围墙,当即飞奔上前,在王丹华半边身子即将攀过围墙之时,一把拽住王丹华的腿,将他拉了下来。

几个武学生将王丹华团团围住,不让王丹华离开,赵飞则单手叉腰,指着墙头上的陆轻侯和寇有功臭骂起来。陆轻侯和寇有功不甘示弱,还嘴回骂,还拿上次琼楼斗酒武学落败一事来奚落赵飞。赵飞在那场斗酒中数杯即倒,当众出了大丑,如此糗事被提及,还是当着其他武学生的面,登时面红耳赤。

刘克庄知道今日之事错在己方,于是攀上墙头,制止陆轻侯和寇有功回骂,向辛铁柱道了歉,请对方放了王丹华。赵飞正在气头上,说什么也不肯轻易放人,当场提出要与太学再来一场比试,只要太学赢了便放人。刘克庄本不想与武学发生不必要的争端,可如今争端既然已经发生,还上升到了太学与武学比拼较量的层面上,那就不能示弱,应道:“好啊,赵兄想比试什么,只管说来。”

赵飞一把夺过王丹华手中的圆木箭,道:“你们不是在练习射箭吗?有本事就来斗射!”

弓马习射乃武学专长,赵飞以为刘克庄一定不敢答应,哪知刘克庄却笑道:“别以为你们是武学生,就能小看了我们太学生的射艺。斗射便斗射,不过这斗射的规矩,需由我这边来定。”

赵飞没想到刘克庄竟敢答应,正好借此机会一雪斗酒落败之耻,道:“有什么规矩,你尽管说。”

刘克庄知道弓马习射之于武学,便如四书五经之于太学,这是在拿自己的弱项去与对方的专长较量,倘若是单纯比拼准头的射标靶,自己这边必败无疑。他下了围墙,与同斋们悄声商议了一番,很快定下了一个法子,于是攀上围墙,对赵飞道:“我这规矩倒也简单,你我两边各举一根长杆,杆头悬挂馒头作为标物,可以任意摇晃摆动,两边轮流射箭。射箭时不可拖延,十声之内必须放箭,谁先射中对面的标物,便算胜出。你敢吗?”

black白夜 发表于 2024-1-25 08:53:25

赵飞一听,心想馒头本就不大,作为标物后还可以任由对方摇晃摆动,不仅定靶射箭的本事用不上,而且引弓放箭之时,无法判断标物下一步往何处移动,射中的概率便大大降低,可以说越是瞄准了放箭,越是射不中,反倒是射艺不精之人,射偏的箭说不定与标物移动方向恰好一致,反而能够射中。他知道这样的规矩,很大程度是在比拼运气,可自己若不答应,反倒显得怕了太学,于是当场应了下来。

刘克庄回斋舍找来一根长杆,以及一个隔夜发硬的太学馒头,悬挂好后,交给了陆轻侯。他知道武学生都精于射艺,生怕有规律地晃动标物,会被对方预判标物的动向,以至于被射中,于是叮嘱陆轻侯一开始缓慢地晃动长杆,然后看他的手势,只要他握掌为拳,便立刻加大晃动幅度。他攀上墙头,道:“太学一向以礼为先,让你们武学先来。”话一说完,不等赵飞应答,立刻冲所有同斋一挥手,所有同斋立马同声齐叫:“一、二、三……”

赵飞一惊,忙取来弓箭,张弓搭箭,试图对准悬在空中的太学馒头。

刘克庄盯着赵飞的一举一动,将右手垂在围墙下,让武学那边瞧不见。陆轻侯一边轻轻地晃动长杆,一边紧盯着刘克庄的右手。当看见赵飞将弓拉满时,刘克庄立刻变掌为拳。陆轻侯得到信号,立马疯狂地晃动长杆,太学馒头大幅度地胡乱摇摆起来,不仅左右乱晃,还带着上下抖动。赵飞难以瞄准馒头,加之对面提前报数,此时已数到了“七、八、九”,逼得他不得不仓促放箭。他扣弦的手指一松,弦响箭出,却偏得厉害,这一箭没有射中馒头,越过围墙飞出老远,落在了射圃的西侧。赵飞脸皮涨红,“呸”地啐了一口唾沫,极不甘心地将弓箭交给了其他武学生。

接下来轮到武学举起标物,换太学这边射箭。武学那边也找来长杆,挂上馒头,由赵飞来擎举标物。武学那边倒是没耍花招,一声声地开始了报数,赵飞也只是高举长杆,用力地来回摇晃。寇有功的射艺是习是斋所有学子中最好的,由他第一个登场,然而他一箭射出,仍是偏了不少。

此后太学和武学各出学子,十多轮之后,始终无人射中标物。太学这边十多位同斋,包括刘克庄在内,已经全数登场,只剩下宋慈了。

宋慈暂且不去想桑榆打听虫达一事,起身走到围墙下,接过了刘克庄递来的弓箭。

“我们习是斋除了寇有功,就数你射艺最精,看你的了。”刘克庄在宋慈的肩上用力地一拍。

宋慈听见围墙另一侧的报数声已经数到“六、七、八”了。他将圆木箭搭在弦上,仰头望着空中摇晃的馒头,举起了弓箭。在馒头晃动至最高处即将下落之时,他对准馒头下方一两寸的位置,指尖一松。圆木箭直射而出,刘克庄和同斋们同声欢呼,旋即化作一片叹息,这一箭几乎是擦着馒头的边缘掠过,只差毫厘便能命中。

武学那边传来一阵惊呼,手举长杆的赵飞更是吓得抚了抚胸口。斗酒已经折了一次,倘若比拼射艺再败,武学的众多学子往后面对太学生时,可就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接下来轮到武学射箭,该辛铁柱登场了。

刘克庄攀上墙头,见是辛铁柱上场,深知辛铁柱勇武非凡,射艺方面自然不容小觑。他没再给陆轻侯信号,而是让陆轻侯从一开始便疯狂地摇晃长杆,不让辛铁柱有瞄准标物的机会。辛铁柱大臂一抬,抓过了弓箭,随即挽弓如满月,在太学那边刚数到“二”时,骤然一箭射出。这一箭迅疾如风,去势如电,只见馒头陡然跳起,竟被一箭射中。圆木箭没有箭头,充其量只是一根打磨过的木棍,可辛铁柱的这一箭却将隔夜发硬的太学馒头射了个对穿,其势不衰,掠过射圃,击中一株大树,在干硬的树干上留下了一个凹槽。

武学那边顿时欢呼声大作,所有武学生围着辛铁柱又蹦又跳。太学这边众学子一惊之下,也不禁为之叹服。

刘克庄鼓起掌来,爽朗大笑道:“铁柱兄膂力惊人,射术精湛,真是令我等大开眼界。今日斗射,是我太学输了。”

此言一出,众武学生欢呼雀跃更甚。辛铁柱放下长弓,朝刘克庄抱拳为礼。

赵飞积压许久的那口气,这一下出了个干干净净。他大喜之下,不再为难王丹华,当场放了人。

就在刘克庄递出手,助王丹华攀过围墙回到射圃时,一个太学生忽然急匆匆奔来,寻到了身在射圃的宋慈,喘着大气道:“宋慈,可算是找着你了。中门那边有个叫黄五郎的人在找你,说是有十分要紧的事。”

black白夜 发表于 2024-1-25 08:53:41

“黄五郎?”宋慈记得此人,那是袁朗的同乡,此前追查西湖沉尸案时曾与之有过接触。他不知黄五郎能有什么十分要紧的事找自己,忽然心念一动,想到黄五郎与桑榆一样住在梅氏榻房,不知为何,心底陡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当即朝中门方向赶去。刘克庄在墙头瞧见了,不知发生了何事,跳下围墙,吩咐所有同斋继续习射,他自己则朝宋慈追了过去。

宋慈赶到太学中门,看见了等候在此的黄五郎。黄五郎一见到他,立马露出一口外突的黄牙,急声急气地告诉了他一个消息——桑老丈和桑榆牵连命案,已被官府抓了。

原来今早乔行简去梅氏榻房寻找桑氏父女时,黄五郎也在榻房之中。当时乔行简吩咐武偃去追拿桑氏父女,他本人则将榻房中所有住客召集到一起,查问了不少关于桑氏父女的事。黄五郎不知乔行简是什么人,向黄杨皮悄悄一打听,才知乔行简竟是浙西路提点刑狱。他不知桑氏父女犯了何事,竟惹来提点刑狱追查,又向黄杨皮打听,才知此前给桑老丈看过病的刘太丞今早死了,桑榆被怀疑有行凶之嫌,这才受到追查。后来乔行简结束了查问,武偃也赶回了梅氏榻房,禀报说人已抓回,乔行简便与武偃一道离开了。黄五郎入住梅氏榻房的这段日子,与桑氏父女一向交好,对桑氏父女多少有些了解,听说桑氏父女杀了人,总觉得不大信。他之前接受过宋慈的查问,后来私下问过桑榆,得知宋慈是提刑干办,与桑氏父女是同乡,又听说了宋慈接连查破多起疑案的事,这才赶来通知宋慈。他将这些事对宋慈说了,道:“桑榆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娃娃,前些日子,我只不过稍稍关心了一下她爹的病情,她便又是为我送饭,又是缝补衣裳的,这么知恩感恩的女娃娃,怎么可能杀人呢?还是杀的为他爹治病的刘太丞?我就想,会不会……会不会是官府弄错了。宋大人,你是他们的同乡,能不能想想法子帮帮他们……”

宋慈眉头一凝,道:“查案之人叫乔行简?”

黄五郎连连点头。

刘克庄追来了太学中门,听到了黄五郎所言。他见宋慈锁着眉头,知道宋慈对桑榆牵涉命案一事甚是关心,道:“我虽只见过桑姑娘几面,但以我的感觉,她不像是会杀人的人,此事只怕另有蹊跷。宋慈,半月期限未到,你眼下还是提刑干办,可不能坐视不理。”

宋慈摇了摇头,道:“我奉旨查岳祠案与西湖沉尸案,对其他案子无权……”

刘克庄不等宋慈说完,拉了宋慈的手便走,道:“有权无权,有时需要靠自己争取。乔行简不是新任浙西提刑吗?走,去提刑司!”

宋慈和刘克庄赶到提刑司时,已经接近午时,正遇上一批提刑司差役急匆匆地外出。这批差役中有许义,宋慈忙叫住了他,问道:“许大哥,今早可有一对桑姓父女被抓入提刑司?”

许义应道:“是有此事,那对父女眼下被关在大狱里。”

宋慈见许义神色匆忙,道:“你们这是去做什么?”

“小的们奉命去净慈报恩寺一带查访。”

宋慈本以为刘太丞家发生命案,许义和众差役急匆匆外出,十有八九与刘太丞一案有关,没想到竟是去净慈报恩寺,奇道:“查访什么?”

“宋大人有所不知,今早乔大人到任了,不只抓了那对桑姓父女,还运来了一具尸体和一具骸骨。那具尸体是城北刘太丞家的刘鹊,骸骨却是在净慈报恩寺后山发现的一具无名尸骨。乔大人命小的们去净慈报恩寺一带,查访无名尸骨一事,看能不能查出死者的身份。”许义朝走远的其他差役看了一眼,“宋大人,小的不跟你多说了。”向宋慈行了一礼,追着其他差役去了。

“净慈报恩寺后山?”刘克庄不无奇怪地道,“你我昨天傍晚才从那里下山离开,没听说有发现什么无名尸骨啊,难道是今早才发现的?”

宋慈没有说话,跨过门槛,走进了提刑司。

宋慈没有立刻赶去大狱见桑榆,而是去了提刑司大堂,想先见一见乔行简。大堂里空无一人,他又去到二堂,还是不见人影,只有一位年老的书吏在此。他一问书吏,得知乔行简眼下在偏厅,于是又赶往偏厅,却被守在偏厅门外的武偃拦住了。他出示了提刑干办腰牌,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武偃入偏厅通传,很快出来,对宋慈道:“乔大人同意见你。”

宋慈当即走入偏厅。刘克庄跟着往里走,却被武偃拦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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