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中语》 作者：公纸木
扫描：@ 篱子手打&校对： @伊黛亚
前不久，我陪女朋友莉莉回她的老家，四川凉山的一个小山村。坐了一段
巴士后就必须步行上山，要入冬了，草木凋谢，加上山高谷深，一片荒凉。
莉莉兴致很高，边走边唱歌，她的声音甜脆清亮，听得人心醉。
走了一段山路，莉莉唱累了，一时间除了飒飒山风和脚步声，什么声响都
没有。我正想着要怎样博美人一笑，突然听到远处的草丛里有蛐蛐的声音。
“这个时节还有蛐蛐？”我诧异，“不愧是南国。“
莉莉回过头： “蛐蛐算什么，还有知了、纺织娘、青蛙。”
“你们这是南国，不是海南。”我提醒她。
“你不信？”她睨了我一眼，就冲前面喊上了：“纺织娘，来叫一个听听。”
我差点被自己口水呛着，正想调侃几句，没想到草丛里立刻发出“轧织”、
“轧织”的声音，好像一只纺织娘就在前面待着。
我一愣，心想见鬼了，难道这里的虫子成精了？莉莉看着我哈哈大笑起来，
紧接着从前面传来一个声音：“莉莉，你怎么这么慢？”
山上草丛后面走出来一个年轻人，看见我们一笑：“等你们好久啦。”
莉莉亲热地喊：“小鹏哥！”看我傻乎乎地盯着对方，她道：“小鹏哥，
他没听过咱们这的口技，你要不要露一手？”
“口技？”我抓住重点，“什么口技？”
叫小鹏哥的年轻人笑遭“不算什么，只是小把戏。”说完他叉动了动嘴巴“啾
啾”了两声，竟然和燕子的叫声没什么两样。
莉莉在学校艺术团也算是女神级别，人美音甜，我最爱听她软着嗓子唱歌
撒娇，她说那是因为我没见过他们家乡的艺术团。我一直以为她是谦虚，现在
才知道真有这么个“艺术团”，更准确地说，是一个专门培养口技人才的师门。
我一边跟小鹏哥聊天一边问他：“照你的级别，是不是算关门弟子了？” 小鹏哥一愣，连忙摆手，脸红道：“哪里哪里，我是学得最不好的，师兄师姐们都比我好多
了。”他看我一脸向往，提议带我们一起去转一圈，我当下就答应了。
这里的“口技门”说是师门，倒更像是一个同好会，先生按资格收进门里后啥事不管，就看
学生自己领悟，基本靠的是自学。
学堂在后山的一处废宅院，是明清时候一个举人回来修的三进宅，口技门先生的祖产。
我们一路进去没碰上什么人，小鹏哥笑道：“现在是早上，可能都去山上练习了。”
“为什么要去山上练习？”我问。
“模仿的对象在山里，自然要去亲近。”小鹏哥笑笑，“带你们去山里转转吧
因为要去山里，我先去上了个厕所，回来的时候看见墙下站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
估计是山里的孩子。我掏出包里剩下的橘子味软糖递给她：“小妹妹，你是这里人吗？”
这女孩只是冷冷地看着我，看得我有点儿尴尬，心想难道是自己长得太像坏人了？还是
山里的孩子特别酷炫，不喜欢橘子味？想着莉莉他们还在等我，我也顾不得许多，就把糖果
硬塞到她手上：“我先走了。”
小女孩收到糖的时候身子一抖，我估计是怕生，没管就匆匆走了。小鹏哥和莉莉等我回
来，就一起去了后山。
路不远，11月的天气山里白雾茫茫，只有树和草，看起来冷清得很。可就是在这冷清里
，却到处都是声音，热闹得像赶集。
我们站在一块凸起的大岩石附近，那石头上面传来牛羊的声音，一大片牛羊的动静就在
上面起伏，像到了牧场。小鹏哥打了个招呼，从石头的另一边就走出来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
。
好厉害，”我道，“实在是太棒了，跟真的一模一样。”
小鹏哥微笑着摇头：“动物叫是最简单的。最高的级别，是人不懂你的话，动物懂，你的
语言和动物是同类。”
他带着我们走到一处柏树底下：“比这个难一点的，是环境的模仿。”
从柏树下传来人的声音，感觉是早上的集市，众人匆匆提着菜篮经过，有牵着牛车驮蔬
菜的，叫卖河鲜的，讨价还价的，剖鱼杀鸡的，密密麻麻攫住人的听觉。 小鹏哥指着树下的中年女子，说：“师姐的口技还有一点儿不熟，不过比我已经好太多了。
师兄更好些。”他转头看着另一边的男人。
中年人坐在草丛里，嘴巴动得很快，从他嘴巴里发出的声音是在波涛汹涌的海上，舰队正在
进行一场殊死搏斗。空军在海面上空盘旋，爆炸声，拼死抵抗的船长，和敌人同归于尽的大
副，悲愤无奈的水手。我第一次听见一个人嘴里能发出这么多声音，还自然得跟真的一样。
“神人。”我好不容易才从这中年人描述的场景中脱离出来，感觉自己像是经历过一场电影的
情节，却听到莉莉在耳边说：“这不算什么。”
我回过头，突然发现站在身边的并不是莉莉，而是一个陌生老头儿。小鹏哥跟他打招呼：“
师兄。”
老头看着我：“这是客人？”
这一次他用的竟然是我的声音，我一下子就觉得脊背有点发麻，毕竟这人就跟我见了一面，
马上就模仿出了我的声音，感觉怪怪的。见我发呆，老头儿拍了拍我的肩，还是说：“这
算什么。”
整整一上午，我都跟着小鹏哥在山里转悠，托他的福，我享受了此生难忘的听觉盛宴。
下山的途中，我问他：“他们都说这不算什么，那最厉害的口技到底是什么？”
“最厉害的口技是不传外人的，只有资质最好的一个人有资格继承，这里只有先生会。”小鹏
哥道，“腹中语。”
腹中语，起初我以为他说的是腹语。但小鹏哥随后解释，腹中语，是人藏在心中的语言。人
的内心本来就是不容窥见的，有阴暗的想法也不会外露，但有这么一种人，能通过接触对方
，感受到别人的肺腑之言。
口技门最早学习腹中语的是明末清初的一个举人，也就是这座宅子的主人。他有一个知己，
两个人无所不谈。举人中举前曾经有过反清的念头，写过一些藏头诗，后来有一次和知己喝
酒时，不小心把秘密说了出去。没想到他的知己立刻就将这件事捅了出去，举人得知了消息
连夜潜逃，从此坚信祸从口出，发誓再不开口说话。他祖上流传过一本口技书籍，通过接触
对方的身体感受对方的情绪，在腹部模仿出一模一样的节奏和振动，探听对方的心底之言。
举人逃到这里来之后，隐姓埋名修习，后来也收了一些弟子，以教习这种奇术巧技为生。
“开始的时候，并没有只有一人能学习腹中语的规定。”小鹏哥道，“后来才改的。” 举人一生无子，教习的学生里有一男一女最为出众。举人故去后，这两人成了口技门的先
生。学习腹中语的人一生无法开口，这两人日久生情，却无法吐露心声，只能探听对方心中
的肺腑之言。这样的探听又相当于斗法，两人都极为强势，谁都不甘心认输，直到女学生因
病死去，都没有说出自己的肺腑之言。剩下的男学生幡然醒悟，痛悔之余立下新的规定，腹
中语门中只能一人练习。
“照你这么说，会腹中语的人并不是天生的哑巴，只是后天不能说话。谁愿意为了学这个一
辈子当哑巴？”
小鹏哥摇头：“不是哑巴，只是不用嘴巴说话，用腹语。”他顿了顿， “因为用嘴说出的话
分量太轻，保不准就会说错什么，用腹语太难，就只说重要话。有时候这里的人有什么大事
，不确定对方的心意或来路，都会让先生出来见面，大概就能知道对方是不是在骗人。”
“你们先生肯定活得很累。”我道，毕竟一个活生生的人经常被拿来当个测试仪，是谁都不
会乐意。
“先生不怎么出门，”小鹏哥道，“他确实很少有开心的时候。”
和莉莉在这里待了几天，居民们都很热情。我问莉莉，为什么不找口技门的先生，用腹中
语来揣摩一下我的真心呢？
莉莉白了我一眼：“我才没那么傻呢，人心易变，我怎么知道你以后会不会变心。保不准
现在你心里是爱我的，以后又爱别人了，我总不能时时刻刻让先生来听你的腹中语吧。”
我深以为然。
离开山里的那一天，我回去拿莉莉忘在家里的手机。半路遇到上次在举人宅子里看到的小
女孩．她横在我面前，我一时有点尴尬，心说难道是要糖来了？她不是不喜欢橘子味的吗？
那小女孩看着我，突然笑了笑，说：“我不讨厌橘子味，谢谢你。”
我看得很清楚，她没有开口，抿着的嘴巴翘起了一条线，声音清脆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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