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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童亮短篇灵异小说集(《画眉奇缘》作者)--不定期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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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擦汗
    2024-4-9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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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1-4 11:06:54 | 显示全部楼层
    刘员外道:“东坡先生也有苏仙、坡仙的别称。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等陈玉仙回答,刘员外接着说道:“因为很多诗里,透露了他是仙人。比如这一首《玉楼春》。知君仙骨无寒暑,说的是,知道你是一身仙骨,对你来说没有一年四季寒暑之分。千载相逢犹旦暮,说的是,人间过了一千年再相逢,对于仙人来说如同早上离别,晚上归来。神仙寿命长,一千年可不就像一天吗?故将别语恼佳人,说的是,归来的人可不是仙人啊,归来人经历了生生世世,早已忘记了千年前的事情。所以要故意用话让美人恼怒。为什么要让美人恼怒呢?接下来东坡先生说了,欲看梨花枝上雨。这句的意思是,这样或许可以唤醒美人的记忆,让美人梨花带雨一样哭起来。若是哭起来了,便是想起来了。落花已逐回风去,说的是,落花已经随着风去了。深层的含义是,人生茫茫,世人都像落花一样随波逐流。花本无心莺自诉,说的是,落花本是无心的,只是黄莺鸟自己在诉说心事。东坡先生要说的含义是,世人和美人不知道此前的缘分,只有他自己在诉说感叹。明朝归路下塘西,明天我还要往塘西去呀。不见莺啼花落处,落花也有自己的归处,他有他的归处,哪怕知道往日的缘分,也只能就此别离。意思是,我即使看到了你,知道我们此前多么亲密,可是今生不同往岁,我们各有归途。”

    听刘员外这么一说,陈玉仙也顿时觉得这首诗仙气飘飘,又隐含无奈的悲伤。

    接着,刘员外说道:“我知道你到广州之后,必定有许多疑问。不瞒你说,我年轻时曾在广州寻活路,好不容易在一个当铺里做了一个跑腿的伙计。有一次,岚岚来当铺当手镯,我看见她的第一眼,就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见过她。不但见过,还有很深的缘分。她虽然没有认出我,但也一见如故。可是我们见得晚了。她的父母已经将她许给了那条街上开豆腐铺的老板。而我当时一无所有。我们偷偷相好。我跟她说了我们前世的缘分。她说,我们缘分不浅,可是今生父母之缘也无法避免。何况家人因病而陷入困境,典卖了许多东西,是豆腐铺老板帮他们度过了难关。她无法置父母与恩人不顾。我自知无望,便说,我怕下辈子忘记你的样子,希望以后临死之前能见你一面,下辈子再找你时容易分辨。她说,你尽讲胡话!却也答应下来。后来我回到刘家镇,做起了自己的当铺生意,越做越大。可是商场如战场。我被人下了毒,抛在人迹罕至的山崖下。弥留之际,一位赶尸人来到我身边,问我有什么遗愿。我说想见她一面。赶尸人将我变成半死僵尸,并告诉我,为了不泄露天机,事事要看老黄历,不能犯半点忌讳。哪怕是请你帮我去找岚岚,只好说她坐在当铺里,不能道以实情。你到了刘家镇,我不能见你,也是为了等一个与黄道吉日相对的黑道凶日。我是已死之人,不能用黄道吉日。”

    陈玉仙恍然大悟,又问道:“可是,你又如何算到她会在我赶到广州的第二天离世?”

    刘员外道:“你立秋之时离开这里,我便让赶尸人跟着去了广州。岚岚听到你唤她小名,便知是我时日不多了。她悲伤,便说明心里有我。赶尸人当夜便会给她假死之药。她若不悲伤,便说明已经遗忘。赶尸人便会速速回来。”

    “她是假死?”陈玉仙问道。

    刘员外答非所问道:“故将别语恼佳人,要看梨花枝上雨。我又怎么忍心看梨花带雨?落花已逐回风去,花本无心莺自诉。落花有心无心,还要看它自己。”

    陈玉仙明白了,刘员外并不确定岚岚会答应。来与不来,全凭心意。

    “原来是这样!”陈玉仙感叹道。

    刘员外道:“今天是我最后一天,全告诉你也无妨了。现在麻烦你再帮我一件事情。”

    “请说。”陈玉仙道。

    “她是在大门后面吧?”刘员外问道。

    “是。”

    “吉时已到,你出门的时候,帮我请她进来吧。”刘员外颤声道。

    陈玉仙出门的时候,对大门后面的肉身说道:“他在里面等着你。快进去吧。”

    岚岚从大门后走了出来,朝着会客厅急奔而去。

    陈玉仙带走了另外两个肉身,跨过门槛时,顺手关上了门。

    第二天,陈玉仙果然听人说刘员外昨晚驾鹤西去了。一个陌生女人接了刘员外的所有当铺。

    二十年后,立春那天,陈玉仙再次路过刘家镇,在一个酒馆小坐的时候,听隔壁桌有人说霸占刘员外家财的女人年近花甲,如今却豢养了一个爱读诗的年轻小白脸。尤其爱读东坡先生的诗。

    一个书生模样的酒客听了,愤愤然道:“苏仙的诗那是仙人下凡写的诗,是这种俗气的人能读的吗?呸!”

    陈玉仙舒心一笑,推开酒杯,提起酒壶,就着壶嘴畅饮起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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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4-9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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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 11:17:19 | 显示全部楼层
    《早悟兰因》
    作者:亮兄


    如如一走进这个客栈,就发现这个客栈不正常。

    跨过门槛的时候,她瞥见店门后面有一双脚。像是一个热衷于藏猫猫游戏的小孩躲在后面,一声不吭,生怕被人发现,但是顾头不顾尾。

    可是那双脚显然不是小孩子的脚。

    那是一双成年人的脚。脚上的鞋边磨破了,好像走了不少的路;鞋面落了一层灰,又好像在门后站了好几个月。

    门是完全敞开的,与墙壁之间的距离非常短。就算是像她这样一个偏瘦的女孩子站在那里,也必定觉得逼仄不堪,难以忍受。

    她有些害怕。

    怕那双脚突然走出来,又怕那双脚一直不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身姿窈窕脸色煞白的女人从后面的房间里走了出来。

    那个女人热情地跟她打招呼道:“怎么这么晚才来?我以为你白天就会到的。”

    女人穿着一身绣了许多梅花的旗袍。梅花的枝条上还走了一层细细的白线,造成一种刚刚下了一场小雪的感觉。

    但如如并不认识她。

    “请问你是……”如如小心翼翼地问道。

    凑近了一看,如如发现女人的脸上抹了一层面粉一样的东西,好像电视剧里的日本艺伎。

    “哦,我是这个客栈的老板。里面有位贵客跟我交代,今天你会过来。我在这里等候多时了。”女人见如如瞪着眼睛朝她脸上看,明白她在看什么,又解释道,“哦,我的脸看起来很奇怪,是吧?最近疫情不是很严重嘛,没什么生意,我就拍点剧情小视频发网上,看看能不能吸引一点流量,给客栈做做宣传。”

    “这样啊……”如如点点头,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拍剧情小视频要在脸上涂这种白色的东西。

    如如来这里,确实是跟一位朋友约好了的。她心想,女人口中的“贵客”应该就是那位朋友。

    如如回头看了看门后那双脚,抑制不住好奇心地问道:“那是藏着一个人,还是人偶摆件?”

    “都不是。那是一具僵尸。”女人干脆利落地回答道。

    如如后背一阵凉意,但并不怎么害怕。

    应该是跟我开玩笑的吧?如如心想。

    女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然后说道:“贵客在里面已经等你一天了。”

    “等了我一天了?”如如忽然愧疚起来。

    不过她不是故意这么晚才来的。

    那个朋友跟她说的是:“今天你得空的时候来就行。”然后发了一个定位给她。

    她看到定位上写的是“梅花客栈”四个字。

    于是,她先去面试了,面试完又吃了晚饭才往这边走。她是按着导航走都会走错的路痴。所以这一走,又走了将近两个小时,快十点了才找到这里。

    她来深圳已经一个多月了,面试了十多回,目前没有一个满意的。

    可能是疫情的影响,也可能是快到年底了,诚心招聘的公司似乎不多。给她发出面试邀请的公司,要不是做贷款的,就是做销售的,都是流失率极高,又不能积累经验的工作。

    她不免有些焦虑。

    一次在面试回来的路上,她拍了一张街道上的金黄落叶,发了一个朋友圈,配了一句话:“一叶落知天下秋”。

    很快,朋友圈下面有了一个留言。

    “你来深圳了?”

    如如看到微信头像就知道他。

    他们虽然以前没有见过,但是在微信上经常聊天,也算是非常熟的朋友了。

    有一次,如如玩剧本杀的时候,穿了一身女扮男装的古装,将头发挽成一个古风的髻,顺便拍了一张照片发在朋友圈。

    他在下面回复道:“原来是你!”一副好像刚刚认出她的样子。

    她觉得莫名其妙。不是我还能是谁?

    接着他的微信发过来了。

    “你还记得吗?我们以前在一个赶尸人住的客栈里见过。”

    她盯着手机屏幕上的这串字看了好半天,不知道该如何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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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4-9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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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 11:17:43 | 显示全部楼层
    确定不是发错人了吗?她心想。赶尸人住的客栈?新的剧本杀?

    接着,他又发了信息过来:“哦,你可能早已忘记了。”

    她也没太在意,往后的日子里仍然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聊天。

    来深圳的一个月前,如如在原来的公司提出辞职之后,去了一趟灵隐寺。她在杭州呆了两年多,还没有去过灵隐寺。

    她拍了几张灵隐寺的照片发朋友圈。

    那个朋友又在下面留言:“其实我一直想去灵隐寺。”

    “想来就来啊。我带你逛一逛。”如如回复道。

    “机缘不到。”他回复道。

    或许就是因为这句玄乎其玄的话,如如感觉这个没有见过面的朋友应该是一位上了年纪的人。

    年轻的人一般不会这么说话。

    可是见面的时候,她发现这个朋友的年纪并不大。

    她以为讲“机缘”的人应该喝茶才是。可是这个朋友面前摆着两杯咖啡。

    等她坐下后,他将其中一杯推到她面前。

    那天的气温有点低,她感觉手有点冷,于是将咖啡杯捂住取暖。

    朋友笑了笑,看了看把她带进来的脸上擦了厚厚白粉的老板。

    老板撇嘴道:“还是老样子。拿起热的东西就捂在手里。”

    她心想,老样子?难道老板以前就认识我?

    可是老板的脸被厚厚的粉遮住,她难以辨认老板的真正面目。

    朋友问老板:“你这里有炭火手炉吗?”

    老板摇头:“现在谁还用炭火做手炉?都是用电的了。”

    朋友问:“拿个用电的来也行。”

    老板摇头:“用电的也没有。这里不像南方,冬天有暖气,用不着那东西。”

    如如越听越迷糊。从他们的对话里,她听出他们对她似乎非常熟悉,仿佛很久以前,在人们还用炭火手炉的时候,他们在寒冷的南方见过。

    不过,她确实喜欢把温暖的东西捂在手里,无论是热茶,是热咖啡,还是热的白开水。温暖的东西总是给她安全感。

    “你们以前……就认识我吗?”她本不想说,但还是忍不住问道。

    老板看了看那个朋友,那个朋友也看了看老板。

    “我就说她忘记了,你还怕她认出我,非得让我在脸上涂这些东西。”老板对那个朋友抱怨道。

    那个朋友笑道:“我这不是以防万一嘛。再说了,她见过的人里面,就数你的样子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万一她一看到你,就想起以前的事情了,那会吓到的。”

    如如听得云里雾里。

    那个朋友见她迷惑,转而问她:“你知道为什么人最多活一百岁的样子吗?”

    如如一愣。这是什么问题?何况这是第一回见面,不先寒暄一下,做一下自我介绍吗?

    虽然有些突兀,但如如同时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好像久违的好友见面,寒暄那一套完全可以省略。

    “为什么?”如如端起咖啡,喝了一小口。

    那个朋友说道:“因为再活久一些,就会发现以前离开的朋友又回来了。”

    “哈?”如如更加听不明白了。

    朋友说道:“我们现在遇到的每一个人,其实以前都遇到过。不过由于时间太久了,大多数人都忘记了。也有偶尔想起的时候,比如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或者见到一个陌生的人,竟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是因为他以前去过那个地方,或者见过那个人。”

    “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以前有过。你的意思是,那是前世去过的地方见过的人吗?”如如说道。

    朋友点了点头。

    “哦。”如如对这个话题并不太感兴趣。

    “你相信吗?我们很久以前就认识。所以今天约你见一见。”朋友说道。

    如如看了看朋友,确实有种莫名的亲近感。

    “你的意思是,我们前世见过?”如如问道。

    “或者是更远的时候。”朋友回答道。

    “前世的前世吗?有这么深远的缘分吗?”如如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觉得朋友在逗她。

    朋友却一本正经地说道:“俗话说,若无相欠,怎会相见?正因为上辈子见过,认识过,有过交情,今生又会遇见啊。再想一想,为什么上辈子会遇见,相识,有交情呢?同样的道理,是因为上上辈子见过,认识过,有过交情。”

    “正因如此,才说我们现在遇到的每一个人以前都遇到过。像摆了一个圈的多米诺骨牌一样,推倒一个,便会全部倒下,最后压到第一个多米诺骨牌。什么是轮回?这就叫轮回。”一旁的老板补充道。

    朋友拿起手边的一根搅拌棒,在咖啡里搅动。咖啡形成了一个不断旋转的漩涡。

    朋友放下搅拌棒,说道:“第一次看到你玩剧本杀的照片时,我认出了你。那时候我想去灵隐寺,顺便在杭州见一见你。但是我不能去。”

    “为什么?”如如问道。

    “机缘未到。”他的回答跟上回一样。

    “你想去就去啊。我要去一个地方的话,说走就走了。”如如不以为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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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4-9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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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 11:18:02 | 显示全部楼层
    一旁的老板皱起眉头,轻叹一声,说道:“因为你不记得,所以想去哪里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他都记得,但是天机不可泄露,所以不能随心所欲,只能等待机缘巧合。就像是一个不会算命的人,无论怎么做,都是命运如此。如果是一个会算命的人,他就要考虑眼下这样做会不会改变本来的命运。一旦改变了,他会受到反噬。”

    “那你说说,我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如如忽然好奇起来。

    “这可说来话长了。”朋友喝了一口咖啡。

    “说来听听。”如如端坐,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你是个非常自卑的人。”朋友说道。

    “自卑?”她心里颤了一下。现在她仍然觉得自己是个自卑的人。在很多事情上,她还是没有足够的自信。她觉得自己的单眼皮不好看,一直想去割双眼皮。她觉得自己的身材不够好,羡慕那些身材好的女人。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瞥了一眼旁边的老板。

    要是我有她那样的身材就好了。如如心想。

    “其实你的出身不错,是一户殷实人家的姑娘。十四岁那年,你被父母许给了当地一个大户人家,只等十六岁那年春天的红轿子来到你家门前,将你抬过去。偏偏这期间,我从你们那里经过。因为不知道你们那里客栈有的是给常人住的,有的是给赶尸人住的,我不小心住进了赶尸人住的客栈,看到了赶尸的场景,吓得生了一场病,在当地滞留了一年多。你我因此相识,一见如故。那时候的你,对人生和命理着迷。而我恰好在此之前跟一位深谙易经的师父学习了数年。我自己还处在一知半解之中,奈不住你再三询问,只好一边给你讲解测算,一边刻苦钻研,比师父教我的时候学得还要认真。我其实对易经不太感兴趣,师父教了数年,觉得我既不勤奋,也没天分,放弃了。为了跟你多说话,我重新拿起易经,将书翻烂了。”说到这里,朋友摇头微笑。

    如如心想,这倒有点儿像我。不过我现在感兴趣的是星座。也曾想过学学易经,可是那些文字太艰涩难懂。

    “有时候,你听得入迷,困意上来了还不愿意走,就在我这里留宿。我就点起灯,在你旁边看一整夜的易经。你上面有两个姐姐,都已嫁人。父亲经常在外面做手艺活,母亲跟着父亲,所以你没有回去也没有人知道。有时候我开玩笑说,要不等我养好了病,带你走算了。你紧张地说,不行。我问,你不愿意吗?你说,我是愿意的,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要是跑了,别人怎么看我父母?怎么看我?”

    如如觉得这个性格也确实像她。从小到大,她都是一个内向的人,总是压抑自己的想法,在意别人怎么评价自己。

    “你还说,你本来是喜欢写字的,因为那户人家喜欢无才便是德的女子,你放弃了学写字;你本来是喜欢养花的,因为那户人家世代做印染工艺,你转而碾花取色,染在布上;你本来是喜欢吃腊肉的,因为那户人家只吃新鲜食材,你吃饭的时候不再夹一筷子腊肉。你本来无拘无束,想笑时大笑,想跑时疯跑,那户人家叫你笑不露齿,赠了你双环玉佩,要你系在腰间,一跑就玉佩相撞,叮当作响。你怕双环玉佩撞出缺口,从此走路时小步往前,十分得体。你说你为此付出了许多,赢得了双方父母的称赞。你若是跑了,以前那些循规蹈矩便都化为乌有。”

    “你说你放弃了那么多自己的喜好,就是为了赢得身边人认为好的生活。你说待红轿子来的那天起,我们便不再相见。但是我会把你藏在心底。”

    “后来你坐着红轿子离开了家。而我也离开了那里。”

    “我以为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可是不到一年时间,你居然找到了我。我离开的时候,并没有留下任何线索。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问你,你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听过很多人说过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这句话,只有听你说的这一次深切地感动。”

    “我问你,你不是说不再相见吗?”

    “你哭着跟我说,坐上红轿子之前,你向往早已安排好的生活。进了那户人家的大门之后,你才发现,事情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样。那个人深深地伤害了你。你发现你已经不是你,你如同深夜行走的僵尸,而身边人是赶尸人。你甚至不如那些僵尸。那些僵尸是往着自己的家乡去的。而你不知道何去何从。生活就如一个深不见底的洞,你一直在洞里往下坠落。”

    如如打断他问道:“他是怎么伤害我的?”

    朋友摇摇头,说道:“你没有说。我不忍心细问。”

    “你在我这里留了下来,我们像夫妻一样生活。可是不久之后,你的父母找到了这里,苦苦哀求你回去。你的父母说,他们家要你,只是为了继承香火。你没有办法,只好跟着父母回去了。”

    “没两个月,你又偷偷跑来找我。这次你学聪明了,每次来都是穿着男人的衣服,女扮男装掩人耳目。过了几天,你不等父母找来,又悄悄回去。”

    “我问你,你不担心别人怎么看你父母,怎么看你吗?”

    “你说,人活一辈子,短短数十年。此前悠悠数千年里没有我,此后漫漫数万年里不会再有我。我不管别人怎么看,我要自己喜欢。”

    “你跟着我写字,学着养花,餐餐离不开腊肉,笑的时候花枝乱颤,跑的时候如兔子一般。”

    “偶尔你也有不开心的时候。我翻开易经跟你说,这其实是一本教你如何生活的书,教你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怎么应对。这世间这么多人,每个相识的人都有不同的缘分。有的缘分深,就成了亲人朋友,有的缘分浅,就成了擦肩而过的路人。但是缘分深未必是好事,让你悲痛的人往往都是缘分深的人,不管是离别还是伤害。缘分浅未必是不好的,避免了离别或者伤害。从易经的卦象来看,我们的缘分刚好在未济卦上。《未济》终焉心缥缈,百事翻从缺陷好。吟到夕阳山外山,古今谁免余情绕。而你正处在卦中六爻的初六,柔弱无力,如过河的小狐狸,打湿了尾巴。好在你已经过了河。”

    “你问我,我是一只小狐狸?过了河的小狐狸吗?”

    “我说,这都是隐喻。小狐狸隐喻你,河隐喻世俗的规则。你从世俗的规则里挣脱了出来,开始遵从自己的内心。”

    “从那之后,你的悟性越来越好。我们一起度过了许多美好时光。可是美好时光终究有个限度。临终前,你拿出一个细细的金手镯,放在我的手里。你说,这么些年来,我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这个世界上确实有能够超越时光的东西。我以为你在说胡话。你说,能够超越时光的东西只有两个,一个是情感,一个是黄金。千年以前的诗歌与故事,里面最朴素的悲欢离合依然能触动当今的人,让当今的人感同身受。石会烂海会枯,天会老地会荒,而黄金从来不会改变。”

    “后来,我将金手镯埋在了我们初次相遇的客栈里。”

    “大概是一年前,缘分让你我再次相识。那时候我不确定你就是她,直到你发了一张身穿古代男装的照片。”

    如如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

    这时,那个朋友拿出一个细细的金手镯出来,问道:“你还记得它吗?”

    如如茫然摇头。

    “你戴上试试,或许就记得了。”那个朋友说道。

    如如将它戴在了手腕上。

    一旁的老板充满期待地看着如如,问道:“想起什么了吗?”

    如如摇摇头。她没有想起任何以前不记得的事情。

    老板满脸失望。

    如如将金手镯脱了下来,要还给那个朋友。

    那个朋友摆摆手,说道:“不急。等你想起来了再给我。”

    “如果我想不起来呢?”如如说道。

    他说道:“那你就留着。”

    如如迟疑不定。她也想记起他说的那些事情,他说的那个人确实简直是另一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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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 11:18:15 | 显示全部楼层
    “可是……我还是不太相信你说的话。你说……要怎么确定你说的这些前世今生是真有还是假的呢?”如如问道。

    那个朋友抬起手指敲了敲桌面,微笑道:“信之则有,不信全无。”

    老板在旁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样吧,要是一个月之后我还没有想起来,我再来这里还给你。”如如说道。

    那个朋友点了点头。

    第二天,如如急匆匆地来到昨晚来过的地方。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如如哭喊着推门而入。

    门后一个人被门压住了脚,发出“哎哟”的叫唤声。

    眼前的一幕让她诧异。昨晚的一切都不见了。

    在她面前有十来张桌子,桌子旁坐着零零散散的客人。

    客人们同样诧异地看着冒冒失失哭哭啼啼闯入的她。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的香味。

    这里显然是个咖啡小屋,不是客栈。

    “你们老板呢?”如如喊道。

    一个扎着马尾辫留着胡须的潮男走了过来。

    “我就是。请问有什么需要吗?”那个潮男彬彬有礼,礼貌得让她感到生分。

    “昨晚最后一个留在这里的客人,你认识吗?”如如问道。

    “请问是昨晚几点?”老板问道。

    “十点左右。”

    “啊。我们九点半就打烊。”

    “九点半就打烊了?”如如不信。

    “我是北方人,习惯了九点半打烊。南方人开的店关门才比较晚。”老板说道。

    她从店里走了出来。阳光下,手腕上的镯子晃眼,而内心的疼痛感如此真实。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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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1-21 14:31:20 | 显示全部楼层
    《画中人》
    故事原型由涓涓提供


    我爸妈的房间里有一个衣柜,是黑色的。

    小的时候,我觉得那个衣柜非常难看。

    别人家的衣柜不是红色的就是原木上面刷了一层桐油漆,我都觉得比我家的衣柜好看多了。

    但是我妈跟我说,那个黑色衣柜是她出嫁的时候由娘家人辛辛苦苦抬过来的。

    从外婆家到我家有十几里的路程。由人力把这个衣柜抬来,确实不容易。

    其实有人提出用车把这个沉重的衣柜运过来。但是我的姥姥不同意。

    我那个固执的姥姥觉得,用人力把嫁妆抬过来,既符合她心目中的仪式感,又能让我爸这边的人感觉到我妈在娘家是非常受重视的。她怕我妈到了这边之后受欺负。

    这可苦了抬嫁妆的人们。尤其是抬着这个衣柜的人,忍不住埋怨我的姥姥太抠门,舍不得花钱雇车,把他们累得浑身的骨头差点儿散了架。

    后来我家买了新的衣柜。新衣柜好看多了,它占领了那个黑色衣柜的位置。但我妈舍不得扔掉这个黑色的旧衣柜,将旧衣柜挪到了储物间,一直存放着。

    那应该是她的一个念想吧。

    那时候的衣柜大多是有画的,画的内容一般是常见的龙凤呈祥或者喜上眉梢之类的有着吉祥寓意的图像。画的外面大多封着一层透明玻璃。

    这个黑色衣柜其中一个柜门上有一幅长长的画,外面也封着玻璃。在形制上和其他的衣柜并没有什么区别。

    画是竖着的,有一人那么高。我小的时候仰起头来也看不到上面画的是什么。对那时的我来说,上面离我太高太远了,好像天边一样。

    长大后再回到那个房间里,整个房间对我来说都像一个小小的蜗牛的壳。但在我小的时候,那就是我的整个世界,一个庞大的世界,那里有许多对我来说遥不可及的地方。

    小时候的我看到那幅画的下面画着一个大院子。大院子外面有一条街。街的最前面有一座桥,桥是拱桥,古色古香的。

    画里面有男人,也有女人,大概五六个人吧,形态各异。

    小时候我常常一个人呆在家里。无聊的时候,我就看那幅画。看得入迷,有时候好像自己进入了画中一样。

    时隔多年,画中有几个人的样子记不起来了,只模模糊糊记得有一个女人将长发挽在后面,二三十岁的样子,似乎有什么心事。离她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姑娘,更年轻一点,无忧无虑,一派天真自然的样子。

    但是印象最深的,是一个男人,也是二三十岁的样子。

    那个男人就在挽着长发的女人身边,手里举着一卷书。他们两人在那里看着男人手里的书卷。

    小时候我踮起脚来往那个男人手里的书卷上看,想知道他们两人在看什么。但是书卷上的东西太模糊,我看不清楚。

    但我不甘心,好多次看着看着,我就往那个书卷上看去,好像总归有一天能看清楚似的。

    后来有一天,我看那幅画的时候感觉有点儿不对劲。可是具体哪里不对劲,我又说不上来。

    又这样看了许多次后,我终于知道是哪里不对劲了——画上的人好像不在原来的位置了!

    他们好像活了!自己挪动了位置!

    我先是惊讶,接着有点儿害怕。

    我开始怀疑自己。莫非是我自己记错了?原来这幅画就是这样的?是我多想了?记忆出现了偏差?

    从那时起,我暗暗留心观察,并且用笔在外层的玻璃上画了记号,确定了每个人的位置。

    过了几天,我再去看那幅画的时候,发现确实有人挪动了位置。

    挪动位置的人就是那个男人。

    他不在长发女人的旁边了。

    他到了桥边。

    我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又怕是自己记错了,或者是我留下的记号被谁擦掉了。所以我没有跟家里人说。

    过了几天,我又去看那幅画。那个男人竟然到桥中间。

    这下我确定自己没有记错。

    到了晚上,我跟妈妈说了这件事。

    果不其然,我妈觉得我是在胡说八道,懒得理我。

    我又跟我姐姐说了这件事。我姐姐也不相信。

    “你可能是做梦梦到的,不可能是真的。画怎么可能会动呢?”我姐说。

    听我姐这么说,我又开始怀疑自己。

    后来我在《画眉奇缘》里看到一句话:“两个人的记忆才是记忆,因为有人验证它真实存在过。一个人的记忆就像是梦,因为除了你自己没人看到过。”

    小时候的我确实一度分不清自己是在现实里还是梦境里。

    难道真是我做梦梦到的?我是在梦里拿出写作业的笔在玻璃上做的记号?

    我分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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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21 14:31:33 | 显示全部楼层
    过了几天,我再看那幅画,发现那个男人已经在桥的另一边了。

    这次我确定我没有做梦。

    晚上睡觉前,我又跟我妈和我姐说画上的人会动。

    她们还是不相信我。

    我就一直缠着她们说。

    她们问我:“为什么我们看不到画上的人动呢?我们两个人都没有看到,就你看到了?”

    我说:“因为你们没有仔细观察过这幅画。所以上面的人动了你们也不知道。不信的话,你们现在记好他的位置,过几天再看,就会发现他的位置变了!”

    她们没有按照我说的做。

    她们觉得太无聊了。

    有些事情,若是不关心,就不会感觉到它的存在。

    临睡前,我妈小声对我说:“你也不关心关心你爸,总关心那幅画做什么?你爸还没回来,你去看看大门,别把门栓拴住了,你爸回来开不了门。”

    那时候我爸经常很晚才回来。他回来的时候,我们一般都睡着了。

    那时候我还小,还跟我爸妈睡一个床。我姐在另一个房间睡。

    我有时候听到我妈哭,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躲在被窝里,假装睡着了。

    我能怎么办呢?

    有一天,我又看那幅画看得入迷了,结果看到那个男人在桥上走动了起来。从桥的一边走向另一边。那座桥看起来不长,他走得很慢,走了一会儿并没有走多远。

    以前我只看到他位置变动之后的样子,从来没有看到过他正在走动的样子。

    我欣喜若狂,赶紧去喊我姐过来看,生怕一会儿画上的人又不动了。当时我恨不能她瞬移到我身边,到这个黑色衣柜前面。

    还好,我姐听到我喊她就急忙跑过来了。还好,画上的男人还在走动。

    我指着在桥上走动的男人,对我姐说:“你看,你看!他真的会动!我没有骗你吧!”

    我姐看到画上的男人在动,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她终于相信了我说的话。

    那时候我妈白天出去打零工,天黑了才回家。所以我妈没有看到。

    晚上,我妈回来后,我和我姐跟我妈说画上的人会走动。

    我妈觉得我们两个人都在胡说八道。

    “你是姐姐,怎么跟妹妹一起胡闹呢?”我妈满脸忧愁地对我姐说。

    不过,那次我没有因为我妈不相信而感到失落了,至少有我姐相信了。

    有一个人验证我不是做梦,我就感到安心多了。

    从那以后,我和我姐经常去观察那个男人。不管是谁先看到那个男人在走动,都会赶紧喊另一个人过来观看。

    我姐有时候会大喊两声:“哎!哎!”看画里面的人会不会听到。

    我也想喊,但又怕吓到画里的人。

    我姐喊了好多次,里面的人好像听不到外面的声音。

    有一次,只有我一个人在家,我看到画上的人又动了。那个男人左顾右盼,好像在等什么人来桥上。

    我没有大声喊,很小声地问了一句:“你在等谁呢?”

    就是那么小的声音,他居然好像听到了。

    他显然惊了一下,朝我望了过来。

    见他居然听到,我也吃了一惊,忽然害怕起来,在他朝我这边望的时候,我赶紧躲开了。

    过了一会儿我去看,他又不动了,脸上好像有失望的表情。

    那天晚上,我爸喝醉酒回家,我和我妈已经睡着了。

    我爸到家后,来到房间,打开灯。

    我被灯光弄醒。

    我看到我爸什么话也不说,就掀开了被子,把我妈拽了起来。

    我吓得坐了起来。我知道,我爸又要打我妈了。因为他几乎每次喝醉酒都会打我妈。

    我妈没有搭理他,想回到床上继续睡觉。

    我爸忽然拽着她的双脚,一下子把她从床上拽到了地上。

    我在旁边吓哭了。

    我妈摔到地上后就骂他。我爸就打我妈,打她的头,打她的脸,开始用手打,估计是手打疼了,换了鞋子打。

    我姐听到动静,跑了过来。我俩一起哭。哭的声音比我爸打我妈的声音还要大。

    我爸和我妈开始撕扯。撕扯的过程中,他们撞到了那个黑色衣柜上面的玻璃。玻璃碎了,里面的画也破了。

    我和我姐怕我妈被玻璃划伤,上前去护着我妈。我们姐俩也被我爸打。

    我妈叫我和我姐去隔壁喊我伯伯和婶婶来。

    我姐就跑出去叫人。

    不一会儿,伯伯和婶婶来了,把我爸拉开了。

    我跟我妈还有我姐一块儿哭着睡着了。

    第二天,我去看那幅画,玻璃碎了,但没有掉下来,裂纹就像一个偌大的蜘蛛网。画也破了几处。上面的人没有走动,还是原来的样子。

    过了几天再去看,那个男人还是没有动。

    后来那块玻璃的裂纹越来越多,画破了的地方也越来越大。画上的人再也不见走动了。

    再后来,家里买了新衣柜。那个黑色衣柜就没有用了。

    在灰尘的侵入和空气的腐蚀下,那幅画褪了色,渐渐泛白,像越来越浓的雾一样将我们和他们的世界隔开,最后什么也看不到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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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2-24 10:10:52 | 显示全部楼层
    《香油尼姑》


       ——情之一字,熏神染骨,误尽苍生

    作者:亮兄

    那是一个阳光刺眼的中午,知了在窗外的槐树上叫个不停。

    那时候我才六七岁。一个人在堂屋里玩石头。

    外公家里的稻田多,有几十亩,可是正式的劳力少,所以要抢时间。刚吃完午饭,外公外婆就像赶鸭子一样赶着舅舅和妈妈他们去了稻田里。

    那时候舅舅才十八九岁。他刚好比我大十二岁,也是属牛的。

    外公说,属牛的舅舅是辛苦八字,属牛的我是享福八字。

    两个人都属牛,八字却天差地别。外公说这是月份造成的。

    舅舅是上半年三月底出生的,外公说,那正是春耕的时候,牛刚出栏,是一年中最辛苦的时候。所以舅舅八字辛苦。

    我是下半年十月份出生的,外公说,那时候田里地里该忙的已经忙完了,牛到了回栏吃草享受的时候。所以我的八字好。

    家里人都出去忙农活了,留了我守家。

    姥爹在世的时候,往往留我和姥爹守家。姥爹会用一根绳子系着我的腰,然后将绳子拽在手里,免得我跑远。

    姥爹去世两年后,我已经可以自己守家,不需要大人看护了。

    我一个人坐在堂屋里,看阳光从瓦缝里像雨一样落下来,看肥胖的土蜂钻进泥砖墙的小洞里。偶尔有五彩斑斓的鸡从大门处进来,穿堂而过;偶尔有老鼠在头顶的房梁上窸窸窣窣地爬,眼睛放光;偶尔有一群蚂蚁抬起晶莹剔透的大米往墙角里去,浩浩荡荡;偶尔有一两只燕子飞了进来给燕子窝里的小崽喂食,来去匆匆。

    那时候的房子,不只是人的房子,还是许许多多其他生灵共同生存的地方。

    实在无聊了,我就玩石头。

    外公家大门外的屋檐下有一条石头垒砌的排水沟。石头大小不一,形状各异,但是彼此交错融合地排列在一起,好像天生它们就是一起的,后来因为什么原因裂开了,散落各处,恰好被外公捡了来,又聚在了一起。

    小时候我听外公说,以前天漏了,女娲娘娘用了三万多块石头补天。

    我想,女娲娘娘用石头补天,大概就是像外公这样补的吧?不过是一个补在了天上,一个补在了地上。一个是从天上泄下雨水,一个是在地面接住雨水。

    那条排水沟里还有许多小石头和碎瓦片,都是雨水冲进来的。

    我捡一些回堂屋里,把它们想象成军队。

    堂屋里的地面不平整,那时候都是泥地,没有水泥,没有地砖。外面下大雨的时候,小雨就从瓦缝里落进来,在高低不平的泥地上肆流成河,低洼处便如海一般。这堂屋里便成为了另一片天地,屋顶是天,泥地是山川河流。如果雨一直下个不停,外公就如神一般出现,手里拿着一个瓢,将低洼处的水舀起来,倒入外面的排水沟。

    等天放晴,外公又攀着木梯爬上屋顶去“补天”了。

    我把石头排列在高低不平的地面,想象它们在高山或者峡谷时狭路相逢,然后混战在一起。

    我一个人在堂屋里守家的时候,大多是这样打发时光的。

    每次我妈从稻田回来,见堂屋里许多石头,就责怪我把堂屋里弄脏了。

    外公见了,则一脸皱纹堆起来的笑,说道:“家门外的石头够外外捡吗?”

    我小的时候,外公对人称我做“外外”。外孙的外。

    因为外公的袒护,我根本不惧我妈。至少在外公家是这样。

    我玩了一会儿石头,觉得石头有点少,想在外面再捡一些来。

    我跨过高高的门槛,扶着门口有精美雕纹的石墩,走到排水管前。

    阳光照得我无法抬起头来,知了的叫声像浪潮一样起起伏伏,将画眉村淹没,让人有种窒息感。

    就在这时,一个尼姑慌慌张张地从前面的巷道里跑了出来,直奔外公家的大门而来。

    尼姑一身土黄道袍,道袍上有不少补丁,补丁虽然也是黄色的,可是有的黄得深,有的黄得浅,造成一种脏兮兮的感觉。

    尼姑那张脸却是白白净净的美人脸,颧骨略高,让她那张脸少了几分妩媚,多了一分仙气。

    她一头乌黑的长发盘了起来,插了一根长长的如筷子一样的木簪。

    阳光下,她的身影在脚下缩成一团,跟着她慌张的脚步伸伸缩缩,仿佛一条刚刚学会奔跑的小奶狗。

    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她的时候,心里有些害怕。

    她来到我面前,一股寒冷的风扑面而来。

    “你嗲嗲在吗?”她居高临下地问我。

    在这个地方,幼年的孩子在还分不清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区别时,统统叫做“嗲嗲”。

    我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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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4-9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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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2-24 10:11:06 | 显示全部楼层
    “哦。要是你嗲嗲回来了,叫他去一趟道观,送一小壶香油给我。”尼姑一面说着,一面从宽长的袖口里掏出一个常人拳头大小的细口陶壶,放在了门槛旁边的石墩上。

    那个陶壶上了半身的釉,还有一半露出陶器原本的面目。

    我默默记下,点了点头。

    尼姑临走前,摸了摸我的头,我感觉到她的手指冰凉。

    “你别忘了啊!我晚上要点灯用。不然我要摸瞎了。”她摸着我的头嘱咐道。

    我心里犯疑。凭什么要我嗲嗲给你送香油?

    那时候我还没有走遍画眉村的每一个角落,不知道画眉村这里根本没有什么道观。

    那时候我也还没有认全画眉村的每一个人,不知道画眉村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尼姑。

    要是我再大两岁,就会问这个陌生的尼姑:“你是哪里人?你说的道观在哪里?”

    但那时候的我没有问。我的注意力被那个半身釉的陶壶吸引。我恍惚看到外面的釉是一件美丽的衣裳,里面的陶壶是一个面朝里背朝外、正在宽衣解带的人。那个人若是扭过头来,想必有一张令人惊艳的脸。

    那时的我能在许多不相关的物件里看到人的形状。

    发愣时盯着土墙,能在斑驳处看出一个站立的人或者奔跑的人的形状。睡觉前盯着楼板看,能在复杂的木纹中看出人的笑脸或者愁容。看到一个被踩出的泥坑,仿佛看到一张裂口大笑的脸。看到一块草间的石头,仿佛看到一只蜷缩起来睡觉的鹿。

    那时候的我认为一切物体都有灵性,都有灵魂依附在上面。

    长大后我的感觉越来越钝,渐渐看不到以前看到的景象。

    我知道,它们的灵性都还在的,只是我感觉不到了。我变成了现实世界里的清醒者,灵性世界里的盲人。

    太阳落山的时候,外公他们带着一身的泥土发酵的气息回来了。

    泥土确实可以发酵的,尤其是在收稻子的季节。稻田的泥土即使裂开如龟背,也是软的,仿佛蒸熟的馒头。那个季节的泥土散发出一种特有的醇香。

    这种醇香与人们的汗味混在一起,就变成了艰辛的气味。

    外公从稻田里给我带来了一只蝗虫,蝗虫的脚上系了一根缝纫线。

    以往我看到蝗虫会很高兴。可是这次我心里念着一件事,生怕玩一会儿就忘了。

    我拉住外公磨破了的袖子,说道:“有个尼姑跟我说,要你送一壶香油到道观去。不然等天黑,她就要摸瞎了。”

    不等外公说什么,舅舅先做出了反应。

    “尼姑?最近的尼姑庵在香严山,走过去都要半天不止,天黑之前怎么送得到嘛?”舅舅一脸惊讶地看着我。

    “是白姑娘吗?”外婆听到了,问我道。

    白姑娘我是知道的。她是香严山的尼姑。出家前,她是与画眉村隔了一座山的小村庄里的姑娘。

    白姑娘生来白头发白眉毛,肤色白里泛红,眼睛怕光。她很小就学会了唱《送亡人》。方圆几十里只要有人过世了,她便会出现在灵堂上,一边敲着一面小鼓,一边吟唱:“一殿堂前山一座,金童玉女引亡魂。此山挡路终须过,明镜山来是它名。阳间路上日月照,阴司路上不分明……”

    亡者生前的朋友来悼念,名为“看老”,大有看着熟悉的人老去的意思。

    那些看老的人们或听得入迷,眼眶湿润,或年岁已大,迷迷瞪瞪。

    老人们说,按照白姑娘的资历和唱功,别说方圆几十里,就是方圆百里之内,她都是唱得最好的。可是这里的人们都看情面,白姑娘是这里的人,这一块地方的人便请她不请别人。别的道士即使水平不如她,但是别的地方的人也要请他们自己那边的道士。

    但是这个方圆几十里之内,有一个住在半山腰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地方不请白姑娘。请了白姑娘,白姑娘也不去。

    白姑娘曾和那里一个小伙子开亲,后来那边人说白姑娘相貌异于常人,又常在葬礼上吟唱,怕对家族不吉利,将彩礼又要了回去。

    白姑娘随后在香严山出了家,做了真正的出家人。

    但她逢年过节还是回来走一走,看看父母亲人。

    她在香严山和家之间来回的途中,若是看到了小孩子捉泥鳅捉鱼捉螃蟹捉鸟,就会拿出钱来给小孩子买零食,只要小孩子同意放了捉住的生灵。

    有的小孩子便生出鬼主意,早早捉了活物养着,听说白姑娘要回来了,赶紧捉着活物去路上等着白姑娘给钱。

    外婆听我说有尼姑来了,自然想到了白姑娘。

    “白姑娘怎么知道我家有香油?”外婆又喃喃自语道,“好巧不巧,前两天姨娘送了两斤香油来,说欠的钱还不了,拿香油抵了。我想着自己家用不完,便宜作价卖了一些给张娭毑。”

    张娭毑是住在洗衣池塘边上的寡妇。

    张娭毑年轻时有几分姿色,是画眉村以及周边一带唯一一个抽烟的女人。据说她以前是在上海那边唱戏的,算是个小有名气的角儿,后来上海沦陷,她沦落为风尘女子。她丈夫生前路过上海,不知怎么的,她就看上了这个憨厚又长得不怎样的男人,带着所有积蓄跟着这个男人来到了这里,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可惜的是,她看上的这个男人没多久就病故了,一个人冷冷清清地过了几十年。

    “张娭毑住的地方,原来是个尼姑庵。不过那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外公说道,眉头一皱。

    “我来画眉村这么多年都不知道呢。”外婆说道。

    外公蹲下来,问我:“你看到的尼姑,头发和眉毛都是白的吗?”

    我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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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2-24 10:11:17 | 显示全部楼层
    “难道是……”外公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外婆早已明白外公在想什么,急忙道:“怎么可能?”

    外公道:“小孩子的眼睛干净,说不定看到了我们看不到的东西。”

    舅舅有点不耐烦了,说道:“你没骗我们吧?”

    我走到门槛边,指着石墩上的陶壶,说道:“那个尼姑留了这个壶在这里。”

    舅舅差点儿跳起来,大喊道:“什么尼姑留在这里的?这是我昨天划澡的时候在洗衣池塘下面摸起来的。”

    划澡在这里的方言里是游泳的意思。

    外公拿起那个陶壶看了看,说道:“确实是以前添香油的东西。”

    “不会是以前那个尼姑庵里的用物吧?”外婆说完瞥了我一眼,眼神里满是担忧。

    外公将我抱了起来颠了几下,笑眯眯道:“不用我家外外操心,香油可以给别人,就是不能给她。”

    “那她摸黑怎么办?”我问道。

    “摸黑就摸黑嘛。她的眼睛跟老鼠眼睛一样,晚上看得比白天还清呢!”外公说道。

    二十多年后,外公去世。

    道士举着招魂幡领着我们重走一遍外公常走的路。

    从洗衣池塘边上过的时候,道士跟我说:“你知道吗?挨着水塘的房子那里,原来有个尼姑庵。尼姑庵里住着一个尼姑。尼姑是在家里要她出嫁的时候出家的。她家里人舍不得,又执拗不过,就在这水塘旁边建了尼姑庵,取了个名字叫水月庵,让她挨着家里人。后来有个要饭的路过这里,没地方睡觉,就睡在水月庵的台阶上。尼姑见他可怜,让他进庵里洗了一个澡,住了一晚。结果第二天,这个尼姑要还俗,要跟着要饭的走。她说,她本是一壶香油,流浪汉是一根灯草。香油没有灯草无法燃烧,灯草没有香油无法长明。她家里人哪里肯?叫了人来将要饭的打走了。这个尼姑借口说庵里香油不够了,家家户户去讨香油,要了许多香油。当天晚上,尼姑庵着了火。尼姑将自己浑身淋上香油,冲进了火里。她提前留了一个纸条给家里人。纸条上只有八个字。你猜她写了什么?”

    “写了什么?”

    “是身如焰,从渴爱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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