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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童亮短篇灵异小说集(《画眉奇缘》作者)--不定期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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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4-9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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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1-11-3 16:34:10 | 显示全部楼层
    《总觉得身后有人》

    阿娟最近常常觉得身后跟了一个人。

    尤其是一个人在僻静的小道上走路的时候,这种感觉更为强烈。她甚至隐约听到了紧跟她身后的脚步声。但是每次她回头来看,身后却空无一人。

    阿娟感觉到那个人为了隐藏脚步声,每一步都是跟着她的走的。她走的时候,他就走。她停的时候,他就停。

    有时候她故意走快一些,然后突然停住。身后跟随的那个人似乎一时之间没有刹住,让阿娟听到了哒哒的脚步声。应该是一步没有踩住,第二步才停下来。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阿娟十五六岁的时候。

    那时候她在乡下老家。每次她从幺奶奶家里回来,要经过一个下坡的时候,就会忽然心慌意乱,总觉得背后跟了一个人。

    那个坡的左边是高出地面将近两米的坎,坎上面是三爷爷的菜园。右边是一口池塘,村里人都说那池塘里有水鬼。

    在将近两米高的坎上,有一个四四方方的洞,如同神龛。上了年纪的人都说,以前那个洞里是供奉着一个土地神的。后来土地神走了,也没有人去供奉了。

    她问过村里的老人:“土地神是自己走的吗?”

    那时候的她脑袋里充满了想象。不像如今的她,只在住所和公司之间来来回回,任何超出正常的事情,她都持怀疑的态度。

    老人讳莫如深:“我哪里知道是自己走的,还是被赶走的?反正是走了。”

    阿娟的脑海里便浮现出一个仙人模样的半人高的老头,收拾了一下简陋的洞,然后垂头丧气地顺着那个坡往下走了。

    那时候阿娟心想,可能是以前这里就有过作祟的情况,才有人请了土地神来,在坎上挖了一个四方的洞,将土地神供奉在这里。

    土地神走了,曾经在这里作祟的东西便得势猖狂,常常跟在从这里路过的人身后,吓唬路人。

    那时候阿娟的胆子小,感觉到身后有人跟着,便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来,根本不敢回头看一眼。

    回到家里,妈妈见阿娟气喘吁吁,问她怎么了。

    她不敢说出来,怕妈妈笑她胆子小。

    后来阿娟问外公,为什么她每次晚上从那个坡经过的时候,会听到身后有其他人的脚步声。

    外公微笑着说,很久以前,那里确实有作祟的邪灵。你们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但是他们都不说。

    阿娟问道,他们为什么不说呢?

    外公说,这说来就话长了。那里有一个会隐身术的邪灵,它常常在人不注意的时候冷不丁吓人一跳。后来村里人请了土地神来,它就老实了。可是后来所有的村子都要毁掉土地庙,那个地方也难以幸免。那个地方的土地神走了之后,原来被压制的邪灵又出来作祟。村里人商议之后,请了一位高人来驱邪。高人在那里上坡下坡来回走了几趟之后,竟然劝村里人不了了之。高人说,人吓人,吓死人。这个邪灵虽然喜欢恶剧作,但还不如人吓人那么吓人。不如随它。村里人哪里肯听?非得治了它不可。

    阿娟想了想。也是。每次夜晚从那里经过,除了感觉身后有人,并没有真正受到过伤害。

    外公说,高人无奈,在那里泼了酒,又点了香,然后跟村里人说,从此以后,你们谁都不要在别人面前提起它,就当它不存在。即使有人听到身后脚步声,只消说那人是胆小,听岔了。

    阿娟问外公,既然高人已经治了,为什么还不能提?

    外公说,实际上啊,这位高人怀有慈心。他并没有治它。泼酒烧香,不过是做给别人看而已。之所以叫别人不要提,是因为高人想用忘却的方式来使它消失。

    忘却就可以治了它吗?阿娟迷惑不已。

    外公说,时间飞逝,等所有人都忘了它,都把身后的脚步声当做是胆小产生的幻听,那么在人们的世界里,它就真的不存在了。这便是遗忘的力量。

    遗忘了,就没有了?阿娟难以理解。

    外公笑了笑,说道,当然。比如曾有一个人与你相识,但是你忘记了。那个人便不在你的世界里了。一个梦在你醒来时忘却了,怎么想也想不起来,那个梦即使曾经发生过,但也不存在了。为什么有的人让你开心,有的人让你痛苦?都是因为你记得那个人那件事。倘若忘了,开心和痛苦也就消失了。

    阿娟似有所悟。

    外公接着说,那位高人本来是不忍心伤它,想放它一条生路,可是高人不知道,这种放过它的方式会让它更加痛苦。

    阿娟问,这又是为什么?

    外公说,当所有人忘记了它,它就不存在于任何一个人的世界里。你年纪还小,不知道被人遗忘的痛苦。

    阿娟不禁同情它起来。

    后来阿娟问妈妈,外公说的事是真是假?

    妈妈说,这世上哪有什么邪灵?你外公逗你玩呢。

    阿娟不知道该信谁的,却也没再认真追究。每次晚上从那里经过,依旧惶惶不安,脚步越走越快,到家的时候气喘吁吁。

    等年纪再大一些,阿娟在外求学,后来又在外地工作,不再于夜里从那个坡经过。关于脚步声的记忆,也随之渐渐淡去。

    要不是最近阿娟又感觉身后有人跟随,她几乎忘记小时候还有过那么一段经历,听过那么一段传闻了。

    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最初几次,她快步离开僻静的地方,脚步声便消失了。可是后来即使她走到了有人的地方,她还是感觉身后有人跟随,脚步声依然若有若无。再后来,她即使进了电梯,回到了住的地方,竟然还是感觉有人跟了来。

    哪怕是洗澡的时候,她都感觉玻璃门外有一双眼睛看着她。

    对着镜子刷牙的时候,她明明看到镜子里身后什么都没有,却仍然感觉到身后有什么东西。

    要是在以前遇到这样的事情,阿娟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去问外公。可是外公已经在三年前去世了。她想过问妈妈,可是这样会让妈妈担心,并且妈妈并不能解决这样的问题。

    想来想去,最后她打了一个电话给大学时的闺蜜。

    这个闺蜜跟她一个专业,又是老乡,所以走得比其他朋友要近很多。

    闺蜜与她是同一个省份,不同的城市。

    闺蜜听她说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巧了。我们株洲老家这里也有传说会隐身术的东西,老家话叫什么来着……对了……叫谭公。谭公喜欢藏东西,我有个同学他们家那边就有谭公,附近人家里的农具经常找不到就是谭公藏起来了,也有些会藏小孩的谭公,其实东西就在那里,只是被谭公隐身了,普通人看不到。过个十天半个月,谭公才会把东西给变出来。要是急着用的,就对着一个地方烧香供酒念点什么咒语之类的,被谭公藏起来的东西就可以顺利找到了。”

    阿娟心想,莫非当年在那个坡上吓唬人的就是谭公?这个谭公记得我,跑到这里找我来了不成?谭公跟着我,到底想干什么?

    闺蜜给她支招,说道:“它这样跟着你,肯定没安什么好心。不过它只是这样跟着,道行也高不到哪里去。我听老人说鬼怕恶人。对于这样的邪灵,你用最恶毒的语言大声咒骂它,它就会害怕,就不敢作祟了。”

    阿娟接受了闺蜜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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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1-11-3 16:34:28 | 显示全部楼层
    从此以后,只要感觉身后有人,或者听到隐约的脚步声,她就立即转过头来,用她听到过的最难听的话咒骂。

    如此几次之后,果然这种感觉渐渐淡去。

    她先是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在她进门的时候就停住了。后来她进电梯时就没有了这种感觉。再后来,她从偏僻的小道上走过时,也没有了这种感觉。

    奇怪的是,没有这种感觉之后,她每次从那条熟悉的偏僻小道经过时,即使没有听到隐约的脚步声,也没有感觉到身后有人,仍然会忍不住回头看一看。回到住的地方之后,她竟然有一种失落感。

    有一天,她再次从那条偏僻小道经过的时候,在小道旁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她以前从来没有在这条长椅上坐过。

    她左顾右盼,像是等待一个久违的朋友。可是并没有什么人与她约好在这里见面。

    等着等着,她觉得有些困,眼皮有些重。她忍不住打了一个盹。

    就在半醒半寐的时候,她隐隐约约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然后,一个轻得像蜻蜓点过水面一样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每次我使用隐身术的时候,是为了暗中保护你,让你免于其他危险。你知道吗?比忘记更可怕的,是误解。”那个声音停了一下。“既然这样,那我走啦。”

    她猛地睁开眼,眼前什么都没有。

    她环顾四周,周围只有草丛里传来的蛐蛐声。

    自那之后,她的身后再也没有响起过隐约的脚步声。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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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1-11-25 09:32:41 | 显示全部楼层
    《梅花客栈》

    作者:亮兄

    马燃走了一个晚上的路,抵达梅花岭的时候,太阳刚刚从山顶探出头。

    好在这时候正是深秋,山里的雾气浓得跟塞在树林里的棉花一样。阳光像一根根发亮的针一样插入深林,透过棉花一样的雾,落到马燃的脸上时,已经不再炽热,温度就如一个温柔的人将带着体温的嘴唇放在了他的脸上。

    上次他离开梅花岭的时候,梅花客栈的老板娘就这样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脸。

    “你这样的人,做这种赶牛的活儿,真是可惜了!”老板娘在他耳边轻轻说道。

    这个老板娘做什么事情都是轻轻的,走路也是,忽然出现,忽然消失,如鬼魅一般。

    老板娘说的“牛”,并不是牛,而是人的肉身。别人都将那些已经行将就木的肉身叫做僵尸。而他所做的事情,被被人称为赶尸。

    但是这个老板娘似乎很忌讳说这些东西,所以将那些僵尸称作为牛。

    不得不说,老板娘说得有些道理。

    马燃带着那些肉身在夜间穿梭行走的时候,确实有种赶牛的感觉。那些肉身一言不发,默默地走在他身后。小时候放牛,牛也是一言不发,仿佛是有大智慧而沉默寡言。人在一言不发的时候,也给他这种大智慧的感觉。

    偶尔,牛会仰起头来,发出一声“哞”的长啸。那些肉身也是这样,会在不经意间发出一声“呜”的长叹。仿佛那些已经不再活着的肉身也会有心事郁结,太久没有说出来,便化作了一声长叹。

    他很理解牛和肉身,但是肉身的长叹容易引起麻烦。尤其是经过有人居住的村落时。

    肉身一叫,村里的狗便吠声一片。也不知道那些狗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兴奋。

    狗叫得欢,狗的主人就容易被吵醒。

    一旦被人看到他在“赶牛”,看见的人就会大骂晦气。

    所以他只在夜里行路。

    但这不是他在夜里行路的主要原因。最主要的,还是那些已经没有气息的肉身见不得阳光。见了阳光就会腐烂得很快,皮肤就像是被烧伤了一样。皮肤若是坏了,肉身到了目的地,肉身的亲人们大多不会认账。

    人都是靠皮囊彼此相识的,皮囊若是坏了,人与人直接的关系便模糊了。

    因此,抵达梅花岭的时候,阳光一出来,他就有些慌。这种慌张跟上次梅花客栈的老板娘亲他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

    他急忙从背篓里拿出一把黑色的油纸伞撑开来。伞骨佝偻如老人的腰,又如山间忽然长出来的一朵毒蘑菇。

    但是这无济于事。跟在他后面的有三具肉身,一把伞遮挡不了这么多肉身。

    要不是昨晚遇到一点事情,耽误了些时辰,也不至于抵达梅花岭的时间比预计的晚了一些。

    他将插在腰间的鞭子抽了出来,在空中扬起,抽了一个空响。

    啪——

    抽鞭的声音响彻山谷。

    三具僵硬的肉身顿时抖擞精神,蹦得如同受了惊吓的蚂蚱。

    他的师父往往将鞭子抽到肉身的屁股上。

    师父说,屁股上的肉是死肉,虽然疼,但不伤身。

    师父还说,他小的时候,他的父亲生气时打他的胳膊,打他的脸,常常将他打得流出鼻血。他的母亲在旁便心疼地说,你要打,就打他的屁股!屁股上的肉是死肉!打疼了,但不会打坏!

    可能那些肉身在活着的时候屁股上都没少挨打,师父一抽屁股,肉身就蹦得更用力。

    师父教他的东西,他大多记在心里。唯独抽鞭子的时候,他不忍心将鞭子真正落在那些肉身上。

    他小时候赶牛也是这样,在鞭子扬起的时候急速收回,让鞭子发出响亮的声音,吓一吓牛,牛照样会跑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前头响起。

    “急什么呢?闻到饭香了?”接着,那个女人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马燃抬头一看,原来是梅花客栈的老板娘正笑得花枝乱颤。

    老板娘穿着一身黑底红花的旗袍。原本有些老气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却一点儿也不显老气。她站在一个高高的石头上,仿佛是石头里长出来的一棵梅花树。

    他闹不清到底是因为这里叫梅花岭老板娘才穿成这样,还是因为老板娘穿成这样这里才叫梅花岭的。

    在他来这里之前,这里就叫梅花岭了,就有梅花客栈了,老板娘就穿着黑底红花的旗袍。

    上次离开梅花岭之后,马燃听到附近的人说,好几百年前,这里就叫梅花岭,就有梅花客栈,就有个喜爱穿黑底红花旗袍的老板娘。

    难道这个老板娘也是没有了气息的肉身不成?马燃心里存疑。

    但是上次老板娘将她的嘴唇碰到他的脸时,他明明感觉到了一点点温度,虽不热烈,却有温存。

    不过他的师父曾经警告过他,不能以温度来衡量一个肉身是不是有气息。聪明的肉身会先在口里含着热茶,再将嘴唇碰到生人的身上,或者怀里捂着一个暖手的炭炉,再用双手去抚摸生人。

    师父说,在披星戴月驱赶肉身穿梭山林的路上,有各种各样的诱惑。有的是生人的诱惑,有的是死人的诱惑。师父曾有一个师兄,被一个死人以热茶和暖手炭炉的方式欺骗,后来染上尸气,吃了正常的食物就会上吐下泻,只能吃腌制的酸菜,供过神的肉,以及松花皮蛋。师兄不知悔改,仍然沉沦其中,最后一命呜呼。后来师父找到了那家客栈,驱赶着师兄的肉身回到了故乡,入土为安。

    师父说,他每次驱赶肉身的时候,也会在那家客栈逗留,想要找出害死他师兄的罪魁祸首。他打听到师兄喜欢的那个女人名叫青葙子,但是客栈的掌柜说青葙子在他师兄病故之后离开了这里。师父至今没有找到青葙子的下落。

    马燃问师父,莫不是青葙子对师伯是真心的,惭愧离去了吧?

    师父摇头道,有些肉身是为了夺取生人的气息,从而让自己可以回归到阳光下来。我猜想她已经成了一个有气息的肉身,回到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去了。

    马燃不信,说道,人人都知道,人死不能复生。就算她可以夺取师伯的气息,可是回到以前生活过的地方,那些以前认识她的人怎么会不怀疑?

    师父说,徒儿,你想得太浅了。死过多少回,只有自己清楚,别人怎么知道?

    马燃还没听懂,师父接着说,不过她迟早还要出来吸人气息的。夜路走多了,总会碰到鬼。

    因为师父的这番话,马燃留了一个心。

    这次回到梅花客栈,他打算找出这个老板娘或许已经藏好的热茶和暖手炭炉。

    “饭不着急吃,有热茶的话,给我喝一杯。”马燃一不小心,将心里想的说了出来。

    老板娘表情一僵,随即缓了过来,笑道:“热茶没有,隔夜茶要喝的话,还有一壶。我给你温一温。”

    “一场秋雨一场寒。这一路来,风冷得跟刮刀子一样。你要是有个暖手的炭炉,借我用一用。”既然说了,就说到底吧。马燃干脆都说了出来。

    老板娘斜眼看了看他,略作思忖,眉毛一挑,说道:“炉子倒是有,但还没有闷炭。你若是需要,我待会儿烧些木柴,闷些木炭。”

    “那就辛苦老板娘了!”马燃两句话都没有探到底,顿时失了底气。

    “吃的就是这碗饭,辛苦什么?太阳就要出来了,赶快进店里吧。”老板娘爽朗一笑,说道。

    在老板娘的引领下,马燃将三具肉身赶进了客栈。

    老板娘指了指门后,说道:“门后铺了新稻草。”

    马燃便将三具肉身赶到了门后。

    像他这种人住店,肉身是不能跟他一起住客房的,也不能像牲口一样牵进猪圈或者牛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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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25 09:32:56 | 显示全部楼层
    肉身都只能藏在客栈的大门后面。既避阳光,又能通风。

    但是山林里潮湿,地气重。肉身的脚容易烂,鞋容易破。地上铺了稻草的话,多多少少有点儿隔潮的效果。

    马燃在别的客栈落住的时候,自己会找一些隔潮的干草铺在地上。找不到干草,就找几块青砖。找不到青砖,就垫几块石头。不过垫石头是下下策。虽然肉身是没有了气息的肉身,不能言语,不会抗拒,但是他感觉石头会硌得慌,就像是自己踩在上面一样。

    马燃看着肉身脚下的稻草,心里一暖。

    稻草果然是新的,稻杆和稻穗上面还有一些即将消失的绿色。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去外公家住,外公总喜欢在垫被下面铺厚厚一层松软的带些绿色的稻草。他一坐上去,便陷入其中。

    “谢谢你,老板娘。”马燃感激道。

    老板娘开心地笑道:“这有什么好谢的!走了一夜的路,肯定累坏了,我弄点吃的喝的来,你吃完喝完早点去楼上睡觉。”

    老板娘转身往后厨去了。

    马燃拍了拍第二个肉身的袖子,说道:“辛苦你了。”

    第二个肉身的眼皮眨了一下。

    老板娘端着一个碗出来了,碗上面还倒扣了一个碗。

    “知道你要来,饭菜都放在锅里热着。”老板娘将碗递给马燃。

    马燃接了碗,慌忙走到柜台边,将倒扣的碗翻了过来。香气扑鼻。里面是白米饭和东坡肉。

    老板娘却还是走到了门后,在三具一动不动的肉身前蹲了下去。

    马燃顿时没了吃饭的心情,一面用筷子将饭往嘴里扒,一面用眼睛的余光往老板娘那里瞟。

    他担心老板娘发现其中的秘密。

    只听得几声清脆的铃声响之后,老板娘回到柜台旁,笑道:“我在那三头牛的脚下系了铃铛。”

    马燃问道:“脚上系铃铛做什么?”

    老板娘道:“怕它们活过来。晚上它们要是走动,铃铛就会响。”

    师父曾给马燃一本如何“放牛”的书。里面提及那些没有气息的肉身时,都用“它”字。马燃以为书里面写错了。书的封皮已经掉落,夹在书页里面。封面上写着“百术驱”三个字,想来应该是书名。

    师父说,自古以来,除了人以外的事物,都称作“它”。人没了气息,也便成了“它”。

    马燃问师父,这本书是哪里来的?

    师父说,是一个姓马的人送给我的。

    马燃问师父,那个姓马的人是什么人?

    师父说,我也不知道。我听他说,他到这里来,是要将一个“它”变成“她”。闲聊之时,他偶尔提到一个叫画眉村的地方。估计他是从那里来的吧。

    师父一边说,一边将“它”写了出来,然后划掉,又写了一个“她”字。

    马燃问师父,把人以外的事物变成人?

    师父点头。

    马燃问师父,难道是要帮助妖怪修炼成人?

    师父说,那我就不知道了。

    马燃问师父,他成功了吗?

    师父说,那我就不知道了。

    马燃问师父,这书里写的都是真的吗?

    师父说,那我就不知道了。

    马燃不满道,师父,您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师父说,可能我以前是知道的。

    马燃好奇地问,以前知道,现在怎么不知道?

    师父说,自从做了这个营生,我的记忆越来越差。好多事情都忘记了。不过,这未必是坏事。有些记得的事情,未必是真的。

    马燃问,记得的事情怎么会不是真的?

    师父说,有一次我从师兄的故乡路过,那里的人居然说从未有过我师兄这个人。我去师兄入土为安的地方,那里居然没有师兄的坟墓,而是一块花生地。

    马燃挠着后脑勺,迷糊了。

    师父接着说,那些没有了气息的肉身,忘性也非常大。如有不慎,或者被狗吠声吓到,就会如发了疯的牛一样狂奔不止。因此,你在引领它们的时候,要常常在它们耳边说它们的名字,籍贯,亲人盼望它们回去,以及故乡发生过的事。它们才会知道,哦,原来我还有这样一个名字,这样一个地方,这样一群亲人,以及这样一些故事。

    马燃问,名字和地方我自然是可以知道的。可是那些故事我哪里知道?

    师父微笑道,它们忘了,你说是,那便是了。我到底有没有师兄,师兄是不是被一个肉身吸走了气息,我都闹不清。我有师兄这件事情,可能就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

    师父跟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思路已经有些糊涂了。

    后来有一次师父出去了,没再回来。

    马燃去找师父,可是没人见过他师父。就好像他从来没有过一个师父一样。

    老板娘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晚上冷,这个暖手的炭炉你拿着。”老板娘说道。

    马燃低头一看,老板娘手里捂着一个铜色的小炭炉。

    老板娘将炭炉塞到马燃的手里。

    五指连心,他不但手暖了,心也跟着暖了起来。

    马燃吃完饭,两只手捂住炭炉,顿时浑身暖和起来。

    肚子一饱,身上一暖,困意就紧跟着上来了。

    马燃上了二楼的客房,里面一切已经被老板娘安置妥当。

    马燃钻进被子里,炭炉将被子也变暖了。

    这时,老板娘在房门外敲了敲门,小声道:“床边有茶水,我重新热过。你喝一点儿吧。”

    马燃这才看到床边小桌上确实有个茶壶。

    马燃伸手刚好能够着。

    他拿起茶壶,对着壶嘴喝了一口,闻到了酒的气息。

    原来壶里温的不是茶水,而是酒。

    他一连喝了好几口。

    这次不但身体外面暖了,身体里面也暖了。

    放下茶壶,他不禁浮想联翩。

    原来这位老板娘是有热茶和炭炉的。如此看来,她还真有可能是伪装成有温度的肉身!

    这时酒劲上来了,他变得晕晕乎乎。

    朦朦胧胧中,他听到房门吱呀打开的声音。他努力的睁开眼皮,眼皮似有千斤重。

    老板娘模模糊糊地出现在他眼前。

    老板娘俯下身来,将嘴唇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脸,然后说道:“果然变得暖和一些了,就像你第一次来到我的客栈一样。”

    马燃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他想挣扎,可是根本起不来。

    老板娘接着说道:“那时候多好啊,郎有情妾有意。第二天,你要去找三个有名字的肉身。你去了之后半个月,带了三个肉身回来。我欣喜不已。第二天,你又要送它们到故乡去。我盼呀,望呀,山上的树叶黄了,天上的大雁走了,水上的船都停了,你终于来了。可是你跟我说,你在别人的故乡有了喜欢的姑娘。你说你也不想这样,如果时间能够重来就好了。如果时间能够重来,你就从这里往南走,走到头,然后回来,回到这里,就不去别人的故乡了。”

    他忽然想起来,客栈门后的三具肉身,他已经带着它们来来回回地走过许多遍一模一样的路了。它们已经不是第一次躲在客栈的门后了。

    “时间怎么可能重来?我只好用失传已久的术法把你变成了这样,让你来来回回地走在我们还没有改变的地方。”老板娘笑着流泪道。

    他惶恐不安,他知道他忘记了特别重要的事情,可是他记不清忘记的是什么事情了。

    但是他知道了,原来他才是那个没有气息的肉身!他才需要炭炉和热酒带来的温度!

    老板娘抹了一下脸上的泪水,握住他的手,如同念诵经文一样虔诚地发出声音:“你要记住,你叫马燃,居无定所,是个专门放牛的人。你有个师父,但是师父已经走失了。你在梅花客栈借宿,你喜欢梅花客栈的老板娘,但是你明天要去南方,那里有三个肉身等着你引领回到故乡。你找到那三个肉身后,立即返回,白天借宿,晚上赶路。你要记住,梅花岭有个你日思夜想的人。她盼着你回来。你师父说过,不能以温度来衡量一个肉身是不是有气息。聪明的肉身会先在口里含着热茶,再将嘴唇碰到生人的身上,或者怀里捂着一个暖手的炭炉,再用双手去抚摸生人……”

    夜晚再次降临,马燃从梦中醒来。

    他走下楼,去客栈门后看了看,一脸迷惑。

    门后什么都没有。

    老板娘从后厨出来了,手里端着一只碗,碗上倒扣着一只碗。

    “看什么呢?”老板娘问道。

    马燃看到老板娘的脸颊有若隐若现的泪痕。

    “哦。我以为门后面有……”

    “有什么?”老板娘打断了他,“你还没有往南方去呢。俗话说,归乡心切。你吃了这碗饭,就赶紧出发吧。找到了要回故乡的肉身,就赶紧返回。”

    “原来我还没有去啊……我还以为我都已经返回了。”马燃接过老板娘手里的碗,揭开扣着的碗。

    香气扑鼻而来。碗里面是白米饭和东坡肉。

    “我的记性是越来越差了。难怪师父说,有些记得的事情,未必是真的。”马燃扒了一口饭在嘴里,含糊地说道。

    老板娘轻轻地凑了过去,将嘴唇在马燃的脸上轻轻地碰了一下,然后反身上了楼。

    马燃怔怔地看着老板娘上楼的背影。

    他感觉自己是一具没了气息的肉身,见了阳光,皮肤就会像被灼烧一样快速腐烂。

    而他的脸上,就像有一束阳光落在了上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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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2-12 09:14:22 | 显示全部楼层
    《思乡》

    作者:亮兄


    第一次见到青葙子的时候,陈玉仙就知道,她已经死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让万千男人为之着迷的青葙子,居然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虽然青葙子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穿着香气扑鼻的衣服,一颦一笑勾魂夺魄,一言一语心猿意马,但是陈玉仙知道,她已经死了。

    陈玉仙从小跟着师父学赶尸之术,跟死人打了一辈子交道,他以为自己厌烦了那些已经没有了灵魂的人,没想到最后还是遇到了青葙子。

    她是这个客栈里最受欢迎的女人,而陈玉仙几乎是被这个世界遗忘了的男人。

    她在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高楼里交杯推盏嬉笑逢迎的时候,陈玉仙正在深山老林的羊肠小道上驱赶已经失去呼吸的肉身。

    陈玉仙用积攒了十多年的钱,换了见她一面的机会。

    十年前,他就听说这里有一个摄人心魄的妖怪。任何男人,只要与她见上一面,温存一宿,从此就会像丢了魂一样日思夜想。不能再见到她的话,便会渐渐变成行尸走肉。

    行尸走肉他见了不少。毕竟他本来就是专门将亡故他乡的行尸走肉带回故乡的赶尸人。但是他从来不认为那些肉身是尸体。

    那些肉身还有着落叶归根的念想,在披星戴月往故乡走的每一个夜里,他要激发肉身的念想,才能让它们迈开脚步。

    他的师父说,那些肉身心里还是明镜一般清楚的,只是眼睛变得混沌了,如同活着的人遭了梦魇,所以需要他们这样的赶尸人引路。

    但是有的活人会混迹其中,借助赶尸人的掩护,平安回到故乡。

    这样的人不是嗜赌如命,欠下了还不清的巨债,就是亡命之徒,干着杀人越货的勾当。这样的人无法回到故乡,便潜伏在僵尸之间,偷偷潜往。

    赶尸人最怕遇到这种偷梁换柱的人。

    但是赶尸人自有赶尸人的办法。

    师父教过他如何辨别僵尸和活人——提一盏灯火,在肉身的眼前晃一晃。若是眼睛里有灯火映照,便是活人。那些失去了气息,走散了魂魄的人,眼睛里是不会出现倒影的。

    陈玉仙见青葙子第一面的时候,他提起桌上的烛火,在青葙子的眼前晃了一晃。

    活着的人眼睛大多清澈透明,如同一洼池水。人走过去,就有人影,柳垂岸边,就有柳影。

    但是陈玉仙看到青葙子的眼珠子上微微泛白,仿佛池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青葙子的眼睛里没有烛火的影子。

    死去的人,陈玉仙早已司空见惯。不过看到青葙子的眼睛泛白时,他还是浑身一颤,差点失手丢了烛火。

    让他感到害怕的,并不是面前坐着一个谈笑自若的死人,而是他师弟曾经跟他说过的话。

    他有个师弟,师弟天资聪颖,很多他想不明白的地方,师弟往往无师自通。

    师弟曾跟他说,一个人越擅长做什么,就越容易被什么禁锢住。比如一个剑客,如果非常擅长用剑,就会日夜钻研剑法,与高手切磋。终有一日,他遇上了更厉害的高手,或者一时疏忽,而命丧剑下。比如一个禅师,如果非常擅长辩道,就会日夜思考机锋,与高人长谈。终有一日,朝闻道,夕可死矣。又比如一个铁匠,如果非常擅长打铁,就会日夜敲打热铁,精益求精。终其一生,将所有气力倾泻在坚硬的铁器上。终有一日,铁器会与铁匠一起腐朽。

    师弟说,而我们这样的人,因为与僵尸打交道,生人不敢接近,最后一辈子也不能与几个生活在阳光下的人一起享受生活。师兄,你对赶尸术法如此痴迷,不会因此喜欢上一个没有气息、散了魂魄的肉身吧?

    他哈哈一笑,弹了一下师弟的脑门,说道,你都是从哪里听来的怪谈?真是荒唐!虽然我擅长赶尸术法,但是对我来说,那些肉身就如养的猫狗,种的花草。它们跟我们是不一样的。

    师弟捂住脑门,说道,我听师父说,以前有个人喜欢养鹤,喜欢种梅花,后来竟然以梅为妻,以鹤为子!我看你也快了!

    如今他坐在青葙子面前,想起这番话,忽然如同被寒风吹透。

    “你从哪里来?”对面的青葙子问道。

    陈玉仙打了一个寒颤,回道:“从洞庭湖来。”

    青葙子嘴角一弯,说道:“可曾路过画眉?”

    陈玉仙心里咯噔一下。

    在来这里的路上,他确实经过了一个叫做画眉村的地方。他听说那里有个隐世高人,本想去拜访的,可是到了画眉村之后,才得知那位隐世高人半年前就云游去了,至今未归。

    她是怎么知道我从画眉村路过的?陈玉仙有些迷惑。

    难道是因为我曾从那里路过,她才肯与我见一面?陈玉仙暗自琢磨。

    想与青葙子见一面的人太多了。有钱有势者不计其数。

    高楼里的女子,要么钱多者得之,要么官大者得之。

    但青葙子从来不因为对方有钱或者有势而答应见面。有些相较而言没有钱的人,或者没有势力的人反而能够先见到青葙子。至于为什么青葙子答应跟那些看起来平平无奇之人见面,没有人知道其中缘由。

    陈玉仙将十多年的积蓄送给高楼老鸨的时候,也没抱有一定能见到青葙子的希望。比他有钱的人多了去了。

    老鸨见他一身穷酸样,实在不理解。

    老鸨接了钱,说道:“你这都是些零碎钱,看来积攒了不少年头,并不是闲钱用不完的浪荡汉子,为什么要把这些辛苦钱用在这个地方?”

    陈玉仙赧然道:“我感觉青葙子姑娘一直在等着我。”

    老鸨笑着啐了一口,说道:“做你的青天白日梦吧!多少人等着见青葙子姑娘一面,你却说她等着你?”

    他确确实实有这样的感觉,青葙子就是在高楼里等着与他见面,只是青葙子不知道他在哪里。

    当老鸨骂他做青天白日梦的时候,他也觉得自己可能是痴心妄想。

    但是青葙子问起他“可曾路过画眉”的时候,他忽然觉得,青葙子答应见他,可能确实有不一样的理由。

    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青葙子重复问了一句:“既从洞庭湖来,可曾路过画眉?”

    陈玉仙回过神来,干咳一声,说道:“姑娘说的画眉,莫非是画眉村?”

    青葙子一怔,继而连连点头。

    青葙子面前的桌上有一个小炉子,小炉子上架着一个小铜盆,小铜盆里煮着一个小银壶。

    小银壶的把手是木的。

    青葙子捏起小银壶的把手,小心翼翼地斟了一小杯酒,递到他的面前。

    酒香扑鼻。

    “是。”她脸上露出一丝怯意。

    对于一个已死之人来说,脸上能露出怯意,这已经出乎陈玉仙的意料了。在他以往的经验里,这样的人大多表情僵硬得如同雕刻上去的。

    陈玉仙一晃神,刹那间有种她还是活人的错觉。

    “来这里之前,确实在那里落脚了一天。”陈玉仙说道。

    青葙子眼睛瞪了一下,似乎那样会将眼珠子上的“冰”撑破。

    “村口大路边有个洗衣池塘。是不是?”青葙子急切地问道。

    陈玉仙点头道:“是。”

    “洗衣池塘岸边长了许多花草。是不是?”青葙子问道。

    陈玉仙点头道:“是。”

    “花草里有一种花像是点燃的红烛。是不是?”青葙子问道。

    陈玉仙想了想,他走过洗衣池塘的时候,确实被一种看起来像是点燃的红烛的花吸引。那种花下面圆的部分是白色和浅红色,上面尖的部分是红色。

    洗衣池塘边上洗衣的女人们欢声笑语,衣槌起落,水花四溅。

    风吹过来的时候,水面波光粼粼,那些花摇摇晃晃,如同吹不灭的烛火。

    陈玉仙看着桌上的烛火,说道:“是。”

    “你真的看到了吗?”青葙子不放心地问道。

    “一般人不会注意到它们。”青葙子叹了口气。

    陈玉仙确实看到了。看到的第一眼,他以为是谁大白天在水边点了那么多蜡烛。

    “看到了。”陈玉仙说道。

    青葙子脸上露出了笑容。那是一种心满意足之后的笑容。

    “它们开得好吗?开得艳吗?”青葙子的语气缓和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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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2-12 09:14:41 | 显示全部楼层
    “好。艳。乍一看,还以为是谁在岸边点了好多蜡烛。”陈玉仙说道。

    青葙子看着陈玉仙,一副心生向往的样子。

    陈玉仙又想起了聪明的师弟曾经说过的话。

    师弟说,死而不僵的生灵,都心有挂念。有些人虽然活着,但已经死了。可是为什么死而不僵?只因为心中尚有一丝挂念,如同牛鼻子上的绳子,牵着绊着。有些人虽然死了,但还活着。为什么僵而不死?也因为心中还有一丝挂念,如同悬挂在窗边床头的铃铛,风吹即响。他们赶尸人的术法有千百种,符咒有五花八门,归根结底是为了唤起肉身的归乡之情,或者是牵挂之人,使得它们翻山越岭,过桥渡河。

    师弟说,世间还有许多不在他们掌控范围之内的肉身。它们的挂念非常强烈,以至于不需要他们驱使,就能行走自如。

    陈玉仙不太相信,去问师父。

    师父说,洞庭湖南边曾有一件怪事。一位阳寿已尽的老头被亲人们埋到了山里。老头去世之前,天天清晨往家门口的水缸里挑水,挑得水几乎要漫出来为止。老头去世之后,家里人每天都从水缸里舀水做饭烧茶,可是第二天水缸又满满当当,水面超过缸沿,再多一滴就会溢出来。家里人以前习惯了水缸里的水用之不尽,前几天竟然没有觉察出异常。等到老头七煞那天,家里人忽然感觉到了不对劲。家里没有人去挑水,水缸里竟然天天都是满的!为了解开谜团,老头的儿子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躲在门后,从门缝里往外看。没过多久,他就看到他那已过世的父亲挑着一担水颤颤巍巍地朝家门走了过来。走到水缸旁,他那已过世的父亲踮起脚,将水桶靠在水缸上,将水哗哗地倒入水缸。他惊得一时之间忘了他父亲已经故去,只呆呆地躲在门后。父亲将水缸倒满,将扁担和水桶立于墙角,转身就走。他悄悄打开门,追了上去。他的父亲走出村口,就往山上走。山路既窄又陡。他那已故的父亲走得既艰难又义无反顾。他在后面落下一截,眼看追不上了,忍不住喊了一声“爹爹”。他的父亲转过身来。他发现父亲的眼睛上如同打了一层霜,雾蒙蒙一片。他的父亲听出了他的声音,慌忙道:“我担心你们没水吃,就来挑水。”他哭道:“您不是已经死了吗?”他的父亲回道:“每天早上一听到山下的鸡打鸣,我就忘了我已经死了,等挑完水才想起来。”

    师父提及这个故事,是为了说明师弟说的话是对的。

    他听完震撼不已。

    眼前这个青葙子,是什么样的强烈挂念让她滞留在这里?陈玉仙不禁在心里问道。

    他等着青葙子将谜底从村口到洗衣池塘,再到池塘岸边的花草一点一点地揭开。

    “开得好,那就太好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情。”青葙子稍稍低头,眉舒目展,仿佛借着他的眼睛看到了那些像红烛一样的花。

    “姑娘就……没有别的要问吗?”陈玉仙不甘心。

    青葙子又拿起小银壶,给她自己斟满一杯温酒,一饮而尽,然后说道:“我答应见面的客人,都是经过了故乡的人。我既已死,故乡回不得,生前的人和事也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一口洗衣池塘边上有花草,于是在这里设宴留客,不为钱财,不为名利,只为听一听故乡的洗衣池塘边,那些青葙子花开了没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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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2-26 09:19:24 | 显示全部楼层
    《过去即未来》
    作者:亮兄

    陈玉仙从深圳赶回湖南老家,是因为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个姑娘流着泪跟他告别。

    姑娘身后是一座山。山上燃起了熊熊大火。树木烧成的灰片或漫天飞舞,如翩翩蝴蝶;或缓缓降落,如灰色鹅毛大雪。

    他很多年没有做过梦了。

    小时候他几乎每个晚上都会做梦,梦到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

    他将梦到的事情讲给外公听。外公听得津津有味,然后告诉他说:“梦都是前世记忆的花瓶。花瓶碎了,你梦到的都是碎片。”

    他有时候将梦到的事情说给妈妈听。妈妈往往不等他说完就恼火道:“早上不说梦。说了的话,好的容易变坏,坏的容易成真。”吓得他将说到一半的梦咽回肚子里。

    等到过了中午,他再找妈妈说梦的时候,却发现做的梦忘得差不多了,只好算了。

    所以,陈玉仙有时候会想,或许不是我不做梦了,而是随着年纪增长,忘性大了。也许我晚上还是做梦的,但是醒来就忘记了,导致我以为自己这些年不做梦了。

    但是前几天梦里的情形,他醒来之后还记得清清楚楚。

    他梦到老家的一座山上发了大火。一个姑娘从火里跑了出来,抓住他的手,流着泪说:“我们恐怕再也不能见面了。”

    姑娘的脸上脏兮兮的,如同抹了一层锅灰。那是树木烧成的灰尘造成的。

    泪水流过的地方,灰尘如墨汁一样浸染,将姑娘的脸变成了一幅胡乱涂划的粗糙山水画。

    虽然很多年没有见过了,但是那个姑娘他认识。

    她是他小时候做的许多梦里经常出现的姑娘。

    陈玉仙离开家乡后,很少做梦了,也很少梦到这位姑娘了,就像小时候亲密无间,长大后渐行渐远的那些朋友那样。

    他记得这个姑娘的名字——青葙子。

    姑娘身后燃起大火的山,他也知道名字。老家人都叫那座山做“火烛山”。

    小时候,陈玉仙常听老人们说,在没有月亮的晚上,那座山的顶上会发出淡淡的红光,像是着了火一样,整座山看起来像是点燃的蜡烛,所以人们把那座山叫做火烛山。

    小时候的陈玉仙很想等到天黑之后去那座山上看一看。但是老人们还说,山里有吃人的狼和带毒的蛇,到了晚上就会出来。狼是一般人打不过的。蛇是不能打的。因为蛇的复仇心很重,那蛇只要没有被打死,它就会寻到山下来报仇。

    狼他没有见过,蛇倒是亲自抓过一条土蛇。

    那条蛇被隔壁嗜酒如命的伯伯讨了去泡了酒。

    作为回馈,伯伯给了他一盒子橡皮擦头,是铅笔上头带着的那种。

    伯伯的女儿在铅笔厂上班,厂里没有什么可拿的,就拿了许多笔头上的橡皮擦头回来。那年头在厂里工作的人都喜欢顺手拿些东西回来。

    那些橡皮擦头够陈玉仙用一辈子了。后来剩下的橡皮擦头变软,用不得了,只好扔掉。

    他没见过狼,但是遭遇过一次狼。

    有一年秋收的时候,他在田间玩耍,忽然看见舅舅带着一群人大叫着朝他冲了过来。

    他听到有人喊:“狼!狼!”他赶紧转身寻找,但什么也没有看见,只见傍晚时分金色的阳光铺在那座并不怎么高的火焰山上。

    舅舅跑到他面前,将他抱起,心有余悸地说道:“刚才你身后有只狼。”

    他却不信。

    后来想想,或许狼在众人冲来的时候已经被吓跑了。

    陈玉仙把这件事说给外公听。

    外公说:“可能是你梦里的朋友来看你,她没有办法在白天出现,所以化作了一条狼。”

    外公知道他经常在梦里遇见那个名叫青葙子的姑娘。

    他曾跟外公说,他在梦里交到了一个朋友。

    外公不相信,说道:“哪有在梦里能交到朋友的?梦里都是些虚幻的想象,今天是这样,明天是那样,没有长期存在的东西,也没有长期存在的人。”

    换作是长大后的他,如果听到跟他当年一样小的男孩子说自己在梦里交到了一个朋友,他也会哑然失笑。

    人大了,就不相信那些虚幻的东西,却会相信看起来真实但更加虚幻的东西。

    当年他跟外公说:“我经常在梦里跟她一起玩。有时候没有梦到她,我就在梦里喊她的名字。她就会出现。”

    “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外公问道。

    “她叫青葙子。她还告诉我说,她住在火烛山。”陈玉仙说。

    “火烛山没有人住。以前那里是有狼的。”外公说。

    “我知道啊。她是梦里住在那里。梦醒之后去山上找她,是找不到的。”陈玉仙说。

    很多年后,陈玉仙遇到一个专门画插画的朋友,那个朋友说,她每隔两三年会梦到一次过世的母亲。在梦里,她母亲掰着手指跟她说这几年她自己去了哪里哪里,做了些什么事情。

    提到的地方都是那个朋友听说过的实实在在存在的地方。

    那个朋友梦醒之后就赶紧去梦里母亲提到的地方,希望能追寻到母亲来过的痕迹。可是每次都没有找到蛛丝马迹。

    后来再梦到母亲的时候,那个朋友就责怪母亲说谎,她说她去过母亲提到的地方,没有找到母亲存在的痕迹。

    母亲说,傻孩子,我们在世的缘分已尽了,你怎么可能遇到我?我生活的地方跟你生活的地方是一样的,但是没办法重逢。

    梦里她知道母亲已经过世了,母亲也知道她尚在人间。

    如此十多年后,终于有一次梦到母亲的时候,母亲对她说,我要去成都那边一个大户人家啦,恐怕以后再也不能来跟你见面了。

    说完就哭。

    她也抱着母亲哭。

    从那之后,那个朋友再也没有梦到过母亲了。

    对于在同样的地方不能相遇的事情,陈玉仙小时候就知道了。画插画的朋友说到她去母亲提到的地方寻找时,陈玉仙就知道,她肯定找不到。不过他不忍心当着她的面这么说。

    小时候,他将火烛山找了个遍,没有找到一户人家。别说人家了,连个人影子都没有。

    梦里见到那个姑娘的地方长了许多花,花序为红白渐变,仿佛点燃的蜡烛。他摘了一朵回去,问老人这是什么花。

    老人告诉他说:“这叫青葙子。”

    他嘟囔道:“哦,难怪她说她住在火烛山上。”

    老人看着那朵花,笑道:“这花还能说话不成?”

    他将自己的梦说给老人听。

    老人认真地听完,思索了好一会儿,嘶嘶地吸了一口气,摸着后脑勺说道:“好像以前是有一个叫青葙子的人,埋在那座山上。难道她变成了花不成?”

    “你吓唬人!我们这里没有姓青的。”他不信。

    老人说:“《百家姓》里好像也没有姓青的。她不是我们这里的人。”

    “不是我们这里的人,怎么会埋在这里?”他从老人的眼神里看不到一点儿逗他的意思。

    老人说:“听那时候的人说,她是一个从湘西那边来的赶尸人把她赶到这里来的。”

    “湘西来的赶尸人?”他不得不信了这位老人的话。根据他以往对这位老人的了解,老人不会为了吓唬他而编造一个神话一样的故事。

    那天晚上,陈玉仙突然发起了高烧,说胡话。

    陈玉仙的妈妈请了村里的神婆来看。

    神婆说:“孩子的魂儿丢了,得叫回来。孩子白天去过哪些地方,你就去哪里走一圈,一边走一边喊孩子的名字。”

    陈玉仙的妈妈去火烛山一边走一边喊。

    “陈玉仙——回来哟——”

    “陈玉仙——回来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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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4-9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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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2-26 09:19:40 | 显示全部楼层
    那时农村的夜晚非常安静。周围十几里的人们都能听到山里的喊声。因为玩心重忘了回家的小孩子,无论藏在哪个角落玩耍,都能听到父母的呼喊声而想起时间已晚,赶紧回家。

    陈玉仙的妈妈回来后,摸摸陈玉仙的额头,发现他烧退了,也不说胡话了。

    陈玉仙听到妈妈跟神婆说话。

    妈妈问神婆:“孩子之所以吓到,是那个卖豆腐的六爷跟孩子说,以前有个赶尸的人在那个火烛山埋了一个外地人。那个外地人叫什么青葙子,我看那山上开了不少青葙子花。”

    神婆也是上了年岁的人。

    神婆说:“六爷真是口无遮拦。不过呢,我小时候也听老人说过,火烛山是有过那么一件事。知道的人不多了。要不是听你这么提一下,我都不记得了。”

    妈妈和神婆又聊起了其他的事情。

    房里灯光昏暗,那时候的灯泡不如十多年后的亮。

    房间中央有个炉子。炉子是在地下挖出来的。人们称之为“地炉子”。

    地炉子上放了一个漆黑的水壶,水蒸气掀动壶盖,蒸腾而上,如同大雾弥漫。

    妈妈和神婆坐在水蒸气中,身影模糊。声音也模糊。

    一时之间,陈玉仙分不清自己是在梦里,还是醒着的。

    或许妈妈还在外面喊我的名字,而我梦到妈妈已经回来了。陈玉仙不禁怀疑眼前看到的景象。

    这时,神婆走到他的床边,手里端着一个茶盅。

    神婆念念有词,另一只手里忽然出现了一张黄色的符纸。纸不点自燃,烧成了灰。灰落在茶盅里。

    多年后,陈玉仙梦到青葙子身后燃起大火的山,以及有的像蝴蝶有的像雪片的灰尘时,想起了神婆点燃的符纸烧成灰的样子。

    神婆将他扶起,将茶盅放到他的嘴边。

    “喝吧。”神婆说道。

    陈玉仙看了看茶盅,茶水里面漂着破碎的纸灰。

    他喝了下去。

    神婆满意地放下他,回到了蒸腾的水雾里。

    喝了纸灰茶之后,陈玉仙感觉浑身舒畅,脑袋也没有那么昏沉了。

    不一会儿,他就进入了梦乡。

    那个姑娘又出现了。

    “你不是说住在火烛山吗?我去火烛山找你,却只找到很多名叫青葙子的花。还是村里老人告诉我,那花叫青葙子的。”陈玉仙对她说道。

    她捂嘴笑得弯了腰。

    “你笑什么?你知道吗?就因为去了山上,我的魂儿差点儿丢了。”陈玉仙说道。

    她只是笑个不停,不回他的话。

    “你倒是说句话呀。”陈玉仙说道。

    她终于止住了笑,一本正经地说道:“你忘记了吗?我们就是因为青葙子花认识的。在湘西的那座高楼里,我问你,画眉村的青葙子开了没有。”

    陈玉仙没有一点儿印象。

    “湘西是哪里?”那时候的陈玉仙连县城都没有去过。别说县城了,就是仅仅几村之隔的小集镇也没去过。他曾梦到那个小集镇有火车。后来他去了小集镇,小集镇根本没有火车。

    但是小集镇上的老人说,以前这里确实有火车通过的,五十多年前,火车改了道,走县城了。

    她摆摆手,摇头道:“算了算了。就知道你不会记得了。不过你总记得鸟窝里的鸟蛋吧?”她抬起手指着旁边一棵枝繁叶茂的苦楝树。

    他抬起头来,看到苦楝树里有个如同翻过来的草帽一样的鸟窝。

    这个鸟窝他记得。

    在昨天的梦里,他和青葙子爬到了这棵苦楝树上,发现了这个鸟窝。鸟窝里有几个小鹅卵石一样的鸟蛋。

    他在梦里就想着,等明天了,我还要到梦里来爬这棵苦楝树,看看那些鸟蛋是不是孵出了小鸟雀。

    看鸟蛋其实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来见见青葙子。

    “当然记得!”陈玉仙用力地点头。

    “走!上去看看!”说完,青葙子灵巧地爬了上去。

    陈玉仙紧跟其后。

    在梦里,他和青葙子爬树,捉鸟,寻菌子,下水,摸鱼,捉螃蟹,逗猫狗,采果子,什么都干。他们也常常在梦里踏上去外公家的泥巴路。路边的小溪,稻田,高高矮矮的山跟他熟悉的没有什么区别。可是路上会遇到很多以前不认识的人。

    梦里到了外公家,却往往找不到外公外婆的人。

    外公家里空无一人。屋顶的瓦落在堂屋里,上面能直接看到天,地上是摔碎的瓦片。

    他们并不在意,又沿路走回来。

    等到次日清晨醒来,他两腿酸胀,仿佛走了许多路。

    大概十多年后,外公跟着舅舅搬进了新建的楼房里居住。外公的老房子空在那里。

    陈玉仙走进空房子里,看到失修的屋顶有破洞。地上有碎瓦片。

    刹那间,他记起很久以前就来过这里。

    他忽然想起一句话:“过去即未来。”

    那种感觉转瞬即逝。如同清晨醒来的梦。

    就连梦里的那个姑娘,他也几乎快要忘记了。

    可是时隔多年,他再次梦到跟他告别的青葙子,猛然记起了小时候的那些经历。

    忘了也就忘了。可是梦里青葙子好像遇到了什么危险,他不能不闻不问。

    回到老家后,他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他在回村的路上就看到那座火烛山被挖得到处是坑。新翻开的鲜红色泥土如同一个个伤口。触目惊心。

    他问村里人,火烛山怎么成了那样。

    村里人告诉他说,前阵子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勘探队,带了很多仪器来,在那座山上勘探来勘探去,据说发现了一种什么叫做氟石的萤石矿。以前老人们说那座山晚上会发光,就是那些萤石矿发的光。

    陈玉仙惊讶不已。原来传说是真的!

    村里人说,现在那座山被一个老板买了下来,要开采这里的萤石矿。村里有人反对,说不能破坏这里的风水。但是更多人得了补偿款,不答应的话就要把钱退回去。

    陈玉仙自知他再怎么努力,也没有办法阻止那些人开采萤石矿了。

    他还是做了一些尝试,自然以失败告终。

    故乡失去了传说,已无可恋。他买好了回深圳的票。

    去高铁站的路上,他接到了那个画插画的朋友打来的电话。

    那个朋友告诉他一件奇事。

    那个朋友因为梦里母亲说去了成都,她几年前离开了深圳,和对象去成都定居了下来。她依然不甘心,想着可能碰到母亲,哪怕是擦肩而过。后来她有了一个闺女。闺女学说话慢,今年才勉强会说几句简单的话。

    朋友说,就在今天,她背着女儿去成都附近的乡下赶集。之所以去赶集,是因为小时候母亲经常背着她去赶集。她想让闺女体会她小时候和妈妈一起赶集的感受。就在她在来来往往的嘈杂人群里行走的时候,背后双手搂住她脖子的闺女忽然说了一句话。

    闺女说:“妈妈,以前我也是这么背着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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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4 11:06:25 | 显示全部楼层
    《能看到缘生缘灭的人》

    刘员外看好了黄历,选了腊月十五那天见赶尸的陈玉仙。

    那天阴雨绵绵,镇上的泥巴路坑坑洼洼。泥巴被无数人的脚踩过,熟得如石臼里戳了百十来下的糯米糍粑。陈玉仙一脚踏上去,泥巴就裹了厚厚一层,要用碎瓦片才能刮下来。

    这可苦了陈玉仙身后那些客死他乡的肉身。

    它们蹦蹦跳跳的,一路从遥远的广州过来,遇山翻山,遇水渡水,虽然有过粗心大意的时候,差点儿落下山崖或者掉入水中,但好歹关关难过关关过,终于来到了北靠洞庭湖的刘家镇。

    到了刘家镇,陈玉仙就等着刘员外空出时间来见他。这一等,就等了六七天。

    前面六七天白天晴空万里,晚上月明星稀。

    偏偏腊月十四那天傍晚开始下雨,不大不小,却绵绵不断,好似深山老林里树与树之间的蜘蛛网,不过去不知道,走过去撞一脸。摸又摸不到,甩又甩不掉。

    刘家镇的路上平日里不少人流和车马,地面被踩踏碾压,干裂的土地表面被碾出一层泥巴粉末,如同撒了陈年的面粉。哪怕是一只鸡从这里咕咕走过,身后都会带起一阵灰尘。

    这雨水一下来,好了,面粉一样的泥尘变成了面团,变成了糍粑,变成了热锅里熬化的糖浆。

    那些肉身僵硬,不能像陈玉仙那样弯下腰来刮鞋底的泥,于是越蹦越慢,仿佛脚底被拽住了。一不小心还会摔个猪啃泥。

    它们一旦倒了,不能自己起来。陈玉仙只好去扶。

    等走到刘员外家门口的时候,那些肉身已经浑身脏兮兮的,脸上都如泥塑菩萨一般狰狞。

    守门人是个瘦骨嶙峋眼冒精光的老头。

    见了陈玉仙和他身后三个尚未完工的泥菩萨一样的肉身,老头犹豫了一下,说道:“你等一下。”

    老头是早就交代过的。他知道陈玉仙会在腊月十五凌晨天还没亮的时候来。

    老头返身回了院子里,陈玉仙等了一会儿,老头抱出一捆稻草,撒在了门前门后。

    “好了。进来吧。员外说,它们可以放在大门后面。”老头指了指大门,又小心翼翼地问,“你们的规矩是这样吧?”

    陈玉仙知道,老头在地上撒稻草,是怕他和肉身脚上的泥弄脏了地面。

    他想起每次从湘西路过时,那个梅花客栈的老板娘在门后铺好稻草的情形。

    老板娘是怕这些肉身受潮。

    而这个老头是怕地上弄脏。

    同样的事情,却有截然不同的感受。

    这三个肉身里,有一个是刘员外出了十倍的价钱请他陈玉仙带到这里来的。

    刘员外还千万交代,路上不可让那个肉身有毫分损伤。

    “不瞒你说,我曾跟她有很深的情分。我想在离世之前再见一见她。”刘员外说的话令陈玉仙非常意外。

    可是陈玉仙见刘员外表情僵硬,冷漠得近乎无情。

    陈玉仙见刘员外之前,以为刘员外有了一定的年纪。见面之后,他才发现刘员外居然是个年轻人。不仅年轻,还长得十分俊秀,有点儿书生气。但外面传言他是开当铺生意的,危险狡诈,黑白通吃,是个既肥且矮,唯利是图,年近花甲的人。

    “我可以出十倍的价钱。”刘员外说完,端起茶杯,揭开茶杯盖,缓缓喝了一口。

    在陈玉仙看来,刘员外完全没必要开这么高的价格。是多少,就该多少。他陈玉仙又不是特意为了这一单生意而做赶尸人的,也不是做了这一单就不做了。

    陈玉仙注意到,刘员外手中的茶杯有青花金边,价值不菲,不过杯中的茶叶已经泛黄,茶水浑浊,显然是隔夜茶。

    茶杯这么讲究,茶水怎么如此将就呢?何况隔夜茶喝了对身体不好,他不知道吗?陈玉仙心里嘀咕道。

    刘员外喝了一口后,盖上茶杯盖。

    陈玉仙看到他的嘴唇上留有一片茶叶,而他似乎毫无知觉。

    “来的路上,请走快些,不要停留。”刘员外补充道。

    陈玉仙缓缓道:“员外,做我们这个行当的,白天不能走路,只能晚上赶路,日程要比正常的慢很多很多。”

    刘员外点头道:“我晓得。我听人说,赶尸人常来常往的路上有许多客栈,客栈里有许多诱惑。我的意思是,你在路上不要耽搁就好。”

    可是等陈玉仙到了刘家镇,刘员外却让他在客栈里等了好几天。

    在客栈里等待的时候,陈玉仙打听过刘员外的近况。他猜测刘员外要不是忙于处理当铺事务,就是身体抱恙,暂时见不得客。

    一打听,他才知道,刘员外从去年立秋开始突然信起了老黄历,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先翻开老黄历查一查,看看是哪个星宿值日,是黄道吉日还是凶日;看看今日喜神在哪个方位,出门是朝南走还是朝北走;哪怕是洗个澡呢,还要看看所宜所忌里面有没有“沐浴”二字。

    陈玉仙记得,他正是去年立秋的时候从这里去广州的。

    陈玉仙心想,莫非刘员外看了老黄历,觉得这几天不适合见我带来的肉身?

    为了保护好刘员外嘱咐的肉身,陈玉仙让那个肉身站在中间,前后两个肉身是要送到别处去的。

    有时候想一想,陈玉仙也觉得悲哀。哪怕是成了任人摆弄的肉身,没了呼吸,它们仍然有高低贵贱之分。价格高的放在中间,价格贱的放在前后。即使价格一样,师父也交代过,要看看肉身是不是白净,是不是细嫩。白净细嫩的,生前都是享受惯了的人物,山上的树刺划不得,路上的石头踢不得,天上的月光晒不得。

    而那些皮糙肉厚的肉身,生前必定是苦命的人。正因为皮糙肉厚,便可以在前头开头,在后头垫尾。

    陈玉仙到广州后没两天,就找到了刘员外想要的肉身。

    让他意外的是,那个肉身居然是活的!

    刘员外说,肉身所在的地方应该是个当铺。肉身平时在当铺里坐着,只等人来当东西。

    可是陈玉仙找到的肉身开着一个满街人都知道的豆腐铺。

    刘员外怕他弄错,还给了他一幅肉身的画像。

    在喊出肉身的名字之前,陈玉仙对照着画像看了一遍又一遍,确定正在豆腐铺卖豆腐的女人就是他要带到刘家镇去的肉身。

    更让他意外的是,豆腐铺里还有一个打豆腐的男人。

    “岚岚!”陈玉仙试着喊了一声。声音不大不小。

    她若是叫这个名字,听到了自然会有反应。她若是不叫这个名字,也就会置若罔闻。

    然而,卖豆腐的女人惊了一下,眼神惶恐地朝他看了过来,接着脸色变得比豆腐还白,好像看到了前来夺命的牛头马面。

    男人见女人踉跄不能自支,急忙过来扶住她。

    女人有气无力地对男人说道:“我怕是时日无多了。你不要伤心,我们的缘分有限,能走到今天,已经知足。”

    男人说道:“你是这几日太劳累,虚脱了。哪能到你说的那个地步!”

    说完,男人搀扶着女人到后面的里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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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4-9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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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1-4 11:06:39 | 显示全部楼层
    打起里屋的帘子,即将走进里屋时,那男人忽然回头看了陈玉仙一眼。

    那眼神里满是凛冽的寒意。

    陈玉仙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第二天,陈玉仙听到街上人说豆腐铺的女主人去世了。

    陈玉仙赶到豆腐铺的时候,豆腐铺已经挂起了许多白布条。

    打豆腐的男人见他来了,将他拉到里屋,说道:“岚岚临终前跟我说,她听到你喊她的小名时,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她这个小名,只有我和另外一个人知道。她说她还有一份尘缘未了,你是来带她去了结那段尘缘的。”

    说这些话时,男人的眼神柔和了许多。

    陈玉仙引领着岚岚往刘家镇赶路的时候,无数次想过那个男人的眼神。

    是什么让那个男人的眼神凛冽,又是什么让那个男人的眼神柔和?陈玉仙想不明白。

    而他陈玉仙,一会儿感觉自己是个无情的索命鬼,一会儿感觉自己是个慈悲的救赎者。

    他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一路上,陈玉仙感觉这个肉身跟往常的肉身不一样。虽然她已经失去了呼吸,但是眼珠子偶尔会动一下,或者不经意打个喷嚏,总感觉她随时要活过来。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总不能把岚岚送回豆腐铺去。何况他这一趟还有另外两个肉身。

    师父在世的时候曾说,师父以前遇到过死刑犯假装僵尸,躲在肉身之中。死刑犯不敢光天化日之下逃跑,所以借赶尸掩人耳目。

    陈玉仙问师父,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师父说,总不能把死刑犯送回去吧。他有通天的本事从监狱里打通关系出来,送回去也没有用。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他当做僵尸送到目的地去。

    师父还曾说,也有背负巨债的人假死,然后让人托付他送走。他不知情,便赶着上路了。后来发现异常,也只好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好事还是坏事都要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陈玉仙是第一回碰到这种事情,好在师父传授过经验,他决定跟师父一样,硬着头皮把岚岚送到刘家镇去。

    到刘家镇之前,陈玉仙特意多照顾岚岚一些,下雨的时候撑伞,不让雨水落在她身上。过荆棘密布的山林时,给她裹一层棉麻布,不让刺尖划破她的衣裳。

    路过梅花客栈,在客栈歇息的时候,客栈的老板娘见陈玉仙对岚岚的照顾无微不至,打趣道:“这可是位贵宾呀!”

    陈玉仙将前因后果说给老板娘听了,感慨道:“你说是贵宾,这一路走来,我倒觉得她是位大小姐,我是她的仆人。”

    老板娘道:“你还别说,说不定上辈子你就是她的仆人。因了这个缘分,你才这么一路伺候着她。”

    “照你这么说,那些肉身都曾是我的主人?”陈玉仙不以为然。

    老板娘道:“当然不是。那些肉身啊,以前可能给过你恩惠,曾经给过你一碗水啊,或者一碗饭,或者在你流落街头的时候,打赏过你一枚铜钱。”

    陈玉仙撇嘴道:“我以前可怜到了这个程度吗?”

    老板娘笑了笑,说道:“也未必是这样。可能你以前是个大户人家的少爷,脾气暴躁,他们曾是你的仆人,被你打过板子,抽过鞭子。”

    陈玉仙挠头道:“同样的事情,怎么差别这么大?一会儿是流落街头,一会儿是纨绔子弟。”

    老板娘道:“这你就不懂了吧?此生相见的人,要么是还债来了,要么是讨债来了。还债来了,便对你好。讨债来了,便对你不好。也许以前他们对你好过,你现在帮他们回到故乡。也许以前你对他们有欠,他们现在找你伺候。”

    陈玉仙想了想,又问道:“那你我之间以前是什么样的缘分?”

    老板娘脸色一红,反身走了。

    师父在世的时候,也曾跟陈玉仙说过类似的话。

    师父说,人与人之间,都要莫大的缘分才能相见相识。有的缘分让人成为了亲人,有的缘分让人成为了情人。缘分不够的,骨肉分离,变却故人心。缘分足够的,和睦可亲,此生共白头。缘汇则生,缘离则灭。人们大多只看到了生离死别,没看到缘生缘灭。

    陈玉仙觉得,梅花客栈的老板娘是能看到缘生缘灭的人。

    第二次见到刘员外的时候,陈玉仙才知道,刘员外才是真正看到了缘生缘灭的人。

    陈玉仙将三具肉身赶到大门后面,跟着守门的老头见到了会客厅里的刘员外。

    可是刘员外一直背对着他,面朝照壁。

    照壁上有一幅字画,上面写的是一首古诗。

    “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故将别语恼佳人,要看梨花枝上雨。落花已逐回风去,花本无心莺自诉。明朝归路下塘西,不见莺啼花落处。”

    老头悄声道:“今日喜神在北方,所以员外对着照壁不转过来。没有故意怠慢你的意思。”

    陈玉仙点头。他并不在意这些。

    老头说完,悄悄退下。

    待老头脚步声已远,刘员外问道:“这字画上的诗,你认得吗?”

    陈玉仙还是读过一些诗书的,知道那是古人苏东坡写的诗。

    “这不是东坡先生的诗吗?”陈玉仙答道。

    刘员外微微惊讶道:“原来你认得!你知道这首诗的意思吗?”

    陈玉仙道:“好像是东坡先生与朋友告别时写的,应该是告别的意思吧?”

    他不明白刘员外不提大门后面的肉身,却跟他大谈诗词做什么。

    刘员外干笑两声,说道:“世人都认为这是一首临别赠诗。但我认为,这写的不是告别,而是一首仙诗。”

    “仙诗?”陈玉仙又朝那幅字画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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