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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白金星有点烦》(完结),天庭的有趣故事,作者:马伯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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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开心
    2024-3-2 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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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发表于 2022-5-15 09:18:1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black白夜 于 2022-5-28 09:26 编辑

    因为疫情关系,原定本月要发的新书要推迟了。正好之前做过一个苦逼的梦,还觉得挺有意思,扩充一下,权当练笔,大家看个乐吧!

    《太白金星有点烦》(1)

    太白金星李长庚最近有点烦。

    他满脑子塞满了事情,骑在老鹤身上,想着想着入了神。眼看快飞到启明殿,老鹤许是糊涂了,非但不减速,反而直直撞了过去。李长庚回过神来,连连挥动拂尘,它才急急一拍双翅,歪歪斜斜落在殿旁台阶上。

    李长庚从鹤背上跳下来,猫腰检查了一下。台阶倒没什么事,只是仙鹤的右翅被蹭掉了几根长羽。他有点心疼,这鹤太老了,再想长出新羽可不容易。

    老鹤委屈地发出一声沙哑的鹤唳,李长庚拍拍它的头,叹了口气。这鹤自打飞升时就跟着他,寿元将尽,早没了当初的灵动高洁。同期飞升的神仙早换成了更威风的神兽坐骑,只有李长庚念旧,一直骑着这头老鹤四处奔波。

    李长庚唤来一个仙童,把仙鹤牵回禽舍,吩咐好生喂养,然后提着袍角,蹬蹬跑进启明殿。他推门进殿,看到织女坐在桌子对面,正津津有味地盯着一面宝鉴,手里忙活着半件无缝天衣,眼看一截袖子织成形了。

    “您回来啦?” 织女头也没抬,专心看着宝鉴。

    “嗯!回来了。”

    李长庚端起童子早早泡好的茶盏,咕咚咕咚灌了半杯,直到茶水落进肚子里,他才品出来这是仙露茶,呼吸登时一窒。仙露茶是上届蟠桃会西王母送的,三千年一采摘,三千年一炒青,他一直舍不得喝。没想到该死的童儿居然拿这等好茶出来泡,平白被自己的牛饮糟蹋了。

    李长庚嘬了嘬牙花子,悻悻坐下,把一沓玉简文书从怀里取出来。织女忽然凑过来:“您看见玄奘啦?”

    “我这不刚从双叉岭回来嘛,就是去送他了。”

    织女又问:“俊俏不?”

    “咳,你都结婚了,还惦记一个和尚俊不俊俏干啥?” 李长庚把脸一沉,织女撇撇嘴:“结婚怎么了?结婚还不能欣赏俊俏后生啦?” 她突然神秘兮兮问:“哎哎,他真的是佛祖的二弟子金蝉子转世吗?”

    李长庚面孔一板:“你这听谁说的?” 织女不屑道:“太上老君啊。天廷早传遍啦,就您还当个事儿似的藏着掖着。”

    “他这个人,就喜欢传八卦!”

    “那就是有喽?”

    李长庚不置可否:“甭管人家什么出身,毕竟是有真本事的。这一世是大唐数得着的高僧,主持过长安水陆大会,大唐皇帝亲封的御弟。往前转生九世,每一世都是大善人,至今一点元阳未泄。”

    听到“一点元阳未泄”六个字,织女噗嗤一乐:“这也算优点呐?”

    “怎么不算?说明人家一心扑在弘法大业上,要不西天取经怎么就选中他呢?”

    “那直接接引成佛不好嘛?何必非要从大唐走一趟?”

    “将帅必起于卒伍,宰相必起于州部。不在红尘洗练过一番,你成佛了也不能服众。佛祖这是用心良苦啊。” 李长庚语重心长,见织女还没明白,不由得轻叹了一声。

    织女这姑娘性格倒不坏,就是从小生活太优渥了,有点不谙世事。她是西王母最小的女儿,先前跟一个牛郎跑了,还生了俩娃。她妈好说歹说把她劝回来,挂靠在启明殿做个闲职。李长庚从来不给她安排什么具体工作,还特意把座位放在自己对面。

    李长庚觉得这是个教育的好机会,遂从玉简堆里抽出一枚,递给她看。这篇通告洋洋洒洒一大段,说佛祖在灵山盂兰盆会上敷演大法,指示源流,讲完之后颁下法旨,号召东土的善信们前来西天取回三藏真经,度化众生云云。

    “这不是常见的套话嘛?怎么了?” 织女还是糊涂。

    李长庚伸出指头一挑那落款:“你看看哪儿发出来的?鹫峰。”

    他在启明殿干了几千年,迎来送往各路神仙,早磨炼出一对火眼金睛。灵山的文书一般都是大雷音寺发出,这次却是发自佛祖的居所鹫峰,其中用意可就深了。

    这份通告号召所有东土大德去西天取经,可两地相距十万八千里,寻常一个凡胎怎么可能走下来?光这一个条件,就刷下来九成九的大德,最后符合条件的,只能有玄奘一个人。他西天取经走上这么一趟,履历里增添一笔弘法功绩,将来成佛就能名正言顺。

    听了李长庚的解说,织女啧啧了两声:“那也是十万八千里呢,走下来也不容易了。你看我老公,每次让他在鹊桥上朝这边多挪两步,都嫌累……” 李长庚干咳一声,表示不必分享这种隐私。织女又问:“我听来听去,这都是灵山的事,怎么还轮到您下界张罗?”

    灵山是释门所在,天廷是道门正统,彼此之间乃是敌体,并无高下之分。一个东土和尚取经,让启明殿的老神仙忙活,连织女都看出来了有点古怪。

    一提起这事,李长庚就气不打一处来,把茶杯往桌上一顿,开始向织女大倒起苦水来。

    这事得从前两天说起。凌霄殿收到一封灵山文书,说今有东土大德一位,前往西天拜佛求经,要途经凡间诸国,请天廷帮忙照拂,还附了佛祖法旨在后面。

    玉帝在文书下面旋了一个先天太极图,未置一词,直接转发给了启明殿。

    李长庚端着文书揣摩了半天,那太极图熠熠生出紫气,确是玉帝亲笔圈阅。只是阴、阳二鱼循环往复,忽上忽下,很难判断陛下是同意还是不同意。还没等李长庚琢磨明白,观音大士已经找上门来了,说取经这件事,由她跟启明殿对接。

    观音手里托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玉净瓶,满脸笑容,法相庄严 。李长庚一见负责对接的是她,觉得哪里不太对。可他还没顾上细琢磨,大士已经热情地讲起来。

    她说自己刚从长安回来,给玄奘送去锦襕袈裟一披、九环锡杖一把,造足了声势,现在四大部洲都在热议有位圣僧要万里迢迢去取真经。这次来启明殿,是要跟李仙师讨论下一步的安排。

    李长庚顿时不乐意了,你都启动了才通知启明殿,真把我当打杂的了?他打了个官腔:“您看玉帝刚刚有批示,启明殿正在参悟。” 观音大士说:“如是我闻,这件事佛祖已经跟玉帝讲过,两位都很重视。李仙师务要上心呀。”

    观音这句话讲得颇有禅机。“重视”这个词很含糊,偏偏李长庚还不能去找玉帝讨个明确指示。他暼了眼那两条阴阳鱼,依旧暧昧地追着彼此的尾巴,叹了口气,只好先应承下来。

    “听说玄奘法师是佛祖的二弟子金蝉转世?” 他问。

    观音拈竹微笑,没有回答。李长庚看明白了,佛祖不希望把玄奘这一层身份摆在明面儿上说。他遂改口道:“大士希望启明殿怎么配合?” 观音道:“如是我闻。佛祖说法不可轻传,玄奘这一路上须要经历磨难,彰显真经取之不易,反证向佛之心坚贞。至于具体如何渡劫,李仙师您是老资格,护法肯定比我们在行。”

    观音一口一个“如是我闻”,李长庚分不出来哪些是佛祖的法旨,哪些是她的私货。不过他重点还是抓得清:灵山希望启明殿给玄奘安排一场劫难,以备日后揄扬之用。

    须知,天道有硬性规定,无论是神仙还是凡人都要渡劫。比如玉帝,就是苦历一千七百五十劫,方才享受无极大道。但每个人造化不同,渡什么劫、如何渡劫、何时渡劫,可谓变数极多,就算是大罗金仙也难以推算完全,存在身死道消的风险。所以启明殿有一项职责,为有根脚的神仙或凡人专门安排一场可控劫难——谓之“护法”。

    李长庚是干这个的老手,怀里常年揣着几十套护法锦囊,每一个锦囊里,都备有一套精细方略。什么悟道飞升、斩妖除魔、显圣点化、转世应厄……等等一应俱全。劫主选好锦囊,就不用操心其他了,启明殿会安排好一切,保证劫渡得既安全又方便,比渡野劫妥当多了。

    这次灵山指名找太白金星给玄奘护法,自然也是这个目的。

    李长庚不爽的是,开场长安城的风光大逼让你们装完了,一踏上取经路要开始干活了才找我。观音似乎没觉察他的不爽,笑眯眯道:“如是我闻,能者多劳嘛。” 李长庚说我回去参悟一下。观音大士催促说得尽快啊,玄奘很快便会离开长安。天上一日,人间一年,转眼的事儿。我在两界山安排了一个叫刘伯钦的接待,这一难最好赶在之前。

    李长庚没奈何,转身就走。观音忽然又把他叫住:“李仙师,我忘了说了。玄奘这些年精研佛法,于斗战一道不行,您安排的时候多考虑一下哈。”

    李长庚皱皱眉头,要求还真不少!不过他常年护法,什么奇葩要求没见过,也不争辩,匆匆下凡忙活起来。

    护法这活他干了很多次,难不算难,就是琐碎。妖怪是雇当地的还是从天廷借调?渡劫场地是租一个还是临时搭建?给凡人传话是托梦还是派个化身?渡劫时要不要加祥云、华光的效果?如果要调用神霄五雷,还得跟玉清府雷部去提前订……一场劫难的护法,往往牵涉到十几处仙衙的配合,也只有启明殿能协调得了。

    这次考虑到玄奘不想斗战,李长庚选了个“逢凶化吉”的锦囊。这锦囊的方略很简单:“妖怪把劫主抓回洞中,百般威胁。劫主坚贞不屈,感化了高人闻讯赶到,解救劫主。

    这个锦囊方略有些单调,但优点是简单,劫主大部分时间呆着就行。李长庚这么多年做下来,深知护法的重点是什么,不要搞什么新鲜创意,稳妥第一。

    他选择的应劫之地,是河州卫福原寺附近的山中,这里是取经必经之途。为此李长庚招募了熊山君、特处士、寅将军三个当地妖怪,面授机宜,按照台本排练了一阵,各自就位。

    李长庚算算日子,玄奘也该过福原寺了,便骑着仙鹤去相迎,没想到一看取经队伍,眼前不由一黑。

    观音明明说玄奘一人单骑,可他身边明明跟着两个凡人随从,这也还罢了。此刻在长老头顶十丈的半空中,乌泱乌泱簇拥着一大堆神祇,计有四值功曹、五方揭谛,六丁六甲、一十八位护教伽蓝,足足三十九尊大神,黑压压的一片。

    李长庚赶紧飞过去,问他们怎么回事?这些神祇转过脸去,只是不理人。李长庚赶紧给观音发了飞符询问,半天观音才回了八个字:“如是我闻,大雷音寺。”

    观音没多解释,但李长庚听懂了。取经是鹫峰安排的活动,大雷音寺作为灵山正庙,自然要派员全程监督。而天廷既然也参与进来,势必也要安排自家的眼线。

    李长庚可以想象整个过程:灵山开始只让观音前来,没想到天廷派了四值功曹;灵山一看,不行,必须要在数量上压一头,找了五方揭谛;天廷本着制衡原则,又调来了六丁六甲,然后灵山一口气添加了一十八位护教伽蓝……就这么你追加两个,我增调一双,膨胀成一支超出取经人员几十倍的随行监督队伍。

    他看了看那三十几号神仙,心想算了,只要他们不干涉渡劫,就一并招待了吧。可问题是,这次护法得持续一个昼夜,总得管这三十九位神仙的住宿。

    四值功曹和六丁六甲是天廷出身,每天得打坐修行,打坐的洞府每人一个,附近须有甘泉、古树、藤萝,古树不得少于千年,藤萝不得短于十丈;五方揭谛和护教伽蓝是灵山的,不追求俗饰,但每日要受香火,脂油蜡烛还不成,得是素烛。

    光是安排这些后勤,李长庚便忙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安顿好,又出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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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3-2 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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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5-15 09:18:28 | 显示全部楼层
    太白金星有点烦 (2)

    光是安排这些后勤,李长庚便忙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安顿好,又出问题了。

    那三只野妖怪看见玄奘出现,正要按方略动手,一抬头看到几十个神仙浮在半空,人手一个小本本往下面盯着,吓得就地一滚,现出原形,筛糠似的死活不起身。

    李长庚驾云过去问怎么回事?神祇们说要全程记录劫难过程,这是佛祖和玉帝交代的。他没办法,转头好说歹说,说服三只妖怪重新变成人形,战战兢兢把玄奘给请进了虎穴。只是这三个妖怪吓得六神无主,演技僵硬尴尬,还得靠李长庚全程隐身提词儿。

    玄奘全程面无表情,光头上的青筋微微绽起,显然很是不满。

    李长庚一看不对,匆匆让他们演完,拽着玄奘出了坑坎,走上大路。玄奘勉强摆了个姿势,让半空的护教伽蓝照影留痕,然后一言不发,跨上马扬长而去,连那两个凡人随从都不要了。李长庚在后头云端跟着,一直到确认他在双叉岭跟刘伯钦接上头,这才赶回天廷。

    “……你说说,这都叫什么烂事儿!”

    李长庚抱怨了半天,一抬头,发现对面桌子早没人了。再一看时间,嘿,未时已过。

    织女当初私奔之后,生了一对龙凤胎。后来她被西王母抓回来,孩子是男方在带。如今牛郎与丈母娘关系缓和,西王母就用资助乞巧节的名目,特批了几十万只喜鹊,让他们每年聚一次。天上一日,凡间一年,织女每天都准点下班,去和老公与孩子相会。

    启明殿里变得静悄悄的,就剩下他一个人。李长庚把剩下的仙露茶一饮而尽,织女能准点下班,他可不能。

    三个野妖怪的酬劳、虎穴的租赁钱,都得尽快提交造销。天廷这方面管得很严格,过了一年——人间的一年——就不给报了。每次往财神那儿送单子稍微晚一点,赵公明的脸拉得比他胯下的黑虎还黑。

    但那三十九位神祇的接待费用,就没法报了。人家不承认是护送玄奘的,师出无名,幸亏李长庚有经验,提前预支了一笔备用金,回头想办法找个名目从里面扣吧。正好他的仙鹤今天也受了伤,说不定能顺便做点营养费出来。

    除了报销,他还得为今天这场劫难写一张揭帖。这揭帖将来要传去四方三界,以示揄扬宣广之用。

    其实凌霄殿有专门的笔杆子,不过魁星、文曲那些人懒得出奇,只会不停地找启明殿要材料。与其让他们弄,还不如自己先写好方便。

    李长庚捋了一遍今天加班要做的事,觉得头脑昏沉。他吞下一粒醒神丹,麻木地翻动着筐里厚厚的一叠玉简,忽然殿外传来一阵隐隐的轰鸣声,整个大殿都晃得有些不稳。那一摞玉简“咣当”砸在地板上。

    李长庚一惊,这轰鸣声似乎是从东方下界传来,可什么样的动静,才能让凌霄殿这边都晃动不止啊?难道又有大妖出世?

    不过这种事自有千里眼、顺风耳负责。他为仙这么久,知道不该问的事别自己瞎打听,便勉强按下好奇心,俯身把洒了一地的玉简捡起来。他捡着捡着,忽然发现一枚刚写了一半的籀文奏表,心中不由一漾。

    李长庚的修仙之途蹉跎很久了,启明殿主听着风光,其实工作琐碎至极,全是迎来送往的杂事闲事,实在劳心劳神,根本没什么时间修持。他一心想再进步一下,修成金仙,可不知为何,心神里始终卡着一息窒涩,怎么也化不掉,境界始终上不去。

    其实他原本已不报什么希望,打算到了年限便去做个散仙,朝游苍梧暮北海,不失为美事。可五百年前天廷生过一场大乱,空出几个大罗金仙的编制。李长庚发现自己资历早够了,只要境界上去,便可以争上一争。

    一股淡淡的热意,涌上心头。李长庚强迫自己回到眼前的揭帖中来,说不定这次做好了,念头通达,金仙之籍近在咫尺。

    这揭帖的写法颇为玄妙,绝不能提护法的事,只能说劫主偶感天机,毅然渡劫——尽管大家都明白怎么回事,但必须这么说——揭帖的揄扬重点,也不在渡劫过程,而在提炼出其中奥义:这一劫体现出了劫主的哪些品质、感悟出了天道何种玄妙、与诸法造化如何勾连云云。境界不到的神仙,根本写不到点儿上。

    李长庚凝神专注,唰唰唰把揭帖一口气写完,思忖再三,提笔在揭帖上方拟定了一个标题:《大德轮回不息,求真不止》。

    李长庚看了看,把“轮回不息”四个字删了,太被动,改成“修行不息”;再看了一遍,又给“大德”加了个定语——东土大德,这样能同时体现出天廷和灵山的作用;第三遍审视,李长庚又添加了“历劫”二字。可他怎么读,怎么觉得心里不踏实,拿出那封鹫峰的通报细细一琢磨,发现自己果然犯错误了。

    佛祖云:“法不可轻传”——不是“不传”,而是“不可轻传”,强调的是“不可轻”,所以重点终究要落在了最后一个“传”字上。也就是说,核心不是劫难,而是如何克服劫难,这才是弘法之真意。他勾勾抹抹,把“历劫”改成了“克劫” ,又想起那三十九位神祇的关心,添了“孤身上路”。

    可他改完再通读一遍,发现整个标题实在太冗长了……李长庚冥思苦想了半宿,索性统统删掉,另外写下六个字:“敢问路在何方”。

    这回差不多了。李长庚左看看,右看看,颇为自得。这标题文采不见得好,胜在四平八稳,信息量大,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他相信即使是魁星、文曲那一班人,也挑不出毛病。

    接着李长庚又熟练地穿鞋戴帽,在开头结尾加了“山大的福缘、海深的善庆”之类的套话,调了一遍格式,这才算完成,发给观音。

    忙完这些,李长庚长长打了个呵欠,觉得疲惫不堪。凡夫俗子总觉得神仙不会犯困,这是愚见。神仙干人事不会累,如果干的是神仙事,一样会消耗心神。他本来再干一会儿,可脑子实在太沉,得回洞府打坐一阵才能恢复。

    李长庚收拾好东西,离开启明殿,刚把仙鹤唤出,看门的王灵官忽然走过来:“老李,南天门外有人找你。”

    “谁呀?” 李长庚一怔。

    王灵官耸耸肩:“还能有谁?告御状的呗。”

    人间常有些散仙野妖,受了冤屈无处申诉,要来天廷击鼓鸣冤。玉帝有好生之德,不好统统拒之门外,索性给启明殿多加了个职责,接待这些苦主。李长庚原本还一个一个细心询问,后来接待得太多,觉得许多诉求也属实荒唐,此后便一律转回苦主原界处理。

    他一听说是告御状的,头也不抬:“我下班了,让他明天再来吧。” 王灵官苦笑道:“寻常的我早打发了,这个在这里呆了快小一个月,就是不肯走,特别能熬——而且吧,这人有点特别。” 他眨眨眼睛,李长庚起了好奇心。

    两人出了南天门,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腾地从大门柱旁跳出来。李长庚一看那猴子身影,心跳先停了半拍。

    孙悟空?

    那家伙不是被关在五行山下了吗?

    再仔细一看,相貌有微妙差异。这一只有六只个耳朵,像花环一样围脑子一圈,而且神情畏畏缩缩的,全不似那只猴子气焰嚣张。它见了太白金星,赶紧作揖打拱。李长庚懒得再开启明殿,索性就站在南天门前问:“你叫什么名字?所诉何事?”

    “小妖叫六耳猕猴,为替名篡命事请天廷主持公道。”

    小猴子总算等到一位管事的人,哪敢怠慢,快嘴快舌把自己的事情一发说了。

    原来这个六耳猕猴本是个野猴精,一直在山中潜心修行,一心想走飞升的正途。要知道,妖、怪、精、灵这四种身份,非是六合之内,想位列仙班难度极高。首先得拜一位正道仙师,有了修行出身,才有机会飞升。

    六耳猕猴要投的仙师,乃是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的菩提祖师。资质、悟性、根骨、缘法都验过了,可等了良久也不见消息。六耳以为菩提祖师终究瞧不上妖属,灰心丧气之下,便转修了妖法。这些年来倒也过得逍遥自在,只是仙途就此断绝,心中未免耿耿于怀。

    有一日,他偶遇一个道人,自称是菩提祖师门下弟子。两人攀谈一番,六耳才知道同一年菩提祖师收了一只灵明石猴,颇得青睐,还得了个法名叫“悟空”。师兄弟之间盛传祖师曾半夜授法,让悟空得见真传。只是离开的时候,祖师不许他在外面说出师承,颇为古怪。

    六耳大惑,又去查探了一番,发现这悟空后来闯入阴曹地府,把猴属的生死簿子全给勾了,这就更古怪了。悟空这一闹,连阳寿都算不清,更别说查证是哪年去投的菩提祖师。

    六耳疑心自己当年是被这灵明石猴顶替了身份,做了菩提祖师的弟子,事后还去地府湮灭证据。他心中不忿,这才决心上天廷来告御状。

    讲完以后,他还从耳朵里掏出一圈纸,上头密密麻麻写着好多字。李长庚听完这一篇长长诉状,心中暗暗纳罕。孙悟空那猴子他熟悉得很,两次做官都是他引荐的,没想到还有这等隐情。他呵呵一笑,对六耳道:“孙悟空犯了事,已经被关到五行山下了,这你知道吧?”

    六耳一点头:“我也不要他如何,只想自家重拜入菩提祖师门下,化去横骨,从头修行,把这几百年平白丢了的光阴补回来。求仙师给个公平,求仙师给个公平。” 说到最后,猴子双目含泪,连连作揖。

    其实就算天廷批准,他从妖法再转修仙,也是千难万难。不过李长庚见他面容枯槁,不忍说破,只含糊道:“我会转给有关衙署,查实后尽快通知你。” 六耳千恩万谢,高高兴兴离了南天门。

    李长庚揣起六耳的诉状,拜别了王灵官,驾起仙鹤朝着自家洞府飞去。飞到一半,突然一封传信送过来,是天廷的内部通报,说下界大唐与鞑靼边境两界山有震动。

    通报越短,意义越重。李长庚吓了一大跳,那五行山下压得可不是一般人,刚才那震动,莫非是妖猴越狱不成?

    李长庚正琢磨着要不要回转启明殿,提前准备一下,忽然接到观音飞符传信,说给你同步一下最新情况哈,玄奘刚收了个徒弟,资料先发给你。

    李长庚打开一看名字,不由脱口喊了一声:“无量天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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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3-2 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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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5-15 09:18:44 | 显示全部楼层
    太白金星有点烦(3)

    孙悟空这个名字,别人不熟,他李长庚可太了解了。

    当年那一只石猴出世,从弼马温到齐天大圣,可都是他一手运作出来的。眼看一桩招安的大功要到手,谁知猴子不识趣,搅得整个天廷都乱了套,最后被佛祖压在五行山下,算来已经有五百年了。

    如今佛祖要把这家伙放出来,到底是什么用意?就不怕那猴子脾气上来,一棍子把玄奘打死?更何况这么大事,观音为什么之前不跟自己说?

    李长庚恼怒了一阵,气稍微顺了。自己的工作已经完成,他们爱收谁当徒弟就收,和启明殿没什么关系。他忽然想起那只瘦小的六耳猴子的背影,摸摸怀里这张诉状,不由得轻轻嗟叹了一声。一个时辰之前,六耳这个诉求也许还有解决的可能。但现在孙悟空被玄奘收为弟子,性质就变了。

    “算了,他一只修习了妖法的猴子,就算拜在菩提祖师门下,也不会有什么成就。拖一拖,他就该知趣回归洞府了。” 李长庚心想。

    这时他腰间笏板响动,原来又是观音传音过来。李长庚把诉状随手放回袖中,收回心思。观音一开口就表扬:“李仙师,揭帖我看完了,写得也精彩,到底是老资格,周到严谨,咱们再接再厉。”

    李长庚眉头一皱,觉得话茬儿不对,观音主动又说:“忘了跟你详细说了,佛祖觉得玄奘这次取经意义重大,所以给的劫难定量是九九八十一难,咱们接下来还得多多努力哈。”

    李长庚眼前一黑,啥玩意?还得搞八十次?疯了吧?

    观音赶紧宽慰:“这个定量标准吧,还是有弹性的,算法可以微调。咱们可以从玄奘出生……不对,从金蝉子被贬开始算起。我帮你数数啊,金蝉遭贬第一难,出胎几杀第二难,满月抛江第三难,寻亲报冤第四难。然后老李你安排的那一难,可以拆成“出城逢虎”和“折从落坑”两难——你瞧,一下子六难就过去了不是?”

    李长庚听了,心情稍微好了,可再一琢磨,不对啊!取经明明是灵山的事,我就是帮忙协调而已,怎么听起来接下来的活全算我头上了?他还没开口质问,观音已抢先说:“佛祖对那篇揭帖很是欣赏,已传抄诸天佛陀、菩萨、罗汉、诸比丘、比丘尼等,无不欢喜赞叹,齐颂殊胜。”

    李长庚一听这句,心中登时一沉。糟糕!着了她的道儿了。

    观音肯定早知道佛祖定的量是八十一难,却只跟李长庚透露一难。他本以为是临时帮一个小忙,谁知道揭帖一发,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劫是你太白金星护法,接下来的事儿自然还是你负责。

    回想刚才观音还推心置腹地帮着计算劫难数量,李长庚一阵气苦。合着你是帮我解决了一个本不存在的困难,送了一个本来不需要的人情……怪不得满天神佛个个清净无为、不昧诸缘。只有不主动做事,才不会沾染因果啊。

    观音见李长庚久久不回话,知道他心里愤愤,主动道:“李先师,您这护法精彩之至,可见悟法精深,将来得证金仙,可别忘了请我吃杯素酒。” 这句话恰好搔到了李长庚的痒处,事已至此,只好矜持地回了一句“哦”。

    观音赶紧顺毛捋:“你放心,这是咱俩的事,不会让你一个人独扛。老李你赶紧回去歇着吧,后头几难的登记我来负责。” 她这么殷勤地主动揽活,连称呼都从“李仙师”变成“老李”了,李长庚一时倒不好意思说什么了,默默收好飞符,骑鹤径自回了九刹山。

    这是天廷分配的洞天福地,周回不算太大,好在险峰幽壑、珠树琼林一样不缺。唯一的瑕疵是年头长了点,不是瀑布偶尔断流,就是岩洞间或塌方,小毛病不断。

    李长庚进了洞府,先给白鹤洗刷了一下羽毛,脱下道袍捏了个去尘咒。无意中一抬头,发现穹顶微微有些水珠,想必是岩间灵泉渗漏下来的。他跟山神提了几次了,对方只是敷衍地弄了个辟水珠挂在上头,至今还没派力士来修。

    忙完这些事,李长庚撕开灵芝吃了几口,盘膝趺坐在蒲团上。谁知一个小周天还没搬运完,头上闪光,这是有消息过来了。

    飞符化成一团光不停盘旋,就是不凝实降下。李长庚叹了口气,他这个洞府是在诸峰林壑的最深处,固然合了幽静潜修之美,但飞符却不易感应,只有攀到山顶才能凝实。

    他有心明天再收,可脑子里总惦记着,索性捶捶腿下了蒲团,吭哧吭哧爬到九刹山顶。登顶的一瞬间,团团光华闪耀不休,仙意宛然,观音发来的飞符一口气全收下来了。

    第一条是:“老李,双叉岭上玄奘遇见刘伯钦之前,遇到过一头老虎,我登记成第七难了。”

    第二条:“老李,两界山玄奘收孙悟空当弟子的事,我登记成第八难了。附件是揭帖,你看看。”

    第三条:“西海龙说他们家三太子主动要求锻炼,我安排他去了鹰愁涧,先吃了玄奘的白马,这样咱们第九难也有了,再罚它去顶替坐骑。”

    第四条:“累死了,先沐浴。第十难看老李你发挥啦,跟第九难的间隔别太远哈。”

    第五条:“对了,孙悟空斗战不错,咱们接下来的护法方略,可以再大胆一些。”

    李长庚松了口气,这一转眼就推进到第九难,速度还挺快,他回了一句“保重仙体”,然后溜达回洞府,盘膝坐下读五行山的揭帖。

    观音这篇揭帖写得花团锦簇,主旨大赞佛法无边,浪子回头。揭帖还配了一张图影:只见一只猴子头戴金箍,跪在玄奘面前,玄奘旁合十诵经,面色虔诚。

    李长庚看了几眼,用词浮夸了点,但没什么大问题,便搁在一旁,继续修炼。搬运了三个周天之后,李长庚灵台清澈,心境上仿佛有一层淡尘被拂开,突然咂出点不一样的味道。

    瞧瞧观音张罗的这些事:先去长安送了玄奘袈裟、锡杖,然后让刘伯钦提供接待,接着安排了孙悟空当徒弟,又牵线让龙王三太子当坐骑——好嘛,她经手的说是劫难,其实全是给玄奘送的好处。

    光是抢功也就算了,关键她还藏着掖着,不提前沟通,造成李长庚很是被动。

    要知道,护法锦囊都是按人头设计的,人数不同,做法迥异。原本李长庚精心挑选了一系列不必斗战的一人用锦囊,现在观音不打招呼就加了一只妖猴一条龙进去,等于之前拟定的方略全数废了,要重新做调整!

    怪不得她鼓励自己要大胆一点,合着又是一堆额外工作量。

    李长庚想到这里,登时连搬运都没心情了。所有的便宜人情,都是她的,所有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倒让我来。她居然还好意思发飞符过来表功,说得好像是照顾我似的。

    他差点就要再爬上山头去发飞符骂人,可一转念,能骂什么呢?人家观音做的事冠冕堂皇,就算闹到佛祖和玉帝面前,也挑不出错,反显得自己修为不够。

    这是真正的高手,让你吃个哑巴亏,还得受着人情。

    可李长庚知道,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仙界讲究“道法自然”。什么叫自然?天压着地,高压着低,你忍让了一次,气势就矮人一截,人家就会顺势蹬鼻子上脸。

    他回到洞府取出舆图,在唐僧预定路线上搜来寻去,观瞧片刻,突然眼睛一亮,当即唤来白鹤,直接下凡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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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5-15 09:18:58 | 显示全部楼层
    太白金星有点烦(4)

    他回到洞府取出舆图,在唐僧预定路线上搜来寻去,观瞧片刻,突然眼睛一亮,当即唤来白鹤径直下凡而去。

    他估算一下玄奘脚程,驾鹤先到了西番哈密国境内,很快看到玄奘与孙悟空站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旁边是白龙马,一个老者手捧着一套宝光星闪的鞍鞯、辔头、缰笼等物,正作势送出。玄奘微微点头,神情矜持,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悟空在一旁抱臂冷笑。

    别人瞧不出,李长庚可是一眼看破,哪个凡人家里会有这等宝物?那老头明明就是珞珈山的山神所变。珞珈山是观音道场,不用问,这事自然又是出自她的安排。她今晚没跟李长庚提过,说明这不算作八十一难之一,只是私下里的照顾。

    你瞧那三十九位紧随着玄奘的神祇,这会儿可都不在附近。

    李长庚微微皱眉,若不是他心血来潮提前赶来,这一桩隐秘安排都没人知道。他再看过去,孙悟空伸手挖了挖耳朵,仿佛对这一套厌倦得很。

    自从孙悟空被压在五行山下,这还是李长庚第一次再见。这猴子不复当年狂放嚣张的姿态,只是眉宇间多了一股冷意,仿佛断绝了一切世间因果,不在三界之中。李长庚只见过一次类似的眼神,那是填在北海眼里的申公豹,就是这样的眼神。

    孙悟空似乎感应到什么,抬头朝半空看去,李长庚赶紧躲入云中。猴子重新把视线放回远处,但聚焦处依旧是虚空。

    那边老头见玄奘把装备都装到龙马身上了,忽然浮到半空,现出真身:“圣僧,多简慢你。我是落伽山山神土地,蒙菩萨差送鞍辔与汝等的。汝等可努力西行,却莫一时怠慢。”

    李长庚气得鼻子都歪了,你既然要送个明白人情,那前头何必装什么凡人呢?他实在懒得往下看了,直接驾鹤离开,按照原来的计划朝西边飞去。

    风呼呼地在李长庚耳边吹着,识海怎么也忘不掉孙悟空刚才那空虚的一瞥。整个天廷,他算是跟孙悟空最熟的几个人。李长庚很好奇。孙悟空那个桀骜不驯的性格,原来让他在玉帝前叩个头都难,这次猴子怎么如此乖顺地成了取经人?观音到底是如何说服他的?

    想了半天,李长庚也没想出个子丑寅卯。这时白鹤一声清唳,把他的思绪拽了回来。李长庚往下方一看,和舆图显示的一样,下方山中坐落着一处禅院,名叫观音禅院。

    第十难没什么好处可送,以观音的脾气肯定是当甩手掌柜,一古脑扔给李长庚去发挥。“你既然让我施为,玄奘遇到什么劫难,可就怪不得我了。” 李长庚嘿嘿一笑,施展神通,以禅院为中心开始扫视方圆百里。

    扫来扫去,真让他找到一只妖精。这是一头黑熊精,正在自家洞府里闭目修炼。李长庚懒得搞化身那一套虚头,直接飘进了洞府之内。

    这只黑熊精皮毛苦涩,形销骨立,可见修炼得十分辛苦。它忽然看到一位仙人出现在眼前,吓得赶紧下拜。李长庚亲切地把它搀起来,随口询问。黑熊精略带羞涩地说它已成精四百五十多年,如今正努力化去横骨,再熬个五十年就够成仙的资格了。

    黑熊精一脸憧憬的神情,让李长庚不期然想起了六耳猕猴。他咳了一声,说位列仙班可没那么容易的,但若你能配合我的工作,弄一个位列仙门还是有机会的。

    黑熊精大喜过望,翻身便拜。李长庚微微一笑,说你附耳过来,然后细细交代了一通。黑熊精听得十分仔细,连连称是。

    安顿完之后,李长庚拂尘一摆,又降去了观音禅院,仔细安排了一番,眼见着玄奘他们进了禅院休息,这才驾鹤回了九刹山。次日一早,他刚到启明殿,观音已经气急败坏找上门来。

    “老李!你这第十难是怎么……怎么设计的?”

    李长庚装糊涂:“就是按锦囊方略来的呀。我这次选的叫自作自受,安排了金池长老觊觎袈裟,纵火烧禅院,孙悟空借了广目天王的辟火罩……”

    观音板着脸道:“你这一难的设计,干嘛要用那件金澜袈裟?袈裟乃是佛祖亲赐,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么办?” 李长庚知道她是存心找碴,一拍胸脯:“大士放心,锦斓袈裟只是假丢,我派专人看着呢,不会出问题。” 观音一计不成,又挑一刺:“还有啊,你为什么安排孙悟空去找广目天王借辟火罩?简直是画蛇添足!齐天大圣那么大能耐,至于连一把火都解决不了么?您是老资格,怎么会犯这种错误?别人会说我们这一劫渡得太假了,到时候影响了玄奘不说,连佛祖也会尴尬。”

    李长庚淡淡道:“灵山和天廷对取经大业都很重视,都要体现出关心,这不是您说的嘛。”

    广目天王职务在南天门,李长庚这一手安排看似多余,其实是向观音点了一下立场——我启明殿是天廷的衙署,有自己的想法,可不是你落珈山的跟班。

    偏偏观音没法在这上面纠缠,总不能说天廷不配吧?她还想再挑辟火罩的毛病,可转念一想,广目天王虽说在天廷供职,出身却是释门,她如果继续质疑,就是打自家耳光了——看来这老神仙绝对是处心积虑,要不天廷那么多有防火法宝的神祇,怎么独独去找广目借呢?

    观音咬了咬嘴唇,一跺脚,终于说了实话:“李仙师,你这一难安排在哪儿不好,干嘛选一个叫观音禅院的地方!起贪心的还是禅院长老,这不是抹黑我吗?”

    李长庚心里乐开花,面上却一脸无辜:“您看看舆图,玄奘一过西番国,下一站可不就在观音禅院?可是您交代的,说第九难第十难间隔不要太远。”

    观音被这一席话噎得哑口无言,活活憋出了青颈法相。李长庚见她哑口无言,笑道:“没啥事我就去殿里啦,这一劫的揭帖还得写呢。” 观音大惊,赶紧拦住他:“老李,缓一缓,缓一缓,这揭帖暂时不能发,真的有损我的名誉啊。”

    李长庚故作惊讶:“怎么会?这是观音禅院出的事,又不是观音大士您。” 观音急道:“哎呀,仙界什么样你还能不知道?万一被兜率宫的老君藏头去尾、添油加醋一转,就成了我观音指使偷窃袈裟了!”

    “咳,实在不行,再出个澄清声明嘛。” 李长庚说。观音差点摔了玉净瓶:“谁会看那玩意儿!西王母当年发了多少声明说猴子在蟠桃园只偷过桃,有用吗?老李,你这篇揭帖必须撤下来,不然我去凌霄宝殿说个分明!”

    见她开始口不择言了,李长庚不慌不忙亮出一份文书:“不劳你去凌霄殿,陛下早有批示。” 观音盯着末尾那先天太极看了一阵,气呼呼道:“我是释门中人,不懂你们玄门的暗语。” 李长庚说:“您看这个太极,阴阳二鱼首尾相衔,周转不休。什么意思呢?这是陛下教诲我等,咱们做事啊,不能顾头不顾腚。”

    观音这才意识到,能在启明殿干了这么多年的,怎么可能是个单纯的老实人。她迅速调整了一下法相,换成合掌观音,陪着笑脸说:“之前事情多,没顾上沟通,是我不好。现在取经进入正轨,咱们流程上可以正规起来,接下来的护法方略大家一起商量着来。不过这篇揭帖真的影响太坏了,还请老李多帮帮忙。”

    李长庚见火候差不多了,慢条斯理道:“其实嘛,倒也不是没办法补救。” 观音一听,赶紧请教。李长庚道:“前头观音禅院的事都演完了,改不得,不过我认识附近一头黑熊精,它愿意背这个锅。咱们可以说袈裟是它去偷走的,这样就跟观音禅院没关系了。再让孙悟空跟黑熊精斗一斗,最后玄奘出面把它收服做个弟子,如此一来,既有了劫难经历,又显出慈悲为怀,皆大欢喜。”

    观音大惊:“这使不得,使不得,怎么能让玄奘收妖精做徒弟呢?” 李长庚不解道:“孙悟空不也收了吗?猴子和黑熊,能有多大区别?” 观音头摇得像一个转经筒:“玄奘取经,收多少徒弟皆有定数。黑熊精缘法够了,可惜造化未至。”

    李长庚冷笑起来。三千大道,只这一个“缘”字最为缥缈玄妙,说缘法上可以,意思是不可以;说缘法上不可以,反倒是可以,满天神佛都爱用这词儿来推搪敷衍。

    他也不言语,端起茶碗,笑眯眯看着观音。观音脸色变了变,一咬牙,说灵山的编制我做不了主,落珈山的行不行?李长庚“咳”了一声,说只要能让黑熊精落实,放在哪里都没问题。

    “那这揭帖……”观音试探着问。

    “我还有别的事忙,要不您受累给写了吧。”

    观音这才**地松了一口气,转身登云离开。李长庚心头大畅,唤来仙童给自己沏上一杯玉露茶,美美地品上一口。念头通达了,连茶味都感觉更加醇厚灵澈。

    过不多时,观音自己把拟好的揭帖发过来。李长庚盘腿在蒲团上坐下,先不急不忙冥想了一阵,这才嘬着茶叶,欣赏起这篇揭帖。内容和他猜得差不多:金池长老觊觎袈裟,纵火烧禅院,黑熊精趁乱窃走袈裟。观音化身凌虚子,收服黑熊精,为此还舍出一个金箍去。

    观音还不忘在揭帖的结尾拔高了一下,说之所以收了这妖,是因为它诚心皈依,顽性早定,还附了几句诗:“普济世人垂悯恤,遍观法界现金莲,今来多为传经意,此去原无落点瑕”云云——算是把观音禅院的负面影响勉强遮过去了。

    李长庚感慨之余,也是暗暗钦佩。观音到底是个巧立名目的高手,居然把山神一拆为二,把黑熊精安排成落珈山后山的山神。既不必额外增加一个仙门编制,也解决了安置问题。他再翻后面,那一场劫难,也是被观音分拆成了“夜被火烧”和“失却袈裟”两难,进度又推进了一小截。

    这一回观音吃了个哑巴亏,一想到她脖子都气青的模样,老李心里舒服多了。他抿着玉露茶,忽又回想起观音刚才的话:“玄奘收徒,皆有定数”,不由得沉吟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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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5-15 09:20:54 | 显示全部楼层
    太白金星有点烦(5)

    这一回观音吃了个哑巴亏,一想到她脖子都气青的模样,老李心里舒服多了。他抿着玉露茶,忽又回想起观音刚才的话:“玄奘收徒,皆有定数”,不由得沉吟起来。

    玄奘将来预定是要成佛的,那么作为随行人员,起码一个罗汉果位是有的。西海龙王那个三儿子,以观音之尊,也只能把它以“坐骑”名义塞进队伍,做不得正选弟子,足见这名额之贵重,堪比人参果。

    眼下取经队伍里只有一个徒弟,那么玄奘接下来还收不收?收几个?

    参悟着这一番因果,李长庚突然怔了怔,当即趺坐闭目。只见一团团五彩祥云纷涌浮现,翻卷缭绕,霞光明灭不休。童子们知道,这是老神仙突感天机,潜心悟道,都不敢打扰,纷纷退出启明殿。

    不过短短一柱香的光景,李长庚缓缓睁开双眼,发出一声清朗长笑,起身大袖一卷,满屋云蔼顿时收入身中。玄奘取经这事,他原本只有满腹怨气,至此方有明悟:“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你可以赚尽好处,为何我不能从中分一杯羹?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

    他从蒲团上起身,抬手给观音发了张飞符:“玄奘既得了高徒,后续揭帖里,是否要多体现一下携手共进之精神?”

    观音很快回复:“好。”

    “锦囊还按原来的标准?” 他又问。

    观音回了个拈花的手势。

    看得出,观音对这个话题很谨慎,一个字都不肯多说。不过对李长庚来说,足够了。

    观音八成是在沐浴。一个人在泡澡时,最容易放松警惕,哪怕一个“哦”,都会透露出很多不该透露的信息。

    仙界的揭帖用词,向来讲究严谨。师徒尊卑有别,绝不能用“携手共进”来形容,这词只用于形容身份相当的合作。观音说可用,说明玄奘除了悟空,肯定还要收别的弟子。

    而根据李长庚的经验,如果一次渡劫的劫主超过四位,复杂度变高,得另外换成大锦囊才行,他印象里只有八仙过海那次动用过。观音既然说锦囊不用换,可见玄奘的正选弟子名额最多三个,与玄奘凑成四人队伍,卡着小锦囊的使用上限。

    观音说“玄奘收徒,皆有定数”,却没用“如是我闻”当前缀。说明除了悟空之外,其他名额佛祖并没指定,而是灵山的其他大能各自运作。至于缘落谁家就不知道了,大雷音寺从来没公布过。

    没公布最好,这样就有机会争上一争!

    一念及此,太白金星当即从蒲团上爬起来,一摆拂尘,兴冲冲去了兜率宫。老神仙感觉自己卡在关隘的心境,终于久违地松动了几分,隐隐触到了金仙的境界。

    兜率宫里,太上老君正坐在炼丹炉旁,一边盘着金刚琢,一边和金、银两个童子和青牛聊着八卦。李长庚一脚迈进去,问你们聊什么呢?太上老君一见是他,大喜过望,拽他过去压低声音:“哎哎,你听说了吗?二十八星宿里那个奎木狼,跟披香殿的一个侍香的玉女勾搭上了,在殿内做了许多不堪之事,啧啧,那叫一个香艳。” 旁边金、银二童子你一言,我一语,补充细节,说得活灵活现,好似现场看到一样。

    李长庚微微眯眼:“连兜率宫都知道了,那岂不是整个天廷都传遍了?后来呢?” 太上老君拿袍袖一挡,却挡不住双眼放光:“这事我只跟你讲,你可别告诉别人。” 不待李长庚答应,太上老君迫不及待道:“我听南天门传来的消息。奎木郎一见**败露,生怕玉帝责罚,直接裹挟了玉女下凡私奔去了,这个没确认,别瞎传啊。”

    李长庚陪笑了几句,装作不经意道:“也怪不得他们要跑,上一次类似的事你们还记得吧?广寒宫那次。”太上老君连连点头:“记得记得,天蓬元帅嘛,酒醉骚扰人家嫦娥,在广寒宫内做了许多不堪之……” 李长庚见他嘴有点瓢,赶紧拦住:“老君你别瞎讲。未遂,那是未遂,别坏了人家广寒仙子名节。” 太上老君道:“都这么传的嘛,反正天蓬最后被玉帝送上斩仙台,说明这事肯定不小,不然何至于死刑——哎呀,我记得,还是太白金星你出面求的情,才改判打落凡间吧?你俩这么好交情?”

    李长庚道:“咳,不提这个……顺便多问一句,天蓬打落凡间之后,那把上宝沁金耙,在老君你这儿吧?” 老君一怔:“没有啊,怎么了?” 李长庚奇道:“当初这钉耙是老君你亲自锻造,按规矩天蓬下凡,这耙子应该归还兜率宫吧?” 老君把脸一沉:“是我锻造不假,可早给玉帝赐给天蓬。他下界时根本没来交接,也没人查问,不信你自己查。”

    他让金、银二童子把兜率宫的宝库账簿取来,李长庚随便翻了几页,确实没有,心里有数了,便起身告辞。太上老君还想扯着他打听两句玄奘的事,结果他跨上仙鹤,直接飞走了。

    老君悻悻转身,一脸不满足地把账簿合上,叮嘱两个童子道:“你们再去检查一次宝库,咱们兜率宫的宝贝多,别稀里糊涂被人顺走几件。” 金、银二童子和青牛都笑:“老君太小心了,这里的宝贝,哪里是外人能盗走的。”

    老君一想也是,把金刚琢又盘了几圈,随手挂在青牛角上,继续去炼丹了。

    且说李长庚离开兜率宫,先去清吏司里查了下界名册,然后直奔人间,到了一处叫浮屠山的地界。这里有个洞府,他拿符纸化出一个黄巾力士,上前砸门。没砸几下,洞内突然传来一声嘶吼,只见一头面相凶恶的野猪精跳将出来,手握一把金灿灿的九齿钉耙,只轻轻一筑,便把黄巾力士砸了个粉碎。

    李长庚眼前一亮,这钉耙威力不凡,应该就是那柄上宝沁金耙无疑。他上前亮出本相,拱手笑道:“天蓬,别来无恙?” 那野猪精一见是太白金星,连忙收起兵器,唱了个大喏,语气居然多了几分腼腆:“如今转世投胎啦,天蓬之名休要提起,恩公唤我作猪刚鬣便是。”

    他把李长庚迎进洞府,奉了一杯野茶。李长庚喝着茶,闲聊了几句近况,眼神却一直盯着那柄金灿灿的耙子。

    这耙子的来历可不一般。当年玉帝请来了五方五帝、六丁六甲一起出力,荧惑真君添炭吹火,太上老君亲自锻打,才铸出这么一柄神器,重量约有一藏之数,被玉帝拿去镇压丹阙。后来天蓬受任天河水军元帅,玉帝亲自取出这柄上宝沁金耙,赐给他做旌节。满天皆惊,谁都没想到这个水军元帅能得到这么大恩宠,风头一时无二。

    广寒宫事发之后,天蓬被押上斩仙台,天廷上上下下都觉得这个骄横新贵死定了。唯独李长判断玉帝并不想真杀天蓬,便主动为其求情。果然玉帝顺水推舟,改判了它黜落凡间。所以猪刚鬣适才见了他,承下这份人情。

    按说天蓬被贬之前,这上宝沁金耙应该被缴入兜率宫,可他如今居然还带在身边,说明什么?说明玉帝对天蓬圣眷未衰,下界只为避避风头。反正转过一次世后,过往的因果直接清空。只要寻个契机,便能重新让猪刚鬣重归仙班。

    “陛下既有起复之心,这人情正好让我来做。”

    李长庚暗暗计较了一番,转向猪刚鬣:“刚鬣啊,最近有个起复的机会,看你有没有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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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3-2 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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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5-16 10:28:17 | 显示全部楼层
    太白金星有点烦6
    加里波第 加里波第 2022-04-08 09:43:20

    李长庚暗暗计较了一番,转向猪刚鬣:“刚鬣啊,最近有个起复的机会,看你有没有兴趣。” 猪刚鬣一怔,旋即大喜:“有,有,这破地方老子早憋坏了,那些凡间女子没一个……” 李长庚咳了一声,猪刚鬣这才意识到不妥,改口道:“呃,老,老猪是说,那些凡间女子助我磨砺过道心,如今我伐毛洗髓,洗心革面,可以挑更重的担子了。”

    “你真要挑担子?”

    “那是自然!多重都行。”

    李长庚随即将计划说了一遍,猪刚鬣一听,惊疑不定,喃喃说这是陛下的意思?李长庚一指那耙子:“你自家努力修行上去,他老人家不是更高兴吗?”猪刚鬣心领神会,连连点头。

    李长庚心想,就他这猥琐脾性,嫦娥尚且要被骚扰,附近的凡间女子只怕更是不堪其扰,这次如果能将其弄走,也算是一桩顺手善事。于是他拿出舆图,袖手一指:“头一桩要紧事,你赶紧搬家,就去福陵山云栈洞,那里是取经人必经的路途。你搬过去以后,洞里做得旧一点,别人问起,就说你已盘踞多年。其他的,等我指示。” 猪刚鬣忙不迭地答应下来,返身就走。

    交代完这边的一切,李长庚匆匆又回到启明殿,正赶上织女还没走。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枚玉简,对她说:“帮我送趟文书给文昌帝君,加急啊。”

    织女一看,哟,居然是青词。

    青词和揭帖内容差不多,都是记录九天十界诸般变化。不过揭帖是给大众阅读,青词要先在文昌帝君这里整理汇总,然后向上报送,只有三清四帝、罗天诸宰才有资格看。

    织女挺纳闷,平时启明殿都是让值殿的道童去送青词,怎么今天李殿主指明让她去送?李长庚没解释,说这是急事,你去跑一趟,然后可以提前下班了。织女挺高兴,抱着文书喜孜孜去了梓潼殿。

    文昌帝君一看西王母的小女儿亲自来送,自然不敢怠慢。他接过青词一看,里面是讲五行山玄奘收徒的事,基本上是把观音的揭帖抄了一遍便顺手搁到一摞青词的最上头。

    织女离开梓潼殿,高高兴兴去鹊桥会了。李长庚却马不停蹄,径直找到观音,掏出玉简,说我把第十二难的护法方略调整完了。

    这第十二难用的锦囊,叫“除暴安良”,讲玄奘师徒路过高老庄,遇到一头野猪精霸占村中女子。玄奘怜悯百姓之苦,派出悟空大战野猪精,将女子解救出来,在百姓千恩万谢中继续西行。

    观音这次看得很细致,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两遍,啧啧称赞,说这一难设计得好啊,既显出玄奘慈悲之意,也兼顾孙悟空斗战之能。而且斗战点到为止,不会喧宾夺主,分寸感极好。

    李长庚淡淡点了下头:“那我就照这个去安排了?” 观音拦住他:“这个野猪精,是当地的妖怪吗?” 李长庚说:“对,洞府就在高老庄隔壁,住了好多年了。” 观音还是有点不放心:“我怎么没看见野猪精的结局。你打算让他被悟空一棍子打死?还是放生?我们珞珈山可再没有多余编制了啊提前跟你说。”

    看得出来,她这是被黑熊精坑怕了。李长庚笑道:“自然是放归山林,许他点修炼资粮就成了,这都不必细说。” 观音这才放下心来,让他放手去安排。

    李长庚拜别观音,下凡到了福陵山,见猪刚鬣已经把洞府安顿好了,便在附近找了片开阔地,起了个高老庄,雇了几十个凡人填充其中,伪做定居多年的样子。一直到玄奘和悟空远远走过来,他才骑鹤远去,回转启明殿,盘坐继续修持起来。

    也就一柱香的功夫,李长庚忽有感应,缓缓睁开眼睛,只见一道带着火花的飞符“唰”地飞入殿内。他嘿嘿一笑,来了。

    飞符是观音所发,言辞间颇为急切:“老李,你怎么搞的?那野猪精怎么给自己加戏,主动要拜玄奘为师?” 李长庚还没回复,只见启明殿口突现霞光,原来观音已经气急败坏找上门来了。她脸色铁青,现出了千手本相,回旋舞动,可见气得不轻。

    李长庚不待她质问,先迎上去问怎么回事?观音浮起怒容:“那头野猪精一见玄奘,立刻跪下来磕头,说是我安排的取经弟子,等师父等了许多年。玄奘联系我问有没有这事,我才知道出了这么大篓子——老李,这可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李长庚一摊手:“方略你也是审过的,根本没这么一段。恐怕是那头野猪精听人说了取经的好处,自作主张吧?”

    “不是老李你教的吗?” 观音不信,千手一起指过来。

    李长庚脸色不悦:“你让玄奘直接拒了这头孽畜便是,我绝无二话。” 观音长长叹了口气:“现在这情况,不太好拒啊。”

    “有什么不好拒?这野猪精连大士你都敢编排,直接雷劈都不多!”

    观音“啧”了一声,一脸无奈:“老李你忘啦?玄奘身边还跟着三十九尊神仙呢。” 李长庚道:“那不正好做个见证吗?”

    观音不知道这老神仙是真糊涂还是怎么,压低声音道:“如果我现在去高老庄,当面宣布

    那野猪精所言不实,那几个护教伽蓝、四值功曹会怎么想?哦,他猪胆包天,是该死——但高老庄这一场劫难的方略,是观音审的,太白金星具体安排的,现在出了事故,是不是说明你们没有严格把关?是不是也要负点责任?那些家伙,自己不干活,挑起别人错处可是具足了神通。”

    李长庚心中微微冷笑。都这时候了,观音还不忘记把黑锅朝启明殿挪一挪,指望自己跟她陪绑。他一捋胡须,稳稳道:“大士莫急,来,来,坐下我们商量一下,总会有两全之策的。”

    观音说:“哪有心思坐下聊啊,咱俩赶紧去现场吧!”她正要催促,忽然手里的玉净瓶微微颤动。她暼了眼瓶里的水波涟漪,脸色微变,一手端起水瓶,一手拔下柳枝,另外两手冲李长庚做了个“稍等”的手势,同时一手捂耳,一手推门出去了。

    李长庚也不急,回到案几前,慢悠悠做着前面几难的报销。过不多时,观音回来了,脸色要多古怪有多古怪。她疾走几步到近前,几只手同时拍在案几上:“老李,你是不是早知道猪刚鬣是天蓬转世?”

    李长庚微讶:“那猪精是天蓬?不可能吧?天蓬当年在仙界帅气得很,怎么会转成这么个丑东西?”

    “你真不知道?”

    观音盯着他的脸盯了半天,李长庚胡须一根不抖,坦然道:“贫道以道心发誓,今日才知道这一层根脚。” 观音不知李长庚是在誓词上玩了个花招,悻悻把大部分手臂都收回去。李长庚问:“大士又是从哪里知道的?”

    “这事已经惊动鹫峰了!阿难代表佛祖传来法旨,说玉帝送了一尾龙门锦鲤给灵山,说这水物与佛有缘,特送法驾前听奉。”

    李长庚装糊涂:“这事跟天蓬有什么关系?” 观音有点抓狂:“没关系啊。可这么一件没关系的事,佛祖特意转告我,这不就有关系了吗?”

    “啊?”

    观音气呼呼说道,“刚才我又联系了玄奘,他确实看见那猪精手里有一柄九齿钉耙,隐有金光,可不就是天蓬那把上宝沁金耙!” 李长庚惊道:“这么说,这天蓬竟是玉帝跟佛祖……”

    “猪刚鬣虽无缘法,但造化到了。” 观音嘬着牙花子说。

    这种涉及高层博弈,不必点破。玉帝只是送了一尾锦鲤,佛祖也只是转达给观音。两位大能均未置一词,全靠底下人默会。以观音之聪睿,自然明白上头已经谈妥了,但这种交换不能宣诸纸面。所以得由她出面,认下这个既成事实,慧眼识猪,成全猪刚鬣的缘法。

    万一哪天猪八戒出了事,追究起责任来,那自然也是观音决策失误。她拼命把李长庚扯进来,是想一起承担风险。

    李长庚想到这里,看了眼观音。她的脸色奇差无比,不止是因为这个意外变故,甚至不是因为这道法旨本身,而是因为这道法旨不是佛祖直接说的,而是阿难转达的,这本身就隐含了不满。

    “阿难还说什么了?” 李长庚问。

    “说我办事周全,事事想在了佛祖前头,把玄奘弟子先一步都准备周全了。” 观音面无表情回答。李长庚暗自吐了吐舌头,阿难这话说得真毒,看来灵山内部也挺复杂的。

    “对了,老李你当初怎么想到找猪刚鬣的?” 观音犹不死心,一定要挖出这事的根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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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5-16 10:28: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对了,老李你当初怎么想到找猪刚鬣的?” 观音犹不死心,一定要挖出这事的根源来。

    “这您可冤枉我了,最初我可没选他。” 李长庚叫起屈来,“我当初定下云栈洞时,接外包的是当地一个叫卯二姐的妖怪。哪知道方略做到一半,卯二姐意外死了。但你知道的,整个劫难架构都搭好了,总不能因为个别乙方死了就推翻重来,这才把它老公紧急调过来。谁能想到这么巧,谁想她招的夫婿是天蓬转世。”

    “那……你有没有跟别人泄露过高老庄这一难的安排?”  

    李长庚大声道:“我连猪刚鬣的根脚都不知道,能去跟谁讲啊?” 他怒气不减,拽着观音到书架上,拿出一摞玉简:“所有与取经有关的往来文字,皆在这里,大士可以尽查,但凡有一字提及天蓬,我愿自损五百年道行,捐给珞珈山做灯油!”

    观音面上说不必,暗中运起法力,转瞬间把所有文书扫过一圈。她用的是“他心通”,可以知悉十方沙界他人之种种心相。倘若这堆文书里藏有与高老庄有关的心思,神通必有感应。但扫视下来,确如李长庚所言,文书里无一字涉猪,唯有一个玉简隐隐牵出一条因果丝线。

    观音心意一动,摄过玉简一看,发现里面是一篇青词的底稿,是讲五行山收徒的事,而且正文大半是引用她自己写的揭帖。李长庚惭愧道:“大士这篇文字甚好,我一时虚荣作祟,不告而取,拿去给自己表了个功,恕罪则个。”

    观音大士左看右看,也看不出和高老庄有什么关联,只得悻悻放下玉简:“老李多包涵,我这也是关心则乱。” 李长庚面上讪讪,心中却乐开了花。

    他交出去的那篇青词,前面是照抄揭帖,只在结尾多了几句评论。评论说孙悟空在天廷犯下大错,遇到玄奘之后竟能改邪归正。可见如果赶上取经盛举,罪人亦能迷途知返,将来前途光大,善莫大焉云云。

    这封青词通过文昌帝君,第一时间送去了玉帝面前。玉帝何等神通,不难从这几句话里产生联想——这一段话虽是说孙悟空,难道不是也说天蓬?他只要向六丁六甲稍一咨询,便会查知李长庚一切已安排到位,只欠顺水推一下舟。

    只是李长庚没想到,玉帝的手法更加高明,只是送了条锦鲤给佛祖,说是与我佛有缘。锦鲤乃是水物,又赶上这个时机,佛祖自然明白怎么回事。两位大能隔空推手,不立文字,微笑间一桩交换便成了,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至于李长庚,他从头到尾只是提交了一篇收伏悟空的青词,安排了一头当地的卯二姐及其夫君参与护法。这等曲折微妙的发心,别说观音大士的他心通,就算请来地藏菩萨座下的谛听,也看不出背后玄机。

    “那,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李长庚故意问观音。

    观音面带沮丧:“阿难已经差人把锦鲤送到珞珈山,搁我莲花池里了,说是象征道释两家友谊。我还能怎么办?这事我只能认下,先让玄奘把它收了——不过老李,揭帖里得把天蓬改个法名,不是我抢功啊。这一劫,如果再不多体现一点出皈依我佛之意,实在交代不过去。”

    李长庚已经占了个大便宜,这点小事并不在意,点头应允。

    于是观音又拿起玉净瓶,出去跟玄奘嘀咕了片刻,回来脸色有点怪。李长庚问她没办妥?观音说办妥了,玄奘刚刚正式收其为二徒了,赐法名“悟能”,然后递过一张度牒,让李长庚备案。李长庚一看那度牒,上面除了法号“猪悟能”之外,还有个别名叫“八戒”,后头备注说是玄奘所起。

    李长庚白眉一抖,哟,这可有意思了。

    观音起的这个法名非常贴切,”悟能“可以和”悟空“凑一个系列。但“八戒”是什么鬼?孙悟空法号也不叫“七宝”啊?何况人家菩萨刚赐完法号,你就急吼吼又起了个别名,这嫌弃的态度简直不加掩饰。

    难道是玄奘对这次被迫收徒不爽,就用这种方式表达不满?可你一介凡胎大德,居然对观音大士使脸色,就算是金蝉子转世,也委实大胆了点啊。

    可李长庚转头再一看,观音有气无力地在启明殿里趺坐,与其说是恼怒,更似是无可奈何,心中突地一动。

    他起初接手这件事时,曾感应到一丝不协调的气息,只是说不出为何。如今见到观音这模样,李长庚一下想到了哪里不对劲。

    这次取经盛事是佛祖发起,为了扶持他的二弟子金蝉子。可出面护法的既不是佛祖的十大弟子,也不是文殊、普贤两位胁侍,反而从弥勒佛那调来了左胁侍观音大士——现在佛的事务,却从未来佛那边抽调一个菩萨过来负责,这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怪不得观音在这件事里咄咄逼人,争功积极,再联想观音刚才对几位护教伽蓝的提防态度,以及阿难的讥讽,只怕灵山那边也是暗流涌动。

    李长庚心里微微有点不忍,都是苦逼神仙,怎么就互相斗起来了呢。他示意童子去泡一杯玉露茶,亲自端给观音。观音接过茶杯,苦笑道:“谢谢老李。我现在有点乱,实在没心思分拆高老庄的劫难,要不就统共算作一难得了,后头咱们再想办法。”

    “好说好说,合该也只是一难罢了。” 李长庚拿起笔来,替观音在玉简上记下“收降八戒第十二难”几个字。观音捧着茶杯正要入口,突然玉净瓶一颤,茶水泼洒出来,立时化为灵雾弥散。观音一看瓶口,脱口而出:“不好!”

    “怎么了?”

    观音道:“被猪刚鬣……呃,被猪悟能这一搅,我都忘了。本来后头还有个正选弟子等着呢,这下可麻烦了!” 李长庚忙问是谁?观音顾不得隐瞒,如数讲出来。

    原来灵山安排的取经二弟子人选,是一头灵山脚下得道的黄皮貂鼠,偷吃了琉璃盏里的清油,罚下界来,叫做黄风怪。它就驻扎在距离高老庄不远的黄风岭黄风洞,专等玄奘抵达,便可以加入队伍。

    不用说,这貂鼠一定是灵山某位大德的灵宠,才争取到了这番造化。只是妖算不如天算,造化不如缘法,被天廷硬塞了一头猪悟能,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了。佛祖无所谓,观音却必须设法去安抚。

    李长庚宽慰道:“反正玄奘还能收一个弟子,那黄风怪做个老三,也不算亏了。” 观音怔了一下,突然转过脸来,目光锐利:“老李,你怎么知道玄奘可以收三个弟子?我好像没讲过吧?”

    李长庚登时语塞。他适才大胜了一场,精神上有些松懈,一不留神竟露出了破绽。他支吾了片刻,含糊说是凌霄殿给的指示,观音却不肯放过,追问怎么指示的?李长庚只好拿出玉帝批的那个先天太极图:

    “您看这阴阳鱼,阴阳和合,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可见陛下早有开示,玄奘要收三个弟子。”

    “你上次可不是这么解读的!”

    “圣人一字蕴千法,不同时候寓意不同。所以我们才要时刻揣摩。”

    观音觉得李长庚的解释牵强,可她是释门弟子,总不好对道家理论说三道四,就一直狐疑地盯着李长庚。

    直到织女回到启明殿拿东西,才算打破这尴尬场面。观音收回眼光,语气森森:“好了,我去劝慰一下黄风怪,就让他后延至第三位好了。李仙师护法你辛苦,佛祖也会身为体谅的。” 说完她端着玉净瓶离开。

    李长庚暗暗叹息。恐怕观音已猜到了答案。修到这个境界的没有傻子,有时只消一丝破绽,就足以推演出真相。不过话说回来,这也并非是坏事。对方明知是你搞的事,偏偏一点把柄也抓不住,这才是无形的威慑。

    观音刚才威胁说会禀明佛祖,听着吓人,其实也就那么回事。佛祖是厉害不假,但灵山与天廷又不在一起开伙,他还能隔着玉帝一个雷劈下来不成?李长庚办这件事不是徇私,是为玉帝办事,她如果真撕破脸……那,就只能祝她好造化呗。

    “刚才观音大士好像不太高兴啊。” 织女一边把宝鉴搁包里一边问。

    “她担子重,事情多,偶有情绪再所难免。干我们这行的,哪有痛快的时候?” 李长庚感慨道。织女“哦”了一声,一甩包高高兴兴走了,她对这些事从来是不关心的。

    启明殿内,又只剩下太白金星一个人。这一场反击虽说收获喜人,却也着实耗费心神,亟需温养一阵神意才行。于是他趺坐在蒲团上,决定好好调息一下。

    随着真气在体内流动,李长庚烦躁的心情逐渐平复,神意也缓缓凝实,沉入丹田,内视到一团雾濛濛的晦暗,其形如石丸,横封在关窍之处。他知道,正是此物阻滞了念头通达,是心存疑惑的具象表现。更准确地说,是有些事情没有想通。

    李长庚向观音解释过两次先天太极的意思,但那些说法都是自己揣摩,敷衍罢了。那么玉帝为何不置一词,只圈了一个太极图在文书上?他的真意到底是什么?自从接到那个批示之后,李长庚便一直在参悟,却始终没有头绪。

    还有,佛祖为何选了孙悟空这个前科累累、又无根脚的罪人加入取经团队?

    这些真佛金仙们的举止,无不具有深意,暗合天道。李长庚不勘破这一层玄机,便无法洞明上级本心,将来做起事很难把握真正的重点,难免事倍功半。

    “难难难,道最玄,莫把金丹当等闲。” 老神仙喃喃念着。他缓缓睁开双眼,看向案头那太极陷入冥思。不知不觉间,那两条阴阳双鱼跃出玉简,游入其体内。李长庚连忙凝神返观,只见那先天太极在内景里紫光湛湛,窈冥常住,与那团疑惑同步旋转起来……

    突然一纸飞符从殿外飞来,把李长庚难得的顿悟生生打断。

    “老李,不好了,黄风怪打伤了孙悟空,把玄奘抓走了!不是渡劫,重复一次,不是渡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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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5-16 10:29:28 | 显示全部楼层
    太白金星有点烦(8)

    李长庚黑着一张脸,站在猪刚鬣……不,猪八戒旁边。眼前孙悟空躺倒在一席草床上,双眼红肿,流泪不止。

    大致情况他已经了解了。观音去安抚黄风怪,没想到黄风怪直接翻了脸,大骂观音办事不利,竟转身走了。它既没回洞府,也没去灵山告状,而是直接冲到刚抵达黄风岭的取经队伍面前。

    孙悟空、猪八戒以为这是事先安排好的劫难,只需要象征性地打一打,谁想到黄风怪一上来就动了真格,先祭出一口黄风,吹伤了孙悟空的眼睛,然后趁机摄走了玄奘。

    李长庚低头去看孙悟空。只见这位昔日的齐天大圣紧闭双眼,那冷然空洞的眼神,被两片红肿眼皮所遮掩,看上去疲惫不堪。李长庚不期然想起那只南天门外的六耳小猴子,你别说,两只猴长得还颇像,怪不得会有冒名学艺之事。

    这些无关思绪,只在脑中一闪。李长庚拂尘一摆,俯身唤道:“大圣,大圣?” 悟空微抬右手,算作回应。李长庚说:“观音去寻你师父了,不必着急。我先帮你寻个医生,治好眼病。”

    “她寻不寻着,也是无用;我治与不治,都是瞎子。” 悟空的声音虚弱,可冷意宛在。

    李长庚微微皱眉,这话听着蹊跷,还欲再问,猴子却翻过身去了。猪八戒双手一摊:“他就这德性,谁都不爱搭理。我还以为是个高手,谁知道一招就被人家干翻了。”

    “黄风怪有这么大能耐?” 李长庚有点惊讶。

    猪八戒耸耸鼻子:“那厮仗着佛祖骄纵,可不知有多少法宝哩。” 李长庚赶紧咳了一声,别人可以这么说,你猪八戒讲这种话,不是乌鸦落在你身上吗?

    教训完八戒,李长庚抬起头来,环顾四周,远远半空云端里,站着一圈护教伽蓝、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站成四个小群,小声交头接耳。这个意外事故,显然也出乎他们预料,大概在讨论要不要上报。

    李长庚想拉观音商量,可她已经去追黄风怪了,至今未回。这很奇怪。观音法力高强,要抓那头貂鼠只是转瞬间的事,这么久没消息,说明出了大变故。

    李长庚垂下拂尘,轻轻叹了一声。劫主丢了,首徒伤了,肇事凶徒跑了,负责人抓不回来,所有的环节都出了娄子,偏偏全程还被监察的神祇看在眼里,眼见这一场西行取经就要彻底崩盘。

    此刻李长庚的心里,也是矛盾得很。倘若此事发生在高老庄之前,他大可以袖手旁观,看观音的热闹。但他刚刚才花了大力气,把猪八戒运作进取经队伍里,如果取经黄了,白辛苦一场不说,还会影响玉帝对自己的看法。

    再者说,黄风怪之所以突然发疯,还不是因为二徒的名额被八戒给占了。如此推算下来,李长庚才是崩盘的初始之因。

    李长庚暗自感叹。世间的因果,真是修仙者最难摆脱的东西,只要稍微沾上一点,便如藤蔓一样缠绕上来,不得解脱。

    回想起玉帝画的那个先天太极,圆融循环,周围干干净净,一点因果和业力不沾,这才是金仙境界。可惜李长庚修为不够,不能像玉帝那样甩脱因果。

    他长考下来,发现自己非但不能看观音笑话,反而还得全力相助,无论如何得把这事弥合回来。可要弥合这么大一娄子,千头万绪,谈何容易。李长庚索性就地坐下,意识开始沉入识海。猪八戒在旁边见他头顶紫气蒸蒸,耐不住性子,大声道:“实在不行,就各自散了罢。我把猴子送回花果山,我回我的浮屠……”

    李长庚吓了一跳,及时打断了他:“是回高老庄!”

    高老庄是名义上猪八戒的出身,倘若被有心人听到他原籍在浮屠山,难免顺藤摸瓜,发现后面的一系列操作,哎呀,笨死了,真是个猪队友……哎,算了,本来它也是!

    猪八戒撇撇嘴:“取经都要黄了,真的假的还有什么区别?”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一句话钻进李长庚耳朵里,却似拨云见日,霎时一片清朗。是啊,真的假的,有什么区别?李长庚双目湛湛,只对八戒交代一句“少等”,然后大袖一摆,登时飞到那一群护教伽蓝的云前。

    伽蓝们纷纷把头转到别处,避开视线。李长庚清清嗓子,先说了一句:“如是我闻。” 这下伽蓝神们没法装看不见了,只得双手合十,躬身恭听。李长庚一摆拂尘:“佛祖有云,法不可轻传。所以黄风岭这一劫,贫道决意求新求变,不拘套路,思路与过往略有不同。诸位查知。”

    一十八位伽蓝神看着他,像在看一个傻子。都闹成这样了,你还说这是安排好的劫难?拿我们当顽童糊弄吗?

    李长庚并未辩解,仙界论法就是如此,就算彼此心知肚明,场面上的废话也很重要。他笑盈盈道:“好教诸位知,贫道这一劫的设计,乃是取了群策群力四字,以壮取经之胜景。”

    他停顿片刻,等待对方反应。几位年轻伽蓝正要出言讥讽,却被为首的梵音伽蓝拦住。梵音伽蓝是个老资格,隐隐感觉到李长庚这句话没那么简单。他静下心感悟了一下,忍不住嘿了一声。

    群策群力,意味着所有的西行人员都有机会做贡献——这是不是也包括护教伽蓝们?壮取经之胜景——这是不是意味着,功劳簿上也可以算他们一份?

    “群者何解?胜景何在?” 梵音伽蓝突然发问。

    李长庚微微一笑:“众人拾柴,火焰高涨。火焰高涨,可暖众人。”

    两个老神仙几句机锋打下来,都明白了各自的盘算。

    这些护教伽蓝的任务是监察取经队伍,不能亲自下场。固然没风险,却也没太多好处,最多只得一个“忠勤”的考语。如今李长庚暗示,他可以在不违规的情况下,让他们也分润到一些好处,何乐不为?作为交换,李长庚希望伽蓝们在记录里,把黄风怪算作计划中的一劫,没有什么意外事故,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梵音伽蓝请李长庚稍候,撩起一片云蔼遮住身影,与其他十七位伽蓝商量了片刻,然后现出身形:“我等受佛祖嘱托,暗中护持取经人西去,倘有劫难,敢不尽心,岂有他志。”

    这就是说,如果你有本事把这个烂摊子圆回来,我们愿意配合。圆不回来,我们还是会秉公记录,这次交谈就当没发生过。

    李长庚 大 大 地松了一口气,能讨到这句话,后面的事情便好操作了。他现场运起法力,凭空变出一张简帖。梵音伽蓝接过一看,上头写着四句颂子:“庄居非是俗人居,护法伽蓝点化庐。妙药与君医眼痛,尽心降怪莫踌躇。”

    梵音伽蓝心想,看你面相仙风道骨,怎么颂子写得这般粗陋不堪?不过抛开诗文水平不提,内容还是颇具妙心,让梵音伽蓝暗赞这老头周到。

    遵照大雷音寺的规矩,护教伽蓝不能下场帮忙降魔,但没说不许治病救人。他们只消变成凡人,把孙悟空的眼病治了,便不算违规。将来悟空降住妖魔,揭帖里也要记他们一笔功劳——太白金星空子这份简帖与其说是颂子,根本就是个钻空子的指南。

    “这简帖我们参悟一下。” 梵音伽蓝道,“那治眼的药……用什么名目好?”

    “三花九子膏吧。” 李长庚都盘算清楚了。三九二十七,正好暗示有十八位护教伽蓝加五方揭谛与及四值功曹,大家都有份,大家都方便——至于六丁六甲,那是玉帝直属,刻意逢迎反而露了痕迹。

    跟一十八位伽蓝谈完之后,李长庚紧绷的神经稍微松了点。他回到八戒那里,说你把悟空背起来,在黄风岭下走一圈,看见有民居就进去,宅中之人自有救他眼病的手段。

    八戒嘟囔:“这也太假了吧?随随便便一个凡人,就能拿出克制黄风怪的药膏?这种桥段不合常理啊!” 李长庚道:“就是假一点,才能把人情做到位。就好比凡人给做官的行贿,都是拎一个食盒说给您尝鲜,做官的难道不知盒子里都是金银?为什么还要说这种话,不过是要个遮掩罢了。”

    这个手段,还是从观音那里得来的灵感。落珈山山神曾扮做凡人,曾偷偷给玄奘送过装备,送完立刻显现真身。看似荒唐,其实这才是送礼的正途。

    见八戒仍是似懂非懂,李长庚无奈一笑。织女也罢,天蓬也罢,这些有根脚的神仙哪里知道他们一步步飞升的艰辛,非得把所有细节都琢磨透了,才能博得一丝丝天机。他也懒得解释,扬手唤来老鹤,朝黄风岭黄风洞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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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3-2 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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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5-16 10:29:4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见八戒仍是似懂非懂,李长庚无奈一笑。织女也罢,天蓬也罢,这些有根脚的神仙哪里知道他们一步步飞升的艰辛,非得把所有细节都琢磨透了,才能博得一丝丝天机。他也懒得解释,扬手唤来老鹤,朝黄风岭黄风洞飞去。

    老鹤大概旧伤未复,飞得歪歪斜斜的。李长庚不时得挥动拂尘,生出一阵风力,托起它双翅,心里想这次事了,无论如何得换一头坐骑了。

    可这次的麻烦到底怎么了结,他还是没底。

    把这场事故掩饰成一场计划内劫难,最核心只有两个点:一是被掳走的玄奘,二是被打伤的悟空。如今护教伽蓝愿意出手,悟空受伤可以圆回去,接下来还得头疼,该给玄奘被掳找一个什么理由?

    一想到这件事,他就百思不得其解。黄风怪很愤怒,这可以理解;你去找孙悟空、猪八戒打一架,也有转圜的余地;但你抓走玄奘是什么操作?人家是佛祖二弟子,你不过一头灵宠而已,难道还指望灵山会偏袒你么?难道说黄风怪是个乖张性子,脾气一上头就不管不顾?

    李长庚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这怪的动机为何。眼看黄风洞快要到了,他摆动拂尘,正要吩咐老鹤下降,突然却见到最高的山崖上似乎站着一个身影。再一看,那身影缨络垂珠翠,香环结宝明,手中托着玉净瓶,不是观音是谁?

    李长庚大吃一惊,她不是去追黄风怪了吗?怎么就在黄风洞门口站着不动?他飞近再看,观音的形象在不断地变化着,一会儿是威德观音,一会儿是青颈观音,一会儿是琉璃观音,状态很不稳定。无论如何变化,那身影到底透出一股天人五衰的凄苦与绝望。

    李长庚赶忙按下老鹤,落到崖头,问观音发生什么事了?

    观音一见他来了,“唰”地换成了阿麽提相,四周火光缭绕,遮住了面孔。李长庚没好气道:“大士你的三十二相,难道是用来遮掩心情的吗?” 观音不语,仍旧变幻不停。

    李长庚又道:“贫道不知大士是出了什么事会如此失态,但俗话说,千劫万劫,心劫最邪。咱俩本是给别人渡劫护法的,如今给自己惹出这么大一桩劫数。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若心先怯了,那便真输了!”

    观音没想到,李长庚居然不计前嫌来宽慰,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半天方喃喃道:“老李你是来看我的笑话么?” 李长庚一捋胡须,语重心长:“你我纵有小小龃龉,到底是一起护法取经的同道。贫道看你什么笑话?难道取经黄了,我有好处不成?”

    他这话说得实在,观音沉默片刻,终于换回了本相,恹恹地把玉净瓶推给李长庚,让他自己看。

    李长庚朝瓶口一看,水波里浮现出黄风洞深处的画面:只见玄奘与黄风怪对桌而坐,正欢谈畅饮,哪里有半点被掳的狼狈?他一阵讶然,看看观音,又看看水波,眉毛拧成了一团:

    “玄奘这是……打算把你换掉?”

    这听起来有些荒谬,但李长庚推算下来,只有这一个说法能解释黄风洞中的奇景。

    玄奘与黄风怪居然彼此相识。

    一旦带着这个前提去审视黄风怪的行为,便会发现它看似鲁莽,其实精细得很。

    猪八戒不能打,打了会引来天庭大能的不满;玄奘不需要打,两个人本来就认识,配合一下就能假装被掳走;唯一可以打伤的,只有孙悟空。他背后没有大能撑腰,但齐天大圣的名头偏偏又大,一旦受伤,可以搞起很大的舆论。

    取经队伍三个成员,一个被假掳,一个被打伤,一个被无视。黄风怪这一次袭击,避开了所有的利害,偏偏动静又是最大的。

    一旦取经队伍出了难以挽回的大问题,上头势必震怒,只有换人一途。至于黄风怪,等换了新菩萨过来,他把毫发无伤的玄奘这么一放,自称听了高僧劝解,幡然醒悟。既给新菩萨长脸,自己又算赎清了罪过,同样能进取经队伍,还提供了一篇上好的揭帖材料。

    而要完成这一连串眼花缭乱的操作,关键不在黄风怪,而在于玄奘愿不愿意配合。换句话说,整件事真正的推动者,只能是玄奘。

    这些推测说来复杂,其实在李长庚脑子里一闪而成。他暗暗咋舌,那个看着傲气十足的玄奘,想不到也有这么深的心机。

    观音苦笑,把瓶子拿回来,算是默认了李长庚的这一番推论。她之前追到黄风洞,一看到玄奘和黄风怪推杯换盏,登时觉得心灰意冷,立在崖头不知所措。她之前又是送马,又是送装备,又是安排接待,没想到却换得这么一个回报。

    “但为什么?” 李长庚问,“玄奘为何执意要把你换掉?”

    “大概觉得我办事不合他心意吧。”

    收猪八戒为徒这事,玄奘是被按着光头勉强接受,必然怀恨在心。何况猪八戒顶替的,还是他的好兄弟黄风怪的名额,那更是恨上加恨了。说到这里,观音幽怨地看了眼李长庚,这都是你招来的麻烦。

    李长庚面皮微微一烫,可旋即释然。玄奘恐怕从一开始,就不满这个取经护法。就算李长庚没中间插一脚,仍是黄风怪做二徒,玄奘早晚也会寻个别的借口,把观音逼走。

    李长庚陡然想起悟空那半句古怪的话:“她寻不寻着,也是无用”——莫非那猴子火眼金睛,早就看穿这一切了?

    这时观音落寞道:“我……我还是主动请辞吧。”

    “万万不可。” 李长庚脱口而出。

    观音见他居然出言挽留,微微有些感动:“老李不必如此,终究是我修为不够,未能完成佛祖嘱托,主动回转珞珈山继续修持,总好过被人灰头土脸赶下台。“ 李长庚一拍胸脯:“大士且在这里少等,我去会一会玄奘。” 观音一惊:“你找他做什么?”

    李长庚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去找他聊聊。” 观音奇道:“你与他又没有交集,怎么聊?” 李长庚笑道:“当局者迷,有时候还是外人看得清楚些。我问你个问题,大士酌情回答即可,不回也行。”

    “什么?”

    “佛祖的大弟子是谁?”

    观音先是一怔,旋即恍然,双手合十抿嘴一笑,什么都没说。李长庚点点头,他已经知道答案了,大袖一摆,径直飞去黄风洞。

    他劝慰观音,确实是真心实意。观音虽然心思多了点,但两个神仙一起经历了十几难,彼此底线和手段都摸得很清楚,早形成了默契。换个新菩萨来,还得从头再斗上一遍,李长庚盘算下来,保住观音对他更为有利。

    做人尚且留一线,何况是做神仙。李长庚在启明殿做久了,深知这个道理。斗归斗,却不要做绝,绝则无变,终究要存一分善念,方得长久。

    不一时他飞到黄风洞外,径直走了进去。这洞不算太大,里面装潢却颇为精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香油味。李长庚刚一进正厅,就看见黄风怪和玄奘对坐在一张桌案前,黄风怪手里满满一碟香油,大口吸溜,意态豪爽,玄奘矜持地端着一盅口杯,轻啜素酒。

    太白金星无意遮掩身形,大剌剌地走过去。一人一妖斜眼看了眼,玄奘没起身,黄风怪倒是热情地迎上来:“李仙师,来来来,我洞里刚磨的香油,喷香!一起吃一起吃。”

    李长庚笑眯眯扯过一条凳子,就近坐下。黄风怪看看他,又看看玄奘,说我去多拿副碗筷,转身离开。玄奘面无表情,继续斟着酒,夹着菜。

    这是两个人第一次单独对面。李长庚仔细端详,这是个俊俏和尚,眉眼清秀,五官精致,只是面相上带着一股得天独厚的骄纵气,骄纵到甚至不屑掩饰换掉观音的意图。

    李长庚自斟了一杯酒,笑盈盈道:“玄奘长老,贫道于佛法所知甚是浅薄,能否请教一二?” 玄奘右眉一抖,微露诧异,他本以为这老头要么厉声威胁,要么软语相求,没想到一上来居然是请教佛学问题。

    玄奘颔首,示意他问。李长庚道:“请问长老,佛祖座下有多少声闻弟子?”

    “一千二百五十五人。”

    “其中名望最著者为谁?”

    “摩诃迦叶、目犍连、富楼那、须菩提、舍利弗、罗睺罗、阿傩陀、优婆离、阿尼律陀、迦旃延等十大弟子。” 玄奘对答如流。

    “那再请教一下,佛祖最初的弟子为谁?”

    “乃是阿若憍陈如、马胜、跋提、十力迦叶、摩诃男拘利等五比丘。”

    “那么我请问长老,这金蝉长老,是依十大弟子排序?还是依五比丘排序?”

    玄奘锃光瓦亮的额头上,顿时浮起清晰的几根青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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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5-16 10:30:08 | 显示全部楼层
    太白金星有点烦(10)

    李长庚在启明殿工作,对于人事序列最为敏锐。早在接手取经护法这件事时,他就有疑惑:鹫峰的传承谱系明明白白,无论是按成就排行的十大弟子,还是按闻道时间排行的五位比丘,一个萝卜一个坑,怎么排,都没有空隙插进一个“佛祖二弟子金蝉子”。

    他去查过。无论大雷音寺还是鹫峰,官面上所有的文书与揭帖,只是说东土大德玄奘响应佛祖号召,前去西天求取真经,从来没正式宣布玄奘是金蝉子转世。在佛祖的公开讲话里,甚至从未提及“金蝉子”三个字。

    所谓“玄奘是金蝉转世”的说法,一直是在私下流传,从来没得过官面上的证实。偏偏灵山也没否认过这个流言。大家都看到,佛祖确实调动了诸多资源来给一个凡胎护法,于是便默认其为真了。

    这种暧昧矛盾的态度,简直是在玩隔板猜枚。只要不打开柜子,藏身其中的“金蝉子”既是真的也不是真的,就好比道家的“易”字,既是“变易”亦是“不易”——是以适才观音拈叶微笑,一言不发,她真没法下结论。

    孙悟空之前说过一句古怪的话:“她寻不寻着,也是无用;我治与不治,都是瞎子。” 前半句是指玄奘故意被掳,后半句却难以索解。现在回想起来,很可能他也已窥破了玄奘这重身份。而观音适才的回答,也足以证明李长庚的猜测。

    李长庚也不催促,就这么笑眯眯地看着玄奘。黄风怪端着油碟回来,见玄奘脸色不豫,又不好上前细问,只好说我再去添点,悻悻又回转走开。

    “此乃释门之事,与你无关。” 玄奘终于开口,硬邦邦地说了一句。

    “也是,这事确实与贫道无关。” 李长庚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不聊这个了,贫道给你分享一桩天庭的陈年旧事吧,是老君讲给我的,嘿嘿,他那个人就爱八卦。”

    他自顾说了起来:“托塔李天王你听过吧?他有仨儿子,金吒、木吒和哪吒,都是不省心的。有一次李天王追剿一只偷吃了灵山香烛白毛老鼠精,那老鼠精是个伶俐鬼,被擒之后苦苦哀求,居然说得李天王动了恻隐之心,禀明佛祖赦了她死罪,还把她收为义女,打算送入李氏祠堂。那三个儿子极度不满,尽显神通,把那老鼠精逼到绝境,若非最小的哪吒一念之仁,放她逃下界,只怕那老鼠精早已身死道消——长老你说这是为什么?”

    “自然是惧她分薄了家产。”

    “可是后来天王得了个女儿叫贞英,三个儿子却没什么举动,也是古怪。”

    “这有什么古怪,自家传下来的血脉,与外头跳进来的终究不同。”

    玄奘说到这里,突然浑身一僵,整个人呆在了原地。李长庚冲他一笑,端起酒杯来啜了一口,看来这位高僧总算开悟了。

    他一个东土的凡胎,走上一趟西天就能成佛,这让佛祖座下修持多年的正途弟子们怎么想?大家都是苦修千万年一步步境界炼上来,怎么你就能立地成佛!退一步说,若成佛的是自家师兄弟也还罢了,偏偏还是一个横空出现的金蝉子,凭什么?

    玄奘之前没想到这一层,因为他和猪八戒、织女一样都是有根脚的,不必费力攀爬就能平步青云。所以他根本意识不到,体系内大部分人对逾越规矩者的厌恶与警惕。这种心态,只有李长庚理解最为透彻,才能一眼看破关窍。

    毕竟玄奘是东土高僧,一点就通,当即垂下眼帘,一身锋芒陡然收敛。李长庚趁机道:“佛祖不从自家麾下调一位护法,反而要大费周折,从阿弥陀佛那里借调观音大士过来,实在是用心良苦哇。”

    这就是在委婉地批评玄奘了。佛祖派观音来,分明是为了屏蔽正途弟子们的干扰,更好地为你护法,你却要平白生事把她赶走,真是蠢到家了。

    不知何时,黄风怪拿着碗筷,站到两人背后。玄奘转头看向它,眼神闪烁,黄风怪伸出舌头,舔了舔碟子上的油,坦然一笑,算是默认了李长庚的说法。

    玄奘轻叹了一声,伸手敲了敲自家光头:“啧……这次可是被阿傩给算计了。”

    “阿傩啊……” 李长庚暗暗点头。这个名字,可以解释很多事情了。

    整件事幕后的推手,果然是正途弟子们。黄风怪成为取经二徒人选,应该就是他们联手运作的结果。被天庭截胡之后,阿傩又与玄奘达成共识,配合黄风怪突然发难,剑指观音。

    等到观音下台,换了阿傩或任何一位正途弟子来护法,后头有的是手段让玄奘到不了西天。可叹玄奘只看到眼前观音的种种错失,却被真正的敌人诱入彀中,自毁长城。

    悟通了此节,李长庚才发现黄风岭这件事有多复杂。

    表面看,这是一次妖怪袭击取经人的意外,其实牵动了天庭与灵山之间的选徒博弈;而在更深的一层,还隐藏着玄奘企图换掉观音的举措;而在这举动的背后,还涌动着鹫峰正途弟子系统对金蝉子的敌意,以及佛祖若有若无的庇护……好家伙,这只金蝉身后,什么螳螂、黄雀之类的,排成的队伍可真是长啊。

    层层用心、步步算计,这一个成佛的果位,引动了多少因果缠绕……李长庚疲惫地想。好在玄奘主动吐露出阿傩的名字,说明他已做出了选择。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只要长老心有明悟,这一劫渡之不难。” 李长庚说。玄奘犹豫了一下,还没回答,一个沙哑的声音从旁边传来:“长老准备走啦?”

    两人一看,黄风怪端着油碟站在旁边,仍是一脸笑容。李长庚暗暗提起警惕,眼下玄奘和阿傩的矛盾已然挑明,它是阿傩的心腹,难保不会作出什么事情来。玄奘看着黄风怪,两人刚才还推杯换盏,谁知竟是对头,一时也是百感交集。

    “老黄,我本觉得你是个知交,想不到……” 他问。

    黄风怪耸耸肩:“我就是个戴罪立功的妖怪,阿傩长老让我取经挑担,我就挑担;让我打猴子,我就打猴子。奉命而已,与私怨无关。”

    这貂鼠精倒也坦率,几句话,就把自己和阿傩的关系讲透了。玄奘冷哼一声:“黄风洞里的这一席,也是你为了麻痹我吧?” 黄风怪笑起来:“我虽说是带了任务,可真心觉得长老是个可交之人,谈得开心。今天这一席的香油,是我私藏,只招待好朋友,阿傩长老可不批这笔预算。”

    他放下油碟,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位想要离开,随时可以走。我可不敢去阻拦一位天庭仙师和一位佛门高徒,那不真成了作死了嘛。” 玄奘沉默片刻:“可我们若回去,你就死定了。”

    黄风怪众目睽睽之下掳走唐僧,打伤悟空,赌的是阿傩或其他正途弟子上位,替自己遮掩。但如今玄奘态度转变,观音保住职位,那么它就非得有个下场不可。

    玄奘看向李长庚:“李仙师,念在此怪未曾伤我,讨你一个人情,不要害了他。”

    其他两个人,对他这个举动都颇觉意外。黄风怪皱眉头道:“玄奘长老不必如此,阿傩长老自会保我。” 玄奘冷着脸道:“你别会错意,只是我不想沾上太多因果罢了。”

    李长庚沉思片刻,开口道:“你们灵山内部什么恩怨,与贫道是无关的。我只想推进取经这件事。至于其他事,贫道只给建议,定夺还看你们自家。”

    说完他压低声音,说了几句。玄奘和黄风怪面面相觑,也不知是被震惊还是疑惑。太白金星也不多解释,说时辰不早,你们权且在这里静候,

    等到李长庚走了,玄奘重新坐回座位。黄风怪重新把油斟满:“来,来,趁太白金星还没定下来,咱哥俩多喝几杯。”玄奘皱着眉头呆了一阵,冷不丁问道:“你在灵山脚下时,听过一头偷吃香烛的白毛老鼠精吗?” 黄风怪哈哈一笑:“长老有所不知,所有被大能安排离开灵山做事的妖怪,都会背这么一个罪名,不是**烛就是偷油。这罪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日后想保你容易,想惩治也有借口。”

    玄奘像听一件新鲜事似的:“这样也可以?” 黄风怪叹了口气:“不知是该笑话你,还是该羡慕你。算了,喝,喝完咱们的交情就到这里了。” 玄奘没吭声,继续喝。

    这边李长庚离了黄风洞,观音还在崖头等候。李长庚喜孜孜飘然落地,说搞定了。观音又惊又喜,没想到他真把这事办成了。能在启明殿做这么多年工作的老神仙,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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