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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大唐狄公案之《迷宫案》,高罗佩自译中文版(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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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心
    2024-3-2 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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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6-25 09:16:39 | 显示全部楼层
    且说当马荣在这酒店里,酒意正浓,谈兴正盛的时候,那知一样出来公干的那陶爷,却忙个不得了。书中交待,陶干自从看见马荣站在那厢之后,便拐入酒店隔壁一条漆黑的小巷子里面,他连忙把大褂子一脱,翻转过来,以里当面,又复穿好。原来这件褂子是特地做好,外边是黑绸面子,里子是粗麻破布,镶着多块补丁,带着不少油渍;穿将起来,像个叫花子了。他又把帽子用手一压,变成扁平小帽。经过这番改扮,便无异常人,于是顺这小巷走去,绕到酒店背后,是一条又黑又窄的小街。原是酒店和后街一排房屋后门的小过道,积水污尘,倒处堆积,很少有人走过。陶干小心摸索,走到酒店后门所在,他用手攀及墙头,轻轻一纵,便上去了。往下一看,正是长春酒店的后院,一排一排的空酒坛,堆在墙边,他看个明白,又复飘身而下。在这小过道中,他找到一个破坛子挪在墙下,站在缸上,恰好肩与墙齐;于是双肘伏在墙头,手托下颊,正好把酒店全院房屋看个十分清楚。吴某所住的是一间楼阁,陈列许多盆景在那里;阁子底下,便是酒店正房的后墙,有一扇半开的小门,通到在墙外的一间小屋子那边,他料必是酒店的厨房了。陶干把酒店后面查看已清,想那吴某如果从他的房后跳下来时,却是很容易的事;只要从后阁溜到厨房屋顶上,再跳到地下来,自是不难。
    那时楼上后窗紧紧闭着,陶干只好静待那厮,看他有无动静。约略过了半个时辰之后,对面楼窗忽然打开,只见一个年轻的伸出头来,四下张望。陶干心想,这一定就是吴峰了。他在黑暗中,知道吴峰无法看见他的,依然伏在墙头一动也不动,只注视吴峰不放。就见吴峰张望一回之后,便自窗口跨脚出来,轻轻地跳在厨房顶上,再匍身顺着房檐下望;找好了落足之所,便很利落地跳到一排酒坛旁边。足一落地,即向通小街的过道门走去。陶干也赶快跳下,向外跑来,将要从窄巷拐过,却巧吴峰自那厢已经出来,与陶干撞个满怀。吴峰理也不理,低头向大街走去。陶干在后,学著无赖骂人的口吻,骂了吴峰一句,吴峰仍不理会,尽管向街中走去,陶干便在后紧随。
    走到街上,行人略多,他此时不用藏藏躲躲,只远远随着吴峰,因为他头上缠着花色网巾,与众不同,在人丛中极易辨认。这时吴峰一直向南走去,走了一会,转入一条小巷,行人不多,陶干又把小帽拉长,在身上取出一条竹竿,有一尺多长,可伸可缩,特制成六种不同的尺寸。这时他拉长这根竿子,如拐杖一般,用手扶着,像一个中年管家般,不慌不忙,走将起来,一直走近吴峰后面,同他一齐前行。少时吴峰又折入一条小巷,再拐进另一小巷,这里昏暗荒僻,陶干跟到巷口,脚步暂停,先向里边望了一望;看出那是个死巷,顶头一座破庙,庙门口已无门,里边暗无灯火,巷中一个人影皆无,只有吴峰一人依旧向前走去。上了庙前石阶,见他忽然止步,向后看了一遍,陶干忙把头一缩,未曾被吴峰看见;等他再去探头察看,吴峰踪迹已无,无疑的是业已走进庙里去了。陶干少待了一会,然后走进巷中,到了破庙跟前,登上石阶,门檐上砌着“三宝幽居”四字,借着星光,约略看出。于是蹑足进到庙中,既是破庙,触目荒凉,殿中陈设,一件皆无,空有神龛,堆积很厚尘土。屋顶瓦盖脱落不堪,仰首可以望天。他仔细把这破庙端详一番,只见断瓦颓垣而已,却不见吴峰的影子。后来找到庙的后壁,另有一个小门,他侧身藏在门框一旁,向内偷偷地看了一下,见一个鱼塘岸边,石凳上面,兀坐一人,正是那吴峰。
    见他以手支头,静坐俯瞥视,欣赏那鱼塘晚景似的。陶干一想,此处必是密会所在,赶紧觅地藏身,怕被再有人来瞥见,暗中等待有什么事故发生。但他不敢用眼注视吴峰,因为他知道机警的人,往往自会觉得有人来注视他,于是陶干闭上眼睛,倾耳细听四面有无音响。如此静候一时,还没有什么动静;再度睁开眼睛,看了几次吴峰,仍旧坐在那里,毫不变样。有时俯拾一两块石子向池塘投下,有时站起身来,在池边踱来踱去,似乎另有深思。他这样独自流连,约有半个时辰,过后忽见他站起回身,径向小门走来。陶干一惊,将身紧贴石壁,屏息不敢稍动;吴峰并未发觉,掠他而过,匆匆地出了破庙,顺着原路而归。及至临近酒店,每逢拐弯,必先探头张望,想是怕那店中马荣是否跟踪在他的前后左右。陶干看见他又进入酒店后面的小过道,知道他不会别往,也就不再跟着,于是慢慢地走回衙中去了。
    再表马荣一直在酒店中谈天说地,讲个不休,依然热闹非常。马荣这时把他生平所知,扫数说出,再也不能接续下去似的,便由店主接口讲些他自己的闻见。那两个酒客,每听毕一段,必帮腔作势,赞扬一番,大家好不痛快。再过半个多时辰后,马荣喝得差不多了,但他饮量素宏,仍旧清醒不醉,这时才见吴峰自楼上下来。马荣一见,暗自高兴,如果把他灌醉,说不定由他口中得点要紧的消息出来呢!于是连忙让座举杯邀饮,便说道:“我们都是从京里来的,敬你一杯。”吴峰见让,并无客套,就座同酌,这长春酒店又再度热闹起来了。于是此一会,却成了长春酒店一段佳话,几个月后,犹被到处传说,题为二士长夜赛倾杯,此是后话不表。
    再说吴峰喝了一杯,就对店主道:“我今来迟了,要先罚我一大杯。”叫店主拿个饭碗过来,斟满之后,见他一气饮干。好酒性烈,可是那吴峰饮来,有如白水一般,毫不在意,自此便和马荣等一杯一碗对酌起来。他们仍是一边喝,一边讲,吴峰这时说完一段热闹节目,马荣已带些酒意,口齿不似以前那般流利;可是自己好胜,依旧搜索枯肠,又讲出一段来。等到他们喝了十巡后,那两位沾光助兴的已醉得不省人事;店主无法,找了几位邻家,把这二位拖回各自家里去了。
    此时马荣已有八成酒意,心里念道这个年青的小伙子,原来这般和蔼可亲,并且痛快洒脱,更是可爱,他原定要设法盘问他几句,可是喝的太多,醉沉沉的早忘掉一旁了,只得再喝它一巡。此时二更已过,就见吴峰把头巾揭下,随手向那边一扔,又说了个笑话,引得店主哈哈大笑起来。马荣全未曾听得清楚,也觉得很有趣,陪着大笑一阵。自此彼一盅此一盅,他一言我一语,已经乱哄起来。偶尔一齐停口,却又互相鼓掌对笑一阵,但接着互叫干杯。马荣知道自家是醉了,但见吴峰满面通红,大汗淌个不止,站起身来,对马荣说道:“天已不早,小弟要睡去了!”两脚不稳,一路歪斜,由店主掺扶着送上楼去。马荣觉得此番喝得痛快淋漓,这家酒店真是一个好地方。一边想着,却身不由己歪在地上,就此睡去,鼾声大作起来。
    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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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3-2 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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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6-26 08:58: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回
    推测隐微穷究画理  查得机密始露幽情
    话说第二天早晨,陶干正要到内堂见狄公回事,走到院中,见马荣坐在一张石凳上,弯着腰,两手托腮,独自低头沉思。陶干走到他的身旁,呆呆地看了他一会,打笑道:“伙计,怎么啦?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呀!”马荣头也不抬,只摆了一摆手儿,说道:“你走你的,不要管我。昨夜想多套出姓吴的一点话,与那小子多喝了几盅,在酒店睡了一宵,今早才回来,我正想休息一会儿呢,你去你的吧!”陶干听言,也莫明其妙,向他说道:“你应当听一听我的经过,还有点东西给你看咧!走吧,一同见老爷去!”马荣听罢,抬头看见陶干手里拿着一个小油纸包,于是站起来,一同来到内堂。
    进到屋中,见狄公坐在书案旁边,正在聚精会神,翻阅文卷,洪亮侍立一旁。狄公见二人进来,抬头问道:“你们昨夜办的事情怎样了?姓吴的出去了没有?”马荣以手摸头,蹙着眉毛,说道:“现在卑职的头,如上箍一般,又痛又晕,请先让陶干向老爷报告吧。”狄公瞪了马荣一眼,让陶干先讲。陶干把昨夜经过情形,从头至尾,详细述说了一遍。狄公听了,稍一寻思,突问道:“怎么那女人竟没有露面呢?”大家听狄公说出这句话,都十分诧异。这时狄公站起来,把吴峰的那张画,自墙上摘下,铺在桌上,用镇尺压着两端,另用白纸,把画周身遮掩起来,仅仅露着一个头面,他叫陶干诸人细心端详。陶干洪亮闻言,走近桌旁,低头瞻视。马荣闻命,将欲起身上前,又复坐下,皱着眉头,甚觉不适。那陶干审视好久,抬起头说道:“卑职细看这幅观音尊容,与一般画的神色是迥乎不间。平常见到的观音像,眉目庄严肃静,与生人面孔,截然各异;而这张像的五官,很似一般俗间女人的样子!老爷以为如何?”狄公点首称赞道:“不错,不错!你见到的很好。本县最初一见,便觉得有些奇怪;因为他画的所有佛像眉目,似乎都以一个生人女子为范本,据此,就敢断定他这少年,必和一个女人相好。那女人的一动一静,一颦一笑,已牢入他的心中,早晚不释于怀,故每画观音,竟把他所爱的容貌,传真到纸上来了。吴某年少多情,技艺总算不弱,所摹的那女人俊像必维妙维肖,所以据此假像,必可找出真人来。料吴某的留恋在此,必定是为了这个女子之故。如果能够搜寻这个女人出来,那么丁将军被刺的线索,自易追究。”洪亮道:“依老爷所说,找出那个女人,大约不很难,只在酒店附近用心查汸,早晚必获。”狄公道:“你们三人仔细看过,把这张画像眉目,牢记在心,随时随地,着意查访,一有踪迹,速来报知。”
    马荣闻命,便也走近书桌,看了这张仅露头形的观音像,立即双手扶额,略一闭目,颇带惊奇。陶干见他如此,低声打趣道:“我们这大酒坛子怎么样啦!”马荣说道:“这个女像面庞,以前未加注意,如今一看,好似曾在那里见过的,可是一时又想不起来是在何时何地了。”狄公一边把画卷起,一边说道:“那不大要紧,等你的脑子清醒一点,就会想起来的。”又问陶干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陶干见问,忙着细心把手中纸包打开,原来是一块木板,上面附着一张小纸条,送到狄公面前道:“老爷小心一点,那纸条还湿着呢,一碰便破。这是卑职今早把倪太守的画揭开,在绫边背后,找出这张小纸条,正是倪老的遗嘱,请老爷观看。”狄公取过一看,不由勃然变色,怒不作声。陶干在旁道:“世上的事,往往表面是一套,与那里面又是一套,各不相符;那倪夫人无疑的是装腔作势,欺骗官家了。”
    狄公把那块木板向前一推,问陶干道:“你把这张条子上面所写的字,逐一念出!”陶干听言,拿起木板念道:
    立遗嘱人倪守谦,今以老病侵衰,残年无几,特留遗言示后。查予继室梅氏夙行失贞,生子异血,骨肉非亲,寒门之耻!所有身后产业,遣付长子倪继全部承袭。永维宗祀,书此为证!
    立遗嘱人倪守谦
    陶干念毕,说道:“这上面并盖有倪太守本人图章,与那画上钤记一比,分毫不差,看来总不会是伪造的了。”大家听他讲完都默默不语。过有半晌,忽见狄公把桌子一拍大声说道:“这一切那有实情?通通是假的呀!”三人一见狄公如此说来,却都面面相觑,呆望着狄公不语。狄公跟着又叹了一口气,说道:“现在本县仔细告诉你们这谬误所在。推测此中奥秘,要有根据,就是那倪公为人,足最机警,最有远见的;他必是深知他的长子倪继生性不良,平日对于那异母兄弟,嫉妒在心。在那幼子倪善未生之前,自以为倪门独子,当然承受全部遗产非他莫属,等到倪善出生,遂怀忌恨。那倪翁晚年,关心幼子,他料到如果把家产均分,倪继一定蓄意不良,说不定竟会有谋杀幼弟之心,以便独吞遗产。此老遂不得不故作疑阵,不令倪善争产,以安倪继之心。但是他别具秘语,暗置画中,似欲以产业一半或大半留与幼子,这一点可以从他弥留时所说出的话里边推想得知。他的话说的很清楚,是将画与倪善,而把其余的全留与倪继。所谓其余二字,是指着什么,并未说明;此点就是老翁苦心所在,用意想凭着这画里所藏隐语,以保全幼子应得之产,待他长大成人以后,便可把被侵占的一部分收回。他指望在十年八年之间,能够碰到一位精明县宰,替他检出倪公隐语,再按着遗嘱处理一切。所以他告诉倪夫人日后每逢新官到任,便呈出这张画,早晚必能碰到会看透遗言的一位官长来。”
    陶干听到这里,忍不住开口说道:“不过请老爷留心!当初那位老太守是否真有此话,我们无从知晓,仅凭倪夫人一面之辞,何来证据?再说这张字条,明说倪善来路不清,大概倪老是个宽厚仁慈的人,他不肯说出原委,以免倪继仇视,滋意欺凌;乃故意将此事隐藏画中,俟日后倪夫人一旦争产涉讼时,遇到细心县宰,揭透隐情,可以据实驳斥罢了。卑职所见如此,老爷以为如何?”
    狄公闻言,略加沉思,便问道:“如你所说,那倪夫人又何必急于涉诉,必要究出此画的底细呢?”陶干答道:“一般妇人,往往恃爱生骄,以为得丈夫的欢心,便作分外希望。也许她猜度在画里藏着有一张金银票据,或是指出某处窖藏,以抵幼儿应得的遗产呢!”狄公道:“你所说的,固合常理,但对于具有特性的倪公,似不尽然。他或许把不关重要的一个字条糊在里面,让他的长子发现之后,不事深追,以缓和他谋害倪氏母子之意。本县不是也对你们说过的吗?像这样暗夹字条在画背的法子,是极其粗浅平常的。精明如倪公,不会把他的真实遗嘱,作如此处置的。所以除去这张伪作遗言之外,必定另有真的,用一种巧妙精细的寓意在这张画里面。至于揭下来的这个字条,似乎是仅为留给他的大儿子看的,他一定推知倪继必疑心画中藏有重要文字,或许因恨带嫉,怒而把此画销毁。所以先伪作字条,裱在里面,容他发现之后,一看与他母子无益,从此不会再在画中苦寻真迹,此其一。因而不重视此画,可免于销毁,此其二。更因而交出此画,任由他母子保存,反于倪继有利,此其三。那倪夫人不是曾说过吗?这张画原被倪继拿去,过一些日子,才还给他们,这中间足够他揭开重裱的时候。姑无论此张字条说的是什么,大可以伪造一张替换原物,就是现在我们所查出来的一张是了。如此倪继尽可安心,任那倪夫人无论将画交给谁看,他总立于不败之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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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6-26 08:58:35 | 显示全部楼层
    陶干听了这番解释,便答道:“老爷所见不差,只是卑职的意见,似较为简单一点。”这时洪亮在旁插嘴道:“为何不把倪老头儿的亲笔字样找到,和这张字条比一比,便可辨别真假了!可惜画上题额,是四个篆字,却不易看出笔迹来。”狄公接着说道:“无论如何,本县总要访倪继一次,看能否找到倪老的一些手迹。洪亮,少时你拿着本县名帖到他家里,说本县今晚过门拜访。”
    洪亮等于是一齐退了下来,走到院中,洪亮看见马荣还是无精打采的,便对他说道:“老弟,赶快去喝一杯热热的酽茶,回到屋中休息一下,等你恢算那生龙活虎一般,大家再出门公干好吗?”马荣点头称是。
    于是三人一齐进入差房,看见冯大这时正与他的儿子在那厢谈话,见他们三人进来,忙着起身让座。大家坐下后,洪亮吩咐衙役泡了一壶浓茶来,大家乃围桌而饮。冯大首先向大家说道:“我在这里正和小儿商量,有什么法子把我的大女儿找回来,敢请各位都头给一些指示才好。”洪亮喝着茶,慢慢答道:“我不想对你谈些扫兴的话,你如今既然谈到,我又不能不把我所见到的告诉你。我认为你的女儿,是不是他心里果有心意相合的一个人儿呢?她又是不是与人携手远走了呢?你认为我这种想法怎样?”冯大摇头道:“想不会如此,因为我这做父亲的,深知自家女孩子的脾气。这大女儿白兰确与她妹子玄兰大不相同。玄兰是自小倔强,同男孩子一般,说做便做,很有些勇劲。那白兰就不然了,她性情很柔顺,很沉静,很死板,她绝不会私自认识男人,更谈不到一声不响便私自逃走啦!”陶干接着说道:“如果她是如此,那私奔自然不会有的。可是能不能被人骗了,把她拐走,卖到勾栏里去了呢?”冯大皱眉苦脸道:“是的,陶爷说的倒是有理!我想该到那些教坊曲院里找一找,可是这城里边这类下处,只有两个所在:一是北里,在城西北角,混事的都是胡番女子。当初西北官道未曾改变之先,那里原是很兴旺的,近来才衰落下去,成了无赖闲杂人等浪荡之所。再有一处,叫做南里的,那是较高较好的一个寻乐处,里边女的,都是汉人,出身教坊,与大地方的差不多。”陶干捻着左额三根毫毛,说道:“咱们应当先到冯差头所说的北里去查一查。至于南里,那开生意的,想用的都是来路清楚的女人,不敢收容私逃私拐的妇女,怕犯法惹事;所以我认为北里是个杂处太滥的地方,应当先行着手。”
    这时马荣酽茶人肚,打起点精神来了,见他一手抚着冯大肩膀,安慰他道:“你不要太发愁,等老爷把丁家这案子处理完了后;我请求老爷,把找你的女儿这个差事,派我和陶干承办。要打算找到你的女儿,除去我们这足智多谋的老伙计外,再也没有合适的人了。加上我这动拳头的陪伴在一起,自然没有不好办的了。”冯大含泪称谢。恰巧这时他的小女儿玄兰自外进来,行色匆匆,马荣招呼他道:“小姑娘,你干的事怎么样啦?”那玄兰却是一眼不睬,一语不答,只朝着冯大行了一礼,口称:“老爹,女儿有事要见太爷,请带我去吧!”冯大见玄兰回语有事,未敢怠慢,赶紧辞了各位,带着玄兰,径去往见狄公。洪亮也就拿着狄公名帖出衙去了。
    且说冯大父女到了内堂,见狄公正在伏案深思,一见他们进来,心中颇是高兴。他们父女行过了礼,狄公一面点首答礼,一面问道:“小姑娘,你辛苦了,来得正好,且把你在丁家的经过给我说一说。”玄兰答道:“据丁府家人们口里,知道那老将军在世时,时时刻刻总疑心有人要害他,无论白天夜里,害怕的不得了。他们大门和二门整日关的牢牢的,每逢有客人来,或是做生意的要进门时,总需要请示过老主人,然后开锁。他每日三餐,各样各色,也要先给狗尝过,看看有没有毒,然后他才敢用。他家的佣人,嫌他太麻烦,没有做得很长久的。他对于男女工人,都很疑心似的,所以多半做不到几个月便不干了。”狄公又问道:“他家的上上下下,都是怎样的为人,你一一说来。”玄兰道:“老将军的大夫人在前几年下世了,现在当家的,是他的二夫人,为人很和气,只怕人家不拿她当作一家之主看待,有时不免小器一点。那第三的夫人,是一个没有经什么管教过的平常女人,又肥又懒,但心里没有什么,很容易处得来。第四的夫人是老将军来到栏坊以后才进门的,年纪很轻,长的也好,一天到晚,离不开镜子,照来照去,觉得那付容颜,自家都爱起来了。除此之外,没有事做,只是向二夫人那里要钱要衣服罢了。今天早晨我服侍她更换衣服,看见她胸膛左边,长着一颗很不好看的黑痣,幸亏没有长在她的脸上咧!至于丁少爷和他的媳妇,另住在一个跨院里;可是那位少奶奶长得很平常,年纪也比丁少爷大了好几岁,倒是一位读过很多书的女人。听说她过门已经好几年,至今还没有生养过一个孩子,丁少爷好几次要讨小,但都被她拦回去了,闹得丁少爷常常与那些年岁大一点的丫头,或是那年岁小一点的女仆们,拉拉扯扯的,只又没有人上他的贼船。也因为都不想在他家里长久干下去,谁还怕得罪他们呢?今天早起,我打扫丁少爷的房子时,找到好些张诗词信稿出来。”狄公插口道:“我可没有叫你做这些事呀!”冯大听了,也狠狠地看了她一眼;玄兰红了红脸,就从怀里掏出一把字纸,接着道:“这都是我在一个小抽屉背后掏出来的,上边所写的字眼都很深,我看了虽不十分懂,但觉得里边有很稀奇的词句,所以才把它偷来给老太爷看看。”说着把手里的一卷字纸递与狄公观看。
    狄公草草地披阅一过,放在一边,对玄兰说道:“上面写的一些诗,伤风败伦,观之不雅,你看不懂,倒比懂得好得多!那些信稿也是一样的,丁公子自称其卑,赞美那收信人也太轻佻,或许是他一时的游戏笔墨,舒散舒散情欲罢了。收信方面,未必看到的。”玄兰又说道:“那丁少爷才不会给他那位丑婆写的呢!”冯大此时耽心狄公嫌她多嘴,连忙低声在她耳边说道:“你这丫头,太多嘴!太爷不问,不许多说!”又赶紧禀狄公道:“这丫头都由于她母亲不在了,缺少管教,才如此放肆,太爷不要怪罪吧!”狄公并未理会,倒觉这孩子天真可爱,乃微笑一下,对冯大说道:“等办清了这案事后,再去替你女儿找个好婆家吧!她这样爽快能干,将来叫她来管家,一定错不了。”冯大闻言连声称谢,玄兰骤听狄公一番话,心里有点不快活,努着小嘴,却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狄公顺手收起那卷诗稿等,再向玄兰说道:“小姑娘,你做得很好,我现派人把这些文字即刻抄录下来,到今天晚晌,你还要把原件送回。你先回到丁家去,照旧留心他们一举一动,不要一定去偷开他们那些上锁的抽屉柜子,让他看出你的毛病,反倒不美;自然做去,不要勉强。若有什么事情发生,明天再来县报告。冯大,你带她下去吧!”于是冯大玄兰父女走出。狄公又叫人把陶干找来,吩咐他道:“此处有一些诗札稿子,你拿到下边,完全照录一份,顺便留心这字里行间,有什么含意隐语,把个中人的身份,办认清楚,究竟是何等人!”说完交给陶干。陶干听清吩咐,忙接过那一卷稿子,立觉眉飞色舞,走到院中,随便翻着,更觉有趣。因为对这类事项,是他所擅长,哪有不高兴的道理?
    至于后事如何,只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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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6-26 08:58: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回
    初访倪家寻求墨宝  重勘丁府细测畸情
    话说这日傍晚,狄公带同洪亮和四名衙役,便服肩舆,往访倪继。路经栏坊的那一座有名石桥,镂槛雕砌,波卧云腾。左边望去,九层宝塔直冲云霄,坐落在一个荷花池畔,湖光塔影,晚照飞霞。由此折向西去,沿着水边,一直向西南城角走来,便见好大一个庄院,后界城隅,前临空旷,围墙格外高厚。也是这一带住户,因西城靠河近边,防范胡人渡河来侵扰,故房屋建造,多格外坚实。若倪府这家,本为当地首富,还能不雄伟,超乎一般吗?
    且说狄公来到倪府门前,衙役前去叩门,一时大门启处,两个家人出来,忙让狄公门内下轿,一面跑进回禀家主迎接。这时狄公刚一落轿,就见一个人身材不高,绅士装束,匆匆忙忙自内院跑到狄公面前,深打一躬,要行大礼。狄公一手拦起,见他口称:“晚生倪继叩见父台老大人。”狄公一边谦让,一边注视,则见此人肥头大脸,稀稀眉毛,短短胡须,虽二目细小,却炯炯发光。他见过狄公便在前面引路,进入客厅,分宾主坐定。只见四壁琳琅,古雅可爱,书画珍玩,要皆精品,大概不外是倪太守生平所藏。这时家人奉上茶来,便即退出,狄公乃先开口道:“本县到任伊始,特造宝庄,得瞻名臣佳胤,荣幸非常。尊府君在时,遗爱在民,本县景仰之私,为日已久了。”倪继听狄公提及伊父声名,赶快起身致敬,规规矩矩地答道:“承老父台光降寒舍,又蒙奖饰过分,曷敢克当!先君于国于民,稍有建树,而不肖却不能克绍于万一。亦以天赋所限,有心无力,徒费钻研,故一无所成,致有老大徒悲之感。然自知无能,遂亦不敢存心妄想,只闭门蛰居,以求无过就是了。”他说到此处,面带微笑,搓着两手,看了狄公一眼,未容他开口,依旧接下说道:“如今老父台英明果断,垂治敝县,下车曾几何时,竟将土豪钱谟,一网打尽,为民除害,谁不钦感!怪不得老父台远近飞声呢!几位前县宰每临敝县,不但不设法除奸,更去同流合污。先君在世时,常对晚生叹息痛恨,那后进的不守官箴,那里去找像老父台这样的刚正不阿呢!老父台真是如今的凤毛麟角了!”
    狄公听他只是老父台长老父台短,拉扯不绝,有些不耐烦了,于是插口便问道:“尊大人身后,想也给足下留些座业吧。”倪继听了,略动容答道:“唉,老父台提起座业二字,真是惭愧得很。先君留下却也不少,只是晚生太无能了,在料理田产上,十分吃力。因佃户长工,非可与京里那方面相比,多半是狡赖拖延,那里肯好生交租。”狄公道:“听说府上尚有很好的一所别墅吗?”倪继听了又是一愕,答道:“是的,是的!先君曾在本县郊野择地一方,颇称清幽,亦不过为一避嚣之所罢了。”谈到此处,似乎沉默下去了。狄公追着问道:“本县尚听说那个别墅之中,有一处迷宫,闻名已久,可容一观光否?”倪继连忙答道:“小小建造,争传人口,诚寒门之荣了。只可惜先君去世以后,荒置已久,以先人亲手经营,心所喜爱,遗命令妥为保管;是以晚生却未敢擅为拆改,也未敢让予别家,只令先君昔日老家人两口子在那里看守罢了。晚生亦以为照料有人,也就由他去了。”狄公道:“听说别墅里面那所迷宫,建造的奇巧绝伦,颇欲前往瞻仰一下,未知内容如何,想足下曾去过了好几次?”倪继见狄公一意总提起那迷宫来,不知为何原故,似乎有些迟疑不安,寻思呆了一会,才答道:“晚生从来未去过,也因先君有命不许擅入。里面如何情形,除先君一人外,是没有人知道的。”狄公道:“那么倪夫人总可知道些了。”倪继叹了一声答道:“说起来晚生委实难过,因为先母在先君之前,早已去世了。彼时晚生年纪还轻,幼而失恃,亦人生最不幸的事了。”狄公道:“本县略有所闻,不过如今请问的是尊翁继配,就是那足下继母夫人耳。”倪继一听,面带懊恼,低声答道:“提起先君继配的事,晚生诚碍难出口了。先君平生只此一事做错,一因人情所难免,一因先君慷慨对人,亦有不得已之处了。先君精明一世,终为一女人所欺。原来梅氏年轻狐媚,不安于室。先君看出,隐忍在心,面无怨色,在父子之间,亦未曾谈及只字。一直到临危之际,先君才把此中委屈说了。老父台此时一定心里想,舍间何不状公堂,依法处理?但家丑不可外扬,不忍先君一世清名,受此玷污。况且常言万恶淫为首,又道是恶有恶报,晚生不去深究,想那淫妇不会有好下场的。”
    狄公听到此处问道:“足下既是提到这里,本县不得不有一言相告,就是尊翁继配梅氏夫人,已具状到衙,于尊翁口头遗言,及少子分产事,有所声述。事既交到衙门,本县亦已受理,是非曲直之间,只好候诸异日吧。”倪继见狄公提起倪氏告状之事,顿觉一惊,于是狠狠地道:“这忘恩负义的贱人,到处施展狐媚,老父台休听她一面之辞。”说着站起身来表示气愤难忍的样子,一会又复坐下。狄公看他有浮躁不安,少停了一下,待他沉静下去一点,才慢慢开口道:“本县往日,未能获教于尊翁,深为恨事。今既来到府上,不知尊翁遗泽手迹,尚有存留否?如赐一观,若亲睹其面,亦算不虚此行了。”倪继答道:“承老父台不弃,谆谆于先人手泽,感何可言!不过先君素极谦㧑,自以为遗墨苟留人间,既不足为人矜式,更恐贻笑方家。故临终特嘱家人,将片纸只字,概行焚毁。是以当下无以复命,实在对老父台抱歉之至了。”狄公只好答了一声道:“先德谦虚如此,真是可风了。然尊翁飞声海内,又为本地世家,平生交厚,谅不乏人吧。”倪继答道:“先君在世,极慎往还,加以穷乡僻壤,可谈者少;除非邂逅老父台,自是例外了。而且先君在朝,则勤于政事,在野则除寄志于文章外,便躬耕田亩。兹承老父台关心,不胜感戴了。”
    狄公欲再有所问,就见倪继喊来家人换茶,一边他又谈天说地,东扯西拉,口锋甚健,无止无休。狄公一边喝茶,一边静听,陡然问了他一声道:“尊翁素善绘事,平日著笔,皆于何所,必择雅境寄思,而后方有佳作的了。”倪继抚一抚头,摸一摸下额,又赶紧陪着呷了两口茶,才说道:“承询先君作画之所,常常是在那别墅后园,迷宫入口之前的一小亭子里面。因为环亭景物幽绝,先君作画,取材甚便,至今尚留有一大画案在彼。如老仆不加擅挪,大概仍在亭内存放。”狄公听罢不欲多谈,便站起告辞。倪继那里肯放,苦留狄公,还要多谈一会,于是又听他乱道了一番方行辞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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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6-26 08:58:57 | 显示全部楼层
    洪亮等随员坐在下房,见狄公与倪继拱手而出,伺候了上肩舆,一同回到衙内。狄公进入内堂落坐,却长叹了一声,对洪亮道:“倪继这人,忽南忽北说长道短,一点次序也没有。有父如彼,而有子如此,真太可惜了。”洪亮问道:“老爷此行,看出什么来了没有?”狄公答道:“倪继这人,不易捉摸,问他倪公有无遗墨,他说只字不存。问他倪公生前好友为谁,他说往还甚少。你在他下房那里,打听到些什么?”洪亮答道:“卑职和他的两个家人谈了很久,皆称他们少主人同老主人一样,都有些怪癖气;但倪继学识聪明,却远不如他的先人。还有奇怪一事,倪继不是一个拳家,可是他最欢喜令些家丁比弄拳棒,庄内厅院,布置广场,每每聚集家丁们操演观摩,优奖劣罚,颇不苟且。他还旁观喝采,兴致勃勃。”洪亮说道此,狄公插嘴道:“这没有什么奇怪,身体较弱的人,总是羡慕壮士豪侠的。”洪亮接着说道:“据那两个家人所说,去年倪继出了一笔大钱,暗地收买了钱谟手下一个著名枪棒教师,钱谟为此事颇为不满。倪继本来是个小心多虑的人,他时刻提防卡外胡人渡河滋扰,所以他勤勤操练家丁,以备万一。他除去收买了那教师外,更请来了两个回纥人,传授他的家丁们胡人武艺了。”
    狄公问道:“他们没有对你谈道倪公生前看待伊子的情形吗?”洪亮答道:“据他们说,倪公对他管教甚严,他素日甚为畏惧;甚至倪公死后,他把东门内的倪公旧宅马上卖掉了,移到现在所住的西城庄院。并且他把倪公所用的老家人一律辞掉,因为他怕伊父旧房子以及旧家人,都会引起他的对先人的畏惧。他对于伊父的遗训,倒是恪守不失,不许他到东门外别业的迷宫去,他就一直不曾去了。在伊父生前如此,在死后也是如此。据家人说,有人当他面前提到那迷宫的话,他往往不免懔然,相对一若先灵在侧一般,亦可谓一个孝子了。”
    狄公听毕洪亮一片报道,捋须稍思,又对洪亮说:“综起倪继和他的家人所谈一切,与日前陶干报告了民间对于倪府闲谈,大概相符,略有一两点,颇关重要。至于那别业为本地著名之所,尤其那所迷宫,更堪寻味。本县不久拟择日亲自勘察一番。你现在先打听倪氏母子现住何处,请他们到衙门来一次,看他那里有无倪公遗墨存着,并顺便对证倪继所说伊父生前在此无一知交的话,是否确实。再有,杀潘县尹的凶手是不是那个怪客,而怪客究竟是何等人?这些已交乔泰细问那钱谟手下家丁。同时也令冯大到监中追问那两个师爷,或许有头绪查出。另外拟差马荣到城里那些下流杂处之所,暗访怪客踪迹,或是别有同谋,也许说不定呢。”这时洪亮想起冯大女儿事件,便启道:“老爷吩咐马荣出差暗访,最好把冯大女儿白兰的下落,同时令其留心才好。关于这件事,今日曾与冯大等谈及,大家都认为白兰可能是被拐,也许落在勾栏院中呢。”狄公点了点头答道:“你说的甚是,本县亦曾料到。那女孩子若是落到那种地方,也太可怜可惜了。”停了一会,狄公又道:“还有那丁将军一案,至今仍未得到水落石出,想叫陶干今夜再到三宝庵走遭,看吴峰心目中的那个女子会不会在那里出现?”
    狄公说着,就书案上检出一件公事,拿到手中,仔细翻阅。洪亮正想退出,忽然计上心头,又停住脚步,向狄公禀道:“卑职总想关于丁案,当日到他家验尸时,容或检查还有欠仔细之处。卑职以为那个书房,至关重要,老爷以为应否再重新彻查一次呢?”狄公闻言,就在一个小箱中,取出陶干仿造的那把木头匕首擎在手中,对洪亮说道:“县中机密案情,你无不知,本县现在告诉你,丁案底细端倪,只是凶手如何运用这般细小匕首,以及如何进出书房,仍是完全不明。你刚才说那书房至关紧要,应再去勘查一次,甚有见地。那么本县明晨拟再去丁府一趟便了。”说罢命洪亮退下。
    至于明日狄公再访丁府,有何破绽可寻,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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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6-26 08:59: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回
    梅子含毒误杀老鼠  匣中藏印疑捕狂生
    话说次日红日初升,天气清朗,狄公用罢晨餐,把洪亮陶干一齐叫来,三人便服缓步,走出衙外。趁着清晨气爽,朝市无尘,三人迤逦走来,不觉已至丁府。
    此时丁家正忙着开吊唪经,哪里想到县太爷又微行减从二度来临!家人们看到,一边往里让进,一边往后通知。狄公等来到厅院,只见朱棺一口,停放正中,素帏白花,香炉宝幢。对面则高塔法座,正有十一个僧众,在那里敲钟击鼓,点罄吹笙,念个不休。炉内燃着檀木佛香,嫋嫋袅袅,芬芬馥馥,真有神歆鬼享之意。只是东廊放着一堆寿联寿幛等吉庆礼物。狄公一看,吉物不加收拾,为什么仍放彼处,正感诧异,家人们忙道:因近日忙着料理丧事,这些东西来不及搬走了。这时丁贡生闻信,身穿孝服,自后匆匆跑出迎接,连声抱歉:“未克远迎,孝堂杂乱,县尊无以容足,至感不安!”狄公不及寒暄,只说道:“本县冒造尊府,因尊翁被害案子,日内即将开审,须再到出事地点勘查一番。今以衣礼未周,官身难以自主,恕不能到那老将军灵前吊祭了。公子丧务正繁,也请自便,本县已来过一次,即到书房再查看查看就是,请不必客气啦。”丁贡生闻言知趣,略为谦谢,便自行料理灵堂去了。
    狄公来到后边,见县中派出看守两名公差,趋前报告称,自验尸后此间无人来过。狄公点了点头,带着洪亮、陶干直到书房门前,开锁启封,推开屋门。狄公首先跨步走进,骤觉一股臭气扑来,狄公忙又掩鼻退出,即命陶干到前边去向僧众要了几根高香燃起,狄公接过香火,二次进入,香烟缭绕,臭气方消。洪亮、陶干在门外等了一会,正要进屋,只见狄公拿住一根挂画叉子,上面挑着一个死老鼠,走到外面,将画竿交给陶干,命他将腐鼠找一小匣子装起。洪亮笑了一笑对狄公道:“怪不得一股臭气薰人,原来是这只老鼠作怪!”狄公道:“你还笑呢!这屋中冤魂未散,老鼠也不是好生死去的咧!”说着陶干已经找到一个小匣,装起死鼠,于是三位先后都进入屋中。狄公进入后,手指着地上的一个小木匣子对二人道:“这是那装梅子的匣子,上次是放在桌上的,老鼠把它拖在地上,咬破匣子,偷吃了梅子,你们看那书桌上尘土,不是有好多老鼠的脚印吗?”狄公再用二指头把匣子拾起,仍旧放在桌上。那匣子的一角已被啮破,便轻轻把盖子打开,发见其中九个梅子已少了一个。于是对洪陶二人道:“这些梅子是有毒的,是凶手准备的另一种害人的东西!陶干,你在这屋中找一找短了的那个梅子,看见时不要用手去摸。”陶干果然在一个书架下面,找到一个梅子。狄公从衣袋里拿出一根牙签,挑起那个梅子,看见已被老鼠吃掉半个。他仍将残梅放回匣内,盖好了盖子,交给陶干,叫他用油纸包好,带回衙内查看。又把屋中周视一遭,倒也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了;于是便吩咐洪陶二人一齐退出,命原来看守两个公差,照旧贴封上锁,他们三位顺着原路回归衙内。
    狄公等进入衙内,来到内堂,喊人泡茶,与洪亮等二人饮茗少息,又命人传仵作到衙回话。狄公喝了一杯茶后,就说道:“丁家这案子越发复杂了,凶手如何使用那样小的匕首还未弄清,又弄出一匣含毒的梅子来。那吴峰有一个心爱的女人,而丁贡生那里也有一个未可知的爱宠,一切是层出不穷,节外生枝,真所谓五花八门,不知从何下手了!”
    陶干接口道:“老爷以为丁吴二人所恋的是不是同一个女人呢?假定如此,那么丁贡生总称说杀他父亲的凶手定是吴峰,用意在把姓吴的套入法网,因而消除他的情敌了。如此一来,他咬定吴峰是正凶这个原由,我们可以明白了。卑职所见如此,不知老爷以为如何?”狄公听罢,颇觉陶干所见有理,笑嘻嘻道:“你的说法很有意味,颇耐寻思。”陶干又道:“但是还有难测的呢,就是那匣梅子一定是有人亲手送与丁将军的,不然按照一般礼物送去,不见得丁将军本人便能收到。我们在丁家看到好些寿礼,都不是堆在廊下吗?就是一个证明。况且若是一匣普通礼品,而内中含毒落不到丁将军手中,岂不是倒害了他人?现在要特别追究的,就是这匣礼物究竟是怎样送到丁将军手内,这一点确与此案有重大的干系。”狄公道:“此外还有一个最不可解的,是凶手既然用匕首刺死丁将军,他何以不将这一匣梅子拿走,反多留了一个证据在那里呢?”陶干闻言,略一摇头,叹了一口气道:“如此复杂的案子,从前还未遇到过,除丁家案子外,还有倪氏画里的遗嘱,与钱谟幕后的那个怪客,如今逍遥法外,居然一丝线索也找不到!悬案如此,离奇诡怪,真是把我们窘着了。”狄公笑了一笑道:“昨夜乔泰到衙报告,他说把钱家上上下下的人通通盘问了,对于那个怪客,一点也查不出来。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那怪客总在夜间来往,缠头裹脸,就是双手也揣在袖里;也没听见过他发话,所以声音笑貌,无人能晓。”
    这时仵作已经来到,狄公把这梅子的来由,以及毒毙老鼠的事,告诉了他,吩咐把一匣梅子和死老鼠一并拿来细心检验,是何种毒药。仵作遵命,拿着梅子、死鼠就当在狄公面前动起手来。就见他打开自己带来的一个小包,取出皮夹一个,内装长柄各种样子的薄刃小刀,他拣了一把最锋锐的放在一旁;又从袖内拿出一张白纸铺在桌上,另用一把钳子将那老鼠啮过的梅子夹起放在纸上,用那把小刀把梅子的肉切下一小片来,再用刀压平,拿起纸来仔细看了半日。又向狄公请领一支新笔,一杯开水和一根蜡烛。他用笔醮水轻轻把那片梅子肉浸湿,另取一张薄的白纸,将那小片梅肉包着,放在手内,然后两掌轻轻合起一压。停了一刻,再把那片梅肉取出,纸上留了一个梅肉般大小的水痕。又见他燃起蜡烛,将那张白纸在蜡上慢慢烘干,就见纸上透出一个淡黄色的印子出来。他用手在这块印痕上轻轻拂了几下,再拿到窗前照看了一会,大家都在一旁凝神注视。陶干见他走到窗前,他却好奇心盛,也随在他的身后同观,但看得虽清,却分辨不明。
    只见那仵作端详一番后,回转身来,把那张有痕迹的白纸送到狄公面前,然后禀道:“小的已经检验明白,这梅子里面确含有大量毒药,这种毒药,名叫藤黄,是一种普通颜料。这种毒汁是用一支空心针注到里面去的。”狄公把那张纸看了一遍,问道:“你怎样知道那是藤黄呢?”仵作答道:“小的所用的法子,是几百年来历代相传的古法,那是以毒的颜色和结粒为断定的。太爷只要留心看一下,便可见到这张纸上留着有一片淡黄色的痕迹,从这痕迹的颜色上就可以断定几分了。待到烘干之后,有黄色的地方透出一层很微细的颗粒,再用手轻触,自会查觉那是一种藤黄了。用这类法子,当然要有多年的经验,小的是以卖药为生的,所以知道此法。复因这片梅肉上面带有许多小圆点,故断定那藤黄是用空心针注到里面去的。”狄公听罢,点了点头,奖励了他几句,随即命他把其余的梅子也都验过,是否一样有毒?
    当其余八个梅子取出之后,狄公顺手翻弄匣子,在无意中看见一张垫底的白纸,白纸上面,着有一片小小红色印迹;心中一动,乃加意细查,并喊出一声道:“那有这样粗心的人呢?”洪亮、陶干一听,也把头凑近同观,狄公指着那红色印迹道:“这是吴峰一半的图章,很清楚地印在这里。”他把身向后一靠道:“这上头已经有了两个引线牵连到那画家身上去了。第一,藤黄是画家常用的一种颜料,那是毒药,也是画家所熟悉的。第二,这垫匣底的纸,竟然印有吴峰的半个图章,这是吴峰往画件上盖章时,垫在下面的一张纸也着上了半个印痕,他却太不经心,竟用了这张纸垫在匣底。”陶干听了,高兴起来了,于是说道:“这正是我们所要找的证据了。”
    狄公这时默不作声,只待仵作把那梅子一一验过后,禀告了狄公,称是:“个个都含有一样的毒药。”
    狄公于是拿过一张验单,叫他把检验的结果按项填好,打上他的指模。又奖励了一番,便命他退下,遂叫人即刻把冯差头找来。冯大来到之后,狄公下命道:“着你带衙役四名,立刻到长春酒店把吴峰拿到,扣押听审,不可有误。”冯大去后,狄公又吩咐洪亮等预备本日申刻升堂问案,狄公说罢,自到后面更衣去了。
    要知拿到吴峰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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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6-26 08:59: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回
    月下寻踪画中爱宠  笔端寄意梦里恩情
    话说这日午后栏坊县署锣声三响,县尹狄公升堂入座,审理要案。老百姓已一传十十传百,又复拥到衙前,都知道此日要审丁将军被害一案。那丁将军本是名宦大家,谁不注意?谁不想一观究竟?于是大堂前面,早又人海人山。
    就见狄公入座之后,首传丁将军之子丁贡生到堂。那丁贡生身穿重孝,跪在案前,狄公问道:“你前次到县喊冤,控告谋杀你父亲的凶手是住在那长春酒店的吴峰,本县据状,连日侦查,已获有证据,今已派人将该犯拿到。可是案中的疑窦尚多,本县现即提吴峰到案,两造对质,各要依实说来。”于是狄公发签提人,不一会吴峰提到,安安详详地跪在案前,从容不语,静候问讯。狄公先命其报出姓名居里行业等等,报完之后,狄公问道:“如今有人告你谋杀护国将军丁公,着你从速实招。”吴峰见问,不慌不忙供道:“此事小人完全不知。从前曾听家父论及死者,他是因为贻误戎机,被朝廷革职的。但小的从来未见过他的面,以前并不知他生在本县。后来他的儿子到处散布谣言,诬称小人存意谋杀伊父;但在小人看来,只一笑置之,并未在意,也从来没与他计较过。”狄公听他如此说出,便问道:“照你所说,如果属实,那么丁将军何以那般怕你,以致他日夜在家,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边?而且你若没有存心害人,何以雇用无赖常在丁家左右,肆意窥探呢?”吴峰见问,依然不动声色地答道:“关于丁将军他疑心害怕,自己日夜不敢出门,这与小的丝毫无关。他家内情,小的也无从知悉。至于雇人窥探一事,更完全不实,小的绝未如此,应请丁家大官人指出所雇是何人,自可当堂对证。”狄公道:“看你年纪轻轻,不要硬嘴硬舌,本县至少已经找到一个无赖,日后自会叫他出来与你对证的。”吴峰道:“如果有这样的人,那一定是姓丁拿钱所收买,预备诬攀小人的。”他说出此话,面色已经带出愤愤的样子来了。狄公见他如此,想提出罪名,吓他一吓,逼他吐露真情,于是对吴峰道:“本县早知你仇视丁家,并非由于你们两家宿怨,实由你个人另有私情。你且抬头,当堂给本县把这个女子认出来!”就见狄公从袖中拿出一张女人的画像,只有面部,并无身形,这当然是从吴峰那张画上截下来的了。”
    狄公叫声冯大,把画交给吴峰细认。狄公一面把画拿出,一面注视下面丁吴二人,只见他们听见女子二字,脸上同时变色。又忽见冯大手持画像,面色也变了苍白,颤着声音禀狄公道:“回太爷的话,这就是小女白兰!”此话一出,堂上堂下众吃一惊,互相耳语,顿感嘈杂。狄公喝断众人,心里也觉事出意外。乃对冯大道:“你的事,以后再讲!速将画交给吴峰便了。”丁贡生听见是冯大女儿,心里似乎转觉沉静下去,只有吴峰更加诧异,由冯大手中接过那张画,只是呆看不语。
    狄公见他如此,喝道:“你把与这女子的原委与本县说明。”吴峰依然面色苍白,却也镇静,只说了一声:“不能回覆。”狄公不由得怒了起来说道:“此处是公堂,朝廷王法所在,为何不听命答话?”吴峰道:“小的情愿受刑一死,亦不愿将此事说出。”狄公说道:“吴峰!你藐视公堂,本县不得不用刑了。来人,重责二十大板!”并向冯大使了个眼色,只见冯大恶狠狠地正好出气,打这拐他女儿的一个死去活来,未曾理会狄公的眼色。狄公骤想不妙,赶紧拦住冯大,另换衙役执行。那吴峰挨了几板,依然硬挺挺的,打完后,已经受不住了,身子一软,晕了过去。打的板本不太重,只是一个少爷出身的画家,自然经不起了。于是衙役反正是喷水灌茶,一时苏醒过来,依然匍伏跪在案前。狄公吩咐他抬头回话,但吴峰仍是垂着头说道:“我没有什么说的。”狄公道:“吴峰!你听我告诉你,你是一个年轻聪明之士,你不要如此糊涂!你与那女子的来往,本县早已知情,你还硬嘴不说,要试试刑法吗?”吴峰依然无语。狄公又道:“本县只告诉你一件事,就是三宝庵和那女子会面,是有的吧?你要不要本县告诉你呢?”吴峰听罢,昂首怒容,朝狄公说道:“县太爷你身为县宰,用刑逼供,因而陷害无辜。那女子已经失踪了,今天堂讯如此,简直要害她一死了。”说着,伏着地啜泣不止。冯大这时关心自己的女儿,又见吴峰出言不逊,辱及县尊,只见他在旁咬牙发狠,紧握双拳,假若不在公堂,吴峰早被他一拳打死了。
    这时狄公见吴峰如此,心里领悟了一些,乃问道:“吴生员,你也是读书明理之士,有话应据实供出,冤者必理,罪者必罚,你以为对本县说出三宝庵事件,必会使那女子发生意外吗?如果是这样,你应该早到本县声明,本县身为县宰,岂有任一个清白女子叫匪人虏挟吗?你料不到此,只出口不逊,顶嘴肆舌!姑念你年轻性急,不加深罪,但愿你从实招出;本县亦要缘情按法,得开脱的且开脱,得作主的自然作主,一切用不着你担心,只管说来!”
    吴峰听罢,本来是因情惹恨,由恨生愤,既见狄公一片合情合理,确是父母官的话。又一想事已至此,秘迹已经揭穿,说出来算了。于是半爬半跪,低声说道:“在本城东门附近原有小庙一座,名叫三宝庵,昔年为高檀番僧所建,后因官道改变,那些番僧因而散去,此庙也就口趋荒废,住持无人。又因是夷产,附近居民渐渐把庙门殿户木料拆除,当作薪柴使用,只剩下壁画多幅,依然完整。小的到此地来后,各处闲游,想访求旧时佛像遗迹,有一天无意中看见这座小庙,虽然破烂,倒也清幽;除去观摩壁画外,犹爱那庙后荒园,衬着一片水塘,每逢月夜,辄到那里散步寻趣。大约有廿多天以前,在黄昏初更之交,酒后无聊,特意到庙后一游。去到那里,刚刚坐在一个石凳上面,忽见一个女子冉冉而来,”吴峰说到此住,略为一停,似有深感。少时又说道:“那女子身披白绸长衫,头上也是白绸围巾,骤然一见若观音下凡一般;但面带愁容,盈盈欲泪,俊美之中,带着忧郁之感。那时不由自主,迎上前去。她一见小的,立刻后退两步,似乎很是吃惊,随即低声向我说道:‘我害怕,你赶快离开这里!’小的向她深施一礼,要与她攀谈;她抠衣又退了两步,低声道:‘我是一个孤苦女子,被人掳挟,不许我离开屋子一步,今夜是第一次大胆走出,现在就要赶紧回去,不然我的性命难保。你千万不可告诉人家,我日后还要再来。’她说毕转身,适彼时天上有一片乌云遮蔽了月光,庙后黑沉沉笼罩无光,只听一阵脚步声音,越去越远。少时云开月露,那令人一生难忘的倩影,却不知去向了。从那时后,在庙前庙后左右民家找寻了好多次,始终不见一点踪影。那夜月之夕,是永怀难释,自是每夜必往,在庙后逗留片刻,总想再见到她一面;可是终成梦想。一次之后,不再会面了,显然是被歹人囚禁起来的。如今事已揭穿,消息外露,说不定歹人将她除掉了呢!”说到这里,他又不禁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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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6-26 08:59:41 | 显示全部楼层
    狄公略一寻思说道:“你现在应当知道,不说实话,便铸大错。本县对于那个女子,自必尽力搜寻,也是责有攸归;但谋害丁将军的事,你还不直供出来吗?”吴峰着急道:“我将来总会完全供出,现在还不能说,只请县太爷速速派人去营救那女子,或许来得及,稍迟就没有指望了。”狄公料他不会再说出什么话,赐了一碗茶,打发二名公差扶掖,押回监中。
    狄公见他去后,又对丁贡生说道:“你方才听见了吗?由于这案子,又引出许多麻烦,似乎这些情节与谋杀令尊并无多大干连,一切须候本县再事侦查,择期重审便了。”说完挥手退堂,丁贡生也随着众人散去不表。
    且说狄公退至内堂,换了便服,命洪亮把冯大找来,狄公对他说道:“刚才那张画像,甚悔事前没有给你看过,实在没有料到,竟会牵扯到你的女儿身上。但还算幸运,你的女儿的事已有了一点眉目,本县即行着手搜寻。”狄公说着,写了手谕三道,发下用印之后,并吩咐道:“着你带公差二十名随同马荣、陶干一同到三宝庵附近搜杳,一切听他二人调遣。这三张堂谕授权搜查民宅,堂谕交给马荣执存。”马荣接过,乃与陶干、冯大一齐退出。
    狄公吃茶休息了一会,洪亮在旁伺候,狄公对他说道:“白兰下落有了,却是一件高兴的事。原来吴峰描画的就是白兰,怪不得与那玄兰竟有相似之处呢,早未留意,也算粗心了。”洪亮答道:“县里人们,唯一看出这一点的,确是那马荣;他当初曾说过,似乎曾看见过她,大概因为他像玄兰的原故吧。”狄公笑了一笑道:“自然,这因为马荣对玄兰似乎特别注意的原故,但是那白兰究竟沦落何所,按吴峰所供,他是以诗情画意的眼光衡量那女子,其实她所穿戴的,也不过是寻常衬衣罢了。所以她的踪迹,必是在那三宝庵左近一带,或是被登徒子所诱,或是被人贩子所拐,囚禁不许外出。假若外面宣扬,歹人知道消息外露,畏罪灭口,情急之时,杀机就难免了。说不定荒郊眢井之中,或许有弃尸发现咧!”洪亮接口道:“这事总算摸着头绪,就是将来有了结果,似与丁案无关,怕将来还是要严刑拷问那吴峰不可!”狄公没有十分注意他那下面的话。只对他说:“刚才看见了一件有趣的事体,就是提到一个女子的时候,吴峰和丁贡生两人都带着愕然失色的神气,丁贡生似乎更加害怕,后来他听见冯大认出是他的女儿,面色才变好了些。就这一点看来,必是另有一个女人或与丁案有关呢!那个女人必是丁贡生寄情诗文里边的人物。”
    他们二人说到此处,就见衙役报告太爷,玄兰在外求见,狄公吩咐进来。玄兰行礼之后,说道:“我找不到我父亲,才托差役代禀要见太爷回话。”狄公说:“好好,小姑娘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在谈论丁家的事呢!你看见丁家少爷是不是常常出去呢?”玄兰道:“他并不常出门,倒是他家的下人们,总盼望他出门,省得他在家找是非,胡指使,不许下人们有一丝偷懒。我还看见他在深夜里悄悄地在廊子下走来走去,在那里偷查工人们呢!”狄公道:“今早我们到他家去的时候,他有什么情形呢?”玄兰道:“太爷来到时,我正在他的屋中,那时他们两口子在计算办丧事的用项,听见太爷来了,他笑着对他的太太说:‘我不是对你说过吗?他们那天检查太草率了,只看了一个表皮,一定忽略了很多地方,所以料到他必是再来查一次的。’他的太太似乎不大高兴理他,只是说了这样一句话,‘你不要老是以为自己比那县太爷还聪明!’他太太说完这句,他就出屋迎接太爷去了。”狄公听了道:“你做得很好!太辛苦了,现在用不着再回丁家了。我们今天方得到一点关于你姐姐的消息,已经派你父亲带着公差各处采访去了,他回来后,自有好信息带来的,你仍回内宅好好的休息去吧。”玄兰听言,自是喜欢。
    他去了之后,洪亮道:“那丁贡生不常出门,真是稀奇了!小的还猜,他一定另有地点和人家幽会呢!”狄公道:“不过那些诗文,都是些旧作,也许是已经过去的事,留着旧稿,作为纪念,不忘旧的原故,此亦人情之常。只是玄兰所带出来的那些文字,看起来又像新作,不知陶干他也看出一点情节来没有?”洪亮答道:“大概没有!陶干很喜欢那些诗句,他用工楷抄出,一边写,一边不断吟哦,似乎怪有滋味似的。”
    狄公听了,便把陶干抄的那一份找出,见是工笔抄写在很讲究的诗笺上,狄公看了一遍,对洪亮说道:“这些诗都是一种题材,一般味道,不过是迷恋女色,自述多情而已。我且逐字念来,细细在里面寻出一些蛛丝马迹来才好,你且听道:
    ‘垂莲宝帐九华开,旖旎春光拢玉材;
    任是纲常浑未省,卷衣留枕梦荆台。

    凌波点点卧云身,粉臂酥胸态自新;
    谁向广寒嗔桂影,一徽翻见玉精神。

    银床冰簟散芳菲,不恃西来有异馡;
    惯事轻离怀荡子,坐教秦女怨空帷。’”
    狄公念到这里,有些厌烦起来,一手把那诗稿扔在桌上,悻悻地说道:“虽形容尽致,而体裁自卑,略解诗词,便入邪道。”
    狄公捋着髯沉思了一下,又把诗稿看了一遍,静了半日,才见狄公说道:“你把丁府管家的口供找来!”洪亮遵命去找了出来,送至狄公面前,他老从头至尾,仔细看了一遍,仍交洪亮送回原处,自己却在房中徘徊不休。他忽然停住脚步,高声自念道:“一个溺情违礼,居然混帐到此种地步,丁家这案原来如此这般!人心之坏,一至于此,真太可恶,也太令人气恼了!”
    但不知这位县太爷何以骤然要说出此等话来,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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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6-27 08:58: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回
    人民家差头寻长女  游北里猛士煨羊羔
    话说这日定更时分,马荣、陶干和冯大三人在东门里值夜班房里聚齐,荧荧烛光,映出他们那异常疲倦的神色。原来他们把那一带铺户民宅,逐一搜查,找不到白兰一丝踪迹来。马荣把所带公差分为三队,由他们三人分别率领,各处搜查,先查铺户,告诉人们是奉县尊手谕而来,这些查过之后,再入民宅搜索。马荣这一队却驱散了几伙毛贼小偷;冯大这一队,却驱散了一家赌场;陶干这一队,却驱散了一对野鸳鸯,只是白兰的消息一无所得。
    陶干在一家媒婆店中,再三追究,媒婆子本是地方上拐带贩子的牵手,又是穿百家户的唯一俗客,但经盘问后只答一概不知。另外找到地保,按户口册子逐一点问,依然是白白费事耗时。他们三人跑了半城,累得个个喘不过气来,只得来到班房,略事休息,知道完全失望,事难成功。
    这时陶干说道:“白兰被拐,事无可疑,大约拐子把她囚了起来,后来知道她私自到过三宝庵,怕她自己跑掉,或是外面知道风声,于是不使熟鸭子飞掉,赶紧送到勾栏里面,换笔钱算了,你们二位认为如何?”冯大听了,摇头道:“我想不会如此,因为我家住在这里已经好几十年,县里的人差不多都认识,勾栏中出入人多,嫖客中若有人见到她,必给我送信的。据我看来,此地媒婆子最多,一定是将她秘密地关起来,看看风头,再行处置。但要挨家逐户查起来,好多日子方能完事呢!”马荣说道:“听说本城北里这个地方,我们汉人去玩的很多,是不是?”冯大道:“是的,那些都是下流货,玩的人全是回纥人,也不少塞外杂胡;女的都是从前此地风光好的时候遗留下来的。彼时有钱的胡商,大小酋长,都到这里来玩,而且那时很有不少的官妓。”马荣一听,就见他站起身来,紧紧腰带对他们二人说道:“我现在就到那个地方采访采访,我不带人去,省得惹他们注意,咱们晚上衙门里见面好了。”陶干撚着他面上黑痣的三根长毫,说道:“这倒使得,我们要赶快着手,明天全城传遍,挨户披查的消息,事情就不易办了。现在你往北里,我到南里,此行不可白跑,放过这条路子,那就更难了。”冯大定要和马荣一起,他说:“北里一带,好人很少,你老单人独马,保不住要让他们暗算了。”马荣道:“你放心,对付这群流氓,我自有把握。”说着就见他摘下壮士冠,交给了陶干,另用一块半旧不新的布,把头扎起,长袍下襟掖在腰带上,双袖向上一卷;如此一来,简直是一个大无赖的样子。冯大还有意拦阻,马荣那里睬他,便大踏步走出来了。
    这时街上行人,来往络绎,马荣身高体壮,吐气扬眉,阔步直行,逢人不让,行路的人见他那样子,好似亡命之徒,那个不躲他。马荣向北走来,过了鼓楼热闹之所,他心中有事,无意浏览,渐渐走入零落的街道上。屋矮民贫,铺户稀少,只路旁有些卖吃食杂货的摊子,疏疏落落,闪闪有些灯光。少时他转弯跨上城北官道,又复热闹起来了。这里行人汉回都有,衣服不同,言语各异,吵吵闹闹,令人眼花耳乱。
    马荣到了此处,混在这些胡人之中,却不显得有什么异样。因为来往过客,也都是衣冠不整,体大声粗。马荣左顾右盼,倒也新奇,随着进入了一条横街,见有几家酒店,全挂着五彩灯笼,各处送入耳中的断断续续、若远若近、忽高忽低的一些丝弦的声音,他知道这就是北里了。
    他在各家酒店之前,缓着脚步,走了一两趟,左右看了一番,正在寻思要如何进内;便见有一个褴楼的汉子,自他身边走过去,又复转回来,笑嘻嘻地靠拢他的身边,低声和气地说道:“这位爷想玩玩吗?此处的姑娘都是西边来的!”马荣打量了他一眼,见他眼儿歪邪,齿儿不全,耸肩缩背,一意周旋。马荣知道他是跑腿的,于是举起拳头,先照他的脸上一晃,然后说道:“仔细些!我这一拳叫你鼻青脸肿,你也不会更难看了!你要带我一个好去处,价钱还得要便宜的!”于是拉了他一把,在屁股上踢了一脚。那人忙陪着笑脸道:“当然,当然!斗大的胆子,还敢骗我的爷吗?保管没有错。”他把马荣带到一条小街上,两旁屋宇,残留彩色浮雕,一看便知当年曾经繁华的所在。马荣见家家挂着布帘,一些倚门卖笑、艳抹浓装的妇女探头探脑,用汉回夹杂的调口招徕顾客。此时那人把马荣已领到一家门口,也挂着两个灯笼,他一边让马荣进去,一边伸手要钱。马荣心想买卖未成交,先要小费,那里有这个道埋!于是伸手抓着他的脖项只向门框上几敲,说道:“等敲开门后再给你带道的钱好了,你想得个双份吧!”这时门里跑出一个赤膊光头的大汉,一个眼睛,一只跛腿,看了马荣一眼。马荣对他说道:“这狗头带我到此,额外要钱,你们这里有这样规矩吗?”跛汉听说,喝了那人一声:“滚蛋!完了事再分账!”于是将马荣让到屋中,只闻见一股腥膻味道,钻人鼻孔;屋的当中放着一个铁火盆,火焰熊熊。早有三个男子拿住铁签在那火炉上面烤着羊肉,随烤随吃,随喝随谈。屋中甚热,无不赤背汗流。每人身旁各有一个女人陪伴,也是敞怀露胸,蓬头束带,都是怪模怪样的。
    跛汉看见马荣陌生,又是汉人,便先向他道:“这里是一顿饭带一个姑娘,共收钱五十文,先钱后酒。”马荣也不答言,掏出一串钱数了五十文,放在桌上。跛汉伸手取钱,马荣却一把按着大声说道:“吃饭有酒没有?”跛汉道:“不带酒,要酒另算。”马荣把那人的手一推,说道:“去你的罢!老爷不干了,我另找一家好了。”跛汉见买卖要跑,赶紧改口道:“好的,依你!送一角酒好吧!”马荣听说有酒,于是让他把钱收起,也就学着他们的样子,把衣服脱去,向腰间一围,赤着上身,露出几处刀伤疤痕。那几个人一看,料这马荣也有些来历不凡了。只见马荣本是吃不惯羊肉的,也拿起铁签,叉了一块羊肉,烤着吃了起来。那三个客人中有一个似乎已经醉了,搂着一个女人,口里哼着怪调;马荣见他周身削瘦,但却很坚实,似乎也有两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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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6-27 08:59:02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时酒已来到,放在马荣面前。一个女人拿了一个三弦,哑哦啁哳地唱起来。又见一个女人自后门走来,裸着上身,赤着两脚,略有几分姿色,笑着坐在马荣身旁。马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女人却摇头不语,原来她不通汉语。马荣便笑着对那两个回纥客人道:“我跟这婊子交易,用不着说话了!”一个身形略高的人也笑了起来,对马荣用那半通不通的汉语说道:“你这外乡人叫什么名字?”马荣道:“我叫荣盛,你呢?”那人答道:“我叫烈洪,你的那个姑娘叫做狂蜂,你到这里来干什么?”马荣看了一眼,用手摸了那女人一把告诉他,“我干这个来啦!”那烈洪冷笑道:“单为这个也用不着老远跑到这里呀!”马荣听罢,生气地站了起来,知道他说话不逊,拿他开心,就用两掌抓起烈洪,往起一提,把他摔在一旁,骂道:“你这狗头,有眼不识泰山!你凭什么查问老爷?”那人爬了起来,两手抚头,看着他的同伴,打算找个帮手对付马荣。可是他人只顾用心烤那块羊肉,并不理会这件事。那跛汉一边剔牙,也是不在意似的。烈洪见风头不顺,又老实了下来,向马荣道:“老兄,不要生气,我是因为你是汉人,很少到这里来玩的,所以才问你呢!”马荣见他如此,也就算了,依然坐下,就与那女人纠缠了半日,大口喝起酒来。于是对那三个人说道:“咱们一见如故,我的事不瞒你们,我是吃军粮的。十多天前,我在营中和一个弟兄吵嘴,无意中摸了他的头一下,那家伙就死了!我生怕遭冤,跑到此地躲避躲避再说。我们营里离此地有三天路程,带的盘费又不多,快花光了。如果你们这里有弄钱的路子,帮帮忙一块干干!”那烈洪听他这般说出,就用回纥言语,同那尖头尖脑的一个嘀咕了一会,烈洪回马荣说道:“老兄,这里没有什么事好做。”马荣故意道:“拐个女孩子换几钱怎样?”烈洪道:“这里销路不好,比前几年差多了!那时官道经过此地,市面热闹,一个女孩子可值一大堆银子。如今不行了,货多生意少,没有什么地方添新人。”
    马荣道:“你们这里没有一个汉人姑娘吗?”烈洪道:“没有,你身旁的姑娘,还比不上吗?”马荣道:“没有什么,我不是一定要找汉人姑娘的。”烈洪冷笑道:“你们汉人太骄了,都有看不起回纥姑娘的毛病。”马荣道:“我没有这种毛病,回纥的姑娘很随便,汉人太拘束了。”烈洪道:“那是真的,我们回纥人气力壮,比起汉人好多了,将来总有一天从西北打进来,征服你们全国的那一天。”马荣道:“你说的很容易,有我活着的一天,你想打进来,那是一种妄想罢了!”烈洪扫了他一眼,又与他们一伙说了半天,先是摇头,后来又点起头来。马荣一句也听不懂,就见烈洪走到马荣跟前,推开那个女人,低声和他说道:“老兄,你要是有武艺,吃过军营的饭,我可以答应你入伙,帮我们干一点勾当,少不了钱花的!”马荣一听,好生奇怪,乃答道:“朋友,我干了多年的军营,刀枪棍棒,那样不精?三个五个的,也不容易近我的身子。”烈洪道:“好极了,不久我们和人家要交一回手,自然要得几个钱的。”马荣听说,向他伸手过去。他却笑道:“事情还未干,就要现钱,那里有?等一两天,出去做一号大买卖时,那时你要多少有多少!”马荣道:“好极了,我一定入伙,可是我到什么地方找你去?”烈洪听言,又向旁与同伴说了几句,乃告马荣道:“老兄随我来,我现在就领你见一见我们的头子。”马荣跳起身来,穿好了衣服,又拍了那女人一下道:“我马上回来。”说毕就同烈洪一同走出。
    烈洪领路穿过两条又小又黑的巷子,走到一家破落大户门前,推门进去,进到一个屋中,空空洞洞的,只有几个木凳和一张床铺。二人坐在凳上,烈洪道:“我们在此地等一等,我们的头子少时就来。”说话之后不久,看见一个高高的汉子匆匆走进,见了烈洪说了很多的话,马荣便问烈洪道:“你们讲的是些什么?”烈洪答道:“他告诉我,今天东城一带有公差按户搜查的很紧。”马荣一听,故作惊讶,说道:“我该走了,如果到此搜查,我岂不是糟了吗?明天再来罢!可是我怎能找到这鬼地方呢?”烈洪道:“你问那哦罢拉古计(译曰领袖)好了,到时会有人带路。”
    马荣出来,便一直往衙门走去,进到衙内,直奔内堂。狄公一人正在沉思,见马荣进来,便说道:“陶干、冯大已经回衙,他们搜查的一无结果。陶冯二人到南城一带,也没有头绪。据他们说,那里已有半年多没有接新人了。你到北里去,怎样了?”马荣道:“那边也没有找到拐卖女孩子的消息,可是另外得到一件怪事。”于是他将一切经过对狄公说了。狄公似乎不十分关心,只对他说:“他们也许劫掠另外一个族人,你抢我夺,这是他们常有的事。本县明天早上要你随同查一查倪家的别墅,晚上你再到北里,看他们有什么新鲜举动也好。”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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