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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麒麟》(上下集全文完):慢热的历史悬疑小说,从反清复明的瑞兽讲起,作者:周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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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擦汗
    2024-4-9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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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11-2 09:48: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2章 藏鼎山有异兽出没
    神僧的奇闻鼎沸了一阵,便被另一个传言冲淡。苏州附近,盛传藏鼎山有异兽出没。百姓将异兽和多年前山上官兵被杀的案件联系起来,说那些官兵不是被吴狗儿等人杀的,而是异兽杀的。传言怎么起来的,谁先传的,难寻源头,关于这异兽是什么兽,也众说纷纭。有的说是虎,有的说是熊,也有豹、犀牛甚至野猪之说,所以笼统概括为异兽。顶神奇的一种说法,是说这异兽是麒麟。每个人都听过麒麟,却没有人见过——墙上的画儿、书上的图、夫子庙门口的石像不算,没有人见过真的麒麟。
    说这异兽是麒麟的,只有一个人——保禄。保禄说他看见了,确实是麒麟。他说在书上、画儿上见过模样,在文庙门口见过雕像,一模一样,龙头鹿角,满身鳞片,只是个头比想象中更大,两头牛叠在一起那么高,两头牛连在一起那么长。一个洋崽子的话,自然没人信。村里人说:“你一个西洋人,怎么会见到我们中国的神兽?麒麟要见到你,非得把你嚼巴嚼巴吃喽!”陶铭心知道保禄不是乱说话的孩子,问他:“你真见到了?”保禄赌咒发誓:“老天在上,我怎敢对先生撒谎?不光我看见了,葛先生也看到了。”
    葛先生,汉名葛理天,是年初新来苏州的传教士,他给保禄带了汤普照的信。汤普照在信里说了回到欧罗巴的事,教会罚他禁闭三年,研究教义。这位葛理天是法兰西人,是他当年在澳门结识的好友,精通西学,之前在广州十三行的洋人教堂中任神父,教会派其北上来内地传教,汤普照已拜托了他教导保禄。
    汤普照也给陶铭心写了信,嘱托他“不要让保禄忘本,中国经典之外,务必敦促他用心西学”。陶铭心很不痛快,心想:你一走了之,将保禄托付给我,如何教导他,我自有主意。他不大待见葛理天,觉得他面相不好,薄嘴唇,大鼻子,满脸黄胡子,颧骨极高,一双眼睛藏在深深的眼窝中,仿佛那里面躲着两个小人儿,可以射出箭来。
    葛理天送了信,先去了南京一趟,回到苏州时,已经剃了头,留起了辫子,在沧浪亭附近租了套民宅,直接在门口挂了个铁十字架,堂而皇之地传起教来。听说,葛理天有手段,没去找江苏巡抚,而是通过信教的洋商,和一位旗人总兵攀了交情,总兵又帮他搭上了两江总督,允许他在苏州一带传教,但不准涉足南京和杭州。据说,作为条件,洋商每年要给总督赠送许多西洋礼物。上个月,葛理天来到陶家,想接保禄去城中住,好每日教导他学习西洋学问。陶铭心本不乐意,但保禄很有兴趣,和陶铭心商量,每个月在城中二十天,在村中十天。陶铭心有些失落:“你也大了,随你的意。”
    保禄将汤普照留下的书籍搬到了城中,每日随葛理天学习天文、算学、外语等学科。他最爱天文学,葛理天又精通此道,还带来了几样仪器,勤加指点,保禄进步很快,学会了使用纪限仪,可以计算一地的纬度,又学着推算日食和月食的时刻,只是还不精确。他心灵手巧,在葛理天的指导下,用木头造出了几架简略的仪器,用来观测天象。
    这天午后,葛理天看着天空道:“今天天气好,晚上适合观察天象,我教你多认几个星座。”保禄道:“不如去藏鼎山,那里高,看得清楚。”两人便带着仪器,从教民家借了一头骡子,前往藏鼎山。路上有许多下山的轿马,藏鼎山风景壮丽,比起文秀秀的虎丘来,别有一番景致,许多苏州的贵人去腻了虎丘,都来藏鼎山游玩。
    天色擦黑,山上没了人,保禄和葛理天顺着蜿蜒的山路来到山顶,吃了干粮,选了一处地方,架设好仪器。果然夜空清澈,明星煌煌,葛理天指着各种星座介绍一番,保禄缩在仪器后面不住地调试,估算星星之间的距离,兴趣盎然。
    半夜里寒冷,两人在山顶上找了块大石头,铺下带来的被褥,露天而眠。时不时能听到山中野兽的吼叫,保禄有些害怕,问葛理天:“葛先生,教会为什么把汤老叔关起来?”葛理天道:“他传教传得不好,又允许中国教民祭祖祭孔,教宗生气,就把他关了起来。”保禄纳闷:“教会不允许中国教民祭祖祭孔?”葛理天道:“不允许,我们只准拜耶稣。”
    保禄道:“那怪不得天主教传不开了,中国人最敬重祖宗和孔圣人了,不让他们祭拜,那等于要他们的命了。”葛理天幽幽地笑了:“保禄,你等着罢,不出多少年,天主教一定会在全中国传播开来,让他们的皇帝、皇后、皇子、公主、官员、百姓一个个都信上帝,每个城、每个村,还有紫禁城里,都建起大教堂来。”
    保禄又问:“耶稣死了三天又复活的事,是真的么?”葛理天严肃道:“当然是真的!不相信这个,就无法理解天主的教义。汤先生说你不信教,这可不好。你不是说过么,山下的祗园寺之前从地下挖出一个老和尚,说是活了几百岁,这种荒唐的事你都信,竟然不信耶稣死而复生?”保禄沉默了,望着璀璨的星空渐渐睡着了。
    清晨时分,保禄被一阵惊呼声吵醒,刚要起身,被葛理天一把摁住。两人躲在石头后面,瞧见十来个官兵朝这边奔来,一个个丢盔弃甲,狂呼乱叫,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追他们。光线昏暗,隐约看到那边林子里有一头巨大的野兽在摇晃身子,发出阵阵低吼。保禄咂舌道:“那是什么?”葛理天道:“不知道,咱们先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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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4-9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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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11-2 09:48:58 | 显示全部楼层
    那只怪兽从林中冲了出来——真如保禄事后形容的:“两头牛叠在一起那么高,两头牛连在一起那么长”,浑身铁甲似的鳞片,在晨光下熠熠闪亮,那只硕大的龙头左右摇摆,一对儿大眼睛像两盏灯笼般火红透亮,映着两只尖尖长长的犄角,似是两把剑,浑身发出怪异的、瘆人的嘎吱声。
    保禄低呼:“这不是麒麟么!”
    前面是悬崖,官兵无路可逃,惊叫着逃散,往保禄这边的乱石堆奔来。那头麒麟如受了惊的马儿一般四下奔逐,用大犄角乱撞,几名官兵登时便被杀死,躲得开犄角的,又被大尾巴扫到,立刻肢体残断,哀号着流血等死。葛理天赶忙拉保禄蹲下,只听得外边惨叫连连,没一会儿,便没了声息。
    又是一声重重的嘶鸣,是他们的骡子,也被麒麟杀死了。保禄探出头,迎面趴着一个已经死了的官兵,正瞪着眼睛看他,半截身子已经没了,身下一大摊血。保禄吓得大叫了一声,那只麒麟听见动静,轰隆隆地迈着大步,朝这边奔来。保禄吓得不知所措,紧紧攥住葛理天的衣裳。葛理天也极惊恐,握着胸前的十字架不住地祈祷,忽而大叫一声,跳到石头上,将十字架扯下来举在身前,用拉丁语大声喊着什么。保禄睁开眼一看,那只麒麟在石头下一动不动,呆呆地看着葛理天,仿佛他才是怪物。葛理天声如洪钟,威严赫赫,如打太极拳一般,把十字架一下一下朝麒麟推出去。神奇的是,那只麒麟竟摆摆头,转身朝林中奔去了,扬起一阵尘土,久久不散。
    葛理天脸色苍白,扑通坐在地上,不住地吻自己的十字架,一把拉过保禄来,激动得带着哭腔:“保禄!这就是天主的力量!这就是天主的力量!”
    天色大亮了。两人看了眼死去的官兵,都是肢体残断,死状极惨。无暇多顾,两人收拾了东西,急急下了山,回到苏州城。葛理天去报了官,晚上才回到家中,跟保禄说:“官府已经派人去藏鼎山上搜寻了,按你的说法,我说那是头麒麟,被知县骂了一通,说那是一头老虎,不要危言耸听。可是,哪有长犄角、长鳞片的老虎呢?”
    他又恨恨地说:“公差里有个教民,偷偷跟我讲,这是近两个月来,藏鼎山发生的第四起案子了,死了七八十人。那异兽杀人却不吃人,杀人的法子也残忍,将人肢解。这事衙门一直压着,怕传出去引发恐慌,而派出去的官兵,竟没一个活着回来的,咱们清晨遇到的官兵,就是来搜捕异兽的。我说呢,在城中听见不少传言,说藏鼎山那边有怪物,还以为是没影子的话,谁想真被咱们遇到了。早知道,还去看什么星象呢?”
    “若没有这一回经历,我也不信他。”保禄仰望着堂上悬挂的耶稣受难像,忘情地长叫一声,扑通跪下,噙着眼泪道,“我亲眼见识了天主的神力,我信了。”葛理天欣喜不已,为保禄操办了一套仪轨,摸着他的头道:“好孩子,你终于迷途知返了。汤先生若知道你信教,一定会很欣慰。你是有大才的,将来学问修行,定会在我之上。”葛理天讲了许多天主教的历史,保禄听得很耐心,对着那个朱红色的耶稣受难像不停地在胸前画十字。
    保禄回三棵柳村住了几日,先跟陶铭心说了在藏鼎山上的险遇,陶铭心惊愕不已。再告诉他自己信了教,陶铭心反而没那么吃惊,沉吟半晌,只说:“我虽是你的老师,但管不得你信仰什么,你信佛,信道,信天主,都是你自己的事。只要品行端正,这些都是细枝末节。”保禄道:“我虽然信了教,但永远是先生的弟子。葛先生说了,明朝的徐光启、李之藻都是耶儒。耶儒,就是既信耶稣,也信孔子,我也可以的。”陶铭心苦笑道:“这话就算了。”
    过了两天,异兽的事在城里城外传得沸沸扬扬,百姓人心惶惶,官府出了告示,正式宣告了“藏鼎山有异兽”的事实,并派官兵在山下守卫,禁止百姓上山打猎砍柴。紧接着,又有一股传言散播开来:已死的几十人,要么是官兵,要么是满人,没有一个汉人百姓。
    事件变得越发诡异了,每户人家都在私下里谈论此事:这异兽,怕是反清的异兽,不然为何只杀官兵和满人呢?苏州城的满人不多,但个个都有权势,要么是文官,要么是武将,他们立刻采取措施,对江苏巡抚庄有恭施压。这件事迅速传到了京城,乾隆派了钦差下来督查此案,大批官兵在祗园寺集结,准备上山搜捕异兽。
    保禄说:“眼见为实,我相信那只麒麟是真的,因为没有人可以造出那样的东西。”而陶铭心决不相信那是麒麟,他说:“麒麟是仁兽,天下有明君才会出现。现在是什么世道?麒麟不可能下凡的。”听保禄的描述,那异兽用犄角可以将人砍为两段——没有什么异兽的犄角这般锋利,所谓的犄角,定是刀剑做的,那异兽的皮囊底下,则是有人操控了。北方的白莲教、无为教、罗祖教、八卦教、大成教、一炷香教,南方的天地会,都是反清的,这只异兽很可能就是他们伪装的,用来报复朝廷。想起数年前何万林他们抢劫官银的案子,陶铭心认为八卦教的嫌疑最大。
    但不论是三棵柳村的百姓,还是苏州城的居民,都不愿意相信异兽是人伪装,坚持说藏鼎山出现了神兽。关于异兽的传言已经神乎其神,说其会飞,会喷火,会钻洞,这绝非凡人假扮能为。还有更大胆的一种传说,在百姓中间瘟疫一般飞速传播:这只麒麟,乃是崇祯皇帝转世下凡,此来是要夺回大明的江山。一同下凡的还有一只三眼猛虎,是史可法转世;一只金毛大狮子,是袁崇焕转世。
    这天,陶铭心去城中的利贞书店闲逛,和娄禹民谈到此事,娄禹民说:“我也觉得是人假扮的,但百姓不这么想,他们不是不信,而是不愿意相信,他们更愿意相信天上降下来一只神兽,为汉人出气来了。这个说法更耸人听闻,也更激励人心。我估摸着,这个说法,正是假扮的那些人传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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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2 09:49:27 | 显示全部楼层
    娄禹民,是陶铭心在南京时的故友。上个月,青凤着了风寒,陶铭心来城中抓药,发现有个高大的汉子一路跟着他,走到一条偏僻巷子,那汉子赶上来,张口便问:“可是张慕宗张兄?”听到本名,陶铭心浑身颤了一下,看这汉子有些眼熟,似是哪里见过的,心中更是忐忑,说了句“认错人了”,拔脚便走。那汉子又赶上来:“不对,我记性好得很,咱们见过几次,你就是张慕宗,字完器!”
    陶铭心停下脚步,冷冷道:“先生贵姓?”那汉子作揖道:“草姓娄,名禹民。早些年在南京时,与张兄在归八爷府上喝过几次酒的。”陶铭心陡然想起来,确实与他见过,归八爷,就是当年那幅倪瓒仕女图的画主。他紧张地回了礼,依然不承认:“娄兄弟,我不是什么张慕宗,你认错人了。”娄禹民左右看看无人,低声道:“张兄,你的葬礼我也去了。”见陶铭心满脸是汗,他又道,“张兄,你忘了我父亲是谁么?”陶铭心想起来,娄禹民的父亲娄天德,是黄宗羲的嫡传弟子,曾长年从事反清活动,康熙时遭通缉,躲入深山避祸。娄禹民私下也以遗民自居,不屑功名,当年在南京很有清望。后来,不知怎的,娄禹民携家小离开了南京,不想今日在苏州重逢。
    娄禹民拉着陶铭心的胳膊:“此地说话不便,到我书店去。”走了一程,来到因果巷的一处铺面,上面挂着招牌:利贞書店。穿过堆满书的前厅,过了青砖铺地的小院,到了内室。检查门窗都关好了,陶铭心这才问:“娄兄,我的事,你都知道?”娄禹民笑道:“我哪里知道?今天在街上看老兄面熟,心里还嘀咕:张兄不是死了么?但细细一想,就明白过来了——当年老兄出事,正逢我回南京办事,去葬礼上祭拜,知道了画上题诗的案子。朋友们私下议论你死得蹊跷,我也存了个心,刚才见到老兄,便恍然大悟,果然是一场假死。这中间,到底是怎样个法子?”陶铭心叹道:“不提也罢。”
    娄禹民见陶铭心不喝茶,坐立不安,心里明白过来,回身去柜子里拿出一幅卷轴,展开了给他看。陶铭心看去,大吃一惊,是一幅手书,乃明末忠臣史可法给清将多铎劝降信的回书,字字激愤,句句正大,不禁站了起来,对着手书拜了一拜。娄禹民收起卷轴,放回柜中,笑道:“我娄禹民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老兄的秘密被我知道,心里肯定不安稳,那我也把自己的秘密给老兄看,让老兄放个心。论起来,私藏这幅字的罪过,足够剐上千刀了。”陶铭心感动非常,拱手道:“娄兄弟,今后咱们就是至交!”
    娄禹民命家人设宴,和陶铭心痛饮至黄昏,说了多年的经历。原来他当年悄悄离开南京,是为了来苏州的穹窿山寻找父亲。重聚没多久,娄天德便去世了,娄禹民在苏州定居下来,开了间书店,卖些笔墨纸砚、时文选集、小说戏文。那卷史可法的手书,本是扬州一位和尚的私藏,和尚和他是好友,临死,将手书送给了他。陶铭心悲欣感慨,他来苏州后,最难受的就是没有知心朋友,而今重逢故人,又是志同道合的,真是喜从天降。自此,两人便常相往来。
    两人说到藏鼎山的异兽,娄禹民也认为是人假扮的,又说:“如今呀,天下太平只是个面子,里子早糟烂了。”他提了提自己的辫子,“谁愿意拖着这么个玩意儿?上次皇上南巡来苏州,只有满人能抬头看他,汉人只能低头跪着,谁敢偷看,立马拖走下大狱。连看都没资格,凭什么安安生生做他的子民?所以有人扮异兽杀满人,我是高兴的。”
    陶铭心道:“话虽如此,但要指望汉人百姓这会子起事,也不可能。活到这个岁数,我越来越明白,老百姓,有奶就是娘,谁能让他吃饱肚子,就会对谁感恩戴德,什么耻辱不耻辱,气节不气节,到底是读书人的心思。能活下去最要紧,管它家仇国恨呢?而今里子再糟烂,也没有到遍地饿殍的地步。异兽这件事,到底成不了气候,且看如何收场罢。”
    又说起祗园寺江澈老和尚的奇闻,娄禹民笑道:“这几个月,祗园寺的香火钱能买下半个苏州城了。有这样的好处,就有为这好处起心思的人,那个四五百岁的老和尚,肯定是假的。至于怎么造的假,我还没想明白。”陶铭心笑道:“我学生在那里帮工,干了半个月才挖出来,断不可能是事先埋进去的——没人能在地下的瓮里活半个月。”娄禹民叹道:“陶兄等着瞧吧,最近什么都不正常,肯定有大事要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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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3 09:55: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3章 一夜动乱
    娄禹民果然言中了:三天后的深夜,苏州城内多处接连发生火灾,烧得满城一片通红,警戒的梆子声冰雹一样急促,铜锣、破盆烂瓦敲得震天响,成千上万的百姓在街上乱跑,疯传藏鼎山的那只麒麟来到了城里,正在到处喷火杀人。
    不知是谁起的头,怂恿百姓说麒麟专杀满人,保护汉人,应该趁乱去抢劫,一帮无赖、光棍、地痞、破落户挥舞拳头应和:“对!这是咱们汉人的苏州!所有钱财都是咱们汉人的!”不少人被这话激得血脉偾张,聚集了上千名暴徒,成群结队地扑向城中的满人大户。
    还有更癫狂的,说看到麒麟——崇祯皇帝,正带着猛虎史可法和狮子袁崇焕,还有无数恶狼小兵,在巡抚衙门大开杀戒,又说衙门的钱库里有几十万两雪花银,引得无数百姓也不救火了,乱哄哄地往巡抚衙门赶去,一头撞见衙门的大批官兵,两下混战在一起,百姓们死伤惨重。
    又不知是谁,号召百姓去打兵力薄弱的县衙门,百姓趁着夜色像潮水般地往南狂奔,不到一个时辰,就接连攻下了长洲和元和两县的衙署,打开库房,见银子抢银子,见粮食抢粮食。元和知县不知逃去哪里了,便拿了他的家人,女的奸,男的杀,又洗劫了家私。把长洲知县从柜子里搜出来,剥光了衣裳,用长枪穿了屁眼,从嘴巴里出来,旗子一般竖在公堂上。他的妻妾躲在井里,也被乱民用石头砸死,把小儿女开了膛,掏了五脏,塞进衙门口的鸣冤鼓里。两处县衙值守的公差不敢阻拦,躲在暗处不敢出来,也有脱了公服和百姓一起作乱的。
    僧多肉少,许多百姓没分到钱粮,内讧了起来,闹乱中死伤多人。有一个道:“大家伙儿不要打了!想要银子,你们都忘了苏州第一个大财主!”另一人大呼:“对!乔陈如!咱们去打他家!”提议一出,响应云集,上百人拿了县衙里的兵器,冲去乔府。
    暴乱初始,乔陈如就听到了动静,赶紧穿衣起床,叫起全家人戒备。阿难将墙上挂着辟邪用的宝剑拿下来,到母亲房中守护,乔夫人训他:“多大点子事,你就动起刀兵来了!快放下,小心割伤了手。”乔陈如拿了一柄镶金嵌宝的西洋手铳,在正堂上焦躁地徘徊,听着外面的动静,不安地念叨:“怎么突然就乱起来了,庄有恭这下子可惨了。”
    乔家的院墙修得又高又厚,比巡抚衙门还阔气,前后大小门也裹了铁皮,钉了铜扣,马厩旁的库房里存了足足上百件大刀长枪,俨然一座小城寨。在墙上望风的管家看见暴民朝这边涌来,赶紧敲响铜锣,乔陈如下令家丁抄起兵器,各处守卫,凡有暴民进来的,格杀勿论,又挑了十个壮健的家仆,架起梯子,在墙头放箭。
    乱民还没靠近大门,就被射杀了十多个,吓得不少人转头跑了。另一些人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攻城的兵法,从附近小民家拆了门板,举在头上遮挡箭矢,护着几个壮汉抱着大木头去撞乔家的大门。门虽牢固,但经不住人多力大,很快被撞得摇摇欲倒。乔陈如急了,爬上墙头,往人群里打了几枪火铳,杀了几个人,激得乱民更愤慨了,嚷着要将乔家荡为平地。阿难提着长剑满院子跑,指挥家丁搬运桌椅,牢牢抵住正门。外面又放起火来烧门,阿难让人打水来救,里外闹得喧声鼎沸。
    有几个乱民不知怎么从墙头翻了进来,闷头就朝正堂上跑,吓得女眷们鬼哭狼嚎地四下躲避。乱民看着满屋子富丽堂皇,一时不知道拿什么好,抱了花瓶又要去摘墙上的字画,卷了字画又要扛紫檀木的太师椅,忽而又瞧见桌上的花糕点心,块块精巧,甜香扑鼻,别说没吃过,就是见也没见过,两手抓着就往嘴里塞,嘴里塞满了直接一盘一盘往怀里倒,忙得岔了气儿,噎住了,青蛙一般原地乱跳。
    幸而管家忠勇,带人冲上去将乱民砍死,把尸体拖到院中,又听得一下下的重响,爬到梯子上一看,一堆人正在用锄头、斧子、铁锹、耙子热火朝天地凿墙。射箭砸石,他们有门板挡着,眼看着扒下来大片的砖,墙都裂了缝,管家大叫:“狗日的拆墙哩!拆墙哩!”乔陈如大怒,叫来阿难,从腰间摸出一把小钥匙:“去书房,把墙角的那只黄花梨柜子打开,把里头的震天雷都拿来!”
    阿难跑去书房,打开那只柜子,看见里面七八个香瓜模样的铁坨坨,外面耷拉着一截捻子,惊讶道:“这就是震天雷?我家里竟然还有这种东西!”一股脑兜在衣襟里,跑来交给父亲。乔陈如让他一起爬梯子站在墙头,一手拿了半根香,从阿难怀里拿过一只震天雷,点燃了捻子,簇簇闪着火星,瞄准了朝人群里一丢,轰隆一声巨响,震得阿难差点摔下去。下面的乱民被炸得血肉横飞,哭爹喊娘地满地乱爬,一小块带皮的肉飞在阿难脖子上,阿难干哕着揭下来扔了。
    父子俩在墙头边走边投雷,炸得乱民死的死,残的残,哀号之声响彻夜空,吓得阿难双腿不住地哆嗦。炸死了数十人,吓得这些乱民朝后退了老远,有人提议去打别的富人家,有的说乔家一家顶别人一百家,坚持要攻。这时,一个乱民指着不远处大喊:“啊呀!麒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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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3 09:56:17 | 显示全部楼层
    乱民、墙头上的乔家父子,一齐朝那边看去,果然见到一头巨大的麒麟在巷子里左冲右撞,四只水桶般的大蹄子在地上发出咚咚咚的闷响。后面跟着十来个官兵,拿着一张大网要捕,麒麟脚下打滑,摔在了地上,大网撒过来牢牢罩住,谁知麒麟摇摇犄角,将那网子割得粉碎,撞死了几个官兵,又往别处跑了,蹄子在石板路上留下丛丛火星。
    乔陈如大声呼救,那些官兵顾不得这边,继续追逐麒麟去了。这些乱民发了兴头,指着乔陈如大笑:“乔老贼,今天你逃不了了!”乔陈如又投了一只震天雷,却没炸到人,有个年老的道:“他这是西洋的火药弹,我有法子治他!”当下抓来几个妇人,打昏了,扒光了衣服,扛在肩上,分开双腿对着墙头,大喊:“西洋的火药弹,最怕娘们儿的×!弟兄们大胆上前!”
    震天雷已经没了,有乱民开始扔石头,砸中了乔陈如的腿,乔陈如摔下墙去,幸好这边是鱼池,没摔伤,家人们赶紧救起。乱民以为妇阴御洋的法子起了效,士气大增,又来撞大门、凿院墙。没多大工夫,正门先被撞开了,乔陈如果断放弃了前院,命令所有家丁拿着兵器退到后院,将妻女丫鬟们护在身后。
    此时天已经微微亮了。乱民在前院搜索一番,只抢了些家具器物,金银珠宝连个毛儿也不见,发一声喊,又来冲击后院。这时,从街上冲进来一队官兵,呐一声喊,汹涌上前,刀劈剑砍,顷刻间杀散了乱民。为首的一个把总上来给乔陈如行礼:“乔老爷受惊了!庄大人担心贵府有难,派小人带兵来救!”乔陈如满脸煞白,也不感激,气愤道:“好个庄有恭!我家里被打破了才派人来救!”那把总忙解释:“乔老爷不知,今晚巡抚衙门的乱民最多,好不容易杀散了,才挪出兵过来,一刻也不敢耽误呀!”当下,乔陈如让这位把总带兵在家里巡逻一番,把受伤倒地的乱民尽数补刀杀死。
    天色大亮了,庄有恭才骑着马急匆匆地赶来,对乔陈如深深一揖:“下官来晚了,乔大人千万恕罪。”乔陈如已经消了气,回了礼:“庄兄力挽狂澜,乔某感激不尽。”问夜里的情况,庄有恭哭丧着脸道:“不知怎么,突然就乱了起来,先是城东的双塔寺、圆妙观失火,然后织造北局、抚院、布政司接连有人放火,阊门、娄门、胥门都烧坏了……吴县、元和县的知县全家被杀,布政使大人重伤,我手下的同知、通判也被乱民杀死……家母吓得背过气去了,大夫正在救……”
    乔陈如不禁悚然:“闹得这么严重!什么人起的头,现在可有眉目么?”庄有恭正要说,几个把总进来汇报了情况,说全城暴乱基本已经弹压,火也扑灭。庄有恭下令安抚百姓,救治伤员,不准滥杀无辜,着重说:“烧坏的城门立刻修理,全城戒严,不准放任何人出去。”把总们接令去了。庄有恭这才道:“眼下还不清楚,但北城右营的官兵说,天色刚黑,就看见一只麒麟冲进了大营,杀了许多人——这麒麟,明显就是藏鼎山那只了。前阵子城里就传言,说这麒麟是前朝崇祯帝转世,带着什么史可法来苏州报仇来了。我抓了几个妖言惑众者,打了个半死,谁知道真的出现了麒麟。”乔陈如啐道:“放屁的话!什么崇祯转世,他转世为什么转到苏州来了?那只麒麟肯定是乱党假扮的!昨晚的事他们早有预谋,先在各处放火,煽动民众,然后到处抢掠,妄想趁乱占了苏州城,好做个造反的老巢!庄大人,此事非同小可,定要严厉处治!”
    庄有恭上前两步,顺势跪下:“这么大的事,瞒不得皇上了,下官这颗脑袋料想也保不住了。乔大人慈悲,救兄弟一救!”乔陈如扶他起来:“不要急,这件事的奏折我代老兄写,你今天就加急递上去,两江总督那边,也由我来应付。老庄,你现在专心破这件乱党案,就从那只麒麟入手,切记: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要放过一个!”
    庄有恭道谢连连,低声说:“有官兵听到这边有爆炸声,乔兄,贵府有火药的话可得当心,保不住有些人要私下议论。”乔陈如知道私藏火药乃是重罪,笑了笑,拍拍庄有恭的胳膊:“写好了奏折,我派人送到衙门。”
    送走庄有恭,乔陈如命家仆打扫狼藉,将乱民的尸体都抬到河边,浇上油烧了。又安慰家小,乔夫人脸上满是泪水,文姐儿正给她抚胸口。乔夫人抽泣道:“好端端的,怎么就暴乱了……官兵来得再晚一些,咱们全家已经死了。”这时,文姐儿问了句:“我哥哥呢?他去哪儿了?”乔陈如一跺脚:“呀!好一会儿没见他了!”找遍了家里,也不见阿难的影子,全家上下慌成一团。乔陈如跑到死尸堆里翻了半天,没有阿难,派出所有家人上街去找:“带上兵器,找不到大爷,你们都活不成!”乔夫人听说阿难失踪,又哭死过去。
    原来阿难在墙头上看见那只麒麟,心神震荡,乱民朝他父子丢石头时,他也被砸中,恰恰摔在了外街上,跌了个七荤八素,幸亏乱民急着攻门,没人注意到他。阿难爬起来,左胳膊似乎脱臼了,幸好腿脚没伤,此时家也回不去,又不敢混在乱民中,便顺着麒麟的方向跑去。好奇心作祟,他想一探究竟——这只麒麟到底是传说的神兽,还是人假扮的。
    麒麟跑得不快,跨过许多官兵的尸体,阿难追上了它,也不敢靠近,躲在一棵树后面看。几个百姓跑过,见到麒麟吓得大叫,只恨爹娘少生两只脚,飞也似的去了。麒麟停下来,歪着脑袋四下看了看,又拐入小巷。奔跑时身上掉下来一片什么,在拂晓的晨光中微微闪亮,阿难上前捡起来一看,是一块薄薄的铁片。
    “估计是麒麟的鳞片。”阿难握在手里,再追。刚拐过墙角,迎面撞到麒麟的大脑袋,磨盘那么大,两只火红大眼冒着尺长的火苗,正凶狠地瞪着他,身上一股血腥味儿,吓得阿难“哇呀”一声坐在地上。麒麟从他身上跨过去,尾巴扫到他的脑袋,阿难顿时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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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3 09:56:46 | 显示全部楼层
    昏迷中,模糊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阿难缓缓睁开眼,眼前一片金星,头疼得厉害,揉揉眼睛,发现保禄正蹲在跟前。阿难激动地一把拉住他的手:“保禄!”保禄欢喜道:“原来你没死!吓死我了!”阿难忙问:“你怎么在这里?”保禄指指身后:“这是葛先生的教堂,我在城里就住这儿。晚上闹得厉害,有一拨乱民冲击教堂,我和葛先生还有教民拼命抵抗,到底没撑住,教堂被洗劫一空,葛先生也不知哪儿去了。我出来找他,撞见了那只麒麟,等它过去,就见你躺在这里。”
    阿难叹道:“这是怎么了?全城百姓都发了疯,我家也被围攻,不知道现在怎样了。”他扶着墙站起来,“保禄,我得回家看看,我爹娘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呢。”这时,乔家家仆跑上前来:“找到了!大爷在这里!”阿难忙问:“家里怎么样?”家仆道:“巡抚派了兵来救,老爷太太都安好,就是找不到你,急得不行,大爷快跟我们回去。”阿难将那片鳞片交给保禄:“我最近出不了门,这是那只麒麟身上掉下来的,你收着,也查一查这件事。”
    阿难走后,保禄又在附近找了半天,将近中午,才在一家六陈铺里找到葛理天。他浑身衣裳湿透,脸上还挂了伤,铺子主人正在为他包扎伤口。见到保禄,葛理天也宽了心:“我被那些乱民追打,不得已跳到了河里,被这位好心的大伯救了上来。正说要去找你呢,教堂怎么样?”保禄叹道:“圣像全砸烂了,粮食也抢光了,还好那些经书他们没发现,放了两把火,也没烧起来。几个教里的大叔大婶正在清理废墟,让我出来找先生。”
    铺子主人恨道:“真是丢死人!我苏州向来是有廉耻懂礼节的地方,平时大家说话都小声声的,怎么突然一个个成了禽兽一般!我铺子里的货,也被抢了大半,要不是我三个儿子争气,所有家当都留不住!”葛理天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用拉丁语念了些什么,拜谢了铺子主人,拉上保禄回教堂。
    保禄把那片鳞片给他看:“那只麒麟身上掉下来的,这就是一块铁片,可那麒麟怎么看怎么像是真的,人怎么可能造得出来呢?”葛理天拿过那铁片,翻来覆去看了看:“现在还难下结论,这铁片也许是官兵铠甲上的,挂在了麒麟身上。”
    苏州城经历了一场大乱,满目疮痍。大火烧毁了上万座房屋,一条条的黑烟滚滚地直冲云霄,仿佛是边塞烽火台的狼烟,紧急警示敌情。黑烟在高空混成一片,挡住了阳光,像是扣了一只大铁锅。河里、街上到处都是死尸,有不少官兵的,更多是百姓的,死尸旁围着家人,捶胸顿足地号哭。
    紧接着,巡抚庄有恭下令发放赈济的钱粮,并全城搜捕作乱凶徒,两天内抓了数百人,也不用审了,拉到河边排成长队,哗啦啦砍了脑袋。脑袋一时半会儿沉不下去,在河面上漂着,辫子绞成一团,像是一大丛水葫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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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3 09:57: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4章 求子得子
    苏州城的暴乱并未波及三棵柳村,村民多有亲友住在城中,听说了消息,一个个火急火燎地担忧。闭城了几天,屠戮了上千名乱民,终于开了城门,大批百姓蚂蚁般进进出出。陶铭心挂念保禄,去城里的路上正好遇到保禄回来,师徒紧紧相拥。陶铭心摸摸他身上:“你没受伤罢?”保禄笑道:“没事。”陶铭心叹道:“这几天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汤先生交代!”
    回村的路上,保禄说了动乱那晚的事,听得陶铭心连连咂舌:“村里传言是城中的驻兵因为上头克扣兵饷造了反,原来是那只麒麟带头作乱……苏州的百姓怎么了?怎么一夜之间都成了禽兽、夜叉鬼了?”他兀自冷笑,“也难怪,入清以来,就没什么教化,礼义廉耻,四维不张,可不就是禽兽么!”
    问阿难家的情况,保禄说了和阿难的偶遇,并拿出来那片鳞片:“这是麒麟身上掉下来的,阿难捡了又送给我,麒麟的鳞甲是铁片?葛先生说,也可能是官兵铠甲上掉下来的,也有道理。”陶铭心拿过铁片看了,后面还有个小铁环,点头道:“麒麟这件事,迟早要破的。”
    保禄在陶家住了一阵子,又要回城,陶铭心担心:“万一城里又动乱呢?你就在村里住着罢。”保禄说要回去跟葛理天上课:“功课落下不少了。”陶铭心莫名动了情,噙着泪花儿道:“再住两天,我见不着你心里不踏实。”
    随着年纪渐长,陶铭心近来常常考虑将保禄正式收为儿子,当初汤普照也同意了的,但心里总梗着一样事:保禄是个中洋混血的。他以为自己不介意,但每每想跟保禄说时又犹豫,他到底有些介意的,堂堂张岱先生的血脉,要由一个中洋混血的孩子来继承?祖宗在天上知道了会怎么想?他有些鄙视自己,到底华夷有分。也觉得对不起保禄,这么个好孩子,人品、性格、聪明劲儿都是百里挑一的,难道就因为头发是黄的、眼睛是蓝的,便无法以父子相称吗?可他就是无法克服内心的矛盾,只好按下此事。
    这晚,七娘为陶铭心洗脚时,笑眯眯地问:“老爷,咱们明天去祗园寺逛逛?”陶铭心道:“去那里做什么?我的腿最近还有些疼。”七娘道:“我找李婆借头驴,老爷坐着,咱们去拜拜那个神僧。”陶铭心微皱眉头:“平日也不见你烧香礼佛,怎么想拜和尚了?”七娘把他的脚端在膝盖上,用干布轻轻擦拭:“听说,那个挖出来的老和尚神通广大,求什么应什么,十里八乡的人都去拜哩。李婆的孙子出天花,总不好,前几天去拜了神僧,得了一包香灰,回来给她孙子冲水喝了,立马就好了。我想着,老爷也有了春秋,还没个儿子,趁我还来月事,不如去拜拜,也许就成呢?”
    陶铭心心里很不是滋味,再有几年就花甲了,没有子嗣的遗憾如一条蛇,蜷伏在他体内,时不时在五脏六腑里游窜。近几年他年老体衰,和七娘极少再行敦伦之礼,本想就此认命,收了保禄继承宗祧,可总拿不定主意。七娘一说,让他心中又蠢动起来——若能有个亲生儿子,最好不过。他虽不信佛道,但关乎血脉的大事,不妨试上一试。想了想,便道:“也罢,去一趟。”
    隔日清早,七娘用半盆白米去李婆家借了驴,双手兜成个肉镫,让陶铭心踩着上了驴背,交代保禄:“煮了一锅饭,罐子里有酱咸菜,你们晌午吃。和两个妹妹在家里玩,不要出去,尤其要看住青凤,她爱乱跑。有什么要紧事,去隔壁找李大娘帮忙。我和老爷下午就回来的。”保禄答应着:“大娘放心。”
    走了一程,遇到同村的一个妇人,见陶铭心骑驴,七娘踮着一双小脚深深浅浅走得难受,便道:“陶老爷也心疼心疼自己老婆,那双小脚儿是走得了长路的?”陶铭心冷笑一声不言语,七娘笑道:“我们老爷是读书的相公,哪能给人牵驴?你们种地的人家不懂这些规矩的。”
    祗园寺山门前人山人海,成千累万的香客哄哄嚷嚷,张牙舞爪地往里面挤。不远处,一队队的官兵拿着刀枪往山上行去——搜山已经好些天,但一无所获,连异兽的影子都未发现。寺外有专门看管骡马的,七娘给了三文钱,拴了驴。陶铭心举着胳膊拨开人流,七娘紧紧揪着他的衣裳跟在后头,好不容易挤进了寺内,如蚂蚁入蜂蜜,黏稠得走不动。
    半个时辰,挪过了天王殿,再半个时辰,过了大雄宝殿,穿过一条狭窄的甬道,来到罗汉堂前的空地,地上密密麻麻跪满了人。罗汉堂的廊下,整齐列着十来个膘肥体壮的和尚,手持水火棍,阻止香客乱闯。空地上已经没处放脚,陶铭心和七娘只好站在廊下。
    香客捧着供品一个个进去,很快就出来,脸上满是喜悦之色。又等了一个时辰,终于轮到了陶铭心,七娘从腰间拿出一锭银子,约莫五六两重,陶铭心颇为震惊,低声问:“哪里来的银子?”七娘笑道:“从牙缝里抠出来的。”引导的僧人收了银子,并不请他们进去,僵了一会儿,那僧人问:“没了?”七娘摊手道:“精光了。”僧人嫌弃地一扬手,让二人进去了。
    堂内空阔,四下十八罗汉新上了彩漆,栩栩如生,中央四方须弥台上有尊等身漆金释迦牟尼像,前方,是一尊香樟木雕的莲花宝座,江澈老和尚盘腿坐在上面,穿着金丝线袈裟,手里拿着一串水晶念珠,微合着眼睛念佛。莲花座周围都是香炉,飘着袅袅烟气,这种香叫荷露香,极名贵,陶铭心小时候在家中常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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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3 09:57:25 | 显示全部楼层
    江澈和尚开口了:“施主要求什么事?”七娘跪在地上,拉陶铭心也跪下,祈求道:“求神僧保佑,让我们老夫妇得个儿子。”江澈微笑道:“最近来求子的太多,观世音菩萨着实繁忙,施主的愿望,得往后排一排,估摸着,要等两年后,才能有身孕。”顿了顿,又说:“你要等不得,去买一千斤鱼,放生到太湖中,或者做一万个馒头,斋养祗园寺的僧人,如此,菩萨可以早一些为你们施法。最快的法子,是给这十八尊罗汉镀一层金,保你下个月就能顺心如愿。”
    七娘惨然道:“我们小民小户的,哪塑得起金身?只能等了。”江澈和尚从身后的布袋里抽出一张黄纸:“拿着这张纸,找知客僧,他会带你们去拜菩萨。施主切记: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去罢!”陶铭心站起来,双手接过黄纸,突然问道:“敢问和尚,在地下的瓮中数百年,是怎么活下来的?”江澈睁大眼睛,打量了陶铭心一番,平静地说:“老僧自幼出家,修行有法,打上坐,入了定,数百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这是佛门禅定的功夫,常人自然做不到的。”
    陶铭心笑着点点头,念了声佛号,和七娘出去了。门口的僧人接过黄纸看了一眼:“求子的往观音殿去。”来到观音殿,又是数十人排队,一顿饭的工夫,轮到他们了。殿门口有个大簸箩,里面装满了水滴状的铁片,也不知做什么用的,僧人拿出一片来:“三两银子。”
    七娘惊呼:“这也要钱?我们刚才供奉过大和尚了!”僧人乜着眼道:“你刚才是供奉和尚,现在是供奉观音菩萨,一个是上山,一个是下海——两码子事儿!吃烧饼还得赔唾沫呢,想白白得个大胖小子?哪有这么便宜的买卖!”七娘为难地看着陶铭心:“这可糟了,没有钱了。”陶铭心瞪了那僧人一眼,拉七娘走,七娘不肯:“都来了,总不能不拜呀!不然前面那银子也打了水漂儿!”她从怀里摸出几块碎银子和一把铜钱,都给那僧人:“我佛慈悲,通融通融。”僧人笑道:“我可以通融让你进去拜,但你这是没诚心,菩萨不会遂你的愿的。三两得个大胖儿子,你说赚不赚?”七娘依然缠着恳求,被后面的百姓抱怨:“求不起就别求,我们等着呢!”
    陶铭心往地上啐了一口,扭头就走,忽然听见有人喊“陶先生”,扭头一看,是同村的张何氏,小半年没见过她了。她脸上红扑扑的,白腻的额头上凝着几颗汗珠:“巧了,陶先生也来拜佛。”陶铭心还未答话,七娘从廊下跳过来,恶狠狠地瞪着她。张何氏见礼道:“袁大娘好。”七娘冷笑道:“真是马头上长角,稀奇了,你一个寡妇家,也来观音殿求子?”
    张何氏尴尬地笑了:“是,我也求子。”七娘拍手道:“呀!你不是要守节的么?不是要等着立牌坊的么?这是嫁到谁家了?”张何氏道:“我没有改嫁,但也想有个孩子,一是给先夫继承香火,二是和我就个伴儿。我去城里保育堂问了,管事的说我一个寡妇,养不起孩子,不答应,听人说,他们养的孤儿是要卖给戏班子的。我又打听哪里有卖孩子的,那些人家也嫌弃我是个寡妇,出不起太多钱,只肯卖给有钱的人家。所以来拜拜菩萨,能让我收养个孩子就好了,没有男娃,女娃也行的。大娘也帮我打听着,有谁家生了孩子不想养的,我愿意出二十两银子买,与其扔在黄金坑里淹死,还不如给我哩。”
    陶铭心赞叹道:“难为你有这片善心。”七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倒富裕,能拿出二十两银子。可惜我们连三两都拿不出,拜都不让拜。”张何氏从腰间拿出一个荷包:“我身上还有三四两,先给大娘用。”陶铭心忙道:“使不得——我看这寺的勾当实在下流,观音菩萨的坐骑是金毛犼,怎么成了麒麟?简直荒唐,明显是这寺故意招引人来拜,好搜刮钱财。这种龌龊地方,我不信求子能应验,不拜也罢!”
    张何氏笑道:“陶先生读圣人书,自然不肯轻信这些。我们普通百姓求神拜佛,只是图个念想,心里有个指望。若得不了孩子,还抱怨菩萨不成?陶先生,你和大娘就先拿着用罢。”七娘一把接过荷包,倒出银子,将荷包还给她:“多谢妹子,你改天再来拜罢,这银子我回头还你。”“不急,大娘方便了再说。”张何氏笑着去了。
    无法,陶铭心只得跟七娘又来到殿前,供了三两银子,得了一片铁片。僧人指着殿内:“看见没?菩萨站在一头麒麟上,这铁片,就是麒麟身上的鳞片,你们挂上去,默默祝祷几句,没多久就会得个儿子。”
    铜铸的观音菩萨像高一丈,旁边立着矮一截儿的善财童子和龙女侍者,菩萨光足踏着一头巨大的麒麟,足有两头牛那般大,能看出木头底子,外面裹着铁皮,眼睛用两团红蜡雕成,造得惟妙惟肖。陶铭心想起麒麟在城中造反的事,不禁发起了怔。
    七娘推推他:“这鳞片还是老爷亲自挂上去好,显得心诚。”陶铭心回过神来,看麒麟身上的鳞片稀稀疏疏,似是一条刮到一半鳞的鱼,不禁笑叹:“这些铁鳞片,肯定是每天晚上摘下来,隔天再卖给人挂上去,反反复复无穷匮,好一个生财之道!”七娘从他手里拿过铁片,嘟囔道:“无非图个彩头儿,老爷小心说话,菩萨听到了不高兴的。”
    铁片后面有小环,麒麟身上有倒钩儿,七娘虔敬地挂上去,念念有词地祈祷一番。陶铭心趁她不注意,从怀中掏出保禄带回来的那只铁片,往麒麟身上一挂——正合适。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如此不经意间,竟然发现了一个大秘密:藏鼎山上的那只麒麟,在苏州城中作乱的那只麒麟,就是这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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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3 09:57:56 | 显示全部楼层
    可是这么大的麒麟,如何上山又进城呢?莫非这麒麟到夜里就活了不成?即便里面有机关,人可以操控——什么样的技艺可以如此神奇?——又怎能来去自如瞒过人们耳目呢?这麒麟就在这里放着,祗园寺不会不知,莫非这寺里的僧人也和反清事业有瓜葛?他想着本寺方丈月清和尚的样子,实在看不出什么特别来。
    被七娘拉着跪拜了菩萨,陶铭心懵懵怔怔地出来,这些疑问一时难解。回去的路上,七娘兴致高昂:“从小就听说,观音菩萨送子,麒麟也送子,这是如来佛祖和玉皇大帝一起加持,这事一万个稳当了。”
    回到家,保禄和青凤正在院子里摘青葡萄吃,陶铭心道:“又淘气!葡萄还没熟,吃了要拉肚子的。”青凤委屈道:“饿得不行,不吃葡萄没别的。”陶铭心问:“不是给你们留了一锅饭么?”青凤气得只噘嘴,保禄笑道:“先生刚走,珠儿姐姐就吃了那一大锅饭,连那罐子咸菜也吃光了。”七娘跺脚道:“我的娘!这丫头成馋痨子了!这么下去,真养不起了!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陶铭心来到屋内,珠儿正垂着头摆弄衣衫,见到陶铭心,两眼含着泪:“爹,我一饿,肚子里就敲大鼓,得吃好多饭,才安生下来。我怕肚子里有条大虫子,我吃的全养活它了。”陶铭心笑道:“傻丫头,大夫给你瞧过,没有虫子的。你正是长身体的年纪,饭量大些也正常。”七娘从旁经过,叽咕道:“买米钱都不够了!”
    这晚,七娘抱着被子来到陶铭心房中,平日她和两个女儿一起睡的,陶铭心正坐在床边看书,抬头问:“你来做什么?”七娘歪头道:“老爷读了一辈子书,读糊涂了。蜡烛不点不亮,田不耕不长粮食,求了菩萨也要自个儿上进些,不然菩萨在天上也干着急。”陶铭心反应过来,笑道:“你呀,在乡下生活几年,变得越发粗鲁了。”七娘边整理床铺边笑:“我刚嫁给老爷时,说话跟蚊子似的,大气儿也不敢喘,太太又那么端庄,我只好整天端着,生怕坏了规矩。如今咱们落魄了,我反而觉得自在了。”
    第二天午后,突然有客上门,竟然是余庆,忙让进房中。余庆带了许多山东的土仪礼物,神情不尴不尬的,陶铭心问候宋夫人和宋好问,他略略而答。陶铭心直觉不对劲:“余管家,你大老远来苏州,是有什么不好的事?素云都好?”余庆搓搓手:“这件事确实关于云小姐,是好事,也是坏事,所以不知道怎么跟老爷说。”
    陶铭心不耐烦,要他直说。余庆垂首道:“老爷不要动怒——云小姐,有身孕了。”陶铭心手里的茶杯咣当掉在地上,脸上涨得发紫,怒喝道:“三弟死了才两年,如今还在孝里,怎么就有了这种事!”余庆跪下道:“陶老爷息怒,太太派我来,正是要我代宋家赔罪。”陶铭心大发脾气,余庆跪下道:“少爷年轻,不守规矩,做下这样的事,是大不孝,太太已经责打过他了,把他锁在柴房反省。”陶铭心愣了一下,突然问:“是宋好问那畜生,逼迫的素云?”余庆叹道:“那天太太去庙里烧香,本来要少爷也去,少爷说不舒服,打发我们伺候太太去。谁想一回来,就听见云小姐哭,一看那情形,大家都明白了。小姐不吃不喝,病倒了,太太请大夫来看,才知道有了喜。”
    陶铭心双目泪流,一脚踢翻余庆,恨道:“我要打死那个畜生!”气急了,嚷着要雇骡马,奔去济南杀宋好问。七娘在窗外听得一清二楚,见陶铭心急了,忙进了屋,拉着他劝:“事已至此,要想想怎么办才好,不要气坏了身子。也要往好处想,云儿已经是他们家的人了,只是还没正式过门儿。宋好问是咱们家的女婿,老爷要杀他,是想让云儿做寡妇吗?”
    陶铭心恨道:“还在孝中,就这么寡廉鲜耻,这样的女婿不要也罢!”七娘笑道:“老爷又说气话了,眼下云儿都怀孕了,怎么可能不要女婿?光生气没用,咱们得想个办法,把这事遮掩下去,等满了三年,立刻补办婚礼。”说完看着地上的余庆,“你家太太是什么主意?”
    余庆道:“太太也是这个意思。常言道: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家丑不好外扬,之后会对少爷严加看管,结婚之前,他们再也不能见面儿了。眼么前儿,云小姐的身子最重要。这件事后,小姐心情抑郁,不大进饮食,瘦得不像样子,她刚有身孕,胎还不稳,这样下去,肚子里的孩子也危险。派我来,一是为了赔罪,二是想让老爷家去个人,小姐见到娘家人,也许心情好些,身子也会康健起来。”
    “我呸!”七娘重重冷笑道,“你们家的爷们儿没教养,欺负了我闺女,还要我们家搭个人去安慰?你们太太倒会打算盘!”余庆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忙道:“太太说了,不管谁去,几个人去,路上一应花销,在济南的一应花销,都由我们家承担。等来年大婚,所有聘礼重新备一份儿。此外,还让我送来五百两银子,聊表歉意。”看陶铭心又要发火,他抢着说:“太太还说,她和少爷不算什么,但求陶老爷看在死去兄弟的分儿上,大人不记小人过罢!”
    好一会儿,陶铭心才平静些:“你不要跪着了。素云身子不好,是该去看看,今天也晚了,你去书房歇着,别的事明早再说。”又对七娘道,“让保禄今晚跟我挤着,你去跟女儿睡,不要跟她们闲言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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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3 09:58:18 | 显示全部楼层
    隔日一早,余庆知道陶家要商量事情,找了个借口出去。七娘问:“要不,我去一遭?”陶铭心道:“不用,我亲自去。”七娘扑哧笑了,陶铭心恼道:“你笑什么?”七娘道:“老爷腿脚还没大好,经不住一路折腾,况且素云现在怀着孕,需要人贴身照顾,你是她爹,怎么方便?少不了她老娘我去。”陶铭心发了愁:“你一走,家里谁来操持?全得乱了套。”他捻着胡子思忖,“保禄倒体贴,但是男的,不方便;青凤机灵,但还小;珠儿又是个没用的,竟然没人可去。”
    正愁闷间,帘子掀开,珠儿走了进来,对着陶铭心麻利地跪下:“爹,姨娘,你们都去不得,还是我去罢。”陶铭心惊道:“你?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你没出过远门,性子又木讷,更没伺候过人,到了宋家连人都不会叫,只会让你姐姐更发愁。”
    珠儿笑道:“天底下的事,哪有不学就会的?我怎么没出过远门?当年从南京来苏州,我也走过不少路。说到伺候人,只要勤快些、耐心些,能有多难?况且是自己的姐姐,我照顾不周到,她还打我骂我不成?至于在宋家的礼节,反正我性子木讷,平时少说话,少出姐姐的房门儿,也不会有什么麻烦。我去,还有两件好处:第一,姐姐从小最疼我,见到我肯定高兴,身子好得快;第二,我饭量这么大,咱们家实在吃力,宋家有钱,不差我的几碗饭。爹,我说的可有一丁半点的不妥?”
    陶铭心震惊得哑口无言,珠儿一向憨痴,从小到大都没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而且条理清晰,句句在理,一刹那仿佛认不出这是珠儿了,半晌才说:“好闺女,你说得很妥当。那就辛苦你,等你姐姐生了孩子,你便回来。”珠儿笑道:“都是一家人,哪有辛苦不辛苦的。况且能给爹分忧,我心里也高兴。”说完扑扑膝盖上的土,去收拾行李了。
    七娘惊诧地望着陶铭心:“这丫头吃什么药了?怎么一下子变了个人?”陶铭心笑道:“大概这就叫福至心灵。”忽而想起什么,质问七娘:“珠儿怎么知道这事的?你说了?”七娘撇撇嘴:“昨晚睡不着,和俩闺女唠唠闲话,提了一嘴。”陶铭心指着她:“你说说你!”七娘笑道:“老爷该谢我,我要不说,珠儿也福不至心不灵。”
    等余庆回来,陶铭心说了决定,余庆很讶异,他本以为铁定是素云的生母七娘过去,但无所谓了,能带回去一个娘家人就好,便道:“陶老爷放心,这一路,我会好好伺候二小姐,将她当我的亲妈,当我的亲奶奶。”陶铭心忍不住笑了:“劳你费心。”
    又歇了一日,余庆带着珠儿坐船北上。陶铭心全家送到渡口,依依不舍。看余庆两鬓也星白了,想起当年他的救命之恩,陶铭心不禁动情道:“余管家,这番没好好招待你,还对你发火,是陶某不对,这事跟你没有干系,却让你白白受了一场气。”余庆笑道:“陶老爷说哪里话,我们做奴才的,就是替主子受气的。宋老爷是我的主子,宋家的事,就是我的事。”
    回家的路上,七娘对陶铭心嘀咕:“世上的事真奇怪,咱们去求子,倒给素云求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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