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地狱》(完)被谎话、欺骗、爱恨包围的少女，梦野久作推理短篇巅峰代表作

black白夜

母校所发生的事件，全都是我未善尽责任所致。烧死的人就是甘川歌枝，我可以保证她确实是自杀无误。假如我能够早些察觉甘川歌枝决心自杀一事，这一连串的事件就连一件也不会发生，我感到非常遗憾。另外，今天把森栖校长的帽子和不知哪个舞妓的花簪挂在十字架上的人，确实就是我做的事，其理由我已经向警官招供了。警官询问很多和父亲相关的意想不到之事，因为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我就不回答了。警官是因为已自杀的甘川歌枝的投书，而清楚父亲大人不为人知的生活面，为让您作参考所以才会提起。不过，我绝对不会去自杀。我只是想找个地方安静照顾母亲的病直到痊愈，所以才会离家出走，请您千万不要来寻找我们的行踪……还有我为什么会做出如此怪异行为的理由，当然也请您千万不要追究，再三恳求父亲大人。因为我认为这样做对父亲大人还是对我都会比较幸福……
请父亲大人保重身体……

爱子叩上

顺带说明，殿宫爱子于县立女学校在学期间，学业成绩相当优秀，为才貌兼备的才女。

森栖校长先生         寄自火星之女

我高兴到不知该如何才好。因为终于能够向校长展开复仇……假如我真的是火星之女的话，也许会开心到飞上天了。我的尸体被发现时，恐怕已烧成焦黑到任谁都认不出来了吧？而且报纸也正在大肆报导吧？
我已经拜托我的朋友。
“从我写这封信的二十四日下午算起，正确无误地在一周后的三十一日傍晚，以限时专送邮寄到校长的住处。”
……那么，如果校长看到我焦黑的尸体……而且又读了这封信却仍然不知反省，装出一副事不关已，毫不在意地敷衍搪塞的话，为谨慎起见请朋友把另一封信寄到警察署。假如这样还是不把事件的真相公诸于世，跟校长一起做出那些无耻不要脸勾当的狐群狗党，若发现他们和校长同样想把事件埋藏在黑暗中，并箝制彼此的关系和新闻报导，千万不能让大众漏掉这件事和同一封备用信函，拜托转送到其他方面，多延迟些时日再发表出去。和我这具焦黑尸体脱不了干系的校长，无论如何要有明显步骤让他负起责任。我的那位朋友是一个脑筋聪明，又有毅力的人，绝对不会让一切发展到必须动到最后一封信，不会有那种疏忽的事出现吧。
我并不希望我的一生，就如此浪费地成为一具焦尸。
我想要送上“火星女焦尸”这帖良药，给校长以及和您一样腐败、堕落，专做些自私、利己主义的男性们。因为现在流行焦黑，这帖良药未必没效吧？
——火星之女的焦尸——
多么珍贵的良药啊！说不定比起埃及的木乃伊还要贵呢？
服用后的感觉如何呢？
想必是清新爽快，通体舒畅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是我……已成为焦尸的火星之女的复仇，您们最好不要去追究到底是我的哪位好朋友协助我复仇比较好。万一知道的话，也只能惊吓一番而已，无法出手反击，那不是一件很懊恼的事吗？
这一位并不像我因为偶发的事情而痛恨校长。我的好朋友虽然侍奉因肺病卧床的亲生母亲和被校长诱惑去过放荡生活的继父，为不让家丑外扬，甚至不雇女佣，默默地心甘情愿处理家务，是世上罕见的孝女。而且，这一位一直很积极地在寻找把母亲陷入那种命运的恶魔。所以当她从我这里听到恶魔的姓名，立刻就想替母亲报仇……只因为想谏静继父的冶游，所以无条件就接受我的委托。
换句话说，因为她的母亲太善良，她无法毅然决然对校长采取手段。因此我愿意代替她成为焦尸……就是这样的理由。您明白了吧？我所谓焦尸的意思……
……不。我对校长的怨恨，纵使我们两人都成为焦尸……恨意也还不能消除……
您明白了吧？协助我报仇的人，到底是哪一位……
有强烈自恋性格的校长，也许还坚信自己的智慧可以解决一切事情。也许您还没察觉到这一位对校长的恨意有多深，当您读这封信，渐渐就会了解。再次重申。校长除了默默接受焦尸少女的复仇外别无选择。请您将此视为这就是无形的正义制裁，希望您要觉悟到除了依照焦尸少女的要求，公布自己的罪状，悄悄消失在社会以外别无选择。
话说写这一封信的我……焦尸少女的真正身分是谁，您应该已察觉到了吧？您肯定想着那个懦弱、爱哭的火星之女，怎会做出这么恐怖又离谱的事，同时感到全身颤抖吧？
校长……
您是我的恩师、男性长辈。自从师母和您的孩子早早过世以后，就成为虔诚的基督教信徒，并宣称要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教育工作，是一位优秀人才。

black白夜

也是世间认定的教育家楷模，曾多次接受表扬的卓越人物。
也许有人认为纵使受到如此杰出人物的压迫，就企图要复仇，这样并不是正确的做法。
可是森栖校长……
正如老师所取的绰号，我是火星之女。我和普通女人不一样。因此对于人世间男性的蛮横……只容许男性可以做的败德，我毅然决然反抗给大家看，决心要让世人震惊。这是为女性而发动的五一五事件[18]，我想传达的就是这个世界不光只是男性的世界。
尤其是像校长这种男性败德的代表者，竟然以教育家楷模的身分，教导近千名年轻女性，这种事对于出生在日本的我实在非常难以忍受。我有怎样的成长背景？抱着怎样的想法？校长您知道吗……？难道我只是被校长稍微触摸，不久就不得不成为焦尸来诅咒校长的人吗？纵使听到我悲惨的命运，校长果真会从心中感到惊讶吗？您们这些人……对于只站在男性立场的道德观念，和光只会发展这方面常识的日本男性，火星之女的使命，您们能够了解吗……？
然而我还是有必要说明。否则我所做的事被当成只是在宣泄没价值的情感，或只是一场临时起意的儿戏因而被轻视，那是绝对不容许……我必须以这封信来证明，我是以多么认真的心情对待自己的焦尸诅咒……我的怨恨是对多么残酷、多么残虐无道的校长行为举止的反抗。
为了火星之女的名誉……
同时也是为了火星之女的誓言……
我从小时候就被称为竹竿。继母生有两个妹妹，两人的身高和一般女孩相同，为何我的身高天生就长得那么不可思议。听父亲说我出生当时不到二千三百公克，比起一般婴儿还要小很多，好像早产儿般虚弱，可是到了五、六岁开始快速抽长。刚进小学时，留着卓别林胡子的老师看到我，不假思考就讥笑我说：
“哇——好高啊——”
虽然我还是一个小孩子，但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自身所受到的耻辱。
从此以后，我持续遭受到各种像这样的耻辱。
小学校长第一次看到我的时候，也同样……尽管如此还露出怜悯般的笑容。而且他立刻记得我的姓名。不久，来学校视察的督学官好像也是马上记住我的姓名，我不认为其中理由是因为我的成绩除了作文、习字、画图和体操外，都是同年级中最后一名。
我的姓名很快就在全校学生之间传开了。
竹竿甘川歌枝喔……


可得架起梯子才能绑头发哟。
高年级男生从远远地方如此取笑我。我是一个懦弱儿，刚开始哭着不肯去学校，渐渐就习惯了，不管遭受到怎样难听的酸言酸语也只是落寞地置之一笑。
我最受欢迎的时候就是运动会。
那是我二年级以后的事，那时候连六年级当中跑最快的男生都跑输我，报纸上连同大标题“后生可畏也”刊出我的照片，那是我在夏日艳阳下的一张脸部扭曲的照面，看起来实在太奇怪，连双亲都哈哈大笑，让我对着镜子偷偷哭了两三天，纵使我把那时候的惨状讲出来，大概没有任何人会同情我吧？反而又会被捧腹大笑一番而已。
当我还不解世事时，就完全明白天生丑陋、瘦高的自己就是生下来给大家取笑的对象。
我认为自己从小学六年级开始沉迷于阅读新体诗和小说，不就是因为累积太多太多悲伤和寂寞的关系吗？总之，我是托大家的福，才成为一个比一般人更早熟的落寞、孤独的文学少女。
进入县立女学校后，并未受到那种露骨的侮辱，然而在那里有更加严重的耻辱和憎恶在等候我。
同年级当中和我正好相反，除了长得最漂亮、最有能力的这一个人之外，不管是老师还是其他同学，没有人对我讲过一句亲切的话。大家都觉得我长得奇怪而离我远远地，我感受到他们看到我就会露出怪异、冰冷的笑容。那些自认拥有美貌，而且在学校力拼好成绩的人，总认为我好像一个劣等的残缺者，和我说话简直就是一种屈辱，不过只要网球、排球、赛跑之类的活动一来，老师和同学，还有高年级的学生全都会到我身边百般奉承。对待我如神明般敬重，送来很多生鸡蛋和水果之类博取我欢心，也不管我是否答应就拉我出场参加比赛。他们丝毫没有察觉到……我对自己竹竿似的丑陋身姿感到很羞耻……只会反复说你是全校的光荣。
然而竞赛结束后的翌日，就没有一个人会再理我。宛如全然忘记还有我这么一个学生的存在，大家对我如以往般避而远之。
当我和其他学校的选手比赛，快速压制对方或拉开比数时，甚至从激烈鼓掌而狂喜的老师和同学的声音当中，都能感觉到一股不堪忍受的侮辱。有一次我在厕所，听到低年级学生如此的对话。
“好厉害啊！那颗火星。”
“咦……你在说谁？谁是火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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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哟……你怎么不知道呢？就是甘川歌枝。那是从火星来的女人。所以世界没有一个选手可以赢过她，这是校长说的。因此，大家都称她火星、火星喔。”
“校长实在很过分……不过这绰号取得很巧妙啊。把甘川那怪异的感觉完全表达出来。”
尽管如此，懦弱的我依然时而被欺骗时而被奉承，一年内总是被推出去参加好几个比赛。即使我内心感到寒心又空虚……
学校运动场前的远处，以高高防火墙围起来的角落里，有一栋用来当仓库的废弃屋。听说原本是学习礼仪的教室，现在墙壁和屋瓦都已剥落，野草丛生，屋柱和阶梯被白蚁蛀蚀了，榻榻米也像陷阱般一踩就凹陷下去。我在休息时间，经常躲在厕所后方弓箭练习场以板子围起来的后方，爬上那栋废弃屋的二楼。躺在一张破烂的籐制安乐椅上，越过只剩上半部的挡雨窗，凝视防火墙上那片蔚蓝的天空，这是我的一大乐趣。我习惯把横亘在内心深处巨大又冷漠的虚无感，和存在蓝天远方无尽无涯的空虚相比较而思索各种事。最初的心情是因为不想让自己宛如残缺般的高瘦身影暴露在运动场上，后来就变成无法对任何人说的秘密乐趣。
我渐渐强烈感受到我内心的空虚，和远方蓝天的空虚根本就是同一物。然后我也领悟到死亡这件事实没什么大不了。
流动在宇宙的巨大虚无……除了时间和空间并没有任何生命在流动，我变成抱着如此深切感受的女人。我清楚地觉悟到自己出生的故乡，肯定就在天空远处无声无臭的虚无世界。
很多人，在时间和空间的巨大虚无当中飞翔、跳跃、哭泣、欢笑。同窗少女们传阅各自喜欢的杂志、书籍、活动宣传单，憧憬漂亮的化妆方法、编织物，还有各式各样的浪漫梦想等。好像蚂蚁般聚集在甜蜜蜜的食物，也像蝴蝶到处寻找花朵般幸福……看起来很快乐的样子……那些事情，在我看来完全无意义。我内心流动的虚无和宇宙流动的虚无，渐渐、渐渐融合在一起。于是，在放学后直到日落，我躺在那张破烂的藤椅上让身体得到解放，让不由自主流下的眼泪安慰我自己，成为比任何事物都快乐的事。
然而我这个秘密的乐趣，不久就被很严重的事情所阻扰了。若说那栋耸立在海岸通的红砖天主教堂正是校长展现美德的屋子，那么这栋半腐朽到即将倒塌，充斥各种破铜烂铁，到处都是白蚁和灰尘的废弃屋，从很久以来就是校长做尽各种败德之事的巢窟。校长维持着模范教育家的体面，背地里却为使尽各种想像不到的坏主意，来谋取各种金钱和女人，那栋废弃屋因而成为不容欠缺之处……因此，校长无论如何也不肯把那栋废弃屋拆除。
警方不断劝说：“稻草屋顶很容易发生火灾。”
校长却一直以没有经费盖仓库而回绝，长期以来让当局感到相当困扰。
我作梦也没想到自己竟愚蠢到每天跑来这个罪孽深重的败德巢窟……从那把摇晃的藤椅下，不久就传来恶魔展翅的声音。而且那个恶魔展翅，多么残酷地把我推落到想逃都逃不了的地狱里……纵使已成焦尸，还要把我逼进想清算都清算不完的折磨中……
那展翅而来的恶魔，就是有如一只全身毛绒绒黑熊的校长，一个驼背有如顶着无眼无口白色头颅的川村书记……还有一个就是总跟随在后的虎间寅子老师……那个有如约克夏猪般又丑又胖的母猪……我们的英文老师……这三人就是在神不知鬼不觉当中霸占那栋废弃屋的恶魔。
校长和驼背老人川村书记作梦也想不到，我把废弃屋二楼当成我重要的冥想道场，他们总是在接近学期末放学后，从员工厕所旁美人蕉树荫，哥俩好一起沿着禁止通行的弓箭练习场的木板围墙，悄悄地走进来。然后坐在我经常躺的那把藤椅正下方，也就是堆满破烂物品的八叠榻榻米当中，商量各种事情。
假如校长常留在校内和书记密谈，加班或值班的老师也许会感到奇怪，若是在校外，又怕引来世人的闲言闲语，对于熟知教育家的微妙立场的校长而言，再没有比那栋废弃屋更为便利的密谈场所了。
一楼和二楼不一样，因为还有破玻璃窗和挡雨窗双重关闭，纵使讲话稍稍大声也不怕被外面听到。然而另一方面，尽管他们低声说话，在二楼的我只要屏气聆听，依然可以听得清楚。他们谈话内容大抵是校友会会款相关事宜，两人热切讨论着如何作假帐。
我听到学校那架大钢琴帐面上写着三千五百圆，事实上只是五百圆的中古货。我也知道毕业生捐赠那栋建造在大门旁的礼仪教室和摆设，帐面上是一万二千圆，其实只要七千几百圆就够了。我还听到校长挪用校友会款，以川村的弟弟当人头炒作现货交易，大赚一笔后分给驼背的川村书记。后来为解决现货交易纡困的问题，校长把早就准备好的世间绝妙赚钱方法告诉川村，我也听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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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长当然是被川村逼得不得不吐实，因为校长早先就透过对他的人格尊崇备至的虔诚基督教信徒，也就是教了我们五年英语的虎间寅子老师，提议建造校长的铜像。经全体教职员赞同后，开始向散在全国各地的校友和在校生家长募款，并得到很大的回响，川村书记的手边已收到五千多圆的捐款。因此热衷此事的人，当然想趁此一鼓作气希望替校长建造一座立像，不知道为何校长好似很嫌恶立像，他气呼呼又顽固表示：“我只要有个胸像就足够了。原本我就不是一个应该被立铜像的人物。什么立像根本太荒谬了。”这让夹在中间的川村书记，实在感到非常困扰。
然而我一听到校长嫌恶立像的真正理由，又感到世间竟有如此愚蠢的内幕。
原来校长的胸像早在两三年前就已完成，放在校长住处的壁橱内，虽以白布包裹却已遭蒙尘、长铜绿。胸像的背后下方清楚刻有目前担任帝室技艺员，同时也是帝展评审员、日本最有名的雕刻家——朝仓星云氏的姓名。脑筋灵活的川村书记，当然想尽办法要找出问题点到底在哪里。不知何时悄悄跑到东京会见朝仓星云大师，询问那座胸像的来龙去脉，完全不知情的星云大师坦率答道：
“啊。那件作品吗？那算是我对森栖老师一个报恩而制作的作品。上次……大约是三年前吧？森栖老师从某温泉寄来一封信，内容说是有工作要委托，是否可以前去相见？所以我就赶紧过去看看，原来是委托我制作一座他自己的胸像。森栖老师是我母亲那边的舅舅，他是资助我学费直到中学毕业的大恩人，所以我怎会说不呢？赶紧就在温泉附近的烧瓦场找到理想的土，大约一周左右就泥塑出胸像，然后把几家药店内现有的石膏全收购，以石膏翻制出模具带回东京，我亲自监制完成铜铸胸像，哪里都不曾展出过，直接就送到森栖老师手上……是这样吗？那尊胸像还没立起来啊？喔……是这样吗？没有没有，很抱歉不曾想过要收取酬劳之类的事。像森栖老师这样德高望重的人，我能有机会为他塑像并且留在故乡，实在是求之不得也感到非常光荣。假如要安置在校园时，不管是地基工程，还是台座定位，若有需要效劳的话，请不必客气尽管吩咐。绝对不会给您们添麻烦，我会自费前往，有关栅栏、植栽的美化，我会尽可能以最经济的方法来协助。假如随意委托工人的话，恐怕在铜像的移动过程会不得要领以致损坏……”
这是驼背的川村模仿星云老师的口吻，我也模仿他所说的一段话，听了这段话的川村书记，对于校长的高明手腕，不由得更为佩服了。然而出乎意料收到过多的捐款，使得铜铸胸像得改为立像，他决心帮助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校长。
……现在要找个像样的师傅来铸造铜像的话，胸像一座也得花费五千圆至一万圆。立像的话，预估要两三万圆左右。连设置胸像的捐款也还不够啊……川村书记悄悄地到处做出如此的说明，总算打消铸造立像的提议，打算以已经完成的胸像，将募得的五千好几百圆由两人均分，校长这才放心。
最后川村在废弃屋里如此说道：
“三月二十二日，将举办今年度毕业生的感恩会。到时候让优等生代表把捐款献给校长。然后你就说这些款项由你暂为保管，有关设置铜像的一切事宜全部委托川村书记办理。之后我就上台说那位有名的雕塑家朝仓星云先生刚好是我们的同乡，因此决定拜托他，他也欣然接受委托。我有十足把握在不久后就会向大家报告即将完成或相关进度，而让大家热烈鼓掌。做法各有不同，请看最后的成果吧！”
不过，我在废弃屋中所听到的事，不尽然都是这般融洽。有时也会听到两人火爆争吵，而且还不是两三次而已。因此如前所述，我渐渐知道学校的各种秘密。结果总是校长先低头，两人又和好如初。
“好啦、好啦。总之，帐目就由你一个人负责就对了。我不再多说了……不是、不是。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啦……等一下还是哥俩好一起到那个有趣的地方吧？那间温泉旅馆的三楼，绝对不会被发现，如何？”
“不，今天太晚了，就到近一点的地方吧。”
“干嘛这样啦，搭计程车飞奔过去不就好了吗？太近的地方会碰到熟人，那可不行。温泉旅馆的三楼才好。你可以带那个女人来。那才是可以尽情享乐的好地方。连县长和县督学官也经常悄悄跑来哟。这是我们的新发现。”
“哦〜有那么奢侈的地方吗？”
“不但奢侈而且完全是南洋风的豪华版享受。我请客就是，一定要把那个女人带来。”
“哩俨俨丁那实在太不好意思了。”
“不。她很有趣。挺特别的女人。今晚我也要带个更年轻的女人一起去。”
这些对话不知道什么缘故，很不可思议地一直留在我耳里。
从诸如此类的对话综合考量，校长就是利用自己的名誉和地位，把学校当成谋财的工具。然后拿那些钱，找个秘密场所，呼朋唤友一起享乐挥霍。不过我丝毫不感到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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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我是一个爱流泪的脆弱女子，听到那些可怕、肤浅的对话却觉得有趣得很。我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的驱使，听过那些对话后，曾两三次从学校下课后搭着前往温泉的火车，跑去温泉旅馆一探究竟。好好看清楚到底怎样的人会来这里，做些怎样的事，何况看看也听听那些事，也是很重要的见识。总之，当我明白世间是何种程度又何种样貌的肤浅后，我的心中一直扩张的虚无感渐渐有如一面明镜般清澈起来。
我对世间的态度变得无比坚强。不管如何被嘲笑还是被轻视，我总是心平气和地微笑以对。世间的人……甚至是地球所有的人，看来不过就是依附在巨大虚无感当中的一群小虫罢了。在那虚无当中，渐渐有一种假如有毫不在乎做坏事的小虫的话，那我毫不在乎捏死牠也无所谓的想法。……当个女记者很有趣吧……这类的胡思乱想也是那个时候的事。
身为女人会去思考虚无什么的问题，恐怕是一个不具女人价值的女人吧？同班同学帮我取“火星之女”、“男人婆”之类的绰号。不知为何每次看到我，都好像很可怕般地叹气。让人认为她们因为自己长得不像我这种模样而感到安心，不过有不一样吗？
我的父母也是每次看到我，都只会叹气。对他们以全无身为父母亲慈爱的绝望眼神看我的心情，我敏感到有些过头的察觉到了。
我永远无法忘记的是今年三月十七日，我毕业典礼那天下午的事。我从典礼回来，把制服更换为家居服时，父母亲在饭厅谈话的内容，我没打算听却都听到了。
“不把她处理一下，两个妹妹恐怕也嫁不出去吧。”
“对啊。最好是生病，死掉的话更好，可是她却从来不生病……”
“哈哈哈。真是遗憾。可是不完美归不完美，总还有其他用途吧？”听到这些对话时，我的心情……尽管想在世间当一个坚强的女人，内心还是对各种爱情有炽热的执着，但是我清楚知道连身为一个人最后的亲情也远离时的不堪……虽然我非常明白在对话中充满的冷漠和嫌恶，不过是父母亲对亲情的扭曲，可是在暗示我已处于除了自杀没有其他路可走的立场时，我的悲伤……不能永远当个火星之女的穷途末路处境……纵使如此，因为软弱而不敢自杀女人的苦闷和悲痛，男人能够了解吗？
我在广漠的空虚中，竟无容身之处。
我在听完父母亲的对话的傍晚，用过晚餐不久，借口说是和朋友一起去看电影，穿上母亲买给我，至今不曾穿过的铭仙[19]布料缝制的华丽图案和服，为不让两个妹妹发现，悄悄从家里溜出来。从学校后门旁空地那棵白杨树后方，翻过水泥墙，跳到校园厕所后面。对我来说，这是轻而易举的小事。
许久不曾来，我再度坐在那栋废弃屋二楼的藤椅上，眺望那片令人怀念而寂寞的天空，漫无边际想着寂静又虚无的回忆，忽然察觉有穿着毡料草履的脚步声，从人影皆无、星空下辽阔暗黑校园里的这栋废弃屋附近传过来。接着，有人悄悄踏进楼下黑暗的地板了。
黑暗中突然伸出一双满是毛的男人的手，将我紧紧抱住。然后对我讲出料想不到，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的绵绵情话。
“……你来了，谢谢你。你真的来了。能够把我这个单身可怜的老人从烦恼中拯救出来，只有你一个人。如果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请你要可怜我这个单身寂寞的教育家……好不好……好不好？我们都了解彼此只有一个人的孤单心情对不对对不对对不对？”
那个声音……那些话，我发现那确实就是校长时，我是有多么惊吓啊。我整个身体和心脏的跳动，变得如坚石般僵硬了。……为什么会知道我到这里来呢……想到这问题的瞬间，我想起从职员室最左边窗子可以清楚看到后门的动静，可能校长有什么事到职员室，刚好看到我的行踪，不知道他是不是先从弓箭练习场的板墙后方绕过来……等等诸多事在我混乱的脑中涌起。原本我就是一个老好人，即使在那种情况下，还是本能地尽量努力为校长所作所为做出善意的解释，对于校长所说的话不全然没感到相当不自然，最重要的是察觉到校长做出那般出乎意外的疯狂事情实在太离谱了，但是懦弱的个性令我无论如何也不敢去违逆，黑暗中我就这样被他两臂紧拥，全身僵硬低垂着头。
啊……没出息的我……那时我认为只要稍稍喊一下，在社会上颇负盛名的校长，一切名声和地位全都会化为乌有，我被这种恐惧所笼罩以致一动也不敢So
……啊……可怜的我……我被校长所说那句“相互都了解孤单的心情”身不由主就被打动了。因而沦入一种被困在怎样都逃脱不了命运的悲情中。……啊……愚蠢的我……失策的我。校长根本不是如外面所评价的圣人。为什么我丝毫没想到校长是和另一个女人相约在此……而把我误以为是那个女人。或许我的内心深处还留着敬意，让自己不容去怀疑校长吧。……啊……肤浅的我……我对校长在金钱方面的丑陋行径一清二楚，不过始终相信他在女人方面是洁白无瑕。纵使他做出如何不像话的事，我一直坚信校长一定是会对死去的师母守住男人贞操的可敬之人。如同圣人般的校长竟有那样隐密的苦恼，这是多么可怜的事啊。他把这些事向我表明，真是太惶恐了……我想着想着当中就悲伤到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一直哭一直哭。不过脑海中盘旋诸多伤心回忆的同时，我却紧贴着校长的胸膛。
不知不觉中，时间飞快流逝。
……啊……然而那是多么悲哀、可耻的一场春梦。

black白夜

不久，虎间寅子老师来了……我是遭到这个被我们称为肥女人的资深英语老师如何粗暴对待？在黑暗中，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推开虎间老师才逃离那栋废弃屋。
我先跳出水泥墙外后，立刻又偷偷来到弓箭练习场，耳朵贴在那栋废弃屋小门的缝隙，注意偷听他们两人在争吵。
那时候，校长不知道有多狼狈啊？虽然不知道他脸上的表情，多半是仓皇失措吧？等到我的眼睛习惯黑暗，悄悄往里头窥看，校长跪坐在地好像运动会上纸糊的达摩人偶，双手平摆在气势凌人的虎间老师面前，边以哽咽的声音请求原谅边猛磕头。
“不，不要说是弄错了。你并不只有一个女人而已。你以那种手法欺骗过好几个女人。我对所有事情都一清二楚。你向成绩差的学生说要让她们的分数提高，然后向那个学生或她们的母亲提出一些要求，我都很清楚。你的生意手段，就是你口袋里全校学生的考试试题。曾经到过你住处二楼的学生和她们母
亲的姓名，全部记在我的笔记本上。你的房东太太对这些事为什么守口如瓶的理由，我从很久以前就清清楚楚了。哈哈哈……还不只那些，现在那个五年级的资优生殿宫爱子，不就是你的亲女儿吗？对啊，想隐藏都没法子隐藏。每天每天都仔细看她那张脸，突然就明白了。孟德尔定律很可怕，不是吗？女儿长得像父亲，儿子长得像母亲，果真没错。仔细看，根本就是你的翻版，不是吗？那个被你玩弄到怀孕而无法毕业的登米子……你就因为舞坂登米子懦弱而欺骗她、玩弄她，还做媒将她许配给那个小白脸的好色之徒殿宫小公爵。然后带着那个少不经事的殿宫少爷玩乐，让有如天使般温柔、老实的日本妇女风范的殿宫夫人感到痛苦、懊恼，而你却将此事当成一种秘密的乐趣，是不是？……你原本就是那种性格的人。对于自己不为人知的蛮横、没天良的双重性格，随时随地都感到很有趣、很自豪，你根本就是一个有变态嗜好的极端个人主义狂热者。
目前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我和舞坂登米子……也就是现在的殿宫夫人两个人而已，连当事人爱子好像也并未察觉，只是一味深信你是一个具有高尚人格的校长而尊敬你。另外，舞坂登米子唯恐影响你的名声，那种难能可贵的思虑，你能理解吗？因为我从和舞坂一起住在学校宿舍时，就是非常要好的朋友。让我要好的朋友舞坂哭泣的人就是你，我怎会不知道呢？…….我从那时候就对你的生活感兴趣，费尽苦心找机会接近你。这样，你明白吗？所谓女人的心眼是很恐怖的。哇哈哈哈……
不、不。我怎有默不吭声的理由呢？因为我和一般软弱无力的日本女人不一样。我是一旦下定决心，就有自信坚持到最后的女人。不是自夸，我可是一个靠自己独立抚养两个儿子的女人。我是深知世间万般事的女人……你在二十年前，紧抱着如天使般美丽的舞坂所发表的爱之宣言，我也知道喔。请你、请你要可怜我这个孤独的单身汉……哈哈哈……”接下来的对话，可能因为过于惊慌失措也无法一二记住。总之，校长拼命辩解，虎间老师终于接受他是认错人这个理由。然后以虎间老师的薪资提高为奏任待遇[20]作为条件，才愿意原谅校长的过失，双方达成这样的约定。然后，他们好像开始悄悄讨论如何让我闭上嘴的方法。“咯咯咯”笑声中隐约传来“大阪”啦、“废物利用”啦等字眼，大部分的谈话内容都听不清楚。自认不是那种即使可以告诉别人就到处乱说秘密的人，我只是感到悲哀地听着。最后，两人做出如此的对话。
“可以了吧？森栖。万一你忘了将薪资升为奏任待遇的话，你的损失会很惨重喔。我啊，今年春天两个孩子分别从大学和专门学校毕业，而且也存足这辈子的吃喝费用了，所以无论被人家说什么都不怕。不过我还想存下孩子的结婚费用和拿到恩给就好……所以任何事我都敢说出去喔。知道吗？森栖。”“是是是。绝对不会忘记。完全明白了。啊！为了那个意外的错误，担心得不得了。”
“话说那个女生，怎会跑进来这里呢？真让人不舒服……”只听到这里，我就偷偷从小门离开，再从弓箭练习场后方防火墙旁出去，走进后门的公共厕所把头发、脸整理好后悄悄回家了。那一晚，整个脑袋好像卷起龙卷风般一直在旋转，无法闭上眼，双手紧紧抱胸到几乎快麻痹，直到天亮。纵使被宣判死刑的人，也不致于那般畏惧黑夜结束吧。
翌日早上，发觉自己整个人非常倦怠。感到好像激烈训练后想呕吐般疲倦，窗外阳光竟有一股焦臭味，想起床却目眩到难以忍受，有生以来第一次整天躺在床上，可能是神经受到强烈冲击所致吧。我跟父母亲说好像感冒了，傍晚请来说是住在附近的大学助教授看诊，是一位年轻医师，可是并没有哪里不舒服，也没发烧，脉搏也正常。医师觉得很奇怪，歪着头苦思。然后就从我的左手抽了一点血带走，那滴血最后竟成为让我和校长陷入窘境的重要之血，当时我的脑子一片混乱，万万都想不到。
翌日又翌日的早上……也就是事发第四天早上。我总算恢复几近平常的平静心情醒过来。那可要归功昨晚年轻医师给我的安眠药。我穿着睡衣走到庭院，慢慢抬头仰望尤加利树树梢上的湛蓝天空。
然而，那时候我悲伤的事是……
校长，不管人家怎么说，我终究还是一个女人。

black白夜

我明知道那是不道德又禁忌的事，却怎样都无法对校长产生怨恨。比起这件事本身，校长非做那件不道德又禁忌的事不可时，那种懦弱、卑鄙的心态，才是让那时候的我感到无比痛心到不知如何是好。纵使以任何禁忌的方法，我也愿意去拯救那位痛苦、寂寞的校长，并规劝他回归正确、光明的道路……甚至认为那就是如我这般的女人被赋予的道路，那就是我与生俱来的命运。当校长对我说道：
“请救救我这个可怜、孤独的老人吧！”我无法不相信那是校长发自内心的真实心声。纵使那是认错人才对我说的话也没关系……
我已在不知不觉中，变得不再虚无了。多亏校长，让我身为一个女人的纯情开始觉醒。
……我真是愚蠢到无止尽……
“要不要去大阪？”
父亲找我商量这件事，就在早饭前的客厅里。继母平常对我相当冷淡，好像对这件事也颇感兴趣，兴致勃勃坐在我旁边的椅子。节俭的父亲边抽着金嘴香烟，边以不曾有的笑瞇瞇口气说话。
“你不是说过想当新闻记者吗？”“是啊。曾经考虑过那件事。”
“也不讨厌摄影，是吧？”“是啊。非常喜欢摄影。”父亲知道我向各种报社和杂志投稿，作品也曾入选摄影沙龙，为什么还要问呢？我觉得有些奇怪。
“……所以，我认为刚好适合。大阪有报社征求跑体育线的女记者。听说工作是到各地女学校运动社团采访，访问和摄影都需要。昨天，森栖校长特地来到我办公室(林务署)，说是只要你愿意，对方可是求之不得。好像也可以送出国，这么好的机会很难得。薪俸一百圆，奖金三个月份。若是愿意的话，校长就打电话给大阪方面，立刻能出发前往……”父亲如此说道。那时候，我竟然还能那般沉住气。实际上，比起三、四天前在废弃屋所发生的事，这时候从父亲口中听到要我前往大阪的事，反而让我整个人彻底被击溃。
我从来不曾像当时那样被背叛过。校长打算把我送到大阪……这件事让我陷入绝望的悲伤中。
“……请让我考虑一下。”
我如此回答当下，内心已是充满泪水。不知什么缘故开始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父亲看到这种情形，从椅子站起来往前更靠近一步说道：“这不是很难得的机会吗？……这是一个连大学毕业的男学士都只有月薪三十圆、二十圆，人浮于事的社会啊。哪里有什么必要再考虑一下呢O……还是有什么顾虑吗？你有什么不能去大阪的理由吗？”我之后之前，连一次都不曾听过父亲那般严肃说话的声调。因此我不由得抬起头看看父母亲，他们两人露出有如审问罪大恶极的犯人般，比父亲刚才说话声调更为严肃、僵硬的表情凝视着我，令我感到很惊讶。纵使这样，我仍然不在意地摇摇头，如此说道，“不是。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想考虑两三天而已。毕竟这是一生的大事情……”
这时候，父母亲以异样的白眼互相交换一下眼神。于是父亲故意咳了一声。
“嗯。那么我问你，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因此才不能去大阪，是不是？”
我顿时吓一跳，随即保持镇定，若无其事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后说：
“不是。什么也没……”
“那么……你大前天晚上，跑到哪里去呀？”
继母冷冰冰又平静的声音，从旁插话。
我有如被无声的雷击中般，垂头丧气。我的脸恐怕也如死人般苍白吧。顿时非常激动，心怦怦跳，整个身体有如被撕裂般而泪珠直落在穿着睡衣的膝盖。
……我的幻灭就是校长的幻灭……校长的幻灭就是我的幻灭……我的幻灭……校长的幻灭……所有一切都幻灭……现在马上就要幻灭……然而，不管发生什么事也不能让它幻灭。绝对不能坦白说出来。这是我和校长两个人要牢牢守住的秘密，不管到哪里不管到哪里，都必须以倒栽葱坠入深不可测的阿鼻地狱。……就是……就只有这些想法好像电风扇般在脑海中转啊转啊地思索当中，循环在我全身的血液化为眼泪，积满脑子后聚集在眼睛里，滴滴嗒嗒流出来。与此同时，我的心脏和肺脏，在无垠无涯的虚空中疯狂交替波动的那种恐怖，让我感到自己连声音都发出不来了。
“你想瞒也瞒不住了。前天医师取了你的血清，到大学检验的结果，发现你已经不是处女了。”
继母就在我旁边，长长叹了一口气。比完全陌生的人更为冷漠，比完全陌生的人更像完全陌生的人的叹息……
“前天，为你看诊……昨晚也来过家里的医师，为了这方面研究还到过奥地利，是有名的医学博士。你找什么借口都说不通，科学上的证据确凿……活生生……活生生……摆在我眼前……”
多可怕的科学力量啊……
我已经不是纯净之身一事……甚至自己都不这么认为的转瞬间即消逝的事情……所谓只检验一滴血就明白……
……多么残酷的科学审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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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下子就呆坐在地毯上……在父母亲的脚下爆哭。
穷途末路的我……
父亲逼我无论如何必须说出对方是谁。绝对不会做出不讲理的事。一定会成全你。没察觉到有人喜欢你，都是我们不好。不管对象是谁，你都要坦白说出来。难道不明白为人父母的苦心吗……他们流着眼泪逼我说出来，虽然我哭得死去活来，终究还是顽强到底。坦白说出校长姓名这种莫名恐惧的事情，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违背父母亲的命令。辜负了父母亲的苦心。这都是为了校长的名誉……那时候我为什么没有变成疯子呢？到了那天正中午我已经哭到精疲力竭，直接就躺在床上。吞了不少安眠药，就在吓到脸色苍白的两个妹妹看护下，呼呼大睡。我想假如能够就这样死去就好……
翌日,二月二十二日，是我们第二十七届毕业生举办对校长的感恩会的日子。
啊！感恩会……对我来说，这是多么凄惨、悲伤、可怕的感恩会啊。
我还没完全从安眠药中醒过来，还在昏昏沉沉中，死也好生也好，不管生死连想都不愿想，整个脑袋一片混乱，我再度穿过母校的大门。
我想再见校长一次。他会以怎样的神情看我呢？……而且……天上天下我就只有这么一个指望……
校长一如往常穿着老旧长外衣，站立在出入口，看到我时还露出微笑。他一如平日给人一副高贵感，和蔼慈祥校长的模样。
“……啊……甘川同学早啊。刚好有话想跟你谈一下。现在还有点时间……”
他以平静的声音话二说完，就拉着我的手往对面的楼梯走上去，把我带到二楼走廊尽头的空教室。接着，依然露出无比亲切、高贵、慈祥的表情说道：“怎样呢？你的父亲已经告诉你了吗？下定决心前往大阪了吗？”话二说完，再次露出微笑。
校长的脸庞，丝毫没有两三天前记忆中的模样。柔和脸部的肌肤泛着光亮，嘴角挂着如神般的笑容……那一晚发生的事该不会是作梦吧……我该不会做了什么荒诞的梦，以致钻牛角尖吧……我甚至如此认为。
虽然混乱的脑子满是想都没想过的事情，我还是想干脆拒绝前往大阪。那时并没有特别高兴、悲伤、生气之类的情绪，大概是我的脑髓已经麻痹的缘故吧。
不过，校长并不死心。
“这都是为你好……假如答应这个工作的话，可以保证你一定会有好姻缘……喜爱运动的年轻好男人，正在报社等着呢……”
他说了诸如这类的话，愈来愈亲切，再三反复说教，我低垂着头听他这些话时，偷偷瞄他一眼，校长的眼神冷漠……透出宛如吃人鱼般苍白、恶毒、冷酷的眼光……
当我看到那无法形容的无情、冷酷眼神的一刹那，差一点尖叫……恶魔……并想上前揪住他，而我悄悄叹一口气后又低下头。因为我对自己想把所有一切都撕裂的想法，感到可怕……
这时候，校长的声音又在我的耳际响起……比刚开始说话的声音更加热烈……有如在祈祷的声音。
“……好吗？……甘川同学。好好考虑一下。万一你不愿前往大阪的话，将带给你的父母亲以及两个妹妹多大的精神困扰，你知道吗？你的父母亲说，若是你这样继续下去，将来组成家庭，过幸福生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为此他们担心到晚上都睡不着。这是我由衷要对你说的话，你到底将来打算做什么呢？我这么为你着想的心，你能明白吗？”
果真就是一派校长大人的说词……我憎恨这种宛如高尚无比人格又带着威严和温情的措辞方式。我再次感到愤怒，有种想把一切都宣泄出来的冲动，那时候我已下定决心，虽然整个身体不断颤栗，还是忍耐住而说道：“校长的苦心，我都明白。请让我再考虑两三天。我绝不做违背校长心意的事情……”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说谎话。
那时候我已下定决心的事，并没有违背师长的心意。假如校长能够察觉到我当时下定决心内容的一小部分，他也许会当场气绝吧。
我看到校长那种毫不在乎，如石头般顽固的神情，当下我就认定不使出非一般人的手段无法让校长反省。我发现假如说我是从火星来的女人，校长无疑就是从土星降落的超特级恶魔……无论发生什么事绝对都不会错……而且非想出一个让校长彻彻底底畏惧的手段不可……光杀死他还不够……非得让校长在这个地球表面上，求生不得求死不得，定要比在热锅里还可怕，我下了如此坚定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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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面带微笑平静走出教室，与好像在入口窥探情形的虎间肥胖子老师碰个正着，我的情绪已经恢复，于是若无其事并恭恭敬敬向她鞠躬行礼后走下楼梯。之后校长和虎间老师不知在商讨什么，不过那些事已经不构成任何问题了。我走进楼下当休息室的裁缝教室，和同为毕业生的大伙闲聊，一起欢笑一起吃糖果，这样过了约一小时多，如此敞开心胸和大家愉快地欢乐应该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其间，我把长得瘦高、长得丑、被叫火星之女的所有事都忘光光，不知怎么只有种和大家依依不舍的心情，尽可能想和更多同学面对面，一起笑，一起手牵手一起怀念在校的日子，那一个多小时可能是我这一生当中，终于觉得自己像个人，也是最快乐的时光吧。
不久开始的感恩会模样，我不能不稍微详细描述一下。因为那是掩饰校长的败德，世间仅此一场且几近令人眩目的美好、高贵的戏剧。那是除了我之外无人发现……同时也是只对我一个人进行欺侮、恐吓的世上最恐怖，也是最漫长的拷问……
首先，全校学生合唱《君之代》[21]
时，那种纯真、庄严无比的旋律传入耳际，我整个人直打哆嗦，坐立难安的莫名恐惧，令人只想逃离现场。……从心底禁不住开始颤抖……那是“君之代的拷问”……接着，家长代表由督学官殿宫先生站上讲台，发表一场精彩的演说。对于校长的高风亮节，极为流畅地一一列举说明，全场气氛多么庄严感人啊……有关校长铜像的捐款，由教务主任小早川老师报告后，毕业生代表殿宫爱子……那时候什么都不知道的爱子，捧着所有捐款名册时，校长若无其事露出有些高兴的神情……
川村书记的事务报告后，校长开始感谢演说。其言词令人感动落泪……其真情流露……其神态庄严崇高……而且，就是如此，正因为如此的演讲，不管哪位诗人都想不到其涵意有多么邪恶……
“我自己没有孩子。因此，我把各位都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这五年来，从你们的姓名、你们的面貌，甚至你们的性情，我都一二记住，你们有如洁净毫无瑕疵之玉般培育出来的身影，烙印在我的心底。我却要把这样的各位送到惊涛骇浪、充满不公不义的世间，在最后离别之日的今天，我怎能心平气和呢？又怎能不感慨万千呢？正因为你们是如此纤弱、美丽、善良，比起把英勇的儿子送到战场的母亲更是充满哀伤的情绪。
……人生就是战场，自是毋庸再说。现今的社会，被所有卓越的科学文明力量，掩饰得如此美丽，不过若是去思考其真实内容到底是什么，就会发现好像野生动植物的世界……和所谓丛林啦、原始森林啦、非洲的黑暗地带是同样，无论是精神面还是物质面，人类彼此都身陷『吃人或被吃』的恐怖生存竞争战场。从无休止的生存竞争中所产生，一切不公不义的社会罪恶到处都充满『吃人或被吃』的情形，因此对于心地善良、涉世未深的大家来说，迷惑于是非善恶的严重、危险、可怕场面，到处都在等待你们，希望大家从现在起对于此事不能不有所觉悟。
……正如我常说的，直到今日的人类文化历史，就是男性的文化历史。而且所谓这个男性历史是从个人之间的角力斗争史开始，经过集团武力的竞争时代，目前则进入金钱的斗争时代。也就是以名为弓箭砲火的武器，改由以名为金钱的武器取而代之的时代。因此，在以前的武力斗争时代，为了战争，也就是为战胜敌人，无论是如何奸恶、不人道的手段，都认为是不得已而被允许，同样在现在的社会，为了金钱，以及伴随而来的名誉、地位，只要不抵触法律，不为他人所知，无论如何毒辣、不人道，也被认为尽管去做不构成问题。更极端地说，现今的世界，无论是国际关系上，还是个人关系上，若不能做到蛮不在乎地无视良心、蹂蹒人道的残酷，并当个冷血者，绝对无法成为胜利者，如果这样形容这个世间应该也没什么大错。
……也就是说现代的男性，是以金钱为武器而战的黑暗斗争时代的斗士。能够毫不在乎地巧妙使出无良心、无节操的暴力或策略的男性就成为胜者，成为统治者，做不出那些事的善良人，就成为挫败者、弱者，这种事充满在我们日常所到之处。……所以我不能不说这个世界由善良、美丽、爱好和平的妇人来统治的时代，还在遥远的远方。
……因此各位，务必以生而为妇女感到庆幸。可能有人知道吧？在净琉璃《太合记》中，明智光秀计划谋杀君主以取天下，遭到母亲和妻女反对，反而叱责她们『此非女子所知之事』。无论在那个时代还是现在都一样，妇人把那些丑陋、邪恶的生存竞争全部交给男性处理，然后不约而同都独占了美与爱的生活。以其纯真、纯美的爱心，致力于烹饪、裁缝、育儿等事，努力美化、安定她的家庭生活，教育子孙具有正直、善良的心。然后逐渐克服较量腕力、武力的野蛮斗争世界，造就出古人无法想像的幸福安乐的今日文明世界。
……所以各位绝对不要害怕这些事。我已灌输大家崇尚和平的心，教导大家忍耐服从和爱美的心。各位要以这样一颗心，抱持着非与男性所创造的残酷、无血无泪、厚颜无耻的败德世界对抗不可的使命，从没有历史的古代以来，从心底的本能代代相传下去。所以只要凭着各位崇尚美丽、善良、和平和忍耐顺从的本能，世界就能早日净化、良心化，由人类共同的心所形成的和平世界……为早日完成以妇女美德所统治的世界，大家只要每一天每一天都要全力以赴就可以。
……这绝不是困难的事，也不是难以理解的事。家庭中妇女的美丽本能……清纯爱情，是唯一可以和男性对抗的无敌武器。无论如何暴戾、无血无泪的男性，身处由妇女以无尽的顺从和无边的爱情所守护的家庭里，也能彻底安心并能享有和平的心境。不知不觉中在他的内心最深处给予强大感化。而在家庭里掀起纷争的妇女应该就是灾难吧……请各位早日建立一个健全的家庭，养育很多纯洁、正直的子女，尽可能使未来的日本国变得清新、开朗、正义、强大，这是我由衷、永不停息的期望。
我是为了这么一个希望，放弃一生的幸福，专心教育事业的人。

black白夜

我再重申一次。各位都是我心疼的孩子。为孩子要进入神圣战场，今天要送大家出社会，聊述我的心情……
临别依依……
校长话说到这里时，全场响起如雷的掌声久久不歇……
之后，啜泣声和叹息声持续了好一阵子……
接着和毕业典礼一样，唱起泪流满面的骊歌……
啊！多么感人肺腑的场面啊。多么清雅高洁的校长之姿啊。
感恩会一结束，我便在回家途中前往殿宫督学官宅邸。见到被称为学校第一美人、第一资优生的殿宫爱子，我告诉她有很重要的秘密，两人就在客厅开启密谈。
殿宫爱子在校时，是我最亲爱的爱人。朋友当中，真正了解诗的只有爱子一个人。虽然谁都不知道，有时我们也会偷偷相见，都不知道相见多少次了，正是约在那间放杂物的废弃屋二楼，谈论虚无之类的话题也已不只一次、两次了。但是来到她家还是第一次。
殿宫爱子真是一个坚强的女子。听我讲述时，既没露出惊讶神情也没哭泣，虽然紧紧咬着美丽的嘴唇，灵活动人的眼睛泛红而闪着光辉，平静聆听我冗长的叙述。直到我讲完话，才从湿润的眼眶掉下几颗眼泪，以经过深思的断然语调开口说话。那是非常悦耳而平静的声音。
“……谢谢你。歌枝。多亏你才让我至今不明白的事终于完全明白了。我现在才知道亲生父亲是谁……你要让森栖校长反省，我要向你的好意致谢。虽然不知道你说的复仇是要怎样做，照你所说，不让其他人知道只是要让他反省，如果是这种意思的复仇，我认为是一件非常好的事。复仇的方法就由你决定，无论用什么方法，我都不会有怨恨。另外，如果这样父亲……校长还是不肯反省，到时我肯定会把你留给我的信，依照你的指示寄出去。对，绝对不会
去看信的内容……无论是谁……连对我的母亲也不会说出这个秘密，请你放心。我完全相信你。……因为除了让你报仇雪恨外，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其他方法来偿还父亲……父亲的罪孽……
……不过……这暂且不说，你到大阪肯定要写信给我……一定……喔。”爱子话说到这里，眼泪就扑簌扑簌掉下来了。她也不擦眼泪就跑过来，紧紧握住我的手。这是感慨万千的握手……
于是，我的准备工作至此结束。
当我答应去大阪时，父母亲的喜悦，还有校长特地来家里的赞许，那真是够受的了。那时候我提出一个无理的要求……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去大阪，我想要独自一人出发。大阪的新闻社分部也不必通知，现在我立刻就出发。对于我这种任性的要求，他们也不啰唆直接答应了。
事实上，我并没有前往大阪。
感恩会那天傍晚，我穿上新洋装，带着手提包，一身轻装打扮，向父母亲告别离家后，直接前往殿宫督学官宅邸，我以即将出发到大阪为由，硬把爱子找出来，一起到西洋亭，两人好好享用一顿丰盛料理，当作离别晚餐。然后一起到现代照相馆，拍摄纪念照片，在照相馆的沙龙两人紧紧拥抱亲吻许久，泪流满面到看不清彼此的脸。
之后，对我的计划丝毫不知情的爱子说是肯定要送我一程而来到车站，无奈之下我只好假装搭火车到大阪，不过随即在途中下车搭车子返回，投宿在郊区一家冷清的旅馆。然后穿上在附近二手服装店买来的黑西装、黑帽子、黑眼镜等一身黑打扮，学着男人的走路方式，紧紧跟踪在校长背后。手提学生用手提包内放着又长又耐用的麻绳、覆面用黑缎子包袱巾、用惯的旧式柯达相机、最新型小闪光器、火柴，以及为切割相纸的安全剃刀的刀刃等，这是前一晚在旅馆屋顶上研究使用方法，并练习完毕的各种物品。对校长来说，那是比手枪、比毒瓦斯、比任何东西更可怕的复仇武器。
这种事校长连作梦都想不到吧？反而认为把我赶到大阪，总算可以放心了吧？校长在感恩会过两天的二十四日傍晚，一副好像要去哪里出差的模样，身穿严肃的礼服、头戴圆顶礼帽，小心翼翼抱着像似装有文件资料的公事包，一
离开住处，就沿着暮色中的街道匆匆赶到郊外，往天神森林方向走过去。
然后……虽然我的心情极为激动，但仍专心跟随在后，果然在天神森林有二位穿和服的男士正在等候。一个修长的影子和一个矮胖的影子……走近一看，果然如我预料的就是驼背川村书记，和美男子殿宫督学官，当发现自己判断无误时，我的快乐真是无法形容。
森林外的国道上，有一辆车内熄灯的敞篷车，里面坐着三个年轻的艺妓，静静地等候。我发现时，迅速将手提包系在腰间，以黑包袱巾覆面，几乎就在他们三人上车的同时，趁着天黑迅速跳进放置备胎的空间，我缩着身子摇摇晃晃中跟着行驶而去。当我知道车子的目的地，果真如我所预想就是温泉旅馆，那时我感到非常安心、满足……涌起的冒险心和好奇心……多么兴奋又雀跃不已。因为我的复仇从一开始就把温泉旅馆设定为目标来研究、计划……还有，因为从第一天的第一步，就完全如我预想，顺利进行……不过此时我正巧想到一个恶作剧，假如我做出那个恶作剧，车上的人会多么惊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