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眼（1976年江汉轶事）--作者：七水灵

black白夜

　　毛弟像还了阳，道：
　　“冇得事，拐子，你看我还能一个人上楼梯。”
　　说话竟挣脱善强上几步台阶走到房门口。
　　李善强料他无碍，又想屋里有人，悄声下楼。
　　毛弟转头瞧不见人，不由一愣，却听“吱呀”一声，回头见煤油灯光影里罩着个人影，袅袅娜娜，正是日思夜想的老婆。
　　毛弟千言万语不知讲哪一句，却见姬小白忽然探手薅着衣衫一把拉自己入屋。
　　“啪嗒”，房门关上，楼道幽黑如斯。



　　李善强下四门，懒回自己家，由三栋侧门拐去一栋老娘屋里，打赤膊扯条服子去水笼头下冲澡。
　　洗完搓了脏褂子刚换上干衣裳，便听大脑壳“嘿嚯呀嚯”屁颠颠跟在瘦子太后拎着卖茶家伙回来。
　　大脑壳笑眯眯望老头道：
　　“爸爸。”
　　李善强摸摸大头，说：
　　“大脑壳，出息了，晓得帮瘦子太做事。你这听话，改天老头买好吃的你吃，说，想吃么事？”
　　大脑壳高兴地蹦一下，道：
　　“我想吃鸡蛋糕！”
　　李善强说：
　　“你到贼，晓得点最贵的。”
　　大脑壳当爸爸嫌贵不肯买，低垂了大头。
　　瘦子太放好家什，摸摸大头，踢儿子一脚道：
　　“答应了伢们又喊贵，不讲信用，老娘养你一场还不如大脑壳孝顺，乖伢伢儿，莫管你老头，他不买瘦子太跟你买。”
　　大脑壳眼睛亮起来，说：
　　“太，不要你买，把钱攒到，你就可以不去候船室熬夜卖凉茶了。”
　　李善强接道：
　　“是啊，老娘，卖茶又辛苦又赚不了几个，何况老头当年还是候船室的站长，街坊传来传去，怕不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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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瘦子太偷偷去里屋，摸索一阵，冲大脑壳招手，说：
　　“大头，乖，这几坨‘高粱饴’拿去跟姐姐分了好睡觉，记住，正暂不能吃，白天才准吃。”
　　大脑壳高兴道：
　　“我晓得，太，夜晚吃糖烂牙齿。”
　　瘦子太把了糖，拍拍大头后背，说：
　　“我的乖伢伢儿最聪明，快去快去，跟你妈讲，瘦子太有话要跟你老头说。”
　　大脑壳蹦跶到院子里绕竹床阵爬到自家竹床上。
　　妈妈摇蒲扇道：
　　“看你一下又玩得像个麻胡子，你老头咧？大的小的都不着家。”
　　大脑壳摇头晃脑说：
　　“瘦子太跟爸爸在讲话。”
　　说话倒在竹床另一头，跟雪琴挤成一堆。
　　妈妈拿蒲扇敲敲大脑壳屁股，道：
　　“姐姐睡着了，莫闹她。”
　　大脑壳匍匐享受着蒲扇凉风，等妈妈去跟旁的街坊咵起来，这才偷偷爬去和雪琴头挨头，悄声唤：
　　“姐姐，姐姐，你睡着了冇？”
　　待瞧雪琴瞪大眼瞄着自己，这才笑眯眯悄悄说：
　　“得亏冇睡，你看这是么事？”
　　雪琴喜道：
　　“高粱饴！”
　　大脑壳细声说：
　　“瘦子太才将把的，一共四坨，我们一人两坨，给。”
　　雪琴偷偷接了要剥糖纸，大脑壳按住道：
　　“瘦子太说晚上吃了长虫牙，要白天吃。”
　　两人停止动作，见妈妈注意力不在这边，仰面朝天看星星……
　　不知看了几久，雪琴悄声说：
　　“吃一坨不会有事吧？”
　　大脑壳想想道：
　　“嗯，牙齿哪那容易烂。来，先吃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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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琴早偷偷剥开自己一坨糖，说：
　　“你的留到明天吃，快，掩护我。”
　　大脑壳会意，假装翻身，挡住妈妈视线，等雪琴说“好了”，再翻身过去，张嘴吞掉姐姐手心的糖，抿嘴品品，足有大半坨。
　　二人得意望天上繁星眨眼，眼皮慢慢低垂，都不知软糖化去了哪……



　　瘦子太王佩兰看门口没人，关上门喊李善强到里屋，在老伴像前点根香，也让儿子点一支，看他磕过头，却不紧起来，沉声道：
　　“旺（李善强小名。），你还记得当年老头是么样走的？”
　　李善强红眼说：
　　“记得，老头是过不得候船室来来往往那些老弱伤病，发功多了，这才伤了身子……”
　　王佩兰不知哪里抽条鸡毛掸子出来，一下抽在儿子后背，骂：
　　“记得！记得还学你老头发功救人，你是比你老头厉害么？”
　　李善强忙道：
　　“冇，老娘……”
　　王佩兰又抽两下，说：
　　“好，还敢当面扯谎，我才将在院门口碰到九九，他把么话都跟我讲了，还直夸你气功厉害，手段高强。子不教父子过，李国栋！你看你教的么伢，你屋里一脉单传的气功传的么人！我看你老李屋里气功要绝在你儿子手上。旺，老娘今日跟你把话放这块，你要在外头充人救人是你的事，老娘不指望你送终！你莫把么狗屁气功往后传到大脑壳，害了儿子。”
　　李善强嗫嚅道：
　　“老娘，您家这讲的么话，您家老了不指望我指望哪个。才将毛弟有性命之忧，我不出手么办。您家不是也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头把李家绝技传到我，不光是要我自保，关键时也要济世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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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佩兰丢了鸡毛掸子，垂泪说：
　　“好好好，你父子俩一个个都有道理，活该老娘守活寡，活该老娘白发人送黑发人。”
　　李善强忙宽慰道：
　　“老娘，您家莫作急，想当初我去青岛工作那几年，不是得崂山仙人道长指点，把祖上气功中的问题已解决了么？”
　　王佩兰似气急又抽李善强一鸡毛掸，骂：
　　“少跟老娘提青岛，要不是你老头巴心巴肝送人一条烟两瓶好酒把你调回武汉，你现在只怕早上崂山出家当了道士。”
　　李善强干笑说：
　　“那么样会，老娘，我晓得您家等到我回来抱孙子，我要真当了仙山道士，您家哪里得大脑壳这好的乖孙。”
　　提到大脑壳，王佩兰脸上见喜，踢儿子一脚，骂：
　　“少拿大头当挡箭牌，少跟老娘痞脸，今日你讲清楚，往后么样办？”
　　李善强见老太太缓和，忙道：
　　“老娘，我跟您家保证，往后若非性命攸关，绝不轻易出手！”
　　王佩兰望亡夫遗像，说：
　　“李国栋，看你养的好儿子，在你面前侃些鬼话哄鬼哟。你撒手蹬腿的去了，留我一个还有哪个肯听我老太婆的话哟。”
　　说着话把手里鸡毛掸子扔了，道：
　　“你自己在老头面前好生想下。”
　　自去堂屋开了大门，端坐走廊上，点根游泳烟，任烟头在幽暗长廊上明明灭灭。
　　李善强直跪到一枝香熄灭，方站起身，把屋里前后都收拾妥当，这才对瘦子太说：
　　“老娘，您家的话我都记得，冇得么事我先回了。”

朦胧的晨光

　　瘦子太背身躺竹床上，只在喉咙里含糊“嗯”一声。
　　李善强跑院门口，看儿子姑娘都已睡着，竹床阵里鼾声起伏，紧挨老婆躺下，趁无人注意，搂她一把，不想老婆翻身过来，照善强肩头拍一掌。
　　李善强轻声呼痛。
　　老婆道：
　　“么样，又挨老娘打了？”
　　李善强轻偎老婆，说：
　　“么办咧，老娘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老婆笑道：
　　“打得好。”
　　待借夜光瞧着肩头红印，又心疼揉揉，问：
　　“还疼不疼？”
　　善强说：
　　“能有几疼。”
　　老婆便道：
　　“你如今成了家，要打也该我来打。要你不听老娘的话！”
　　竟捉善强手臂，猛咬一口，看他皱眉呼痛，却笑说：
　　“这是我送你的手表，看，好看不？”
　　“好看好看。”
　　“既然好看就再加根表带。”
　　二人悄悄说笑，竹床咿咿呀呀……



　　民权路H号。
　　三栋漆黑如鬼窟，只四门四楼门缝里漏些许微光。
　　毛弟、小白怔怔对望，忽心里针扎似一痛，嘴里血腥翻涌，一口乌血喷出！
　　姬小白不知么时候手上拿个脸盆，接住乌血，纤手微扬，弹条虫到盆里。
　　扁瘦虫子把盆里乌血猛吸，一阵身体胀大三五倍，体表斑斓，竟是条蚂蟥！
　　蚂蟥扭曲抽搐几下不再动弹，身体墨黑如漆。
　　姬小白翻翻毛弟眼皮，瞧过他舌苔，搭住脉门，道：
　　“才将六个时辰内发生了么事？一五一十告诉我，生死攸关，切莫遗漏。”
　　毛弟把一天经历详叙，讲到后来人反似舒坦多了。

朦胧的晨光

　　小白听罢，端热水加些草药把毛弟揩洗干净，细瞧他胸前伤口，喃喃说：
　　“如此说来，救人的应该是龙朝海，不过，她真是龙朝海么？龙朝海为什么要出手？害人的呢？究竟是谁？”
　　嘴上说话，双手不停，翻箱倒柜调一副膏药，裁作八份，分贴于毛弟经络大穴。
　　贴好忽又想起什么，姬小白问：
　　“毛弟，你胸口断肠藤又是谁栽的？”
　　膏药沾身见效，毛弟只觉浑身清凉，胸前隐隐作痒，人越发清醒，便把发誓寻她母女，搭船去重庆巧遇黄大仙，得仙人指点去武陵源寻人不着，心中情花蛊毒发作，又得大仙相助，在胸前埋种断肠藤克制情花毒诸事一一道来。
　　小白听罢，点头沉思道：
　　“毛弟你生性善良，能蒙道家仙人相助，也属善有善报。唉，可惜苗疆草鬼之术属巫，巫道不同源，又或是黄大仙看你劫数未尽，这才留下情花蛊病根与我重逢。日后若有机会再遇大仙，你我自当粉身碎骨相报，相公你若能得仙人指点一二，那便最好。”
　　毛弟笑笑：
　　“好么事好，黄大仙要真看中我，收我当徒弟，你夫君从此出家学道，修几百年仙术回来，还有么用。”
　　姬小白扪胸说：
　　“这我到没想到，到时候我娘俩早化作骨灰，你怕是又要找新老婆了。”
　　毛弟一把搂住媳妇，道：
　　“修么仙术，神仙哪有我这快活逍遥，想我马胜利这辈子得了这样的老婆伢，夫复何求，就是把我个神仙也不换。咦，说了半天，媳妇，伢咧，找到了冇？”

black白夜

　　姬小白说：
　　“姑娘的事说来话长，总之是天大好事，等有空了再跟你讲。”
　　毛弟奇道：
　　“么样，正暂冇得空么？”
　　忽觉怀里媳妇柔若无骨，蚯蚓般拱动，杏眼含春，吹气若兰，望自己说：
　　“毛弟，这些时想我没。”
　　毛弟便觉一团火从下腹燃起，越烧越旺，一双铁臂紧紧箍住老婆，嘴里说：
　　“想，想！”
　　抱起伊人进里屋滚在床上……
　　卧室木床吱呀愈响，毛弟终觉连日离积攒的烦恼伤痛快要沿下头排出体外，猛抬头见窗外梧桐大树随风摇曳，枝丫间一颗黑乎乎猫头若隐若现，两只眼睛一红一白死勾勾望向这边！
　　黑炭！
　　老刘家的黑炭！！！
　　黑炭不是死了么？……
　　精力分散，下身松散，烦恼疼痛似又憋在身体里无路可逃。
　　姬小白伸臂箍住毛弟，翻身压着他，瞥一眼窗外，扬手一挥。
　　里屋卷帘落下，但听窗外“喵呜”一声，渐离渐远……
　　毛弟屋里绷子床又活过来，如烈马奔腾，直似要跑散架……
　　“啊！……”
　　毛弟似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终将体内烦恼疼痛都发泄出去，只剩浑身舒泰，待要揽住心上人，忽觉四肢动弹不得，不晓得么时候被老婆用藤蔓缠住！
　　小白媚眼如丝，深吸口气忽定定望毛弟，正色道：
　　“胜利，你信我么？”
　　毛弟再不挣扎，瘫床上笑：
　　“信，么样不信，我十年前便信了你的邪。”
　　小白大眼里泪光盈盈，忽手起如刀，沿毛弟胸前伤口直插入他胸膛！



　　日上三竿。
　　民权路H号巷道里竹床都不知藏去何处。

black白夜

　　李善强趴老娘门前栏杆上啃馍馍就大头菜绿豆稀饭，街坊路过招呼道：
　　“善强拐子，听说毛弟回了。”
　　李善强点头嗯着。
　　二人抬头望毛弟家窗户紧闭，街坊笑说：
　　“小别胜新婚，那毛弟还不跈（chen二声，武汉话作三声，践踏，碾压的意思，古时为趁的异体字。）到老婆把这些时攒的劲都用光！”
　　善强道：
　　“又冇偷冇抢，还不是应该的。”
　　那人笑笑：
　　“应该应该。”
　　拢手冲天喊：
　　“毛弟，上班了！太阳把屁股晒烫了！”
　　巷子里上班的人一阵哄笑，不想三栋里走出毛弟来，穿件白衬衫，胸前隐约扎着绷带，一脸精神。
　　那人望毛弟道：
　　“屋里有女人就是好，毛弟哥，你这看到比冇出门时还年轻了。”
　　毛弟摸盒‘游泳’撕开，洒一圈，说：
　　“有清，想媳妇明日自己找一个。”
　　有清道：
　　“我哪有拐子有板眼，几暂拐子跟我介绍一个。”
　　玩笑几句，上班的上班。
　　大脑壳、雪琴手拉手跑来，李善强问：
　　“毛弟，过早冇？”
　　毛弟说：
　　“吃了。”
　　雪琴揉揉睡眼，问：
　　“毛弟叔叔，灵丽呢？”
　　毛弟道：
　　“灵丽去外地姥姥屋里，这些时回不来了。”
　　雪琴叹声气，不知低头想么事。
　　善强去厨房蒸笼里取个大馍馍，撕作两半递与伢们，说：
　　“快吃，吃了再玩。”
　　雪琴啃着馒头，钻入胖小蕾家，二人把小蕾的洋娃娃放小板凳上，玩起过家家。
　　大脑壳心不在焉咬着馍馍，听老头、毛弟说话。

black白夜

　　“毛弟，么样，伤还行么？”
　　毛弟压低声道：
　　“拐子，实不相瞒，若非我婆娘自幼在老家学了些手段，只怕昨日悬了。”
　　李善强皱皱眉，问：
　　“我看你昨天不像一般伤病，怕是中毒，又跟平常中毒不一样……”
　　毛弟拉李善强进瘦子太屋里，半掩门声音更低：
　　“嗯，我老婆说，是我体内毒发又遇着外毒侵袭所致，要是昨晚冇遇到她，算交待了。”
　　说着话伸出左手，掌心乌青带紫，恰似朵青花缓缓绽放！
　　李善强瞳孔收缩，却见毛弟右手不知从哪摸出根银针，朝自己左手五指扎去，乌血渗滴！
　　毛弟自拿手帕缠住，不一刻止了血解开，掌心青花已瞧不见，再瞧毛弟似又精神两分……
　　大脑壳边啃馍馍边扒门缝瞧屋里，忽听耳后妈妈喊：
　　“大头，大清早鬼鬼祟祟的搞么事？”
　　大脑壳回头冲妈妈做个痞脸，惊鸟也似跑开，钻入胖小蕾家去找姐姐。
　　毛弟收了银针服子，摸荷包掏出一沓钱来，数出大半，说：
　　“拐子，这是先前你给我寻老婆的，今日完璧归赵，大恩不言谢，我改日再接你喝酒。”
　　李善强道：
　　“诶，兄弟，既是哥哥把你的，哪有又要回来的道理。”
　　正说着老婆推门进来，毛弟忙把钱递过去，说：
　　“嫂子，你来得正好，这是我还拐子的钱，他不要，伢们也得过生活啥。”
　　善强拦不及，眼瞅老婆一把接过钱，满脸尴尬。
　　老婆却道：
　　“毛弟，关上门说话不怕你笑话，你拐子就是好面子，成天在外头打肿脸充胖子，不管屋里大小死活……”

black白夜

　　善强脸略变色，说：
　　“行了，行了……”
　　老婆忙道：
　　“你们兄弟聊，我赶着去上班。”
　　把门拉条缝，喜滋滋去了。
　　善强“唉”地叹息一声。
　　毛弟说：
　　“拐子，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嫂子也是为屋里着想，你捧着如花似玉的老婆还有么不知足的。”
　　李善强道：
　　“唉，你嫂子就是文化太高，不会持家，哪像灵丽妈妈又漂亮又能干。”
　　毛弟连连摇头，说：
　　“我老婆好是好，可拐子你也晓得，这十来年我为她死也死过几回了，如今一家大小还不晓得几时能团圆。”
　　善强诧道：
　　“怎么，灵丽？”
　　毛弟低声说：
　　“小白只说是老家人照料着，哪知是么回事……唉，不谈这些，拐子，这些钱是曾青竹拐子下船把我的，你替我还他，就到约个时间，我请客，我们几个喝餐酒。”
　　善强推道：
　　“曾拐子是江湖人，这钱我把他肯定不得要，干脆，等我约好他，哪天一起喝一回，你再找机会还钱。”
　　毛弟想想说：
　　“也行，拐子，那我丑话说头里，请客的时候，你莫跟我争。”
　　善强拍拍他道：
　　“晓得晓得。”
　　兄弟二人挥挥手，各蹬车去单位上班。



　　大脑壳啃完最后一口馍馍，看胖小蕾、雪琴轮流喂靠背椅上的洋娃娃喝水、吃饭，觉得无聊，想要去隔壁找丑丑玩，却听里屋床板嘎吱嘎吱响。
　　大脑壳问：
　　“小蕾，屋里是你太么？”
　　胖小蕾回头，做个鬼脸，压低声说：
　　“太去买菜了，里屋是老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