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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朦胧的晨光

天下霸唱2019最新作品《崔老道传奇2:三探无底洞》完结-四位奇人是否能铲除三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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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擦汗
    8 小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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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5]常住居民I

     楼主| 发表于 2019-11-19 09:54:3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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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阚三刀口中的天齐庙不在济南城中,出城往南六十里,有这么一座凤凰山。庙宇建在山崖之上,里边供奉的神明不少,门口有哼哈二将把守,下设四大天王、十殿阎君,正殿面阔三间,当中高挂一块宽大的匾额,上写“配天坐镇”。匾额下是一尊赤面金袍五绺长髯的座像,乃“天齐老爷”黄飞虎,背面还有尊倒座观音像。殿内绘着“小白龙告唐王”“目莲救母”的典故壁画。据传说这个庙里的神仙都挺灵验,无论是祈福求子还是普降甘霖,求什么有什么,要什么来什么,保着济南府乃至整个山东地界风调雨顺、五业兴旺,所以来此的善男信女从来不少,一年到头香火鼎盛至极。其实说起来,老百姓之所以愿意来这个庙里烧香,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此地四通八达,风景不凡。天齐庙造在山崖之上,庙门前是一块开阔之地,站在山下抬头仰视,不高不矮的一百单八级台阶蜿蜒而上,直通山门。登高远望,青山秀水尽收眼底,加上耳畔钟声阵阵、罄音悠扬,使人感觉置身画中,俗念顿消。每年四月初二到初七,开设五天庙会,早在三月二十就先“打教”,庙门口空地上扎好大棚,有道士昼夜诵经,善男信女从这时候开始住在山下,一直到庙会结束才走。庙会上免不了开班唱戏,三村五里的戏班子提前抓阄,谁抓上谁唱,这叫“抓阄戏”。老百姓白天逛庙,晚上听戏,听戏的时候还有个规矩,男女必须分开听,男的站一边,女的站一边,两口子也不例外。按阚三刀的意思,今年的庙会不抓阄了,咱们两家在庙门前各自搭起一座高台,自己掏钱请戏班子,比一比谁的角儿好、戏码硬!
      平心而论,纪大肚子也不想打仗,谁不知道兵凶战危,有多少军饷也不够用。可是自古以来,还没听说过两军交战以搭台唱戏一分高下的,担心其中有诈,却想不出来“诈”在何处。他又不能当面认,当即与阚三刀击掌为誓,带着崔老道下了乾坤楼。
      众人回到督军府中,关上门合计对策。崔老道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对纪大肚子说:“别的尚在其次,眼下时间紧迫,得尽快把戏台搭起来,再去园子里邀角儿,说什么也不能在老百姓面前丢了面子。”
      民国初年的济南府遍地是戏园子,旧时的艺人想成角儿、扬腕儿,这是必到的地方,所以不用去别处邀角儿。并且来说,旧社会的艺人没有地位,甭管你是多大的“老板”,说句不好听的,督军手握重兵,有生杀之权,城门一关就是土皇上,请你唱戏是看得起你,搁平时做个堂会什么的,戏园子老板都得求爷爷告奶奶上赶着来,挣多少钱放一边,能在督军府唱堂会,那是祖坟冒青烟了。
      纪大肚子一边安排人前去天齐庙搭台,一边让手下去邀角儿,搭台好办,无非是损耗些人力、物力,够不上什么。可是找遍了济南城,却没一个戏班子愿意来。倒不是阚三刀使的坏,只因两大督军搭台斗戏的消息不胫而走,可把这些个唱戏的老板吓坏了,靠唱戏抢地盘定胜负,谁敢接这个戏?唱得不好,军阀头子一瞪眼,项上人头就得搬家;唱好了也不成,这边是得意了,那边怎么交代?那边也是带兵的督军,一样的兵多将广,找由头弄死一个唱戏的,比捏死只臭虫还容易,合着横竖都是死。但是谁也不敢当面回绝,督军找你唱戏你敢不去?先抓起来给你灌上一碗哑药,下半辈子你也甭想再唱了,这还是好的,遇上不讲理的,拉出去就毙了。当面不敢说不去,可都在背后想主意。懂行的去找白马汗,按照戏班里的说法,找匹大白马,越白越好,用铜钱把身上的汗刮下来,掺在水里喝了,当时嗓子就掉了,说行话这叫“倒仓”;或者找块马掌泡水喝,也有同样的效果。不懂的也有办法,人参炖狗肉多放辣椒,就着烫热了的白酒,最后来碗王八汤溜缝,全是上火的东西,吃完别说嗓子了,牙花子也是肿的,嘴都张不开,根本唱不了戏。纪大肚子的手下也有主意,没有唱功戏,咱来场面戏行不行?扎长靠、踢花枪,三张桌子摞好了,来几个“下高”,全凭身上的绝活儿,不用嗓子也可以要下好儿来。怎知这些个武生、刀马旦更狠,抄起桌子上的茶壶就往脑袋上拍,给自己来个满脸花,没了扮相还怎么上台?由此可见,当时做艺的人们为了吃口安稳饭,得有多不容易。
      这么一来,纪大肚子可就为难了。眼瞅庙会将近,去外地邀角儿一定是来不及了,找个草台班子还不够丢人现眼的,只得去求崔老道,简直把他当成了“有求必应”的土地爷。崔老道肚子里也没咒念,奈何之前打了包票,嘴上还得硬撑,只说找戏班子小事一桩,包在贫道身上了。
      说话到了搭台斗戏这一天,双方定好天黑开锣,天色刚一擦黑,两座戏台下就挤了个水泄不通,压压插插全是前来看热闹的老百姓。这些人可不单是济南府的,周围像什么章丘的、泰安的、莱芜的,甚至河南、河北的,拉家带口能来的全来了。老百姓本就爱看戏,何况还是两位督军斗戏,输的一方要退出山东,这场热闹比戏台上演的还大,就冲这个,走过路过的也得去凑个热闹。路上的行人川流不息,更有不少小商小贩穿梭其中往来叫卖,真比赶大集还要热闹。
      两座戏台一东一西设在天齐庙前的空地上,左督军纪大肚子的戏台在西边,右督军阚三刀的戏台在东边,台下各摆两张虎头太师椅。纪大肚子和阚三刀各穿将军服,胸前好几排镀金镶银的奖章耀人眼目,披元帅氅,腰横指挥刀,戴着雪白的手套,并排坐在西侧戏台下。抓阄定的纪大肚子这边先开锣,但见戏台之上灯烛高挑、亮同白昼,文武场面分持手中响器坐于台侧。
      等到两位督军坐定,军卒挡住围观的百姓,黄老太太和崔老道分别在边上打了个旁座。崔老道起身一摆拂尘,台上锣鼓家伙齐鸣,说行话这叫“打通”,为了把观众的喧哗止住,集中精神全往戏台上看。纪大肚子不住地点头,崔老道安排得挺好,角儿还没出来就这么热闹,一会儿的戏码必定精彩。打完了闹台,后边布帘子一挑,乱哄哄涌出来十几个老道,随着锣鼓点满台乱转,可脚底下步眼满对不上,没比云手,也不拉山膀,有的乱摆拂尘,有的摇头晃脑。台下的老百姓全看傻了,不知唱的这是哪出戏?正纳闷儿的当口儿,就见这些老道左右站定,又出来八位,看意思这是角儿。何以见得?这八位个儿顶个儿神头鬼脸,装束怪异,有拄拐的,有拿扇子的,有背宝剑的,有托花篮的,还有一个大姑娘。台下老百姓里有明白人瞧出来了,这是“八仙”啊!甭问,今天的戏码是《八仙过海》,又叫《蟠桃会》,这出戏可热闹,往下看吧,准错不了。
      这出戏原本唱的是八仙在蓬莱阁饮酒欢宴,酒至酣时,铁拐李提议乘兴到海上一游,众仙各凭道法渡海,惊动了东海龙王。怎知八仙到了台上,既不亮相、也不开腔,各拿各的家伙,这就比画上了。“吕洞宾”耍宝剑;“蓝采和”顶花篮儿;“铁拐李”把拐一扔,将身后的大葫芦摘下来了,掰开葫芦嘴儿喝了一口,顺怀里掏出火折子,迎风甩了甩,跟着往上一喷,吐出个大火球;“曹国舅”最有意思,把手里的玉板别在腰上,掏出一对鸳鸯板,“当里个当”地说开了山东快书。好家伙,这位国舅爷也成跑江湖的了。台底下的老百姓越瞧这“八仙”越眼熟,分明是跟大观园门口撂地卖艺的那几位,这叫唱戏吗?
      原来崔老道在纪大肚子面前夸下了海口,说这五天的戏他来安排,他上哪儿安排去?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连戏园子大门朝哪边开也不知道。不过崔老道久走江湖,结交甚广,此地虽没有朋友,却有不少“同行”,也就是这些个二老道和撂地的艺人。俗话说人不亲艺亲,见面道几句“辛苦”,这就能求人办事了。这些人不怕军阀,跑江湖的没有准地方,在山东捅了娄子不要紧,连夜就奔山西去了,又全是穷光棍儿,见崔老道开的价钱挺高,那还有什么可说的:“道爷这个忙我们帮了,不过咱不会唱戏啊!”崔老道说:“那好办,扮上之后你们几位只管上台,什么拿手练什么,画锅卖艺怎么比画在这儿就怎么比画,钱是绝不少给。”这才有了台上的戏码。
      崔老道只是个行走江湖的穷老道,这辈子没看过几场囫囵戏,不懂搭台唱戏那一套,他想得挺好,看戏不就是看热闹吗?什么生旦净末丑、神仙老虎狗,热闹就行。台下的老百姓可不干了,平日去园子里看戏得掏钱,不舍得看,盼了一年盼到这个不掏钱的,就看这个戏?还不如耍狗熊的好看呢!人群里这边一声“嗵”那边一声“嘡”,炸了锅似的,起哄的、叫倒好的此起彼伏。崔老道眼瞅着再唱下去,砖头瓦块就该往台上招呼了,偷偷对台上一挥手,锣鼓场面紧着一催,八仙和那些个二老道臊眉耷眼灰溜溜地下了台。纪大肚子脸上也挂不住了,问崔老道:“这叫什么戏?”崔老道自知这场买卖“泥了”,不过他最大的特点就是脸皮厚,没有不好意思的时候,脸上故作镇定,硬着头皮告诉纪大肚子:“头一天只是图个热闹,咱不能一上来就亮底不是?”
      要是换了别人找来这么一出戏,纪大肚子早掏枪把他崩了,但对崔老道他可不敢,只得偃旗息鼓草草收场。军民人等纷纷转过头来,但见阚三刀这边空落落的一个戏台,顶上挂着一排白纸灯笼,烛火也不太亮,照得台上幽幽暗暗、阴气森森,这是要唱哪一出?
      正诧异间,黄老太太把手一招,台上阴风飒飒,吹得那排纸灯笼左摆右晃。台下众人心头一凛,这阵风怎么这么邪乎?吹得人头皮直发紧,汗毛孔倒竖。再看台帘子“秃噜”一下自行挑起,钻出来一个“小鬼儿”,身穿黑夸衣,脸上画得青一块红一块的,来至台口亮相。众人看了一惊,这扮相太吓人了,过去也不是没见过扮小鬼的,却都不及这位,眉梢眼角简直就没个活人样,人家这脸是怎么勾的?惟妙惟肖,出了神了,这要是大半夜出去还不得吓死几位?小鬼儿亮完相紧接着翻了一串跟头,这跟头翻绝了,又快又稳又利索,锣鼓点都快赶不上了,只见黑影不见人,仿如一团黑风在台上打转,成名的云里翻也不过如此。挤在台底下看热闹的老百姓高声喝彩,说行话这是要下“尖儿”了。再一转眼,不知何时台上多出一位“判官”,头戴乌纱,穿大红蟒袍,左手托生死簿,右手握判官笔,花脸虬髯,一脚踏住翻跟头的小鬼儿,口中“哇呀呀”怪叫。小鬼儿动也不敢动了,托着“判官”这只脚,两个人又是一亮相,台下彩声如雷。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猜这是什么戏,来的是什么角儿。有人说是《探阴山》又叫《铡判官》,也有的说是《乌盆记》,还有的说是《混元盒》,可是都不对。瞧热闹的观众当中,不乏经常听戏的,也有本身就是吃梨园这碗饭的,都说不出台上这是哪一出。此时台帘一挑,上来一黑一白两个无常,手中锁链拽定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到判官面前磕头行礼。判官提笔在生死簿上一勾,女鬼尖起嗓子憋足气叫了声“冤枉”,“项戴铁锁入阴曹,前仇旧恨几时消,只因错爱无情郎,可怜白骨暴荒郊”。这几句词唱得悲悲惨惨、哀哀怨怨,真好似坟中的孤魂申冤诉苦。再往下看,无常、小鬼儿走马灯似的往上带人,全是屈死的亡魂,被判官在生死簿上勾去名姓,或是四六八句唱上一小段,或是亮上一手绝活儿,摔僵尸、铁门槛、水袖喷火、五官挪移、飞剑入鞘。台底下彩声不绝,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戏,哪出戏有这么热闹?炸雷一般叫好,都说这出戏瞧值了!
      东边台上的戏越热闹,纪大肚子和崔老道就越丢人,真可以说是“光着屁股打幡儿——丢人丢到祖坟里去了”。他们那台戏怎么跟人家比?不由得红头涨脸,臊得恨不得一头撞死。正当此时,就听台上锣鼓齐鸣,打了这么一通“急急风”。两个无常鬼又押上来一位,扮相是个武丑,短衣襟小打扮,鼻子上抹着白道,眼圈乌青,两撇黑胡往上翘翘着,身上不算胖,可肚子却大得出号儿,也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往衣服里塞了棉花,看着和纪大肚子有几分相似。行至台中不由分说,无常鬼抬脚蹬在武丑的腿弯上,一个踉跄跪倒在地。判官迈着方步走上前来,自打开了戏,判官也没张嘴唱过,此时节“四击头”亮相,后边跟着锣鼓经一催,张嘴念了几句白口,历数此人的条条罪状,一条比一条重,一句比一句狠。台下的百姓听得群情激愤,跺着脚地骂娘。要说刚才那些都是冤死的,这位可是真该死。判官念完了罪状,一收身上的架势,二指点着大肚子武丑,满嘴挂韵地问台下的百姓:“该不该杀?”
      老百姓们齐声高叫:“该杀!”
      判官又问道:“当不当斩?”
      老百姓们山呼海啸一般应道:“当斩!”
      判官摇头晃脑,两侧的帽翅“突突”乱颤,“哇呀呀”几声怪叫,两旁的大鬼小鬼无常鬼随着单皮鼓的板眼齐喝:“杀!杀!杀!”带动得老百姓也跟着一起喊,台上台下杀声一片。判官一脚踢开那个大肚子武丑,闪身站到一旁,方才那一众冤魂踩着锣鼓点上得台来,团团围定武丑打转,越转越快,台底下看戏的目不暇接。再看武丑脑袋如同拨浪鼓一般左右摇晃,发髻披散下来挡住面门,一转眼人头滚落在地,滴溜溜乱转。众冤魂发声呐喊跳开,没头的大肚子武丑在台上提胯抖身,挣扎了一番,方才四仰八叉摔倒在地。这头砍得跟真的一样,台下的军民人等都吓得不轻,胆小的都把眼闭上不敢看了,一时间鸦雀无声,不知是谁喝了个头彩,随即人声鼎沸,掌声雷动。
      纪大肚子坐在太师椅上越看越别扭,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台上那个人头落地的武丑,扮得分明就是他纪大肚子,心下说不出的惊恐,又气得眼前发昏,如同着了魔障,脑袋里一阵儿一阵儿地迷糊,仿佛也被砍了头,心口发闷,透不过气。他只得立即吩咐一干人等偃旗息鼓,臊眉耷眼仓皇而归。老百姓见纪大肚子走得狼狈,都说济南城要归阚三刀了。
      纪大肚子连惊带吓,回到山下驻地,身上还一个劲儿地哆嗦,坐在椅子上呼哧呼哧喘粗气,半晌才稳住了心神,问崔老道:“阚三刀那是什么戏?咱们明天备了什么戏码?”崔老道不提戏码,告诉纪大肚子:“你别多问,今天夜里点上一队精兵,带上灯笼火把,大帅可随贫道再去一趟天齐庙。”
      纪大肚子对崔老道自是言听计从,见他要亲自出马,心里有了底,这才缓过劲儿来。等到子时前后,一队人马悄无声息出了客栈,又来到天齐庙门前。此时看热闹的老百姓已经走没了,夜半更深,月朗星稀,一个往来的行人也没有,空地上一片狼藉。崔老道引兵转到黄老太太搭的戏台后头,搭台唱戏的不比在戏园子,后台就是个大棚,可是里边桌椅板凳、镜子脸盆,该有的全有。纪大肚子不知崔老道的用意,唱戏的早走了,后台还有什么可看的?可是一到后台棚子门口,还没等进去呢,纪大肚子提鼻子一闻,怎么这么臭啊?崔老道往地上一指:“你们瞧瞧,这是什么?”众人低头看去,东一摊西一坨的全是青屎,熏得直捂鼻子,心下更是奇怪,这大半夜的不睡觉,就带我们来看这个?崔老道说:“大帅请想,这些个秽物从何而来?”
      原来别人在台下,看台上的戏热闹,崔老道却是有道眼的人,他早看出黄老太太摆的这出戏不比寻常,台子上被一片妖气罩住,上来下去的戏子没一个是人!
      先前斗戏之时,崔老道趁着没人注意,起身离座溜到戏台侧面,四下里一看,瞧见有七八个手拎食盒的小伙计,身边还放了两个酒坛子。当时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溜过去跟那几个伙计搭话。不出他所料,戏班子讲究饱吹饿唱,戏子上台之前很少吃东西,散了戏才开饭。黄老太太特地吩咐山下的饭庄子,备下好酒好菜,让小伙计送到后台,犒劳这一众“戏精”。崔老道有心登台降妖,又不敢用身上的道法,想起还带了一件“法宝”。提起这个东西可厉害了,天津卫“七绝八怪”当中有个卖野药的金麻子,祖传秘方配出的灵药,可以打鬼胎、戒大烟,俗名叫“铁刷子”,比泻药还刚猛,可以说缺德到家了。崔老道是行走江湖的火居道,做生意从不挑三拣四,挣钱的活儿全应,算卦相面、抽签解梦、降妖捉怪、开坛作法、上梁动土、画符念咒,没有他不行的。打鬼胎也是一门生意,哪家的闺女与人私通搞大了肚子,家中为了顾全脸面,就说这是怀了鬼胎,找个走江湖的二老道作法,外带来两包打胎的野药。双方心照不宣,谁也不会说破。因此,崔老道身上常年揣着一包“铁刷子”。他自己不会配药,也是在金麻子手上买的,趁小伙计抻脖子瞪眼往台上看的当口儿,偷偷将一整包药粉倒入了两个酒坛子,不论多大的道行,一口酒下去就得打回原形。
      崔老道并不多言,只叫纪大肚子带上军卒,高举灯笼火把,一路追踪地上的青屎,找到后山一座荒废的破祠堂,离得老远就觉得臭气熏天。崔老道点了点头,看来这就是那个戏班子落脚之处。纪大肚子也明白了,怪不得刚才那出戏光怪陆离,要多邪乎有多邪乎,合着台上的不是人!
      纪大肚子从来不怕妖邪,又有崔老道在身边壮胆,更是如虎添翼,立即传下军令,架起火来给我烧!
      一众当兵的奉命,四处捡拾干柴,把破祠堂围了个严严实实、密密匝匝,又拿过火把引燃,霎时间火光冲天,惨叫之声不绝于耳,却又不似人声。众军卒听得汗毛直竖,枪杆子都攥出了汗。赶等烧得差不多了,纪大肚子命军卒扒开瓦砾查看,里边全是烧焦的黄鼠狼。纪大肚子哈哈大笑,好不得意,鞭敲金镫响,高奏凯歌还。
      转过天的戏也不用比了,阚三刀的东面戏台上空空如也。崔老道这边好歹还有几个跑江湖的杂耍艺人撑场子,朱砂没有红土为贵,这叫聊胜于无,因此不战而胜。阚三刀则是咬败的鹌鹑斗败的鸡,自知无力回天,蔫儿不出溜地下了山。纪大肚子点齐兵马,准备一鼓作气将阚三刀赶出济南城。崔老道望见一道黄烟奔东去了,想来黄老太太没被烧死在古祠之中,发觉大势已去,就来了个逃之夭夭。这个祸根不除,迟早是心腹之患,他决定一个人尾随在后,瞧瞧黄老太太躲在何处,再让纪大肚子调兵捉妖。
      这一天行至临淄地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放眼望去,暮色苍茫中尽是荒山野岭。崔老道犯了嘀咕,怕遇上响马贼寇,纵然没有剪径的强人,豺狼虎豹出来一个半个,他也对付不了。他越走越毛,拖着条瘸腿紧捯几步,转过一个山坳,居然见到一座大宅子,且与寻常的宅邸不同,不分前后左右,造成了一个圆形,东西南北皆有广亮大门。
      崔老道心里“咯噔”一声,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可没见过这么奇怪的宅子,况且哪个大户人家会住在荒山野岭之中?看来绝非善地,他宁肯在山里让狼掏了,也不敢到那宅子里借宿,想当作没看见绕道而行。转身抬腿刚要走,却听“吱呀咣当”一声大门双启,从里边出来七八个穿青挂皂的仆役,为首的一位老者,慈眉善目,须发皆白,开口叫道:“崔道长,还请留步。”
      崔老道心说完了,怕什么来什么,跑又跑不掉,只得敷衍说:“天色已晚,贫道不便叨扰,再会再会。”
      老头儿说:“道长不必客气,请到宅中叙话。”说着话走上前来,一把攥住了崔老道的手腕子。崔老道无力挣脱,身不由己,硬着头皮进了大宅。只见宅中屋宇连绵,一进接着一进,雕梁画栋,气派非凡。正厅之内摆设华丽,以明珠为灯。二人分宾主落座,下人奉上冷茶。老者开门见山,自称姓张,相识的尊他一声张三太爷,曾与黄老太太同在关外打火山修炼。
      崔老道暗道不妙:我这是唐三藏掉进盘丝洞——凶多吉少了!
      张三太爷似已看穿崔老道的心思,对他说:“崔道长不必多心,昔时因今日果,冤冤相报何时了,还望道长看在老朽的薄面上,饶过黄老太太一命。”又告诉崔老道,他张三太爷确非凡人,本身也是胡家门儿的一路地仙,和黄老太太并非同宗,拜的却是同一位祖师爷。提起这位祖师爷,那可大有来头。关外的深山古洞人迹罕见,聚拢了许多灵物,无外乎飞禽走兽、鱼鼋龟蛇、苍松古柏、孤魂野鬼。此辈采天地之灵气,汲日月之精华,外修人形,内炼金丹,只盼有朝一日能够得成正果。俗话说“人分三六九等,木分花梨紫檀”。人上一百,那叫形形色色,山中修灵之物又何止千百,所以这里边就分出好坏来了,有的是一心向道,修炼的同时也愿意帮助世人;有的则不然,得了些个风云气候,便兴妖作怪、肆意妄为,闹得越来越厉害,惹得天帝震怒,命雷部正神下界伏妖。您想,这些东西道行再高,也是披毛戴角之物,入不了正神的法眼,因此伏妖怎么伏?就是不管善恶,全用天雷地火劈死。当时有个老狐狸,跪在天门为山中的生灵求情,自愿度化这些东西,让它们走正道。上天毕竟有好生之德,便封老狐狸为关外地仙之首,并定下律条约束。这个统领一众地仙的老狐,就是张三太爷和黄老太太的祖师爷。
      据说这位祖师爷在深山古洞中修炼了几千年,直到康熙年间,圣主到关外龙兴之地出巡,夜感风寒,染了三灾,随行的太医束手无策。祖师爷下山托梦,使得皇上老爷子不药而愈。因此,康熙爷在山中造庙宇、供金身,敕封祖师爷,赏赐黄马褂。祖师爷讨了皇封,这才得成正果,了却一世之愿。
      按照地仙的规矩,修灵之物活过一百年,便有了道行,但是此时不可下山,因为道行仍浅,约束不住本性,恐会为害一方,道行够了五百年方可出世。当年打火山“胡黄常蟒鬼”五路地仙入关,为的是救苦救难、积攒功德,以求早成正果。没承想黄老太太下山之后,辗转到了天津卫小南河,下山之前想得挺好,到了尘世可就不是它了。为什么呢?说起来也是本性难移,黄鼠狼多做跑腿学舌的差事,尤其愿意挑事,到处招惹是非,还经常吹牛说大话,不怕风大闪了舌头。黄老太太来到小南河,住到一大片坟地中,跟周周围围这些东西好一通吹嘘。正所谓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地仙也一样,如同跑江湖卖艺的,见面先盘道,比比谁话茬子厉害。关内田间地头的东西,怎比得了关外深山古洞中来的?就好比天津卫说相声的到了河南陕西地界,行内人没有不高看一眼的,人家那是名门正派。所以黄老太太一到此地,方圆附近的老耗子、大刺猬,皆奉其为首,以至于收敛不住心性,经常捉弄周围的住户,虽没去东家偷鸡、西家摸狗,可也没少给老百姓找麻烦,这才遭了报应,被崔老道擒住,打去了五百年的道行。它逃往关外的途中,偶得了一根千年棒槌,正待以此恢复元气,怎知又撞上纪大肚子,不由分说抢走了宝棒槌。黄老太太对这二人怀恨在心,一路回到打火山,跪在祖师爷神位前托灯百日。要知道祖师爷的这盏神灯可不是这么好托的,托一天长一千斤,一百天下来,黄老太太半截身子都被压进了地里,再加上神火炼心死去活来,受的罪就甭提了。好不容易换来祖师爷恩典,得了百年道行,这才二次出世,招下顶仙的婆子入关寻仇,想借阚三刀的势力收拾两个冤家对头,却因心术不正,反害了黄家门儿一窟子孙。张三太爷求崔老道网开一面,不要赶尽杀绝,让黄老太太痛改前非。
      崔老道听张三太爷说明前因后果,等于吃下了一颗定心丸,起身行礼告辞。
      张三太爷却道:“老朽今日里还有个不情之请,是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只这一番话,崔老道吓得面如土色,鼻洼鬓角冷汗齐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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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小时前
  • 签到天数: 56 天

    [LV.5]常住居民I

     楼主| 发表于 2019-11-19 09:54:4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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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说张三太爷把崔老道请至宅中,一不为寻仇,二不为闲谈,而是求崔老道搭救。崔老道纳闷儿啊,张三太爷的道行可比黄老太太大得多,论着是拜一个祖师爷,真要说比道行,八百个黄老太太绑一块儿,顶不上张三太爷一个小脚指头。因为张三太爷话里话外说得很明白,他本身也是一方地仙,长生往世,得天地之半,能变出这么大的宅子,绝非等闲之辈;再一个就是这个姓,深山古洞中的东西没有姓氏,没听说过这个刺猬姓赵、那条长虫姓刘的。有了道行的往往取自身一个字,狐狸通常以“胡”姓或“李”姓自居,刺猬自称姓“魏”或者姓“白”,长虫说自己是“老常”或是“老柳”,可哪一个又敢姓张?皆因玉皇大帝姓张,戏文中称之为“张玉皇”,这个姓可不是飞禽走兽敢往脑袋上顶的,此乃大逆不道。玉皇大帝他老人家苦修一千七百五十劫,一劫十二万九千六百年,这总共是多少年?所以说道行浅了可不行;此外还有一节,崔老道进门就瞅见了,张三太爷这屋的墙上什么中堂字画、挑山对联一概没有,却挂了七道乌金令牌,上书“天风、天火、天水、天雷、浩然、玄阴、玄阳”。别人不懂其中奥妙,崔老道可明白,墙上的七道乌金令牌,暗指张三太爷已经渡了七重天劫。
      所谓的天劫,也叫“寂灭仙劫”,凡是修仙的灵物必破此关,否则成不了正果。天劫一共十重,全渡过去便可白昼飞升。而天劫又不同于雷劫,雷劫是指什么东西作妖作到头儿了,“咔嚓”一道雷下来给劈死。雷劫相对容易应付,可以躲入深山古刹,或者借达官显贵遮挡。以前净听人说有大耗子、大蜈蚣趴在佛像下边,再不就是古庙里、道观里住着狐狸、刺猬、长虫,这些东西就是在躲天雷。还有四处寻访得道的高人,陪伴左右,摇尾乞怜,等雷劫到来,躲在高人身后也是一个办法。天劫可没这么好躲,能渡过一重那就了不得了,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就不在话下。而且这十重天劫当中一重比一重厉害,一次比一次凶险。张三太爷已经躲过了七重天劫,那得是多大的道行,能有什么为难着窄之事,拜求一个卖卦的老道帮忙?
      原来张三太爷自打修行以来,可以说是循规蹈矩,早早忌了血食,在深山古洞中吸霞饮露、清修打坐,率子孙下山入世,来至山东地界,不敢说恩泽四方,也没少给老百姓办好事。但天下事本就如此,好人恨坏人,坏人恨好人。岳飞岳武穆精忠报国,一等一的忠良,到头来被仇家害死在风波亭;秦桧满肚子坏水儿,还有仨好朋友。张三太爷在此地不招灾不惹祸,一门心思行善精修,不承想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惹上了一个冤家对头。对方生前是个擅使邪法的术士,明争暗斗没能把张三太爷如何,死了埋进荒坟野冢,仍旧潜灵作怪。其实说起来,与张三太爷这路“正仙”相比,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怎知这个对头坟中有一件厉害的镇物,魇住了张三太爷全族,有道是“靛蓝染白布,一物降一物”。张三太爷的道行虽深,也只能任凭这个对头摆布,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比奴才还不如,因此想借崔老道之手,取出坟中的镇物。
      崔老道听完这番话,吓得手脚冰凉,这是他敢插手的事吗?任凭张三太爷许下千般富、万般贵,搬来六万八紫金子,他也不敢应允,却又心存忌惮,恐怕张三太爷翻脸,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是深山古洞中的千年老狐狸?崔老道也不敢说个“不”字,只得摇头晃脑、掐指巡纹,随后将手中拂尘一摆,对张三太爷说道:“无量天尊,贫道虽有能为,不过天时未到,不可急在一时。适才贫道捏了一卦,将来会有一人从此路过,此人盖世英豪,手段了得,九河下梢‘七绝八怪’中有他一号。姓孙没有大号,因为是个吃臭的,别人都叫他孙小臭儿,长得獐头鼠目、口歪眼斜,掐吧掐吧不够一碟子,摁吧摁吧不够一小碗儿,浑身上下没有二两肉,赶上个大点儿的耗子都能给叼了去。然而常言道得好,凡人不可貌相,海水难以斗量,取坟中镇物非他不可,这叫什么呢?这叫一货找一主,盐碱地专出蝲蝲蛄。”
      张三太爷也知道崔老道的底,据说在龙虎山五雷殿上看过两行半天书,身上道法通玄,前知八百年,后知五百载,而今言之凿凿,说得有鼻子有眼有眉毛的,自是一百二十分的信服,当下款待了崔老道一番,又送了许多路费盘缠。崔老道足吃足喝了一通,钱财却无论如何也不敢要。张三太爷见崔老道不收钱财,心下又多了几分佩服。崔老道在宅中住了一宿,转天别过张三太爷,取道返回济南府。
      书中暗表,崔老道说得准不准呢?他这一卦浮皮潦草来了个王八排队——大概齐,可坑苦了张三太爷。后来孙小臭儿下山东路过此地,给张三太爷取出了坟中镇物,但这小子心术不正,为了蝇头小利恩将仇报,错害了张三太爷的性命。张三太爷异灵不泯,辗转到了天津城找孙小臭儿寻仇,连同黄老太太、乾坤楼黑蛟、四方坑白三姐等一众地仙,在九河下梢兴妖作怪。此乃后话,按下不提。
      咱再说崔老道,一路回到济南城,却见城头上已经换了旗号。找人一打听才知道,前几天纪大肚子摆戏斗败了阚三刀,本想点齐军马,趁阚三刀铩羽而归的机会,一举将之赶出山东地界。怎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没等纪大肚子把阚三刀赶走,地盘就被另一路更大的军阀抢了。济南府是富庶之地,周围各路军阀早就对这块肥肉虎视眈眈,奈何纪大肚子与阚三刀实力不凡,更担心他二人联起手来一致对外,如今两人翻脸,自然有人乘虚而入。那个年头就是如此,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没有讲理的,全凭枪杆子说话。阚三刀死于乱军之中;纪大肚子兵败如山倒,一个人逃去了西北,在甘凉道上盗贩马匹为生。正应了崔老道先前所言,“赶上八字有马骑”。只不过不是骑马的上将军,而是盗马贼。
      如此一来,崔老道的靠山又倒了,济南城虽大,却没有崔老道的立锥之地。适逢多事之秋,天灾人祸不断,到处都在打仗,思来想去,也只有回老家了,一路上感慨万千。前些天纪大肚子还是手握重兵,说一不二,转眼就丢盔弃甲,变成了光杆儿司令,能保住一条命就得说烧了高香。那些个枪、那些个钱,连同那座气派无比的督军府,全都改了名换了姓。想来广厦万间卧眠三尺,千顷良田不过一天两顿饭,纵有满屋子的绫罗绸缎,出门也就是那一套衣衫,看来没钱没势也未见得是件坏事。正所谓枪打出头鸟、刀砍地头蛇,自己还是老老实实在南门口卖卦吧,别再妄想天上掉馅儿饼、醋碟、酸辣汤的美事了。
      济南府距天津城可不近,崔老道来的时候车接马送,一左一右两个挎着盒子炮的卫兵伺候着,派头那叫一个足,如今只得撵着步子在路上行走。本来腿脚就不利索,别人走一天他得走三天,又不敢走大路,大路上动不动就过兵,万一赶上两军交战,枪子儿没有长眼的。所以这一走工夫可就大了,只能估摸着东南西北的方向,翻山越岭专走小路,逢村过店到了有人烟的地方,靠着老本行摇铃卖卦,对付着挣口吃喝。就这么饥一顿饱一顿的,头没梳脸没洗,身上道袍千疮百孔,脚底板磨出好几个大血泡,赶等到了家,人都卷了边了。他这一趟出来的时间可不短,不知道天津城出了多大的乱子。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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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19 09:54: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枪打肖长安(上)
      1
      崔老道从山东济南府,辗转回到天津城,顾不上一路风尘仆仆,别的全放一边,他得先解解馋。毕竟故土难离,这九河下梢土生土长的人,喝惯了一方水,吃惯了一方饭,离家日久,免不了惦记这口吃喝,尤其是路边大棚中的早点。
      过去有句话“吃尽穿绝天津卫”。天津城遍地的大饭庄子、小饭馆子,好吃的东西数不胜数,路边的早点也是五花八门,换着样地吃,十天八天都不带反头的。其中大致分为干、稀两类,烧饼、馃子、大饼、卷圈、炸糕、包子、蒸饼、两掺馒头、棒子面窝头、茄夹藕夹、煎饼馃子,这是干的;稀的有豆腐脑、锅巴菜、豆浆、馄饨、面茶、羊汤等等。吃的时候相互搭配,酸甜苦辣咸的味道变化无穷。大饭庄的南北大菜、满汉全席到哪儿都能吃到,而这些个小吃只在天津城这一方水土才有。夸张点儿说,离开天津这座算盘城,抬腿到了近在咫尺的洋人租界地,您也吃不到地道的。
      崔老道钱少嘴馋,吃东西还爱穷讲究,咽了一晚上的唾沫,天不亮就来到南门口,不是急着摆卦摊,而是为了这顿早点。卖早点的小贩无非赚个辛苦钱,都得后半夜起床忙活,到开张时棚子里还挑着灯。炉子上并排放着三口大铁锅,两锅卤子、一锅豆浆刚刚熬好,压成小火儿,“咕嘟咕嘟”滚在锅中。两锅卤子一锅是豆腐脑的,一锅是锅巴菜的,看上去相似,用的料则不同。豆腐脑卤子用鸡汤鸡油,配黄花菜、木耳熬成荤卤;锅巴菜卤看上去更黏糊,得先把香菜梗炸熟放进锅里,这是提味儿的秘诀,再加羊骨头汤和各种小料,开锅后用团粉勾芡。两者滋味、口感不尽相同,可无论哪种,都是头一锅卤子味道最浓。崔老道顶门来吃早点,奔的就是头锅卤子,要不怎么说穷讲究呢!进来一看两锅卤子都熬得了,呼呼往外冒热气,告诉老板先不忙着盛,到旁边炸馃子摊儿上要两根刚出锅的馃子,也就是油条,一根根外脆里酥、焦黄干香。崔老道脸皮厚,让炸馃子的给炸老点儿,生面抻好了下在油锅里,翻四个滚儿才捞,炸出来一尺多长又红又脆,拿在手中直棱棱的,跟小号擀面杖相仿,绝不蔫头耷脑,看着就提气。热大饼从中间揭开了,馃子撅折往里一卷,拿在手中一把掐不过来。又一瘸一拐跑回早点铺,让老板给他盛一碗锅巴菜,大勺的卤子浇足了,还得放上韭菜花、酱豆腐、辣椒油、麻酱汁,多搁香菜,坐下来一手攥着大饼卷馃子,一手抄起筷子,倒转了往桌子上一磕,将筷子头儿对齐,脑袋往左边一探,猛咬一口大饼馃子,三嚼两嚼吞咽进肚。紧接着又往右边碗口一凑,扒拉一口锅巴菜,左右开弓这就吃上了。锅巴菜的“锅巴”,是绿豆面煎饼切成的小块,满满当当一大碗这就够解饱的,何况还有大饼馃子,也全是面做的。他这顿早点面裹着面、面夹着面、面就着面,除非扛包拉车的苦大力,平常人可没有这么吃的。要问这面裹面好吃不好吃?这可是千百年来穷苦人的生活智慧,真是研究到家了,能不好吃吗?穷老百姓卖苦力,一年干到头也挣不了仨瓜俩枣,别说山珍海味、燕窝鱼翅,就是最常见的鸡鸭鱼肉,等闲也难得吃上一回,只能在最廉价的食材上下功夫琢磨,想方设法鼓捣出各种风味,花不了几个钱,又能改改口味、解解馋。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句话倒过来想,巧妇只要有米,就能做出人间美食。
      且说崔老道甩开腮帮子刚吃上,打外边又进来个赶早的——三十多岁一位“副爷”,也就是巡警。人长得又矮又胖,肚大腰粗、八字眉、单眼皮、蒜头鼻、大嘴岔、大耳朝怀,两条罗圈腿走路外八字,穿一身黑制服,头顶大壳帽,腰扎牛皮带,铜扣擦得锃亮,下边裹白绑腿。民国初年,天津城设立了五河八乡巡警总局,下设各个分局,还有缉拿队、夜巡队、治安队、警察所等机构。巡警就是负责弹压地面儿往来巡逻的警察,这一行中没几个老实规矩的,凭一身官衣吃拿卡要、瞪眼讹人。做小买卖的遇上这些“副爷”,卖水果的得送给他几斤水果,卖白菜的得送给他几棵白菜,卖酸梅汤的得送给他两碗酸梅汤解解渴。这么说吧,除了卖棺材的他不要,推车大粪从跟前过他也得尝尝,否则找你点儿麻烦那是轻的,重则哨子一吹,劈头盖脸先打上一棒子,然后把你往局子里一送,不扒层皮甭想出来。老百姓当面尊他们一声“副爷”,或者“巡警老爷”,背地里却叫他们“穿狗皮的”。
      刚进来的这个巡警,比崔老道还没出息,攥着一掐冒热气儿的油条,足有七八根,两只小胖手左右来回倒,太烫了,那也舍不得撒手往桌子上放。让老板给盛上一大碗豆腐脑,不浇卤子,只舀上一勺豆浆,天津卫管这个叫“白豆腐”。这也是一路吃法,就为了尝这股子豆香味。巡警端着碗找座,一眼瞅见了崔老道,忙过去打招呼:“哎哟!这不崔道爷吗?可有阵子没见您了,您上哪儿去了?”
      怎么这么客气呢?只因他们二位相识已久,此人姓费名通,在家行二,人称“费二爷”,在天津城外西南角的蓄水池警察所当巡警。穿着官衣,吃着官饭,大贼、小贼、飞贼、蟊贼可没见他抓过半个,只会溜须拍马,冒滥居功。旧社会警察讹人的那一套他比谁都门儿清,逮个耗子也能攥出二钱香油来。不过说不上多坏,至少不祸害老百姓,搁在那个年头这就不简单。费通费二爷在天津卫有一号,是因为出了名的怕老婆,说句文言叫“惧内”,天津卫叫“怕婆儿”。他老婆费二奶奶那可是位“女中豪杰”,长得狮鼻阔口,大脑袋、大屁股蛋子,粗胳膊、粗腿,皮糙肉厚,说起话来嗓门儿又粗又亮,在家里成天吆五喝六,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让他打狗他不敢撵鸡。费二奶奶一瞪眼,吓得他如同蝎虎子吃了烟袋油子——净剩下哆嗦了,所以得了个绰号叫“窝囊废”,又叫“废物点心”。
      就这么一个主儿,却是世家出身。从族谱上论,他是费家胡同费胜的远房侄孙。老费家在天津卫那是数得着的名门望族,二道街子往南的大费家胡同、小费家胡同,那全是他们家的。费通可没沾光,别看一笔写不出两个“费”字,但是离得太远,出了五服了。按过去的话讲,出了五服没法论,沾亲容易沾光难。老费家再有钱有势,也和他费通没关系,只能在蓄水池警察所当个臭脚巡。
      蓄水池就是后来的南开公园,又称“贮水池”,民国年间还是个臭水坑,俗称“四方坑”,到了炎热的三伏天,一坑的臭水蚊蝇滋生,离老远就能闻见呛人的臭味。光绪年间赶上发大水,天津城中的污水全往这儿灌。污水漫上周围住户的坑沿儿,癞蛤蟆满处乱爬,都找不着一条给人走的道。夜里蚊子扑脸,白天成群结队的苍蝇“嗡嗡嗡”围着脑袋乱转,说话不敢张嘴,一张嘴保不齐吃进去一个俩的,那还不得恶心死?到了寒冬腊月,扬风搅雪,滴水成冰,冻得地面拔裂。这一带更为荒凉,遍地的枯枝衰草,西北剌子刮过来,能把人刮一跟头。水坑周围一个个破旧残败的坟头,几只乌鸦在上空盘旋,不时发出阵阵哀号。还有很多被野狗刨出来的“狗碰头”棺材,白骨散落在蒿草丛中,入夜后磷光闪烁,变成了忽明忽暗的鬼火,看着都让人瘆得慌。
      虽说地方不怎么样,可再怎么说也是个穿官衣的巡警,月入三块大洋。别小看这三块钱,小门小户养家糊口绰绰有余,更可以吃拿卡要,来点儿“外快”,不敢说丰衣足食,至少吃喝不愁。他和崔老道相识并不奇怪,一来住得不远,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二来这两人都馋,费通也中意早点铺的头锅卤,经常顶门来吃这口儿。两人都是吃货,还都是穷吃,也算趣味相投,坐一桌吃早点少不了评头论足,为什么老豆腐里面不能放香菜,锅巴菜就必须放香菜?馃子到底用多大火炸才最酥脆?里里外外就这点儿事,不够他们走脑子的。
      崔老道见来人是费通,赶紧把筷子放下,抻脖子瞪眼咽下口中的吃食,攥着半套大饼馃子抱拳寒暄:“二爷,承您惦记,贫道闲云野鹤,一向踪迹不定。前些时受元始天尊相邀,上玉虚宫听他开坛说法去了。”
      明摆着瞪眼说瞎话,费通也不往心里去,坐在崔老道对面一晃脑袋,放下碗筷说:“哎哟!我的崔道爷,元始天尊相邀啊?那一定是得了真传法力无边了。您出门在外有所不知,天津城出了一件大事,说起来多多少少跟费某人有些干系,我正要请道爷您给拿个主意!”
      崔老道闻言双眉一挑:“无量天尊,贫道愿闻其详。”
      费通却道:“此处并非说话之所,咱先趁热吃了这口早点,然后上我那儿说去。”
      崔老道刚回天津城,他也是愿意凑热闹,正想听听到底有什么出奇的事。两个馋鬼互道了一个“请”字,便低下头谁也不理谁了,“稀里呼噜”吃完早点,撑得直打嗝儿。崔老道又喝了一碗豆浆溜溜缝儿,两人方才双双站起身来,离了早点铺,挺胸叠肚来到费通当差的蓄水池警察所。蓄水池地处偏僻,治安却比繁华地段乱上好几倍。只因此地零零散散分布着混混儿锅伙,也住着许多游手好闲的嘎杂子琉璃球儿,再加上从乡下逃荒到天津卫的贫苦百姓,绝对称得上鱼龙混杂。站岗巡夜的警察足有百十来号,除去站岗、巡街的,屋里也有二三十人,挤挤插插坐得挺满当。窝囊废费通一进门,屋里的大小警察“呼啦”一下全站起来了,齐刷刷立正敬礼。崔老道纳上闷儿了,窝囊废不过是个臭脚巡,天天在一张桌子上吃锅巴菜,还不知道他有几斤几两吗?怎么有这么大面子?
      再朝费通脸上看,一点儿表情也没有,分寸拿捏十分到位,朝众人摆了摆手,示意大伙儿坐下接着忙乎,带上崔老道进了里屋。分宾主坐定,又命人沏来一壶茶,这才告诉崔老道,他窝囊废不比从前,癞蛤蟆上金殿——一步登天,已然当上了蓄水池警察所的巡官。
      崔老道嘴上给费通道喜,心下却不以为然:真是不知道哪块云彩有雨,就窝囊废这样的货色也能当巡官?甭问,准是他给官厅大老爷拍美了,撞大运混了这一官半职。
      费通客气了几句,把他这阵子遇上的怪事,从头到尾给崔老道说了一遍。早在十几年前,崔老道就给费通相过面,费二爷相貌不错,鼻子、眼睛平平,耳垂儿却不小,按相书上说,这叫大耳朝怀,绝对的福相,定会财源广进,飞黄腾达。却也不假,这么多年一步一个台阶,走得挺顺当。当上巡警以来,有了正经的事由,也娶了一房媳妇儿,娘家是上边的。老年间,天津卫出北门过南运河这一带叫上边。为什么呢?康熙年间,北门外南运河浮桥设了“天津钞关”,南来北往的货船都要在这儿缴关税,老百姓给它起了个别名叫“北大关”,又分出“关上”“关下”。“关上”就是“上边”,绝对是财源滚滚的一方宝地。费通的媳妇儿家里姓陈,嫁过门来就叫费陈氏,左邻右舍相熟的都叫她“费二奶奶”,在家里嘴一份手一份,炕上一把剪子,地下一把铲子,干家务活是把好手,还不像别的家庭妇女,只知道低头干活儿。费二奶奶性情彪悍,里里外外全拿得起来,把费通收拾得服服帖帖。
      这两口子的日子过得还可以,家里有一个小三合的院子,三间正房,一明两暗,西边还有两间厢房,一间当厨房,一间堆杂物。院子不大,却是自家的房子,不用按月给房租。天津城的巡警一个月领三块钱薪俸,在当时来说,一块银元能换四百八十个大子儿。民国初年物价稳定,东西也不贵,一个大子儿可以买个烧饼,挣这些钱足够过日子的。可是费二奶奶总觉得费通没成色,不思进取,小富即安,成天混吃等死,不知图个升腾。在外边讹也讹不出多少,因为蓄水池不比城里,没有什么坐贾行商,来来往往的以穷老百姓居多,顶多讹上两个土豆、半棵白菜,带回家够炒一碟子素菜,那能顶多大事儿?费通胆子又小,碰见那横眉立目的他先吓跑了。费二奶奶原以为嫁给巡警可以过上好日子,老百姓见了巡警必定尊称一声“巡警老爷”,自己都嫁了“姥爷”了,怎么不得是个“姥姥”?过了门来才知道,满不是那么回事儿,爷们儿在外边净装孙子,把自己连累成“孙媳妇儿”了。费二奶奶心里边有了怨气,嘴上就不闲着了,整天在费通耳边“瓜地里读书——念秧”,劲儿一上来,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把费通挤对得没处躲没处藏,上吊的心都有。
      男子汉大丈夫活到费通这个地步,确实也是少有。不过费通这个人也有一点好处,那就是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废物点心一个,积功晋职无异于痴人说梦,折腰掉胯的贼他也逮不着一个,只得在家忍气吞声。常言道得好——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头些日子等来个机会,五河八乡巡警总局为了增强警备,办了一次科室会考,考上便能有个提拔。费通知道这是条出路,机会实属难得,他跃跃欲试,回到家不干别的,一门心思苦背律条,虽不比过去的秀才、举子,羊毡坐透,铁砚磨穿,倒也铆上劲儿了。费二奶奶见爷们儿知道上进了,心里头挺高兴,别的忙她也帮不上,为了让他安心备考,就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什么簸箕歪了、笤帚倒了,绝对没有,洗洗涮涮、收拾屋子,再想方设法给费通做点儿顺口的饭吃,不敢说无微不至,也够得上法外施恩了。话虽如此,可就凭着费通这一脑袋大米粥,当天晚上背下来的律条,睡一宿觉第二天一睁眼就全忘了,通过会考难于登天。可是官运一来,谁也挡不住,就合该他做这个巡官!
      那些日子备考归备考,警察所的差事不能耽误。蓄水池警察所辖区不小,费通平时下了差事已是半夜,回到家先奔灶间,也就是厨房。费二奶奶提前给他预备好饭菜,他一个人坐在饭桌前,一边吃饭一边背民国律条。过去普通老百姓家里吃得很简单,应时当令,赶上什么菜便宜吃什么。好比到了初冬,萝卜、白菜下来了,上肉铺买两大枚的肉馅儿,也就这么一小疙瘩,多放葱花儿、姜末儿,攥几个丸子,加上萝卜、细粉条汆一大锅。高兴了滴上一滴小磨香油,外带蒸几个两掺面的馒头,舍不得蒸全白面的,一顿饭有干的有稀的,有荤的有素的,这就相当不错了。费二奶奶也知道费通在外边巡了一天街,累得够呛,因此每天打上二两散酒,让他喝几口解乏,额外再抓一把五香花生米,天津卫叫果仁儿,用这个下酒。费通喝一口酒,吃俩花生米,看一页律条,心下感恩戴德,冲这二两散酒也得把律条啃下来,谋个一官半职,多挣几块大洋,让费二奶奶跟着享享福。怎知好景不长,一来二去的酒没了,花生米也不给了,费通干啃窝头没滋没味,心里头挺别扭,却不敢跟费二奶奶明说。直到这一天,费通比往常回来得早了半个时辰,饥肠辘辘直奔灶间,听屋里头有响动,还以为进了贼,心里来气却不敢高声。为什么呢?万一是个狠心贼呢,一喊一闹扔出块砖头来,把他脑袋开了怎么办?因此没作声,轻手轻脚扒在门上,借着月光往屋里看,不看不要紧,一看看明白了,可把他吓了一大跳。有个一尺多高的小胖小子,两个小眼珠子贼光烁烁,正在饭桌上喝酒吃花生米,吃得不亦乐乎,嘴里还直吧唧,这小子是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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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费二爷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心下思量合着费二奶奶没少预备吃的,全让贼给吃了!吃惊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气炸了连肝肺,锉碎了口中牙。他平时就嘴馋,费二奶奶家法又严,不是为了考个巡官,哪有这一把花生米、二两散酒的章程?结果可倒好,全便宜这个贼了!费通胆子不大,换平时他早吓尿了裤,不过眼前这个小胖小子肉嘟嘟、圆滚滚,长得还挺白净,头上一条冲天杵的小辫儿,扎着红头绳,如同杨柳青年画上抱大鱼的胖娃娃,似乎没什么可怕的。费通仗着穿了官衣,腰里别着警棍,加之一时气恼,心说一声:“我倒看看你是人是鬼!”当即推门而入,箭步蹿至近前,不由分说一把攥住小胖小子头顶的冲天杵小辫儿,不论什么人,一旦被攥住了头发,再想挣扎可就难了,有多大的劲儿也使不上。费通又拽过一条绳子,三下五除二把这小胖小子捆了个结结实实。
      过去的老巡警讲起捆人,三天三夜也讲不完,简单来说这里面分为小绑和大绑。小绑就是专绑两手,其余部位不着绳索;大绑则是双臂、手腕、胸背脖颈均以绳索捆牢,所谓五花大绑,被绑之人极难挣脱,但双腿又能行动自如。另有一种捆绑方式叫“穿小麻衫”,将大臂向后缚紧,从颈到肩捆个严丝合缝,唯独小臂与双手不绑。窝囊废当巡警这么多年,捆人这两下子还是有的。那个小胖小子没等明白过来,已然被捆成了一个粽子,只好眼泪汪汪地不住告饶:“我一时糊涂偷了您的吃喝,求爷放了我,我连夜去别人家偷东西还您。”
      费通是个遇强则弱、遇弱则强的货色,见这小子开口求饶,看来道行不过如此,心里踏实了不少,点手斥道:“一时糊涂?少来这套,我盯你好几天了!甭跟我狗掀门帘子——拿嘴对付。偷别人家东西还我?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你费二爷我行得正坐得端,岂同于鸡鸣狗盗之徒?况且我本身就是巡警,怎么可能知法犯法收你的贼赃?”小胖小子挨了费通没头没脸一通数落,脸憋得泛起青光,连连点头哈腰,头顶的小辫摇晃个不停:“二爷二爷,我说错话了,您饶了我吧!您是秉公执法的青天大老爷,我下次再也不敢了!”费通这时候一点儿也不害怕了,围着小胖小子转了三圈,嘴里叨咕:“你个小兔崽子能耐还挺大啊,去别人家偷东西,不怕让人拍死?”小胖小子见费通态度有所缓和,也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讪笑:“嘿嘿,您老人家有所不知,我偷东西,一般人可抓不着我,只求您饶了我的命,想要什么只需开口,小的保证规规整整放在您屋里。”费通听它这么说,忽然眼珠子一转冒出一个念头,说道:“若你真有本事,不妨上巡警总局把会考的题目给我盗来。只要我能考上巡官,将来好吃好喝供养你,否则就把你喂了猫!”
      书要简言,费通可就把它放了。真格来说,不放他也不敢,不知道小胖小子什么来路,家里捆着这么一个玩意儿,还让人睡觉吗?您说怎么这么灵,转过天来,费通下了差事回家,一进灶间,嘿!几张会考的纲目果不其然摆在饭桌上了,果仁儿、散酒也稳稳当当摆在旁边。费通如获至宝,塌下心来挑灯夜读,有多大劲儿使多大劲儿,真可以说是头悬梁、锥刺股,凿壁偷光的劲头儿都使出来了。等到了发榜的那天一看,果然高榜得中。那位说这窝囊废不简单啊,其实也不尽然。虽说天津卫早在清朝末年就开设了北洋巡警学堂,但是那个年头,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在老百姓看来,巡警学堂并非学堂,而是兵营,能混上三顿饱饭,谁也不去当兵。所以说,真正上过巡警学堂科班出身的巡警少之又少。就拿蓄水池警察所这百十口子人来说,绝大多数都是平头老百姓出身,识文断字的屈指可数,斗大的字认识不了一箩筐。费通能当上巡官也是矬子里拔将军,加上他提前知道考题,下死功夫拼了命,再考不上也真说不过去了。不管怎么说,费二爷从此摇身一变,当上了蓄水池警察所的巡官,薪俸变成了一个月六块钱。费二奶奶出来进去脸上也有个笑模样了,拿她的话讲:“我们家窝囊废土箱子改棺材——成人了!”
      费通当上巡官的消息,在左邻右舍中不胫而走,有替他高兴的,有眼馋骂街的,还有没憋好屁的。谁呀?远了不说,他们家街坊之中就有这么一位。这个主儿人称“三梆子”,住费通隔壁那院儿,脑袋长得前梆子后勺子、六棱子八瓣,没那么寒碜的了。身子跟牙签似的,要多瘦有多瘦,没骨头挡着还能往里瘦,脸上没肉,耷拉嘴角、塌鼻子、死羊眼。媳妇儿也是天津人,长得比三梆子还寒碜,白眼球多黑眼球少,两只扇风耳朵,鞋拔子脸,一口地包天的大黄牙,就这样儿还爱天天涂脂抹粉,足够十五个人看半个月的。两口子没孩子,也没个正当的营生,逮什么干什么。那么说是打八岔的吗?也不是,人家正经打八岔的,春天卖花盆儿,夏天蹬三轮儿,秋天养金鱼儿,冬天炒果仁儿。舍得下功夫,认头出力气,为了养家糊口,有什么活儿干什么活儿,绝不挑三拣四。三梆子不一样,成天好吃懒做,横草不知道拿成竖的,总恨不得唾沫粘家雀儿、空手套白狼、天上掉馅儿饼、地长酸辣汤,净琢磨怎么不劳而获了。每天一睁眼什么也不干,先奔茶馆。那儿的人最杂,天南海北一通瞎聊,赶上有机会的话拉个房签、配个阴婚,不干正经事儿,轻易开不了张,但凡扎上一个,就得逮着蛤蟆攥出尿来。他媳妇儿也不是好东西,在家开门纳客,倒是没做皮肉生意,不是不愿意,实在是长得太对不起人,若有半分姿色,三梆子头上的绿帽子早就顶到南天门了。所以只能设个小赌局,来的都是街坊四邻的婶子大娘,从中挣几个小钱。
      三梆子近半年时运不济,没挣着什么钱,天天饥一顿饱一顿的,自打听说费通当了巡官,心里可就算计上了,往后能沾多大光不说,眼下先得狠扎一顿蛤蟆。这是天津卫的方言土语,说白了就是吃你一顿。过去单有这么一种人,说老话叫“白吃猴儿”,听说谁升了官发了财,或者碰上什么好事,甭管熟不熟,有没有交情,准得死皮赖脸讹你一顿。三梆子就是这路人,他还不单是讹顿吃喝,干什么事都得想法子占便宜,这就叫占便宜没够,吃亏难受。咱拿两个朋友去看电影来说,这里边的便宜就不够他占的。天津卫1906年开设了第一家电影院,到民国初年看电影已经比较普及了。天津卫老百姓好面子又爱凑热闹,市面上有什么出奇的玩意儿,别人都知道,就自己不知道,那等于说是没法混了。所以借钱也得去电影院,看看电影里演的到底是什么,看完回来才有得聊。另外过去的电影院里也有“花活儿”,单有一路女人在里边做生意,打扮得花枝招展,旗袍开气儿开到胳肢窝,专陪客人看电影。您想,那能光看电影吗?招一把撩一把让人占点儿便宜,天津卫管这行人叫“玻璃杯”。经常有那些逛窑子逛腻了的,上电影院换换口儿。三梆子是挣一个花俩的主儿,平时挣点儿钱吃了上顿没下顿,哪有闲钱看电影?可他有办法——蹭票。有新电影上映了,他就想办法约上个朋友一起去看,但是谁跟三梆子约着去看电影算谁倒霉。三梆子也不是不带钱,兜里先揣好一块现大洋,说起这一块钱可有年头了,自打到手那天就在兜里揣着,没事儿就拿手捻,盘得光可鉴人。这个钱绝不能花,为什么呢,他这一天全靠这一块现大洋了。两人见了面,雇两辆胶皮车奔电影院。要说哥儿俩有交情,到地方一般都得抢着给车钱,比如这趟五个大子儿,两辆车是十个,你掏十个不就结了吗?这时候他把那一块现大洋掏出来了,让拉车的找,这一块现大洋能换四百八十个大子儿,那找得开吗?他那位朋友见状,就把身上带的零钱掏出来了,他的车钱先省了。
      到了电影院门口得买票,人家刚给了车钱,按理说电影票应该三梆子买。他又把那一块现大洋拿出来了,电影院当然是找得开了,可是这小子有办法,他不排队,使劲儿往票房门口挤,当时的电影院不多,看的人可多,尤其演头轮电影,队伍排成一条长龙。三梆子一边往前挤一边喊:“来两场,来两场!”甭等那位朋友拦他,电影院的人就说话了:“别夹个儿,排队买票去。”他也不急,因为要的就是这句话,听完这话他是回来了,可那位朋友已经排在他前头了。他又有话说:“既然您排队了,我就甭排了,等会儿买票的时候我给您钱。”说完这个话,站在旁边跟朋友聊天儿,没话搭个话,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慈禧太后、英国女王,没有他不知道的,侃得嘴角直飞白沫。等排到地方了,他一伸手不就把这个票买了吗?那怎么可能呢?他一扭头,隔老远招呼卖糖的:“我说,你这水果糖多少钱一包?”卖糖的赶紧挎着箱子跑过来:“这位爷,跟您老说,五个大子儿一包。”三梆子说:“哎呀,怎么这么贵?合着糖又涨价了,光涨不跌,你倒是合适了,便宜点儿行吗?”卖糖的说:“行啊,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别看不大,咱这也是买卖儿,是买卖就没有不让还价的,您看您给多少?”三梆子说:“给你五个小子儿吧。”您琢磨琢磨,一个大子儿换两个小子儿,他这不乱还价吗?那人家能卖吗?扭头就走了。他还紧对付:“别走别走,我给六个小子儿行吗?”这就叫成心,这么一捣乱,朋友那边已经把票买完了,他这糖也没买成。他不是买不成,根本就没想买。
      等看完了电影出来,三梆子又得说:“哎呀,这天是真热,身上都汗透了。”这个朋友吃了两次亏,仍碍于面子拉不下脸,客气道:“要不咱洗个澡去?”这句话一出口,等于又给他搬了架梯子,那能不去吗?到了澡堂子里边洗澡、搓澡、敲背、刮脸、修脚、拔火罐子,有什么要什么。全拾掇利索了,往板床上一躺,点手叫过两盘干货,花生瓜子、杏干果脯,再沏上一壶茉莉花茶,跟你谈笑风生、胡吹海侃。赶等差不多要走了,他开始磨洋工,穿衣服不紧不慢,小褂往腿上蹬,裤子往脑袋上套,两只袜子翻过来调过去,非得分出左右脚来。人家那儿都穿戴整齐了,在澡堂子里热得一身汗,只能出去等他,到了门口儿又把账结了。三梆子这时候才慢慢悠悠地溜达出来,叫过伙计装模作样地要结账,又把那一块现大洋掏出来了。伙计赶忙回话,告诉三梆子那位爷已经结完了。三梆子反而嘴里不依不饶:“你看你,怎么又把钱给了?没你这样的啊,成心栽我?照这样我得罚你,那什么,咱晚上哪儿吃?”给这位朋友吓得,撒腿就跑了。三梆子一个大子儿没花,白玩儿了一整天。那么说人家下次有防备了怎么办?不要紧,他交际面儿广,脸皮又厚,甭管大马路小胡同,随便拉住一位就称兄道弟,跟谁都见面熟,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一个人扎一顿,扎完了这个,还能再扎别人。小车不倒,细水长流。
      就这么个财迷转向的主儿,邻居窝囊废升官涨工资,能躲得过去吗?这三梆子早就憋着心思让窝囊废请客,不过费通是干巡警的,出去得早,回来得晚,三天两头值班,总也碰不上。并且来说,费二爷家法厉害,挣多少钱都得交给二奶奶,自己兜里一个大子儿也留不下,他又是个财迷转向的主儿,不是脑子进水让驴踢了,怎肯平白无故请三梆子这么个泼皮无赖?三梆子可就留意了,也真是下了狠心,起了执念,搬梯子上墙头儿天天盯着那院的动静。这个劲头儿放在别处,干什么不能成事?无奈三梆子不走那个脑子,只要能占上便宜,从墙头摔下来也值。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功夫不负有心人,一来二去发觉费通有个习惯,回到家不进屋,先奔灶间,要说也不奇怪,谁回来不得先吃饭?可费通一头扎进去,至少一个时辰才出来,三梆子心说:这可不对,吃饭可用不了这么半天,这里头肯定有事儿啊!窝囊废在灶间干什么呢?
  • TA的每日心情
    擦汗
    8 小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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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5]常住居民I

     楼主| 发表于 2019-11-19 09:55:2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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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几天,三梆子实在憋不住了。这几个月一直没找着请客的人,肚子里一点儿油水也没了,恨不得赶紧揪住窝囊废的小辫,狠狠讹他一把。当天夜里,月朗星稀,他听见旁边院门一响,知道是费通回来了,匆匆忙忙从自己这院出来,蹑手蹑脚来到费通他们家门口,只见院门虚掩,此时不算太晚,院门还没上闩。三梆子寻思也甭打招呼了,偷摸儿进去瞅一眼,万一让费通撞见了,就说是来串门儿,老街旧邻的也没那么多避讳。
      三梆子进了院子,毕竟还是心里发虚,高抬腿轻落足直奔灶间,蹲在窗根儿下边,没敢直接往里看,支着耳朵这么一听,除了费通似乎还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在屋里说话,却听不清说什么。三梆子心想:“窝囊废跟谁说话呢?有相好的了?不能够啊,吓死他也不敢把相好的带回来,费二奶奶还不活吃了他?这个人是谁呢?”想到此处,三梆子悄悄站起身来,睁一目眇一目单眼吊线往窗户里头一瞧,吓得他倒吸一口冷气:“妈的妈、我的姥姥哟!这是个什么东西?”
      这灶间开间不大,墙根儿砌着灶台,灶台上摆着锅碗瓢盆之类做饭的家什,墙角堆着柴火,灶间中摆了一张油桌。什么叫油桌?就是比八仙桌小一号的硬木桌子,也是方方正正的,边上配四把椅子,桌子上竖着一盏油灯。书中代言,天津城那时候已经通了电灯,不过很多老百姓家里还是舍不得拉灯泡,因为电费太贵。借着油灯的火苗,三梆子看清了桌上的饭菜。今天预备得还真不错,费二奶奶给烙的白面饼,买的天宝楼酱肉,一小盘水萝卜,一碗甜面酱,炒了一个醋熘白菜丝,额外还给切了俩咸鸭子儿,烫了一壶酒。三梆子吞了吞口水,心生嫉妒,窝囊废自打当了巡官,这小日子过得够熨帖的,桌上全是顺口的东西。定睛再看,费通对面坐了个一尺来高的小胖小子,可没坐在椅子上,个儿太小,坐椅子上够不着桌上的东西,就这么坐在桌子上,头顶梳了个小抓髻,一对小黑眼珠子滴溜乱转。费通一边说话,一边撕了块饼,夹好了酱肉,递到小胖小子手里。小胖小子接过来,咬一口饼喝一口酒,喝完了费通还给他倒上。两个人你有来言,我有去语,说得还真热闹。说的什么呢?无非张家长李家短,三街四邻闲七杂八的事,谁家两口子吵架,谁家新媳妇儿漂亮,哪个女的搞破鞋靠人,哪个男的在外边有了姘头,真可谓一双眼看百家事,方圆左右的新鲜事没他不知道的。再看费通,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皱起眉头,脸上的表情就跟听评书差不多。三梆子心说:“还真没看出来,窝囊废这是要成精啊!”
      边吃边聊,这工夫眼儿可就大了。屋里的二位挺尽兴,却苦了听窗户根儿的三梆子,撅着腚猫着腰好不容易等他们吃饱喝足了,费通灭了灶间的油灯,迷迷糊糊回屋睡觉,小胖小子也喝了不少,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谁也没注意外边有人。三梆子没回去,他得看明白了,不为别的,就为逮个把柄讹费通一次。他在灶间墙根儿底下又蹲了大半个时辰,看时候不早了,估摸窝囊废两口子和街坊邻居都睡着了,悄没声儿站起身来活动活动。蹲得时间太长,腿脚全麻了,等活动开了,他猫着胆子,踮起脚,吱扭扭推开屋门,摸进小屋,来到油桌前。借屋外的月光这么一看,哪有什么小胖小子,分明是一只一尺多长的大耗子趴在桌子上。一身灰皮油光瓦亮,尾巴一直耷拉到地,满嘴的酒气,竟然还打着呼噜,嘴头子上的几根胡须随着呼噜一起一伏地颤动。三梆子之前躲在门外偷看,那叫胆战心惊,到了这会儿,这四个字不足以形容了,换个词儿叫肝胆俱裂,真把他吓得够呛,心说:“刚才看还是个小胖小子,这会儿怎么变样了?耗子见得多了,哪有这么大个儿的?”当时腿肚子转筋,膝盖打不了弯,直着两腿往门口蹭。怎知那大耗子发觉有人进来,突然睁开了眼,眼神迷迷瞪瞪带着酒劲儿,晃晃悠悠就要起身。三梆子以为这东西会起来咬人,吓得两只手四下里一划拉,抄起立在灶台边上的擀面杖,来了个先下手为强,搂头盖顶往下打。这根擀面杖是费二奶奶烙饼用的,足有三尺长、鸭蛋粗细,抡起来挂动风声,只听“砰”的一声闷响,也不怎么那么准,正砸在大耗子的脑袋顶上,登时血了呼啦的脑浆子四下迸溅。三梆子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裤裆里屎尿齐流,魂儿都吓飞了。
      费通两口子睡梦中听得灶间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以为进来贼了。自从当上巡官,费通的脾气也长了三分,嘴里嘀咕,这真叫太岁头上动土,什么人贼胆包天,敢来巡官家偷东西?费通披上外衣穿上鞋,抄起挂在墙上的警棍,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灶间。进屋一看一抖搂手——但见那只大耗子四脚朝天躺在地上,脑袋被砸得稀巴烂,已然气绝身亡。在费通看来,这可不是耗子,这是他的富贵财神、哥们儿弟兄!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这大耗子不但帮他升了官,还给他提供了不少拿贼办案的线索。费通捶胸顿足,心似油烹,可还不能明说,万一传讲出去,他这个巡官怕是当不成了,这真叫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费通见三梆子坐在地上一头白毛汗,还没缓过神儿来,就知道是这个泼皮干的好事。他一手揪住三梆子的脖领子,一手在灶台上划拉,想踅摸个称手的家伙揍三梆子一顿,嘴里也不依不饶:“我说三梆子,大半夜你跑我们家来想干什么?夤夜入宅非奸即盗,若不说实话,别怪我把你拘起来!”三梆子这人平时就没说过实话,你想让他说句实话,无异于要他的命。他喘了口气,定了定神,瞎话张嘴就来:“我半夜出来解手,看一大耗子蹿过来吓我一跳,我一想爷们儿得为民除害啊!赶紧追,也是咱两家离得太近,没想到它三蹿两蹿跑进了你们家灶间,我就把它堵屋里了……”费通一听就知道三梆子是胡说八道,心里更气了,连推带搡把三梆子轰出院门,又补上一脚:“别放屁了,快滚快滚!”
      打这儿开始,费通恨透了三梆子,后来抓了个茬口,把三梆子家的赌局连锅端,罚了个底儿掉,又把两口子关了多半年,方才吐了胸中一口恶气。三梆子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贪小便宜反吃大亏。
      甭管怎么说,费通当上了天津城蓄水池警察所的所长、一个月领六块薪俸的巡官。前文提到过,蓄水池一带治安混乱,辖区又大。天津城西头白骨塔、南头窑、砖瓦场、墙子河、吕祖堂、如意庵、韦陀庙,直到小西关这一大片,全归蓄水池警察所管。两班巡警不下百十来号,多为混吃等死的酒囊饭袋,缺须短尾少根筋的也不在少数。
      这其中有两个巡警,善会欺上瞒下、溜须拍马,整天跟在费通屁股后边转,花言巧语、端茶点烟把费二爷哄得挺美。费通本就是这路货色,也愿意吃这套,一来二去将此二人当成了心腹爱将,经常带在身边。这两人一个姓夏,人送绰号“虾没头”;另一个姓解,绰号“蟹掉爪”。列位看官圣明,光听这俩名字,也该知道什么成色了。虾没头生就一张大长脸,细高挑,水蛇腰,平时就是弓腰驼背,站直了三道弯;蟹掉爪是个矬胖子,秃脑袋,走起路来赛过皮球,两只小胖手一左一右摆来晃去。
      捕盗拿贼甭指望这二位,吃拿卡要、假公济私、煽风点火、起哄架秧子,一个比一个能耐大。这两个虾兵蟹将,还一个“没头”一个“掉爪”,再加上个巡官“窝囊废”,这仨凑一块儿,干得成什么事?
      费通可不这么认为,蓄水池警察所没多少油水可捞,他还想往上爬,升不升官不说,至少调去城里当差,来个平级调动就行。城中尽是大商号,穿官衣的倒背手往里边一溜达,做买卖的立马沏茶倒水拿烟卷儿,赛梨不辣的沙窝萝卜随便吃,临走还得给一份孝敬。费通想得挺好,但是当上巡官以来,整天围着蓄水池转,出不了这一亩三分地,并无尺寸之功,免不了闷闷不乐。这一日,虾没头和蟹掉爪趁机拍马屁,摇头晃尾巴哄他开心。虾没头说:“二哥,我们俩陪您看场戏去?”蟹掉爪也说:“对呀,新明大戏院来了个好角儿,长得别提多漂亮了,要身段儿有身段儿,要扮相有扮相。前天我听了一出,生旦的对儿戏,那边是个武生,手使一杆银枪,这边的小角儿唱刀马旦,手舞双钩,两个人插招换式、上下翻飞,在台上打得那个热闹啊!台底下那好儿喊的,恨不得把房盖震塌了!”虾没头问道:“什么戏这么热闹?”蟹掉爪一抖搂手:“光顾热闹了,没看出来是什么戏!”虾没头“嘁”了一声:“生书熟戏啊,看了半天愣不知道什么戏,你整个一棒槌!您说呢二哥?”费通也一皱眉头:“我说老解,以后少出去给我丢人现眼。内行听门道,外行才看热闹呢,别说那没用的了,今天我带队巡夜,你俩跟我走一趟。”
      警察所的夜巡队看着挺辛苦,其实也是一桩肥差,抓到贩烟土的、行窃的、拍花拐小孩的、收赃贩脏的、小偷小摸的、庇赌包娼的,可以罚没赃款,外带领一份犒赏。再逮住个小媳妇儿偷汉子什么的,趁机捏两把小媳妇儿的屁股,不仅占便宜解闷儿,弄好了还能狠敲一笔竹杠。虽说蓄水池警察所辖区偏僻,可是俗话说拉锯就掉末儿,出摊就开张,只要出去巡夜,多少也能捞点儿油水,总好过闷在所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当天夜里,窝囊废在警察所里点齐了巡夜的人手。虾没头、蟹掉爪过来献殷勤:“二哥,先别忙着走,巡夜是个力气活儿,哥儿几个得垫垫肚子。那什么,你们几个陪二哥等会儿,我们俩去给大伙儿弄点儿犒劳。”说罢出了警察所,工夫不大,两人找来一个推车卖煎饼馃子的小贩。煎饼馃子从清末到民国通常被当作夜宵,比如说夜里听书看戏,无论艺人还是观众,散场后都觉得肚子里空落落的,煎饼馃子咸辣适口,既能解饱又不油腻,再合适不过。警察巡夜得十几个人,把小贩叫过来摊煎饼是为了趁热吃。那个小贩垂头丧气推着小车,跟在虾、蟹二人身后进了蓄水池警察所,心里头暗暗叫苦。为什么呢?这些个“穿狗皮的”吃煎饼馃子就是白吃,不再讹上一份钱已是法外开恩,哪敢开口找他们要钱啊?到头来只怕一分钱也挣不着,还得把本钱赔光,一晚上白忙活。
      巡官窝囊废带上虾没头、蟹掉爪,又喊上手下十来个巡警围成一圈,一人要了一套煎饼馃子。这个要馃子的、那个要馃蓖儿的,生葱的熟葱的、放辣子的不放辣子的,还有面皮儿不要面,只拿鸡蛋摊的。小贩忙乎得晕头转向,手脚不停闲。等一众人等狼吞虎咽吃完了,不知道窝囊废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居然抓了两个大子儿扔给小贩。小贩可不敢要巡警老爷的钱,一再推托,心里暗骂:“俩大子儿还不如不给,这还落个你没明抢。”窝囊废一瞪眼:“二爷给你钱,你敢不要?”小贩嘴中连说:“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双手接过钱连连作揖,推上车跑了。
      费通带着一众巡警,一个个吃饱喝足,提上马灯在天津城外巡夜。您别看西门外萧条,西门里可热闹,有的是通宵达旦做买卖的,一眼望去灯火通明。无奈蓄水池的夜巡队不能进城,就跟狗撒尿似的,各有各的片儿,费通等人顺墙子河转了半天也没开张,净剩下费鞋了。后半夜才撞上两个贩烟土的,可算见着带缝的蛋了。费通带手下弟兄穷追不舍,直追到北城的大刘家胡同一带,两个贩烟土的逃了个无影无踪。这些巡警平日里好吃懒做,走路都恨不得让人背着,贩烟土的一跑,他们就追不上了,一个个累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骂骂咧咧收队往回走。北城多为深宅大院,大刘家胡同是个死胡同,深处没有路灯漆黑一片。这也是合该出事,费通带队经过的时候,无意中往胡同里边看了一眼,怎么这么巧,但见朦胧的月光之下,从高墙上跃下一个青衣人,快似猿猴,轻如狸猫,落地悄然无声。
      当巡警的一看就明白了,夤夜翻墙,非奸即盗。费通赶忙吩咐手下人等堵住胡同口,与这贼人打了个照面。但见此贼没穿夜行衣,也没蒙面,短衣襟小打扮,二十七八的年岁,身手矫捷至极,薄嘴片子、高鼻梁、准头端正,两个瞳仁漆黑晶亮,戏台上的旦角也没他长得俊,怎奈不走运,行窃得手了越墙而出,正撞上夜巡队。不过青衣人一不慌二不忙,没等十来个巡警冲上来,他先开了口:“把圈的挑帘子,老盖儿溜边!”
      费通等人一愣,这是警察的暗语。贼道上说黑话,当差的一样有切口,意思是“缉拿队办案,你们当巡警的躲开”。众巡警见是缉拿队的,那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忙把枪放下了,扭头就要走。费通天生的奴才命,见了比自己强的就往上贴,恨不得灯泡上抹糨子——沾沾光,当下讨好地问道:“拿大鱼拿虾米?”青衣人应了句:“一桩浑天入窑的,网大眼小,全把着呢!”费通一听这话,心说不对,什么叫“浑天入窑”啊?这是贼道上的黑话,暗指趁天黑入宅行窃,当差的可不会这么说!那个穿青衣的也意识到说走了嘴,不等费通做出反应,身形一晃,三蹿两纵直上墙头。一众巡警全看呆了,三丈多高的大墙,怎么上去的?
      费通见对方一跑,就知道是飞贼了,捉拿蹿房越脊的飞贼可是头等功劳,急忙喝令手下开枪。几声枪响划破了夜空,大半夜的黑灯瞎火,也不知打没打中,却引来几声狗吠。众人追到墙底下借着月光才看出来,大墙砖缝中插了两枚铜钱,飞贼借此攀壁而上,正是飞檐走壁的功夫,巡警们可没这两下子。费通让手下兵分两路,一路守在胡同尽头,另一路绕至大门前,砸了半天也没人应门,几个巡警搭了人梯,翻墙进去打开门。费通立功心切,晃着小胖身子带队冲进去,飞贼已然踪迹全无。
      院子里进来这么多人,里面却没动静,费通觉得不太对劲儿,冲虾没头努努嘴。虾没头心领神会,走到迎面正房大门前拍了拍门,喊了句:“巡警办案,府上有人吗?”屋里还是没有回应,这一拍却把门拍开了,原来门是虚掩的。虾没头掏出枪,一脚踹开大门,只觉一股血腥之气扑鼻而来,再定睛一看,屋里地上横躺竖卧着两具尸体,血水流了一大摊。虾没头倒吸一口凉气,没敢再往里走,战战兢兢退了出来。
      周围异常安静,夜色狰狞得让人只觉手脚冰凉、脊梁沟发麻。屋门打开后,远处的费通也感觉到了血腥之气,一挥手说了声:“搜!”众巡警往各屋搜查,可了不得了。这户人家满门男女老幼全被抹了脖子,一个活口也没留,到处是血,惨不忍睹。费通走进正房大门,借着月光找到灯绳拉了一下,“咔嗒”一声,吊在房梁上的电灯亮了。费通再看,正厅壁上用鲜血画了一条张牙舞爪的大蜈蚣,此时血迹未干,顺墙壁往下淌,看得费通身后一众巡警头发根子直往上竖!一股子凉气从费通天灵盖直透脚底板儿。要搁以前赶上这样的血案,窝囊废早撒丫子溜了,不过他当上巡官以来,或许是官威加身,遇到事可比以前稳当多了。费通理了理思路,定了定心神,派人跑去官厅上报。
      常言道“没有不透风的墙”,官厅再怎么掩盖,也架不住有那嘴快的,事情一传十十传百,这件灭门惨案很快轰动了天津卫。原来这户人家姓刘,家境殷实,贼人趁夜入宅,奸淫了刘家的女眷,又一刀一个杀了全家一十二口,卷走金银珠宝不计其数。高墙上有几滴鲜血,夜巡队那一阵乱枪打中了飞贼,却没伤到要害,贼人中枪而逃。不过巡警总局派出缉拿队搜遍了城里城外,也没找到蛛丝马迹。这件惨案先是在大刘家胡同邻里之间风传,很快被消息灵通的小报记者得知,又添油加醋登在报纸上。这么一来,整个天津卫上至官府下至百姓,几乎没有人不知道这件事了,而且越传越神,越传越闹不明白真相。各路小报的记者更是根据传闻和想象一通胡编乱造,虽然报纸上印出来的只是两三百字一小段消息,可是一家比一家编得邪乎,说得有鼻子有眼儿。不为别的,就为吸引人买报纸。有一家《醒世快报》甚至刊出了连载小说,以这桩灭门惨案为引子,讲出了一段江湖侠客替天行道、匡扶正义的传奇故事。一时间全城百姓但凡有点儿家底儿的人人自危,天一黑就早早地关门闭户不敢出屋,睡觉也睡不踏实。
      不管案子传了多少个版本,却有一点一致——从作案手段和壁上的血蜈蚣可以断定,行凶的贼人非同小可,正是全国悬赏通缉的巨盗——飞天蜈蚣肖长安。当时来说,提起飞天蜈蚣肖长安,在官私两面、黑白两道,绝对是有名有号。据说他没有半分贼相,唇若涂朱、睛如点漆,往来倏忽如风,但见其影,不见其形,一双猫眼,夜行从不点灯,脊背上刺了条大蜈蚣,因此得了“飞天蜈蚣”的绰号。此贼贪淫好色,而且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作案向来不留活口,出道以来纵横大江南北、黄河两岸。作案之后定会在壁上画一条血蜈蚣,从未失过手。各地官府开出重赏,却也拿他不住,连照面都没打过,皆因这飞天蜈蚣忽南忽北、行踪不定,在一个地方只作一次案。比如在济南府作了案,得了手立即远走高飞,躲到太原府销赃,就地将贼赃挥霍一空。再找出当地最有钱的一户人家下手,得了手再换地方,从不拖泥带水。这一次流窜到天津城,踩盘子盯上了老刘家,作下这么大的案子。费通身为刚提拔上来的巡官,带了十几个巡警,个个持枪带棒,在一条死胡同中撞上了飞贼肖长安,居然还让这个贼从眼皮子底下翻墙跑了,官厅大老爷能不生气吗?拍桌子瞪眼,骂了费通一个狗血淋头、体无完肤,又扔给他一件差事,干得好将功补过,干不好一竿子插到底,扒了他这身官衣,甭说巡官,连巡警也别想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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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小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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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19 09:55:34 | 显示全部楼层
    4
      在蓄水池警察所的里间屋,费通将他如何当上蓄水池警察所的巡官、如何在大刘家胡同枪打肖长安的前因后果,添油加醋讲了一遍,唾沫星子溅了崔老道一脸。崔老道一边听一边往后躲,费通却越说越刹不住车,还一个劲儿往前凑合,可把崔老道腻歪得够呛。崔老道久走江湖,本事不行,见识却不浅,多次听过“飞天蜈蚣肖长安”的名号。此人要贼心有贼心,要贼胆有贼胆,作案的手段高明,来时无影,去时无踪,那是出了名的“鬼难拿”。
      崔老道的买卖属于“金”字门,肖长安这类做贼的是“容”字门,虽不同门,但皆属江湖中人,多少也有些了解。据崔老道所知,天底下的贼人分为三路,门道各不相同:在江河湖海上杀人越货、抽帮打劫的称为“水贼”,陆地上高来高去、蹿房越脊的称为“飞贼”,挖坟盗墓、发死人财的称为“土贼”。过去三百六十行都有祖师爷,有人说贼偷的祖师爷是《水浒传》里鼎鼎大名的“鼓上蚤”时迁,人称梁上君子。其实不对,这一行真正的祖师爷应该是东方朔。时迁再厉害偷的也是人,东方朔三盗王母仙桃,偷的可是神仙,旧时给老人贺寿,常挂《东方朔偷桃》图,说的就是这个事迹。各行各业之所以供奉祖师爷,一来往脸上贴金,二来借此立规矩。俗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做贼的也是一样,经常说“盗亦有道”,有人偷东西是为财,有人偷东西是为义,越是干这一行的,越是讲究道义。肖长安属于钻天的飞贼,却向来不守贼道上的规矩,作多大的案子也是一个人,从来不拜山头。一个地方干只干一票,专找当地最大的财主下手,翻墙越脊进去,把值钱的东西一卷而空,不分良贱,有一个杀一个,身上不知背了多少条人命。如果这家有女眷,必定先奸后杀,手段残忍至极。江湖上盛传,飞天蜈蚣肖长安从不失手,有这么几个原因:首先来说,此人心思缜密,贼智出众,通晓七十二行,擅长易容改扮,还会各地的方言,真可以说学什么有什么、装什么像什么。作案之前先踩盘子,盘子不踩严实了绝不下手。踩盘子是句黑话,也叫踩点儿或踩道儿,就是说贼人在行窃之前,探明下手目标的地形、格局、人口,以及私库在什么地方,作案时从哪儿进、从哪儿出。除此之外,还要摸清附近巡警往来的路线。
      论起肖长安踩盘子的手法,别的飞贼可真比不了。要想摸透一个大户人家里里外外的情况,来一次两次可不够,可你总在门口转悠,说不定就会让人发觉。所以说想不被怀疑,最好扮成走街串巷做买卖的小贩,但是又不能扎眼。什么行当扎眼呢?这里头的门道可深了去了。比如挑挑子剃头的,剃头匠之间有规矩,一个人固定走这一片,来往的都是熟脸常客,生人来此扎眼;扮成卖针头线脑、胭脂水粉的货郎也不行,干这些小买卖的,不可能在一个地方一待住了,也不会半夜出来做买卖。
      上一次飞天蜈蚣肖长安在济南府作案之前,就扮成了一个卖炸蚂蚱的小贩。山东地广粮多,蝗灾频繁。到了秋后,成群的蚂蚱铺天盖地,如同片片黑云,所过之处,庄稼颗粒无存,全给啃光了。没了粮食,庄稼人吃什么呢?其中有心眼儿活泛的,下网扣筐逮蚂蚱,挨个儿揪掉大腿、翅膀,用盐水泡了再下油锅,炸熟了放在大盆里,拿小车推到城中叫卖。油炸蚂蚱肥美,公的一兜油,母的一兜子,色泽金黄,外酥里嫩,又下酒又下饭,夹在刚刚烙熟的热饼里,咬一口真是满口余香。两个大子儿一碗,吃的人从来不少,一天能卖一大笸箩。不单是好吃,还能为民除害。可老天爷总不能年年跟庄稼人过不去,赶上风调雨顺的年景没有蝗灾,种地的农民高兴了,卖炸蚂蚱的也有办法,就在庄稼地中点起一溜儿马灯,后面支起粘网。这些“神虫”趋光,夜间见到光亮,大批大批地往灯前飞,一只只撞在粘网上,天一亮就下了油锅。卖这个的全是乡下老赶,做买卖没有固定的地点,东西南北四乡八县到处乱窜。肖长安找了一个卖炸蚂蚱的老赶,出钱买下全套家什,又吩咐他隔三岔五给自己送蚂蚱,活的、熟的各一半。老赶巴不得如此,不用推车叫卖了,挣的钱还多,这不天上掉馅儿饼吗?打那以后,肖长安推上独轮车,三天两头到大户人家门口叫卖。明着是卖炸蚂蚱,暗地里却是踩道儿。
      这个飞贼学得好一口山东话,站在路口吆喝:“吃咧!香咧!油炸蚂蚱下酒解馋去咧!”有钱有势的财主老爷吃腻了大鱼大肉,也等这口儿解馋。下人听见叫卖的就出去买,有买炸好的,也有买活的回去自己炸。肖长安认准了下手的人家,借卖炸蚂蚱跟这家的下人搭话,套问宅中情形。这家宅院几进几出,哪屋住人、哪屋放钱,多少下人、几条狗,看家护院的练的是八极还是少林,没他打听不出来的。那么说,凭一个卖炸蚂蚱的几句话,就能套出人家深宅大院的底细吗?其实不难,这就是江湖道儿。一般人要是直来直去问人家,对方立马就会起疑心,弄不好还得把你送交官府。但肖长安贼智出众,先给来买蚂蚱的下人来点儿实惠,多抓一把蚂蚱少要几个大子儿,一来二去混熟了称兄道弟。探问这大户人家房子的结构布局之时,还得讲究策略,得先说自己在乡下时进过大户人家的宅子,那可是宽宽绰绰,一个大院子一联排整整五间一砖到顶的大瓦房,院子里黄土垫地,鸡鸭成群。那个下人一听就知道了,这整个一乡下老赶没见过世面,必然得吹嘘自家主人这宅院如何如何阔气。肖长安再来个顺水推舟,对方自然而然就把整个宅院的布局和盘托出,说得一清二楚。
      这是白天,到了夜里,他又扮成沿街乞讨的叫花子,缩在那户人家门洞子下边,看打更巡夜的几点来几点走。就这么反复踩点、观望,够十成的把握他才下手。
      飞天蜈蚣肖长安作案,百宝囊中还少不了几件称手的家伙、贴身的法宝:头一件是紫铜仙鹤,仅仅巴掌大小,造得栩栩如生、巧夺天工,拉动鹤尾可从鹤嘴中喷出迷香,迷倒室中之人。这迷香本是用曼陀罗花煎煮浓缩挥干水分,再兑上黄杜鹃(又叫八里麻)碾成的粉末,两者相溶药力倍增,闻一下立即昏迷,一两个时辰也醒不了。另一件是条收纳贼赃的锦囊丝袋,既轻薄又绵软,攥成一团不过核桃般大,展开了可达七八尺,遇火不燃,入水不沉。作案之时一圈一圈缠在脑袋上,既方便携带,而且万一有人用刀劈过来,这东西柔中带刚,还可以抵挡一阵。过去常听说书的先生说贼人作案之时“青绢帕缠头”,就类似这个东西。还有一件是把攮子,古书有云“刀不盈尺谓之攮子”,说白了就是不足一尺长的匕首。这可是肖长安寻觅良久得来的一柄利刃,不敢说削铁如泥,吹毛断发可不在话下,这是贼人的胆,出去作案从不离身。
      此外还有几件物什,也是作案时必不可少的,比如肖长安行窃总带个油壶,大肚儿、长脖儿、小尖嘴儿,有什么用呢?穿宅入室,用攮子拨开门闩之后,不能直接推门进屋,因为门合页上的铜轴用久了,里头会长锈,乍一推必定发出声响。他得先把油壶嘴儿插入门边的缝隙,对准合页一捏壶肚儿,点进几滴油去,再推门便是悄无声息。还有掺过药的肉包子,用来打发宅中狗子,狗见着肉包子一准儿是一口吞下肚,来不及出声便倒了。再一个是三角钻、铁线之类拧门撬锁的家伙。库房上挂的大铜锁,三两下就能捅开,捅不开再上三角钻。
      飞天蜈蚣肖长安胆大包天,从不穿夜行衣,仅以青衣罩身。青衣虽也是黑的,可跟夜行衣不一样。夜行衣除了颜色以外,用料和做法也有讲究,以绸缎的居多,因为绸缎细滑,被人攥住了容易挣脱;再一个,夜行衣的胳膊肘、腿掖子,这些关节之处要多出一块,为了活动不受阻碍;而且夜行衣从头上到脚下是一整身,手背上有护手,脸上有面罩,穿戴整齐了就露两只眼睛,别的地方全遮上。肖长安不用,就这么一身粗布衣裤,他也不蒙面,凭借手快刀快,向来不留活口。此贼的名号“飞天蜈蚣”中占了一个“飞”字,可见善于蹿房越脊、高来高去。城里大户人家的宅子,高墙磨砖对缝,灰砖之间缝隙极小,且以糯米浆灌注,砖与砖之间严丝合缝。肖长安用攮子抠出一点儿灌浆,再将一枚铜钱插入砖缝,脚尖点在铜钱边沿,借力往上一蹿直上墙头,形如一条大壁虎。有这么三五枚铜钱,几丈高的大墙也挡不住他。进了深宅大院之后如何行窃?这其中也有许多名堂。就拿进屋作案来说吧,他得用攮子拨开门闩,往门合页上点两滴油,推开门也不能直接往里走,因为当贼的不知道屋中有没有埋伏,倘若有人拿着刀枪棍棒躲在门后,等着贼进来搂头就打,那可要吃大亏。所以得背冲屋门,先将一条腿倒伸进去,因为腿肚子上肉多,挨上一棍也不打紧。您再想想他这个姿势,背冲门、脸朝外,前腿弓、后腿绷,劲儿攒在门外这条腿上,一旦发觉不对,顺势往外一蹿就跑了。进了屋没让人发觉,也不能急于下手,得先把门关上,防备外边突然进来人,再搬个凳子挡在门口。万一把屋里人惊醒了起来追贼,当贼的知道门口有凳子,可以从上边一跃而过,追的人却不知道,屋子里又黑,非让凳子绊个大跟头不可。这就等于说,在人家的地盘上轻而易举就给人家下了埋伏,绝对的心思缜密。飞天蜈蚣肖长安凭这一身本领,走千家过百户,穿宅入室,糟蹋完女眷,挨屋把人一杀,气定神闲地在墙上留下条血蜈蚣,卷了贼赃就走。那位问这贼人犯案为什么要留下记号?让官差不明所以岂不更好?其实不然,人在江湖挣的就是个名号,所谓“人过留名,雁过留声”,“豪杰名满天下,恶人遗臭万年”。再者说来,你案子做得越狠,官差就越怵你。肖长安杀人越货作下案子,画上血蜈蚣一走了之。等到案发,官府派人追凶,他已经到了几百里之外了,那还上哪儿追去?因此这么多年过来,各地官厅悬赏缉拿,却都奈何他不得,江湖上更是将此贼的手段传得神乎其神,称得上神龙见首不见尾。
      崔老道听罢费通枪打肖长安的经过,也替费通捏了一把冷汗。满天神佛你不惹,非要在孙猴子身上薅把毛!不过捉拿飞天蜈蚣肖长安乃官厅的公案,他一个画符念咒、降妖捉怪的老道,又能帮得上什么忙?窝囊废找他相助,那可是进错了庙,拜错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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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9-11-21 16:37: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枪打肖长安(中)
      1
      蓄水池警察所的所长费通找来崔老道,将自己头些日子的“奇遇”从头这么一说,说得要多细致有多细致。崔老道也听出来了,事儿大概是这么个事儿,可里边没少添油加醋、掺沙子兑水,什么大耗子精偷考卷,无非张开嘴就说,打死崔老道也不信,多半是找行窃的贼偷,给他把考题顺了出来。
      费通口沫横飞,从一早说到晌午,眼看着一壶茶都喝没了色儿,饿劲儿也上来了,就吩咐人出去南大寺附近的小吃铺买来几个牛肉回头。这东西类似馅儿饼,用花椒水调牛肉馅儿,多放大葱、清酱,隔老远光闻肉馅儿就觉得浓香扑鼻,却不是烙出来的,而是用油煎成,吃起来越发咸香酥脆,就是有点儿油腻。崔老道穷鬼一个,肚子里油水少,来的时候本就打定了混吃混喝的主意,有回头解馋,也甭去南门口摆摊儿算卦了,纵然风吹日晒折腾一整天,也未必挣得出这几个回头的钱。如今费通当上了巡官,一个月六块银元的薪俸,这是官的,私底下吃拿卡要,更有不少额外的进项,就拿这牛肉回头来说,还指不定给没给钱呢,吃他一顿不为过。当下一手抓起一个,左右开弓吃得顺嘴角流油。吃完了以后,费通重新给崔老道沏了一壶酽茶。过去京津两地喝茶都讲究喝茉莉花茶,又叫香片,特别是天津人喝海河水,想遮住水中的那股咸涩味,必须得是茉莉花茶。有家大茶叶庄叫“正兴德”,茉莉花茶最地道,当地人没有不知道的。抓半把茶叶扔进茶壶,沏开了闷一会儿,倒出来的茶呈暗褐色,花香四溢,香中带苦。费通见崔老道连喝了三杯茶,又用手背抹抹嘴角的油腻,知道他已吃得心满意足,便接着之前的话头往下说——
      窝囊废带队巡夜,在大刘家胡同枪打肖长安,眼皮子底下放走了飞贼,惹怒了官厅大老爷,把他叫去当面没鼻子没脸地骂了一溜够。费通站在那儿就像个裤衩儿似的,任什么屁也得接着。等官厅大老爷骂够了,又派给他一桩差事,干得好将功补过,干不好二罪并罚,扒了他这身官衣。那么说,官厅到底让费通干什么呢?说起来简单——迁坟。在以往那个年头,迁坟动土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从这边刨出来,再埋到那边去,顶多请几个和尚老道念念经、作个法,那有什么出奇的?话是不假,可得看迁谁家的坟。穷老百姓的坟好迁,不用费通出面,随便派两个巡警,上门连哄带吓唬,给个三块两块的补偿,限定时日迁走即可。那么说,是嘎杂子琉璃球儿、耍胳膊根儿的浑星子家里的坟地难迁?还真不是,但凡出来开逛当混混儿的,都是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的穷光棍儿,上没老下没小,无家无业,死后混上一领草席子裹身就不错了,哪儿来的祖坟?再说过去天津卫的混混儿向来是天老大我老二,讲究有里儿有面儿,不可能为了讹钱乱认祖宗,传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而官厅让费通迁的这片坟地却棘手,位于蓄水池西南角,当地人称“韦家大坟”,乃天津卫八大家之一、前朝大盐商韦家的祖坟。四周设立石头界桩,上刻“韦家茔地”。南边有两间砖房,以前有看坟的人住,后因兵荒马乱,看坟的跑了。周围的老百姓听说这是块风水宝地,死了人就往这儿埋,本家也顾不过来,久而久之成了很大一片乱葬岗子。
      而今官厅下令征地,要平掉乱葬岗子上的坟头。那阵子天津城刚刚开始搞房地产开发,洋人开了股份制的房地产公司,不远万里运来菲律宾的木材、法国的浴缸水盆、德国的铜配件、意大利的釉面瓷砖、西班牙的五彩玻璃,在租界盖起了一幢幢漂亮的洋楼别墅。大清国的遗老遗少、下野和在职的军阀政客、这个督军那个总长,争相来此买房置地。此番官厅平出这块坟地正是为了待价而沽,如果说坟地不好卖,还可以改造成公园,带动周边地价,是一笔相当可观的进项。真要是干好了,官厅大老爷必然财源广进,狠捞一笔。这一带又是蓄水池警察所的辖区,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让费通处置无可厚非,您总不能让火神庙警察所的巡官来西南角拆迁吧?不过这个事确实麻烦,且不说挨家挨户上门打招呼、给补偿,原本的主家你就惹不起。想当初在天津城一提八大家,那可了不得。民间习惯以“八”归纳事物,占卜有八卦、医学有八纲、饮食有八珍、乐器有八音、神仙有八仙、文章有八股、位置有八方、吃饭有八大碗、清代贵胄有八大铁帽子王。天津八大家只是一个合称,实际上的豪门巨富不止八家。韦家在其中数一数二,祖上干盐运发的家,家里不仅出买卖人,做官为宦的也大有人在,要钱有钱,要势有势,跺一跺脚四城乱颤,在北大关咳嗽一声,南门外都听得见响。
      到后来大清国倒了,韦家也开始败落,可别忘了有这么句话——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韦家在天津卫传了八辈半,手眼通天,根底极深,从来也不会把区区一个巡官放在眼中。虽说官厅会给一份补偿,给多给少可得让费通上门商量。给少了人家不干,三块五块不够人家麻烦的;给多了官厅拿不出,你说一个坟头要一千块洋钱,把官厅大老爷抄了家可也不够,就这么一个骑虎难下、里外不是人的差事,落到他窝囊废的头上了。
      窝囊废升任巡官以来,费二奶奶心气挺高,对这位二爷也有了笑模样,说话声调儿都见低,一直是好吃好喝好伺候。每天晚上有酒有菜,虽然只是花生米、老白干,顶多再买上二两粉肠,可对平民百姓来说这也叫好的了。当天应了差事,窝囊废回到家唉声叹气,这真叫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一个人闷坐在灶间,“滋溜”一口酒,“吧嗒”一口菜,挖空了心思,绞尽了脑汁,大脸憋得通红,急得抓耳挠腮,愣是没个主张。费二奶奶不明所以,就在一旁问他。费通正好一吐为快,把来龙去脉跟费二奶奶念叨了几句。费二奶奶越发纳闷儿了:“迁坟动土又不用咱掏钱,干成了这桩事,一进一出的怎么说也是一笔进项,你应该高兴才对,发哪门子愁啊?”
      费通叹道:“这你就不知道了,那可不是一般的坟地,八大家的韦家,有钱放一边,人家还有势,皱皱眉头就够我喝一壶的,拔根汗毛都比我腰粗。人家那坟地传了八辈半,那得埋了多少姓韦的?要不是风水宝地,老韦家也发不了财,你让我怎么去跟人家开这个口?”
      费二奶奶把嘴一撇:“真是个窝囊废,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你还当巡官呢?这有什么难的?”
      费通正自心烦意乱,听费二奶奶这么一说,他可不愿意了:“得得得,咸的淡的不够你说的,不难你去平坟去!”
      费二奶奶啐道:“废话!我一个老娘们儿惹得起老韦家吗?你整个的木头疙瘩脑袋,事儿是死的,人是活的,办法不是人想的吗?”
      费通愁眉苦脸地说:“我想了,真他妈没辙!”
      费二奶奶说:“我点拨点拨你,你姓什么?”
      费通心说两口子过了这么多年,你不知道我姓什么?这不成心吗?他又不敢发作,赌气道:“你说我姓什么?免贵姓费。”
      费二奶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亏了你还记得姓费,听我给你出个主意。你不是老费家的人吗?你那个远房祖父费胜,跟老韦家那是通家之好!”什么叫通家之好?过去的大户人家讲究这个,娶媳妇儿聘闺女门当户对,身份、背景、条件接近的两家人才做亲。军机大臣的千金要嫁就得嫁皇亲国戚,总督家的公子娶的怎么说也得是巡抚的女儿,这家姑奶奶聘给那家表少爷,那家的少东家娶这家的老闺女,不仅小两口之间对得上路数,两大家子人无论生意上还是官场上,也可以彼此照应、相互攀附,说句文词儿这叫“裙带关系”,费、韦两家正是如此。
      费通听了一拍脑门子,要不说当事者迷呢,遇上难处还得二奶奶拿主意,这还真是个法子。转念一想也不好办,他只是费胜的一个远房侄孙,八竿子未必打得着,并且来说,他混得也不怎么样,在小老百姓之中是出头鸟,可到了韦家门前,连个屁也不是。自个儿去打着费胜的旗号办事,人家上外面一打听,只是个出五服没来往的亲戚,说他王八上树——巴结高枝,实在丢不起这个人,这个门槛怎么进呢?
      费二奶奶说:“别看你脑袋挺大,可你那个脑仁儿呀,抠出来上戥子没个花生米重。你去老韦家干什么?不会求费胜老爷子出面吗?”
      费通眼前一亮,对了,我只想着求姓韦的,倒不如去求姓费的,成与不成我也没把脸丢到外边去。当时好悬没从板凳上蹦起来给费二奶奶来个脆的、磕个响的:“贤良淑德的费二奶奶,你真把我的命给救了!”
      当天无话,转过天一早,费通去找远房祖父费胜。人家虽然不缺吃不缺穿,但费通深知大户人家最讲究礼数,他这次舍出血本,买了不少鲜货、点心,拎上大包小裹登门造访。到地方一叫门,有管家开门,见是费二少爷来了,赶紧往里请。您甭看是出了五服的亲戚,怎么说一笔也写不出两个“费”字,即使是托钵要饭的花子,只要你沾了宗亲,人家心里再瞧不上你,论着也得叫二少爷。
      老爷子费胜接到通禀出来会客,派头儿那叫一个足:身穿宝蓝缎子长衫,纯金的怀表链儿耷拉在胸前,重眉毛、大眼睛、八字眉、四方大脸、大耳朝怀,长得甚是威武,大背头一丝不乱,油亮油亮的,腰不弯,背不驼。从楼梯上往下一走,风度翩翩,气宇轩昂,家里有钱保养得又好,打老远一看,仿佛是五十多岁,实则七十有四了。那位说在家里不能穿得随便点儿吗?不能,要的就是这个谱儿,除了吃饭睡觉,一天到晚走到哪儿都得端着。费通见费胜出来,忙迎上去下拜,拜完了又要磕头。费胜乐了,摆手说道:“行了行了,别磕了,别磕了,不年不节的,哪用得着行大礼。我说小通子,你最近挺好的?”
      费通毕恭毕敬地回道:“让爷爷您老惦记,我挺好的。”说话将费胜搀到太师椅上坐好,规规矩矩地退后几步,在一旁垂手而立。
      费胜指着旁边一把椅子让费通坐着说话,问道:“听说当官了?”
      费通诚惶诚恐欠身坐下,屁股挨着一点儿椅子边儿,还没坐稳当,听见费胜问话,立马又站了起来,回道:“托您的福,这不是嘛,当了蓄水池警察所的小小巡官。”
      费胜点点头,摆摆手示意费通坐下:“好好干,将来混个厅官没问题。咱们老费家的人,错不了。”
      费通赶紧赔笑,说道:“还得您老多栽培。”
      三问三答说过了场面话,费胜就开门见山了:“有日子没见你了,怎么着?有事儿?”为什么这么问?就知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费胜是干什么的?驰骋天津卫、官商两界几十年,这点儿小心思还看不透吗?又是自己家的人,懒得拐弯抹角,直截了当把话递了过去。
      费通正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求费胜,借着问话就坡下驴,说道:“爷爷,我来没别的,有这么个事……”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将以往经过一说:“我愣头磕脑地去韦府,怕人家不见我,所以来求您打个招呼,或者下个条子。”
      费胜用手把油亮的大背头朝后面捋了一把,慢吞吞端起桌上的盖碗茶抿了抿,说道:“就这事?行!这么着,你甭管了,回去听信,过两天我让小五子你五叔通知你,不管成与不成,准给你个回话。”那意思就是你先回去,我办着看,眼下不能满应满许,如果当时把弓拉满了,大包大揽应承下来,万一韦家那边不同意怎么办?这就是为人处世之道。
      书要简言,费通辞别了远房爷爷费胜,回到家等候消息。真不含糊,三天之后,他这五叔来了。论着叫五叔,其实比费通大不了多少。有钱人家的少爷不一样,身穿洋装,脚下黑皮鞋,鼻梁子上架着墨镜,紫水晶的镜片、黄铜的镜架,三七开的分头跟狗舔的一样,而且是骑自行车来的。一进他们这条胡同,真叫军队里放鞭炮——炸了营了。那个年头骑自行车的人太少了,引得街坊四邻全出来瞧热闹。费五这辆“凤头”是他托在怡和洋行做事的洋人朋友专门从英国漂洋过海带过来的,整个天津卫也没几辆,车标上全是洋文。这个车刚买来的第二天,费五就骑上它在鼓楼门洞子里来来回回遛了三趟,可让天津卫的老百姓开了眼。大闺女、小小子跟在费五屁股后头,一边跑一边琢磨,怎么这两个轮子一转起来就能立着不倒呢?费家少爷也是爱显摆的主儿,车把上的转铃丁零零一响,嘴里唱起了刘宝全的《活捉三郎》。从此他没事也得骑出去转一圈,家里有点儿什么事他都抢着跑腿儿,就为显摆一下自己这辆自行车。费五到了费通家门口没进去,一只脚踩在台阶上,那只脚蹬着自行车的脚蹬子,按一声车铃,叫了一声“费通”。赶上这会儿费通没在家,还在警察所当差呢!费二奶奶闻声迎了出来,脸上乐开了花:“哎哟,五叔您来了,快进,快进,快进。我这就上水铺叫水去,给您沏茶。”
      五叔一摆手:“不用了,我说侄媳妇儿,回头告诉小通子,他那事办好了,明天让他上韦家去一趟,老爷子已经递过话了,回头你叫他宽宽手。”那意思就是尽费通所能,给韦家多争取一点儿补偿,说完话一按车铃,抬把掉转车头,扬长而去。费二奶奶见五叔走了,站在门口扯着脖子高喊了一声:“五叔您慢走!”主要也是为了让街坊四邻听听,看看我们老费家可是有阔亲戚。
      等晚上费通回到家,还没等他坐下,美了一下午的费二奶奶可就憋不住了,跟他一学舌,怎么来怎么去。窝囊废高兴坏了,原地蹦了三圈儿。不单麻烦迎刃而解,过去有这么一句话叫“经手三分肥”,办这档子事,上头得出钱,再经过他的手,能不克扣点儿吗?简直时来运转,因祸得福!费二奶奶也高兴,别的不论,白花花的银元是真格的,炒了俩顺口儿的菜,下午出去买的小河虾下油锅炸得酥脆,外加一碟韭菜炒鸡蛋,烫了一壶酒,两口子吃饱喝足,痛痛快快“热闹”了一晚上。
      转过天来一大早,费通特意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拿胰子洗了三回脸,也仿着费胜那意思,在头发上抹了费二奶奶的梳头油,拎了两个点心匣子,前去拜访韦家后人。韦家住老城厢北门里,一所大“四合套”的房子。天津这“四合套”与北京的“四合院”还不太一样。北京“四合院”门前有一小块空场,门口是八字形大照壁、石狮、拴马桩、宫灯一应俱全;天津城地势有限,宅门前就是里巷胡同,没有空场,从外边看不出排场。那些个富贵人家为了摆谱儿显阔,大多在门楼子上做文章,讲究“虎座门楼一字墙”,门前有石雕石墩,门楼子不施彩绘,而是用砖雕石刻,越有钱的人家,砖雕的图案越精美。韦家大院门口最显眼的还不是砖雕,而是大门顶部的四个大门簪,刻成了四个金钱眼,寓意“财源滚滚,日进斗金”。
      有费胜的面子撑着,费通与老韦家的人谈得挺顺利,最后商定好了,给老韦家按坟头补偿,一个坟头十六块银元。那位说也不太多,不多?韦家大坟好几百座坟头呢,加一起那是多少钱?那么说,费通就找上边要十六块?不能够!他早想好了,往上报二十三块一个坟头,每个坟头给官厅大老爷留出四块钱,余下这三块钱他自己捞一块,另外两块钱分给警察所的弟兄们。商定了价格,韦家给了费通一份祖传的《坟茔葬穴图》,他们家谁的坟安置在哪儿、坟里有什么陪葬,图中均有详细记载。有了《坟茔葬穴图》,活儿就好干了,只等雇好了干活的民夫,就选良辰、择吉日,迁坟动土。按理说办得顺顺当当的事,想不到当天又出了一场大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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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韦家那边说平整了,官厅大老爷这边也没意见,迁坟动土之前还得有一番准备。窝囊废回到警察所,先找虾没头和蟹掉爪两位得力干将商量。蓄水池警察所人多嘴杂,说话不方便,费通自掏腰包,请他们哥儿俩到小酒铺中叙话,自己有什么地方想不周全,也好让他们俩出出主意、想想办法。俗话怎么说的?三个臭皮匠还顶个诸葛亮呢!
      虾、蟹二人见巡官大人自掏腰包请客,也觉心里高兴、脸上有光。三人大摇大摆直奔小酒铺。说去哪家?没字号!就在把着西关大街路南,有这么一处外明里暗的小门脸儿,归拢包堆三四张油渍斑斑的桌子,围几条长板凳有高有矮。酒无好酒,菜无好菜,全是又便宜又简单的东西。凉菜像什么炸花生、拌豆腐、姜末松花、麻酱黄瓜,都提前装好盘子在柜台后头摆着,谁买谁端走;热炒无非是烧茄子、烩白菜、炒土豆丝,最多来个辣子鸡丁,这就到头儿了。你说我要个软炸虾仁儿、糖醋活鱼、清蒸蛤什蟆、江米酿鸭子、脱了骨的扒肘子,对不起您哪,不预备,想吃这些东西,上城里找大饭庄子去。来此喝酒的全是穷老百姓,睁眼就欠着一天的饭钱,花上十个八个大子儿,还得喝美了、吃饱了。您还别嫌次,这就算好的。有的小酒铺连菜都不预备,也没有桌椅板凳,一进屋迎门儿就是柜台。喝酒的来了,在柜台跟前站着喝,掌柜的身后一排酒坛子,上面挂着酒提,喝多少打多少。没有好酒,全是小烧锅、小作坊里自酿的烧刀子,打在杯里浑汤子相仿,又辣又烈,喝下去当时就烧心。酒量小的来上一口,一脑袋能栽那儿,不是因为酒本身的劲儿大,里边加了砒霜。别看砒霜是毒药,也得分怎么加,加多了是谋财害命,加少了可以给酒增加力道。酒铺老板每次到烧锅打酒之前,用毛笔蘸砒霜在酒坛子里边横竖画一个十字,再把酒倒进去,劲头儿就翻倍了,也分不出是酒劲儿还是药劲儿,反正能过瘾就行。下酒的东西无非是花生、豆腐干、老虎豆儿,其余的一概没有。来这儿喝酒的全是穷得叮当山响的苦大力,拉了一天胶皮,或者扛了一天大包,过来解解馋。其中还不乏卖浆吃饭的,在过去来讲叫“卖浆”,说白了就是卖血。这些人虽然穷,酒瘾可不小,好不容易攒了俩大子儿,够买酒可不够买菜的。他们也有主意,有的随身带一个木头楔子,喝酒的时候嗍一口楔子,喝一口酒。他这木头楔子不是家具上拆下来的,而是酱菜园里用来封酱菜缸的楔子,上面多少蘸了点儿酱菜味儿。还有的酒鬼,从家里带面酱来下酒,就捧在手心儿里,打家出来一路举着手来到酒铺,看见熟人都不打招呼,怕酱撒了,到时候舔一口面酱,喝一口酒,酒喝光了,手也舔干净了。另外,还有的人常年兜儿里揣着块水果糖,平时舍不得吃,喝酒的时候拿出来,舌头尖儿舔着糖就酒,喝完了再用糖纸包好,下次喝酒再用,这一块糖够舔半年的。
      咱再说费通三人进了这家小酒铺,挨墙角找了张桌子,俩凉俩热要了四碟儿菜,一人面前一个白瓷杯,二两老白干正好倒满,三个人一起捏咕迁坟这件事。这虾没头和蟹掉爪一向狐假虎威,自打费通当上巡官,他们俩靠着溜须拍马的本事成了费通的左右手,那可真是十冬腊月穿裤衩——抖起来了。没等费通说话,虾没头先捧上了:“二哥,咱不说别的,那老韦家多大势力,动人家的祖坟,整个天津卫除了您,谁还有这么大面子?”蟹掉爪不能让虾没头抢了风头:“我说老虾米,你这话说得我不爱听,老韦家的坟算什么?我实话告诉你,就是皇上老爷子的坟挡了咱的路,那也就是费二哥一句话的事!”
      这俩你一言我一语、一逗一捧,跟说相声似的,把个窝囊废捧得如同腾云驾雾一般飘飘忽忽。费通端起白瓷杯喝了一口酒,酒劲儿往脑袋上撞,忽然想起找这俩货来还真有正事要商量,当即定了定神:“得了,你们俩先别聊这个,咱得说说正事,看看这迁坟的活儿怎么干。”虾没头一拍胸脯:“二哥,怎么干还不得听您吩咐吗?您指东我们不朝西,您让我们打狗我们不能撵鸡啊!”蟹掉爪也不闲着,夹了一筷子松花塞进嘴里:“没错,我们这叫唯马首是瞻,听天由命!”费通心想:“这他妈哪儿跟哪儿啊,真要听了他们的,什么事也干不成,看来大主意还是得自己拿。”
      当下在酒桌上部署了一番,他让虾没头出去找干活儿的民夫,别一个一个找,直接上公所找那些帮闲打八岔的。再让蟹掉爪去南门口找崔老道,找老道干什么呢?先选黄道吉日,定下起坟的时辰,当天动土之前,烧黄纸、洒净水、焚香念咒,这一整套过场必须有道门中人来做,没他们坐镇,总是差点儿意思。崔老道对此了如指掌,找他再合适不过。蟹掉爪却把脑袋一摇,告诉费通,甭去了,崔老道不在天津城,听说他头些日子在人家大宅门儿里作法,一不留神犯了口讳,让人打成烂酸梨了,后来躲到外地避风头去了。不过不要紧,天津卫不止他一个老道,没有崔老道这个臭鸡蛋,照样做得了槽子糕。费通让蟹掉爪上吕祖堂找一个道士,定下黄道吉日。吕祖堂里供奉的是吕洞宾,虽然说庚子年闹义和团,把这座道观当成了总坛口,折腾了一溜够,香火已大不如前,但老韦家是天津八大家,吕洞宾可是八仙,请八仙来办八大家的事,必定马到成功。想到此处,费通暗自得意,觉得自己太高明了。他又拉了个单子,办齐一切应用之物。话说回来,买东西、雇民夫、请老道的钱,可不能从那二十三块银元中出,这得找上边另要,自然少不了又是一番克扣。
      有书则长,无书则短,转眼到了正日子,费通一早带领手下一众巡警来到韦家大坟。这一天响晴白日,万里无云,坟地边上看热闹的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风不透雨不漏。天津卫闲人多,有事没事都爱凑热闹,马路上出点儿大事小情,看热闹的人不动地方就能围观几个时辰,完事后还得议论半天,这一天算是有交代了。蓄水池一带住的绝大多数是穷苦人,赶上这么个节骨眼儿,谁不想看看大户人家祖坟里埋的是什么?头一天费通已经派人在坟地边上搭好了一座棚子,门口设一张供桌,上摆香蜡纸码、净水铜铃。棚中还有几张八仙桌子,围着条凳,桌上几盘水果点心,这是给韦家人准备的,吃不吃也得摆上,这叫热汤面不上桌——端着。棚子旁边另有一张长桌,桌子后头坐了几位穿长袍、戴眼镜的老先生。这是从附近学馆请来的,各带笔墨纸砚,由他们负责登记。从坟地中起出棺材,得按照《坟茔葬穴图》逐一对上号,缺一件短一样也不行。棚外还站了三十个人高马大、精强力壮的民夫,全是虾没头从公所找来干活儿的。众人面前有一排大水缸,这可不是喝的。韦家有钱有势,《坟茔葬穴图》上标得清清楚楚,埋在坟中的大棺材全是上等木料,历年虽久,却完好无损。但是后来成了乱葬岗子,什么人都往里边埋,棺材多为一寸来厚的薄皮匣子,或用破席子卷了,其中的死人侥幸没让野狗掏了,至今也仅余骸骨,倘若有家主来认领,这边给挖出来,自行抬走掩埋。还有很多没主儿的坟包子,挖出的尸骨也不能乱扔,装进水缸集中掩埋。干活儿的民夫身后是几位婶子大娘,费二奶奶也在其中,带着大笸箩,上边盖了棉被。笸箩里是从馒头铺定来的馒头,一个个又大又圆小皮球相仿,还有酱牛肉和咸菜条。等一众挖坟的民夫干累了,拿这些当晌午饭。另有一口大锅,锅里是提前熬好的小米绿豆粥,旁边支着个炭炉,炉子上烧着开水,干活儿的渴了,边上有大海碗,往碗里抓一把茶叶沏上开水,这就能喝茶。费通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把费二奶奶从家里叫来管民夫的伙食,赚点儿小钱不说,主要是还能克扣几斤酱牛肉,够自己回家吃十天半个月的。
      费通还真是当巡官的料儿,的确想得周到,上上下下布置得有条不紊,谁来看都得挑大拇指,称赞一声“得体”。一干人等各归各位,严阵以待,如今真可以说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谁是东风?窝囊废?他充其量是一幺鸡,东风说的是韦家后人,主家不来,这坟不能动。到了约定好的时辰,韦家一众人等到了。当家的老爷子不能亲自出面,儿子、孙子里选这么几个精明能干的,穿着西服革履,坐着汽车来到坟地边上。费通赶忙迎上前去,亲手拉开车门,点头哈腰,做足了礼数,引入棚中落座看茶。简单客气了几句,主家一点头,棚子外边马上开始放鞭炮,这边的二踢脚“叮当五六”也点上了,从吕祖堂请来的老道开始作法。常言道“穷不改门,富不迁坟”,说的就是迁坟之事不可随意而为。无奈官厅有令,“韦家大坟”不动不行,胳膊拧不过大腿,反正迟早得迁,还不如给个顺水人情,但是必须得有面子,不能让外人觉得韦家的势力不比从前了。既然要迁坟,那就得按老祖宗的规矩,摆案上香,烧黄裱、洒净水、摇铜铃,祷告先祖动迁原因,迁往何处,祈求老祖宗保佑世代平安。话说老道走完了过场高喊一声:“吉时已到,起坟!”韦家后人虽然穿着西装革履,可这种事还得依着老祖宗的规矩,面冲大坟齐刷刷跪成一排,磕上四个头,得给在场的老百姓瞧瞧,别看祖坟已然无人打理,但我们韦家全是孝子贤孙,礼数绝不能少。磕完头站起来扭身就走,其余的事人家就不管了。
      这时候可就看费通的了,只见他一声令下,三十个大小伙子把身上的小褂脱下来,亮出一身的疙瘩肉,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抄家伙这就准备干活儿。前文书咱说了,韦家大坟的坟头不下几百座,可不能逮哪个挖哪个,必须按照葬穴图上的顺序来,有长有幼、有先有后。韦家抬过旗,在大清朝的身份地位比汉人高,科举考试有优待,打官司有偏向,就连坟穴也是大有讲究。汉人多为平排式,正中为祖先,后代则往两侧平排延伸。旗人通常是三穴连珠,前头一个后头俩,构成“品”字形。或者五穴连珠,中间是祖坟,两边各埋妻妾儿女,这叫燕别翅。如果说再往后埋,就要顺着“翅尾”打坑,讲究“男靠明堂女把边”,左穴位为明堂,右穴位为边。可也不是绝对的,比方说原配夫人没有子嗣,偏房夫人倒是生了个儿子,偏房死后就可以埋在明堂的位置,原配夫人则埋在右边,把丈夫夹在中间,这叫“夹葬”,民间也有个俗称叫“挡风”。过去常有妇女跟孩子说,“将来我去给你爹挡挡风”,这个话就是这么来的。
      闲言少叙,只说众人按葬穴图先找到韦家先祖的穴位。这个大坟头在坟地尽里边,如同一座小山,因为长时间无人打理,坟上的荒草老高,石碑也倒在一旁。据《坟茔葬穴图》记载,这座大坟中陪葬的珍宝最多。当初商议的时候,韦家提出过条件,别的坟无所谓,单单这座坟,起出棺材之后,必须把虫蛀、渗水的地方补上,刷一遍大漆,再换一条陀罗尼经被。他们家之所以发迹,全凭这位老祖宗保佑,如今动土起棺,顺带让老祖宗舒坦舒坦。
      此时此刻,窝囊废的相儿可大了,坟地里里外外这么多人,全听他一人调遣,众多百姓面前,这可是露脸的机会。他指手画脚命令一众民夫,先将坟前倒掉的石碑抬到推车上,铲平了坟头再往下挖。众民夫甩开膀子一通猛干,九河下梢的地皮浅,挖不多久,坟里的水就渗出来了。这些个壮劳力赤着脚、蹚着浑水挥镐抡锨。费通站在坟坑外边看着,心说:“这些小伙子真不白给,干活儿不惜力气,照这个意思,用不了几天即可完工,只等到时候点票子、数洋钱了。”正得意间,只听挖土的小伙子里有人叫了一声:“哎哟!碰上硬茬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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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9-11-21 16:38:4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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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场的众人一阵骚动,看热闹的不嫌事大,全把目光投了过去,但是挖开的坟坑里积满了黑水,什么也看不见。费通问刚才喊话的那位:“碰上什么硬茬儿了?”那位也说不出是什么,铁锹碰到个东西,说是棺材又不太像,因为格外巨大。当时还没有抽水泵,只得从坟坑侧面挖开一道土沟,将没过腿肚子的泥水引出去。众人这才看明白,坟中是一尊漆黑的巨椁,看那个头儿足能装下两三具大号棺材。
      费通直嘬牙花子,《坟茔葬穴图》上有记载,坟中有一套棺椁,外椁内棺,没想到是这么个庞然大物,这得有多沉?他不能显得手足无措,高声招呼一众民夫:“哥儿几个哥儿几个,受累多卖卖力气,完事儿咱白面馒头、酱牛肉敞开了吃,管够!”
      找来这些干活儿的民夫,个儿顶个儿的棒小伙子,全是帮闲的,又叫打八岔的,什么手艺也不会,凭身上的力气挣饭吃。平时挣不出仨瓜俩枣儿来,轻易吃不上细粮,一听说有白面馒头、酱牛肉,那简直是过年了,一个个直咽口水,铆足了力气手底下紧忙活,恨不得赶快干完了开饭。不出费通所料,仅凭这几十个人,纵使用上了吃奶的力气,甭说把那棺椁抬上来,挪动一下都不可能。众人一齐望向费通,等他拿主意。
      费通也是耗子拿花椒——麻爪了,棺椁抬不上来,后边的活儿就没法干,只得求在场看热闹的闲人帮帮忙。可他求告了半天,谁也不愿意伸手,怕沾上晦气。费通见求爷爷告奶奶这套没用,把心一横,瞪起小眼睛,看见谁喊谁:“我告诉你小二子,你要不过来,哪天你犯了事,别说我不保你。还有挑水的大老李,别你妈揣手看热闹,头些日子你干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明白,没找你是给你留面子,赶紧下来搭把手。姓袁的你也下来,你要不下来,往后你在园子里说相声,有人闹场我可不管。”那位问了,说相声的不去卖艺赚钱,怎么也跑来看热闹?一般来讲,说相声的都是下午开始演出,一直演到半夜。再者说,过去艺人也讲究体验生活,遇上什么新鲜事,别人看完了顶多当成谈资,艺人可是入了脑子走了心思,当天演出时就能把这个事加几个“包袱”编排成“现挂”,没准儿就从“倒二”改“攒底”了。费通这一通吓唬还真顶用,您想啊,大白天什么也不干,专门来坟地看热闹的人,大多是游手好闲之辈,谁能没点儿短处?有几位亏着心的,立马跳下坟坑帮忙,一个拽俩,俩拽四个,帮忙的人把坑都占满了。众人俯下身来,两只手抠住棺椁底帮,费通在旁边喊号子,“一、二、三,三、二、一”地喊了半天,众人一起铆足了劲儿,却似蚍蜉撼树,棺椁一动也不见动,费通急得原地直蹽蹦。
      这一下窝囊废真没主意了,正当他一筹莫展之际,虾没头凑过来给费通出主意:“费头儿,韦家大坟南边不是有个冰窖吗?”
      费通把话一拦:“这又不是运死尸,还得拿冰镇上?”
      虾没头说:“嗨!您没听明白,镇着干什么?冰窖里不有绞盘吗?咱把那玩意儿借来不就行了?”
      费通茅塞顿开:“对对对,还是你脑袋瓜子好使,别愣着了,赶紧去吧!”
      旧时天津卫大大小小的冰窖不少,有官办的也有民办的,寒冬腊月在河中采冰,运回来窖穴而贮,其余三季拿出来卖。伏天销路最好,像什么鲜货行、渔行这样的买卖,常年离不开冰;小生意也有用冰的,比方说卖酸梅汤的、卖雪花酪的,这些消渴解暑的东西,非得冰冰凉凉的才有销路;老百姓家里也买,镇个西瓜、冰点儿凉茶,又方便还不贵。富贵人家那时候就有冰箱,其实就是一个木头柜子,里面分两层,上层放食物,下层放冰块。冰窖里都有绞盘,因为冬天从河里采上来的大冰坨子足有上千斤,靠人力根本弄不上来,就得在河边架设绞盘,用牲口往上拉。虾没头领命直奔冰窖,去得快回来得也快。开冰窖的可惹不起巡警,眼下这又是官厅大老爷亲自派下来的差事,找你借东西是瞧得起你,不光绞盘,连骡子带牲口把式全借来了。众民夫七手八脚过来帮忙,在坟坑边布置了绞盘,有人跳进去用粗大的麻绳捆住棺椁。那边把骡子也套上了,牲口把式一扬鞭子“驾驾驾,喔喔喔”,两头大骡子原地打转拉动绞盘,麻绳一圈一圈越转越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缓缓将金丝楠木的大棺椁往上抬升,泥水顺椁盖“沥沥啦啦”淌落。有人找来脚手板子搭在大坑两侧,铺设一层原木,再把棺椁放在原木上,用绞盘平行拖动,稳稳当当挪到地面上。从近处看,棺椁更为巨大,大漆脱落的地方露出木料,也是乌黑锃亮的,道道金丝隐在其中。正经的金丝楠阴沉,又叫乌木,埋在坟土泥水中一两百年,如今出了土,见了天,大漆依旧光亮如新,可以照见人影,在场之人无不惊叹。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交头接耳,纷纷议论。其中有个木匠师傅,一眼就看出门道了,嘴里不停叨咕:“真开了眼了,我干了这么多年木匠活儿,这还是大闺女上轿——头一回,头一次看见这么阔气的套棺。您看看,料多讲究咱先不提,您就看这工,没用一根钉子,独拼独面、榫卯相连,这玩意儿可太少见了!”
      而今把棺椁抬上来了,下一步得按照韦家的吩咐,开棺整理。换一条陀罗尼经被,也就是裹尸的锦被,再重上一道大漆。费通让人用杉篙搭起脚手架子,上边按了滑轮,点手唤过十几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手持鸭嘴撬棍,顺椁盖下方插进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裤腰带崩断了三四条,才撬开一点儿缝隙,用绳子穿过去将椁盖捆上,经过滑轮再与绞盘连接。牲口把式赶着两头大骡子再次转动轮轴,升起椁盖吊到半空。棺椁中满是黄褐色的尸水,这些浑汤子不仅是死人身上出的,还有从缝隙里渗进来的,按说该当腥臭难闻才对,围观之人却嗅到一股子异香。
      费通顾不得香臭,只想把活儿干完赶紧分钱。他命人拿来大海碗,也叫和尚碗,一碗一碗将棺椁里的水淘出去。瞧见里边的内棺,众人恍然大悟,怪不得刚才香气扑鼻,原来金丝楠的木椁中装着一具黑檀木棺材,深埋多年还发出檀木的清香,这得是多好的木头?
      外椁中的尸水见了底,看热闹的又是一片哗然。但见棺与椁之间的空隙中,依次摆放了十八盏莲花灯,连灯架带灯托足有一尺多高,皆为赤金打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围观的人们全看红了眼,咂着舌头在暗暗盘算,一盏赤金灯至少二斤多,十八盏得多少钱哪?
      众目睽睽之下,费通不敢打歪主意,忙让先生登录在册,亲自拿来一条大口袋,小心翼翼将这十八盏莲花灯装进去,交给手下收好,等到再下葬的时候,还得给人家摆上。在此之前务必严加看管,磕掉一个花瓣儿也赔不起。接下来该起内棺了,此时此刻,围观民众全盯着那具黑檀木的棺材,仅在外椁中就这么多金子,棺材里头指不定还有多少陪葬的珍宝呢!
      旧时迁坟老例儿多,死人不能见天。费二爷想得周全,早就准备好了杉篙、苫布,几个干活儿的民夫手脚麻利,没一会儿便搭起一座天棚。再次转动绞盘,将黑檀木的棺材抬出,稳稳当当停在金丝楠木椁旁边,檀香气味越发浓烈。看热闹的全瞪大了眼,想在开棺的那一刻,瞧瞧棺中这位达官显贵的尊荣。怎知黑檀木的棺材浑然天成一般,看不出任何缝隙,连根绣花针都插不进去,鸭嘴撬棍也派不上用场,又不可能大刀阔斧地劈棺。在当时来说,这样一具檀木棺材,怎么也得千八百块银元,劈了谁赔得起?费通急中生智,叫来虾没头和蟹掉爪,让他们前去搬请一位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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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9-11-21 16:39:2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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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费通让虾没头和蟹掉爪带上他的片子,赶紧搬兵请将,找个懂行的来。找谁呢?宝和桅厂的老当家——鼎鼎大名的老木匠田宝和。宝和桅厂又叫宝和寿厂,说白了就是棺材铺。老天津卫将干这一行的人叫“大木匠”,也有叫“斜木行”的,因为棺材前头大、后头小,前头高、后头矮,木匠干活儿时放的都是斜线。开棺材铺看上去不显山不露水,但在过去可是属于暴利行业。世上从无不死之人,没钱的主儿倒头了,好歹也得买口薄皮匣子;有钱人家的棺材则贵到离谱,大小、样式、木料、做工全有说道,多少钱的都有。田宝和技艺精湛,开设了宝和桅厂,买卖干得不小。家里头五儿二女,五个少东家子承父业,大小连号开了十几家,在南方包了一座山头,专供他们家的木料。这么说吧,天津卫九河下梢十里八乡,凡是坟地里埋的,得有一半是宝和桅厂的棺材。
      当年的手艺人以地方分派别,称为某某把,北京帮的工匠称为京把,天津帮的工匠称为直隶把,手艺上各有特点。京把打出来的棺材体统大方,格局端正,严丝合缝。直隶把做活不太注重外观,只管结实,真材实料,因为天津卫水多地皮浅,棺材埋在地里很容易被泡烂了。田宝和打的棺材集两地之所长,又气派又结实,堪称一绝。手艺好只是其一,打完了棺材还得会卖,这个更不容易。天底下三百六十行,或有幌子,或能吆喝,唯独棺材铺不行。咱就拿幌子来说,幌子也叫“布招”,酒铺有酒幌子,鞋铺有鞋幌子,店里卖什么,幌子上画着什么,但谁见过棺材幌子?门前挑起一根竹竿,幌子上面画一具大棺材,再写上三个大字“棺材铺”,那还不把人都吓跑了?再说吆喝,九腔十八调、棕绳撬扁担,吆喝买卖讲究“上下有句、高矮分音”,为了合辙押韵,听着也好听。棺材铺没法吆喝,横不能站在门口嚷嚷:“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买不买的不要紧,躺里边试试也行……闲了置忙了用,有大有小哟,买回家预备着吧,早晚用得上!”这可不是人话。不挂幌子也不吆喝,上门拉主顾行吗?让小伙计上药铺门口等着,瞧见愁眉苦脸出来一位,抢步上前请个安,嘴里还得客气:“这位爷,您甭发愁,病治不好没关系,我们桅厂有上等的寿材,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买口大的还能搭您一口小的,买一送一,万一家里小少爷死了,不用再买了。”照这么做生意,还不让人打死?因此说干这一行买卖,最主要的是手艺,其次是路子广、走动宽。上至官商富户,下至贩夫走卒,各行各业都得交朋友,不为别的,就为让人家知道有你这么个人,真到事上就想起来了。除此之外,田宝和还立下几条规矩:首先,主顾不分大小,必须一视同仁,不能狗眼看人低。卖给有钱人一具金丝楠的大材,一把挣上千的银元,这你得点头哈腰招待好了;卖给穷主儿一具狗碰头的薄皮匣子,连本带利不足两块钱,你也得毕恭毕敬,不能光图眼前利,还得赚一个名声,在外的名声好了,这买卖才好干。再有一条规矩,即便身穿重孝的客人来了,也不能问人家是否买棺材,得问:“您今天给谁管点儿闲事儿?”转着腰子说,免得人家不愿意听。还有就是不能“转空”,客人选中了棺材,人家不说什么时候送,绝对不能往丧家抬空棺材,万一家里那位还没倒头,不也是讨打吗?
      回过头来再说虾没头和蟹掉爪,两人从韦家大坟出来直奔御河边。“御河”指天津卫的南运河,因为走过龙船得了这个别名。二巡警步履匆匆,顺御河边来至宝和桅厂,离老远就望见各种木材堆得跟小山相仿,锯木头的香味扑鼻而来。当家的田宝和已经八十多了,老爷子头发、眉毛、胡子全白了,手上、脸上全是寿斑,在门口支了张躺椅,旁边小桌上摆着茶壶、烟袋,正在这儿眯缝着眼睛晒太阳,见有两个巡警上门,忙起身相迎。虾没头和蟹掉爪一贯见人下菜碟,知道这老爷子家大业大,又有些个威望,当下有事相求,不敢造次,客客气气说明来意,双手递上费通的片子。本以为田宝和这么大的身价不容易搬请,没想到老爷子一口应承了。他们不知道田宝和的心思:这桩差事不大,却是官派的,宝和桅厂的买卖再大也是平头百姓,这叫“穷不与富斗,富不与官斗”,不论蓄水池警察所的巡官,还是官厅大老爷,哪个他也不想得罪。再一个,虾没头和蟹掉爪见了面一顿胡吹海侃,说那具黑檀木的棺材怎么怎么出奇,田宝和干这行一辈子了,也想长长见识、开开眼界。当下让二巡警头前带路,出了宝和桅厂,在道旁等了半天也没等来拉胶皮的。虾没头和蟹掉爪心急如焚,四下里一踅摸,瞧见桅厂门口有一辆独轮的小木头车。他们俩也真有主意,把老爷子放在车上,推上车一路往回走。
      放下路上那爷儿仨不提,再说韦家大坟这边。费通心里明白,他们这一去一回,再快也得半个多时辰,这已经快到晌午了,就让干活儿的人赶紧洗手、洗脸,坐下来吃饭。三十个大小伙子干活儿麻利,吃饭更快,挺大的馒头一手抓起三个,几口就吞下肚,你一个我一个比着来,谁也不肯示弱。等到笸箩里的馒头、酱牛肉见了底,众人望见虾没头和蟹掉爪推着小车过来了,车上端端正正坐定一人,正是桅厂的老当家田宝和田师傅。就见这个老爷子发似十冬白雪,面赛三秋古月,善目清亮、精神矍铄,三山得配、五岳均匀,一捧银髯胸前飘洒,小衣襟短打扮、白袜青鞋,打扮得还跟个小木匠一样,全然没有大东家的架子。下得车来当场一站,腰不塌膀不晃。虾没头和蟹掉爪献殷勤,上前要去搀扶。田宝和一摆手:“不必!”脚步如飞来至韦家大坟中央。众人暗挑大指,嘿,老爷子是真精神!
      旧社会当巡警的绝不会给老百姓敬礼,但是田宝和在九河下梢德高望重,年岁又长,费通请人家来帮忙,也不能失了礼数,一时手足无措,实不知如何是好,想给敬个礼,来人却不是官厅大老爷,没这个规矩,只得过去冲老爷子一抱拳。大伙儿一看这叫什么礼节?警察给平头百姓抱拳拱手?
      三言五语说过了场面话,费通道了一个“请”字。田宝和倒背双手围着黑檀木棺材转了三圈,这么讲究的棺材,他也很少见过,因为从关内到关外,找不出这种木料,仅在南洋才有,防潮耐腐,质地坚硬,乃棺木中的上选。另外这还不是素棺,大盖上描金绘彩的八仙贺寿,左有金童捧镜,右有玉女提灯,棺材头上画了一头猛虎,埋在坟中这么多年,轮廓仍清晰可辨。这叫“虎头棺”,说明有功名,平民百姓再有钱也不能用,底头的撑子上画麒麟送子,保佑多子多福。在场的众人屏气凝神,等着看老爷子亮绝活儿,没承想田宝和上下左右看罢多时,走到费通面前把脑袋一摇——这棺材他开不了!
      费通一听泄了气,问田师傅为何开不了?田宝和告诉费通,榫卯相连的木匠活儿,一个师傅一个传授,除非找来当年造棺材的人,否则谁也打不开。退一万步说,打得开也别开,因为棺中晦气久积,万一冲撞了周围的人,说不定会出什么事。
      田宝和的这番话,如同给围观之人泼了一盆冰水,浇了一个透心凉,等了大半天,谁不想看看虎头棺中有多少陪葬的奇珍异宝,这下彻底没戏了。费通也着急了,答应韦家的事办不到,他就得吃不了兜着走,赶紧打躬作揖地说好话。田宝和无奈,只得叫他附耳过来,轻声说道:“实不相瞒,这具寿材我没见过,耳朵里却没少听闻。当年韦家先祖下葬之时,为了防贼,在棺中下了镇物,谁开这具棺材,谁准得倒霉!”
      费通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个差事派到自己头上,巡警总局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又不是他费通一个人有爷爷,谁没点儿关系没点儿路子?谁不知道迁坟动土是个肥差,定是别人忌讳棺中镇物,不愿意捞这份儿晦气钱,敢情是这个原因!当时在心里头把官厅大老爷的祖宗八辈骂了一个遍。话又说回来,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到如今,坟也刨了,椁也开了,总不能原样再给人家放回去。真要如此,甭管是官厅还是韦家,谁也不会轻饶了他,在场看热闹的也少不了一番取笑,眼下咬碎了牙也得往肚子里咽。再者说,这都什么年头儿了?还有人信这份邪吗?他赶忙把田宝和请到一旁,死说活劝央求再三,您老无论如何也得帮这个忙,有什么报应、倒多大霉,全归在我费通头上。好说歹说终于把老爷子说点了头,可以试上一试,挽起袖口来到虎头棺材前。看热闹的老百姓顿时鸦雀无声,知道田宝和老爷子要亮绝活儿了!
      田宝和又围着虎头棺转了一圈,走到棺材头前,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小木头匣子。打开匣子是个小木俑,四肢全是活的,面目诡异,衣冠悉如古人,左手抱一令牌,上写“一宗财门”四字,右手里拿着一面三角小旗,当中一个“姬”字。他将木俑摆在棺材头的顶盖上,眼也不眨地盯着。说来怪了,四下里连点儿风也没有,木俑却打起转来,一直顺一个方向,好像有人用嘴在吹气。这钟点儿刚过晌午,日头正足,可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全觉得后脊梁沟冒凉气,脚底板发凉,这不邪门儿了?
      片刻之后,田宝和拿起木俑收入匣中,随即蹲下身来,伸出双手在虎头棺上摸索,按之前木俑转动的方向,依次找出七星孔,一个一个按下去,皆有寸许深,只听得“咔嚓”一声响,棺盖就松动了。田宝和叫过几个帮闲的民夫:“来呀,开棺!”
      那几个人听得吩咐,忙过去抬下大盖,放在棺材旁边。围观的人全踮起脚,抻长了脖子往棺材里看。棺中的死尸身覆陀罗尼经被,头顶官帽,脸上的皮肉未枯,就像头一天刚埋进来,只不过脸色如同白纸,双目紧闭,嘴唇黑紫,没有半点儿生气。再往死尸四周看,陪葬的珍宝极为丰厚,黄的是金子、白的是银子、红的是珊瑚、绿的是翡翠,和田的羊脂玉、湖北的绿松石、抚顺的净水珀、保山的南红玛瑙应有尽有,精雕细琢成各种各样的祥花瑞兽,堆得满满当当。天津卫讲话,海螃蟹值钱——顶盖儿肥!随便抄起一件,买房置地娶媳妇儿不在话下。
      蓄水池一带住的全是穷人,几时开过这个眼?后边看不见的拼命往前挤,你推我搡,仿佛少看一眼就能掉块肉似的,周围乱成了一团。有不少无赖见财起意,趁着乱连推带挤凑到近前,还真不客气,伸手去抓抢棺材中陪葬的金玉。什么事儿就怕带头,周围的老百姓本就看着流口水,见有人抢夺棺中之物,都怕自己吃了亏,人人奋勇,个个当先,眼珠子都蓝了,“呼啦”一下齐往上冲。你一把我一把,抓起来就跑,却又被后边冲上来的人挡了回来,坟地里人仰马翻,当场乱作一团。以费通为首的巡警立即喝止:“谁敢抢东西,统统按律惩处!”可是抢东西的红了眼,只怕错失了发邪财的机会,谁还顾及什么律条,从四面八方一哄而上。巡警们挥动警棍乱打,却是无济于事。挨一棍子得个金元宝这买卖儿干得过,也知道巡警们不敢真下黑手,一棍子把人打死,他们不得吃人命官司吗?费通扯着脖子叫道:“各位老少爷们儿,你们全是这周围常来常往的,在场的我一概认识。三德子,你个老小子是不是又想进去吃牢饭?小四儿,我看见你了!老朱,你也别抢,别他妈净图眼前快活,这阵儿手黏,日后可惹祸!还有小玍子,你给我撂下,迁坟的犒劳一分不少你的,你敢拿东西,死鬼逮了死鬼办,官面儿逮了官面儿办,谁也跑不了!”
      一众巡警连打带吓唬,仍是拦挡不住。费通见事态紧急,只得豁出去了,奋力往棺材中一扑,脸对脸趴在死人身上,手脚并用护住陪葬的珍宝。正当此时,“咔嚓嚓”一声惊雷在人们耳旁炸响,刚才还是响晴白日,刹那间乌云压顶,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天地间雾气蒙蒙,浇得人们猝不及防。棺中死尸脸色突变,青紫色的双唇张开,隐约吐出一道黑气,面颊随即塌陷,形同朽木。争抢陪葬珍宝的人吓得魂飞魄散,扔下东西抹头就跑,可也有胆大心硬的,揣上抢来的金玉溜了。后来还真有几个附近的穷鬼摇身一变,买房置地娶媳妇儿,左邻右舍当面不说,背地里可都知道,这是发了死人财,将来必有报应。
      费通当时也吓得够呛,又被尸气熏得晕头转向,手刨脚蹬挣扎不起,他这身子又胖,在棺材里跟个刚下锅的活王八相仿。周围看热闹的一个个直嘬牙花子,心说窝囊废可真够玩儿命的,居然往死人身上趴,惹了一身的晦气,他也不怕倒霉走背字儿!
      虾没头和蟹掉爪抡起警棍,赶开哄抢明器的人,过去把费通拽出来。但见窝囊废一身上下又脏又湿,满头满脸的臭水,鞋也掉了,帽子也飞了,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让死人嘴里的臭气熏得七荤八素,不住地干呕,中午刚吃的酱牛肉、大馒头吐了个一干二净。眼下可也顾不上别的,他先命手下用起坟的大麻绳围住棺材,四周围设岗,不准闲杂人等踏入一步,又找来了一条破被里子,将棺材中的珍宝全装进去,兜起四角裹成一大包。他龇牙咧嘴、拧眉瞪眼一屁股坐在上边,如同恶狗护食似的,嗓子眼儿里直“呜呜”,瞧这意思谁敢近前一步,他就一口咬死谁!
      等到这阵大雨过去,围观人等也散得差不多了,众民夫继续干活儿。费通让巡警们全员出动,持枪带棒日夜坚守,倒是没再闹出什么乱子,足足用了三天,终于把韦家大坟彻底迁完,又挨家挨户地搜查,丢失的陪葬之物大多得以追缴。韦家得知费通舍命护棺,又看在费胜的面子上也没深究,这桩差事好歹办成了。费通从中捞了一票,请手下这些弟兄上大饭庄子吃了一顿,喝得颠三倒四。这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他没敢回家,想跟警察所对付一夜,晕头转向往蓄水池走。正应了看热闹的那句话,费通趴在死人身上,惹了一身的晦气,合该他走背字儿,半路可就撞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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