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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连续杀人鬼青蛙男》完结~正常人的界限在哪里?~作者:中山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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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擦汗
    2024-4-9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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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0-8-29 21:17:36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平常就教他,如果一再吵个不停都没法解决时,最后一招就是打一架。所以我这个老爸这时候再不出手,从前说的都变唬烂了。”
    “市之濑先生,你是做什么的?”
    “跟你一样是公务员。我是自卫官。既然我们都是干这行的,我看我们最好都把职衔拿掉,就用家长身分来算这笔账吧。”
    一听是自卫官,便能理解为何身体练得那么强壮了。脑中的警报这下响得更急了。虽然警察平时也被要求练身体,但自卫官的练法有过之而无不及,说锻炼体魄就是他们的日常业务,一点都不为过。
    迟疑了一下,发现真人正拉着自己的裤子。
    “算了啦,古手川先生……”
    笑得很软弱,但眼神中切实传达着什么。
    一惊。
    现在的真人刚好和当时的顺一郎同年。那软弱的笑容重迭上当年顺一郎的苦笑。
    ——怎么可能算了。
    你越是逃,野狗就越是追过来。就算有受伤的觉悟,也要站起来跟他们拼了——说这种大话的人不就是自己吗?现在就跟对方道歉说“身为警察,我这么做确实太超过了”,然后掉头离开是很容易没错,但,如果就这么道歉开溜,今后拿什么脸见真人呢?现在就是顺一郎借真人的眼睛在向我求救啊。
    原该忘掉的那个幼稚的正义感又抬头了。
    警报突然停了。
    还没拿定主意之前,手已经自动将外套脱了。寒风吹拂仅着一件衬衫的肌肤。不可思议地,却毫无寒意。
    如此一对照便一目了然,双方体格悬殊,这场架还真难打。不过,或许自己能靠灵敏取胜?——这个期待闪过脑海。当年那个就算对手再强也不计一切勇敢拼上去的自己苏醒了。没想到居然会在这种情况下和“不良克星”重逢,古手川不由得苦笑。
    “有什么好笑?”
    “没想到我到了这年纪还会跟人单挑。”
    和市之濑行了一下注目礼。这是信号。古手川低头冲上去。
    回过神时。人已经躺在有働家的沙发上了。腰部和脸部、每个关节都在喊痛。微微张开眼睛,见真人一脸担忧地俯视自己。
    “古手川先生……你没事吧?”
    被这么问,不回答“没事”就不是男子汉了。
    “对不起……”
    声音就快听不见了。连忙用话盖上去。
    “你没必要道歉,是我太意气用事了。而且我没输吧。”
    “咦?”
    “我打了他好几拳,所以虽然没赢。也不算输吧。”
    “你在说什么,又不是小孩子,逞什么强啊。”这次换瞄到小百合的脸。“真是的,男人到几岁都像个小孩。”
    “没想到给你添麻烦……太丢脸了。”
    “你也是为了我们家真人吧。……谢谢你。”
    看见小百合深深低头一鞠躬,想起身,肩膀立时一阵剧痛。
    “痛!……”
    “还不行起来啦,你全身肿得要命,得躺到消肿不痛了才行,但我看你脸肿得像猪头,今天是好不了了。”
    “这么惨啊?”
    抖着手去摸,果然,应该滑顺的曲线变得凹凸不平,还是不照镜子比较好。不过,一直看着古手川的真人虽然表情担心,嘴角倒是笑开了。古手川觉得这是好事。对方虽有自卫官头衔,但自己是和一般市民打架。要是闹上台面,搞得好是受到训诫,搞不好就会遭到减薪处分。但能换到这枚笑容也不错吧。
    “呃,能不能拜托一下……”
    “什么事?”
    “镇痛剂……可以这么说吗?能不能再弹一次《悲怆》给我听?”
    “……那有效吗?”
    “只有那个才有效。”
    “好吧,如果我的钢琴有效的话,等一下会让你慢慢听,我们先吃饭吧。古手川先生,你还没吃中饭吧?”
    “不行啦,我还在执行公务中……”
    “少来,明明刚刚还说想听钢琴咧!好啦,就吃啦,反正我煮很多。好嘛。拜托。”
    说是拜托,却是命令的口气。她的外表温和,其实个性相当强悍,这点在昨天几个小时内就领教到了。恐怕不扒个两口饭是没法走人了。渡濑那张臭脸浮上眼前,但很快被眼前这张满是期待的娃娃脸赶跑了。
    (唉呀,没关系吧?)
    半推半就地上桌后,端出来的是奶油炖菜。这道菜应该是专门做给真人吃的,这么说来,自己终究只是被当小孩子看待?有点沮丧地用汤匙尝了一口,古手川再度被吓到。
    材料和调味都很普通,但,多好吃啊。跟钢琴的效果一样。从舌头到喉咙,再从喉咙下到胃部时,温暖扩散全身,感觉受伤部位正从内往外慢慢痊愈。初尝却好生怀念,普通却倍觉美味。
    “……好好吃。”
    “喔,合你胃口?那就好。”
    小百合说得很随意。莫非她以为这只是社交辞令?明明自己这么感动的说。但,古手川不知如何以言语表达这份感动,能做的就是把它们全部吃光光。
    看着自己全心全意把汤盘中的奶油炖菜扒进嘴巴里,小百合和真人吃吃笑了。
    没关系,笑就让你们笑吧,因为实在太好吃了,好吃到管不了那么多了——。
    身体整个暖和起来,额头还冒汗。是汗流进眼睛了吗?视线逐渐模糊。内心也一点一点明白了。像这样和谁一起围着餐桌吃炖菜已经是几年前,不,十几年前的事了。
    父亲是个不象样的父亲,母亲不遑多让,也是个不象样的母亲。而今回想起来,当时正值泡沫经济崩坏,从大企业到小企业都在缩编裁员,父亲就是这波裁员潮下的牺牲者。才四十岁而已,理应找得到工作,但他不是挑剔收入不符合自己的能力,就是抱怨为何要有年龄歧视,结果就是将廉价的自尊心当小菜,藉酒消愁地一天过一天。
    母亲也在上班,但自从父亲没工作后,她的上班时间就拉长,加上父亲也以找工作为借口出去喝酒,因此整天就只有古手川一个人在家,而父母回到家也都半夜了。换句话说,这个家不过是一个有三人份床铺的地方而已,毫无半点团圆气息。
    不久,母亲便和上司私通。但父亲完全不在意,因为他那阵子几乎不回家了。明明没工作,怎么有钱吃喝?当时还是小孩子的自己充满了疑问,直到有一天打开信箱才明白,因为信箱里塞满了银行的催缴单。
    之后的事就跟烂八点档演的一模一样。家庭不和、外遇和借钱。一家人会分崩离析的三项基本条件全具备了,接下来就只有走上注定的路了。
    因此,根本没有全家人围在餐桌用餐这种温暖的记忆,有的只是青白色的日光灯照着自己一人吃饭的孤寒光景。
    初尝却好生怀念,普通却倍觉美味——原因终于明白了。
    视线愈来愈模糊,终至眼晴张不开了。
    一旁的真人不可思议似地看着这边。抢在他开口之前,赶快说是因为嘴巴里的伤口在痛。小百合则未发一语。
    心情平静后,小百合依约弹奏《悲怆》。昨天起就听阿胥肯纳吉的演奏,听到彷佛他的手指就在眼前弹奏似的,可仍然不能跟真正的现场演奏相比。宛如海棉吸水般,魂魄全被那旋律吸进去了。被市之濑殴打的伤,正在被肚子里的奶油炖菜和现场的每一段乐章疗愈着。
    享受至福的二十分钟后,一瞥房间角落,发现昨天看到的大提琴不见了,只剩下折迭起来的推车。问了怎么回事,才知是附近的音大生和乐团团员经常来这个房间练习,偶尔还会开即席的迷你演奏会。
    不能再待下去了。原本预定获得小百合的同意后,就要到泽井牙科去找当真胜雄的。于是,尽管内心还怀着几许对钢琴的依恋,仍不得不告辞。真人送古手川到玄关前。
    小小的手上拿着红色风车。
    “好古早喔,没想到现在的小孩还会玩风车啊?根本就是昭和时代才有的事。”
    “这是综合学习课的时候做的。”
    “‘综合学习’?啊,这么说好像有听过。”
    仔细一看,确实需要一小时才能完成的样子,但塑料制的四张叶片大小不一,就算想赞美也说不出“做得很好”这种话。不过,从折坏的部分以及裁切得歪七扭八的切割面来看,不难看出真人做得很认真努力。而且可能是使用不习惯用的刀子,棒子的尖端有微微的血渍。这就是现在小学生亲自动手做的劳作,而他们平时的娱乐就是打电玩,因此不难想象这么简单的东西,他们也会做得非常辛苦了。
    “这个风车,给你。”
    “咦,给我?”
    “你刚刚保护我啊。”
    不知该如何回应。
    “你可以……跟我做朋友吗?”
    当然可以,马上点头。真人这时才状似放心了。
    “我的第一个大人朋友就是古手川先生你,所以要把这个风车送给你。”
    怯生生地递出风车。清澈的眼眸流露出担心被拒绝的不安。
    多么小巧又光滑的手啊。细细的五根手指全无皱纹,完全不像母亲,简直像是陶瓷做出来的玩偶手指似的。
    “那我就不客气收下了。”
    真人笑得好灿烂,那笑容和母亲一模一样,微微张开的嘴巴里有一颗银牙泛光。
    告别挥着手的真人,离开有働家时,一阵风袭来。反射性地将外套拉得更紧,但注意到身体暖呼呼的,寒风也不觉得寒冽了。贴满0K绷的脸上迎着冷风也很舒服。
    插在胸前的风车被寒风吹得咕噜咕噜打转。虽然叶片大小不均,但转得极顺畅,随着风势发出轻轻的声音,并形成一个红红的大轮子。
    这是没辜负小朋友期待的勋章。
    (……一定超酷的吧?)
    接下来,该找什么理由掩饰这些伤呢——?
    一边哼着《悲怆》,古手川一边踩着轻快的步伐朝泽井牙科前去。

    那天晚上,他被迫听了一整晚吹打窗户的风声。安装不严密的窗框,被风强一阵弱一阵地吹出胆怯似的声音,但他自己倒是一点都不害怕。无论再怎么狂暴的声音,再怎么残酷的声音,都比听见别人的声音来得好上几倍。
    人的声音如同废水,混浊得一听就讨厌。光是近距离和人说话,便感到犹如身体浸在污泥般不舒服。他们的声音和电视上那些混账的吵闹声,都像在嘲笑自己的长相。由于讨厌被攀谈,他决定除了打招呼等最低必要的话以外,绝不开口。
    但,那个声音除外。
    其他声音他都当成杂音般左耳进右耳出。不过,今天听到的杂音中,有几个字很有意思。
    青蛙男——。
    他们悄声说着这个名字。彷佛把这个名字说出口是种不吉利的行为似地。男的女的都是,就连电视讲到这个名字也都心惊肉跳。他为此乐得不得了。
    为什么呢?因为青蛙男就是自己。
    青蛙男。听起来像是英雄片里坏蛋的名字,但他很喜欢。
    恍如一场梦。昨天以前,自己还老是害怕周遭的每一个人,如今自己正成为人人闻之丧胆的人物。才不过几天,立场就大逆转了。
    笑得合不拢嘴的他,看向桌上那盏房间唯一的光源。光线下,日记打开着新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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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擦汗
    2024-4-9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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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0-8-29 21:18:43 | 显示全部楼层
    三、解剖
    1 十二月十一日
    虽是早晨,太阳仍躲在东边的山脉后面。浓雾笼罩,能见度只有数公尺而已。
    仓石巡查独自骑自行车前往佐合公园。尽管睡眠不足,但清晨的冷风刺激皮肤,刚好赶走瞌睡虫。昨夜十一点刚过,有个母亲通报她的小孩去便利超商买东西没回来。和那位母亲在她家附近找了整整一遍后,已经是半夜三点了。向辖区警察署报告事件梗概后是四点。然后才好不容易钻进被窝里,却又被一则通报吵醒,说是在公园发现人的尸体;而那时候是六点,因此才睡两个小时而已。即便如此,仓石巡查依然在确认好通报内容后飞奔出派出所。坚守警察岗位三十余年,手脚已经有些不听使唤了,但长年培养出的警察直觉,让他急着赶赴现场。一个晚上有两起通报非比寻常,这个不寻常成为不祥的预感鞭策着一把老骨头。不祥的预感大致心中有谱了,尤其最近正值“青蛙男”这个神出鬼没的杀人魔兴风作乱的不安时期。
    到了佐合公园后,大门附近站着一名身穿运动衫的青年,满脸惊慌。
    “是你通报的吗?”
    青年像得了疟疾般猛摇头,不发一言地指着公园里面,似乎再不愿往那边看。仔细观察,青年的脸色近乎惨白,一副才刚从那里逃出来的样子。
    “麻烦跟我去看一下好吗?”恳请似地说。
    “我不要,连看一眼都不要,那种东西、那种东西……”
    他已经不行了。仓石巡查下了这个判断后,就留下青年,自己往公园走去。
    预感果然中了。而且是想得到的最糟状态。
    公园中央的沙坑里,那些东西散得到处都是。恐怕是个男孩子的尸体吧。小小的头部和四肢被砍断,以身体为中心呈放射线布置开来。若是不管切断面,看起来就像是被分解的人体模特儿,唯独身体部分有点不同。从食道到耻骨沿正中线切开,里面的东西全被掏出来,只剩肋骨还留着,心脏、肺、胃、大肠、小肠以及其他各种器官,全被切除后整齐地排在身体外面。沾上沙子的各个器官状似玩具,却反而予人活生生的感觉。
    这是以沙坑为画布而做失败的立体艺术品,是将人类的肉体彻底物化而做出来的解剖图,丑恶至极。
    仓石巡查注意到自己腋下正在流汗。明明体感温度如此之低,汗却冒个不停,而且口干舌燥得发不出声音,两脚也如棒子般定住,动弹不得。
    冰冻的空气中夹着异臭。并不是腐败臭,而是刚接触到室外空气的大量血液与胃中内容物所酿出来的臭味,也就是生物在变成没生命的物体前所散发的恶臭。呕吐感猛地从腹底翻涌,仓石巡查总算用职业意识将它压抑住了。那并非生理上的呕吐感,毋宁更接近精神上的抗拒。
    还没确认身分。但内心已有几分确信了。这个可怜的被害者一定是昨晚失踪的少年。即便毫无任何推论的数据,但警察的直觉这么告诉自己。
    果然,衣服被随便丢在沙坑一角。不,不是随便,应该说是炫耀,而且衣服里夹着一张纸。——今天,我在学校看了图鉴——熟悉的笨拙字迹映入眼帘。
    在保全现场之前,按理是不能动手去碰的,但仓石巡查发现内裤上有字的样子,就稍微上前去看。那是名字。想起来了。小学时,为了不和别的小朋友搞错东西,父母会在孩子的内裤或鞋子内侧像这样写上名字。那个名字果然是昨晚请求协寻的少年。
    ——有働真人。

    通报直接转到搜査本部。一听见第三名被害者的名字,古手川抓狂似地直驱警车,一路上内心切切祈祷是场恶梦,不然就是场误会;好几次就要与前车追撞上,终于在万分惊险中抵达现场。
    然而,站在沙坑前,古手川知道一切都是真的。
    乍见如蜡般了无生气的头部,仍会以为是个假的东西。
    因为两个眼球都被挖出来,放在耳朵旁边。
    但,那张脸一看就是真人的脸,手也是印象中那双漂亮的手。
    古手川呆立着。如幽魂般。
    理智上知道一切都是真的,思绪却如在梦境。昨天才看到的笑脸、昨天才握到的手掌,如今已经是沾满沙子的冰冷物体。
    突然牙齿打颤,但不是觉得冷;胃如铅块般沉重,但并非出于呕吐感。
    鉴识课员在现场周边爬来爬去,采集渗入体液的沙子,采集足迹,捜寻遗留品,拍摄切断面。相机的闪光灯毫不留情地打在现场和尸体上。“不要这样!”古手川在内心狂喊:“那孩子很害羞。你们不要这样拍他,不要把他当成东西那样乱拍……”
    仅余一点点功能的理性之堤,遭沸腾的激情溃决。
    “啊啊啊啊!”放声咆哮。自制力已然瓦解,无明确目标地,身体向前欲冲撞随便哪个鉴识课员。
    可,有个人从背后反剪住古手川的双手。纵然情感狂烈如火山爆发,但紧紧攫住的力量强劲到令全身无法动弹。
    “冷静,菜鸟!”
    是根本不想听到的渡濑的声音。
    “你搞错生气对象了!”
    全身的颤抖立时止住。
    “听被害人的妈妈有働小百合说,被害人是晚上九点过后出去买文具,过了一小时还没回来。妈妈就沿路到超商找人,但都找不到才向派出所报案。值班的巡查陪着一起在附近找了一遍,结果连目击者都没有,于是向辖区警署通报,那时候是四点,然后,今天早上到现场附近慢跑的第一个发现者就报案了。”
    古手川和真人分开是在昨天下午二点左右,才七小时后就被绑架了。早知当时干脆就一直待在有働家,或许真人的命运就会改变——这么一想,又要抓狂了。
    “根据验尸官的判断,手法和前两件是一样的,都是用钝器往后头部一击,然后绞杀。现场也留下一张和之前类似的纸张。因为我们没有公布过那张纸,所以不可能是模仿犯,十之八九就是那家伙干的。”
    “通知……他妈妈了吗?”
    “马上就会赶到。”
    “要在这里认尸吗?实在太残忍了!”
    “我也这么觉得,但妈妈无论如何都会想亲自确认是不是自己的儿子吧,她肯定还抱着一丝希望认为或许弄错了。所以,等一下人来了也不能让她看现场,让她确认衣服就好。先将尸体移到别地方去,认尸部分就等司法解剖后再做好了。你认识他妈妈,这个工作就交给你,行吗?”
    好半晌古手川都没回答,于是渡濑一把抓住他的领口。
    “给我打起精神来!不论被害人是谁,不论凶手是谁,踏进现场这一刻,你就是刑警,用你的五感和脚就好,别把情绪带进来。如果你为被害人喊冤,那就把凶手抓起来!”
    渡濑的怒吼声终于唤醒古手川。身体忽然变重了,皮肤开始感觉到周围的寒气。不准感情用事!古手川命令自己。待会儿要来的女人,她的悲愤和不可理喻绝对比自己严重好几倍,让处在这种状态的女人看到儿子惨不忍睹的尸体,不是把她逼入绝境吗?
    此时,什么东西抖然掉到脖子上,凉凉的。
    抬头一看,深灰色的天空正飘下粉雪。尽管寒流持续几天了,但始终没下雪,此刻,雪云似乎也积重到撑不住了。虚幻似的结晶如雪花飞舞,然后静静落在沙坑、尸体,以及聚在那儿的搜查员身上。
    之后的事不堪回想。开着红色迷你休旅车赶来的小百合已经半发疯了,好说歹说将她哄进警车,再半强迫地让她确认衣服。果然是昨夜真人外出时穿的。那个有点世故却又天真烂漫的小百合不见了,眼前是一位因突发事故惊恐失措得疯狂大叫的可怜母亲。虽能理解她的这番任性,但,真不希望见到这样的小百合。
    “……过了一小时还没回来,我就一路找到超商去,但都找不到……超商店员说没看到这样的男孩子进来……然后,当真也来帮我找,还是没找到。”
    命案现场佐合公园离干线道有段距离,难怪两人没找到这里来,算是运气不好吧。依据建筑基准法,必须在一定区划的住宅地设置公园,佐合公园便是为符合这个规定而便宜行事的公园,游乐设施完全未保养,园区任其荒废,因此几乎没有人来。
    “要是多走几步到这个公园来的话,说不定真人就不会被……”
    不妙了。古手川心想。小百合会这么说,表示她无法冷静面对儿子死亡的事实,而将一切责任归咎自己。
    “有働小姐,不是这样的。这里虽然说是公园,但小朋友根本不会来,而且位置这么偏僻,就连巡查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找到这边来。另外,从作案情形来看,凶手可能是一看到人就起杀机,恐怕真人在去超商的路上就被凶手抓去了,所以等你们后来出去找也已经……”
    “如果那时候不让他出去就好了!”
    这下只好换地方了。这里离现场太近,而且对一般人而言警车太特别了,要她待在警车里冷静说话实在强人所难。如果像平时那样把手放在琴键上,说不定能恢复平静?——古手川甚至动了这个简单的想法。
    小百合都还没好好说话,门就突然开了。
    冷不防,无数支麦克风堵上来。
    “你是死者的妈妈吗?请表示一下你现在的心情!”
    “你觉得你儿子为什么会成为目标?”
    “请你从观护人的立场发表一下对精神异常者犯罪的看法。”
    活像遭到猛禽类攻击般。他们的眼神全都杀气腾腾,而且似在恐吓不回答的话就要你好看。秃鹰。古手川心想。这些家伙全是嗅到尸臭就扑到尸肉上来的秃鹰。
    对这群秃魔而言,真人的死沦为一种商品,然后在唤起市民注意这个名目下,提供给报纸和电视刊登报导——,光起这个念头就叫人怒不可遏。一股冲动飙上来,真想立刻拔起手枪对准这些拿麦克风和相机的人。从前就瞧不起记者,但这是第一次动念想毙掉他们。
    强忍住不动手。是因为双手正保护着小百合。非得从媒体的采访攻势中、群众的好奇及中伤的目光中保护这个女人不可。这个使命感辛苦地支撑住古手川的职业意识。此刻方才明白,原来派他来面对小百合,其实是渡濑的用心良苦。
    赶走麦克风及相机的大阵仗后送小百合回家,但她仍无平静下来的迹象,以为让她坐在钢琴前就会好些,原来这个想法真是过于天真。尽管想陪在她身边,可毕竟这不是自己该做的工作。恋恋不舍地拜托邻居妇人帮忙照顾后,古手川便回本部去。
    情报,总之现在需要的是情报。现场周边查访的消息、鉴识结果、解剖见解,什么都好。只要有助于锁定害死真人的凶手,无论什么情报,恨不得立刻弄到手。一边操控方向盘,古手川一边如此渴望。只要能逮捕到那家伙,一天要走几万步都可以,就算违法调查也在所不惜,甚至出卖灵魂给恶魔也无所谓,反正,自己的灵魂也没那么高贵。
    这是众所瞩目的连续猎奇杀人事件,若能破案,拿到警视总监奖就不是梦了。不过,此刻的古手川对得奖已经变得可有可无。逮到凶手,让凶手受到法律制裁——除此之外,不作他想。二十多年来,从未像现在这般憎恶别人,也从未这般诅咒过人类。分不清是愤怒或悲痛,一块沸腾的滚烫固体从心底往上窜,直压迫喉间。
    凡是警察,人人心中都有各自的正义感,例如为被害人含冤昭雪,为维护法律秩序,或者为保护国民的生命财产安全。然而实际面对事件时,身在警察组织中,个人的正义就会与组织及世人要求的正义相悖离。长年下来,古手川已经体会到自己的正义未必正确了,于是不知不觉心生倦怠,很快地,如尸体的消化液侵蚀内脏一般,正义感也开始自我溶解。
    自从发现这点,古手川便放弃自己的正义感了。所谓优秀的警察,不在于是否贯彻信念,似乎在于能否有效逮捕更多犯人;而且,比起暧昧不清的正义感,明确的功名心对自己和周遭所造成的毒害较少:别的不说,光是不会瞻前顾后、迟疑不决,不就干脆多了吗——?
    但是,古手川回想自己当初报考警察的动机是什么?被冠上“不良克星”封号时,驱使自己的动机绝非英雄主义,而是想逃避对好友见死不救的罪恶感,不然就一定是出于自我毁灭的冲动;然而归根究底,都是出于自我辩护和复仇心理。就算这种心理如此卑微,对自己而言也是一种正义,如果没有它,自己根本活不下去。
    过去的问题,如今又再次质问古手川。
    自我辩护与复仇心理,有何不对吗?
    自己的所做所为出于这两种心理,有何不对吗?
    怀抱着疑惑,古手川猛踩油门,赶往搜查本部收集情报去。

    抵达饭能署,看见各家媒体的车子,还有罕见的黑色轿车。一看车号,是警车没错。
    “啊,那是警察厅的车子。”
    渡濑若无其事地回答。“警察厅?警察厅这时候来干嘛?”
    “就是这时候才来啊,因为不只饭能市。这个连续猎奇杀人事件已经让全国陷入恐慌了,调查工作却迟迟没有进展,也还没锁定嫌犯的特征,这时又发生第三起命案,所以警察厅那些大头们总算动起来了,现在正在和本部长密谈。”
    “密谈……那会怎样?”
    “还不知道,主导权不在我们这里。”
    “哪有这种事!”
    “哪有这种事?!好凶的口气啊,你平常的冷静哪去了?”
    或许是不满表现在脸上吧,渡濑看了一眼古手川,便不屑地哼了一声说:
    “别担心,他们不会现在就插手的。虽然都是警察,他们可是算盘打得精的官僚,不会做出火中取栗这种动作啦。那些家伙一定是等栗子凉了可以吃的时候才出手,现在还不到那时候。”
    “……什么意思?”
    “第一个被害人是女性,然后是老人,这次是小学生。看来是专挑老弱妇孺下手。当然,市民的愤怒一定是发泄到警察身上。时间拖久了就会有谁要下台的问题,那时候他们哪里有人愿意当箭靶。警察厅还会再观望一阵子,先让县警本部被民众和媒体追着打,打到弹尽粮绝无计可施时,他们才会上场。唉,他们拿我们当打头阵的人吧。所以说,我们这边还有一点时间。”
    渡濑大胆地笑着。
    “解剖报告和验尸官的看法没什么不同,都是后头部遭殴打后昏倒,绞死才是直接的死因,所以凶器可以看做和前两起命案一样。死亡推定时间是昨晚的九点到十点之间,幸亏胃里的内容物帮忙缩短了时间带。切割尸体的工具很锐利,但不像是手术刀那种专业工具。还有,依切法来看,应该是外行人干的,完全不像是有这方面专业的人。对了,现场的血液量很少,而且切断面没有生命反应,从这里可以推测,是在别的地方将被害人杀掉解体后,再运到公园去的。最后就是,一样有留下纸张,笔迹也和前两件一致。”
    解体后再当成零件搬运——光想象那光景,古手川就觉得胸口被紧捆得喘不过气。
    “那个妈妈是开红色迷你休旅车吧?有目击者看到那个妈妈和当真胜雄开车在自家附近趴趴走,可是,却没有人看见可疑的人物。命案现场那个公园本来就没什么人,是个很安静的地方,附近居民晚上也都刻意不走那里,所以目击情报也等于零。”
    “什么都没有就对了?”
    “不是,科捜研给了有力的情报。在沙坑找到可能是犯人的鞋印。因为是沙坑,可以从鞋印的深度算出大约的体重,也可以从鞋子的大小算出身高。身高是一百五十到一百六十公分,体重是七十到八十公斤,属于矮胖的体型。顺便跟你说,还是没找到有働真人和荒尾礼子、指宿仙吉之间的关连。慎重起见还查过有働真人的血缘关系,以及他念的幼儿园和小学,但都找不到接触点。”
    那是当然的吧。古手川思忖。二人的住所、职业和世代皆不同,年龄不同的一群人会归在一起,通常是因为所赐组织或团体的关系,可年龄差别如此之大,连这层可能性也没有了。最后就只剩下三人都是饭能市民这个事实,但这是最小的共通点,对锁定凶手并无实质帮助。
    按理说,连续事件有个特性,就是每增加一件便会累积更多证据,找到更多关系人之间的关连,也就更容易锁定嫌犯。但这次的事件很吊诡,一再发生只让嫌疑人数增加,却变得无法收网,颇令人困惑。
    “会不会是痛恨饭能市的人呢?简直像是饭能市的随机杀人事件。”
    “我多少偏向这么想没错。”
    “呃,班长,你找到什么共通点了是吗?”
    “说共通点,不如说是连结三个人的环。可是,这么说又太……”
    唉哟?!古手川心想。渡濑的优点就是有话直说,难得见他说话这么不干不脆。
    “你不是偏向这么想吗?”
    “所以才讨厌啊。真希望这次我猜错了,如果不幸猜中。就会掀起轩然大波。”
    渡濑忧心地搔搔头。他很少做这个动作,因此古手川特别留了心。
    “请告诉我,连结这三个人的环是什么?”古手川绕到渡濑的正前方,说:“班长,不要隐瞒事情喔,有任何线索,不管是什么我都想知道,请都让我知道……啊!”
    冷不防,渡瀬出手搭住古手川的领口。古手川慌忙挥开,但渡濑瞥了一眼那手,便直接抱住古手川的头,在他耳边窃窃私语。
    一听,目瞪口呆。
    那是极其单纯的环。是在猜谜游戏中连小朋友都会发现的环,偏偏大人把这起事件当成重大刑案,才会导致单纯的环反而变成盲点了。这下便能理解渡濑为何踌躇不决,果真被他猜中的话,事件的确会展开全然不同的局面。
    “凶手是不是真的这么想当然很重要,怕的是就算只是巧合,也会对市民造成影响。所以你目瞪口呆没关系,但要给我克制点,别在那些报社记者面前摆出这种脸喔。”
    “报社记者?”
    “等一下本部长和一课课长,还有我这个直接负责的小主管要一起开记者会。这就是主管的差事啊,可以的话,真想跟你换。”
    “以前没这样啊……为什么?还这么急?”
    “发生三起命案,市民的不安已经到了临界点。记者俱乐部希望我们至少出面向大众说明现阶段的调查进展。说是调查进展,但根本就没什么值得一提的进展,所以只会增加市民的不安而已,但本部长也没办法断然拒绝。这时机太妙了不是吗?警察厅正可以远远看着额头冒汗的本部长而露出冷笑。县警的招牌越来越暗,接下来上场的大官,给人的印象就会相对变好。”
    渡濑不吐不快地说。的确,现阶段举行本部记者会,就像在一路输的比赛中采访总教练一样。弄个不好,便可能搞成纠弹捜查本部无能的下场。更何况是在这个市民情緖变得相当敏感的时候。大众媒体向来以社会之木铎自居,当民众陷入不安时,他们会做的,就是更加煽动不安。有时甚至觉得,他们深信不安、愤怒以及追究责任才是民众想要的,这种傲慢的偏见早已渗入各家媒体骨髓了。
    不过,这次的报导和之前不同,媒体本身显得极度胆怯。报导内容与其说是煽动大众的不安,反映出记者本身的胆怯这种色彩毋宁更浓。因此,如果渡濑猜中了的话——。
    古手川无法想象后续的发展。

    记者会场上,坐镇中间的是里中县警本部长、右手边是栗栖搜查一课课长,渡濑坐在左手边,媒体则围在他们周围。古手川决定远离这一团人,只靠在门边远观。
    一开始是这次事件的概要说明。接着公布三件事:被害人有働真人的身分;从犯案手法来看,可以断定是同一人所为;以及在沙坑现场首度采集到可能是凶手留下的鞋印。
    媒体立时兴奋起来。
    “是穿什么鞋子?”
    “从鞋底的纹路来看,判断是球鞋,目前正在锁定厂商。”
    “可以从鞋印推测出凶手是怎样的人吗?”
    “根据科搜研的报告,可以算出大约的身高和体重。不过,我们不打算在这里公布详细资料。”
    这句话引起大骚动。
    “这是为什么?如果已经知道凶手的特征,就该公布出来让市民也帮忙找出凶手啊。”
    “要请市民帮忙找出凶手的话,就要有录像或照片等有人的画面才有效,但我们只能推测出凶手的体型,如果就这么公布,反而会造成市民们疑神疑鬼。”
    “也就是说啊……”一个略带挪揄的声音。
    一听就知道是谁。尾上善二。
    “凶手不是一般的体型。”
    里中本部长狠狠地瞪着尾上。
    “我刚刚说了,我们不会公布详细资料。如果公布的话,同样体型的无辜市民就会受到困扰,这点我们不能不管。”
    “本部长,”这次换成粗野的声音。一看,是个算是县警记者倶乐部头头的资深记者。“我们也没坏心到想煽动居民的不安,但事实就是老早人心惶惶了。目标偏向女性、老人、小孩这种弱势族群,找不到这三个人之间的关连性,还有把尸体当玩具玩这种猎奇性,再加上这三件命案几乎是接二连三发生的,这些早就让人疑神疑鬼了。市民现在是处于渴望知道一点讯息的状态。就算不是详细的数据,如果读不到搜查本部已经对几名关系人进行讯问这类的报导,叫他们怎么睡得安稳呢?”
    “目前是有几名关系人没错。”
    “正在过滤阶段吗?”
    “详细情形恕难奉告。”
    哪有什么详细情形——古手川在心里吐槽。被列为关系人的还有一百人以上,而且都只是有前科,或者被邻居通报行迹可疑的程度而已,根本就称不上关系人。
    “罪犯侧写的情形怎样?”
    “处理尸体需要一定的场所和耗费很多时间,因此判断是一个人独居,而且有自己的房子。此外,凶手熟知这三起命案现场全都是行人很少的地方,可见对地理环境很熟悉,而从搬运尸体的行程来看,很可能是个力气大的男性……”
    “拜托,这些我们也看得出来。”
    刚刚那个资深记者粗声地大喊。
    “我们又不是这两天才跑警察新闻的。凶手是个住在离这三个现场不远的地方。这点我们早就知道。能够刻意选择目击者少的地方,肯定是在当地住很久了,反正绝不会是才刚搬来的人。而且,要将那么重的尸体吊到大楼的屋檐上,然后虽然是个老人。但总是一个男人的身体,要把这么重的身体搬到废车工厂,绝不可能是女人办到的,这点我们用膝盖想也知道。我们真正想知道的是,凶手在想什么?凶手的目标是什么?”
    你白痴啊?
    这些我们也想知道啊。
    “坊间都在传,说这起连续杀人事件是杀人享乐者干的,尤其从这次损坏尸体的状况来看,更表现出这种特征不是吗?又没有隐藏死者身分的好处,却还把尸体四分五裂,这不是精神异常的行为吗?”
    “现在还不能这么武断。”
    “那么,为了缓和市民的不安,请你们至少给个推测什么的吧。刚刚我说那三名被害人没有任何关连性,搜查本部的看法也一样吗?还是说你们已经找到连结三个人的环了,却要用下一个牺牲者当诱饵而故意不说吗?”
    疑神疑鬼的就是你。古手川在心里评论。会说这番话,表示这名记者对警察不信任。的确,警察目前就是被一个杀人犯耍得团团转,别说追着他的尾巴跑,根本连他的影子都找不到。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高估警方的破案能力。才导致如今对警察的不信任。可怜的是坐在上面的里中本部长,此刻回答“是”便会被批为调查手法草菅人命,回答“不是”又等于自己承认搜查本部无能。
    稍微有点观察力的人,例如坐在右侧的粟栖课长,此时就算虚伪,应该也会表示搜查本部已经有大致的目标了。即便是说谎,事后也没人会去检证,而且只要认定是为了让市民安心而说些好听话,就不会有罪恶感了。
    而脑筋更聪明的人。例如坐在左侧的渡濑,就会把想得到的各种可能性,包括从现实上的推测到桌上的空论一一列举出来,让听的人听得雾煞煞了。
    然而可以说是不幸吗?里中本部长向来就是个一身傲骨的警官,根本没有说谎或误导的本事。
    一如所料,里中本部长的眉间皱起一道深深的纹,沉默不语。于人于己都诚实以对的人,在尴尬时都只会选择沉默。
    当里中本部长和媒体阵开始大眼瞪小眼时,栗栖课长才连忙开口。
    “无论如何,我在这里要明确向大家报告,县警本部绝没有以善良的市民做诱饵这种想法。这个问题太失礼了。首先,正在调查中且不确定的情报,警方并没有公布的必要。”
    瞇起眼睛环顾现场的渡濑此时挑起单边眉毛。古手川经常近距离看见这个表情,因此马上抓到意思了——你这个废话少说两句会死的笨蛋!
    “这么说来,是掌握了什么正在调查但还没确定的线索啰?”
    就在记者们正准备近乎找碴似地追问下去时,只见栗栖课长嘴巴张开开,定如一尊雕像,似乎警觉到了自己的权限与责任。
    里中本部长一脸不悦地转向渡濑。这是求救信号。渡濑以眼神致意后,轻轻叹口气又咳了一声。媒体阵的视线一齐射向渡濑。
    接下来会说出什么话呢——?古手川也兴味盎然地注视渡濑。
    “啊——”
    有人发出不合时宜的怪声。
    是尾上。
    周围的记者们以责备的眼神瞪向尾上,可尾上完全呆住似地,毫未察觉周遭气氛,并且突然想到什么荒谬事般地竖起食指不动。
    古手川大吃一惊。这张脸,恐怕和刚才渡濑在耳边私语时自己的表情一样。
    尾上发现了。他发现连结三人的环是什么了。
    急忙看向渡濑,他也似乎察觉到而猛地站起来,把椅子都踢翻了。
    “……人家、知道了喔,三个人的关连性。”
    别说!
    别再说了——!
    “荒尾礼子的‘ア’、指宿仙吉的‘イ’、有働真人的‘ウ’。アイウエオ。凶手是照五十音顺序来挑人下手的。”
    这次换成现场记者们全部瞠目结舌。
    单纯的小朋友的文字游戏。
    被尸体的猎奇性搞得头昏眼花而没看出来。
    然而,不是有人说过了吗?玩弄尸体并炫耀地大加展示,然后刻意留下犯罪声明纸条,这个举动本身就是“幼儿性”的展露。
    全场鸦雀无声,片刻后才慢慢开始骚动。也无任何人发号施令,记者们却都不约而同看表。
    要登在晚报上,时间还很充裕。
    下个瞬间,椅子踢翻声交错怒吼声,记者们鸟默散地从现场消失,最后只剩下坐在前面那三人和记者席上的尾上而已。
    渡濑祈祷似地合掌,死瞪着尾上。
    “……喂,那边那个下流报纸的混账东西,干嘛不滚!”
    “要走了啦,还在想怎么写导言。”
    “要滚就快滚!我数到三,你要是不从我们面前消失的话,我就把灭鼠药塞进你嘴巴里。”
    “您好像很生气……”
    “那还用说?!你他妈的无事生非!回去跟你们采访主任讲,埼玉日报暂时不准踏进这里一步。”
    “这样有点为难呢,这样好了,人家先找个人顶替一下,请您之后再对我们主管生气好吗?”
    “好像还知道自己做错了嘛。”
    “嗯,一说出口,人家就后悔了。刚刚要是闭住嘴巴直接回报社就好了,那么照五十音顺序杀人这个标题,就是我们报社的独家了。”
    “你这家伙到底混账到什么地步!”
    “人家也很害怕啊。”
    尾上叹气似地说。
    渡濑皱眉,一脸狐疑。
    “你?”
    “刚想到时很兴奋,但后来就全身发毛,就是‘毛骨悚然’这四个字说的样子呢。人家当记者这么久了,第一次这样。真的好讨厌喔,这种看不见的事情。”
    “那你干嘛怕成这样?”
    “您还不懂吗?人家的名字是以‘オ’开头的尾上善二啊。下下一个,就会成为凶手的目标了,而且人家也是饭能市民啊。”
    一如尾上所料,当天的晚报,各家都出现“五十音顺序杀人”这种标题。由于第三名被害人是小孩子的关系,更让这起对损毁尸体特别偏执的猎奇杀人事件获得相宜的名称,并且深深扎进市民心中。以比喻来说的话,之前像是微风吹起涟漪,如今则是在池子里丢进大石头般水花四溅,波纹漫延。
    名字只是个记号。无论多么好听如“绫小路”,多么平凡如“田中”,终究只是一串文字而已,就这层意义上它们的价值相同,尤其对青蛙男而言。
    青蛙男是个彻底的平等主义者。在青蛙男心中,性别、年龄、职业一点关系都没有,年收入、血型、兴趣嗜好也都了无意义,唯一有意义的就只有名字这个记号。只有名字才能引起青蛙男的兴趣。在青蛙男面前,每一个人都被剥夺掉个性而变成一个记号,然后被依顺序排列,等待猎食者的獠牙。
    饭能市的市民为这个平等主义战栗不安。每当发生命案时,人们总是抱持好奇心关注新闻,那是因为那起命案就像在远处所开演的一出戏一样,杀人的人都有杀人的理由,被杀的人也都有被杀的理由,但,都与自己无关,因此可以安心地作壁上观。事件的被害者永远和自己之间隔着一道确切的屏障。
    但是,人一旦化为记号后,这道屏障就被撤走了。只要想想便会发现,自己和其他任何人一样,都被关在一个叫饭能市的牢笼里,等待何时轮到自己。命案不再与自己无关了。自己也不过是凶手的猎物之一,哪天和那三人一样被绞死、尸体被玩弄也不足为奇了。当饭能市民开始有这种自觉时,原本抱持模糊而淡薄的害怕与嫌恶感,已经转为明确的恐怖了。
    麻烦的是,恐怖的程度会和时间推移一起变化。名字以“ア”、“イ”、“ウ”开头的人已经从名单上排除了,目前最心惊肉跳的就属以“エ”开头的名字,接下去是“オ”、“カ”。简单说就是机率问题,并非从一大群人当中选一个,而是从每一小群人中各选出一个。这个机率大得令人无法忽视,亦即,这个恐怖大得连皮肤都确切感受到了。
    受恐怖驱使的人,手脚都很麻利。NTT东日本首先出现反应。这一天,NTT一〇四号台接到取消(电话)登录的申请,就高达二百二十五件。据说,当客服人员说明因业务繁忙。从接受申请到完成手续需要若干时间时,好多人就在电话上飙骂了。很多人认为青蛙男是从电话簿上挑选猎物的。这是因为第一名被害人荒尾礼子只有手机这件事,在当时还被隐瞒着。
    然后。从这天起,姓氏开头是“エ”的市民慢慢开始移动了。当中多数为高中生以下的孩子,有些刚好碰到学期结束,于是陆续有父母将孩子送到邻近城市或其他县市的亲戚朋友家。
    不能改变名字,但总能改变住所。只要搬离饭能市,就能逃出青蛙男的魔掌——。凶手神出鬼没,因此这是护子心切的父母所能想出来的最后一招了,但,也有人尖酸刻薄地把这种情形讽刺成“平成的学童迁徙”。
    那么,搬不了家的市民又是采取怎样的自保对策呢?就是太阳下山后尽量避免外出。拜此之赐,六点过后的商店街虽然播送着耶诞歌曲,但门可罗雀,且陆续有店家干脆早早拉下铁门,可说名符其实地进入寒冬状态。然而,比起商店街,住宅区及其周边更是不见行人,一过傍晚人影尽失的街景,完全想不到是紧华热闹的岁末年终。居民的移动若是“平成的学童迁徒”,那么这里就是发出空袭警报后的禁止外出令了。
    是恐怖的反面吧?这阵子增加了许多恶作剧,令理智的人频频皱眉。例如街头巷尾到处泛滥着手持绳索的青蛙涂鸦。这些涂鸦没半点幽默,只一味发泄阴惨且扭曲的意思。然而只是涂鸦还算好的,因为甚至出现了实体青蛙被吊在行道树上、开瞠剖腹后被贴在墙壁上这类令人毛骨悚然的装饰。
    毫无疑问,不仅饭能市,人心恐慌已经蔓延到全国上下了,不消说,手机负起了推波助澜的任务。“五十音顺序杀人”长期霸占热门新闻排行榜,著名的社会学者、犯罪学者、前警视厅人员等杰出人士,连日来上遍媒体展开凶手推理大战,各个新闻节目都开出高收视率,让电视台人员笑得合不拢嘴。可另一方面,也有人遭到无妄之灾,例如以青蛙为主角的动漫和电视广告,就在观众的抗议电话下被迫自行约束播出。
    此外,现实世界的不安立即反映于网络世界中。网络是个匿名社会。因此荒谬可怖的想象与谣言更是满天飞。有人列出具体姓名和地址后,预测下一个被害者,也有人附上具体姓名和地址后,指出那就是凶手。这么一来,被指名道姓的人自然激烈反弹,以至该网络陷入大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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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0-8-29 21:19:30 | 显示全部楼层
    更荒唐的是,竟有居心不良者将饭能市出身的名人列成清单,还细心地以五十音排序后献给青蛙男。
    由于匿名的关系,不安与恐怖的表现方式往往比现实世界更露骨、更直接。与“青蛙男”、“五十音顺序杀人”相关的浏览人数瞬间爆量而造成网络一时当机。网民的发言几乎全是情绪性的,如“发布戒严令”、“凡有嫌疑的人通通抓起来并加以隔离”,内容怪诞不经。问题是,这种怪诞不经愈来愈有现实感,于是人人近乎歇斯底里地吶喊,酝酿出宛如中世纪猎杀女巫般的气氛。即便毫无理论根据,只要谁有一个不安的想法,那个想法便会迅速扩散成一群人的不安,这又是不负责任言论造成人人自危的社会乱象了。
    网络社会夺走个人的思考能力。因为“上网去看便知道大家在想什么”这种偏见,把个人该有的观察思考意志封杀掉了。后果就是。网络上的气氛形成风潮,风潮再被看成社会趋势,然后反馈到现实世界中,加速社会的不安——。
    对这种社会现象抱持疑义本是极其平常的事。一位家喻户晓的律师在晚间的新闻节目中,批评饭能市民是不是对新闻报导反应过度了,结果,一名以评论稳健而知名的专栏作家罕见地动怒反击:
    ‘您贵姓若林,而且住在东京都吧?待在毫无危险之虞的安全地带,当然可以大放厥辞。拜托您好吗?虽然那些照片未在报纸和电视上公开,但网络都在疯传,大家早就知道那三名被害人遭到怎漾的毒手了。只要看过照片,怎么可能有人不会联想到自己或妻子儿女遭到同样毒手而瞻颤心惊?况且凶手就在自己周遭也说不定。我们的恐怖程度,简直像是跟狮子关在同一个笼子里却看不见狮子一样,只听得见凶猛的吼叫声,闻得到丧胆的血腥臭,却全然不知狮子在哪里,是在笼子的角落,或者就在自己身边,敌暗我明中,当然随时可能遭受獠牙或利爪突击。这就是我们目前的处境。会说我们反应过度的人,反而不得不说。是他自己想象力不足吧。’
    这位专栏作家姓江崎,而且就住在饭能市。他丢下那句怒气冲冲的结语后,便不再有人发言了。
    青蛙男君临饭能市民之上并没费多大工夫,只要三具尸体和三张纸条,就被奉为恐怖之王了。
    缓和恐怖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将怒气发泄出去。于是以饭能市民为首的大众乃至网络上的批判,理所当然将矛头指向搜查本部。恐慌的程度愈大,责难的声音便等比例变大,这种现象只能称为最初恐慌状态了。有人议论今年爆发的警界丑闻,认为这是导致拘捕率下降的罪魁祸首。有人主张一举撤换无能的所有办案人员,或着干脆把案子交由警视厅接手。有人高喊缴交这么多税就是为了这种紧要关头,因此要求隶属县警的所有警察二十四小时守护居民的安全——。县警本部和饭能署的电话响半天没人接,网页上的意见栏有两小时全黑。警察在外走动的话,管它是执行派出所勤务或隶属交通课,全都遭市民投来带刺的眼光。不能保护居民安全的警察,不就只是个持枪的公务员吗——?有女警被人如此当面谩骂。
    就这样,警察的威信在几天内扫地。而这种状况正成为数日后发生的那起事件的温床,然而在这个时间点,根本无人预测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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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0-8-29 21:20:17 | 显示全部楼层
    三、解剖
    2 十二月十二日
    记者会的隔天,就在距真人家最近的殡仪馆举行真人的丧礼。
    古手川着丧服夹杂在出席者中,站在接待处旁。而上司兼搭档渡濑,此刻正在本部为指挥调查人员及应付媒体而忙得不可开交。
    鼻孔呼出的气是白的,不由得搓起没戴手套的双手。
    蓦然仰望天空。
    昨日开始下起的雪大致还算平稳,但未曾停止。雪粒不大,细雪虽不致造成路上积雪,可确实让气温下降了。根据新闻,今早首次出现今年以来的零下低温。在殡仪馆高悬的黒白布幕衬托下,温柔飘舞的雪花更显鲜明。当往生者是一名小孩时,多半如此吧,出席者皆为生命太过短暂而不胜唏嘘。
    若说悼念死者的心情,古手川有过之而无不及。
    身体、心灵,都好冷。然而,自己无权诉苦,因为强忍冤屈的小百合正在会场中担任丧主。而且自己现在站在这里,并非为了送真人最后一程,而是或许有可疑人士会来到会场,得张大眼睛看仔细。
    正如纵火犯会出现在纵火现场,杀人犯也会按捺不住地跑来观看被害人的丧礼。况且这是集世人关注的命案还留下犯罪声明,这种表现欲强烈的凶手就更不在话下了。即便荒尾礼子的丧礼在长野举行,搜查本部也派员到场,指宿仙吉的丧礼自然也是,所有出席者全都拍照存证,目的就是为了确认是否有跟死者不相干的人物混在其中,是否有格格不入的异类混在其中。之后比对这超过五百张的照片与这场丧礼上收集到的照片,如能找出共同的出席者,便是一大收获了。目前混杂在会场中的数名搜查员也应该和自己一样,正拿着隐藏式数字相机拍下出席的每一个人。
    先前拍下的五百张脸孔已经缩小拿在手上了。古手川不仅注意来到接待处的人,连徘徊在场外的人也不放过。亲手杀死真人并加以解剖的凶手,连在这种哀伤时刻也正看着前来悼念的人而暗自冷笑——这么一想,自然眼露凶光。
    告别式于午后三点结束。
    花了那么多工夫,收获却少得出乎意料,加上丧礼中还冒出趁乱诈驱香奠这种事,让古手川心情坏到极点。回到本部后,一眼看见异样的东西。
    正面的整片墙上贴满一张饭能市的放大地图。当中,泷见町、鎌谷町和佐合町都打上红色圈圈,这是尸体的发现地点吧。然后,和绪方町一样,鎌谷町和佐合町里有小小的红圈,这是被害人的家吧。大地图前面,聚集了表情不耐烦的渡濑,以及一课的几个人。
    “喔,回来了?辛苦了。”
    “班长,这是画出凶手的行动范围吗?”
    “嗯,这个叫做地区侧写。如果凶手不是随机杀人,而是以姓名为根据来挑选被害人的话,那么这个方法就有可能了。连续杀伤事件的犯罪方法可以分成三大类,知道吧?”
    这种分类法,渡濑曾经以从前在市内发生的事件为例说明过。
    “嗯。一是碰到就攻击,二是跟踪然后攻击,三是等对方接近自己时攻击……是这样吗?”
    “如果青蛙男是根据什么名单来选定被害人的话,就有可能符合第二种犯罪模式,也就是跟踪被害人然后攻击。那么,接下来我们就必须推测凶手的行动模式。一样大致上有三种模式,一是以自家为据点出去行凶,二是以自家以外的住所为据点出去行凶,三是边做什么或者制造出什么状况后,等待猎物自投罗网。但从这三起命案都是以特定人物为目标这个事实来看,第三种模式这类等待机会上门的可能性很小。那么,只剩下一或二了。如果这样的话……”渡濑用下巴指着地图说:“凶手有可能是从被害人的家开始跟踪的,因此,三名被害人的家,以及三个犯罪现场,如果之后能找到凶手的足迹,然后标示在地图上的话,就能慢慢缩小凶手的行动据点。如果范围能够限定在十公里以内,就有可能采取车轮战了。”
    “说到这,科搜研的报告好像还没出来呢。从三个现场,除了纸条以外,还有找到其他共通的东西吗?比方说血渍或毛发之类的。”
    “没用。”渡濑摇头说。
    “现场采集到的毛发就有三百六十九人份,全都送DNA鉴定了,但到现在都没找到任何这三个地点共通的东西来。还不只这样,也完全没有跟警察厅的档案数据相符的。总之,就是要核对的东西太多了。血渍也是只有被害人的血渍而已。从沙坑留下的鞋印已经找出鞋子的种类了,但那是中国大量生产的鞋子,光在埼玉县就有好几千双,已经交代他们下去查了,但我看没什么指望。最后就只剩收集目击情报了,偏偏这家伙简直像是夜行性动物,专挑没有行人的地点和时间来作案。可怕的是。不知道是这家伙太熟悉地理环境或是太好狗运,竟然都没人看见疑似凶手的可疑人物。真太可怕了。那,你那边的状况怎样?”
    一报告在殡仪馆并未发现可疑的出席者后,渡濑火大起来。
    “没有明显的进展,是怎样?屋漏偏逢连夜雨吗?”
    “屋漏偏逢连夜雨……又发生什么事了吗?”
    “嗯,你一直守在殡仪馆还不知道吧,今天早上九点左右,町田市发生命案。被害人叫做榎木田谦作,五十五岁,做不动产的。命案现场就在自家的客厅,尸体旁边有一张青蛙男的纸条。”
    “榎、榎木田!”
    古手川不由得靠近渡濑,但是——
    “别慌,那纸条上的字全是计算机打的,行凶的方法也是一刀刺进心脏,明显就是模仿犯干的。不,这种状况应该叫做搭便车犯吧?辖区的动作很快,已经主动传唤被害人的弟弟,现在正在听取案情说明,好像刚刚开始做笔录了。被害人的财产从以前就一直被人虎视眈眈,就在这时候碰上这个五十音顺序杀人事件,刚好被害人的名字是‘エ’开头的,所以凶手就趁这时候下手,让人以为是青蛙男干的,但我们并没有公布青蛙男的笔迹和犯案手法,所以最关键的这个点是没办法模仿的。只不过,警视厅好像从上到下乱成一团。”
    “为什么?”
    “青蛙男的行凶对象没扩大到饭能市以外的地方算是好的,如果他下手的目标延伸到市外的话,等于恐怖和不安也都会扩大。另一方面,虽然町田市这起命案明显是故弄玄虚,但出现模仿犯就不妙了。如果调查再没进展,仍然无法锁定嫌犯特征的话,很可能就会出现第二、第三个模仿犯了。”
    换句话说,表示警视厅给搜查本部相当大的压力了。警察厅的身影已经若隐若现,调查权被拔掉只是迟早的问题了。
    “算了。这样还算好的。”
    “还有、别的吗?”
    古手川说话的嘴形就像吃到难吃东西似的。此时,眼前的电话响了。渡濑斜瞥了一眼,说:
    “接!接了就晓得了。”
    不明所以地拿起听筒。
    ‘喂……’
    传来压抑似的男人声音。
    “喂,这里是搜查本部。”
    ‘拜托啦,公布出来。’
    “咦?”
    ‘还咦咧,装什么蒜啊,把资料公布出来!保护市民生命财产安全是警察的责任和义务啊。’
    “公布什么数据?”
    ‘那还用说,当然是青蛙男啊,你们那里早就有嫌疑犯的名单了吧,快把那些家伙的姓名地址告诉我。’
    “蛤?你到底凭什么这么要求?再说,你到底是谁?”
    ‘我是名字以“エ”开头的一个市民啊。’
    阴郁的声音终于让古手川明白了。这个声音是被狼吓坏的小羊的声音。
    “……这样啊。你的不安我们明白,但警察不能随便把侦查中的秘密公布出去。”
    ‘你这种说法,刚刚接电话的警察已经说过,我都听到烦死了。要顾虑到嫌犯的人权是吧?你们警察总是这副义正辞严的样子,把加害人的人权看得比被害人还重要。哼,因为死掉的人又不会起来抗议。但你们要知道,那坏蛋接下来的目标都还活着啊,而且是每天提心吊胆地活着。八万个善良市民和一个杀人魔,到底哪边的人权比较重要?’
    “就算我们有怀疑的人,也未必就是凶手,所以……”
    ‘所以说啊!所谓嫌疑犯,不就是有前科的家伙或者那些神经病,我们要的就是那些人的数据。只要知道谁有嫌疑,我们也可以帮忙监视啊,又没有要加害那些人的意思。或者,你们警察可以把他们隔离到什么地方去吗?’
    这是什么歪理啊。一旦变成自己的事,人们就会大言不惭地说出纳粹式的言论。
    几个月前吧,佐贺县有数名警察把一名智障者的行动视为可疑而加以追踪,集体暴行的结果,就是发生把人整死的不幸,当时,舆论把警察的缺乏见识和粗暴之举批得体无完肤。但状况一变成可能危及自己时,就会说出相反的话来了。这就是所谓的善良市民,真让人不敢置信。
    “这种无理要求,你认为我们警察会接受吗?”
    ‘哼,刑警先生,你声音听起来还很年轻,还没结婚吧?’
    “这有什么关系?”
    ‘这次被杀的是一个七岁的小孩啊,我也有一个同样年龄的女儿。’
    语调突然低落。
    ‘当然有关系。如果是自己一个人就不说了,但像我们这种有家的男人,可是担心家人担心到神经耗弱啊。你想想,如果你的老婆、小孩被人那样杀害呢?晚上我当然不准他们外出,但连白天我都会担心到没法安心工作。每次看见新闻都要抓狂了。怎样?你能体会一点我的心情吗?’
    古手川沉默片刻。冰冷掉的手、消失掉的笑容,这些苦闷,古手川比任何人更能感同身受。心中裂开的空虚、无法诉说的失落感,如今又生生刺痛着自己。
    ‘拜托啦,刑警先生。’对方的声音带着哀求。‘我的家人比我还重要,我必须保护他们,这是我为人父亲的责任。我现在跟你说我的地址,半径十公里就好。请把这个范围内有前科的人或是精神异常的人跟我说。’
    “不行啦,那个……”
    支支吾吾时,一只手从旁伸过来夺走话筒。
    “喂,我这里有个好点子。”渡濑用低到趴在地上的声音说:“你这么希望隔离的话,我们就依妨碍公务执行把你隔离进看守所。你要说你的地址,那好,省得我们查。电话有录音,你直接说就行了,只是。我们署里的看所守都是单人房,可没有全家人专用的,你要吗?”
    持续一阵无言后,对方挂断电话。
    “一早这类电话就他妈的打个不停,造成正常业务的电话都打不进来,一楼柜台那边处理不了,就把电话转来了。因为不是从前那种打来责骂、诉苦或骚扰的,反而不知如何处理是好。”
    渡濑一脸厌烦的原因就是这个?
    “啊。说到这,正经的电话倒是有一通。”
    “谁打来的?”
    “御前崎教授打来郑重拒绝。他说,他很明白我们的用心良苦,但基于医师的道德良心,还是无法提供患者名单。为了慎重起见,他还问过东京都内的精神科医师,得到的回答也都一样,然后跟我们郑重道歉。真是循规蹈矩啊。”
    循规蹈矩这个词,果然和那位老教授的气质很搭。这种个性,在渡濑这一辈应该被视为美德吧。
    “可是,已经有三个无辜的人受害了啊。这种时候还高谈什么医生的道德良心,怎不用他精神医学界权威的身分,说给那个下流报纸的混账东西听。”
    “这个新闻题材,那个混账东西早就抓到了。好像已经有报社要采访敎授,只不过他们还在等待时机。”
    “时机?”
    “现阶段就像刚刚那样,市民的怒气和不满全都冲着警察来。但,要是发生第四、第五件命案,你看着吧,市民的矛头早晚要指向精神科医师的。到那时候,他们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谁也拿他们没辄。通常医生和律师对外界的批评感觉上都比较迟钝,一旦沦为众矢之的,医德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能不能撑下去就是个问题了。依我看,御前崎教授只是现阶段先这么回答,恐怕他考虑的事情也和我一样。换句话说,这时候他跟他的学生、还有交情好的精神科医师们说好,就等于有个缓冲,等到情况紧急时就容易取得共识。我想他多少存着这种心理,毕竟是昭和初年出生的人啊,活到这把年纪也不是白活的。”
    古手川立即撤回刚刚的想法,哪里是什么美德,还不就是心机重的人在彼此试探吗?
    “话说回来,警察厅的担心也就可想而知了。饭能市民疑神疑鬼、就要抓狂的恐慌状态要是扩大到外县市甚至全国,你看好了,全国的警察不但要对付犯罪,还必须警戒市民的行动,提防擦枪走火。到那时候,我们要负责的可就不只是日常业务了。我们和民间不同,没办法雇用派遣或打工,所以每个警察都会工作爆量,结果呢,强行犯抓不到,小偷也抓不到,青蛙男就更别想了。”
    只要看到在场搜查员的脸色,便知道这绝非担心或发牢騒而已。他们每个人都接过多少通这样的电话了?人人面露疲色,连多闲扯一句都不愿意。才一天就搞成这样,再这么无限期持续下去,警察的功能铁定麻痹。谁会料得到才三件命案就发浑如此大的威力呢。
    可话说回来,若能预料得到,就表示青蛙男并非单纯的精神异常者,而是长于奸巧的高度智慧犯。
    总之,不会只是个残虐的妖怪,或许我们现在正在面对的。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魔。
    古手川背脊一凉,发现脖子上爬满鸡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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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4-9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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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8-29 21:21:04 | 显示全部楼层
    三、解剖
    3
    从这天起,Natsuo一点一点变了。这种变化外界当然看不出来,就连Natsuo本身也无法立即察觉。
    放学途中,Natsuo看见一只不停扭动的蝴蝶。可能是哪里受伤了,见牠一边抖着翅膀一边画圆似地在地上打转。若在昨天以前,可能只会斜瞥一眼就走掉吧,但,这天,Natsuo不一样了。
    凝视着蝴蝶,徐徐张开手指。飞不了的蝴蝶动得比蛆还要慢。两根手指轻易抓住蝴蝶的身体。稍加用力,指腹可以感觉到内脏的鼓动。再更用力。“嗞”一声,薄薄的皮膜破裂,内容物喷出。手指上留下沾满凉凉黏液的触感。
    鼓动逐渐微弱。终至静止。一放开,蝴蝶即如枯叶般随风回旋而去。一条生命在自己手中消灭,这个事实让Natsuo的心脏悸动不已。
    原来生命如此脆弱。
    而且,自己被赋予生杀大权。此刻,没有人会责怪自己夺走蝴蝶的生命。Natsuo不知不觉舔着沾上黏液的手指而笑。味道不恶心,至少比父亲的精液好太多了。有个什么之前没有的、晦暗又沉甸甸的东西盘据内心,阴森冰凉到极点,同时强而有力到极点——。Natsuo兴奋得不能自已,一边反刍黏液的滋味,一边迈开步伐。
    隔天,Natsuo跟朋友借了捕虫网,开始认真捕捉蝴蝶和蚱蜢。那时刚好是盛夏,捕捉昆虫的身影是夏日极其平凡的风景,因此谁也不会多看一眼。然后,Natsuo会在没人注意的地方,把捕捉到的昆虫一一杀死。先把翅膀和附肢切碎,让牠们动弹不得后再杀掉。有时也会直接踩死,但大多是握在手中捏死。生命消灭于自己的掌心中,这种感觉重复再多次,依然会带来甜美的喜乐。
    然而,没多久,这种小小生命便无法带来满足感了。能够一手掌握的大小,生命终归就那么大而已。于是,Natsuo开始寻找体积再稍大一点的生物,例如青蛙、蛇、蜥蜴。自家公寓后面、通学路的两边,都有辽阔的田野,捕捉猎物太方便了。新到手的猎物能带来更大的欢愉。待在家里只能遭父亲蹂躏,而在这里,自己可以摇身一变,成为君临芸芸众生的神。Natsuo兴奋到全身颤抖地享受宰杀青蛙的快感。够大、够实在的手感,使得用力一把捏烂时,全身涨满着充实感。又因为猎物的动作大且对苦痛敏感,因此宰杀的花样愈来愈多了。例如从身体边缘一公分一公分地切开;挖出眼珠、拔掉舌头后放置待其死亡;用针插得像刺猬般;吊在树枝上细细观察被鸟啄食的模样;倒吊在脚踏车后轮的轮幅上,转动轮子看内脏被离心力从嘴巴甩出来;用两片板子夹起,然后用跟自己的头差不多大的石头从上面砸下去;全身涂上煤油后点火;把鞭炮塞进口中——。超乎意料的是,即使看见鲜红的血、用手抓内脏,皆无一丝丝嫌恶感;手能直接感觉到生命在挣扎的触感,毋宁令人舒服。
    最近,Natsuo的精神变化,连自己都隐约感觉到了。亦即为极端的双面性。面对父亲或老师这类强者时,只是一味地顺从,但面对明显比自己弱势的对象,便彻底发挥残虐性。极端的双面性产生人格乖离。没多久,在精神上,温和胆小的Natsuo依附在残虐豪胆的Natsuo上,并受其支配。胆小的Natsuo经常被迫沦为别人的从属,尤其跟父亲在一起时,整颗心都空了。那时候,另一个豪胆的Natsuo,就会在高处冷眼旁观任父亲摆布的胆小Matsco。那不是真正的我……豪胆的Natsuo傲慢地咆哮。渐渐地,主客逆转,豪胆的Natsuo变成主人,开始对外表那个胆小的Natsuo下命令。
    季节由凉秋进入寒冬后,青蛙和蛇都因为冬眠而消失无踪。但豪胆的Natsuo已经等不及春天到来了。Natsuo每天张大狩猎者的眼睛,捕捉在公园晃荡的动物,那种杀了也无人在乎的卑微生命。一只年老的野狗,原本是白色的吧,但身上好多处掉毛,远看就像裹着报纸似的。贱狗命。Natsuo心想。只不过老归老,成犬毕竟体型不小,绝非手到擒来这么简单,必须先控制住祂的行动。但,拿到安眠药之类的事对小学生又太难了,无论如何,一定要在一开始就给牠近乎致命的一击才行。
    Natsuo先确认好那只狗会在固定时间到公园徘徊,然后那天把学校午餐剩下的部分给牠。老狗半点警觉心都没有,贪婪地吃起Natsuo手上的饵。再隔天,同样把饵丢到老狗面前,牠也依然完全放心地吃起来。
    下个瞬间,Natsuo拿出藏在身上的铁槌,朝老狗的眉间梢上重重一槌。遭到突击,老狗无能抵抗,哀啼一声便当场昏倒。原来那个地方刚好是犬科动物的要害。一见老狗仅余四肢颤抖,Natsuo逮住机会立刻骑上去,用塑料绳缠住狗脖子,再以全身之力一气拉紧绳子——。
    数分钟后,老狗吐出下垂而长度惊人的舌头后,一动不动。Natsuo知道四肢不抖后就会迅速失去体温。重新俯视尸体,老狗的身长达一公尺半,和自己差不多。这么大的生物,自己竟也有办法夺走牠的性命,Natsuo为自身完成的伟大任务感动得全身发颤,从未有过的充实感满溢胸膛,胜利者的喜悦窜流全身。这是幼小的Natsuo初次体验到的欣喜若狂。
    这一瞬起,世界变了。
    原来自己是无敌的——。这种想法变成坚定的自信后;豪胆的Natsuo益发压倒性地存在了。
    在昏暗热情的助长下,Natsuo的冒险行动持续进行着。不只在公园,还有自家周边、通学路上、当成游乐场的空地,凡是进入Natsuo为视野中的猫和狗,全成为狩猎的对象。那些说猫狗很机灵的大人有够白痴。牠们不会靠近陌生人没错,但只要给诱饵,牠们失去警戒心的程度真叫人吃惊。这点,昆虫和爬虫类要聪明多了。被饵食引诱上勾的猫和狗,几乎毫无例外都在无防备下眉间吃了重重一击。最初有少数几次没打中,但成功打中八只后,就能以宛如职业般的准确度一举击中要害了。猎物一动不动后,就成为Natsuo为的玩具了。大卸八块也好,丢弃路边也好,全随Natsuo为高兴。碎尸万段,将内脏撒在柏油路上,把头吊在公园的游乐设施上。这些沾满鲜血的玩具让Natsuo玩得不亦乐乎。临死前的哀嚎和切碎四肢的声音,听起来多美妙,开膛剖腹时内脏发出的腥臭以及肉烧焦的臭味,闻起来多芬芳。
    父亲的虐待愈苛烈,Natsuo的残虐程度就等比增加,如此一来可想而知,Natsuo经过的地方,猫狗的尸体残骸与日俱增。由于数量多到非比寻常,附近开始出现质疑的声音。是不是有变态的人?是不是透露出不只对动物有兴趣而已——?当中有居民因为自家饲养的家猫惨遭毒手而向警察投诉,但由于死的几乎都是野猫、野狗,辖区警署就没当成损坏器物,只当成违反动物保护法处理,但重要案件早已堆积如山,警方根本无暇去调查这种事。听到消息的Natsuo暗自窃笑。自己做出让邻居们害怕的事了,他们要是知道这是“我们家附近那个乖巧的Natsuo”干的好事,不知做何表情。Natsuo躲在被窝里胡思乱想得不亦乐乎。但,警戒心还是必要的。Natsuo的狩猎行动集中在更少人来往的地方、更少人来往的时段。除了具有残虐的一面,Natsuo也有不轻举妄动的超强克制力,绝不让人看见自己在白天暗处鬼鬼祟祟的身影。
    就这样,没有人发现、制止,栖息在Natsuo心中的怪物已经长大到谁也不敢去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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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4-9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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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8-31 19:35:07 | 显示全部楼层
    4 十二月十五日
    一旦到达临界点状态,危险物随时可能一触即发,这点,化学药品和社会情势是一样的。而“五十音顺序杀人”爆出第三条人命后,饭能市便处于这种状况。其实冷静思考,凶手本身并未宣称要从饭能市民当中依五十音顺序挑选牺牲者,但新闻报导的煽风点火以及三起命案的关连性,在在促成人们对此谣言深信不疑,再加上没有宣言这件事,反倒助长了凶手的可怕。恐怖滋生流言蜚语,流言蜚语令恐怖更加恐怖。在这个可说是作茧自缚的恶性循环中,饭能市民的确身陷恐慌状态。
    此时出现了一个在火药库吸烟的笨蛋。他是曾在埼玉县警本部警备部服勤的前警部,今年五十二岁,居然在自己的部落格中斩钉截铁地说,警察厅已经将有犯罪历史的精神异常者名单建档。将有前科的人建档是众所周知的事,但另外有一份特别的异常犯罪虞犯者名单,这件事只有警察相关人士知道,并未对外公开。这是因为不论犯下何罪,只要适用刑法第三十九条而免受刑罚,甚至也没被起诉的话,就不算有前科;而将这种已被释放的原被告的个人资料建档处理,会涉及人权上的问题。当然,毎次发生异常犯罪时,那份名单存在的消息就会再谣传一遍,但这是首次由退职的警察口中明确证实,而且时机点太糟糕了。于是,异常犯罪虞犯者名单存在的消息在网络上以光速四处奔驰,隔天,埼玉日报便把这件事登在社会版上。
    新闻报导的内容仅止于提及有这份名单的传闻再起,但读者的反应相当激烈。
    古手川进入之前。本部办公室的屋顶已经快掀了。门一打开的剎那,电话铃听和男人们的怒吼声如海啸般袭来。
    “所以我说了,没有那种名单就是没有那种名单,你不相信警察说的话是吗?”
    “呃,你的心情我们了解,我们真的了解。但没有任何证据就扣押人,这种事在法律上、人道上都不容许……”
    “不管报纸上怎么写,警方自有警方的正式发表……”
    “你是江户川先生吗?真的很抱歉。在还未构成事件之前,要警察去保护一名个人实在有点……”
    “这种事找警察就不对了,你还是拨市公所的代表号……”
    还不到八点,但电话铃响似乎没有停止的迹象。搜查员一人一部,总共十八部电话全在讲话中,而且待机中的灯还在闪着。
    “妈的!没办法工作!留下两部,其他的都设语音!”
    渡濑的命令让大半的搜查员都松了口气。
    “比昨天还惨,抗议电话几乎多了一倍。哼,不过就是刚好被媒体猜中而已。”
    渡濑憎恨地啐道:
    “调查迟迟没有进展,偏偏又节外生枝。都是警界出身的,竟还把那种情报泄漏出去。警察厅好像气炸了那家伙也被一般市民还有各关系团体的询问和抗议电话打爆了。听说刚刚在县警本部,警备部长被本部长叫去了,因为那个闹出问题的前警部之前是警备部长的直属属下,接下来——能够训诫一下了事就算好的,警备部也是祸不单行啊。”
    “警备部也、是吗?”
    “嗯,一早警备部警备课和机动队就接到出动命令了。听说饭能署也一样,除了今天没上班的人以外,几乎全部被派出去。”
    “几乎全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也没发生,不,是为了不让事情发生才被派出去的……啊,刚刚有人说,在还未构成事件之前,要警察去保护一名个人实在有点什么什么的。就是这个事。从恩田饭能市长以下,姓氏开头是‘エ’或‘オ’的市议会议员、住在其他市的县议会议员,还有国会议员的家属,都向警察申请自宅警备。真是丢脸,这种话也讲得出来。‘老鼠’他们要是知道,一定兴奋地猛搓手,这题材太有得他们发挥了。就算警备部的任务是保护要人,但这种状况等于公私不分,一定会被骂到臭头的。”
    对这番带自嘲意味的话,古手川只能咬着嘴唇点头。警察平时总是唱高调要保护国民生命财产安全,一旦事态紧急时,就只能沦为议员们的看门狗。
    “这个国家啊,自从七〇年安保以来,不知幸或不幸,都没有经历过大规模的暴动。就连恐怖活动。也只有十几年前那起奥姆事件而已。所以跟欧美或中东国家不一样,没有出动自卫队维持治安的必要。因为没经验,后果就是警备体制失去方向不知所措,警视厅当然是,地方县警更是。如果很有经验的话,说不定就不会这样临时抱佛脚也抱不了了。说起来真讽刺,这次的青蛙男事件完全把这种状况显现出来了。不只警备部受到影响,连总务部的情报管理课都被这把火烧到。”
    “情报管理课?”
    “就黑客啊。他妈的哪个混蛋骇进县警本部的计算机主机盗取虞犯者数据,幸好防堵得够严密才免遭外泄,负责人应该一脸惨白吧。但真正蒙受其害的要算是警备部,这个月的警备计划全泡汤了,因为必须全员出动,人手不够又没有支持,警备部长的脸色岂止惨白,根本就没有血色。”
    傲慢地撇起嘴唇,但眼睛根本没在笑。
    “还有,这个恩田市长也太好欺负了。跟要求自宅警备一样没道理,听说今天中午过后,就要发表声明表示对未破案忧心忡忡,拜托全体市民要协助调查,捜查本部要更努力缉凶之类的。哼,我都感动得快喷泪了。”
    略带讽刺的视线移向古手川,“怎样,这起把全国上下推进恐怖深渊的五十音顺序连续猎奇杀人事件,媒体闹得一天动地,哪会平静落幕,根本就像星火燎原那样不断扩大,就快变成你喜欢的那种事件了不是吗?”
    就算是开玩笑也笑不出来了,古手川摇摇头。
    “闹得沸沸扬扬的事件……我最痛恨了,千万别找我啊。”
    “喔?为什么?”
    “刑警负责抓犯人就好了啊。本来就应该这样才对,偏偏事情闹这么大后,就会被抓犯人以外的事绑住而什么也做不成。社会太过关注只会烦死人而已。再说我……我只想替那个孩子报仇。”
    “哼,不要夹带私情啊。”
    话中带刺,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感觉不到被刺的痛苦。

    古手川后来才知道,这天饭能市民的恐慌程度,搜查本部根本不能比。
    首先产生恐慌的是小孩的名字以“エ”和“オ”开头的父母,他们拒绝让孩子去学校,担心孩子上下学时惨遭毒手。于是很快地,各校的家长会召开临时会,决定父母要接送儿童上下学,但很多家庭是父母都在上班,能持续多久便成了疑问。疑问直接连结不安,不安再转成不满反弹到校方,甚至有人提出也要老师陪伴学生上下学,并负责到最后一个学生安全回家为止。一连串事件酿成莫大的逼迫感是众所周知的,因此校方无法否决这项请求。结果,老师们的工作时间立刻超过劳动基准法的规定时间,撑了三天后,老师迟到早退的情形陆续出现,由于当中也有人因为过度疲劳而生病,于是饭能市教育委员会向保全公司申请业务委托,同时对搜查本部发出前所未有的请求。请求的内容和几天前饭能市长所发表的声明无太大差别,但遣辞用字更激烈且带着动怒的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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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4-9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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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8-31 19:35:57 | 显示全部楼层
    当然,惧怕青蛙男的可不只小朋友的父母而已。由姓氏开头为“エ”和“オ”的人所发起的市民团体,光在饭能市就有六个之多,分别为〈饭能市市民安全考虑会〉、〈饭能警察署支持会〉、〈凶恶犯罪防止连盟〉、〈生命自救会〉、〈逮捕青蛙男请愿市民同盟〉、〈饭能市后援会〉——,值得一提的是,这些国体并不像一般的市民团体那样由律师等法律界人士出任代表,它们连成立都是在自然情况下产生的,例如在某个地区、某个职场,怀抱相同不安的一群人在熟人的招唤下就组成了;而且各个团体的主张并无相违之处,若说不同,就只有地区及成员的平均年龄不一样而已;背后也没有特定的政治团体在操控。就这层意义上来说,是很理想的市民团体,但没有法律界人士出任代表,背后又无政治团体支持的话,表示一旦失控也没有踩煞车的机制了。
    无论如何,各个市民团体所采取的第一个行动,就是要求捜査本部提供异常犯罪虞犯者名单。当然,搜查本部皆以侦查不公开以及拥护人权为由拒绝,但其实这是个痛苦的借口,因为罗列虞犯者名单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与拥护人权相抵触的行为。
    要求提供名单的团体与警察署员之间,气氛一开始就不太稳定。认为自己被逼到绝境的市民,当然不能同理总是说些场面话的公务员,于是不断出现该不该提供名单这种争执,结果,一名警察被揍,打人的市民遭当场逮捕。这名市民不久即被释放,但因这起纠纷,市民对警察的感觉便愈来愈恶化了。
    除此之外,对精神障碍者的中伤和迫害也开始引人注目。这是因为民众集体打电话或写信去骚扰精神科医师以及精神病患的收容机构。
    ‘你们不就是在藏匿犯人吗?’
    ‘把病人的姓名和地址公布出来。’
    ‘请你们二十四小时监视病人。’
    ‘干脆搬到其他府县去。’
    写信虽是较老派的方式,但也有人随函附上剃刀的刀片或是青蛙的尸体。由于做这些事的家伙全都标榜正义,更让收信的一方火大。到底是谁疯了?!强者与弱者,被害人与加害人之间的界线一天比一天更模糊不清,而且正在互相对调中。
    很多团体拒绝依赖警力。在〈仿效美国自救〉这句标语的促进下成立自卫团。各个自治会呼吁大家晚上七点以后尽量少出门,若发现可疑者必须立即通报。居家卖场的防犯小物业绩一飞冲天,门锁从两道改成三道、从三道改成四道,钥匙行忙到不可开交。
    自卫团和暴徒的差别在于纪律。换句话说,自卫团就是有纪律的暴徒。但宪法保障人民集会的自由,因此警察无取缔的权力。拜此之赐,自卫团的武装速度虽慢,但愈来愈激进了。除了枪炮之外,什么都可以拿来当武器,刀子、球棒、电搫棒,最后连镰刀、铁锹等农作工具都被收集来了。武装化的集团,毫无例外总是感情凌驾理智之上而容易擦枪走火。因为他们觉得与其慢慢谈,不如直接比实力更快。没有适当的训练又没有贯彻的指挥系统,武装集团一旦擦枪走火会如何呢?——并非没有知识分子能够指出这样的危险性,但见证到搜查本部的窝囊以及事件的悲惨后,只有选择沉默了。县警本部也讨论过是否适用刑法第二百零八条之三的凶器准备集合罪,但这个条文原本是用于及早取缔暴力集团或激进政治团体的抗争,再加上最高法院也曾做出判决,常理上不致令人立即感到危险的物品不视为凶器,于是警方只好放弃检举。当然,现阶段若是依法检举由民众自发成立的自卫集团,也有人判断后果可能是火上加油。
    无论如何,再清楚不过的就是市民对警察的不信任感了。自卫团的成立即在表明对警察的不信任,可是舆论一面倒,非但无人责难,反而压倒性地认为理当如此。加上不分男女老幼,大家齐声怒骂警察无能,还用怒骂警察来代替日常打招呼。至此,警察的威信已然扫地,不久,便一再有人趁黑夜在派出所的墙上乱涂鸦或大小便,显然警察这个职业已经遭众人蔑视,甚至有耳语传出,里中县警本部长下台只是迟早的问题了。
    不安与恐怖,不信与怀疑正沉重地笼罩着整个饭能市。除了自己,市民不再相信任何人,无形中等于自断精神上的退路。不,岂止自断退路,不安消磨掉判断力,恐怖驱逐了理智,不信吞噬宽容,怀疑侵蚀平稳。疑心暗鬼变成常态,人人的恐慌状态就要达到临界点了。经济上的不安是缓步到来的,生死交关的不安却是急速销蚀人心。
    然而,犹如革命前夕,谁也无法抑制此般不安。有良心的社会学者虽然静静地发出警告,但无人倾听。

    古手川来到泽井牙科诊所。从前也曾为其他案子到过牙科诊所,但一直坐在等候室,就会觉得牙科诊所特有的根管消毒剂臭味要染上衣服了;虽然和待在小钢珠店就会染上烟臭一样,但这种味道更让人生气。
    这段时间,持续监视着每天来此二个小时的当真胜雄。不,正确地说,其实只有第一天是监视,第二天起就算是保护了,因为自从有前科者备受非难后,小百合便拜托古手川保护胜雄,不要让他受连累。事实上,周遭人对待胜雄的态度的确起了些微变化,即便出于长年同事之情而不那么露骨,但连局外人古手川也感觉得到,他们看胜雄的眼神和接触胜雄的手都小小颤抖着。据小百合说,胜雄从医疗机构出来这件事只有泽井院长一人知道,但或许其他同事也隐约察觉出他的过去了。从诊所员工的角度来看,他们的心情应该是惊讶一直相安无事的同事突然变成一个变态了,甚至搞不好就是那个连续猎奇杀人事件的凶手吧。
    不过,古手川内心确信,胜雄绝非青蛙男。
    观察几天,便能大致掌握胜雄的工作内容了。说是医疗杂务,其实就是打杂,主要负责搬运医疗器具或废弃物这种劳力活,然后打扫,性质很单纯,完全谈不上动脑筋。也根本不会有工作注意事项。但这是有原因的,因为胜雄不会读写汉字,要他依照文书指示去做是有困难的。他会读也会写平假名,但汉字全然不行,在古手川看来,他的识字能力只有小学低年级以下的程度而已,因此能胜任的工作有限也是理所当然的。或许其他职员以口头一一说明,他就能做更多事了,但职场上人人忙得自顾不暇。根本没有工夫教他。
    识字能力如此之低,有没有办法以五十音顺序来挑选猎物呢?姑且不说“荒尾”,“有働”就不容易读,而“指宿”更虽,难到连自己都不会读了。青蛙男手边肯定有什么像是牺牲者名单之类的东西,但怎么想都没有必要特别去挑读解困难的名字。
    再加上,古手川的心态压根就拒绝胜雄是凶手的推测。依小百合的说法,胜雄就像家人般,和真人也亲如兄弟。因此胜雄绝对不可能杀害真人,这太违反古手川的世界观了。
    如果这样都还难免怀疑,那么看看胜雄的工作模样应该就能同意了。明明在这里这么久了,胜雄脸上别说无半点轻松,甚至一眼就能看出刻满了紧张感。这么单纯的工作他却这么认真努力,叫人印象深刻。当然,不一定非得认真努力不可才足以完成工作,但,认真努力会特别吸引旁人注意。
    无论政府力推怎样的就业对策,仍抑制不住失业率。派遣与打工依然横行,导致正式职员愈来愈少,全国的平均完全失业率已经超过百分之六了。这种状况下,刚从医疗机构出来的精神障碍者,他们要找到工作并持续就业有多么困难。这点已经听小百合说过太多了。二〇〇六年四月起实施修正障碍者雇用促进法后,公共职业安定所终于开始积极为精神障碍者介绍工作,但不包括因犯罪而待过医疗机构的人,结果就变成不得不靠观护人帮忙或托关系找工作了。当真胜雄的例子可说近乎侥幸。
    在等候室坐二个小时,护士们看也不看古手川一眼,这是因为泽井医师指示员工们不要理他。幸亏被当成空气。才能尽情观察诊所里的状况。泽井牙科诊所果然风评佳,不论何时来,等候室都是人满为患。听小百合说,泽井的医术确实高明,而且为人和蔼可亲,因此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将附近同行的病人抢过来了,结果变成三个町中唯一的一家牙科诊所。姑且不论诊所生意兴隆是好是坏,一般认为,病人多的牙医总是可靠的。
    各种疼痛中,牙痛算是相当难忍受的,通常等待的患者都会痛得无暇去想其他事情。然而竖耳倾听,便发现病人们或护士们的谈话中,频繁地提到青蛙男这个名字。而且神情活像在偷偷说些禁忌似地。在有暖气又整洁的诊所内交流着阴惨的猎奇杀人传闻——由于鎌谷町这里正是第二件命案的现场,因此有这种现象也是无可厚非,但日常生活犹如遭到异质的恐怖入侵,让古手川感觉糟透了。
    双手提着装废弃物袋子的胜雄经过眼前。这已经是第几趟了呢?这家诊所包含泽井在内共有四名医师,似乎没多久垃圾筒就满了。
    一看胜雄的脚下,发现鞋带掉了,正要提醒他的那一瞬间,他的右脚扭了一下,来不及喊出“小心!”,胜雄便跌在铺着油毯的地上。结果袋子破掉,发出好大声响。里面的东西全都撒了出来。渗血的脱脂棉、用完即丢的注射器、尖端切开的空瓶、空药跃子、牙齿的石膏模型……一股异臭立刻扩散开来。
    散乱一地的废弃物肮脏且有很多碎玻璃。在那里的患者纷纷走避,护士们也想帮忙吧,但人人忙得不可开交,于是连靠近都没有。胜雄显得相当忐忑,连站都站不起来。大概是不知如何应付这突发状况,一脸要哭的模样。周遭的视线全射向出糗的他,让他看起来就像只四肢痉挛的动物。
    一回过神来,古手川早跪在地上开始捡垃圾。胜雄满脸吃惊地看着自己,但自己也同感吃惊。
    我怎么会做这种事——?
    可,说出口的却是完全不同的话。
    “你没事吧?”
    胜雄的脖子笨拙地上下摆动。古手川虽然眼晴看着他,但一时觉得不好意思,就看向他的鞋子。
    然后吓了一跳。
    原以为右脚扭了一下是因为踩到松脱的鞋带,结果是另有原因。
    因为球鞋太脏了。不知穿了多少年。已经褪色到完全看不出原来的颜色;鞋面到处起毛,鞋带也有几个地方快磨断了;橡胶鞋底缺了一角且有裂缝;没什么泥土是因为洗过好几次了吧,再加上经年劣化,已经破烂不堪了;最显眼的就是右脚拇趾的地方破了一个大洞,露出袜子。一般这样的鞋子老早丢进垃圾筒了,会把人绊倒也不足为奇。
    刚从医疗机构出来的精神障碍者就业有多么困难?——小百合的话再次于心底响起。
    这样的鞋子,丢了吧——正想这么说时,又有人用自己的声音说:
    “这附近、没有鞋店吗?”

    自己应该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才对啊——古手川一边思索一边追上胜雄。向来自认属于很能够做客观判断,并对嫌疑人和事件关系人保持距离的类型,可事实却完全不同。
    向护士问了鞋店,告诉胜雄要带他去买新鞋时,胜雄大吃一惊后,乐得“呜哇哇哇”叫出来。由于声音听起来太夸张,反倒让古手川退缩了。
    (拜托,别高兴成那个样子——根本不是什么高兴的东西呀。)
    没理会古手川的为难,胜雄宛如孩子般雀跃。看到他那副兴奋的样子,根本不会想到他过去曾经杀害一名幼儿。人都会变吧?或者说,人有时会变得善良、有时会变得邪恶吧?
    一定会变的吧——手川希望这么想,宁愿这么想。不然,小百合的钢琴演奏不就失去意义,胜雄的认真努力不就是装出来的。
    把鞋子拿到柜台结账时,胜雄也是一个劲地抚摸鞋子的表面,确认橡胶鞋底的触感。所谓喜不自胜的笑容,指的就是这种表情吧?宛如小朋友独占全世界的圣诞节般,整张脸笑开了。柜台的年轻女店员见状忍不住一笑,然后连忙说:
    “啊……不好意思,我太失礼了。”
    “哪里,我们才不好意思呢,在店里吵吵闹闹的。”
    “不!不是这样的。呃……真的好开心,我是第一次碰到买鞋买到这么高兴的客人,真的很谢谢您。”
    说完,他开心地笑了。这种时候只要以笑容响应就行了,可这几天来,古手川已经无法自然地笑出来了。
    “那,穿来的鞋子要帮你们丢吗?”
    不觉点头的前一瞬,职业意识回来了。
    “喔不,我带回去好了,请帮我用袋子装起来。”
    为慎重起见,打算和公园留下的鞋印做比对。应该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但这样就太好了,至少可以成为洗刷胜雄嫌疑的证据。
    离开鞋店时,胜雄绕到古手川前面直视着他,然后挂着那副笑容说:
    “谢、谢谢。”
    这回轮到自己被目光紧紧盯住。毫无矫饰的单纯话语直直刺入心里。古手川知道自己两颊红了,又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厌烦似地摇了摇手来遮掩害羞。
    胜雄的宿舍位于泽井牙科诊所的隔壁。果然是医院才能这么奢侈吧,这是一栋盖了十几年的小而美公寓。职员都在加班而窗户暗成一片。胜雄的房间在二楼的左边,“房间、什么也、没有。”他不好意思地说。于是古手川就不做出想进去的表示,直接离开了。
    今天的事最好跟观护人报告一下吧——多多少少,古手川算是随便编个理由,便前往隔壁的佐合町去。这时候去见才刚办完真人丧事的小百合,不免有点紧张,但心里很清楚,不见的话只会更加担心。
    令人吃惊的是,相隔五日再来,佐合町的样子整个变了。才刚过七点,路上便行人寥寥,且个个射出警戒的目光。赶回家与家人团聚以及岁末年终特有的匆忙感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片沉寂,宛如亟欲躲过野狼来袭的羊群般屏神敛气。这种改变肯定是真人的命案引起的。连年仅七岁的小孩都不放过,青蛙男让这个町持续陷入战栗怖畏之中。
    回旋的风将路边的银杏落叶吹得团团打转。
    既然市街是由人群聚集而成,就与人群成为生命共同体。有讴歌春访大地之时,必有静待死神降临之时。打个浅显的比喻,市街的财政破绽,意味居民即将饿死,居民的高龄化。意味市街行将衰败。人死的话,市街也会死。人被恐怖逼得发疯的话,市街发疯也就不足为奇了。
    有働家的玄关上还贴着“忌中”的告示。门口的灯亮着,表示有人在家吧。不会待太久,看一眼就好了——按下电铃,打算等个几秒钟要是无人回应就离开。但,不一会儿门就开了。
    “哪位……”
    看见前来应门的小百合,一阵难受。
    比在丧礼上看到时两颊更为凹陷,眼神无光,憔悴不堪的脸上丝毫感受不到生气。
    “啊,古手川先生,辛苦你了。”
    小百合倚靠着大门,说得有气无力。彷佛不靠着什么,整个人就要垮下去了。
    “有働小姐!你有好好吃东西吗?”
    “真的很抱歉,我这张脸……因为没吃什么东西。”
    走近一看,皮肤失去光泽且毛孔粗大。常听人说“不吃妆”,指的就是这种状态吧。劳心催人老吗?看起来,下老了十岁。
    “请进。”小百合打开门。“大家都识趣地不想打扰我,但剩我一个人反而闷闷不乐,你能来真好。”
    当大门在面前敞开时,身体便自然地往里面走。
    家里当然开着灯,但不足以拂去宛如从地板下悄悄窜升的阴森之气。失去主人的电视游乐器、折迭好的小孩子衣服、餐桌旁空着的椅子、放在相框里的真人的脸——。彷佛哪里破洞般的丧失感让人待不下去,古手川不由得别开视线。可即便如此,那天那张被要求看着自己而害羞的微笑与怯弱的声音,此刻不容抵抗地复活了。记忆中的声音、容颜、遗物,所有令人想起死者的物品,有时会变成侵蚀生者的毒物。
    环顾一下,发现客厅角落有类似供奉真人照片与水果的供桌,但没有遗骨和牌位之类的物品。小百合注意到了吧,她说:
    “我们家没有宗教信仰,所以没有佛桌或神坛,纳骨在葬礼当天就做完了,葬礼真是可怕啊,好多东西在眼前一下就都收拾掉了。”
    古手川无言地点点头。据说。当父母为子女治丧时,葬仪社会刻意尽速结束丧礼,以缩短丧主哀伤的时间。
    “实在没法待在这里,都是真人的味道。”
    小百合叹息地说。
    “家里到处都是那孩子的味道,就算喷再多芳香剂也去除不了吧。”
    虚弱无力地站起来。
    “换个地方吧。”
    看着小百合一副硬拖起身体的模样,古手川猜到她要去的地方。跟在后面,果然小百合打开练习室的门。这间一直令人满怀期待进去的房间,而今徒留空虚且无机质的印象。密闭又宽敞的空间里,固定摆着的东西就只有钢琴而已,的确比较没有真人的味道。
    小百合有气无力似地瘫坐在椅子上,好半晌只是呆呆看着琴键,两手垂然。古手川除了看着她,无计可施。
    两人之间唯有叫人喘不过气的沉默流淌着。嵌灯与聚光灯的热度传不到这里,应该很温暖的灯泡也只是苍白。
    “我是个差劲的妈……”
    小百合终于开口了。
    “唯一的儿子死了,我却什么也没办法做。别说是找凶手、协助警察,我连那孩子高兴的样子都想不起来。一整天,就只会哭而已。真没想到原来我是这么无能为力。什么钢琴老师、什么观护人,竟然顶着那种头衔,真是恶心。你知道吗?这四天中,我做的事就只有穿着丧服坐着而已,丧礼的准备、到市公所办理死亡登记、埋葬的手续,全是别人帮我做的。我真的是……真的是什么也没办法做。”
    “这种事大家都一样。逮捕凶手好告慰亡者在天之灵,是我们的工作,家属能协助办案的地方本来就有限。……话说回来,真人的爸爸来过了吗?”
    “我老公吗?啊,来过了。大概是从报纸或电视知道消息的吧。虽然他那个样子,毕竟是真人的爸爸啊。他到丧礼的后面来,跟我说了很多话……奇怪了,他跟我说了什么我怎么都想不起来。等我回过神来,他已经走了。唉呀,他已经另外成立家庭了。当然没办法待太久吧。现在回想起来,如果丧礼上我们两个人能够手牵手。多少做出点夫妻的样子,或许真人会很高兴吧。但,我连那个也没做到。”
    小百合又静静垂下头来。看她那个样子,古手川心情真难受极了。明明人就在眼前,却感觉那般遥远。明明希望说些什么来安慰这位母亲,却找不到可以充分表达心情的言语。
    但,不说不行。
    “有働小姐,我觉得不是你想的那样。”
    能把想法如实表达出来吗?
    “不是你什么都做不到啦。像我们会抓坏人,可说起来,也就只会这个而已。但一定有许多事是妈妈、是有働小姐你做得到而我们做不到的吧?”
    小百合的视线缓缓回到琴键上。悼念死者,安慰死者在天之灵,还有为此而演奏乐曲的才华,她与生倶有。
    深深吐了一口气,小百合将手指放在琴键上。
    “那孩子啊,很喜欢肖邦的这首曲子。”
    接着,手指编织出来的是古手川耳熟能详的乐曲。肖邦练习曲第三号E大调《离别曲》。这是一首让作曲者本人说出“我未曾写过如此美丽的旋律”,而且收进音乐教科书里的世界名曲。小百合压抑向来强劲的打键方式,让每一颗音珠粒粒分明地飘荡在空中。旋律诚如作者自己称赞的那般美丽,难怪总是静静微笑的真人会喜欢这首曲子。不过,如今听来,这首曲子似乎预见了真人的命运,令古手川备觉难受。
    小百合的手指同旋律一起在琴键上华丽地滑行,一边明确地弹奏出伴奏部,一边仔细地刻画出主旋律,温柔、踌躇,却鲜明突出,尽管刻意压抑打键力道,却紧紧抓住听者的灵魂不放。哀凄优美的旋律中,真人那腼腆的笑容与怯生生的表情交互浮映出来。虽然虚幻得随时就要断掉似地,淡淡的音珠终究疗愈少年灵魂般地连续下去,曲调忽然高扬。旋律疯狂而骚乱。与亲爱的人生生别离的悲楚及恸泣,透过小百合向来的强劲打键一举爆发——。
    然后唐突地,乐音停止。
    犹如自梦中清醒般,古手川睁开双眼,见小百合猛地伏在琴键上。
    “有働小姐……”
    “拜托你,古手川先生,把凶手抓起来。”
    小百合趴伏着说。
    “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心爱的人死了是这种感觉,简直……简直像是心里破了一个大洞,不管再怎么弹,钢琴声都会从洞口跑掉,根本留不住。所以啊,我没办法接受真人的死是命运的捉弄。我觉得,如果相信真人是被我身边的人杀的,而且能够追究责任的话。那么多多少少就能填补这个破洞。所以拜托你,请你一定要逮捕凶手。”
    说完,小百合仍未抬头。
    很想搭上她的肩膀安慰她,偏偏胆怯的手不争气地动也动不了。
    但,当那瘦弱的肩膀开始颤抖时,古手川下决心抱紧。
    可,小百合仍浑身发颤不已。

    他那股兴奋热劲还降不下来,因为从未接触过的宝物入手了,是一双散散发着橡胶味的新鞋子。那个男人最近常在自己的周围徘徊,但好像是老师的朋友。一开始还挺讨厌他的,但既然会送这种礼物给自己,说不定和自己是同一国的。
    他把鞋子放在玄关摆好,然后转身面对放着其他宝物的地方。储藏室的下层,那个角落收藏着许多他心爱的宝物。
    女性的衣物、内侧沾上血渍的垃圾袋,还有爱用的武器。这三样都是显示自己就是。青蛙男的证物。光看着心情便激奋起来。
    今天在诊所,大家的话题仍绕着青蛙男打转。男的女的、老的小的,不论何人都无法忽视他。接下来是“エ”。到底会选上谁呢?
    每次一想到那些提心吊胆的人,昏暗的喜悦就爬遍全身。别人不得而知的牺牲者,自己却已经知道了,这种优越感让人兴奋到极点。拥有选择权是王者的证明,最先知道也是王者的证明。
    俯视着宫殿广场上一堆可怜的废物,身为国王的他高声下敕令。“下一个玩具就是你!”——光幻想这个情景,就令人满溢幸福感。
    寒风敲打玻璃窗,不断发出啪咑啪咑的声响。听在他耳里,宛如崇拜自己的拍手与欢呼。在这个昏暗窄仄的一人王国中,他无时无刻不陶醉在这片欢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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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0-8-31 19:37:58 | 显示全部楼层
    四、燃烧
    1 十二月十九日
    这一天,卫藤和义的心情一样很糟。
    首先是那个年轻护士的态度太差劲了。取回餐点时,看到没吃完,就不断说教那个营养价值如何如何、那个费用又如何如何,一副当护士很了不起似地。当然要抗议了,于是把餐点一把打翻,那女人竟用最恶毒的眼神瞪向自己,最后还不断碎碎念。真是叫声超难听的夜莺。
    医院伙食之难吃也叫人火大。这家医院号称市立医疗中心,果然脑外科、咽喉科、耳鼻科、胃肠科、心脏外科、泌尿科等几乎所有医疗设施都齐全了,就只少了牙科,但会每半年从外面请开业医师前来进行强制性检查,只要发现异常,医院也会派车接送就医。拜此之赐,卫藤的蛀牙发现得早,也已经治疗好了。尽管每天泡在各项检查、各种药物中,对这里的设备倒无不满,唯独伙食比超商便当还差,让人觉得这里的厨房没有盐巴这种东西,喝的汤也只是白开水而已。鱼煎得半生不熟,连饭都是六分陈米配上四分麦子。对挑嘴的自己来说,这些根本就是狗食。这种东西干嘛非强迫人吞下去不可?更何况,自己可是鼎鼎大名的卫藤和义啊。
    然而,最令人受不了的其实是自己的身体。糖尿病——真是一种让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疾病。不过才四十过半,为何非受这种老人病的痛苦不可呢?
    那天发生的情景记忆犹新。正在法庭上为被告人是否具责任能力进行辩论时,突然腰部剧痛,就这么当场倒下。随即送医,醒来时人已经在床上了。医师告知是因为过度偏食及饮酒而病发。一听,果然想到一大堆日常生活中的征兆,如视力衰退、频频晕眩等,偏偏就是不想上医院,结果这笔账一口气来要了。但是,卫藤认为不养生、不忌口绝非他个人的自我管理能力太差,要怪就怪工作实在太忙了。
    卫藤自开设事务所以来,一直以处理刑事案件为主。虽然律师是各自独立的行业,业界却存在着鲜明的等级之分。以债务整理等民事案件为主而赚取佣金的律师,在同行间很被瞧不起,还是以处理世人关注的刑事案件、向国家请求赔偿的案件而扬名的律师才会受到瞩目,也才会有更多生意上门。卫藤哪有闲工夫去处理欠债还不出来这种穷人家的事。事实上,卫藤会成为大忙人,是从被媒体炒得沸沸扬扬那桩松户市少年犯罪案开始的。大多数人都判断检方有利,可结果,卫藤让被告获得无罪判决,打了漂亮的一仗。于是卫藤以新进气锐的人权派律师之姿,一跃成为媒体宠儿,并如他所料,委托辩护的案件蜂拥而至。
    卫藤原本就是个见机行事、能够胜负立判的人,而且接案向来考虑周到,八成会败诉的案子一概不接,因此战功彪炳,屡战屡胜为他带来更多的委托案。除了累积实绩之外,他在业界的风评也不错,没多久便被任命为律师会的干事。像他这样的新人竟能在一群律师老手的勾心斗角中出线,可说是异例中的异例。不过,为了兼顾律师活动与律师会的运作,只得牺牲睡眠时间,歆食也多半是客户作东的宴席,全是高蛋白、高热量的山珍海味。
    事业如此一帆风顺,健康却日渐恶化,恶性循环的结果终至今日的疾病缠身。对于放眼未来将进军政坛的卫藤而言,不得不说是意外打乱人生布局。若是单纯的过劳也就算了,但糖尿病这种疾病相当凶险,截至目前在法庭上交手的检察官或法官根本比不上。视力衰退、动脉硬化,最后连行走都有困难,可怜的卫藤落到没有轮椅就无法移动的地步。卫藤受到的打击太大了。正所谓爬得愈高跌得愈重。即便客户和事务所的职员们嘴巴上不说,但大家都视同卫藤已经退出律师界了。
    然而律师这行只要没被剥夺资格,只要人还没死,谁也不能强迫谁停业。因此,虽然卫藤大骂一天天削瘦下去的两只脚,仍然梦想有朝一日自己能再站上法庭。不仅视力,连记忆力也衰退了,岂止下半身,连手腕到指尖都开始感觉麻痹了,但这个现实他却始终视而不见。
    吃完六点送来的晚饭后,卫藤便匆匆套上外套离开病房。路上遇见几名护士,但她们只是投以责难的眼光,并不想阻止他。“没在怕吧?明明晚上那家伙会出来趴趴走的说。”当中也有人故意说得很大声让他听见,可不用说,卫藤根本不放在心上。
    外面的确冷飕飕,但还不到刺骨的程度。虽然坐着轮椅,但并非下半身不遂,而且这样的寒冷,正好可以刺激被医院的暖气吹得昏沉沉的大脑。一天中要是不能有半个小时接触外界的空气,愤懑就会累积下来而且消毒药水的味道闻久了,便会觉得这个病永远不会好似地,让人充满不安。和这个不安相比,青蛙男算什么。
    外面的世界正陷入依姓名的五十音顺序将人残忍宰杀这种恐怖氛围中。依照顺序,下一个牺牲者好像是以“エ”开头的人。难怪护士们会说卫藤有生命危险。最先说这件事的护士表情好认真,但卫藤一笑置之,因为不论下一个被杀的人是谁,肯定不会是自己。不知幸或不幸,如今的自己已沦为医院的俘虏,不住在家里,也不住在事务所。院方也未对外泄漏住院病人的身分吧,因此除了家属、事务所员工以及医院的人以外,应该没人知道卫藤和义的住处。一个住处不明的人,怎么可能被疯子锁定目标呢?
    卫藤坐的是电动式轮椅,不需要以腕力操作。散步路线是从医院通到河川、铺得相当好的自行车专用道,所以毫无通行障碍。再加上近来大家都怕凶手出没,一过傍晚便不外出走动了,因此自行车也很少。
    到了河川的堤防就折返回医院,这是卫藤的固定路线。走没多久,风向变了,改吹顺风。卫藤从怀里掏出香烟,点火。别说是个人房,医院无处不禁烟,之所以强烈向院长要求单独外出散步,原因之一便是为了能够不必在意别人的目光而尽情吞云吐雾。
    深吸第一口烟时,背后传来迫近的脚步声。
    哒哒踏踏。
    哒哒踏踏。
    好难得啊。念头这么一起的瞬间——。
    冷不防,后脑勺遭袭击。
    似要把头打下来的攻击。
    眼球快要飞出去了。骨头应声破裂,同时无法呼吸,铁锈味在口腔和鼻腔间扩散。卫藤的头撑不住地往前倒之后,又向后反弹,拉长的喉咙被什么东西捆住。
    随即被用力一绞。
    力道猛烈,似要将脖子拧碎。事出突然,痛觉消失,只感到喘不过气来。
    意识急速低迷下去。
    要绞得更紧吗?又被捆了一圈。
    此时,嘴唇的右边碰到谁的手指。
    反射性地,张开嘴巴不顾一切地死命狼咬。
    拧绞的力量瞬间暂停,但马上又开始了。紧咬的下巴泄气似地,没力了。
    数秒后——卫藤的呼吸停止,心跳也消失了。
    但。掉在地上的香烟还点着火。

    正田町的河边发生火灾。接获邻近居民的通报,消防队员立即赶到现场。发现燃起熊熊火柱的是一个人。火势虽已紧急扑灭,但等到县警的搜查员赶来时,尸体已经三分之二以上碳化了。
    河边,煤油燃烧的臭气和尼龙、肉烧焦的苦臭混为一体飘散着。闇黑中,警车的车灯照出煤烟窜升。野风吹袭,可全然无法吹散那强烈的恶臭。古手川用手帕紧紧摀住口鼻靠近尸体,因为光看便知道只要吸一口气就要吐了。事实上灭火后,好像有几名新进的消防队员吐得乱七八糟。
    尸体是坐在轮椅上被烧的,煤油似乎是从头上淋下去,所以头部最先碳化。也因为如此,和全身比起来,烧焦的头颅显得不成比例地小。轮椅还有些地方烧得火红,冒出刺鼻臭味。
    “烧得有够惨的,明天就轮到我们了吧。”
    渡濑也用手帕按住嘴巴说。
    “明天的报纸,会让搜查本部整个着火,你看。”
    递上来的尼龙袋中,装着笔迹熟悉的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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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擦汗
    2024-4-9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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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0-8-31 19:38:52 | 显示全部楼层
    “会烧成这样都是因为发现得太慢了。就像现在看到的,河边的两侧被堤防遮住,使得堤防下方的民宅看不到这里。通报者是住在大楼五楼的居民,但那个通报者一开始好像也以为是谁在河边焚烧垃圾。”
    原来如此。古手川心想。虽然是死角,但离民宅并不远,常识上根本想不到会在这里烧人。但,这名凶手至今已经连续干了几票违背这种常识的事了。
    纸张和死者的钱包一起放在尸体旁边,还慎重地用石头压住。
    钱包里有驾照,轮椅上也印有医院的名字,得以马上查出死者身分。随即连络市立医疗中心,对方也正在寻找死者,因此迅速照会完毕。仓惶赶来的主治医师从烧剩下的部位特征,立刻证实被害者就是卫藤和义本人。
    “先不说一般人的印象,在检察官还有我们这边,他是个风评很差的律师呢。虽然顶着人权派的头衔,其实骨子里是个利欲熏心、见钱眼开的势利鬼。听说去年夏天紧急住院的,真想不到已经坐轮椅了。”
    “但是,通常这种时期、这个时间,这样的人物会单独出来散步吗?他的胆子这么大喔?”
    “因为只有自家人和医院的人知道他住在哪,所以不可能被当成目标。听说那家伙说过这样的大话。最近大家都知道个资法,询问处不必说,只要本人不希望,连病房里也不会贴出名字。那么,问题就在这里。这样的话,青蛙男是怎么知道卫藤律师住处的呢?最合理的解答是?”
    “……医院的人,或者律师事务所的谁就是青蛙男。”
    “那就赶快把所有关系人的名单列出来,列完后,还要查明所有人的不在场证明和背景资料。”
    厌烦的口气中听得出些微的希望,这是因为终于能锁定嫌犯了,可以说是前三件命案以来的大进展。然而,古手川隐隐约约觉得希望渺茫。
    那样狡猾且心机重的凶手,怎么可能随便做出留下自己地址这种蠢事。虽然是在人家的住处杀人,但还是挑选日常生活空间的死角。而且即便犯下三起命案,也极少留下任何直接连结上自己的东西。犯人百密必有一疏——这句老掉牙的话确实说中了不少案例,但就是觉得完全不适用于这次的命案上。
    “班长,那个……”验尸官向这边喊。
    “什么事?”
    “请过来一下,有东西想让你看。”
    带过来的是烧焦的尸体,正面朝上。整个头愿焦黑,眼球也烧光了,只有牙齿还留下部分白色。验尸官以职业性的冷静抓住上下颚,慢慢掰开。
    “知道了吗?上下的齿缝里夹着类似肉片的东西,因为是在口腔里面,所以没烧光。”
    凝视手电筒的光轮中间。夹在牙齿内侧的残留物,确实像是吃剩的残渣,大小差不多满满一耳挖勺。
    “请赶快照会医院伙食的菜单。很少人会让这么大的食物残渣黏在牙齿里面不管吧,为慎重起见……”
    “你觉得是什么?”
    “我想是什么肉片应该错不了,所以,很难想象是在烧死之前咬自己的皮肤或肉。运气好的话……这是凶手的。也就是被害人咬下了凶手的一小块肉。”
    “凶手的一小块肉……”
    “凶手从被害人的背后把绳子往后套在脖子上,然后在后面交叉,又绕回前面再交叉一次来绞死。碰到被害人嘴唇的部分恐怕是手指吧。”
    “班长,你刚刚说捜查本部会着火?”
    “是啊,说得难听一点,从事发以来,我们一直遭各界指责,被来自各方的压力压得喘不过气,警备部被夺走,甚至被解体。这都不算什么,但最后的下场,就是我们要和尸体一样被烧成炭。你看好了,明天各家报纸一定炮火对准本部,猛攻我们耗费这么多时间和人力办案,却防止不了第四起命案发生。这已经不是换一两个干部就能了事的。主屋闹大火。一定会延烧到几个人身上。但。真正可怕的还不是这个。”
    渡濑压低声音。
    “人人陷入恐慌状态后,警察迫于外界压力而一味急着破案的话,往往会错抓犯人造成冤罪。这种事,从向来就不怎么威风得起来的警察历史就能得到证明。无论如何,这种事绝对不准发生。冤罪有三大坏处,会把无辜的人的一生都葬送掉,却放真正的犯人逍遥法外,还会让民众对警察失去信心。会带来这三大坏处的案件,让它走进迷宫也好。如果会陷害一个无辜的人,还不如让一个凶手跑掉。”
    古手川吓一跳,不由得东张西望。最后那句话,再怎样都不是担任捜查指挥的人应该说出口的。所幸渡濑旁边只有自己一人而已。
    “喏,你有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吗?”
    “该怎么说,简直像是被从上面监视那样让人心里直发毛吧。”
    有同感而默默点头。
    “这次的凶手不能光说他异常,叫人害怕的是他是个诡计多端的家伙。搞不好被我说中了,我觉得不只是这个犯罪行为本身,连这个行为会对媒体和世人造成怎样的影响,都在他的算计之中了……不,不对,我总觉得连我们都被那家伙耍得团团转,也不只我们,整个饭能市民全都被他玩弄于股掌间似的……”
    说到这里,渡濑突然摇摇头。
    “唉呀,我刚说的你随便听听,当成我在胡思乱想好了。”
    古手川再次默默点头。但,并非同意渡濑是在胡思乱想而点头,其实,古手川也一直有这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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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4-9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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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0-8-31 19:39:56 | 显示全部楼层
    四、燃烧
    2
    十二岁那年的春天,有一个小女孩搬到Natsuo家附近。这个名叫铃置美香的长发女孩小Natsuo三岁,由于到校的路线相同,两人总是结伴上下学,感情非常好。
    因为父亲工作调动的关系,美香自然要跟着转学。他们租了一间透天厝。父亲的收入应该还过得去吧,这点从美香身上穿的衣服便可想而知了。美香的脸蛋、鼻子和嘴巴都小巧玲珑,但有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由于穿的都是很可爱的衣服,在Natsuo眼中看来宛如洋娃娃般。一牵手,柔软得叫人吃惊,那软绵绵富弹性的触感,简直感觉不到骨头的存在,和自己凹凸不平的手指太不一样了。一靠近便闻到怡人的香气,是淡淡的香皂和牛奶味。头发总是飘散出洗发精的芳香。
    “我第一次住在可以看到田和山的地方。”美香说。应该是自懂事以来就多半住在都内吧。
    “而且,有好多会霸凌人家的男孩子。”美香又这么说。或许出于这个缘故,似乎很把Natsuo当成靠山的样子。
    “交、交给我吧。我会保、保护你。”
    Matsuo这么说。但盘踞在Nastuo心里的另一个生物可不这么想。
    这个女孩快死时,那可爱的脸蛋会痛苦得歪成什么样子呢——?
    每当握起美香柔软的小手,闻到她怡人的发香时,这个想法就益发强烈。但,“她绝不是猫狗,而是自己的同类”这种伦理观,勉勉强强压抑住那个昏暗的欲求。
    然而,这种状况持续不了多久。某天晚上,一如往常,辰哉从背后侵犯Natsuo时,说出了这样的话。
    “每次、和你、一起走的、那个女孩、叫做美香、吧?”
    “……嗯……嗯……”
    “长得、就像个、洋娃娃似的。”
    虽有同感,但不想附和,便保持沉默,结果辰哉又继续说:
    “那个小女孩要是我女儿、就好了啊,一定比操你、还要爽好几倍。”
    这一句让Natsuo的自制力崩溃。被虐待也好、被凌辱也好,至少都是为了满足父亲的欢心,这下连这个最起码的自尊心都被否定了。
    明明自己正在承受这么痛苦、这么难受的罪。
    这个男人却说,那个连话都没说过的美香比自己还要棒。
    “那、那个小女孩的皮肤、一定摸起来、很滑很滑吧。那里面,也一定比你的、更、更软吧。”
    边说,辰哉边射精了。
    自制力一崩溃,美香是同类这种伦理观也就同时崩溃了,只剩下因她夺走父亲对自己的兴趣而产生的憎恶感。以及把她那如洋娃娃般的身体当成玩具般玩弄的单纯欲望而已。
    Natsuo心中的怪物慢悠悠地抬头了。
    隔天早上起,Natsuo看美香的眼神就变了。不是看待感情好的妹妹,而是肉食默在评价猎物的眼神。对于美香不是猫狗这个事实,也已经不是伦理观上的,而是生物性差异上的认识。因此,Natsuo放弃之前认为眉间偏上一点的地方是要害的想法,因为若有凶器迎面飞来,就算小孩子也一定会反射性地避开。
    那么,从后面呢?让美香走前面,然后攻击她的后脑勺让她昏过去。这种事在电视剧上看过好多次了,应该没问题吧。等她昏过去后。就跟洋娃娃没两样了。但,还是有个问题,大家都知道美香总是跟自己一起上下学,要是她中途不见了,大家肯定会怀疑我。难道没有什么更好的机会吗——?
    没想到机会就来了。
    一到暑假。果然和美香在一起的机会变少了。Natsuo虽然企图和她接触,但又怕被别人看见,就这么每天烦恼着。
    有一天,傍晚时分。
    家里附近已经很难看见猫狗踪影了。杀了那么多,似乎连野狗都心生警戒而避开Natsuo的生活圈。即便如此,Natsuo仍如沙漠中求水的旅人般捕猎着。
    那天,天色突然变暗,不到五分钟就整个暗下来了。时间还不到四点,四周却暗得犹如夜晚般。
    一粒,又一粒。
    大粒水滴瞬间霹雳啪啦变成倾盆大雨,不一会儿就下成银色帘幕了。周遭除了雨的敲打声,什么也听不见。雨势猛烈得将地上的热气和尘埃冲刷一净,连杂草丛生空地上的味道都冲散掉了。
    Natsuo没带伞,被雨淋得受不了而躲进空地角落的废屋里。这间废屋从前是民宅,住户搬走后就变成放置农机具的地方。当然,屋里没电,躲进去也是暗成一片。
    掸掉头上、身上的雨滴时,有人从背后出声。
    “是Natsuo吗?”
    一回头,没想到竟然是美香。她也是全身湿嗒嗒的。
    “我出来买东西,突然碰到下雨……”
    话还没说完,一道闪电,紧接着雷鸣轰然乍响。
    “啊!”惊叫一声,美香紧紧抱住Natsuo。湿透的皮肤失去温度。如尸体般冰冷,但两人贴在一起的部分又像炭火般一点一点恢复温暖。
    “Natsuo,你好温暖喔。”美香双手环住Natsuo的腰,天真无邪地说。Natsuo连忙握住她的手,因为就在她手下方一点点的后面口袋里,插着一把铁槌。这把用来攻击猫狗的道具,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派上用场。
    废屋中只有自己与美香两人,空地上无其他人影,雨下得这样猛,一时不会有人过来吧,然后口袋里又有惯用的道具。所谓千载难逢,不就是这种事?Natsuo感谢命运。
    闪电再度劈裂白昼的黑暗,雷鸣即起。当雷电同一时间出现时,表示雷暴云就在正上方了。
    “Natsuo,你说过会保护我的。”
    美香抱得更紧了,她的头顶正好碰到Natsuo的鼻尖,发丝濡湿,以致向来的洗发精香气变淡,然后和着汗味扑进鼻腔,提醒Natsuo一个事实。
    美香不是洋娃娃,她明显是个有血有肉的人——现在还是。
    因此,必须赶快夺走她的性命,让她心跳停止,让她再怎么依偎再怎么搓揉,皮肤的温度都回不来。
    为了把她彻底变成洋娃娃……
    在雨声隆隆的包围下,仍听得见美香的心眺声。美香也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吧。这个心跳声正以她想象不到的原因噗通噗通作响。
    “……来,美香,把眼睛闭起来,向后转。”
    “咦?干嘛?”
    “我有东西要送给你啊。”
    “咦?是什么?”
    美香放开抱着Natsuo的手,然后转身背对。
    虽然处在高度紧张中,但Natsuo极为冷静。迅速拿出铁槌高高挥起,朝那一点准确地打下去。
    像是被布包着的茶碗破裂般,发出轻轻的含糊的声音。铁槌陷进头颅里。没吭半句话,美香一屁股坐在地上似地倒下。
    拔出铁槌的同时,周围又放出电光。咕噜一声,溢出的血沫浮映在闪光中。尿失禁吧,一股尿骚味从地面窜进鼻腔,但Natsuo并未幻灭,这种事在猫狗身上早见过了,正是这种臭味,才证明活生生的动物已经变成玩具了。
    慎重起见,从口袋里掏出塑料绳,在脖子上绕二圈后,用力一扯。且不论实际效果,这个动作半是一种仪式了。因为一扯再扯,尿就会一股一股流出来,也算是帮洋娃娃清洁身体内部。
    把没必要穿着的衣服三两下脱下来,露出白晰又滑嫩的裸体。这么漂亮的洋娃娃要怎么玩呢?Natsuo钟爱似地用脸颊摩挲她的皮肤,虽然还有点体温,但生命的火苗已然熄灭,如玻璃珠般黑白分明的眼珠也已失去光采。Natsuo的胸口快被期待和好奇心撑破了。
    然后,突然想到。因为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所以除了铁槌以外,什么工具都没准备。但,一环顾四周便安心了。虽然没带工具来,但废屋的角落里不是一整排农机具吗?Natsuo站在农机具前面若有所思,没多久便拿起一把锄头。锄刀的宽度仅比美香的脖子粗一点,而且很有重量,比美工刀和水果刀之类要好用多了。
    闪电把薄暗中的尸体照得亮晃晃。
    动手之前,Natsuo先脱下衣服,以免被溅血弄脏。虽是第一次切割人的尸体,但不难想象流出来的血一定比猫狗多。
    两脚站在头的两厕,像是把头夹在中间般。只要把锄头对准脖子,靠它的重量就足以让锄刀陷进肉里。第一次使用锄头,但早知道诀窍了,就像之前使用的工具那样,不要害怕,然后管它三七二十一地直直砍下去。
    将锄头高举到后背,凭这股劲道,不必费什么力,也能靠锄头本身的重量达成目的吧。
    屏住呼吸,像挥竹刀那样挥下去。
    正中目标。
    肉破裂和骨头断裂的触感传到手上。血沫随即飞溅到膝下。虽有心理准备,Natsuo还是被庞大的出血量给吓到。这一砍并没完全砍断,刀刃劈到脖子的三分之二深就停了,血沫顺着刀刃噗嘟噗嘟不停涌出,眼看着血泊愈来愈大片。弯腰观察喷血的情形好一会儿,没多久就成了间歇喷泉。脖子就快断掉的关系,头颅摇摇晃晃。
    这次换用一只脚固定住头颅。朝那张五官端整的脸踩下去的瞬间,一股凉飕飕的快感窜上背脊。
    就在正准备再次挥动锄头时。
    “住手!”
    门口飞来怒吼声。回头看的同时,锄头被抢下。
    眼前站着穿着雨衣的警察。警察以看见怪物似的眼光望着Natsuo全身,又看清倒在地上的东西是什么后,大吃一惊。之后的事情就不太记得了。
    被强迫穿上衣服。废屋里塞满了塞不下的警察。尽管人数这么多,却无一人开口说话,大家只是默默低头俯视美香的尸体。
    腰部被捆上绳子,但没铐上手铐。然后被押进警车,接着在一间除了桌子无其他物品的单调房间里被问东问西,但到底怎么回答的也记不得了。只是跟被辰哉凌辱时的感觉一样,彷佛那个豪胆的自己正在观察失魂落魄的自己似的。
    会判死刑吧。Natsuo迷迷糊糊地想,但似乎并非那么回事,岂止如此,所有警察不分男女全都对Natsuo好温柔,简直像是用手碰触脓肿的伤口般。
    不可思议地,竟没有辰哉前来面会的记忆。或许是忘了,但对Natsuo而言正好,因为面会的话,那家伙准会把自己臭骂一顿而且更加瞧不起。被捕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不见辰哉了。
    电视上看到的那种审判情形也没发生,只是站在三个坐着的大人前面,被告知什么事情而已。坐在中间表情严肃的男人,在离开时以沉重的口气说了一些话,但也完全不记得了。
    而且也没有入监服刑。Natsuo被送进一间叫医疗少年院的机构,那里的设备和职员令人联想到医院。他们给的房间有六张榻榻米大,墙壁新粉刷过,跟Natsuo原来的房间相比,简直像是饭店客房。能够和父亲隔离、简单但确实的三餐,而且是个人房。明明杀了一个人,生活水平却提高,真令人不可思议。
    入院后,有好一阵子都在进行各种检查和诊断。心理检查、脑波检查、MRI(磁振造影)检查。然后没多久,Natsuo就接受一位医师的问诊。
    这位医师自称姓御前畸。
    “你叫做嵯哦岛Natsuo?”
    “医生……要……开刀吗?”
    “开刀?没有啦,不必,我又不是外科医生。但你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杀死美香了……要被换掉大脑吧?”
    “哈哈哈,换掉大脑?你的想法真特别,所以跟像你这样的孩子说话很有意思。你不必担心啦,我没打算改变你的个性或人格,但会让你重新、从婴儿时期开始重新再来一遍喔。”
    “婴儿……”
    “没错。你会变成这样,是因为在那种环境下长大的关系,所以我们会让你在完全不同的环境里回到婴儿时期再重新开始。很不凑巧,这里没有你的爸爸和妈妈,但在这里工作的每一个人都是你的家人,只要你愿意,当然我也是你的家人之一。”
    “要在这里、住一辈子吗?”
    “不会的。只要你能学会人生重要的事,能够成为一个会为别人流泪、会发自内心爱人的人,就可以到外面的世界去了。”
    “……不行啦。”
    “怎么了?”
    “大家都知道我杀死美香了,我出去的话,就会被大家欺负。”
    “这样啊,这个你也没必要担心。”
    御前崎说完,亲切地笑了。
    “那就改名字啊。”
    “咦?”
    “有个地方叫做家庭裁判所,只要去申请,他们认为理由正当的话,就可以改名字了。其实不少人从这里出去时都改了名字,而且你可以到别的地方、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去生活。这没什么不好,因为要以一个新的身分重新出发,有时候就是需要一个新的名字呢。”
    新的身分——新的名字。
    Natsuo被这番话完全吸引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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