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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清明上河图密码6·醒世大结局》作者:冶文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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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4-9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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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0-9-24 21:16: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心气
    雀鼠尚知人意,况人乎?
    ——宋太宗·赵光义
    一、孤冷
    昨天,那个紫衣怪人走向汴河边那客船时,甘晦正巧经过。
    当时,甘晦心里坠着事,只略瞅了两眼,便走开了。可才走了十来步,猛听得身后一个妇人怪叫,他不由得停住脚,回头望去,见那个紫衣怪人已经离开,怪叫的是那个船家娘子,她船上似乎死了人。甘晦心里一颤,感到有些不祥,便跟着瞧热闹的人凑了过去,踮着脚朝船舱里张望,一眼瞅见木箱上那张倒仰的脸,他顿时惊住,止不住地打起寒战。
    甘晦今年二十七岁,是耿唯的亲随,原本已跟着耿唯离了京城,去荆州赴任。寒食前,耿唯先和一众赴外任的官员进了皇城,在大庆殿面过圣、辞过阙。而后雇了一头驴子、一辆独轮驴车、一个僮仆、两个脚夫。清明一早,主仆五人一起兴兴头头地出了东水门。耿唯仅有的两个朋友前来饯行,还特地照着旧俗,在护龙桥上杀了头羊,讨个远路吉行。
    甘晦当时挑着箱笼,脚底轻畅,心头一片欢欣豁亮。天下人都望着汴京城,赞它如何繁丽富盛。甘晦生长在这里,眼中所见,却是满街鬼、遍地奸、一城贼。权势逼得人喘不过气,财富压得人直不起腰。哪怕贵为宰相,也是今朝登云梯,转眼贬千里。真是冠盖满京华,得意有几人?
    就如甘晦的父亲,屡屡应举不第,只有奔走于权贵之门,做个门客书仆。希图能得些沾带,讨一个恩荫官。可他才学平庸,又缺顺风溜水的本领,至今也只是一堆门客中最靠边角、不见头脸的那个。
    甘晦自幼生得清秀出众,人见了,都说他必定出人头地。这相貌也的确给了他许多便宜。可容貌毕竟只是皮相,挡得一时,挡不得一世。一眼看貌,二眼看才,三眼则得看品性。甘晦承袭了父亲这蹇命,才学上平平无奇,功名无望,也只能给人做书仆。连那清秀容貌,也渐渐失了神采。
    他辗转十多个官户门庭,两年前,才到了耿唯身边。耿唯性情孤冷,少言寡语,在礼部任个闲职,每日只是按班应卯。耿唯只比甘晦长两岁,正是雄心勃勃求功业的年纪,他却似乎安之若素、淡然处之。那时,甘晦已经磨得没了傲志,跟着耿唯,常日清清静静,倒觉得十分顺意。
    可是,到了今年,耿唯忽地性情大变,时常躁郁不宁。正月间将妻儿送回了家乡,身边只留了甘晦一个人。有几回出门,也不带甘晦。回来后,又冷着脸,独自在书房中踱来踱去。甘晦服侍时,若略有些小过犯,立即勃然大怒,青着脸大声斥骂。
    甘晦心想,这里恐怕再待不得了。正在寻思另投别家,有天耿唯上朝回来,满脸抑不住的欣喜。原来,他被差往荆州任通判。通判一职,与知府平齐。又是外州,到了那里,不再受朝中层层官阶压迫,大半事务,自家做主。像甘晦这等亲随,自然也大有施展之处。这些年来,甘晦时常见那些外任官的亲随,去时一挑书,归来两箱银。
    甘晦早已没了大企图,这时心顿时活了起来,想要挣些家业给众人看。他忙偷空去寻那些老亲随,向他们讨教。得了些秘传后,自家不住谋划起来:探清主人心意,能通最好,不能通,则须瞒得密实;最要紧是州府那些衙吏,好事歹事皆由这些人把控,先得探清虚实,然后软硬相兼,切记不能露出自家短……
    终于离了京,一路慢慢赏着春景,好不畅快。行了十日,到了蔡州,傍晚在城外馆驿中,刚安歇下来,一个快马驿递飞奔而至,交给耿唯一封书信。耿唯读了那信,脸色顿时变暗,连夜饭都没动几口。甘晦瞧那书信并不似公文,却不知是何人寄的私信,竟能令官府驿递投送。
    第二天清晨,耿唯面色枯黄,显然一夜难眠。甘晦服侍他洗脸时,他哑着嗓吩咐了一句:“今日返回汴京。”甘晦虽预料不会有好事,却没想到竟是返京。见耿唯面色难看,又不敢问。
    一路闷闷,三天前回到汴京,耿唯却不进城,付清钱遣走了三个僮仆,只在南城外寻了一家小客店。甘晦将箱笼挑进了客房,房中有些潮霉气,他正要去开窗,却见耿唯打开箱子,从里头取出一锭五两的银铤,递了过来:“我这里再安不得你,你另投高明去吧。”
    甘晦顿时呆住,他虽跟随过十几个官员,却一向明白,自己只是受雇于人,只须忠于职事、尽自家本分,莫要奢望与主人能有多少情分。跟着耿唯这两年,尤其平淡,甚而近乎冷淡。可猛听到这句话,他心中竟一阵酸痛,几乎涌出泪来。他自己都惊诧,这两年平淡之中,竟已生出一段情谊。
    这情谊恐怕源于不争:耿唯于世无所争,甘晦也早已灰了心,于人无所求。两人相处,彼此无甚寄望,也无须猜忌,更无所牵绊。这在热油锅一般的汴京城,如同树荫下一小片清凉地。坐在那里,并不觉得如何。起身离开,才知难得。
    他望着耿唯,泪水再抑不住,嘴唇也抖个不住:“大人为何要说这等话?”
    耿唯却迅即背转身,冷着声说:“你走吧。”
    甘晦知道若再多言,耿唯恐怕又会勃然发作,便抹去泪水,颤着声说了句:“大人多加保重。”随即拎着自己的包袱,快步离开了客房。
    临出门时,他偷望了一眼,见耿唯垂着头,如同一棵孤树,立在危岸边,眼看便要被洪水卷倒。
    出了客店,他没头没脑走了许久,一直走到蔡河边,才颓然坐倒在一处僻静草岸边,望着刺眼的夕阳,浑身空乏,像是死了一般。
    他不清楚耿唯那孤冷源于何处,却知道自己自出生起,便已注定了孤冷命。他父亲为应举,年过四十才娶亲。四十一岁那年,他父亲最后一次应考。进考院前,他父亲先去二王庙烧香,得了上上签。又去大相国寺看相,那相士说他青气冲额、喜光满眼,乃高中之相。他父亲不敢信,将汴京有名的测字、卜卦、扶乩、占梦都求算了一遭,全都是大吉之兆,他父亲欢喜无比。
    然而,临考那天清早,出门却碰见个道士,望着他父亲不断叹息:“你本是状元之相,只可惜被个阴鬼投胎到你家中,冲了禄分。”他父亲听了慌疑不已。那年果然又未考中,回家才知,妻子怀了身孕。
    因而,甘晦尚未出世,他父亲对他便憎恶不已,给他取了这个“晦”字。并以此为由,再也不愿去应举。连带他娘对他也心怀疑忌。甘晦自幼生长在这嫌憎中,尤其弟弟出世后,亲疏冷暖对照越发刺心。甚而连他自己,也时时生出自厌自弃之心。
    他坐在那河岸边,回想起这些,心中越发凄寒。几乎冷透心肠时,竟又想起耿唯那孤冷神情。他心中忽一颤,似乎醒悟了什么,细思良久,才明白:耿唯撵走他,其实是在呼救。但他们这等孤冷成性之人,哪里呼得出口?反倒常常变作冷拒。
    念及此,他顿时站起身,心中一阵热涌:我得去救他!
    二、尾随
    夜深后,周长清轻步上到二楼隔间,站在黑暗里,向北窗外张望。
    汴河两岸一片寂静。天上一抹新月,稀疏几颗淡星,只洒下些微光亮。两岸已没了行人,只有三两家店肆还亮着残灯,等着最后一两个醉客离开。
    他这脚店前的河岸边,木桩上系了一只小篷船,崔豪、刘八、耿五三人正躲在船篷里。
    周长清戒备了一整天,原本早已疲乏,这时望着那只小船静泊在那里,竟有刘邦垓下围项羽之感,困意全然不见。望了半晌,谯楼上传来三更鼓声,他忙走到南窗边,朝那院子望去。
    寂静中,吱呀一声,那院门打开,陈三十二如约从里头走了出来。小心带上门,背着那钱袋,走向巷口。虽看不清楚,却仍能觉到他心头慌怕,走得极犹疑小心。周长清不由得点头一笑,崔豪寻得此人,果然合适。
    他又盯向客店后门边那两间宿房。右边那间房门发出些轻微声响,一个人影溜了出来,飞快移到后门边,打开一道口,迅即闪了出去。
    周长清忙转头望向西房,还好,西边那间宿房房门也随即打开,里头走出一个人,擎着盏油灯,是主管扈山。扈山快步走到后门边,边闩门边自语:“怎生忘了闩门?”这时,左边那间宿房门开了,里头两人走了出来。扈山回身笑问:“两位还未安歇?”那个瘦长男子闷声应了句:“睡早了,这会儿倒醒了,再睡不着,去河边走走。”扈山笑着点点头,不再言语。
    让扈山关门,是冯赛想到:两方人分别住进后门宿房,窥伺到陈三十二出来,必定要尾随。为了防备他们彼此撞见,一方从后门出去后,扈山立即出来关门,挡住后面一方,令其不得不走前门。
    果然,那瘦长男子和翟秀儿装作不慌不忙走向前门,到门口时,陈三十二正好背着钱袋拐了过来,两人见到,便仍装作无事,走在前面。而从后门溜出去那人,则隔了十几步,尾随在后头。两方人将陈三十二夹在中间。
    周长清忙又转到东窗边,见前头两人慢慢走上虹桥,陈三十二则转过这楼角,拐向河岸边,加快脚步,走近河边那只小篷船,将背上的钱袋一把甩到船艄板上,随即转身,飞快往西边逃开了。船篷里则伸出只手,迅即将那钱袋扯了进去。
    前头那两人在桥上,扭头俯视,正好瞧得清楚。但两人没有停步,走到桥顶时,瘦长男子才停住脚,扶着桥栏,装作看景,不时扭头窥望岸边小篷船。翟秀儿则加快脚步,下了桥,望对岸跑去,迅即不见了踪影,自然是去报信。
    周长清忙又去寻后面那人,却寻不见。那人刚才尾随到楼拐角这里时,便停住了脚,此时应当躲在楼下暗影里,陈三十二丢下钱袋,他自然也瞧得分明。
    冯赛鹬蚌之计,走到这第二步,是要让双方都误以为陈三十二将钱袋交给了正主。谭力四人会认定船上藏的是李弃东,李弃东则会猜测是谭力四人。
    李弃东应不敢贸然上船去抢,更不愿旁人知晓钱袋一事。为求稳妥,他恐怕会吩咐人尾随这小船,寻到谭力四人藏身处,再谋划出手。
    谭力四人则相反,他们人手多,又做过苦工,不怕与李弃东厮斗。冯赛之所以用这小篷船,是因船篷下藏不了几个人,好叫谭力四人放心上船。
    周长清双眼不住在岸边小船、桥上瘦长男子、楼下暗影这三处间来回急扫,暗自推断——桥上中年男子是李弃东所派,楼下男子则是樊泰。不知冯赛计策能否应验。
    他正在思虑,一个身影忽从楼下黑暗里闪出,脚步轻疾,走向岸边那只小篷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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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24 21:16:54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傲气
    谭琵琶没料到梁红玉竟会来。
    他正在花园里听曲吃酒,门子来报,说梁红玉求见。谭琵琶先是一愣,随即笑起来,任你眼高过青云,终得低头迈门槛,便高声说:“叫她进来!”
    梁红玉身边并无使女,独自一人走了进来。头戴花冠,朱衫红裙,杏眼流波,明艳高华。相形之下,自己身边那几个侍妾顿时萎败。只是经历了那桩羞辱,梁红玉神色间竟仍带着傲气,毫无伏低之意。谭琵琶见了,顿时不乐,斜倚在竹榻上,瞧着梁红玉走到近前,躬身道了个万福,似有些不情愿。
    他懒懒问:“你来做什么?”
    “崔妈妈命我来给谭指挥赔罪。”
    “哦?她教你赔罪?她若不教你,你便不赔这罪了?”
    梁红玉仍低着眉,并不答言。谭琵琶越发气恼,盯着梁红玉,琢磨该如何折辱这女子,将她那傲气,剥衣裳一般剥尽。
    谭琵琶从没体味过何为傲气。他是小妾所生,他娘原是个弹琵琶的歌伎。他出世后,父亲原本已给他定好了名字,那正室却说,树有树根,草有草本。庶出的儿,哪里配用正名,就唤他琵琶,好教他一辈子莫忘了自己出处来由。
    仅这名字,便教他吃尽了嘲笑。他心里最大愿望,便是有朝一日发迹了,换一个堂堂正名。可他除了乖顺以外,再无其他优长,处处被人看低,哪里能有发迹的一天。这般缩头缩手,活到十来岁,眼看便要成年,却瞧不见任何出路。正在灰心无望,却没料到,一位族中伯父回家省亲。
    那伯父名叫谭稹,自幼被送进宫里做小内侍。族中人都已忘记了他,他却竟在那皇宫中挣出了头,做过几回监军,被赐封节度使。他们族中仕途登得最高的,也只有一位县令,何曾见过这等高官?那伯父归乡,是想在族中过继一个儿子。族里宗子忙将小一辈子弟全都聚集在庭院里,由那伯父挑。谭琵琶当时排在角落,却被伯父一眼选中。
    谭琵琶不知自己为何会被选中,又惊又疑,又慌又怕,跟着这位新父亲来到京城。等下了车,走进那宽阔宅院,他才见识了何为人间富贵。谭稹待他极严厉,差了四个师父保姆,从一饮一食、一言一行教起,丝毫不得违犯。他虽无其他本事,却最善听从。每日所学,一样样都用心尽力。花了三年多,他大变了模样,举手投足,尽是贵家公子格范。
    只是他少年时未读过多少书,行不得科举一途。谭稹自家是凭军功一路升进,便也将他安置到军中,积了些年月资历,如今已是指挥使。
    这些年来,谭琵琶在这位父亲面前始终无比乖顺,极尽孝道。唯有一件事始终耿耿于怀——改名。当年过继时,谭稹听了他这名字,竟笑着说,这名字好,一听便忘不掉。后来,他已成了贵公子,越发受不得这名儿,寻机在父亲面前略提了一句。谭稹却说,名改,命便改,万莫乱改。他只能恭声点头,不敢再提。
    除了名字外,他倒是事事顺意。将自己从前受过的诸般欺压屈辱,一样样全都回报过去。连五岁那年一个堂兄抢走了自己半张油饼,他都记得。带着兵士回到乡里,逼着那堂兄一气吃下十几张油饼。
    近两年,他父亲谭稹越发得官家器重。宫中内侍中,握有军权的,头一位是童贯,第二位便是他父亲。去年方腊作乱,天子便先差了他父亲,率大军前去江南剿灭方贼。
    谭琵琶在京城的势位也与日俱升,虽尚不及蔡京、王黼、梁师成、童贯等几家第一等贵要子弟,却也已是四处横行,人人避让。父亲谭稹去江南剿匪后,他更是再无顾忌,整日和一班豪贵子弟牵鹰带犬、挥金散玉,寻尽人间快活。
    然而,他父亲谭稹到了江南,屡屡战败,在杭州尚未交战,便弃城逃奔。他父亲将罪责归于杭州知府及几个将官,其间便有梁红玉的父兄。
    今年正月,谭琵琶听闻梁红玉被配为营妓,不但明艳惊人,剑法也极精妙,连才病故的剑奴都略有不及。谭琵琶正厌腻了汴京妓色,忙唤了几个贵要子弟,一起赶往红绣院探看。那崔妈妈见到他们,自然将那张老脸笑成了蜜煎果,忙不迭叫人去唤梁红玉。一眼看到梁红玉走进来,他顿时呆住,那面容如月,清寒照人。恍然之间,似乎也照出他的原形——那个妓妾所生、人前不敢言语、只配低头乖顺的卑弱庶子。
    他早已忘记自家这原形,顿时有些慌起来。同行那几个子弟发觉,一起嘲笑起来。他越发慌窘,攥尽了平生气力,才勉强持住。梁红玉却嘴角含笑,款款应答。那些子弟哪里能坐得住,吃了两盏酒,便争着伸手动脚,意图轻薄。梁红玉则不慌不忙,左闪右让,轻轻巧巧避过。
    谭琵琶一直冷眼瞧着,见梁红玉不但毫无卑怯,反倒从容不迫。不似在伺候恩客,倒像一位姐姐在照料一群愚顽幼弟。那眉眼间,始终有一丝清冷傲气。他不由得腾起一阵厌憎,区区一个妓女,你凭何敢傲?
    身旁那些子弟却似乎并不介意,又吃了些酒,越发放诞。梁红玉实在缠不过,便笑言先比剑,赢了再亲近。那些子弟哪里会剑法,便一起推举谭琵琶应战。谭琵琶虽被父亲严命,学过一些武艺,却只是面上功夫。但他想,梁红玉毕竟一个娇弱女子,加之心中厌憎,便站起了身。
    梁红玉唤使女取来两柄剑,皆是兵器监所造、边兵所喜的厚脊短身剑,利于近身厮斗。梁红玉含笑将其中一柄抛给了他,他险些没能接稳,脸顿时涨红,握紧了剑急走到庭院中。梁红玉舞个剑花,将剑尖指地,道了声:“请谭指挥指教。”他并不答言,挥剑便刺,没想到梁红玉轻轻一闪,避到一边。他转手又砍,梁红玉再次侧身让过。旁边顿时有人叫好,他越发羞恼,又横臂斜刺。没料到梁红玉手腕轻轻一转,放平剑尖,在他手腕上轻轻一点,正点中酸穴。他手一麻,剑顿时掉落在地。众人顿时喝起彩来。他羞恼已极,像是被剥光了一般,却只能尽力笑着,用尽气力才赞了一声好。
    自来京城,成了贵家之子后,他从未受过这等羞辱。回到家中,手仍抖个不住。家中养的那只白狮子猫却不识眼色,凑到他腿边蹭痒,他一怒之下,抓起那猫,猛力摔死在柱子上。看到众仆惊望,他越发恼怒,厉声吼退众人,让贴身干办拿三百两银子,立即去红绣院,叫梁红玉明日去金水河芦苇湾游船上陪宴。
    第二天,他只带了几个贴身男仆,将游船驶到芦苇湾等着。半晌,梁红玉被接了来,她进到船舱,见只有谭琵琶一人,顿时有些惊疑。谭琵琶便是要她这般。他笑着说:“昨日太喧闹,没能好生吃一杯酒,今日咱们两个安安静静吃几盅——”说着斟了两盏酒,将一盏递了过去。梁红玉有些不自在,但接过了酒盏。他举起酒盏:“这一盏,敬你剑法高妙。”说罢仰脖喝尽。梁红玉勉强笑了笑,也只得一口喝完。
    他放下杯子,坐到椅上,笑望着梁红玉。梁红玉看看手中酒盏,顿时慌起来,忙要转身出去,舱门早已被关死。她又试图去开窗,窗扇也从外边闩紧。她回身怒瞪向谭琵琶,谭琵琶却忍不住笑出了声,笑声虽有些难听,但看到梁红玉眼中那傲气消尽,他却极欢心。
    梁红玉在窗边惊慌了片刻,随即眼一翻,昏倒在地。他过去慢慢剥光了梁红玉衣衫,抱到榻上,尽情玩辱了一番。解恨之后,见梁红玉要醒转,才穿好衣服,唤仆人进来,将梁红玉赤身丢到了枯苇荡边的雪泥里。
    他叫船夫将船驶离岸边,泊在水中间,坐到窗边,自斟自饮瞧着。半晌,梁红玉醒了过来,惊怔了片刻,随即缩抱起身子,在雪泥中哭了起来。他不由得放声大笑。梁红玉听到笑声,惊望过来,一眼看到他,顿时止住了哭。
    他不由得愣了一下,却见梁红玉抬头怒瞪向他,目光利剑一般。他被盯得极不自在,忙扭过头吩咐:“开船!”
    四、皮匠
    庞矮子见到张用,吃了一惊。
    他猜不出张用是如何逃出来的,或许是有人帮他?庞矮子不由得暗悔,早知如此,该顺手做个人情,替他解开那麻袋。不过,庞矮子活了这三十多年,“早知如此”之事做过太多,行走江湖,如同和尚修禅,得快刀切萝卜,必须爽利,容不得丝毫黏滞。因此,他并没有流露心中所想,咳了一声,沉了沉气,这才开口:“张作头?你寻我们兄弟,不知有何事?”
    张用帽儿歪斜,面目惺忪,满身的灰尘,胸前更浸了一片油滴汤水,似乎才从地牢里爬出来。唯独一双眼,仍神采跳荡。他抬手躬身,深深一揖:“张用三生何幸,能再度拜会沧州三英?我寻你们沧州三英,是要托你寻一个沧州人。此人论名头,远不及你们沧州三英。论胸怀本事,在你们沧州三英面前,更似苍蝇比苍鹰。”
    “哦?张作头要寻什么人?”
    “银器章。”
    庞矮子虽已隐隐猜到,听张用说出,仍有些暗惊。他更在意的是,张用连呼了四遍“沧州三英”。看那神色,听那语气,似乎含着些奚落,自然是在那麻袋里偷听到的。庞矮子微有些赧恼,但又觉得,奚落之外,张用多少仍有些褒扬之意。更何况,庞矮子只在自己兄弟三人间说过,从没听外人道过这名号。这时从对面听到,心底里有一番说不出的快悦。如同一只小鸡破壳而出,虽有些陌生惊悸,却终见天日。
    他不住回想张用唤这名号时那音调、声气和神情,竟忘了答言。
    他原是沧州一个皮匠,因生得矮小,人都唤他矮子。他听着刺心,但自小便学会一个道理:争不过、斗不赢时,只好拿和气自保。他便任人这般唤他,听到时不露嗔恼,尽力笑笑。那些本不敢这般唤他的人见了,也跟着唤起来。好比河边一片洼地,裂一道口,河水便尽都涌进来,哪里拦挡得住。不需多少时日,洼地便成了池塘。再多心气,也被淹沉。
    这些他都还能忍,忍久了,甚而不觉得有何不妥。到了该求婚论亲的年纪时,矮,才真成了要命铡刀。他尽力攒钱,四处托媒人,可那些人家看他过门槛都吃力,全都当即回绝。相一次亲,心便被割一刀。媒人劝他把眼放低一些,寻个身有残疾的女子。他听了,越发伤心,却笑着摇了摇头,从此断了娶妻的念头。
    一个念头硬生生压住,必定从另一处泄出。那之后,他生出个癖好:但凡上街,尽往人多处钻,见了年轻妇人,便凑到后头,偷偷朝那些妇人衣裙上吐痰。起先,他还觉得快意解恨,久了之后,便倦了。反倒恨自家竟变得如此龌龊,因而越发丧气。正当他百无生趣,甚而不时涌起轻生之念时,一桩大好事竟从天而降。
    庞矮子受雇于一家皮革铺,那老店主最善制皮,不论羊皮、牛皮、鹿皮或是兔皮,经他鞣制,均细软柔滑,触手如绵。不过,这鞣制手艺乃独家秘传,每回鞣制,那老店主都关起门,不许外人进入,只教给了自家那个老来才得的独子,连两个女儿都丝毫不露。庞矮子和其他雇工只能做些晒割生皮、石灰脱毛等粗笨活计。
    庞矮子那时才十七八岁,不愿一生吃这笨苦饭,存了心,时时暗中留意。他见那店主在后边场院里养了许多鸡,每日都叫一个看院的老汉将鸡粪扫作一堆,用粪桶搬到鞣房中。人矮有矮的好处,庞矮子见那鞣房墙上开了几个砖洞通风,便乘人不备,从那砖洞费力爬了进去,躲在生皮堆里偷瞧。
    原来,那店主用温水浸泡鸡粪,等发出酸臭气味后,将生皮浸在里头,泡得熟软。庞矮子断续偷瞧了半年多后,将这秘技学到了手。他原本想出去自家经营,一来没有本钱,二来这鞣制手艺除了粪浸之外,还有诸多功夫。他便继续留在这里,慢慢偷学。
    过了两年,那店主的独子出外吃酒,与人起了争执,竟被打死。他那老妻也旋即伤痛过世。店主没了后嗣,经人劝说,又续了一房妻室,是个年轻妇人,虽无十分容貌,却也有八分俏丽。姓也少见,姓星。那老店主恐怕是夜里过劳,不上半年,便得了虚耗之症,一命呜呼。他那两个出嫁的女儿伙同舅氏,来夺家财。那星氏并不争执,自家披着孝,去沧州府衙申告,自呈虽无身孕,但并无改嫁之意。推官照律法,将全部家产断给了她。
    那星氏极慧巧,虽只旁观了几个月,却已大体知悉这皮革铺经营理路,并一眼瞧出庞矮子通晓鞣革技艺,便叫庞矮子做了主管。庞矮子从未被人这般重看过,忙跪在地上连磕了几个头,磕得过重,额头出血,险些昏死过去。
    他感恩图报,每日尽心尽力。他偷学的那鞣制技艺虽及不上老店主,却也不输于沧州其他皮匠。那星氏又亲自坐镇店前,极擅笼络人,皮革铺生意反倒好过从前。
    这般过了三四年,庞矮子酬劳也涨了许多倍。他虽攒了不少钱,却相亲无望,继而又厌于再去偷唾妇人。正在灰心之际,有天傍晚,那星氏忽然唤他到后院,支开了下人,隔着张竹帘子问他:“我见你年纪已不小了,却未成婚。我这铺子又离不得你。我若出嫁,这铺子便成了绝户产,得充公,带不走分毫。你可愿入赘进来?”
    庞矮子猛一听到,被雷轰顶一般,惊在那里,嘴不住开合,却说不出一个字来。主家娘子又问了一遍,他却仍说不出话,扑地跪倒在院里,几乎哭出来,口里连声嗯、嗯、嗯……
    星氏似乎笑了笑,又轻声说:“你先起来出去吧,这事先莫要声张出去,我得再打问打问,有哪些规程和避忌,官府及亲戚两处也得理顺。”
    他做梦一般晃回场院那间住房,躺倒在床上,饭也不吃,饿也不觉,呆怔到半夜,都仍不敢信。
    第二天,他被一阵叫嚷吵醒,忙出去看时,才知院里昨夜遭了贼,连星氏都不见了。她那卧房门被人撬开,晚间脱的褙子和衫裙都挂在架子上,丝鞋搁在床下,被子掀落在地上,人被劫走了。
    庞矮子从一个梦顿时掉进另一个梦,痴了几天说不出话。过了半个月,官府只查出,那伙贼人领头的姓章,生了一圈褐红络腮胡须。他听了这个消息,买了一柄朴刀、一把匕首,带上自己攒的银钱,四处去寻那姓章的。
    他没想到,这一寻便是十来年,已时常记不起自己在寻什么。
    途中,他先后遇见那两个兄弟,董六和姜贵,两人虽比他高,却都缺些心智,因而极信服他。对这人世,他本已没了希求,有了这两个兄弟后,觉着自己身为大哥,得替他们踏出条路来。便带着两人,边寻姓章的,边四处闯荡,几乎走遍了各路州,去年才到京城。在这天下最繁盛之地,他们仍无出路,只能以盗窃为生。
    有天,他在路上无意间见到一个褐红络腮胡须的盛年男子,一打问,那人姓章,沧州人,人都唤他“银器章”。庞矮子顿时惊住,听说银器章正在招雇护院,便寻了个牙人,拿刚偷来的两匹锦作酬劳,费了许多口舌,总算进到章家。
    然而,他们却被差到金水河边那庄院里,根本无缘得见银器章,只从其他护院口中隐约打问到,银器章似乎买过许多个小妾。庞矮子听后,顿时想起主家娘子星氏。隔了十多年,他已记不清星氏容貌,只记得头回见她时,她穿着素白孝服,一树梨花一般。还有,最后那天傍晚,说起招赘,他跪下磕头,星氏似乎轻笑了一声,那笑声甜得似梨水……
    只可惜,没等他打问详细,银器章便犯了事,逃走不见。他兄弟三人也被那管家辞退。这几天,庞矮子一直暗自琢磨,去找寻银器章。没想到张用竟来到他们寄身的这破钟小寺,要他相助,也为银器章。
    庞矮子忽而想起一个人,银器章的管家“冰面吴”,那人应该知晓自家主人的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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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4-9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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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24 21:17:39 | 显示全部楼层
    五、舅舅
    陆青想到了一个人,王小槐的舅舅。
    他心中暗暗自责,虽从未经过这等事,却也不该忘了此人。王小槐正月来京时,已和这舅舅密谋好:那夜从李斋郎宅里偷溜出来,用一只病猴替换自己,放到那轿子中,引那些人来谋害。王小槐只是个顽劣之童,这些人事,自然全得靠那舅舅安排。
    陆青记得那晚王小槐和舅舅来访时,那舅舅自报姓薛。香料薛家曾名满京城,这香染街又是香料商铺聚集之地,应不难找。陆青离开李宅后,便拐到香染街,一路打问过去。
    问过几人后,果然问着了一个老经纪:“你问老薛那败家儿薛仝?他哪里还有家,十年前便已败尽了。这一向,他不知又从哪里拐骗了些钱,换了身新绸鲜缎,裹住那臭囊胞,四处招摇耍嘴。整夜歇在第二甜水巷的春棠院,迷上了那院里的一个妓女,叫什么吴虫虫——”
    陆青谢过老者,缓步进城,来到第二甜水巷,寻见了春棠院。院门虚掩着,他叩了半晌,才有人出来应门。是个十二三岁女孩儿,藕色衫裙,眼珠黑亮,望着陆青先上下扫了两三道,小嘴一撇,露出些不屑:“你寻哪个?是来卖曲词的?虫虫姐姐才求来萧逸水一首新词,还没记熟呢,你过两天再来吧。”
    “薛仝可在你院中?”
    “那薛大蹄髈?他正和虫虫姐姐歇着呢,日头不到顶上不起来。你寻他做什么?”
    “能否请你唤他出来,我有一些要事相问。”
    “瞧在你模样倒俊气,和那萧逸水有几分像,我便去替你唤一声。过两年我便梳头了,那时你若肯来,我饶你些钱——”
    小女孩儿眨了眨眼,砰地关上了门。陆青愣在那里,回想那神情语态,不由得想起馔奴。吴盐儿当年恐怕便是这般乖觉灵透,早早认清自家处境难改,却不肯认命,一心寻路寻机,拼力求安求好。
    他等了半晌,门才又打开,一个中年微胖男子走了出来,薛仝。
    上回陆青并未太留意此人,这时细细打量,见薛仝果然戴了顶新纱幞头,穿了件青绿银线云纹锦衫,白底碎叶纹蓝绸裤,脚上一双淡青缎面新鞋。略偏着头、眯起眼,望向陆青。那神态之间,乍富之骄,混着重拾旧荣之傲。
    一眼认出陆青,他立时有些不自在。回头见那小女孩儿扒着门扇,露了小半张脸,转着黑眼珠一直在瞅,忙露出些笑:“陆先生,咱们去巷口那茶肆坐着说话。”
    陆青点点头,随着他向巷口走去,见他身形步姿略有些发硬,隐透出一丝慌怯。仔细审视,这慌怯并非惧怕,只是羞愧,又含了几分理所当然自辩之意。他感到陆青目光,转头笑了笑。见陆青望着他的锦衫,越发不自在,忙望向旁边树枝上一只鸟。意图极显明,不过是想引开陆青目光,莫再瞅他的新锦衫。
    陆青心下明白,薛仝所愧,是为钱。他瞒占了些王小槐的资财,除此之外,似乎并未做何伤害外甥之事。
    陆青停住脚:“这里无人,我只问几句话。”
    “陆先生是问小槐?”
    “嗯,他如何跟随了林灵素?”
    “林灵素?那个仙童真是小槐?清明那天,我在汴河湾见到那神仙身旁的仙童,第一眼便觉着是小槐,却不敢信,也不敢跟人说。”
    “正月十五之后,他去了哪里?”
    “他先还跟我躲在城郊一个朋友家中,过了两天,竟不见了人。我寻了许多天,都没寻见。”
    “那朋友是何人?”
    “他家原是药商,折了本,破落了,只剩南郊那院农舍和几十亩田。小槐许了他十两银子,他才答应我们在他家借住。小槐不见后,他也极恼,跟着我四处去寻,我替……小槐赔补了那十两银子,他才作罢。”
    陆青留意他目光神色,并未说谎。只是说到“替”字时语气发虚,他之愧,果然只在银钱。
    “小槐走之前,可透露了什么?”
    “我问他李知州既然要荐举他到御前,为何要躲起来?他笑我是呆鸡眼,只瞅得见麸皮,瞧不见谷仓。还说他已谋划好了,叫我莫多嘴。稍不顺他意,他便拿出那银弹弓射人。我哪里还敢多问。不怕陆先生耻笑,在他面前,我哪里是个舅舅,分明他才是我舅舅。”
    “除了李斋郎与你,他来京之后,可曾见过其他人?”
    “嗯……正月十五傍晚,他叫我陪他进城去看灯会,到了宣德楼前,我跟他失散了,寻了许久才算寻见。他站在‘宣和与民同乐’那金书大牌子下,和一个人说话。我连唤了几声,他才跑了过来。我问那人是谁,他说驴子拉磨,叫我只管动腿,莫乱张嘴。”
    “那人样貌你可记得?”
    “前两天,我见着那人了。”
    “哦?”
    “那天我和朋友去汴河湾吃酒,见十几只大船运来许多花木。有个朋友认出那是荔枝树。我们从没见过荔枝树,都跑去瞧。原来那些树从三千里外的福建运来,要搬去艮岳御园里种。督看力夫搬运花木的是营缮所的一个监官,五十来岁,一张瘦长马脸,正是元宵夜和小槐说话那人。我一打问,才知那人名叫杜公才,原只是个胥吏,几年前因献策给杨戬,骤然得了官。他献的那计策便是搜刮民田的括田令。得了官之后,他又去巴附朱勔,朱勔因操办花石纲得宠,这几年何止气焰熏天,人都称他是‘东南小朝廷’。杜公才从朱勔那里又讨得了营缮所花木监官的肥缺。不知小槐是如何与他挂搭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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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25 22:17: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 歧途
    古今成败,善者从之,不善者改之,如斯而已。
    ——宋太宗·赵光义
    一、送信
    甘晦赶回了耿唯住的那家小客店。
    店主却说:“那位客官出去了。”
    “去哪里了?”
    “客官愿去哪里,便去哪里,俺们哪里好多嘴?”
    甘晦心里不安,却不知能做什么,只好坐到那店前的棚子下,要了碗素面吃了,而后坐在那里等。一直等到深夜,耿唯都没回来。
    他见店主和伙计开始收拾桌凳,忙问:“我家主人那些箱笼有没有带走?”
    “没有。他倒是先拿了三封书信,让俺寻个人替他递送。兴许是约了人聚会去了?”
    “哦?送去哪里了?”
    “俺没看,是隔壁阿青送去的——”店主走到店外,朝隔壁唤道,“阿青!”
    那个阿青闻声跑了过来,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厮。
    甘晦忙问:“你送的那三封信送去哪里了?”
    “一封太学,一封东水门外——”
    甘晦原本猜想耿唯恐怕是写信给那两个朋友,但太学和东水门外这两处皆非那两位朋友的地址,他忙问:“还有一封呢?”
    “还有一封是观桥横街。”
    “观桥横街?”甘晦大惊,“是寄给谁?”
    “甘亮。”
    甘晦越发吃惊,甘亮是他的胞弟,小他两岁。他从未在耿唯面前提及过家人,耿唯如何知道他有这个弟弟?又为何要寄信给甘亮?
    “不是甘晦,是甘亮?”他忙问。
    “嗯。我虽识不得几个字,晦和亮却分得清。”
    甘晦满心疑惑,忙谢过店主和小厮,背起包袱袋子,进城望家里赶去。
    自十五岁起,甘晦出去给人做书仆,从此便极少回家。唯有逢到年节,才买些酒礼回去一遭。进了门,父母面色都冷淡淡的。他也只是问过安,尽罢礼数便出来,茶都不喝一口。
    唯有弟弟甘亮,性情温善,能和他多言语两句。但父母在场,也难得深言。有时在街头碰到,甘亮总是强邀他去吃茶或吃酒。兄弟两个相对而坐,心里始终隔了一层,话头往来,总对不到一处,因而,甘晦便尽力躲着这个弟弟。他们已经有两三年未坐到一处,不知弟弟这两年在做些什么,更不清楚他和耿唯有何原委。
    他虽一路急走,到家时,也已近子时。街头只偶尔有行人经过,家中那巷子更是漆黑寂静。甘晦走到巷口,不由得停住了脚。这时,父母早已入睡,若去敲门,势必会招来怨怒。犹豫半晌,他还是转身离开,去大街上寻了家客店,投宿一晚。
    辗转一夜,天才微亮,他已起来穿好衣裳。可又怕去得太早,父母还未醒,只得坐在床边焦等。看着天色大亮了,他才离了客店,穿进巷子,来到自家门前。
    院门关着。他不由得想起父亲那张脸,就如这门板一般。站在门外,心顿时又有些沉坠。他长舒一口气,才捉住门环,轻轻敲门。
    半晌,里面才传来脚步声,虚乏轻慢,是父亲。他的心又往下坠了一坠。门开了,父亲看到是他,目光也随即沉冷。
    “父亲,弟弟可在?”
    “出去了。”
    “去哪里了?”
    “不晓得。”
    “他昨天可收到一封信?”
    “不晓得。”
    “……”他僵了半晌,才尽力笑着问,“二老这一向可安好?”
    “还能喘气。”
    “……”他不知还能说什么。
    父亲冷望片刻,砰地关上了门。
    他苦笑一下,这门其实并不似父亲,门虽关起,尚能打得开。
    呆立半晌,他才叹口气,转身离开那巷子。怔立街角,望着来往路人,心里一阵空茫。半晌才想起,不知耿唯昨夜是否回那店里了?另外,昨晚未问那个小厮,另两封信是寄给何人?
    但旋即,心头一阵倦乏,他不由得笑起来:耿唯与你何干?他再困顿,也是朝廷正七品官员,有位有禄,哪里要你这区区仆从挂虑?何况,是他撵逐了你,并非你离弃了他。
    于是,他丢开这念头,漫漫闲走。可偌大京城,竟没有可去之处。一路向北,行至上土桥。站在桥上,低头凝望汴河水,浑茫流淌,无休无止。他眼中不禁落下泪来,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跳进这河水中,茫茫荡荡、浮浮沉沉,随它去。
    可就在这时,他一眼望见河边一株柳树,与其他柳树隔开了几步,似乎着了病,只有几根枝条发出些绿。枯枯瘦瘦,恐怕熬不了多久。望着那树,他忽又想起耿唯那孤冷身影,那里头的确压着一声唤不出的呼救,同命相怜之感重又涌起:我不救他,恐怕没人救得了。
    略迟疑了片刻,他还是举步向南,出城去寻耿唯。
    然而,到了那家小客店,店主说耿唯一夜未回。他又去问隔壁茶铺的阿青,阿青说另两封信,一封是寄给太学外舍的太学生武翘,另一封是东水门外礼顺坊北巷子的简庄。
    甘晦听到简庄这个名字,想起正月里有个姓简的曾去过耿唯家中,不知是否同一个人。不过,这里离太学近,他便就近先去了南城外的太学辟雍,问那门吏求见武翘,那门吏还算通情,进去替他传话。半晌,出来说武翘今早便离开了,他是汴京本地人,家在城北小横桥,恐怕回家去了。
    这时,已近正午,甘晦又累又饿,先去附近店肆里吃了一大碗煎鱼饭,略歇了歇,这才又进城往北赶去。从太学辟雍到小横桥,二十多里路。他赶到时,已是傍晚。他打问到武翘家,敲开门一问,那家一个妇人却说:武翘在太学中,逢着节假日才回得来。
    他大为失望,再走不动,便又去附近寻了一家客店,要了四个羊肉包子,喝了一碗细粉汤,便进到宿房,躺倒在床上,动弹不得。
    次日清早醒来,他想城南太远,决意先去东水门外寻那个简庄问问。
    然而,才出了东水门,刚走到汴河湾,他便看到那个紫衣怪人朝着那只客船摇铃施法。当他凑近那只客船,却一眼看到耿唯仰躺在一只木箱上,已经死去,面目极其可怖……
    二、管家
    冯赛又驱马赶往薛尚书府。
    听市易务孙孔目说,李弃东曾在薛尚书府里做过书吏,冯赛自己也曾替薛尚书说合过几桩交易,与那府里管家还算相识,不如再去薛尚书府打问打问。
    独行暗夜长街,他心里时刻担忧虹桥那边,不知周长清、崔豪三兄弟第二步棋行得如何,自己却又不能前去扰了局。成年以来,凡事他都亲自操持,极少倚靠他人。唯有李弃东跟了自己后,见他行事比自己更谨细,才敢将一些交易单独交给他去办。谁知竟落到这般地步。眼下,又不得不将这等要紧事,全然托付给周长清和崔豪兄弟三人。他心里始终难安,犹如闭着眼,由人牵上高崖行走。
    不过,这不安之外,冯赛又隐隐觉得松脱了一些羁绊。
    这几年在京城,顺风顺水,事事称手。人唤他牙绝,他虽不敢也不愿因此狂妄自傲,心里却难免生出些自得自许。经了这场大劫,他才真正领会“世事无常,人力难凭”这八字,哪里再敢自矜自恃。
    不但心底,就连周遭人事,也随之崩塌翻转:以往看似可靠之人,大都变了面目,难再托付;而绝未料及之人,却意外得靠,如崔豪三兄弟;当然,素来可信之人,如今也依然可信,如周长清。
    他细想其中因由,发觉变的并非人心,而是己念。以往看这人世,如江湖泛舟,只须自家撑好自家船,便能一路安稳少危难。如今看来,人活于世,更似众人同走冰面,并非你自家小心,便能保无事。安危之间,有己因,有他因;有天灾,有人祸。有人暗裂薄冰,陷你于渊;亦有人急伸援手,救你于难。
    因而,无须叹世态炎凉、人心难测。自家该尽心尽力处,仍当尽心尽力。至于他人,可疑与可信之间,只看人心明与暗。人心之明暗,则尽显于人之眼。心明则眼明,心暗则眼暗。欲辨清这明暗,则又需自家心眼清明。不被欲缚,不堕利昏,不为得失所困,不让杂绪扰心。此中功夫极深极难,却全在自己修炼,无须推责他人。
    想明白这些,冯赛身心顿时清爽许多。对于李弃东,心意也随之而变,想探明因由之情,隐隐胜过了捉他归案之念。
    薛尚书府离得不远,在皇城东面的界北巷。这一带都是京中贵臣府邸。当年,薛尚书典买这院宅子,还是冯赛从中操办。
    这薛尚书名叫薛昂,元丰八年得中进士及第。那一年三月,神宗皇帝病薨,不到十岁的哲宗小皇帝继位,由高太皇太后垂帘听政,重用司马光等旧臣,驱逐新党,尽罢新法。
    薛昂当年应考,所学是新学,轻进求锐,只看策论,不重学问。幸而那年他考中后,神宗才病薨。他曾历任太学博士、殿中侍御史、给事中兼大司成。由于学问根基浅,但凡见士子文章中引用《史记》《汉书》等古史语句,便要黜退。甚而奏请罢除史学,被哲宗皇帝斥为俗佞。
    薛昂后来能升任尚书左丞,官至副相,全凭巴附蔡京。他举家为蔡京避讳,菜不能称菜,称蔬;京城不能称京城,称皇都。家人一旦误犯,便要笞责。他自家有时不慎口误,也要自掌其嘴,因而京城人私下里都唤他“薛批口”。
    不过,薛昂也有自知之明。八年前,官封尚书左丞后,明白才不称位、高处难安,因此主动请罢,出知应天府。任满归来后,这几年便在京城领闲职、享厚禄,恬然无事。
    冯赛来到尚书府门前,时近二更,府门已关,只开了一个侧门。灯笼下两个门吏守在门边。这宏阔院宇他曾进过几回,这一次心境却大为不同。其中一个门吏以前见过,恐怕也已得知他的遭遇。他下了马,走上前,提振起精神,微微笑着说:“能否请刘虞候进去禀告崔管家,冯赛有要事求问。”那个姓刘的门吏瞅着冯赛,目光闪了几闪,显然认出了他,只是在揣测冯赛现今身份处境。见冯赛坦然无事,便含着犹疑,点头哼了一声,转身进门去了。半晌,才出来,脸色却略松活了些:“跟我进来。”
    冯赛忙跟着那吏人,像前几次那般,进了门,穿穿绕绕,经过几层庭院门廊,来到边上一个院子。一进院门,眼前情景让冯赛不禁一愕:院子中央一座铜鹤灯架,挂了三只白绢碧绣的灯笼,崔管家坐在灯旁一张锦垫竹榻上,只穿了白绢汗衫内裤,披了条黑锦道袍,散着头发,裤腿挽在膝部。他身侧一只檀木小几,上摆着官窑白瓷酒瓶、酒盏,一碟油煎脆螺。他正拈着一颗脆螺,在嘬吸。
    而他腿前,是一只雕花木桶,冒着热气,那双胖腿伸在里头,一个翠衫侍女蹲在一旁,正在替他搓洗。另有一个红衫侍女则站在他身后,拿着把象牙篦子,正在替他细细篦头。
    抬眼见到冯赛,崔管家立即丢掉螺壳,笑眯了眼,抬起胖油手连连招呼:“冯二,快过来,快过来!满城的人都在说你遇了事,成了丧家犬,我瞧你好端端的,并没蜕皮掉毛呀!你凑近些,我仔细瞧瞧……”
    冯赛只得走到近前,躬身施礼拜问。
    “嗯,还是那个温雅雅、从容容的冯二,好!我还跟人争,我这双眼看了多少山高水深,哪里能看差了人?好!好!不过,听他们讲,你如何凄惨狼狈,全都片片段段,从没听全过。你给我细细讲讲!抬把椅子给冯二,点一盏去年御赐的那龙凤英华!”
    冯赛听了,虽勉强笑着,心里却极不自在,自己竟成了众人的笑谈。但随即一想,众人事,众人说;不说你,便说他。如今正巧轮到自己而已。与其让人胡乱语,不如自家照实言。而且,经历了这些,余悸犹在,不若敞开说出,方能云过淡看、烟散笑忆。
    这时一个男仆端出一把檀木椅,冯赛便坐到崔管家对面,将自己这些天的经历讲了一遍,说到刺心难堪处,心里仍一阵酸接一阵痛。崔管家却听得不住咋舌瞪眼,冯赛知他最爱奇事异闻,只当有趣,并无恶意,便也尽力笑着,像是说别家的旧事一般。说罢之后,心中果然轻畅许多。
    “茶都凉了,再点一盏热的来!痛快,痛快!这比京城瓦子里那班讲小说的王颜喜、盖中宝、刘名广辈,胜过多少去?”崔管家听得面热耳红,伸出胖手将头发捞到耳侧,“人都笑你落魄,他们都是阴沟里的蛤蟆,岂能知晓,不经些大山大水,哪里能得来千里平川?唯一只看,人被大浪卷了,能不能攥口气浮出来。”
    冯赛听此一说,心里越发没了阴翳。
    “杂剧之中,末泥为长。没想到你这出大杂剧,末泥乃赵弃东,他竟是我替你选的。你今天来,是问此人吧?”
    “嗯。”
    “哈哈!我便知道。我头一回见赵弃东,是政和三年,扳指一算,竟已八年了……咦?我头一回见你,也是那年!对不对?那年我家相公升转尚书左丞,官阶荣耀到了极处,门宅也该配得上,因此才寻你物色到这处宅子。除了门宅,家下人吏自然也得添些心端貌正、济得事的。尤其是宅里账目,每日进出比江南沟汊还繁乱,得寻个极精细的人才理得清。本朝崇宁三年兴学,新设了算学,也照三舍法取士。这原本是桩大有益之事,只可惜,人人都只瞅着科举正途,极少人肯投这条寒径,因此十来年后,算学渐渐荒废。我却不管他荒不荒,通算学之人,自然善理账目,于是我便去太史局算学寻人。那时算学里通共不到百人,上舍更只有六七个,其中肯用心向学的,只得三个。那三个里头,一个四十来岁,却已缺齿秃头;一个三十来岁,生了一双斗鸡眼;另有一个便是赵弃东,那年他才十七岁。我到那斋舍里时,外头听着静悄悄没一个人,走进去一看,只有他一人坐在桌边,盯着桌上一堆算筹,一动不动,悟道的罗汉一般,模样又生得清隽。我连咳几声,他都没听见。那时我便立即相中了他,过去拍醒了他,问他愿不愿去尚书府。他听了,低头想了半晌,才说了两个字:‘也好’。”
    冯赛听到这里,有些茫然起来,如此静独之人,为何会变了性情?
    崔管家饮了一口酒,继续讲道:“大定之人,才做得出大惊人之事。年青一辈中,你定力已是上等,赵弃东比你年轻,定力上却更胜你不少。他跟我到了这府里,仍似在算学中一般,每日只在后头那间书房里,极少与人言谈。见了人,只是笑一笑。交给他的账目,却记得极仔细,从来都分毫不差,各项开支用度理得清清楚楚。我见他如此得力,便渐次将外面各处的田产、房宅、钱贷、店肆、货卖……也逐一交给他来照料,他一样样都能料理好。不但我,连薛相公都极爱他,还替他在府里挑了个出色侍女,打算替他完婚。”
    “他为何离开尚书府?”
    “至今我也不清楚其中缘由。他在这里前后处了三年多,有天他将账本抱到我这里,说家中有些急事,必须回去。也不愿说缘由,便走了。前年腊月,我去唐家金银铺替府里几位小娘子选新春花冠,才发觉他竟在那里做经纪。他一见我,便躲开了,我也装作没见。此事若让相公知晓,恐怕不会轻饶他,我便也没有说出来。哪里知道,他竟做出这等事来。”
    冯赛听了,越发觉着此人根本难以揣测。
    “你若想查他的底细,可去他旧宅问问。从我这里辞工后,他便搬离了那个住处。不过,从他邻居口中,应该能问出些身世来由。他那旧宅在酸枣门外青牛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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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25 22:18:42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失声
    梁红玉见过许多谭琵琶这等人。
    这等人越卑弱,便越盼着能欺辱他人。从那欺辱中,才能找回些自家原本便没有的自尊。
    那天,她被谭琵琶玩辱后,丢在岸边,若非附近一对船家夫妇相救,恐怕已冻死在那雪泥里。她原本当即便要去报仇,杀了谭琵琶。但一想,落到这烟花窟里,这身子便再由不得自己,这等玩辱不知还要遭逢多少回。若受不得这命,想保住身体之洁,眼下便该自行了断。若不愿死,便得忍着挨着。两条路,前者痛快,后者难。选哪一条?
    她思寻良久,终于还是选了后一条:父兄已背了怯战罪名而亡,我不能再临阵脱逃。我得让天下人知晓,我梁家不论男女,皆非怯懦之辈。至于这身子,能惜则惜,能洁则尽力洁。若实在无能为力,且由它去。毕竟只是个皮囊,暂寄其中,终将还去。到头来,终归尘土,只余一把枯骨。
    至于谭琵琶,自然得狠狠惩治。但她不再怨恨。如同粪蝇,哪里配得上恨?
    于是她开始细心留意,却没想到,这机会来得这般快。前两日她到前头见客,仍是上回那几个贵要子弟,却不见谭琵琶。那几人说谭琵琶骑马扭到了胯骨,这几日在西郊庄园里休养。她听了梁兴的计策,立即想到谭琵琶。与梁兴商议好后,他们便各自趁夜离开了红绣院。
    她刚跳下墙,便觉到对面暗影中躲了个人。她装作不知,朝巷口走去,那暗影也悄步跟了上来。走到巷口,她一眼瞧见楚澜的贴身护卫管豹,独坐在对面茶摊上,便停住了脚步。身后那人也倏地躲到了路边一棵柳树后,看来和管豹并非一路人,应当是摩尼教徒。正好,不必费力两处去寻。
    她便招手唤过管豹,将他引到那柳树附近,让管豹传话给楚澜,明晚到金水河芦苇湾船上交接紫衣人。柳树后那人自然也听到了。
    说罢,她便望城里走去。走了一阵,发觉身后又有人跟来,听脚步仍是刚才那暗影,似乎是个女子。这女子听到了那些话,恐怕是立即传信给附近同伙,自己又紧忙避过管豹,绕道追了过来。梁红玉心想,且让她先跟着。
    到城里时,天已微亮。她有些困乏,想到今晚还有一场恶战,便在御街边寻了一家客店,挑了间宿房,进去一觉睡到了傍晚。醒来后,到窗边偷偷一瞧,见街对角有个提瓶卖茶的布衫女子不时朝这边瞅望,看身形正是昨晚那女子。虽然衣衫破旧,满脸汗尘,衣领下却露出白皙皮肤。梁红玉不由得笑了笑,这女子恐怕是摩尼教那个明慧娘。
    她回身开门,出去讨了盆水,随意洗了把脸。出去到街上寻了家胭脂店,买了些上等胭脂水粉。那卖茶女子一路都在跟踪。她心中暗乐,装作不知,回到客店里,先吃了碗素面,后叫店家打了盆水,借了面铜镜。细细梳洗过后,匀脸、描眉、画唇、贴花黄,换上包袱里一套朱衫红裙,将自己装扮得明明艳艳,而后出去让店家替她雇辆车子,店家见了她这新貌,惊得说不出话。半晌才回过神,忙跑去唤了辆厢车来。上车时,她见那卖茶女子躲在墙角觑望,心想,你也累了,接下来便不能再让你跟着了。
    她在车中吩咐那车夫,先往东快驶了一段,又向北穿进巷子,连拐了七八道,确认甩开那卖茶女子后,才下了车,拿出七八钱一块碎银,让车夫继续往北,到景灵宫东门等候。自己则穿出巷子,另寻了一个车马店,又雇了一辆车,坐着赶往西郊谭琵琶那庄园。
    到了那园子时,天已黑了。她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瓷瓶,将里头的药粉倒在左手手心,握住拳。右手拎起包袱,让车夫在此处等候。下车走到院门前,让门人进去通报。半晌,一个仆人引着她穿庭过廊,一路走到后边花园。只见树上池边挂满各色灯笼,一片牡丹花丛中,摆了一张锦屏乌木绣榻、一桌酒菜。谭琵琶穿着雪白衫裤,斜歪在枕上。七八个艳色女子环侍左右。
    梁红玉一见谭琵琶,顿时冲起一阵愤辱。她强力抑住,将包袱放到地上,上前拜见赔罪。
    谭琵琶悻悻盯着她:“你拿什么来赔罪?”
    “崔妈妈吩咐,无论谭指挥有何吩咐,都不能违逆。”
    “又是崔妈妈吩咐?她若不吩咐,你便要违逆?”
    “红玉不敢。红玉出身将官之家,不通行院礼数,冒犯了谭指挥,有罪本自当罚。谭指挥已惩戒过红玉,红玉也已痛心悔过。恳请谭指挥海量宽宏,饶过红玉。谭指挥若不嫌红玉粗颜陋质,从今以后,红玉必会甘心诚意服侍谭指挥——”说着她从榻边桌上取过一只汝窑天青莲花酒盏,趁势将手心里的药粉抖进盏里,随后拿过酒壶,满斟一盏酒,走过去跪到榻前,双手恭呈给谭琵琶。
    谭琵琶却并不理会,仍盯着她,半晌才懒懒问:“这杯酒,仍是崔妈妈吩咐的?”
    梁红玉情知谭琵琶是在有意戏辱。若顺了他意,他定会加力羞辱;若逆了他,则会勃然发怒,绝不会吃这盏酒。她心中急忖,忽闪出一个主意,忙抬眼望向谭琵琶:“这一盏,并非妈妈吩咐,也不是敬给谭指挥——”
    “哦?那是敬给谁?”
    “这一盏酒是敬给令尊大人——谭节度使,唯愿谭节度使在江南运兵如神,及早平定乱贼。父子连心,请谭指挥代为饮下这杯降贼得胜酒。”
    谭琵琶果然立即坐起了身子,犹豫片刻,伸手接过了那盏酒,分作三口,饮了下去。
    梁红玉忙趁机取过酒壶,又替他斟满:“这第二杯,是敬令尊大人福寿康安、鸿运常吉。”
    谭琵琶只得又一口饮尽。梁红玉不容他思索,忙又斟满:“这第三杯,是敬谭指挥,子承父志、家业恒昌。”
    谭琵琶听了,不觉露出笑,又一饮而尽。三杯酒落肚,药性随即发作。他刚要开口说话,面色忽然一变。梁红玉忙装作去接酒杯,用身子遮住。那酒里的药唤作“戟人咽”,服下后,能令人喉舌肿胀、胸促气紧,不能言语,重者甚至能窒息而亡。梁红玉没敢多用,却也已经见效。她凑近谭琵琶耳侧,轻声说:“酒里有毒,若想保命,就点头。”
    谭琵琶忙点了点头。梁红玉有意放声笑起来,高声问:“谭指挥要她们全都退下?”谭指挥又点了点头。梁红玉转头对那些侍妾说:“你们都退下吧。”那些侍妾有些生疑,却不敢多问,只得纷纷离开。梁红玉见她们大半走远,又大声说:“谭指挥这么性急?这就要回房里去?”谭琵琶连连点头,梁红玉趁势扶起他,拎起包袱,转头唤住一个使女:“你在前头引路,谭指挥要回房歇息。”谭琵琶腿伤未愈,走路仍有些跛,梁红玉便搀住他,跟着那使女绕过花径,走进一间布置繁缛奢丽的卧房,扶到了锦帐雕花大床上。
    梁红玉让那使女出去,闩上门,回头却见谭琵琶满脸惊惶,挣扎起来要逃。她走过去,一把将他推倒回床上,轻声笑问:“欺凌羞辱女子,很快活?”谭琵琶口中呜哇,慌忙摇头。梁红玉继续说:“不过,我不杀你,由上天来断你生死。你老实听命,才得活命。”谭琵琶满眼惊惶,连连点头。
    梁红玉解开自己那包袱,取出一根粗针,在谭琵琶两耳耳垂上各刺了一针,扎出两个耳孔。谭琵琶疼得呜哇怪嘶。梁红玉忙娇声高唤:“谭指挥,你慢一些!轻一些!”边唤边在谭琵琶耳洞上抹了些金创药止住血。从旁边衣柜里翻寻出一件紫锦衫,给他套上。她一直纳闷紫衣人为何要穿耳洞,顽性忽生,将自己那对红玛瑙耳坠摘下来,戴在他两耳上。又找了两根衣带,将他手脚都绑了起来,用锦被遮好,先轻声说了句:“乖乖等着。”随即又放高声量,“妈妈吩咐,不许在外头过夜。谭指挥好生歇息,改天红玉再来侍奉你。”
    她转身见墙上挂了把宝刀,便摘下来裹进包袱,吹灭房中几根巨烛,出去带上了门。那个使女竟还守在门外,她便悄声说:“谭指挥已睡下了,莫要惊动他。你送我出去。”
    那使女引着她出了院门,车子停在墙边。她走过去正要上车,心口忽然一抽,想起自己刚才屡屡与谭琵琶近身相触,再受不得,忙奔到旁边树丛里,弯下腰呕吐起来,呕得肝肺都要吐出,泪水也奔涌不止。已不知是在呕吐,还是在痛哭。良久,才渐渐歇止。
    她扶着树平息了一阵,掏出帕子拭净脸,才回去坐进车子,低声吩咐车夫:沿着河岸向西……
    四、欠情
    冰面吴没想到庞矮子竟找见了自己。
    他那两个兄弟跟在后头,前矮后高,斜肩着一根扁担,挑了只麻袋。庞矮子悄声说里头是作绝张用。冰面吴一听,忙挥手叫他们进去,赶紧关上了院门。他瞅着那麻袋,犯起愁来。
    银器章虽曾叫他绑劫张用,但几天前,在那金水河庄院里,天工十六巧发生那一连串凶杀后,银器章已经畏罪隐匿……不过,他迅即想起临别时,银器章给了他一个沉甸甸的包袱,望着他,笑着说:“这些年叫你辛劳了,今后恐怕再难相见,你拿了这包银子,赶紧寻个安稳去处,一心一意,相伴妻儿,好生度日,莫要再生二心。哪怕偶尔欠了人的情,也只当前世债今生收,莫要执念。”他听了忙用力点头,险些掉下泪来。望着银器章坐车走远后,他才离开那庄院。
    回到家打开包袱一看,里头不是银铤,而是金块,齐整整、金闪闪垒成一摞,足足三百两。他眼泪终于大滴滚下,落在那金块上,心里不住念叹:又欠了,又欠了……
    冰面吴原名吴欠,父亲之所以给他起这名儿,是望他一辈子莫要欠人的,时常告诫他:“我这一生尽亏在薄面皮、直肠肚上。人给好处,不敢推辞,勉强受了,心里不得不念着还情。一来二去,便被人情缠陷住,再休想清静脱身。何况,这世上除了至亲至善,有几人能平白给你好处?给你好,都是放债,都得加利还。我为官半生,自家何曾起过贪渎之念?尽被这些人情债拖困住,不知不觉间,便落到罪中,罚铜丢官倒也罢了,背着这污名,终身难洗,才叫大耻大辱。儿啊,万莫欠人,万莫欠人!”
    他父亲受不得耻辱,最终投河自尽。吴欠也从此心灰,不愿再登仕途。他别无长物,因通晓律法,便做了讼师,替人写讼状、打官司。他一向只照价收钱,从不多要一文。与主顾相处时,连笑都不愿多笑,生怕笑出情分来,人因此都唤他“冰面吴”。他却不以为意,反倒越加冷起来,仅有的几个相熟朋友也渐渐疏冷,每日只独来独往,冷冷清清度日。
    后来,在母亲催逼之下,他娶了亲,幸而那妇人也是个冷淡人,两人之间极少搭话,彼此连称呼都省去,一个唤“哎”,一个叫“嗯”。一年后,妻子生了个儿。产婆欢喜唤他,他一眼瞧见那婴儿,舞蹬手足,张着乳口,呀呀啼哭,冷了多年的心顿时软活。他想,无论如何,自己不会在儿子这里欠什么。于是他便全心全意疼惜这儿子。这些年省下的话语,全都柔声说给了儿子。
    就在那时,他认得了银器章。银器章有桩买卖争执,经人引介,来请他相助。他见银器章占理,便引据律条,替银器章告赢了官司。此事讼钱原本只须给他三贯,银器章却另备了羊酒谢礼。他照例只收了三贯钱,其余的全都退还回去。银器章虽有些愕然,却也并未多言。此后有讼案,都来寻他,知悉他脾性后,也只照价付钱。
    两下里原本干净分明,除讼案外,并无其他粘扯,直到儿子四岁那年春天。他见满城人都去金明池看争标、赏水戏,想起幼年时,父母也年年抱着自己去那里游耍。儿子却从未去过那里,也该带他去开开眼。那时,他夫妻之间因这儿子和暖了许多。他便雇了辆车,携妻儿去了金明池。看到那诸般水戏,儿子果然欢叫连连,妻子也露出了笑,一家人从未如此欢悦。争标散后,三口人都未尽兴,他索性租了一只小船,去游湖赏春。到了湖中间时,一不留神,儿子竟落进水中。他夫妻两个都不会游水,那艄公又已老迈,虽立即跳下水去救,自家却扭了筋,看看也要沉没。他正慌急欲死,旁边一只大船飞速驶来,船上一个人飞身跳进水里,救起了他儿子和那老艄公。
    那人竟是银器章,他等不得招呼船工,自家跳进了水里。吴欠虽感激至极,心里却明白,自己不但欠了银器章,这恩怕是天下最重之债,一生都还不尽。
    自那以后,银器章再来寻他办讼案,他执意不肯收钱。银器章却只说一句话:“你若不收钱,我也再不敢寻你办案了。”他只得照例收下,一文钱都不能短。
    半年后,银器章又说:“我这里生意越来越大,讼事不断。不若你莫再接他人讼案,只专一替我料理官司。”他听了,犹豫半晌,想到别无报恩之途,便点头应允。进到章家,事头其实少了许多,酬劳却增了不少,银器章又不许他推辞,欠的恩反倒越来越重。过了两年,银器章更叫他做宅中管家,他仍推辞不得。就这般,渐渐变作银器章心腹之人。
    那时,他才发觉,银器章做了许多不法之事。他想起父亲,顿时怕起来。银器章却说:“一个利字,重过世间所有,便是官家也强不过它。有利必有争,我倒情愿时时都只在正道光面上争。可连朝廷都不住变着法儿侵夺民利,律令今日出,明日改,何曾有个长久准数?莫说别的,你只看这些年官铸的铜钱,变了多少回?越变越轻,越变越劣。钱乃利之根本,钱轻劣,世道人心能不逐轻逐劣?我们这些人脖颈上全都被官府勒着根绳,四面又皆是虎狼般争食的对头,若只循着本分,怕活不过三个月。我做这些事,也只为自保——”
    他听了,似乎也有道理,何况心里存着报恩之心,只能装作不知。银器章却越发大胆,竟至于开始杀人。银器章虽未让他染指,他听到后,再不能坐视,忙去劝阻,银器章却反问他:“我之命,和此人之命,只能活一个,你叫我选哪个?”他答不上来。回到房里,不住想,这里再留不得了。可每到银器章面前,却总说不出口。银器章仍继续暗中杀人,他不清楚究竟杀了几个,也不再劝止,反倒渐渐习以为常,不再惊怕。
    去年底,十一岁的儿子从童子学回来,问他《易经》里一句文字,“履霜坚冰至”。他一听,心里猛然一惊。这句话不正在说自己?这些年全忘了父亲告诫,一步步踏进霜雪之中,直至如今心如寒冰,连杀人之事都不再介意。
    他忧闷了许多天,才终于狠下心,去向银器章辞别。尚未开口,银器章已先察觉,笑着叹了口气:“我知你心意,你留在我这里只为报恩,从没跟我同过心。我也得讲明一条,我留你这些年,也并非挟恩相迫,只是觉着满京城并无几个如你般可信之人。到如今,你我两不相欠。我只再留你三个月。我有桩大事要办,办完此事,清明过后,你我便各行其路。”
    吴欠没想到,这桩大事竟大到这地步。他也才发觉,银器章恐怕并非寻常商人。工部那个宣主簿发觉隐情后,竟也被银器章杀害。吴欠中途屡屡想逃,银器章却不断提醒三月之限。直到十六巧发生那一连串凶杀后,银器章才终于许他离开。
    吴欠原本以为终于解脱,可看到那三百两黄金,心又被债捆了起来。以银器章的本事,不论自己逃到哪里,他若想再用我,恐怕都会寻见。他正在愁闷该如何偿还,庞矮子带了张用来。
    他心里暗想:张用该足以抵得过三百两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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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0-9-25 22:19:20 | 显示全部楼层
    五、幽浊
    陆青前往营缮所,去见那艮岳花木监官杜公才。
    据薛仝所言,元宵节那夜,王小槐在皇城宣德楼前,曾与杜公才说话。看来王小槐来京时,已预备了三层计谋:先假意答应拱州知府,将他举荐给天子。这只是个幌子,只为散布自己行踪消息,好诱出敌人;再拿钱驱使他舅舅薛仝,召集帮手,趁夜助他潜出李府,用病猴假轿为饵,引动那些人来杀他,好寻出杀父仇人;最后又与杜公才约好,在灯会见面,自然是为了投靠林灵素。
    王小槐此举,恐怕是心有成算。拱州知府荐举他到御前,虽是莫大之荣,却无法确知天子能否赏识。即便天颜欢悦,也不过赐他一个虚名,再赏些银帛。百余年间,被荐举的神童不少,真正得享尊荣者,唯有太宗年间的晏殊。而晏殊当年已经十四岁,是以神童之名应试,得中了进士,才登入朝廷,终至宰相之位。
    王小槐几年前便晓得,天子最信道教神仙,因此才日日记诵道藏。他投靠林灵素,能化身仙童,一举升天,比晏殊应举更加超拔惊世。
    不过,无论他如何天赋灵透,毕竟只是一个小小幼童,又在那皇阁村中,不知是如何识得杜公才这等人,又是如何得近林灵素?
    陆青一路打问,寻到艮岳南门边,一座小小公廨。门两边却围满了人,瞧衣着,尽是农夫。两个文吏在那里选人,看来艮岳园林尚未完工,仍须雇募许多人力种花植树。
    陆青挤过人群,走到厅前,向看门的一个老吏问讯,求见杜监官。他知杜公才自然不会轻易见人,便违了本意,报上名字时加了“相士”二字。那老吏先仰着下巴,不愿睬他,听到“相士陆青”四字,立即转过脸盯住他:“你莫非是那个相绝?好,好,我立即进去通报。”
    不久,那老吏便出来赔着笑,请陆青进去。穿过前厅,来到一片宽阔后院,院里摆满了各色盆景,花果百态,株形千变。一眼望去,恍然如站在山顶,俯望一片奇林秀野。一个男子身着绿锦公服,正站在阶上吩咐几个吏人:“东边这三百来盆是精筛过的,赶紧寻人搬进园里去。摆在哪里,盆上都挂了纸单,你们盯好了,万莫要看差了——”几个吏人忙答应着各自走开,那男子转头过来,一眼瞅见了陆青。
    虽隔了几十步,那目光仍让陆青心生厌拒。正是此人,为攀贵求荣,想出那括田之法,引得万户愁怨,天下骚动。杜公才这等目光陆青其实见过不少,多数来自中低阶官员。暗沉之冷、忧闷之愤、阴绝之狠、污浊之俗,混作一处,泥沼一般,不同只在于遮掩与变化。见上时,掩作软媚恭伏;平级时,诸般揣测计算;对下时,无限傲冷刻狠。
    陆青缓步走过去,抬手拜揖。杜公才用那双泥沼眼打量着他,目现犹疑。陆青知道,他所犹疑者,是不知该以何等姿态对待自己,便抬眼平视过去。这平视让杜公才有些羞恼,却忍在眼里,并未外露。
    “你是相绝?”
    “不敢。”
    “不知陆先生寻我何事?”
    “来问一个孩童,王小槐。”
    “王小槐?他不是已死了?你要问什么?”
    “元宵夜,宣德楼前,金字牌下,王小槐曾与杜监官说话——”
    杜公才脸色顿变:“我不记得!”
    “有人记得。”
    “大胆!”
    “抱歉,在下自幼失教,不通礼俗,便是见了宰相、枢密,也是这般说话。”
    杜公才目光怒颤,却终于忍住:“你究竟要问什么?”
    “王小槐去了哪里?”
    “除了阴曹地府,他能去哪里?”
    “不,他去见了林灵素。”
    “林灵素?你从哪里听来的?”
    “不是听来,是亲眼见到。”
    “哪里见的?”
    “清明,汴河。”
    杜公才睁大了眼,既惊又惧。
    陆青见他不是为头回听到此事而惊,是为说破此事而惊;惧则并非因身涉其中,而是怕自己受牵连。他便放缓了语气:“在下只想知道,杜监官那夜为何去见王小槐?”
    “是为他那死去的爹。”
    “哦?”
    “王豪生前曾来求过我。他想将帝丘那块田献给杨太傅,并想求太傅庇护王小槐,认王小槐为孙。那块田原本便是杨太傅家祖田,合该还回去。认孙一事,多少人求过太傅,太傅都未曾应允。王豪在我面前哀求不成,便转而去求其他门路。王豪死后,王小槐来京,遵照父命,将那田契带了来,元宵那夜给了我。第二天,我立即送去呈给了太傅。这便是那夜之事。至于王小槐与林灵素,我不知此事真假,更不知其中原委。”
    陆青见他神色间有所隐瞒,便又缓声道:“杜监官可知,王豪又去了哪里寻庇护?”
    “我哪里知道?”
    “听闻也好。”
    “我整日忙碌公事,哪里有闲工夫去听一个乡村土豪闲事?”
    “清明汴河那异象,关涉重大。追究起来,若寻不见王豪所托之人,恐怕又会来搅扰杜监官。”
    杜公才果然担忧起来,犹豫片刻,才抬起眼:“有天我见王豪和一个道士在清风楼吃酒——”
    “杜监官可认得那道士?”
    “似乎是建隆观的道官陈团。我所知,只有这些。”
    “多谢杜监官。”陆青转身便走。
    “陆先生!”
    “嗯?”
    “陆先生……能否替我相一相?”
    陆青望着那幽浊目光,沉声道出:“一浪翻起千层恶,不惜万难为此身。只道秋寒不关己,孤蝉仍向高枝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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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25 22:20: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 迂曲
    扰之,无如镇之以清净。
    ——宋太宗·赵光义
    一、木箱
    赵不尤清早正要出门,一个年轻男子来访。神色孤悴,手里提着一只小藤箱。
    “赵将军,小人名叫甘晦,昨天见到您在汴河湾客船上查案。小人弟弟也遇了害,他叫甘亮——”
    “甘亮?他不是跟随古德信去了江南?”
    “古令史殁了。”
    “殁了?”
    “古令史押运军资刚过淮南,遭遇一伙方腊贼兵劫船,不幸遇害——”
    赵不尤心下一阵黯然,顿时想起古德信临别时所留那八个字:“义之所在,不得不为。”他与古德信相识多年,不论古德信在梅船一案中做了什么,这八个字应是出于至诚。一位朋友就这般猝然而逝,朝中又少了一位正直之士……
    “小人弟弟侥幸逃得性命,赶回来报丧,四天前才到汴京。前晚却遭人毒害。”
    “你进来说话。”
    赵不尤将甘晦让进堂屋,叫他坐下,甘晦谦退半晌,才小心坐下。温悦去厨房煎茶,瓣儿和墨儿全都围过来听。
    “小人弟弟遇害,与这箱子有关——”
    甘晦将那只小藤箱放到桌上,揭开了箱盖,里头装满了书信,另有一只铜铃。
    又一只一模一样的铜铃,瓣儿和墨儿一起轻声惊呼。
    甘晦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这封信是小人弟弟三天前收到的。”
    赵不尤接过来,取出里头信纸,展开一看,上头笔迹端秀,只写了一句话:
    欲知古德信秘事,明日亥时寺桥金家茶肆见。
    甘晦接着说道:“这封信是礼部员外郎耿唯所写。”
    “耿唯?你从何知晓?”
    “小人是耿大人亲随。这笔迹,小人可确证。”
    “耿唯去荆州赴任,为何中途折回?”
    “耿大人离京赴任,才行至蔡州,收到一封密信,便折了回来。回来后,他写了三封信,除了这封,另两封分别寄给了太学生武翘、东水门的简庄。”
    瓣儿在一旁惊呼:“背后凶犯竟是耿唯!”
    赵不尤则忙吩咐墨儿:“你立即去简庄兄家!”
    墨儿答应一声,转身疾步跑了出去。赵不尤心中沉满阴云,简庄恐怕也收到一只箱子,也已遇害。他定了定神,才又问甘晦:“你家主人与简庄相识?”
    “小人也不清楚。不过,今年正月,一个姓简的中年男子来访过耿大人,小人端了茶进去,耿大人似乎不愿小人听他们说话,吩咐小人下去。小人只隐约听那姓简的说:‘两位夫子,我欲多求教一回而不得,终生憾恨。你是他们外甥,竟视荣为耻、嗜利忘亲!’那姓简的走后,耿大人气恼了许久。”
    赵不尤心中明白了几分,又问:“前两日,你可一直跟在耿唯身边?”
    “没有。耿大人到京后,便让小人离开了——”
    这时,温悦端了茶来,轻手给甘晦斟了一杯。甘晦忙欠身道过谢,只略沾了一小口,便放下杯子,将前后经过讲了一遍。
    直到昨天早上,他在汴河边见到耿唯死在那只客船上,惊得失了魂,全没了主张。后来见赵不尤去船上查看耿唯尸首,他才回过神,忙赶回家中。到家时,弟弟甘亮已经死去,面色乌青,似是中了毒。桌上有一摞旧信,旁边一只藤箱里还有许多书信,另外便是这只铜铃。
    赵不尤拿起藤箱中的书信,看了几封,全是古德信的旧年私信。内文或是与朋友商讨学问、探究事理,或是嘘寒问暖、诗文酬答,其中竟还有赵不尤的一封,这些自然与梅船毫无相干。赵不尤放下那些书信,低头沉思:这些私信自然是凶手设法从古德信家中窃来。与武翘相同,凶手知道甘亮一定好奇古德信的秘事,便以这些书信为饵,诱甘亮一封封细读,不知不觉中了铜铃中的烟毒。
    不过,由此来看,甘亮只是听从古德信吩咐,说服郎繁上梅船,至于背后隐情,甘亮并不知晓。
    至于耿唯,照甘晦所述,他是个孤冷之人,不善与人交接,哪里能如此深悉武翘等人的心中隐情。他自然也只是受人指使,除掉三个相关知情人,而后自己也被毒害。
    写信将他半途召回的,是何人?耿唯之死,更是奇诡。昨天清早他才上那只客船,片时之间,便被毒害。当时船中并无他人,董谦又站在岸上,绝无可能隔空施毒……
    赵不尤望着桌上那只小藤箱,忽想起一事,便问甘晦:“昨天你看了那只客船舱中情形,可认得耿唯身下那只箱子?”
    甘晦回想半晌:“似乎是耿大人那只箱子。”
    赵不尤顿时大致猜破其中隐情,便说:“走,我们再去认一认。”
    甘晦忙起身跟着出了门。赵不尤心想,除去汴河湾,恐怕还得去南城外,便先去租了两匹马,和甘晦各骑一匹。
    两人来到汴河湾,沈四娘那只客船仍泊在原地。他们将马拴在岸边柳树上,一起踏上那船。里头看守的一个弓手正在打盹儿,见了赵不尤,忙站了起来。耿唯的尸首已经搬走,那只木箱仍摆在原处。
    “是耿大人的箱子。”甘晦凑近细看,“只是里头原先装满了书册衣物,如今却空了——”
    赵不尤问那弓手:“船娘子在何处?”
    “在梢二娘茶铺里。”
    赵不尤听后,和甘晦下了船,来到旁边茶铺,沈四娘正坐在那里和梢二娘凑在一处私语。
    赵不尤走过去问:“昨天清早那客人到你船上时,可带了行李?”
    “没带行李。”
    “那只木箱从何而来?”
    “木箱?是两个客人,他们来得早些,先把木箱搬上了船,说还有行李要搬,便一起走了——吔?”沈四娘尖声怪叫,“那两个客人至今没回来!”
    赵不尤越发确证,让甘晦带路,快马来到南城外耿唯住的那家小客店。
    那店主见到甘晦,笑着说:“小哥又来了,不巧,你家主人又出去了。”
    赵不尤沉着脸问:“他走时可带了行李?”
    “应该……没有。”
    赵不尤不再答言,径直走进店里。店主见他气势威严,没敢阻拦。甘晦忙赶到前头引路,来到耿唯所住那间房。赵不尤伸手一推,门应手而开,屋中无人,床上堆放了许多衣物书册。
    店主也快步跟来,赵不尤转头沉声问:“可是他吩咐你,若有人来寻,便说他已出去?”
    “是,是。那位客官说,要闭门读书,不想叫人搅扰。那天傍晚住进来后,除了让小人替他寻小厮送走三封信,便再没出过门。只到饭时,叫伙计端些进去。昨天早上,伙计给他送早饭时,发觉他竟不在房中,不知何时离开的,一晚都没回来。”
    赵不尤环视四周,这后头是一座小小四合院落,每边只有三间旧房,便问:“那两天,你店里可住了其他客人?”
    “除去那客官,另有三拨客人。两拨前天就走了,还有一拨是两个山东客商,与那客官同一天住进来,昨天清早被一辆车接走了。”
    “他们离开时,带了什么行李?”
    “各背了个包袱,一起抬了一只大木箱。”
    “与他们住进来时一样?”
    “咦?”店主忙回想了片刻,“他们两个住进来时,并没带木箱!”
    赵不尤听后,前后榫卯终于对上:耿唯看来的确只是受人胁迫。受迫之因则是由于他之身世——那位访他的简姓之人自然是简庄,甘晦听到简庄提及“两位夫子”,并责骂耿唯身为外甥嗜利忘亲。简庄口中两位夫子,自然是程颢、程颐,耿唯则是这两位大儒的外甥。二程皆是旧党,被新党驱逐,不但不许再传授学问,族中子弟也不许进京居住,更严禁应考求官。耿唯却隐瞒了这一身世,才得以顺利应考中举、出任官职。
    简庄却知晓这一隐情,恐怕还告知了他人,并以此胁迫耿唯,与他们一同陷害宋齐愈。耿唯被冷落多年,因屈从才得以升任荆州通判。然而,宋齐愈安然脱险,并高中魁首。此事一旦败露,与谋之人自然难逃罪责。更何况,背后更有梅船案这一大桩隐秘。
    主谋之人为自保,便下手清除相关之人。先用一封密信将耿唯召回,命其照信中吩咐,住进这家穷僻客店,写那三封密信送出,并吩咐他不许离开客店,不许见人,更安插两个人住进店里监视他。
    昨天清早,那两人威逼耿唯钻进箱中。箱子密闭,里头也放了一只毒香铜铃。耿唯在去汴河途中,恐怕便已中毒身亡。两人将箱子搬进那客船,假意去取其他行李,迅即离开。
    接着,另一个身材、年龄、服饰与耿唯相似之人,装作搭船,进到客舱。这时,董谦装扮怪异,走近客船摇铃施法,引开那船娘子。舱中那人趁机打开箱子,将耿唯尸体搬出来,随后迅速从后窗溜进河中,潜水游到僻静处逃走。
    若强说破绽,为做得像,该翻转耿唯尸首,让其俯趴箱边。但那人恐怕心中慌急,或力气不够,只将尸首仰放于箱子上。
    至于那船娘子,通常只会留意衣着,不好盯着客人面容细看,再加之耿唯死后面目可怖,她便更难分辨。如此,便成了董谦隔空施法,片时之间,遥夺人命……
    二、捉人
    崔豪三兄弟躲在小篷船里。
    崔豪和耿五各攥着一只厚布袋子,张开袋口,半蹲在船篷两头。刘八则拿了捆绳子,等在中间。四下寂静,只有河水缓流声及船随波摇的吱呀声。
    崔豪从篷下帘缝偷望,虹桥上那瘦长男子虽装作四处望景,其实始终在留意这只船。此人应当是李弃东一方的人,并不想上船夺钱袋,只是在窥望。而十千脚店楼下那黑影,则躲在暗中窥伺,恐怕是谭力一方,离船近,想夺钱袋、捉李弃东。
    过了一会儿,一个人影忽然从街口一侧溜了过来。崔豪忙定睛瞅去,见那人影和这边楼下的黑影凑到了一处,两人是一路。崔豪不由得佩服冯赛预见得准,谭力一方恐怕至少会出动两个。一个住进那后门宿房里监视,另一个则在巷口蹲守。
    崔豪忙回头悄声说:“两个。”耿五和刘八听见,身子都轻挪了挪,做好了动手的预备。崔豪也不由得血往上涌,心里暗想:谭力四人虽也是苦工出身,有些气力。我们却练了几年武,若拿不下他们两个,便太羞煞人。
    这时,楼下那两个人影果然从黑暗中走了出来,脚步都极轻,快速走到岸边,随即分开。一个向船尾,一个朝船头。船尾这个瞧着高壮一些,崔豪见了,愈加合意,忙攥紧袋口。
    那两人一起轻步跨上船,崔豪盯着船尾这人,眼前忽然微光一闪,是刀光,两人拿了刀。幸而他已先料到,昨天和耿五特地演练过,只是不知耿五能否应付得好。
    他正在暗虑,船尾那人已轻步走到帘子边,船板随之吱呀吱呀轻响。身后船头那人脚步声也已逼近帘子。崔豪无暇分心,偷吸了口气,将袋口对准帘外那人脑袋位置。帘子轻轻掀开一角,那人头影正在帘缝外。崔豪猝然出手,照准那人脑袋猛然套下,套个正中!那人一慌,急忙要挣,崔豪加力攥紧,急往下拽,袋口从那人肩膀套下。将至肘弯时,那人右手握刀,猛向崔豪刺来。崔豪早已算准,双手发劲,攥住袋口,用力一拧,勒住那人双臂。随即左腿一挡、右肘猛压,将那人掀倒在船板上,膝盖旋即压住他后背,伸掌向那人后脑处发力一击,那人迅即闭过气,不再扭动。崔豪将袋口一绞,打了个死结,捆紧了那人。
    这时,他才得空朝耿五、刘八那边望去,三人都倒在船舱里,扭成一团,小船随之摇荡不止。舱中漆黑,根本难以分辨。崔豪忙俯身凑近,听辨声息,似乎耿五躺倒在下面,那人趴在他身上,刘八则压在最上头。
    崔豪忙伸手摸过去,中间那脑袋上果然套着布袋。他顺势摸到那人颈部,隔着布袋,锁住那人喉咙,使力一捏,那人身子一软,不再挣扎。刘八这才爬起来,忙用绳索去捆。耿五也一把掀翻那人,帮着刘八一圈圈缠住那人,捆成了粽子。船也才渐渐静了下来。
    崔豪忙低声问:“受伤了?”耿五喘着粗气,低应了句:“臂膀上划了道口,不妨事。”崔豪这才放心,摸到那只钱袋,低说了声:“走。”随即拎起来,钻出船篷,跳上岸。耿五和刘八也一起跟了出来。
    上岸时,崔豪偷瞅了一眼,虹桥上那瘦长男子果然仍盯着他们。他装作不知,背着钱袋,三人快步向西,一路行到护龙桥头,随即转向烂柯寺旁那条土路,朝自己赁的那间破屋走去。转弯时,他瞥见一个瘦长人影果然远远跟在后头。
    到了住的那院子,院门没锁,里头也没闩。崔豪推开了院门,先让刘八和耿五进去,自己则偷偷一瞅,那个黑影果然跟了过来,藏在几十步远的路边柳树暗影下。崔豪继续装作不知,进去闩好院门。听到身后刘八和人偷偷低语,回头一瞧,几个黑影从院子各处聚了过来。
    崔豪和冯赛、周长清商议时,这第三步是用钱袋将李弃东引到这院子里,让他误以为谭力四人窝藏于此,因此,今晚必有一场大战。头一件事,得设法支开房主人。
    这院主人是老夫妻两,无儿无女,只靠赁房钱过活。崔豪因自家没了爹娘,对这老两口儿极敬惜。略重些的活儿,他们三兄弟全抢着做了,因而彼此处得极欢洽。今晚得设法让他们避开。崔豪想起那老婆婆时常抱怨,做了一辈子汴京人,却连京城大瓦子都没去过一回。周长清提议,出钱让老两口儿今晚进城去桑家瓦子、中瓦、里瓦尽兴看耍一回,夜里住到他城中的另一家客店里。崔豪回去跟老两口儿一说,那老汉不愿白受这人情,还有些不肯,老婆婆却连声说,便是免一两个月房钱,也要去这一回。老汉也只得点头。今天下午,周长清命车夫带足了钱,驾着店里的车,接了老两口进城,让车夫好生陪护两个老人。
    此外,冯赛猜测李弃东今夜会带些帮手,不过一定不愿惊动四邻和官府,人手应该不会太多,对付谭力四人,恐怕最多八个。崔豪便请了七个常在一起练武的力夫朋友,让他们天黑后藏进这院子。
    这时,那七个人全都凑了过来,手里都握着杆棒。崔豪忙摆手让他们噤声,随即将耳朵贴在门缝细听。外头果然隐隐传来脚步声,走得极轻,离这院门十几步远时,停了下来。半晌,才轻步返回。
    崔豪等那脚步声消失后,才低声给那七个朋友一一指定好藏身处。看他们各自就位后,才推门进到房里,将钱袋丢到炕上,点起油灯,察看耿五伤势。左臂上一道口子,不浅,血浸半只袖子。幸而周长清虑事周详,给了一瓶金创药。崔豪忙取出药,给耿五敷上,撕了条干净布,替他扎好,这才吹灭了灯。
    三人抄起备好的杆棒,坐在炕上,等候李弃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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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25 22:20:54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军俸
    梁兴离开红绣院后,大步往陈州门赶去。
    走在路上,他不由得暗暗赞叹梁红玉。没料到她竟是这样一个女子,聪慧果决,事事皆有主见,丝毫拗不过她。虽遭逢这等身世厄运,也毫不怨艾自伤。她年纪虽小自己几岁,却处处都如长姊一般。梁兴原本最爱说男儿如何如何,今天才发觉,胆色气骨,何分男女,摧而不折,皆是英雄。
    他们在暗室商议时,梁红玉说,楚澜和摩尼教行踪,她都知晓,这两路归她。梁兴则去寻冷脸汉一伙人。梁兴只领一路,原就惭愧。更叫他犯难的是,自己至今都不清楚冷脸汉这伙人来由,不知该往何处去寻。唯一所知,冷脸汉一伙正在四处追寻自己,只能一路撞过去,让他们寻见自己。
    他正在思忖,忽然听到身后隐隐有脚步声。他没有回头,留神细听。夜深路静,身后那脚步声放得极轻,老鼠一般,时行时停,自然是在跟踪自己。他无法判定是哪一路人,便继续前行。
    一路走到陈州门时,天色已明。他见路边有个食摊,便过去坐下,要了一大碗插肉面,边吃边暗中留意,发觉斜对面饼摊上有个人盯着自己。虽只微瞟了一眼,他却迅即想起,清明那天,他离开钟大眼的船后,跟踪自己的便是此人。身穿灰衣,二十七八岁,瘦长脸。上回没瞧清楚,这时才见此人脸上横竖几道伤疤。那时自己尚未与摩尼教徒交逢,楚澜也不必派人跟踪,此人自然是冷脸汉手下。
    他心中暗喜,吃过面,付了十二文钱。数了数身上余钱,只剩五十九文。梁红玉给的那两锭银子决然不能轻易花用。眼下已入四月,该领月俸了。自己虽被高太尉召进府里,却并没有调遣文书,自己仍属殿前司捧日左第五军第三指挥。不如先去领了月俸,让那灰衣人跟着累一场。太轻易让他得了信,反倒生疑。
    他便赶往西郊自己旧营,那营房大半倒塌,已近三年,仍未修缮。将官兵士皆不见踪影,营里静悄悄如同荒宅。他径直走到角上几间尚未倒塌的营房,幸而掌管军俸的老节级仍在。老节级见了他,笑着道贺他被高太尉提点,随即取出他的俸券,递给了他。梁兴攀谈了几句,才告辞离开。
    出了营,一眼瞅见那灰衣人躲在一棵大榆树后。他笑着想,还得劳烦兄弟跟着去趟东城。他揣好那俸券,又赶往城东汴河边的广盈仓。来回三十多里地,赶到时,已过正午。途中,那灰衣人竟遇见个同伙,两人一起跟在身后。
    梁兴走到那仓门前,见里头场子上拥满来领俸粮的兵卒车马,四处一片喧乱,便先去旁边摊子上买了两张肉饼、两条麻袋、一捆麻绳,挤过人群,寻见自己军营的仓案,排在队后,边吃饼边等候。排了半个多时辰,终于到他。
    他取出俸券递给案后坐的文吏,他月俸原本是料钱一贯、月粮一石八斗,那文吏却说这个月要赔补东南军耗,钱减一百八十文,粮减三斗。梁兴毫不意外,月月都有减耗由头,早已是惯例,便只点了点头,将两条麻袋递了过去。里头军汉数过钱、量好粮,他接过拎着转身出来。仓门口有许多粮贩在收粮,一斗一百八十文,比市价低不少,梁兴却没有工夫去比价,便将自己那两袋米卖了,背着钱离开了那里。那灰衣人和同伙仍分别躲在不远处。
    梁兴已经走得疲乏,心想是时候了,便沿着汴河一路寻看,见临河一间茶肆里坐着个闲汉,身穿半旧绸衫,两眼不住睃看,时常在街头耍奸行骗。他便走进那间茶肆,坐到那闲汉身后的一张桌上,要了碗煎茶,边喝边留意,见灰衣人躲在街边一个食摊后,一手抓着个大馒头,一手攥了根煎白肠,大口急速吞嚼,显是饿慌了。他那同伙则蹲在旁边柳树下,眼睛不时朝这边觑望。
    梁兴故作警惕,朝四周望了望,而后歪过头,朝身后那闲汉低声说:“今晚,金水河,芦苇湾,紫衣人。”
    那闲汉听了一愣,忙回过头:“什么?”
    “莫回头!”
    那闲汉慌忙转回头去。
    梁兴又重复一遍:“记住!今晚,金水河,芦苇湾,紫衣人——你去年骗的那人蹲在那边柳树下,正盯着你。快从旁边小门走!”
    那闲汉朝柳树下望了一眼,顿时慌了,起身便往那个侧门逃去。梁兴偷眼一望,那灰衣人朝同伙使了个眼色,那同伙立即起身,去追那闲汉。
    梁兴慢慢喝完碗里的茶,摸了五文钱放到桌上。离开那茶肆,照着梁红玉所言,去街口寻了家客店,进去要了间房,躺倒大睡。
    等他醒来,天色已暮。他出去算了房钱,到外头一瞧,沿街店铺都已点起了灯。隔壁有家川饭店,他进去要了碗烧肉饭,大口吃罢,走到店外,一眼瞥见街对面一个身影一闪,躲进了一家药铺,仍是那个灰衣人。他笑着转身,向前走了一段,寻见一个车马店,进去选了匹俊健黑马。这马贵过其他,租价一天五百文,抵押钱要十三贯。梁兴只得动用梁红玉的一锭银子,连同自己的三贯交给店主,立过据,牵马出来。见灰衣人躲在不远处一家面馆门边,便翻身上马,驱马往西飞奔。奔了一阵,隐隐听到身后有急急马蹄声。他拽动缰绳,转进旁边一条巷子,左穿右绕,奔行了七八条巷子后,才让马停到路边一棵大树暗影下歇息。静听了半晌,后面再无蹄声跟来,这才驱马赶往城西北。
    出了固子门,他向北来到金水河边,沿着河岸,依梁红玉所言,寻见了谭琵琶的庄园,绕到后面,将马拴在后墙边树上,从袋里取出买的那捆麻绳,在树身上绕了一圈,将两个绳头拉齐,每隔约一尺挽一个绳结。挽好后,将绳头抛过墙头,自己也纵身攀了上去。里头林木繁茂,透过枝缝,见四处挂满灯笼,一个大水池边,一大片花丛,花丛中一张卧榻,却不见一个人影。
    他忙翻身跳下墙头,藏在暗影中,绕过花园,穿过一道月门,快步行至前头一大院房舍,见中间一间屋子亮着灯光,门外站着个使女,里头传来一个女子俏媚声音:“谭指挥好生歇息,改天红玉再来侍奉你。”随即那房门打开,梁红玉走了出来,让门外那个使女送自己出去。
    虽在预计之中,看到两人走远,梁兴仍暗呼了一声庆幸。他忙贴着墙快步行至那门前,轻轻开门,闪身进去。屋中极黑,目不辨物,却听见呜哇呻吟之声,他循着那声音,摸到床边,伸手一探,床上躺着个人,自然是谭琵琶。
    梁红玉不愿说自己与谭琵琶有何冤仇,梁兴却能大致猜到。他心中极厌恶,一把掀开被子,揪起这纨绔恶徒,扛到肩上,转身出去,带好门,顺着原路,快步奔到后墙边。寻到那条绳索,踩着绳结,攀上墙头。翻转谭琵琶,抓住他双臂,丢了下去,自己随即轻轻跃下。谭琵琶在地上呜哇挣扎,梁兴一把拽起,横撂到马背上,随即腾身上马,沿着河岸,向西寻去。
    四、知觉
    张用又被装进了麻袋里。
    他去西郊那个破钟庙寻见了沧州三英,叫他们将自己送去给银器章,那领头的矮子只略一犹豫,便点头答应了。张用看得出,这矮子也极想寻见银器章,却不肯流露,那神色间似乎藏了些积年旧伤。
    不过,沧州三英也不知银器章的下落,这两天只寻见了管家冰面吴的藏身处。张用想,能近一步是一步。他自家带了绳子、旧布和麻袋,让三英绑得真些,将他捆结实,口里塞紧旧布,而后才装进麻袋里扎牢,用扁担挑着去北郊见那吴管家。
    那吴管家见到他们,显然极吃惊,寻思了半晌,才叫三英将麻袋放到院中一辆厢车里,而后走进屋,又很快出来,低声对那三英说:“这是十两银子,你们走吧,莫要再来。”三英答应一声,一起离开了。那吴管家则迅即关紧了院门。张用在车里听到两个人一起走出屋子,一个少年声音问:“爹,车上是什么?”吴管家却低声道:“此处留不得了,你们赶紧收拾,其他东西都留下,只带那三个包袱和两只箱子。我去雇辆车,你们母子两个先走,过两日,我去寻你们。”那少年又要问,却被吴管家喝住。两人忙进屋,吴管家则开门出去。
    张用躺在麻袋里一边听着外头,一边细细体会被捆扎的滋味。这时上颚已惯习了那破布团,已不再生呕,但口一直被撑张,颌骨极酸困,喉咙也极干涩。手臂、腿脚则由酸至痛、由痛至麻,这时已觉不到被捆,只觉得全身肿胀了起来,似乎能将麻袋胀破。那麻袋原是用来装石灰的,鼻孔里不断吸进灰粉,燥刺呛人,却咳不出……张用欣喜地发觉,自己魂魄似乎渐渐脱离躯体,浮在半空。道家修仙,蝉蜕羽化,莫非便是这等情境?只是,无论魂魄如何飘浮,都被某样东西牵系住,始终无法脱离。他忙凝神找寻,似乎是身体那痛?可那痛,是我感到它痛,它才痛。那便是这感到痛之感?这感,归身体还是归心神?似乎该归身体,不等我心神觉知,它便已感到了痛。不过,即便身体已感到痛,我若未觉到,便不觉得痛。看来痛与不痛,由觉而知。觉,才是根本。它才是牵系住魂魄的那东西!
    痛与感,属身;觉与知,属心。由身生痛,由痛生感,由感而觉,由觉而知。
    想明白后,张用极为欢畅,不由得大笑起来。然而嘴被破布团塞住,笑不出声,反倒激得喉咙痒刺,顿时大咳起来。咳声也闷在喉中,憋得他满眼泪水。他却仍笑个不住。
    正在笑,巷外传来马蹄车声,停在了院门外。有人跳下车,急急走了进来,听脚步轻急,是那吴管家。他进到屋中,连声催促妻儿。一阵脚步杂沓、搬箱提物,那对母子上了车。吴管家交代了几句,那车夫摇绳催马,车轮轧轧,渐渐行远。良久,吴管家才进门、关门,脚步虚乏,走到屋门边。凳脚微响,他坐了下来,叹息一声后,再无声响。张用听了半晌,听得困乏,不觉睡去。
    梦中,他的魂魄停住觉,切断感,飘离身躯,飞了起来。如一股风,四处任意飘行,见了无数山川湖海。正在畅快,却忽然发觉,自己仍在感,仍能觉,感与觉仍连在一处,丝毫未曾分离——正在这时,一阵摇荡,将他摇醒——车子动了。
    他不由得有些丧气,魂魄只是看似飘离,其实始终在躯体中神游。若真离了躯体,便没了感,无感便无觉,无觉便无知。到那时,是否飘离躯体,乃至是否有魂魄,都无从得知——他不由得笑起来,所谓神仙,不过是无知无觉。而无知无觉,乃是死。修仙,不过是修死。
    他这一笑,嘴里的破布团刺痒喉咙,又闷咳起来。咳嗽止住后,他才想起正事,忙睁开眼,麻袋中原先还能透进些微光,这时一团漆黑,已入夜了。他又细听了听,驾车的是吴管家。听来他于驾车极生疏,不住喝马,声气又急又慌。行了一小段路,张用嗅到一阵麻油香,是城西北卫州门外的一家油坊,来时经过了。车子右倾,拐向了东边。路上只偶尔听到人声车马声,张用躺在麻袋中,边听边嗅,不断推测路程方向。
    他来时已告诫过犄角儿、阿念以及沧州三英,莫要尾随跟踪,以免银器章发觉生疑。又叫范大牙去开封府寻些人吏,到金水河那庄院后面查找,天工十六巧的尸首应该埋在那片林子里。
    张用原先不但不怕死,反倒有些好奇,时时忍不住想死一死,去瞧一瞧。可刚才推导出,死,实乃无知无觉。他顿时兴味索然,不愿去死了。再想到李度、朱克柔等人,他们若都已死去,实在可惜。李度再不能望着楼阁发痴,朱克柔也再不能坐于花树下品酒,没了他们去感、去觉、去知,连那些楼阁、花木、茶酒也都寂寞无味了。
    他一分神,竟忘了留意外头,不知到了哪里。车子行了一阵,忽然停了下来,吴管家在前头下了车,朝旁边走去。走了十来步,停了下来,静了半晌,又返转回来,上车驱马,车轮又滚动起来。行了约半里路,张用听到河水声,应该是五丈河上游。车轮下随即响起木板轧轧声,车子过了桥,旁边不远处响起打铁声,声响极倔重。张用笑起来,是新酸枣门外五里桥。那河边的老铁匠姓陶,是他父亲故友,脾性极硬,艺高人傲,和人说不上三句话便要争吵,人称铁核桃。如今已经年迈,那打铁声不如以往那般峻急,滞缓了许多。哪怕如此,那倔气仍在,他也仍能拿铁块解气。他那父亲却已死了,无知无觉躺在那坟墓中。
    父亲死时,张用并未如何伤心。这时心里却隐隐一痛,父亲生前那般爱木艺,随意捡到一截树枝,都舍不得丢,都要拿在手里轻抚一阵,看它是何等质料,能做成何等器具。成了器具,便有了用,也便有了命,不必枯朽在路边。然而,遍天下树木,丛生密长,千年万年不休,父亲却再也伸不出一根指头,再摸不到一根细木。想到此,张用眼中不觉涌出泪来。
    不过,他旋即想到,除了爱木,父亲更好静。没有活儿时,他便坐在院中那棵杏树下,望着天,一言不发。若不被旁人搅扰,怕是能坐一整天。有知有觉固然好,无知无觉,亦无不好。父亲一生,木工活儿做了不知多少,那般静坐,却从来都是片时偷闲。如今,他总算能长静无扰了。
    张用不由得又笑起来,但旋即想到母亲。母亲好说好动、好吃好瞧,她是决计受不得那般死静。病危之时,她躺在床上,仍不住叨念:扫帚木把松了,得箍一箍;灶洞里的灰,记着随烧随清,灰堆满了,火能旺?用儿的鞋底快磨穿了,该换一双新的,别家都不好,莫偷懒,仍去讲堂巷祝家靴店买。换了新鞋,旧鞋莫忘了存到鞋箱里;眼看入秋了,赵州雪花梨也该上市了;今年七夕的花瓜,还得我自家雕,去年用儿雕的那鬼胡样儿,招来邻人多少笑?蜜果儿咱们也多买两斤,瞧瞧能撞见个门神不?那时我若能下得了床,咱们去朱雀门外大街,瞧那些彩装栏座、红纱碧笼去,几年没去了……
    这字字句句,连同母亲说这些话时,嘴角的笑、眼中的亮,一起涌泛而至。张用不由得失声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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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0-9-25 22:21:33 | 显示全部楼层
    五、土坑
    陆青来到城西建隆观。
    建隆观原名太清观,太祖登基后,依首个年号建隆改为今名,以四季花木葱茂著称。门前老柳荫蔽,进到观中,庭院虽不甚宽阔,却被古树幽绿围掩,令人顿觉隔尘远虑、心下幽凉。三清殿前,铜炉两侧,青砖地上各摆着七只白瓷大花盆,盆中皆是牡丹,开得正艳。陆青细看那花盆,是依北斗七星之位安放,花色也照七星所司,各自相应:天枢司命,配千叶姚黄;天璇司禄,配多叶紫;天玑禄存,配叶底紫;天权延寿,配鹤翎红;玉衡益算,配倒晕檀心;开阳度厄,配潜溪绯;瑶光上生,配玉板白……
    陆青正在赏看,一个中年道官迎了上来,黑道冠,青色道袍,长脸黑须,是这观里的知客。他竟认得陆青,含笑作揖:“陆先生?仙足踏临鄙观,有失迎迓。”陆青忙也还礼,那知客连声请他去旁边客间坐下,高声唤道童点茶。
    陆青见这知客面上虽笑着,却隐有些发躁,举手投足也使力略过,显得有些重拙。但看他言谈神色,并非是由于自己来访,是他自家心中烦恼纠葛。
    陆青也不愿絮烦,便径直问道:“在下今日是来拜访陈团道长。”
    “陈师兄?”知客面色一变。
    “怎么?”
    “师兄已经物化。”
    “哦?何时?”
    “五日前。”
    “什么缘由?”
    “至今不知。”
    “不知?”
    “他倒栽在一个土坑中,闭气而亡。”
    “何处土坑?”
    “就在鄙观后园中。”
    “道长能否详告?”
    “陈师兄是观中主翰,掌表疏书写、牒札符命。寒食前一天,他独自外出,直到五天前才回来。问他去了哪里,他只说有桩要紧事,不便透露,过后自然便知,我们也不好穷问。谁知第二天清早,园头带了几个徒弟去后园种菜,却见园中新挖的一个土坑里伸出两只脚来,过去一瞧,是个人倒栽在里头,肩头以下尽埋在土里。那园头行事小心,没敢轻动,忙去唤了监院和巡照来看。监院看过后,命人将那人拽了上来,才知是陈团师兄,已经闭气……”知客眼露伤悲,看来与陈团情谊深厚。
    “那土坑是挖来做什么?”
    “这两年,花石纲从东南运来许多花木,艮岳园中拣选剩下的,便分给各个道观。鄙观分得了一株木棉,前院没处栽种,便在后园菜畦中间挖了个坑,准备栽在那里。树没栽成,不知陈师兄缘何会栽到了里头——”
    “能否请道长引在下去看一看?”
    “好。不过,陆先生为何关心此事?”
    “在下正在查寻一桩要事,与陈道长有关。”
    知客没再多问,引着陆青由殿侧甬道向北,穿过一道小门,来到后园。后园十分宽阔,一畦一畦种满了各样菜蔬,有几个布衫道人正在田中埋头弯腰做活儿。菜畦中央有一棵高大树木,陆青曾随师父去过福建,认得那是木棉树,花开在叶生前,春天来时,净枝上盛放大红花朵。而这株树虽结了些小花苞,瞧着十分萎弱,到了北地,恐怕开不出花来。那木棉树旁不远处,隆起一圈土。
    陆青随着知客沿田埂行至那土堆边,见土堆中间是个几尺深坑。坑边的土并非一个圆垄,被人挖铲过。看那痕迹,是有人将土铲了许多,填进了坑里。周围还留了许多凌乱脚印。
    “这坑边脚印,当时可查看过?”
    “嗯。园头发觉坑里有人时,便不许人靠近这些土。监院与巡照到了这里,也没敢鲁莽,立即报知了开封府。公人来查看时,也都小心避开,坑边土面上当时一圈都有脚印,却是同一双鞋留的。开封府公人查验鞋底,这些脚印与陈师兄鞋底纹路正相符。”
    陆青心里暗暗纳闷,陈团自家挖土,将自家掩埋?这如何可能?难道是有人穿了他的鞋子,先将他打晕,倒丢进坑里,铲土埋住他,再将鞋子穿回他脚上?
    “拽出来时,陈师兄头颈上套了个竹箩。”
    “竹箩?”
    “据开封府公人查验,是有人先将竹箩盖在这坑口上,铲了许多土在上头,而后用刀在竹箩中间割开一道缝。陈师兄的头塞进这缝里,倒坠进坑里,箩上的土跟着陷下去,将他埋住……师兄身上别无他物,只有一只铜铃。不知他揣着这铜铃做什么?”
    陆青越发惊讶,不论是自尽,还是他杀,何必费这些古怪周折?
    “挖这坑的道人说,头一天傍晚陈师兄曾走到这坑边,瞧了一阵,却并未言语……陈师兄的宿房在前院,是个套间,他一人住里间,两个徒弟住外间。两个徒弟说,那天夜里睡下时,师父并无异常,瞧着倒是有些欢喜,似乎逢着了什么好事。其中一个徒弟半夜听到他出去,以为他去茅厕,便没有理会,旋即睡过去了。开封府公人也盘问过那两个徒弟,两人年纪尚小,一向小心恭敬,即便有心做这等歹事,也没那等气力。而且那宿房隔壁房里都睡有其他道人,那些人也都没听见丝毫动静——”
    陆青一边听着,一边蹲下身子,朝坑里望去,坑里的松土经了这几日,面上已经有些凝实,全然无法想象当时情景。他正要起身,却隐隐嗅到一些臭味,从坑底散出。
    他忙问:“这坑里当时可曾翻检过?”
    “两个公人跳下去挖刨过,只从土里寻见了一把刀。他们断定竹箩中间那道缝正是用这把刀割的——”
    “底下似乎还埋了东西。”
    “哦?”知客也凑近蹲下来闻,嗅到之后,顿时变色,忙站起身,高声唤来附近种菜的一个壮年道人,“你赶紧下去挖一挖,看下头有什么。”
    那道人抓着铁锹,跳进坑里用力挖起来。下头土松,挖得轻快。不多时,那些松土全都被挖出,底下的臭味却越来越浓。
    知客催道:“再往下挖!”
    那道人又奋力挖了一阵,忽然停住手,用铲尖向下捣了捣:“底下果然埋了东西,不知是什么,硬板一般——”他又挖了一阵,竟挖出一只红漆小木盒来。
    他拨去土渣,将木盒托了上来。盒中散出浓浓臭味,那知客伸手接过,忍着臭,将木盒放到地上,拔开铜扣插销,小心揭开盖子,才看了一眼,猛地怪叫一声,唬得坐倒在地上。
    陆青一眼瞅见,那盒中竟是一颗人头。
  • TA的每日心情
    擦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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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0-9-26 12:13:46 | 显示全部楼层
    阴篇 倾城
    第十四章 凶迹
    得人心,莫若示之以诚信。
    ——宋太宗·赵光义
    一、断线
    赵不弃驱马进城,顺路来到第二甜水巷,去寻朱阁。
    他们几人商议,照眼下情形,梅船案相关之人,恐怕都难逃厄运。赵不弃这边,有两人,头一个便是朱阁。何涣之所以被选中去做紫衣客,恐怕正是朱阁计谋。朱阁与丁旦是旧识,并不知晓当时何涣换作了丁旦。
    到了朱阁家门前,却见院门大开,院子里站了不少人,却肃然无声。赵不弃惋惜了一声,来晚了。他当然不是惋惜朱阁,那等人早死早好。他惋惜的是,这根线断了头。
    他将马拴在门边桩子上,走进去,挤开前头私语的人,进到堂屋一瞧,堂屋被腾空,中间两只长凳撑了张木板,上头白布盖着尸首,不是一具,而是并排两具。赵不弃心下微惊,见正面一个火盆,两只银烛台,点着白蜡烛。一个妇人身穿孝服,跪在火盆前,正木然往火盆里投纸钱,是朱阁妻子冷缃。
    赵不弃走到冷缃身侧,躬身一揖:“小娘子节哀,赵不弃来拜别朱阁老弟。”
    冷缃闻言站起来,侧身道了个万福,面容哀冷,泪痕未干。
    “朱老弟是何时殁的?”
    “昨晚。”
    “因何缘故?”
    “仵作来查验过,是中毒而亡。”
    “为何会有两具尸首?”
    “另一个是他才纳的小妾。”
    “他们死在何处?”
    “卧房里,房门从里头闩着。”
    “你在哪里?”
    “在娘家,已住了三天。听人报信,今天才赶回来。”
    “尸首旁可有个铜铃?”
    “有一个。”
    “可有外头来的箱子?”
    “没有。”
    “铜铃放在何处?”
    “枕头底下。”
    “好。小娘子莫要过于悲戚,青春正好,来日方长。”赵不弃又深深一揖,转身离开。
    看来朱阁死因和那几人相同,只是多陪了一个小妾。而且施法之人懒得用箱子计谋,径直潜入卧房,将毒烟铜铃藏在枕边。
    赵不弃顿觉无趣,驱马回家。途中想到朱阁的死,忽然念起家中那一妻一妾、两个孩儿,心想:活一日便该对他们好一日。今天他正好在秦家解库结了一笔利钱,便折往景灵东宫,赶到南门大街唐家金银铺。唐家冠饰最精妙鲜巧,连宫中嫔妃都常命内监来他家选新样儿。赵不弃进去给妻子选了一副莲花金丝冠,小妾两支金钗、一对绿松石银耳坠。随后又转到州桥夜市,给两个孩儿选了几样玩具,杖头傀儡、宜男竹作、番鼓儿……又挑了几样妻儿皆爱的吃食,装了一大袋子,这才笑着往家赶去。到了家中,自然又是一场合家欢悦。
    第二天,赵不弃早早起来,先骑马去曲院街,见那个呆状元何涣。
    才到巷口,便见何涣身穿绿锦新袍,骑了匹白马出来,马后跟着两个书童,提袋抱盒,也都新衣新帽、清秀骄人。一见赵不弃,何涣忙下马拜问。
    “状元公这是要去赴宴?”
    “惭愧,二哥也知道我素来不好这些,却百般推托不得。”
    “推托什么?正要你们这几股清水,去冲一冲那大污水塘子。只是你自家别被污了才好。”
    “二哥训诫,一定铭记。”
    “哈哈,我哪里敢训诫人。我今天来,是跟你问个地址。”
    “那个归先生?抱歉我不能陪二哥一同去。不过,我已画好了地图,预备在这里。”何涣转身吩咐一个书童,跑回家中去取那张图。
    “阿慈现今如何?”
    “她仍与蓝婆住在一处。我已写信禀告过家母,家母要亲自来操办婚事。”
    “老夫人怕是拿了根大棒子来料理你们。”
    “不会,家母是极通达之人。”
    “那最好。”
    闲谈了几句,那书童已取了地图来,赵不弃接过一看,画得极详细,并且一处一处标注分明。赵不弃道声谢,上马向东门外赶去。
    何涣当时由于误杀术士阎奇,被判流放沙门岛。押解途中忽然昏死,醒来时,躺在一座庄园中。一个姓归的男子说服他去做紫衣客,幸而丁旦为贪财,又将这差事抢了去。姓归的男子如今不知是活是死。
    不到一个时辰,他已到达何涣所绘的那处河岸,岸边不远处果然有一片小林子。他驱马沿着林间小路穿了过去,抬眼一看,不由得惊笑一声:眼前的确有一座庄院,不过已经烧得焦黑,只剩一堆残壁焦梁。
    他驱马绕着庄院看了一圈,这火烧得透彻,一样齐全的物事都没留下。正在瞧着发笑,却见不远处一片田地中有个农人在劳作。赵不弃驱马过去,见是个老汉,便下马去打问:
    “老人家,那庄院的主人姓什么?”
    “姓朱。”
    “哦?他家何时被烧的?”
    “将及半个月了。朱员外只有一个独儿,却有些痴傻,二十来岁了,却连男女都辨不清。朱员外花费了许多气力钱财,才替这儿子买了个官职。那天摆了满院流水席,请乡里所有人去吃,欢闹到深夜才歇。他家主仆忙累了一天,全都睡死过去,却不想火烛未熄尽,燃了帐子。等那些仆人醒来,朱员外夫妻和那傻儿都已被烧死了,唉……这才真真是福来如细流,命去似火烧。”
    “他家可有个姓归的人?”
    “姓归?没听说。”
    “哦……”
    赵不弃谢过老汉,见他面色黑瘦,又佝偻着背,便从袋里取了两陌钱,偷偷安放到田埂边,这才转身上马回去。
    看来那姓归的只是借用了朱员外的宅子来行事,梅船一事出了纰漏,他为掩藏踪迹,竟下狠手,连人带庄院一起烧掉。这根线也烧断了。
    赵不弃心头有些不畅,本为寻趣而来,却见这些焦苦。他不由得笑叹一声:心即是境,朱员外父子只是憨人,不过酣睡中挨一次火。这些狠人,有这等狠心,眼中所见,自然尽是险狠,哪里能得片刻安生,恐怕天天在挨油煎火烧之苦。真真何苦?
    二、赌心
    天才微亮,冯赛便已赶到十千脚店。
    周长清和崔豪在二楼阁间里等他,一看二人神色,他便明白,没捉到李弃东。也随即醒悟,自己漏算了一条:即便李弃东昨夜带人去偷袭崔豪那小院,他也绝不会跟着一起冲进去,一定先让帮手进去,只叫他们制服甚而杀死屋中几人,绝不会让人知晓钱袋一事。等帮手得手了,他才会进去取那钱袋。看到那些帮手进去后,略有异常,他自然会迅即逃走。
    想到此,他既悔又愧,忙说:“是我失算,让你们白忙累。”
    周长清却笑着说:“正主虽没捉到,此战也算大捷。至少谭力这方,捉住了三人。你先坐下来,听我们细说——”
    原来,昨夜崔豪三人在小篷船里制服那两人,带着钱袋离开后,周长清看到虹桥上那瘦长汉子尾随而去,他却没有照事先部署,立即让人去将船里的两人带回来,而是在窗边继续窥候。后院主管扈山等不得,轻步上楼来问。周长清吩咐他,先莫轻动,让两个护院继续在楼下监视,若有人靠近那船,再迅即出去捉住。扈山领命下去,周长清守在窗边,盯了半晌,果然见一个人影从桥下通道处的暗影里溜了出来,轻步走到那只小篷船边探看。
    楼下门板一声轻响,两条黑影迅即奔出,是客店两个护院。他们冲到岸边,飞快将那人制住。扈山也带了几个伙计,随后赶过去,将船舱里两人一起带回了客店后院。
    周长清则仍在窗边窥望。过了半晌,一阵脚步声从护龙桥那边传来,一个人影快步行了过来,随后上了虹桥,正是之前那瘦长汉子。那汉子刚走到虹桥顶,对面过来了几个人。其中一个看身形正是先前跑走报信的翟秀儿。两下里凑到一处,略一驻足,便一起快步下桥,又往护龙桥方向奔去。周长清忙数了数,总共七个人,但未认出其中是否有李弃东。
    忧心等候了许久,才见崔豪赶来报信:“全都捉住了,一共六个人,却没见李弃东。里头有个叫翟秀儿的,常在这一带闲混,跟妖娘子一般。我知他最爱惜自己面皮,便假意要割破他的脸。他哭着招认,是茶奴的弟弟柳二郎给了他一锭大银,说有四个江西人与自己有过节,让他找一些帮手,找见这四人藏身处,将他们捆起来,丢到猪圈里,耍弄他们一回——”
    冯赛听到这里,忙问:“只是耍弄,并没有叫他们杀了那四人?”
    “我也问了,他说的确没叫他们杀人。他们六个翻墙进来时,也没带刀,只带了棍棒和几根绳子,因此才被我们轻易捉住。”
    “李弃东跟他们一起去的?”
    “他说李弃东在外头等信。我们追出去,四下里找遍了,也没寻见。”
    周长清叹道:“我该派人过去相助。”
    冯赛摇了摇头:“即便派人过去,他一定躲在暗影里,听到动静,必定会迅即逃走。还是我思谋欠周全,这一惊扰,恐怕再难设陷……崔兄弟,实在对不住,让你们白辛劳一场。冯赛全记在心里。”
    “哥哥又说这般见外话,倒叫兄弟冷了肚肠。”
    冯赛心中感激,歉然一笑:“翟秀儿那伙人听说是安乐窝的逃军,不好触惹,你赶紧回去放了他们吧。”
    “嗯。我也没如何为难他们。我这就回去——”
    崔豪离开后,周长清叫人点了茶、端了些点心上来,笑着说:“先吃些东西,再商议下一步——对了,有一事,颇可玩味。”
    “哦?何事?”
    “当时咱们议定,让弈心藏起那八十万贯便钱,将袋子里换作经卷。可将才崔豪提了那袋子过来,我打开一看,里头并非经卷,而是药书。”
    “药书?”
    “这些药书上都盖有藏书章,是后街那院主人私章。恐怕是陈三十二,他不识字,猜想那些经卷一定值钱,便从那正屋书柜上取了些药书,换掉了经卷。而后趁我们全都忙着留意河岸边那船,溜回那院子,取走了那些经卷。”
    “哦?陈三十二我雇过他两回,都是替客商搬货。头一回,是个胭脂水粉商,算工钱时,他只要一半钱,另一半央求那商人舍他些胭脂水粉,好拿回去给浑家和大女儿。另一回是个香料番商,搬完货,那番商上船走了,却落了一小箱在岸边。那时只有陈三十二一人,我远远瞧着,他犹豫了半晌,还是抱着那箱子,追上了船,还给了那番商——崔豪提到他,我想到他能顾念妻女,又不贪占他人财物,便点头赞同了。”
    “好在他换掉的只是经卷。你这场赌,是在赌人心。这人心,赌恶易,赌善却难。明里,你赌的是李弃东、谭力四人;暗里,你赌的却是弈心、陈三十二、我和崔豪三兄弟。”
    “弈心小师父我无须赌。他如此年轻,却能在那烂柯小寺里安心修行,心净如月、了无沾挂。听我说到那八十万贯,他连目光都未颤一颤,如同听到一筐树叶一般。”
    “崔豪三兄弟呢?”
    “当时在这里商议,听到那八十万贯便钱,他们目光都一颤,自然是动了心。其实心动目颤乃是自然,乍听到如此巨额钱款,能心不动、眼不颤的,万人之中,恐怕没有几人。关键只在心动目颤了之后,是向明,还是向暗。向暗,心便被钱财压住,再抬不起眼,更不敢直视人。崔豪三兄弟目光,全都有明暗交战。直至我们商议完,临别时,那交战都未止息。若是暗胜过明,区区烂柯寺禅房木柜上那道锁哪里能挡得住他们——”
    “你既已察觉,为何还敢赌?”
    “那天,临别时,崔豪望向我,从那一眼,我便信了他。”
    “哦?那一眼里有什么?”
    “愧疚。”
    “愧疚?”
    “他当时其实已动了念,要谋取那八十万贯,心中自然生出愧意。不过,那愧并非直露出来,而是极力藏在眼中。藏有两种,一种是定了心意要谋夺,藏便是对人藏,怕人察觉,与人对视后,目光自然回缩,向下躲;另一种则是过不得自家那一关,藏是对他自家藏,对视之后,目光虽然闪开,却非回缩下躲,而是向上向远。此乃心不愿被欲所困,想排开跳脱出去。崔豪是后一种,显然不肯让自己屈从这邪心暗念。只这一点不肯,他便能自惜,做得了自家的主。因此,我便信了他,才敢赌。”
    “嗯,解得好。”周长清笑着给他斟了盏茶,又问,“崔豪虽信得过,耿五和刘八呢?”
    “两人定力主见都不及崔豪。不过耿五一直念念不忘梁家鞍马店死了的那个小韭,是个重情之人,不会轻易被邪心牵走。刘八心性虽浮浅一些,他却极看重三人情谊。崔、耿二人若能立稳脚跟,他便也不会摇移。”
    “嗯。以往虽也知你有察人眼力,却不曾想竟如此精微。那么,我呢?”
    “周大哥自然更不必说,莫说八十万贯,便是八百万贯,目光恐怕也不会颤一颤。”
    “呵呵!多谢如此信重。”周长清大笑起来,但随即收住笑,“既然钱袋未能钓出李弃东,便该尽快将那八十万贯交还给太府寺,以免生出意外。”
    “是。我过来时,先去了烂柯寺。弈心小师父说,那柜子上的锁被人撬开了——”
    “哦?那些便钱被盗走了?”
    “没有,盗贼窃走的仍是一袋经卷。那恐怕是李弃东所为,他两头行事。好在弈心小师父留了心,先已将那些便钱藏到了别处。我也怕他遭遇不测,让他昨夜睡到了隔壁禅房。今早我先赶到烂柯寺,取了那些便钱,交给了秦家解库。”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眼下,只有去问问谭力那三人,看能否问出李弃东下落。”
    “那三人关在后院,咱们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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