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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清明上河图密码6·醒世大结局》作者:冶文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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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擦汗
    2024-4-9 10:04
  • 签到天数: 80 天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0-9-26 12:14:37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厮杀
    梁兴沿着金水河一路寻找,在一座木桥边,果然瞅见一只小篷船。
    他刚停住马,一个人影从船篷下钻了出来,夜虽然黑,却仍能辨出那英飒身姿——梁红玉。这船是她从一对恩人夫妇那里借得。梁兴跳下马,将谭琵琶拽下来,先撂到地上;将那匹马牵进路边的树丛中,拴在一蓬茂草后,这才回来拎起谭琵琶,走下坡,抬腿上了船。谭琵琶又呜哇挣扎起来。
    梁红玉立在船板上,握着船篙,脚边搁了一只大木盆、一捆麻绳。她俯视谭琵琶,低声冷笑:“粪蝇命大,还能嗡嗡。”
    梁兴将谭琵琶丢进船篷里,回身接过船篙:“我这边口信已经传到,你那两路如何?”
    “都送到了。”
    “好。不过——”梁兴心知劝不过她,仍忍不住道,“摩尼教这边,方肥恐怕不会轻易现身,你不必犯险。今晚我一个人过去,你骑那匹马,先寻个安稳去处。明天我去寻你,再一处商议捉拿方肥。”
    “呵呵,到这时节,你要独揽战功?莫想。撑船!我去船头看着。”
    “你若执意要去,便躲进篷里去。若不然,谁都莫去。”
    “遵命!”梁红玉笑着钻进了篷里。谭琵琶随即呜哇了一声,自然是梁红玉狠踩了他一脚。
    梁兴这才抡动长篙,撑起了船。夜黑如墨,凉风拂面,唯有河水泛亮,小篷船吱呀摇荡前行。逆流行了三里,河面渐宽,岸边现出稀疏芦苇,再往前便是芦苇湾。河水在那里向南湾出一个大水荡,沿岸芦苇丛生。
    梁兴将船泊到岸边,听了听四周,并无动静。俯身看那木盆,见木盆边缘凿了个孔,那捆麻绳一头已经拴在那个孔上。他伸手拽了拽,拴得极紧,心里不由得又赞叹梁红玉行事缜密。
    这时,梁红玉从篷里钻了出来,背上斜插一把剑,手里又握着一把刀,悄声说:“我跟你一起去。”
    梁兴忙冷起脸:“不成,照商议行事。”
    “我若不亲眼瞧见,怕会悔一辈子。在家乡时,其他女孩儿都在船上采莲,我常潜在水里摸鱼。论水性,你未必及得上我。再说,等你前头下了水,便管束不到我了。潜水的紧身衣衫我已换好,所以,莫要再多说。这把刀给你,从粪蝇房里拿的——”
    梁兴知道争不过,只得接过那把刀,插到背上,叹口闷气说:“你可以跟去,但只许在这岸,不能去水中间。”
    “成!”
    梁兴不再言语,俯身将木盆放进水中。梁红玉在一旁牵住了麻绳,悄声笑道:“瞧,哪里缺得了我?”
    梁兴摇头苦笑,从篷子下拽出谭琵琶,拎起来放进木盆中。随后将那捆麻绳斜挎肩上,绳头拴在腰间,攀着船舷下到水中。梁红玉也随即溜下了水,掌住木盆另一边,身形极轻便。
    梁兴只得低声嘱咐:“靠近木盆,尽量少露头。”
    “明白。”
    两人一起推动木盆,蹬着水向芦苇湾游去。到了湾口,一眼瞧见湾中央泊着一只游船,并没有点灯。夜风吹拂周边芦苇,发出阵阵唰唰声。芦苇丛里有些暗影,不知是否埋伏的小船。
    梁兴游到梁红玉身侧,悄声说:“你就在这边芦苇丛里。”
    梁红玉似乎还要争,梁兴立即怒道:“若不然,我便转头回去。”
    梁红玉只得松手,长吸了口气,随即潜入水中,不知游向了哪里。梁兴寻望半晌,不见梁红玉露头,只得推着木盆向那游船缓缓游去。
    将及半程时,他将肩头那捆麻绳取下,套在小臂上,吸足一口气,埋头潜入水底,向那游船游去,边游边放麻绳,直到放完拽紧,拖着木盆一同前行。游了一阵,估摸快到游船时,才稍稍上浮,见水面显出一团船身黑影,便游到那黑影后边,轻轻攀住船尾板,微露出些头,长换了一口气。这才不断收紧麻绳,将那木盆向这边拉拽。
    这时,船头那边传来男子低语声:“管大哥,那黑影过来了,不知是什么。”“瞧着似是个木盆。”“木盆?木盆会自家逆着水游?”“不是木盆,会浮在水上?”“紫衣人果真在那木盆里?”“我哪里知道?梁……梁红玉只说在船上等。”“京城到处纷传,紫衣人是妖人。前年有五个兵士误把一条龙当作狗,杀来吃了。京城那年发了大洪灾,那五个兵卒也都不见了踪影。人都说紫衣人便是那五个兵卒化的,一起来京城报仇,能隔空杀人、随处遁形。那木盆自己漂向这边,莫不是紫衣人在施妖法?梁红玉轻易交出紫衣人,怕是也被那妖人吓怕了?”“莫吵,游近了!果真是个木盆,里头似乎有东西在动!”“有!在动!在动!似乎还在嘶叫,不像是人声!”
    梁兴一边扯拽麻绳,一边忍不住笑。那个“管大哥”的声音他认得,是楚澜的贴身护卫管豹,但未听见楚澜声音。楚澜恐怕不肯轻易犯险,没在这船上。
    木盆越拽越近,上头又惊呼起来:“木盆里有个人!手脚都被捆着!”“听那声音,似乎不是人!”管豹喝道:“都莫吵!快捞上来!”
    梁兴松开了绳头,听着船上人将谭琵琶拽了上去,他正要设法离开,猛听到对岸一个女子高声叫起来,是梁红玉。声音清亮,响遍河湾:“楚二哥!紫衣人我已交到你船上,从此以后你我再无相干!”
    梁兴听了大惊,随即便见到沿岸芦苇丛簌簌颤动,四处火把纷纷亮起,几十只大小船舶从各处驶了出来。管豹忙惊声唤道:“快离开此地!”
    梁兴望见梁红玉高呼之处,也驶出三只船来。他忙猛吸一口气,扎入水中,拼力望对岸游去。游到途中,出水换气时,见对面有两只船一前一后飞速驶来,船上都站满执刀拿棒、高举火把的汉子。其中一只船头上站着个浓髯魁梧汉子,梁兴见过,是龙津桥下那个“安乐窝”的逃军头领匡虎。楚澜曾数次提及此人。恐怕是楚澜使钱雇了他来。
    梁兴忙又潜入水底,奋力前游,那两只船经过他头顶时,竟撞到一起,水面上火光乱闪,两伙人厮杀起来。梁兴顾不得细看,一口气游了几丈远,再冒出水面时,见前面芦苇丛里一只小船上人影急晃,仔细一瞧,是梁红玉舞着剑,被三个汉子前后夹击,正在拼斗。梁兴忙飞快游到那船边,见船尾一个汉子狂挥一柄宽背手刀,正在猛攻梁红玉。梁红玉被他逼得进退不得,险些被后面一杆长枪刺中。梁兴忙撑住船舷,一跃而上,顺势拔出背上的刀,奋力向那汉子斜砍过去,正中肩头,那汉子应声摔下船去。他旁边那同伙见到,忙一刀戳了过来,梁兴侧身一让,反手一挥,将那人砍倒在船舷边。船头一声痛叫,梁红玉也将身后那人一剑刺倒。
    她转过身,喘着气,极其欢奋:“我问过了,他们是摩尼教徒,我一共刺死六个!”随即她又转身望向河湾,梁兴也顺着望去,一眼之下,顿时惊住:火把照耀水面,几十只船将那游船围在中央。各船之间,互挤互撞,乱作一团,数百人挥刀抡剑,拼斗厮杀。喊杀声、怒喝声、惨叫声,水溅油锅一般响彻湾荡。
    梁兴一阵惊悸,他虽自幼习武,却从未见过这等惨烈激战。今晚这计谋,是被险局所迫,想引出方肥、楚澜或那冷脸汉,趁机捉住其中一个,问出陷害自己缘由,查出紫衣人真相。没想到竟招聚来这么多人。不论这些人是否尽是恶徒,这般残杀,都叫人不忍,他心中不由得生出悔意。
    梁红玉却回头唤道:“快撑船,咱们也去厮杀!”
    梁兴见她双眼映着火光,像要燃着一般。再看她身上,肩臂腰腿十几处割伤,血水几乎将衣裤染透。
    他忙劝道:“你已完成父兄之志,证得自家清白气节,又受了许多伤,莫要再去了。”
    梁红玉却厉声叫起来:“不成!不杀尽摩尼教,我绝不罢休!”
    “摩尼教数十万人,岂是你一把剑便能杀尽的?何况这数十万人大多都是穷苦之人,被花石纲残害,受尽欺压,才被逼起事。”
    “我管不得那些!但凡摩尼教,便是我仇敌!”
    “你管不得,我来管!”梁兴忽有些恼怒,望着水中央高声大喊,“莫要斗了!那紫衣人是假的!”
    梁红玉忙惊喝:“你做什么?”
    梁兴并不理睬,又连喊了数遍,船上那些人却如同未闻,仍旧厮杀不休。片时之间,数百人恐怕已有三分之一倒在船上、跌落水中,剩下那些人却并不退让,反倒越发狂暴。
    梁兴无力再喊,怔在那里,浑身被寒气浸透,心里一阵虚乏。
    梁红玉也似乎没了气力,垂下手里的剑,喃喃轻叹:“这便是人间,莫问为何而拼,只知不得不拼。”
    四、婢女
    张用听到门枢吱扭转动声,终于有扇门开了。
    吴欠驾着车,一直在城北郊兜转。行一段路,他便停住车,离开一会儿。张用在麻袋里听那脚步声,又小心,又有些焦,饿鼠寻不见食一般。看来吴欠也不知银器章藏在何处,只是挨次探寻所知的几处藏身之所。大半夜,车子迂曲向北,总共停了七回,都是僻静所在,却始终没寻见。
    张用听得犯困,不觉睡去。不远处一声鸡鸣将他唤醒,那鸡叫得有些奇特,先短喔两声,运足了气,才朝天长嘹一声,喉咙却似卡了谷皮,又猝然戛住。张用听得好奇,想睁眼,眼皮却被眼屎粘住。想伸手,却觉不到手在哪里,这才记起手被捆住,早已捆麻。他不由得笑了起来,感与觉真个脱离开了。这时,车子忽又停住,四下里顿时寂静,车右侧传来漫漫流水声。张用听那水声,比汴河深阔沉缓,是黄河?已经行了百里路,到延津县地界了?
    车子沿河向西行了一小段路,停了下来。张用听着吴欠下了车,往河岸边行了十来步,似乎在踮脚张望,之后响起轻叩木板声,他在一扇门外。半晌,一声刺耳门轴转动声,那门开了,张用听得出那门轴歪斜了两分。但那门枢声旋即停住,听来只开了道缝。吴欠低声说了些什么,张用只听到自己的名字。那门随即关住。吴欠在门外踱步。
    良久,门又打开,这回开了半扇。吴欠又低声说了几句,门边传来一个年轻女子的哈欠声,哈欠止住后,那女子低声吩咐了几句。吴欠和另一个男子的脚步声随即向车边行来,两人都坐到了前头驾座上。一声低喝,是那另一个男子,车子随之启动。此人驾车娴熟许多,车子跑得轻快。向西行了一阵,车外传来早市喧杂声。车子停了下来,吴欠跳下了车,车子旋即又启动,车身向左一倾,转向了南边,很快远离那些市声。行了良久,车身先后左倾三回,转向东,折向北,又朝向了西。一路只间或听到鸡犬声,这时右边又传来河水声。随即又响起一声鸡鸣,喔、喔、喔——两短一长,又突然戛住。是最早那只鸡,张用顿时笑起来,车子怕人跟踪,特地兜了一整圈。多谢败嗓鸡兄!
    车子向西行了一小段,停了下来。右侧随即响起开门声,听那门轴转动,仍是刚才那扇歪门。另一个男子重健脚步声走向车来,车后门打开,那男子一步跨进车厢里,凑近麻袋时,张用闻到一阵脚臭。随即麻袋被拖到车沿边,那男子跳下车,驾车男子也走到车后,麻袋两头被拎了起来。张用脸朝下,压在麻布上,清早的凉气混着草气、泥土气透进麻袋,他顿时清醒过来,用力挣开了粘住眼皮的眼屎。
    十几步后,草灰、烟熏、油膻、鸡牛粪混成的农家气味扑鼻涌来,麻袋被抬进了那院门。又十几步,另一扇门被撞开,麻袋搁下,张用脸贴到了地上,隐隐嗅到些往年残余的蚕粪气。
    “解开麻袋。”女子声音,有些轻懒,是刚才打哈欠那个。
    驾车那男子应了一声,解开麻袋口,拽着袋底,把张用倒了出来。另一个男子抽出把匕首,割开了他手脚上的绳索,又将他嘴里的破布扯出来甩到一边。张用脸朝屋内,瘫趴在那里,嘴一时合不拢,口水不觉流下。手脚虽动弹不得,两个眼珠却能转动,见地面清扫得极净,屋里整齐摆列蚕床。后墙开着窗,新绷了纱布,透进晨曦。窗外两株柳树,细条碧绿,在清风里微摇。
    张用浑身舒泰,不觉吟了一联:“一室清风待春茧,两棵柳树思夏蝉。”
    “什么?”那女子在身后问。
    张用吃力转过头,见那女子倚在门边,二十岁左右,身穿绿绢衫、青罗裙,外头罩了一件翠绿缎面、厚衬里的半旧长褙子。一双水亮大眼,俯瞅着张用,眼波不住闪动。
    张用活动活动嘴巴,才勉强能问话:“你是阿翠?”
    女子嘴角微启,却未答言。
    “银器章在哪里?”
    “员外出去了。”
    “天工十六巧都死了?”
    “只剩了两个。”女子轻叹了一声。
    “李度和朱克柔?”
    “哦?你如何晓得?”女子微惊。
    张用心头大喜,白替你们两个伤心一场。他来了精神,费力挪动身子,靠墙坐了起来,咧嘴笑了笑,自知那笑容极僵丑:“李度那楼痴,忙着画艮岳楼阁图,外头便是山崩了,恐怕也不知晓,故而不会卷进去。朱克柔身为清冷女子,又住在楼上,关紧门,或能躲过一劫。对了,宁妆花也在楼上,她可活着?”
    “嗯。”
    “十六人中,哪个是内奸?”
    “内奸?并没有内奸。”
    “若没有内奸,银器章如何得知十六巧密谋一起逃走,将他们锁了起来?”
    张用刚问罢,便即明白:此事何须内奸透露?十六巧从未经过这等事,密谋逃走,神色自然有些异样。银器章那等人,一眼便能瞧出。若再随口一探,便会越加确证。十六巧中,他会探谁?张用迅即想到一人:纸巧。
    纸巧面皮最薄,人如其艺,纸一般,一戳即破,藏不住心事。有回京中纸墨行名匠聚会,请了念奴十二娇中的馔奴吴盐儿操办肴馔,张用也去凑趣。纸巧何仕康一向是个非礼勿视的端谨人,那天见了吴盐儿俏媚风姿,竟失了持守,不由自主时时偷瞅。张用瞧见,笑唤道:“吴盐儿,今天这菜肴里盐怕是淡了些,纸巧不住望你,你给他抓两把。”纸巧当即涨红了脸,席间再没抬过头,从此一见张用便躲。银器章与十六巧相处多日,自然也知纸巧这性情。
    他忙问:“银器章是从纸巧那里探的内情?”
    女子不答反问:“那仇隙是从这里生起的?”
    张用也学她,笑而不答。看来十六巧在那院中处决内奸、彼此互杀时,尽力不发出声响,银器章诸人也并不清楚院中情形。砚巧率同其他巧逐个追查内奸,接连误杀无辜之人。纸巧自然越来越慌怕,他虽无心之失,却无从解释,那些人也绝不会容情。胆小之人被逼到绝境,反击之力,狠过勇夫。纸巧常年随身携带一把裁纸小刀,名匠精铁所制,刀刃虽不锋利,刀尖却极坚锐。他恐怕正是用那把小刀戳破窗户插销,半夜翻窗杀死砚巧和车巧。
    他又问:“楼梯上有一场争斗,那里死的应是最后一个,那人是谁?医巧赵金镞?”
    “嗯。他的尸体倒在楼梯下。你去了那后院?”
    “李度杀了他?”
    “嗯。”
    “李度能杀赵金镞?他如何杀的?”张用大奇。
    “我们进去时,他手里抓着根椅腿。”
    “他现在哪里?”
    “我也不知。”
    “那紫衣人呢?”
    “紫衣人?我不知什么紫衣人。我只是婢女,等员外回来,你自家问他。”女子说着从外关起门,上了锁。
    “你是阿翠!”
    女子并不答言,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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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4-9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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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0-9-26 12:15:26 | 显示全部楼层
    五、六指
    陆青用袖口掩住鼻孔,凑近那盒中头颅。
    那头颅已经腐化,面部青黑溃烂,爬满蛆虫,只勉强能看出五官轮廓。颔下一团浓须,蜷曲虬乱,瞧着是个四十来岁男子。头上戴的那顶黑绸帽倒丝毫未损,绸质细滑,边沿用细密银线绣了圈团花纹,看来并非穷寒之人。
    那知客这时才爬起身,却不敢看那盒子,避开目光,忙叫坑里那道人赶紧上来,去禀告监院。陆青请他将陈团的两个徒弟也顺道叫来。那道人慌忙爬出来,快步跑向前边。
    陆青扣上那盒盖,心中毫无头绪,便转头问:“道长,这盒子里的头颅,你可认得?”
    “不认得,从没见过。”知客面色发白,余悸仍在。
    “这盒子呢?”
    “没……这盒子极寻常,我也不知是否见过。这头颅难道和陈师兄之死有关?”
    “目前尚难定论——”陆青望着那匣子,心头升起阴云,又问,“陈道长与林灵素可有瓜葛?”
    “元妙先生?有。前两年,先生声望隆极,无数道士争相投拜。陈师兄也得幸拜了先生为师,颇得先生眷顾,答应传他五雷法。可惜先生旋即贬回永嘉……”
    陆青听了,心中一动,至少寻见了王小槐与陈团之间关联:杜公才曾见王豪与陈团在清风楼吃酒。王豪那时已有求死救子之念,他来京中四处寻人,替王小槐寻求庇佑。他找见陈团,自然也是为王小槐,而陈团又是林灵素徒弟……
    他正在寻思,两个葛袍小道快步奔了过来,一高一矮,都尚未成年,瞧着只有十三四岁。
    知客指着两人:“这两个便是陈师兄的徒弟。你们过来——你们两个看地上这盒子,可曾见过?”
    高的那个瞧了瞧,茫然说:“不曾见过。”
    矮的那个也跟着摇了摇头,陆青却发觉他略有些犹豫,便盯着他问:“你见过,是不是?”
    矮的那个顿时一慌,见知客瞪着自己,才红了脸,低声说:“那天师父回来时,提了个包袱,进到里间卧房。师兄出去给师父打洗脸水,我心里好奇,便偷偷扒在门边,透过缝子朝里偷望。见师父打开了包袱,从里头拿出一只铜铃,搁到枕头边。又抱出一个木盒,小心放到了柜子里。就是这个盒子,角上磕破了一块。”
    陆青看那盒子,左上角果然有一处漆面磕破,露出原木色,甚是显眼。他便俯身又揭开了盖子。知客在一旁吩咐:“你们两个都去瞧瞧,可认得里头那——”
    两个小道一起凑望过来,随即一起惊叫起来,矮的那个竟吓得哭起来。
    知客大声喝道:“莫哭嚷,你们可曾见过?”
    高的那个胆子大些,忍着怕,又细瞅了几眼:“面目有些瞧不清,不过这顶帽儿徒弟记得。”
    “哦?快说!”
    “寒食前,有个信士来寻过师父,戴的便是这顶帽儿。这脸庞模样,似乎也像。只是烂成这样,徒弟认不太准。”
    “那是什么人?”
    “那人进到房里坐下后,师父命我端了茶,便叫我们两个出去了。只听见师父唤那人为‘朱虞候’。”
    “是那个人——”矮的那个抹掉眼泪,忽然说,“这下巴上的胡须我认得,是那天来的那人,他的胡须蜷作一团,我和师兄还偷偷笑说,似个麻团儿胡。他进门时,抬手施礼,我还见他左手多了根指头,生在小指边上,短短一根。我忙偷偷唤师兄看,那人施过礼,把手笼在长袖子里,师兄没瞧见——”
    陆青暗想,陈团寒食前离开建隆观,大半个月后,才回来。他出行恐怕与这六指人有关,这六指人又恐怕与林灵素相关。王小槐难道是由这六指人引去见的林灵素?
    他又问两个小道:“正月前后,你们师父可曾见过一个七岁孩童?”
    “孩童?没有。”两人一起茫然摇头,高的那个说,“正月底,师父也出去了几天,回来没说去了哪里。瞧着却有些欢喜,教我们两个,让我们好生服侍他,往后跟着他一同享天福。”
    矮的那个忙接过去:“师父仙逝那晚,我给他打洗脚水,他也笑着夸了我两句,说我这般孝敬,成了仙,必会带携我。这几日,我夜夜都盼着师父能来托梦显灵,师父却始终没来……”小道士眼里泪花转动。
    这时,一个绯袍道官快步走来,应是监院,身后跟了许多青袍弟子。那监院走近后,望了一眼陆青,却无暇理会,径直来到那木盒边。一眼看到那头颅,惊了一下,却旋即自持。他身后那些徒弟却都低声惊呼。
    “静!”监院喝了一声,随即吩咐一个徒弟,“你快去寻见巡照,叫他立即去开封府报案!”之后又转头询问知客,知客忙讲起前因后果。
    陆青见此处已无可问,陈团一死,线头便断在这里,便趁着众道都在听知客讲述,悄步离开了那里。
    他想到一个人,那人应该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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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4-9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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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26 12:17: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 异象
    治人利物,即是修行。
    ——宋太宗·赵光义
    一、心念
    赵不尤和甘晦一起骑马回城。
    他发觉甘晦极关切耿唯,甚而多过自家胞弟甘亮,再看他神色之间,始终有几许孤寂之意。猜测甘晦恐怕在家中常年受冷落,而耿唯也是孤寂之人,便自然生出同命相怜之心。听到耿唯并非行凶者,而是受人胁迫,甘晦浑身一松。
    行到观桥,甘晦下马拜别,要回家时,眼中竟又露出犹疑畏难之色。赵不尤心中暗想:如今你家中只剩你一个儿,正是父子之间缓转之机。即便没有转机,也是你自立自新之时。
    于是他温声告诉甘晦:“你与耿唯之间,他虽为主,却不知自救,至死都做不得主;你虽为仆,却一心救他,于心胸上,你方为主。放心去,只须记住——喜憎由人,进退在己。”
    甘晦一愣,低头寻思片刻,若有所悟,却说不出话,眼含感激点了点头,躬身深深一拜,这才转身走了,脚步似乎略坚定了些。
    赵不尤不由得喟叹一声:人生于世,全凭一点心念。可这心念,又时常并非全由自家做主。立定脚跟,谈何容易?但若不拼力站稳,便如耿唯一般,受制于人,害人害己,终至丧命。唯愿甘晦能以此为戒,从此站定行稳。
    再一想这一连串命案,他心中更是郁郁。多年来,他都坚执只凭己心,一力行去。这时才发觉,一己之力,实在微弱,如同细草迎狂风。立定脚跟,已属不易,更何谈与这狂风相搏?
    但转念一想:我立得定,它便奈何不得我,我便已是胜了。至于能否驱散这狂风,只在尽力,驱一分,便胜一分。至于能胜几分,且随天意。
    他心下释然,不再多虑,驱马向家中行去。到了巷口,先去鞍马店还了马,出来后,便见墨儿快步走了过来。
    “哥哥,简庄先生也被铜铃毒死了。他得的箱子里,是一些程颐书稿,市面上并未见过。他妻子、小妾昨天早上见到他死,都以为他服的那药害了他,因而没有报官。唯有他妹妹简贞有些疑心,却也没能猜出实情。”
    “哦?简庄在服什么药?”
    “简贞说,宋齐愈那桩事之后,他哥哥性情大变,先是将自己关在房里,一连两天滴水未进,更未吃一口饭。她们死劝哭求,他才开了门。出来却说,人成不得圣贤,全因一个‘欲’字。功名利禄,他早已放下。唯有食色二字,与生俱来,最是害人。色欲他能割舍,饮食却一日都断不得。他为了断食欲,不知从哪里听来一个秘方,自己寻买些硫黄、砒霜、水银之类的药,合成剂,已经服食了几天,每日饭量倒真是减了不少,人却已被毒得没了形状。无论如何都劝不止,还说再过几个月,自己便能断绝饭食,成贤成圣……若不是我瞧见他房里也有个箱子,里头也有只铜铃,他家人只以为是他自己服毒送的命。”
    赵不尤听了,既怜又恨。简庄犯了错,不但不知自省悔改,反倒越发往险僻邪径偏执孤行。这哪里是在修圣贤?孔子何曾这样教过弟子?何曾绝欲断念?他只是要人分辨欲之是非可否,曾明言:“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便是最讲绝欲断念的佛家,也不曾这般自残自毁,佛祖释迦牟尼当年也一样去化缘求食。
    他是生生被其师程颐那句“存天理,灭人欲”所毒害。其实,程颐也并非要人断绝人欲,他曾解释分明:“凡人欲之过者,皆本于奉养。其流之远,则为害矣。先王制其本者,天理也。后人流于未者,人欲也。”他只是劝人节制,莫要过度,更莫泛滥不止。简庄这般服毒绝食,何尝不是另一种不知节制、过度泛滥?
    赵不尤不知还能说些什么,气闷闷回到家中,却见万福候在院里。
    “赵将军,昨晚卑职收到信,立即去拘捕了那冰库小吏邹小凉,将他押至开封府。他胆子极小,未等推官审讯,便招认了。果然是他下的手,先将铜铃偷偷藏在书箱底下,又穿了条细线到窗外,夜里在外头扯动铜铃,引诱老吏开箱查看。他哭着说,是受人指使,并不知那铜铃有毒,以为只是耍弄那老吏。见到老吏昏死,才怕起来——”
    “指使者是何人?”
    “他说认不得,那人是在街上拦住他,许了他去膳部宴享案的差事。今早我去礼部打问,他果然被分派去了宴享案,那里一个簿吏年老辞任,空出一个缺来,邹小凉又正好算写得来。面上的确是公事例行,并无不妥。但那是个肥差,掌管柴米酒果出入,多少人盯觑着?越无不妥,便越不妥。只是这底下沟沟汊汊,比汴京城的阴沟暗渠更繁密,实在无从去查。不过,他倒是留意到一处,说那人左手生了六根指头——”
    “六根指头?”赵不尤顿时想起彭影儿暗室墙上所画那个六指手掌。
    看来,那是彭影儿临死指证。他将自己被困暗室、渴饿而死之恨,妻子与人通奸私奔之怨,都归之于清明寻他去游船上演影戏之人,而那人一只手生了六根指头。
    这两个六指人,应是同一人。
    此人铺排梅船神仙降世,干涉朝廷吏职差选,这一连串铜铃毒杀命案,自然也是他谋划。连耿唯这等朝廷命官,升降与生死,竟也被他操控,不知此人是何来路?
    “说到这六根指头,怕是和瑶华宫那桩怪事有关?”
    “什么怪事?”
    “几天前,瑶华宫一只狗子不知从哪里叼了块肉在吃,有个女道仔细一瞧,竟是人的手臂。唬得忙去唤了其他女道,从狗子嘴里夺下吃剩的半只手臂。众人又沿着狗子一路拖洒的血迹,寻到后园一丛芍药后面,见土中一大张咬烂的油纸里竟还有另一只手臂,是左臂,那只手是六根指头。”
    “哦?你们可去查过?”
    “您也知道,那瑶华宫虽为道观,却是贬放后宫嫔妃的所在。当年哲宗皇帝的孟皇后被废后,便幽禁在瑶华宫,至今仍在里头做女道士。那里门禁极严,男子不许踏入。开封府接到这案子,不知如何应对,只得请宫中内侍省代为查问,内侍省差了一名殿头官去了瑶华宫,却未问出个一二,只得带了那一只半手臂出来,交给了开封府。开封府也只查验出,骨节粗大,臂肉粗壮健实,应是男子手臂。男子手臂为何会埋在瑶华宫后园?身体其他部位又在哪里?这些都无从查起,也没有苦主来诉,加之这一个月来,四处怪案蜂起、凶事不断,开封府忙个不迭,便将这桩事情搁下了。可眼下看来,这六指手臂得再查一查。只是,内侍省再靠不得……”
    赵不尤想到一人,抬眼朝堂屋内门望去,见瓣儿从帘子后露出半张脸,也正望向他,满眼急切,不住点头。
    二、兄弟
    冯赛随着周长清来到后院角落一间僻静空房。
    主管扈山打开了门锁,冯赛走进去一看,里头三人手脚都被捆着,分别拴在两根房柱和一条床腿边,谭力不在其中。三人年纪相当,都不到三十。面目寻常,行走街头,恐怕都难以认出。其中一个矮壮、一个高大魁梧,接近之前听到的于富和朱广二人。另一个中等身材,恐怕是樊泰。
    三人一齐扭头瞪向冯赛,眼里都没有惧意,反倒有些嘲愤。冯赛原本是来问罪,看三人这神情,都是市井间热血汉子,并非贪谄怯懦之辈,胸中积的恼恨顿时散去许多。
    “你们是于富、朱广和樊泰?”
    三人仍瞪着他,都不答言。
    “谭力藏在何处,你们自然也绝不肯说?”
    三人眼中嘲意更增。
    冯赛一时间竟不知还能问些什么,也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三个人。
    “我是樊泰——”那个中等身材汉子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哑,“我们几个做了对不住你的事,虽说是吃了那白脸奸人的骗,却也是自家失了眼、昏了头。落到这地步,也是合该。如今做已做了,该打该杀,由你,只是,心里吞不下这恨。汪兄弟不顾性命,救我们逃出那铜矿,又带我们来京城,这三个月里,享尽了人间富乐。那柳奸人先哄汪兄弟,说谋到官府那些钱,全都拿来救济困穷,汪兄弟信了他,我们也跟着一起信了。等得着那百万官贷,柳奸人却变了脸,将那些钱全都私卷走了。汪兄弟寻他算账,却被他害了性命……”
    樊泰眼圈顿时一红,其他两人也一起垂下头,朱广拴在柱子后的双手更是捏紧拳,骨节咯吱吱响。
    冯赛应了句:“我也要捉他。”
    樊泰忙抬起眼:“那奸人已取走了那些钱,冯相公若想捉他,恐怕不易。我们手里却有一样要紧物事,他一定想拿回去。我们能帮冯相公捉他。”
    “哦?什么物事?”
    “是个人。”
    “什么人?”
    “冯相公可听说清明那天那只梅船?那船上有个紫衣人——”
    “紫衣人?”冯赛大惊。
    “清明那天,我们帮那奸人捉到了紫衣人。那奸人反复叮嘱,让我们看紧。听他那语气,那紫衣人无比紧要,他自然正在四处找寻。”
    冯赛越发吃惊。周长清却似有些不信,满眼疑虑盯着樊泰。
    冯赛忙问:“谭力看着那紫衣人?”
    “嗯。这一向,我们三个在一处,谭力藏在另一处,守着那紫衣人。”
    “谭力一直藏身在一只船上?”冯赛猛然想到,清明那天,谭力便是躲在一只船中等候李弃东。这些天,与其去陆上寻找隐蔽之所,不若一直躲在那船里,只要不到下关锁头,他可让船来回游动。汴河之上,每天来往船只不断,谁会留意到他?
    樊泰点了点头:“我们可以帮冯相公捉到那奸人。”
    冯赛心头迅即升起一丝隐忧:“你们每天在虹桥一带会面?”
    “嗯,只照面,不说话。”
    “昨天也没有说话?”
    “昨天说了,我得到那钱袋的消息,便靠近他船边偷偷告诉了他。”
    冯赛忙说:“我能猜到,他也能猜到!你得赶紧带我去寻见谭力!谭力听你们说了那钱袋之事,一定会在附近探看。柳二郎若是猜到,昨夜恐怕已经带人去寻谭力了!”
    樊泰听了,又惊又疑。
    朱广在一旁忽然开口:“冯相公说得在理,你赶紧带冯相公去寻谭力!”
    樊泰犹豫着点点头,冯赛忙过去帮他解开了绳索。
    周长清忙吩咐扈山:“让两个护院一起去,再叫几个壮实些的伙计!”
    冯赛忙说:“不必,只我和樊泰两人去便可。眼下还不知谭力安危。若已出了事,去再多人也无用;若还安全,他见这么多人,必定会逃走。再想找他,就难了。”
    “你单独去,我有些不放心——”
    朱广在一旁高声说:“冯相公放心,我们两个抵在这里。而且,我们也不是随意杀人的强梁。”
    周长清虽点了点头,眼中却仍含疑虑。冯赛却顾不得多言,忙拽起樊泰,一起快步出门,先上到虹桥顶。樊泰扒着桥栏,望两边寻看。河两岸泊了数十只船,河面上往来的也有数十只。樊泰望了一阵,忽然指着上游北岸河湾处露出的半截船尾:“在那里!”
    说着便疾步飞奔,冯赛忙紧跟下桥。樊泰跑得极快,片刻间便将冯赛甩开。等冯赛拼力赶到那河湾,见岸边泊着一只小客船,船舱里传来一阵沙哑哭声,是樊泰。他忙跑到岸边,费力跳上船,喘着气走进船舱,却见樊泰跪在船板上,一个人躺在他身前,身上几处伤口,血水流了几摊,已经凝固,开始发乌,显然已死了几个时辰。冯赛缓了缓气,才轻轻走近,望向那尸体面部,正是谭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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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26 12:18:25 | 显示全部楼层
    三、火妖
    梁兴垂首坐在船尾。
    梁红玉执意不肯离开,要等着看完河湾中那场厮杀。梁兴虽低着头,耳中却不断传来怒喝、惨叫声。
    半个多时辰后,声响越来越少。到最后,只剩两把刀互击之声。梁兴不由得抬头望去,几十只船全都静浮水面,火把燃着了几只船身,火焰照耀下,只有中央那只游船上,还有两人在拼斗。其中一个是安乐窝头领匡虎,另一个是个白衣黑帽男子。两人都已受伤,举动滞重,却仍在竭力拼斗。七八个回合后,匡虎闷喝一声,一刀戳中白衣男子腹部,那男子顿了片刻,随后倒栽进水中。匡虎似乎笑了两声,跟着仰倒在船板上。
    河湾顿时寂静,只有芦苇唰唰拂响。良久,梁红玉才轻声说:“那白衣男子是焦智,摩尼教四大护法最后一个。我们过去看一看。”
    梁兴虽不情愿,但这局是自己布的,如何能背转身,装作不见?
    他从水中捞起长篙,撑动小船向那边驶去。到近前时,见船上、水面数百具尸首,全都是青壮汉子,难以分辨各是哪一路人。梁兴避过那些船只和尸首,将船靠近中间游船,攀着船舷,翻身上去。一眼看到匡虎躺在船板上,咧着嘴,微露些僵笑,已经死去。离他几步远,则躺着谭琵琶,手脚仍被绑着,胸口上插了把剑,耳边那个玛瑙坠子映着火光莹莹闪耀。
    梁红玉随后也攀了上来,她望着梢板上几十具尸首,也微蹙眉头,不发一言。扫视片刻,她似乎发觉了什么,走到船尾一具尸首边。梁兴顺着望过去,认出那是楚澜贴身护卫管豹,管豹大睁着眼,似乎在怨愤上苍。他的右臂搭在胸口,手里攥着一团红丝帕。梁红玉俯身抽出那丝帕,展开瞧了瞧,随即丢向水中,被风吹到旁边着火的船上,迅即燃尽。
    梁红玉转头望向梁兴,目光似笑似倦:“一个都不剩。要等的三个却没来。”
    梁兴却忽然想起儿时跟着一个老军学认“武”字,老军说,武乃止加戈。武为止武,战为止战。他当时似懂非懂,后来或因技痒,或为意气,总忍不住好斗之性。却从未如今夜这般,全然背离武之本义,挑起争斗,令人相互残杀。
    他心中沉重,不愿须臾逗留,低头说了声“走吧”,随即跳下了船。梁红玉略一犹疑,也跟着跳下。梁兴低头不看左右,用力撑船,划离那些船只,来到湾口下船处,寻见原先那只小篷船,默默上了那船,顺流划回到那座小木桥。梁兴将船停到岸边,低头望着河水,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梁红玉盯着他轻声说:“你无须自责。那些人并不是泥胎木人,他们来,各有其因,或为利,或为仇,或为忠心,各人生死各人担。而且事情已了,再想无益,不如好生谋划,接下来该做什么。”
    梁兴闷思半晌。今夜借谭琵琶这假紫衣人,虽将那三路人诱来,却并无所获,徒送了许多性命。方肥、楚澜皆是高明之人,冷脸汉及背后主使也非庸人,恐怕很快便会识破,定会继续追寻那紫衣人,势必会引出更多杀戮。他想到“武”字,低声说:“寻见紫衣人,终止这些争斗厮杀。”
    “好,你去牵马,我去还船。咱们下一座桥头会合。”
    梁兴心头松了一些,点点头,将船篙递给梁红玉,抓起那把刀,转身跳上岸,去林子里寻见那匹黑马,牵出来时,梁红玉那船已轻快漂远。他骑上马,并没有去追,只缓辔而行。一路思寻,越发觉得,人世真如暗夜,寻路难,循路不偏更难。
    眼下要追查那紫衣人,却不知其来由。那人又行踪诡异,能够随意出入密闭暗室,形同鬼魅,如今不知遁去何方,到哪里寻去?
    他思忖许久,忽而想到一人——施有良。劫持施有良妻儿,胁迫他的,自然是冷脸汉一伙人,施有良恐怕知晓紫衣人来历。无论如何,该去问一问。只是不知施有良现在何处,先到他家中瞧一瞧。
    寻到这个线头,他略振作了些。旋即想到梁红玉,恐怕不能再让她牵扯进来,她受了伤,性情又太过执著,还是远离为好。他见前头有条岔路,便从那里离开了河边大道,沿着一条土路,向南行去。夜路崎岖,马行不快,等绕到城南的戴楼门时,已是清晨。
    他想,白天前去,若被人瞧见,又得给施有良增添麻烦。自己也已困乏,不如晚上再去。于是,他在城外寻了间客栈,将马牵到后院,叫伙计喂饱。而后胡乱吃了一碗菜羹、两个肉饼,便去房里躺倒大睡。
    等他醒来时,已是傍晚。他怕又有人跟踪,算过房钱马料,骑马在城外绕了一圈,吃了碗棋子面。等到天黑后,才慢慢进城,一路都没发觉异常。来到西兴街口,见小街已经没有行人,只有一些门缝里透出些灯光。看到左边第五家门缝里也有些微光,梁兴心里顿时翻涌。这扇门,他曾当作家门一般。
    下马走到院门前,他犹豫片刻,才抬手敲门。半晌,里面应了一声,随即一阵咳嗽,是施有良。
    院门开了,背着光,只见消瘦身影,看不清脸。施有良身上原本时常带着军器监桐油硫黄的气味,这时却变作浓重酒气。
    梁兴张开口,却喉咙发涩,咳了一下,才唤出口:“施大哥——”
    “哦……你?”施有良有些惊讶,又有些虚怯。
    梁兴正要再次开口,忽觉旁边火光闪亮,扭头一看,愣了一下:一个人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摇着铜铃,朝这边走了过来,身形步姿极僵硬。装扮更是怪异,头戴朱红道冠,身穿紫锦衫裤,身披紫锦大氅。看体格是男人,脸上却画眉涂脂,嘴唇抹得鲜红。
    那紫衣怪人走到梁兴近前,却不看他,转身望向施有良。火光映照之下,梁兴才看清,几日不见,施有良竟枯瘦得不成模样。他盯着那怪人,目光急颤,嘴唇也抖个不住。
    那怪人摇动铜铃,口中急念了一串古怪话语,念罢之后,嘴中忽然喷出一道火焰,直冲向施有良。梁兴大惊,忙要伸手去救,施有良已惨叫一声,浑身旋即燃起火来。梁兴忙一把脱下外衫,施有良已奔跳出门来,栽倒在街上,不住打滚惨叫。梁兴拼力挥动手中布衫,去扑打他身上火焰,却哪里扑得灭,只听到施有良嘶声大喊:“救我妻儿!贴职!”连喊了数声后,再不动弹,火却仍未燃尽。
    梁兴悲怒至极,转头去寻那紫衣怪人,却见那紫衣怪人往街那头快步逃去。他从马背上一把抽出钢刀,急追了上去。那紫衣怪人却拐向了旁边一条小巷。街上邻舍听到惨叫声,纷纷出来探看。
    梁兴飞奔到那巷口,见那巷子是个死巷。那紫衣怪人刚奔到巷子中间,忽然停住脚,伸出右手,朝空中舞弄了一番。又倒转左手,将火把伸向自己后背,竟点燃了那件紫锦大氅。随后将火把向后用力一抛,险些砸中梁兴。梁兴忙闪身避过,却见那怪人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火焰已燃遍后背。
    梁兴惊在原地,身后许多人纷纷赶来,也都驻足惊望。
    古怪却并未结束,那怪人静立片刻,全身已燃着,双足却忽然离地,身体缓缓升起。众人顿时惊叫起来。那燃火身躯却不断上升,灰烬不住飘落。升到半空中时,竟烧得只剩一簇火焰,旋即燃尽。
    巷子顿时一片漆黑……
    四、水妖
    张用总算能站得起来了。
    这一天一夜拘绑,让他对筋骨、血脉、肌肉、呼吸有了不少新见,他绕着蚕床,一边甩动手脚,一边连声感叹:这身体真是奇妙至极,一毛一孔、一精一血、一筋一骨,拼凑起来,竟能如许灵敏、强韧,不但能感能觉、能知能思,更蕴藏喜怒哀乐万端情致,演化出善恶美丑无限样态,真正是天地之灵、万物之英。他原本便对造物惊叹不已,这时更是崇仰无比,不由得朝天拱手一揖:“我不知您是神是仙、是灵是气,无论如何,请受张用一拜!”
    “你在拜谁?”门忽然打开,刚才那绿衫婢女端着一盘饭菜走了进来,那双水亮大眼里满是疑义。
    “拜那个叫你端饭菜进来的。”
    “章员外?他还没回来呢。”
    “呵呵,那便拜没叫他回来的。”
    “嗯?”女子越发纳闷。
    “你是阿翠。”
    女子瞅了他一眼,仍不答言,将托盘搁到门边一张旧木桌上。
    张用细瞅着她,不由得赞叹:“真正奇妙,他不但能叫人说真话、道假话,还能叫人假里藏真、真中藏假,或似真实假、似假实真,更或是不真亦不假、似真又似假——唉!真正奇妙!”
    女子听得疑惑,微有些恼:“不知你在叨嘈什么,你不饿?”
    “又饿又胀,得先解手。哈哈,上边吃、中间消、下边解,生而即知,不学自会,奇妙奇妙!”
    女子脸顿时沉下,转身快步出去,朝门边冷声说了句:“给他拿个马桶进去,门锁好。”
    一个身着褐绸衫的壮汉提了个旧马桶,进来搁到门边,出去锁上了门。张用笑着过去,溺了泡长尿,又细细参研了一番排泄的道理。转身见那托盘里有两张油饼、一碟麻油萝卜丁、一碗麦粥,他刚要伸手去抓那油饼,忽而想起便后人都要洗手,不由得停住手,又细考起脏与净的道理。
    就这般,以往从未留意之事,样样都变得新鲜,他一件件细察细想,全忘了身在何处、为何而来。直到后窗外传来那女子声音:“你们两个去接员外。”
    他听到后,不由得走到后窗边,向外望去,一眼先看到宽阔河水,映着夕阳余晖,万尺金缎一般,果然是黄河。房后一段斜坡,生了些青草,水边搭了座木栈桥,桥边拴着只敞口小船,梢板上乱堆了些麻绳,一只长橹斜架在尾板上。张用并没看到那绿衣婢女,只见两个褐绸衣汉子走下草坡,一起上了船,一个解开缆绳后,坐到了船头梢板上;一个立在船尾划橹,显然是个熟手,虽是横渡,却划得平稳轻快,很快便远离栈桥,笔直驶向对岸。
    张用望着那河水,想到百十年来,黄河屡屡改道泛滥,不知冲毁了多少民屋田地。朝廷为寻治水良策,也不知起了多少争议,花费了多少民力物力,至今却始终无能为力。张用一直想沿着黄河,走到源头,去探查一遭,看能否寻出个利导之法,却始终未能成行。这时黄河就在眼前,水声漫漫,似在低声唤他。他想,等了结了眼前这桩事便去。
    分了一阵神,再看那只船,竟已驶到了对岸。那岸边有株大柳树,树身弯垂到水边。那船便泊到了那柳树旁,一半船身被柳荫遮住。船上两个汉子这时望过去,身形已小得不足一尺。划橹那个坐到船尾歇息,船头那个弯着腰,将缆绳拴到了树干上,而后跳下船,在岸边来回走望。
    那岸上稀落有些行人车马往来,田间散布村落,四处升起炊烟。半晌,夕阳落山,暮色渐起。有个人走向那只船,只能隐约辨出似乎是个盛年男子。岸上那汉子迎了过去,两人一起走近水边,汉子扶着盛年男子上了船。那汉子仍走到船头坐下,盛年男子则坐到了船中间,划桨汉子也随即起身,摇动长橹,小船向这边驶来。
    这时对岸景物已被暮色掩住,河面一片苍茫。张用一直瞅着,小船驶到河中央时,隐隐辨出,那盛年男子肥头宽肩,下巴一圈络腮浓须,正是银器章。只是,银器章平日浑身散着豪阔气,即便坐着不动,也昂昂然的。这时他却不时向前后觑望,隐隐透出些不安。张用不禁笑起来,假虎如今成贼鼠。
    他正笑着,那船后一丈多远处,水面忽然一亮,再一瞧,一团亮光从河水中浮晃而出,圆月一般。
    咦?月亮从河中间升起?不对呀,今天才月初。张用忙仔细望去,并非月亮,而是一盏白琉璃灯。随着那亮光,一团影子也跟着浮了起来,立起在水面上。映着那光,张用一眼瞧出,是个人。
    那人头戴银闪闪莲花道冠,身穿紫袍,肩披一领紫锦大氅,脸抹得粉白,嘴又涂得血红。他挑着那琉璃灯,伴随一阵急急铜铃响,竟在河面上踏水而行,疾步追向那船。
    船上三人也已发觉,一起回头惊唤。张用听到银器章连声催嚷:“快划船!快划船!”粗砺的声音在河面上回荡。
    船尾那汉子慌忙加力,急急摇橹,船随之加速。紫衣道人却紧追不舍,在河面上疾奔,紫锦大氅于风中招展飞扬。不多时,他便追上那船,直奔到船右侧,扭头望向船中的银器章,忽然放声念起了咒语,银器章惊得缩到船舷另一侧。
    那道人念了几句之后,银器章猛然惨叫一声,随即趴伏在船里。那道士也停住咒语,沉入水中,不见了踪影。
    河面顿时变暗,除了水声,再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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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26 12:19:36 | 显示全部楼层
    五、失神
    陆青来到皇城东华门外,穿进斜对面一条巷子。
    他是来寻皇城使窦监。此前他已打问到,窦监是个孤儿,杨戬将他收养进宫,一力扶持至六品内侍都知,出任皇城使,并将这巷中一院房舍赏给了他。皇城司设在东华门内的左承天门,由此处步行去皇城司只需一盏茶的工夫。
    陆青来到那院门前,见黑漆门楼虽不雄壮,却也透出肃然贵气。他抓起门环轻轻叩响,应门的是个年轻白嫩男子,头戴直角幞头,身穿紫绢袍子,是个内侍。陆青报上姓名,说明来意。那内侍翻了翻眼,说了声“且等着”,便关门进去。半晌出来又翻翻眼:“进来吧。”
    陆青随着他走进院中,见里头并不宽阔,厅前两株古松,恐怕有上百年,树身如蟒盘曲,树冠巨伞一般,几乎将院顶遮尽,院里十分阴凉,甚而令人背寒。
    陆青走进厅中,见窦监端坐在一张黑漆椅子上,身穿一件白绢凉衫,直直瞅着他。面皮白净,脸型圆柔,五官和顺。虽已年近四十,乍一瞧,似个二十来岁温善士子。唯有那目光才显出年纪,沉暗、谨慎、细敏、狠利,混杂了在宫中三十年拼争之迹。与清明那天不同,今日他眼中更透出些哀寂、惶惑,恐怕是由于杨戬之死。
    窦监并未起身,也未请陆青坐,开口便问:“你要问什么?”声音喑哑冷厉,如同利刃划破布帛。
    “清明那天,杨太傅到汴河,是否去见王伦?”
    “那天你在太傅轿子边,看来并非偶然?”
    “我在寻一个孩童。”
    “你去那轿子边做什么?”
    “那孩童是个孤儿。”
    窦监目光一颤,眼中寒意陡升:“你对太傅做了些什么?”
    “窦都知寸步不离,护着那轿子,岂会不知?”
    “我……你……”
    “窦都知当年有杨太傅救护,我要寻的那孩童,却生死不知。”
    “什么孩童?”
    “他名叫王小槐,王豪之子。”
    “我并不认得,也不晓得。”
    “他与杨太傅同乡,拱州睢县帝丘乡。”
    “这又如何?”
    “王豪临死前,将帝丘那片田地献给了杨太傅。今年元宵节,王小槐又将田契交给了杜公才。之后,他便失踪不见。”
    “田契一事,我知道。但那孩童去向,太傅不知,我也不知。”
    “清明那天,林灵素现身汴河,身后跟了两个道童,其中一个便是王小槐。”
    “哦?你既然已知他下落,来我这里问什么?”
    “窦都知可否认得建隆观道士陈团?”
    “不认得。关于林灵素,你还知道些什么?”
    “王伦。”
    “王伦?”
    “去年腊月,王伦被捕,该是窦都知所为。”
    “是我。他和林灵素有何关联?”
    “王伦被捕后,为何旋即又被放出?”
    “太傅下的令,我只奉命,其他一概不知。”
    “王伦为何去登州?”
    “他去了登州?”
    “他身边跟了两个人,不是窦都知所差?”
    “两个人?”
    “清明那天,杨太傅赶去虹桥,王伦也去了那岸边。其中缘由,窦都知也不知情?”
    “我只奉命护行……”窦监眼中露出失望,甚而有些委屈。看来他确不知情,杨戬也并未全然信任于他。杨戬一死,他失了依靠,今后恐怕极为艰难。
    “窦都知也不知王伦下落?”
    窦监摇摇头,两眼失神。
    “窦都知可知唱奴李师师近来动止?”
    窦监呆望门外,片刻才回过神:“李师师?你问她做什么?”
    陆青见他事事懵然,便笑了笑:“多有搅扰,在下告辞。”
    “慢着。你既然来了,便替我相一相。”
    陆青微一沉思,道了句:“从此孤舟迷江海,何如村岸泊炊烟。”
    窦监听后,又怔望向门外松荫。半晌才回过眼:“多谢陆先生开示。我会差人留意查寻王伦与王小槐。另外,李师师似乎也失踪不见,李供奉暗中派了人去寻她。”
    “李彦?”
    “嗯。此事不寻常,陆先生自家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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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27 22:18:4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章 奇死
    在德不在险。
    ——宋太宗·赵光义
    一、手臂
    赵瓣儿站在瑶华宫门前,不由得抿嘴笑了起来。
    若不是这瑶华宫严禁男子进入,她还到不得这里。不过,由官府委派女子来查案,还绝无先例,自然难以让开封府开具官告书凭。倒是瓣儿自家想出一个主意:二哥赵不弃和开封府司法参军邓楷相熟,邓楷又是个随和人,央他来做个引介,半公半私,既能入得了瑶华宫门,又能免去公文麻烦。
    万福便去寻见邓楷,邓楷听了立即满口应允,身穿官服,自己骑马,给瓣儿雇了顶轿子,一起来到瑶华宫。
    这时见瓣儿笑,他也笑起来:“果然是赵将军的妹妹,寻常女子只听得泥里埋了只手臂,避都避不及——”
    瓣儿笑着应道:“手臂长在人身上时,没见谁怕。断下来,仍是那只手臂,为何要怕?”
    邓楷笑得眼睛眯成了缝,和瓣儿一起走上瑶华宫门前台阶。瑶华宫并不大,但院墙极高,墙头树木幽茂。门楼尽刷作青绿装。大门紧闭,只开了右边一个小侧门。虽近邻金水门外闹市,却极雅静。
    刚走到那侧门前,里头便迎出一个中年葛袍女冠,冷眼打量过来,认出了邓楷。
    邓楷也已收起笑脸:“前几日那手臂一案尚未勘查明白,上回那内监来时,遗漏了几桩要紧证据。开封府不好再去劳烦内侍省,瑶华宫又禁止男子进入,特去宗室延请太宗皇帝六世孙、宁远将军赵不尤之妹、宗姬赵瓣儿前来代为查问。”
    “我进去禀告都管。”
    那女冠冷着脸转身进去了。瓣儿知道,道教宫观之中,方丈为长,监院当家,都管为第三位,辅佐监院管领内外大小事务。半晌,那女冠引了一个五十来岁女冠,身材瘦高,绯色道袍,神色更加冷厉。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女冠,身穿青色道袍。
    邓楷又将刚才的话重复一道,那都管听后,冷眼扫视瓣儿,瓣儿将目光迎了上去,不傲亦不怯。那都管移开目光,冷声说了句:“随我来吧。”
    瓣儿朝邓楷偷偷一笑,抬脚迈过门槛,跟了进去。那都管并不回头,边走边问:“你要查问什么?”
    “一共六件事:一、先去看那埋藏手臂之处;二、瑶华宫可有男子混入?三、发现手臂前几日,进出宫门的女冠;四、那几日可有宫外女子进出?五、宫中可有人认得左手生了六指之人?六、宫中近一个月来,可有异常?”
    “第一件,巡照带你去看;第二,瑶华宫常日只开这一道侧门,绝无男子敢走近门前台阶;第三,进出宫门的女冠,叫巡照给你列个单子;第四,瑶华宫并非一般道观,除非宫里贬放妃嫔,从不许宫外女子进入,正月以来,你是头一个;第五,我已问过,并没有谁认得六指男子;第六,瑶华宫不许有异常。好了,你请便——”
    都管说罢,仍不回头,快步向前,走进前殿,留下那个年轻女冠陪着瓣儿。瓣儿这才明白,都管口中的“巡照”正是这年轻女冠。巡照是宫观中监察一职,执掌规令,协理宫事。瓣儿看她虽只比自己年长几岁,却面色苍白冷肃,透出些凌然威严之气。她只冷扫了瓣儿一眼,清声说:“请随我来。”便向前殿侧边的一条青砖路行去,瓣儿忙快步跟上。
    头一回进到这瑶华宫,瓣儿不住扫视四周,中间是接连三座殿,灵宫、玉皇及藏经籍的三清阁。两侧是一排排院落,比其他道观格局小许多,但檐宇清峻、雕栏精巧,多出一种秀整之气。地面尽都是青石砖,清亮光洁。沿着周边黄土刷饰的围墙,全都是高茂古木,满眼葱郁。沿路极少见到女冠身影,偶尔走过一两个,也都低眉敛容、神情谨肃。四下清寂,连脚步声、呼吸声都比常日显重,瓣儿不由得浑身一阵阵发冷。
    走到后院,是一大座院子,但乌漆院门紧闭,里头只间或传来咳嗽、洗涮、拍打衣物声,此外只觉得那是一座空院。瓣儿猜测,这必是幽禁嫔妃之地,哲宗孟皇后恐怕便在里头。她二十三岁时被诬为“阴挟媚道”,废居于此,当今官家即位后,虽曾将她召还宫中,但旋即又贬回这里,至今已近三十五年。
    瓣儿心想,这冰冷院子,自己恐怕一天都受不得,何况三十五年?除了孟皇后,里头不知还囚禁了哪些含冤妃嫔。不知将来能否寻到机缘,来替她们查清冤情?
    她正想着,那巡照朝她冷眼示意,随即拐向左边,沿着那冰冷大院子的外墙巷道,向南走到瑶华宫后院,一片池水,四周错落种了些花木,清幽中透出些萧疏寒意。靠后墙,是一排六座小院落。其中一个院里传来狗吠声。
    那巡照引着瓣儿沿花木间碎石小径,来到西墙附近,那里种了一大丛芍药,枝叶鲜绿。巡照伸手指了指叶丛后面,瓣儿凑近弯腰一看,那里泥土被挖出了一个小坑,里头隐约还有些乌黑土粒,应是血迹所浸。她注视片刻,直起身,环视四周。在这里偷埋人臂,后边那一排院落里住的人最便宜。其中,靠西这两个院子尤其近便。
    于是,她问:“后面这排院落里,住的都是哪些人?”
    “这后面住的是瑶华宫二十四位执事,四人一院。我住在第二院。”
    瓣儿记不清二十四位执事究竟有哪些,便问:“能时常出入瑶华宫的有几位?”
    “只有都厨、经主、化主、公务四人。都厨每日清早去菜市采买油米菜蔬,经主每一旬出去寻买一回经籍,化主主掌募化,公务管领宫外房田租课,后两位执事须不时进出。”
    “宫里人向外携带物件,可会查问?”
    “宫中物件,严禁带出,出宫都会细查。”
    瓣儿听后,点了点头。在家中,她已与哥哥赵不尤商讨过。瑶华宫门禁极严,男子极难混入。何况那手臂十分粗壮,六指人身材也一定健壮,更难蒙混入宫。即便混入,他身死之后,尸首其他部分也难掩藏,除非将剩余尸身带出宫,这又更难,因而,六指人应该是死于瑶华宫之外。
    若真是如此,此事则更加古怪,为何有人冒险将两只手臂带入瑶华宫花园去藏埋?原因恐怕只有一个:藏埋者遭人利用或陷害,手臂偷藏在她箱笼或袋子里,带进瑶华宫后她才发觉。她因某种缘由而心虚,不敢声张,才趁夜将其藏埋起来。
    “我能否见一见那四位执事?”
    “不必见了。四位执事采买菜蔬、购买经籍、收讨租课、募化钱物回来,都先由账房清点入账,再由里头各处执事点算领取,菜蔬油米归饭头和菜头,经籍由三清阁殿主记录入册,租课和募化钱物由库头收纳,都须经过两道关,至少十数双眼,藏不下两只手臂。”
    “她们能否携带私人物件进来?”
    “那两只手臂发现时,血肉鲜红,应是前一天才割下。我已查问过,之前一天,经主和公务未出宫,都厨未带私人物件回来,化主虽带了两个木匣回来,但里头是她从州桥丁家素茶店化得的素糕。进宫后,她便命手底下两个女童抱着那两个木匣,将素糕分送给方丈、宫监及各位执事。而且,当天下午她又出宫去化募,至今未回。”
    瓣儿心中却隐隐一动,暗缝原来藏在这里……
    二、金妖
    冯赛见谭力被杀,出了命案,再不能隐瞒,便去厢厅报了案。
    “又一桩?”厢长朱淮山顿时皱起了眉,他原本是个日日读《庄子》的散淡人,这时在原地转了几圈,才想起是要吩咐旁边的小吏曾小羊,赶紧去开封府报案。随后叫书吏颜圆去军巡铺请了两个禁军,跟着冯赛去十千脚店,将樊泰、于富、朱广三人押到厢厅,锁到了后院的一间空房里。
    那三人眼圈都仍在发红,见冯赛要走,一起扑通跪下来。樊泰声音越发嘶哑:“冯相公,你一定要捉住那个奸人,万万不能让他逃了!”
    冯赛心里也正乱,看三人这样,有些不忍,便答了句:“放心,他逃不掉。”
    三人听了,一起连声叩头道谢。冯赛不愿多瞧,忙离开了厢厅。
    他骑马进了东水门,来到香染街口,见街角那个书讼摊空着,并不见赵不尤,便来到旁边的秦家解库,四个壮汉手执杆棒守在门边,冯赛知道是秦广河派来保护那八十万贯。他下马进店,找见店主严申,要回那只钱袋,又向他打问讼绝赵不尤。严申说多日未见赵不尤来书讼摊。冯赛又问了赵不尤住址,谢过之后,便提着钱袋出来,那四个壮汉忙过来护住。等他上了马,四人也立即上马,仍将他护在中间,一起进城赶往秦广河那里。
    来到秦家解库正店,秦广河和绢行行首黄三娘、粮行行首鲍川早已候在一楼的厅里。三人一见冯赛,全都迎了出来,又喜又有些疑虑不信。冯赛将袋子解开,取出几叠便钱拿给他们看,三人这才一起长舒口气。秦广河说:“我们三个已经商议过,剩余的二十万贯,三家平摊,一起填还。这些钱放在任何地方,都是祸患,车子已经备好,咱们这就去太府寺还掉它。”
    三人上了一辆厢车,那四个壮汉仍护着冯赛,一起来到太府寺市易务。那务丞已得了秦广河的信,冯赛一行赶到时,他穿着绿锦公服,正站在厅前台阶上来回踱步、搓手等候。冯赛才下马,刚将钱袋提过去,那务丞已一把夺过去,颤着手,急急解开绳子,一把抓出两叠,唰唰验过,又抓出几叠,见的确为真,这才哈哈怪笑起来,眼里竟笑出泪来。半晌他才发觉自己失态,忙收住狂喜,高声唤来几个文吏,将钱袋提进去清点入账。而后才让冯赛诸人跟他进去,先签过八十万贯缴还文书,接着又与秦广河、黄三娘、鲍川三人签下剩余二十万贯赔补官契,仍由冯赛作牙证。那务丞这回极其小心谨慎,办完这些公文出来,已是下午。
    了结了这桩大事,冯赛浑身轻了不少,但心里仍坠着其他忧虑,便别过三位行首,骑马赶往城外箪瓢巷。
    他要去向赵不尤打问梅船及紫衣客一事。邱迁去应天府查探出来,冯宝穿了耳洞,身穿紫衣,上了那梅船。清明那天正午,梅船发生神仙异事,船上死了许多人,冯宝却不在其中。
    上午在谭力藏身的那只船上,冯赛等樊泰哭罢平息之后,仔细问了紫衣客一事。
    樊泰说:“这桩事是由姓柳的奸人指使,谭力做成。清明那天,天未亮,谭力带了一个篙工,驾船赶往下锁税关,泊在税关上游附近岸边。等梅船到税关停下来,税吏上去查检时,谭力打开左边舱门,驾船驶了过去。经过梅船时,他叫篙工撑慢了船速。梅船中间舱室窗户里爬出一个人,跳到了谭力船上,正是那个紫衣人。谭力载着那紫衣人往下驶了几里路,而后又折回来,泊到虹桥附近,等候那姓柳的奸人。那奸人却被炭商捉走,没见到紫衣人。”
    “那紫衣人是什么模样?”
    “年纪瞧着二十来岁,模样十分俊俏,只是双耳像妇人一般,穿了耳洞……对了,这时想起来,那紫衣人面目和冯相公您隐约有几分像。”
    冯赛心里一沉,恐怕真是冯宝,忙问:“没人逼迫他,他自家跳上谭力船上的?”
    “谭力说,经过那窗口时,见那舱房里有两个人,一个是税吏,另一个似是税监。但他们只是站着瞧。那紫衣人跳船时,虽有些紧忙,却不似逃跑。他到了谭力船上这许多天,并没有捆着,他也从没想逃过。”
    “他可说了什么?”
    “没有。不论问什么,他都不答言,似乎是个哑巴,只呆坐在船舱里,有时瞧着又有些焦闷。不知他是何来历,姓柳的奸人要他做什么?如今姓柳的奸人杀了谭力,劫走了紫衣人,这仇便是死一千回,也要报!”
    冯赛纳闷之极,李弃东为何一定要捉冯宝?冯宝的举动更是令他惊诧。照冯宝素来性情,莫说在一只船里躲这许多天,便是半天,冯宝也受不得。不知冯宝是中了邪,还是受了蛊惑。更不知,那梅船究竟藏了何等隐秘?
    他一路反复思忖,却丝毫想不明白其中情由。赶至箪瓢巷时,天已黄昏。他向街角茶肆店主问到赵不尤的家门,驱马进了巷子。来到那门前,见只是一座寻常院落,不禁有些诧异,堂堂宗室皇胄,竟住在这等简朴之处。
    他下了马去敲门,开门的是个中年仆妇,那仆妇说赵不尤清早便出门了,不知何时回来。冯赛只得谢过,本要去街口茶肆坐着等,但一想,下锁税关那税监姓胡,家离此不远,往南二三里地。清明那天,冯宝跳上谭力船时,那胡税监在梅船那间舱室里,不如先去他那里问一问。
    他踏着暮色,驱马向南。赶到胡税监住的那条石磨街时,天色越发昏麻,街边店肆都亮起了灯。刚转过街口,一眼瞧见前头有个人,骑了匹马,昏暗中看背影,正是那胡税监。他忙要驱马赶上去,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铜铃声,随即有人疾奔而过,险些惊到他的马。
    冯赛忙挽住缰绳,那人却毫不停步,继续疾奔,装束更是奇异:头戴一顶金道冠,身披一领紫锦大氅,迎风乱展;手里举着个铜铃,不住摇动。那人奔到胡税监马前,转身拦住。胡税监忙勒住了马,那人手臂急振,铜铃摇得更响。
    冯赛忙驱马走近了些,映着旁边酒肆的灯笼,隐约见那人装扮得如同妖异妇人。身穿紫锦衫,脸涂得雪白,眉毛细黑斜弯,嘴唇又抹得艳红。两耳边莹莹闪亮,挂着两只金耳坠。他站在胡税监马前,隔了几尺远,摇动铜铃,嘴里念着咒语,随后将铜铃指向胡税监,胡税监竟惨叫一声,跌下马来。
    那怪人却迅即转身,又向前疾奔。他前面不远处有辆厢车正在缓缓行驶,怪人奔到厢车后,抬脚一蹬,蹿上了车顶,略一俯身,竟凌空飞起!
    冯赛惊在原地,见那人在空中如同紫翼大鹏一般,飞了一丈多远。那厢车里一个妇人被顶篷声响惊到,掀开窗帘,探出头来,也惊望向空中那飞人。
    前面又是个街口,中央立着一座木架钟楼,架上悬着一只铜钟。那人竟直直飞向那铜钟,“当”的一声,撞个正中,其间似乎还夹了“砰”的一声爆响。随即,那人轻飘飘落下,如一件空衣。
    街口顿时响起一阵惊呼,冯赛顾不得地上的胡税监,忙驱马奔了过去,街边的人也纷纷跑了出来。冯赛奔到近前,跳下马,跑到那钟架下看时,却不见那怪人踪影,地上只落了一顶金道冠,一件紫锦披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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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4-9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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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0-9-27 22:19:20 | 显示全部楼层
    三、纵火
    梁兴见身后有个人提了盏灯笼,忙一把讨过,奔进那巷子。
    巷子地上铺着青砖,那紫衣怪人燃烧升空之处,落了一摊灰烬。梁兴望着那灰烬,心中一阵恍惚,做了场怪梦一般。然而,回想前后所见,那人装扮虽怪异,举动虽僵硬,但真真确确是活人。只是,活人如何能燃烧升空?
    梁兴举灯望向周边,两边皆是高墙,巷底那院门紧闭。他走到那院门前,门环上挂了一只大铜锁,锁上生满锈迹。他从来不信鬼怪,这时却惊怔不已。心里记挂着施有良,便回到巷口,将灯笼还给那人,疾步走到施有良院门前。那里也围了些人,提着灯笼照看议论。梁兴忍住悲惧,凑近前去,见施有良已被烧得焦黑,全然辨不清面目。梁兴眼睛一热,眼泪顿时滚落。
    他不愿旁人瞧见,忙转头离开,用手背擦掉泪水,走进了那院门。
    屋里亮着盏油灯,瞧着却幽暗空寂。院里一切如故,墙边水桶扁担、墙角水缸、窗边小桌小凳……都无比熟稔。院里那株杏树,他常和施有良在树下吃酒论兵法。甚而墙角墙头那些草,都如亲故一般。
    走进堂屋,见中间方桌上,那盏陶灯孤零零静燃。桌面上蒙了一层灰,靠左边摆了一坛酒、一只酒碗,碗里还剩一半酒。施有良酒量小,独自吃酒,从来都只烫半瓶,拿小盏慢斟,且离不得下酒的姜豉、糟瓜齑,如今却用坛碗净吃……梁兴心里悔痛,眼泪又滚了下来。
    这时,有人走进了院子。梁兴忙又擦掉泪水,扭头一看,竟是梁红玉,换了身半旧青布衫裤,头上也只包了张青布帕,扮作了寻常民妇。梁兴正备感孤单,见到她,心头不禁一暖,忙问:“你如何寻到这里的?”
    “为姊的自然知晓为弟的心思——”梁红玉笑了笑,随即正色道,“那个燃火怪人似乎正是我劫到暗室里的紫衣人。”
    “你也见到他了?”
    “嗯。不过略晚了一步,只匆忙瞧见一眼,未看真切,但身形极像。施有良最后似乎朝你喊了句话?”
    “救我妻儿,贴职。”
    “贴职?大臣兼领馆阁学士之职叫贴职,劫走他妻儿的是个馆阁学士?”
    “不清楚。”
    “那紫衣怪人杀他,是为灭口。除了他,还有谁知情?”
    “……崔家客店。”
    “我们得赶紧去。”
    “你伤势如何?”
    “不打紧。要走便尽快。”
    梁兴忙随着她一起走出院门,人们仍围在施有良尸首边。他只看了一眼,心里又一痛,忙扭过头去墙边牵马,梁红玉也将一匹白马拴在那马桩上。两人一起骑了马向东赶去。
    半个多时辰,才赶到东水门。出了城,刚过梢二娘茶铺,便见对岸火光闪动。梁兴忙到河岸边一望,是崔家客店,燃起了大火。他忙驱马过桥,急赶到崔家客店,附近一些人已拿了水桶、木盆在那里奔忙救火。
    着火的是客店场院东侧那间房,火势急猛,房子周边及房顶都燃着火焰。门窗都关着,被大火罩住,听不到里头动静,不知房内是否有人。梁兴几回想破门进去,都被烈焰逼回。隔壁老乐清茶坊的茶棚紧挨这间房,也被燃着。一旦迁延过去,整条街都难幸免。梁兴浑忘了来此的缘由,见那茶坊墙边有只铁锹,忙抓过来,奋力铲土,扬向棚顶和柱栏,阻挡火势迁延。
    幸而天静无风,对岸军巡铺的潜火队铺兵也及时驾船赶到。三个铺兵拎着一只巨大牛皮水袋在河边灌满水,搬上岸,那袋口扎了一根长竹管,两人挤压水袋,一人手执竹管,管口喷出水柱,射向房顶火焰。另两个各抱一只牛胞水囊,也加紧望空滋水。
    梁兴铲了数百锹土,终于将茶坊这边火势阻住,但棚顶后头火焰仍在蔓延。他见铺兵船上还有一根唧筒,便跑去抱了下来。一根粗长竹筒,两端开孔,中间插了一根木杆,杆头裹絮,紧塞在竹筒中。梁兴将竹筒伸进水中,抽动木杆,吸满了水,抱着奔到棚子前,用力推动木杆,水柱随之射向棚顶火焰,比土锹灵便许多。他来回奔了十几趟,终于将棚顶的火也浇熄。其他人也将旁边那间房的火浇灭。
    一个铺兵踹开了门板,走进去查看,随即惊呼起来。梁兴忙跟了进去,见地上躺着个人,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身上横压一截木椽。他忙走近,俯身去探脉息,已经死去。一转头,墙角还躺着一个,五十岁左右男子,也已咽气。
    那个铺兵在一旁惊唤:“这边还有一个——”他回身一看,窗下还躺着一个中年妇人。那铺兵指着说:“那个是伙计贾小六,这两个是店主夫妇。”
    梁兴环视三具尸首,房子着火,屋中三人却并未逃跑或呼救。看来,起火前这屋中三人已经昏迷,定是有人下手。
    其他人也拥进屋中来瞧,梁兴便转身出去,见梁红玉牵着两匹马站在河边。
    “那店主夫妇都死了?”
    “嗯,还有个年轻伙计也死在里头。”
    “看来这三人都知情。除了这崔家客店,还有其他知情人吗?”
    “我这里再想不出。”
    “我倒想到一个疑处,紫衣人为何要烧死施有良?”
    梁兴听了,也顿时发觉其中古怪:施有良和崔家客店这三人皆是受冷脸汉驱使,与紫衣人应无干连。崔家客店这三人之死,虽使了掩迹之法,却并不诡怪,应是冷脸汉派人下的手。施有良却是被紫衣怪人烧死,难道他发觉了紫衣人行踪?但紫衣人行迹如此妖异,何惧行踪被发觉?
    梁红玉又问:“你信不信那紫衣人是妖怪?”
    梁兴摇了摇头:“我所见,他是人。”
    “我见的也是人。他若真是人,便会留下踪迹。看来我们得再回去查查,看他是如何从那巷子里火遁的……”
    四、溺死
    张用见那两个汉子将船急划过来,靠到了岸边。
    不等船停稳,前头那个已飞跳上岸,转眼便逃没了影。后头摇橹那个也慌忙跟上,却一跤滑倒在水里。张用笑着朝他大叫:“快逃、快逃,水妖追上来了!”那汉子越发惊慌,扑爬了几回,才算站起来,也迅即湿淋淋地逃走了。
    张用望向那船,天色虽更暗了,却仍能辨得出银器章那团胖壮身影,趴伏在船里,一动不动。死了?刚才那水妖离银器章至少有三四尺远,只念了阵咒语,并没见他动手,银器章是被咒死的?张用极好奇,想赶紧过去瞧瞧,忙转身跑到门边,用力拍门大叫:“妖怪来了!开门!”
    院子里却静无声息,张用忙走到前窗边,透过窗格,朝外觑望,外头昏麻麻的,只能瞧见空牛棚、石臼、石碾和其他一些农家什物,并无一个人影。再一斜瞅,院门半开,那婢女也逃走了?再没其他人了?
    张用转身环视房内,这时屋中已经昏暗,且尽是竹架,别无称手器具。他忽记起墙角有个预备给蚕虫煨火保温的生铁小火盆,忙走过去,抱起那火盆,用力砸撞窗格。费了许多气力,终于撞出个窟窿。瞧着差不多时,丢下火盆,伸出头手,钻了出去。可才爬到一半,髋部被卡住,出不得,也退不回,身子挤在窗窟窿间,如同一只长腰蜂被蛛网粘住。他从未这般尴尬过,不由得笑起来。笑了一阵后,手脚越发虚软,更使不上力。加之这一天只吃了一张饼、喝了半碗粥,又穷思乱想了许多事物之理,耗尽了心神。最后一些气力都使尽后,他不觉垂头松臂,酣然睡去。
    “小相公!”“姑爷!”
    他被哭叫声惊醒,睁眼一瞧,天竟已亮了。再一抬头,犄角儿和阿念并肩站在旁边,阿念仍戴着那顶帷帽,红纱却撩起在帽檐上。两人都惊望着他,眼里都汪着泪,见他动弹,又一起惊笑起来:“小相公没死!”“姑爷活了!”
    张用笑起来:“那蜘蛛嫌我只会屙屎、不排蜜。”
    “啥?”
    “肚皮硌得痛!”
    “哦!”犄角儿和阿念忙一起抓住他的手臂拽扯,却拽不动。
    这时又有几个人赶过来,七手八脚,撬窗抱拽,将他从那窗窟窿里救了出来。他这时才看清,那几人是沧州三英、程门板、范大牙、胡小喜。
    程门板一直立在一边,仍如一块门板,这时才开口吩咐那两个小吏:“去查查,看有没有人?”
    “不必找了,都逃了——”张用随即想起银器章,忙转身寻看,这院子一排四间房舍,东墙边有个窄道。他忙走过去,见那里有扇柴扉通往河边,便快步走了出去。那只船仍泊在水岸边,却没有拴缆绳,幸而被那段栈桥拦住,没被河水冲走。银器章也仍趴伏在船舱中,戴的幞头不知去了何处,发髻散乱,头发一绺绺湿垂在船板上,上半身也似泡过水一般。
    张用走到岸边,扶着栈桥木栏踏上那船。程门板诸人也跟了过来。张用凑过去,伸手用力将银器章身子翻转过来,一件物事随即从他怀中滚落到船板上,是个铜铃。再看银器章,脸有些肿胀,皮色蜡白,瞧死状,应是溺水而亡。
    “银器章?他死了?”沧州三英中那个最矮的忽然惊问,随即竟坐倒在岸边,望着死尸咧嘴哭了起来。
    张用大为纳闷,回头见那矮子哭得无比伤心,哭声里充满委屈失落,他忙问:“你不是哭他?”
    那矮子却没听见,仍哭个不住。
    他身边那最高的也落下泪,悲声说:“我大哥原在沧州一家皮场做工,那主家娘子丈夫病死,一直守寡。她看中我大哥人品手艺,要招我大哥入赘。亲事没办,那主家娘子却被一个姓章的红络腮胡强人劫走。这十几年,我大哥一直在寻那强人。去年才终于寻见,那强人是银器章。没等我大哥打问详细,银器章却逃走了。幸得张相公您也在寻银器章,前天,我们把您交给吴管家后,便偷偷跟在后头。昨天清早,吴管家在那集市下了车,准备另租马逃走。我们三个拦住他,从他口里逼问出来,银器章当年果然有个小妾姓星,天上星星那个星。她在银器章身边没过半年,便上吊自尽了……”
    最矮那个听到“自尽”两个字,哭得更加惨切。张用叹了口气:“好个长情人。你们两个扶你们大哥去寻块牛皮,烧给那星娘子。再找家酒楼,好生醉一场,也算终得了结。往后,你们也莫闯江湖了。你大哥既然会皮匠手艺,你们便好生跟他学。手艺便是江湖,一技在手,胜过万户侯。过几日,你们来寻我,我引介你们去一家皮场。那场主也是个娘子,丈夫也死了,虽不姓星,却姓岳。星光淡去月正圆,说不定你们大哥的姻缘在那里,哈哈!”
    那两个忙连声道过谢,扶着最矮那个,一起抹泪离开了。张用转头又去查看银器章尸首,将地上那只铜铃捡了起来,摇了摇,又里外瞧了瞧。那只铜铃只有拳头大小,并无异常。
    程门板凑近了两步,身形虽仍僵板,面上却松缓了些。不再像门板,倒像一块焦锅巴丢进汤里,半硬不软,还略有些碜牙。他清了清嗓,语带恭意,问道:“张作头,银器章是如何死的?你可瞧见了?”
    “被水妖咒死了。”
    “水妖?”
    张用将昨晚所见大略说了一遍。
    “姑爷亲眼瞧见了?真是妖怪?”阿念才将帷帽红纱放下,这时又迅即撩起,眼睁得溜圆。
    “妖怪不奇怪,你们能寻见我才奇怪。”
    “沧州三英带我们来的。你不叫我们跟,我们只好在家里等。他们三个却跟到了这里,没寻见银器章,不敢惊动这里的人,便去唤我们——”
    “张作头,银器章果真是那水妖杀的?”程门板打断了阿念。
    “否。是阿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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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27 22:20:24 | 显示全部楼层
    五、蛛网
    陆青绕过皇城,沿着梁门大街,一路向西。
    他已无事可做。王伦和王小槐都不见踪影,无处去寻。道士陈团又离奇死去,死因难以断定,也不知他与王小槐是否确有干连。那六指人便更加难测,他似乎和陈团共谋秘事,头颅却被割下,埋在那坑底。不知是陈团所为,还是另有凶徒。线头才拾起,便已截断。至于林灵素,恐怕更难找寻。眼下唯一所知,供奉官李彦也在暗查此事。看来,李彦不但接掌了杨戬的括田令,连清明虹桥这桩秘事也揽了过去。
    陆青从未理过这等事,其间诡秘凶险,令他有些厌拒,如对污井,不愿再深探下去,但同时,他也越放不下王伦和王小槐。他想,眼下也暂无他法,就先回去歇息静待,已经多日不曾饱睡了,他不由得打了个哈欠。
    “陆先生!”街那头忽然有人在唤。是个矮胖男子,身穿皂色公服,骑着头驴子赶了过来,那驴子被他压得一歪一歪。男子到了跟前,勒住驴,翻身下来,险些摔倒,忙扶着驴子站稳,一边用袖口抹汗,一边笑着说:“我正要去宅上寻陆先生,不想竟在这里遇见,省了多少路程?”
    陆青只瞧着他,并不答言。那男子被瞅得有些不自在,忙呵呵讪笑了两声:“陆先生不认得我,我是开封府左军巡使手下,名叫万福。”
    陆青仍未答言。万福收起笑:“我才从建隆观查案回来,听那知客讲,那坑里的人头是陆先生发觉,而且,陆先生去那里,是寻陈团道士打问事情。不知陆先生是去打问什么?”
    “一个孩童。”
    “什么孩童?”
    “名叫王小槐。”
    “王小槐?正月里有个拱州孩童被烧死在虹桥上,似乎便叫这名字。”
    “他并没死。清明那天,汴河上闹神仙,那道士身后跟随两个小道童,王小槐便是其中之一。”
    “啊?他也和林灵素一般,死而复生?”
    “世间没有死而复生。他只是诈死逃遁。”
    “陆先生为何要寻他?与他有何渊源吗?”
    “无他,不过是见孺子落井。”
    “哦……倒是要谢陆先生,发觉了那坑里埋的头颅,顿时将两桩谜案勾连到了一处。”
    “哦?”
    “也是几天前,瑶华宫人发觉土里埋了两只手臂,其中那只左手有六根指头——”
    “哦?”陆青这才惊讶起来。
    “陈团的两个小徒弟又认出那坑里头颅,也是个六指人。两处看来是分尸掩埋。瑶华宫那边,讼绝赵将军在查。回来路上,我又想起,其实不止这两处。就在那两三天,汴京另有三个道观各死了一个道士。和陈团一样,死法都极古怪,却查不出是他杀还是自杀。而且这五个道士身上都揣了个铜铃。当时虽疑心这几处是同一凶手所为,却寻不出确凿证据来。有了这六指人的头颅和手臂,便落了些实。这六指人尸首其他部分,恐怕埋藏在另外那三个道士处。我回去便立即再去细查——”
    “五处都与林灵素有关?”
    “我要问陆先生的,正是此事。若林灵素身后道童之一真是王小槐,陈团又曾是林灵素亲信弟子,至少这条线与林灵素脱不开干连。另外,还有个更加要紧的人物——林灵素清明显神的那只梅船上,有个身穿紫锦衫的人,我们都唤他紫衣客。几天前,在汴河湾,这紫衣客忽又现身,穿紫衣,披紫氅,描眉画眼如妇人一般,摇着个铜铃,朝一只船施法,那船上一个客人随即中毒死去。那妖人却当着许多人的面,穿过一扇紧闭之门遁走了,至今不知是何等妖法,讼绝仍在查。”
    “我这里也有个清明紫衣客。”
    “哦?”
    “不过,这个紫衣客并没在那梅船上,而是上了下游不远处一只客船。这人叫王伦,也是三槐王家子孙,我正在寻他。”
    “陆先生,不论寻见王小槐或是王伦,能否请你立即知会我?”
    “好。”
    万福连声谢过,这才拱手告辞,骑上驴子,赶往开封府。
    陆青继续朝家中行去,心头却比刚才更乱,自己只触及一两根细线头,没想到背后牵涉竟如此之广。陷身其间这些人,只如巨大蛛网上一只只小蚊虫,自己若是再继续究寻下去,恐怕也难免被粘连。
    想到粘连,他又一阵厌拒。他最不愿的,便是被人事粘连。尤其清静独居久了,越发受不得这等缠陷。不过,他旋即发觉,哪里真能隔绝。这人世本是一张蛛网,不但广张眼前、弥贯天地,更绵延百年、千年,但凡是人,由生到死,都在这张网中。
    只以手边这桩事来瞧,其实,自己出生之前,便已在网中。多年前,自己祖父骗卖了杨戬父亲那块田产,导致杨家破落,杨戬被卖入宫中。这因果之网,那时便已织就,到如今才显形而已。
    明白这一条后,他心中避逃之念顿消。虽有些倦乏,却也有了另一番解脱。不由得想起庄子那句,“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少年时,头一回从师父口中听到这一句,他便极受触动。不过,虽极爱,却有一丝疑虑,又始终说不清。这时他忽然明白,那一丝疑虑来自其中语气,这语气虽看似透彻通达,却含着无望之悲凉。他不爱这悲凉。即便生来便粘着在这无边巨网上,我爱静便静,爱行便行,无关于命,只关乎心。
    他心中顿时明朗,再无疑虑,脚步也随之轻快。不觉间已出了城,沿着金水河向家中行去。尚未到家,远远便见一个小厮站在他院门边张望。走近时,那小厮快步迎了上来。
    “陆先生,花奴宁姐姐叫我来送个口信,说王伦住在北郊衢州门外黄柏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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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27 22:21:04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七章 大惑
    凡事太速则误,缓则滞,惟须酌中。
    ——宋真宗·赵恒
    一、素糕
    瓣儿随着那位年轻巡照,穿过花园间碎石路,走向瑶华宫南墙边那排院落。
    那位化主名叫邓清荷,住在最左边那座院子。到了院门前,瓣儿回头一望,这里离那丛芍药只有几十步远。贴着墙直直过去,则更近。
    院子里头一条巷道,又分隔成四个月门小院。那巡照走向右手边第一个小院,里头传来女孩儿嬉笑声,进去一瞧,两个十二三岁女道童正在争扯一张帕子。巡照面色顿时冷沉,两个女道童则顿时惊住,小脸儿尽都煞白。瓣儿瞧着不忍,却不好说什么。
    “你问吧。”巡照并没有看瓣儿。
    “化主那天回来时,你们两个在哪里?”瓣儿放柔了声气。
    “就在这院里……”高一些的女道童小心回答。
    “化主进来后,立即将两个匣子给了你们?”
    “没有,我们忙去给化主舀水洗脸。我舀了水端过来,清月拿了帕子,化主叫我们进去,指着桌上两个匣子,叫我们送去给方丈、宫监及各位执事,并仔细交代了各处送几块。”
    “两个匣子里,素糕可是满的?”
    “没有,都各盛了一半,上下垫了厚油纸。”
    “你们送了回来,化主在哪里?”
    “就在房里坐着。那时前头正巧敲响了饭钟,我们忙要去斋堂给化主端饭菜,化主说她不饿,歇一会儿还要出宫去,叫我们自己去吃。我们吃过饭回来时,化主已经走了。”
    瓣儿忙转头问巡照:“饭时各院的人都要去斋堂?”
    巡照面色已然不快,但仍点了点头。
    瓣儿心头顿时一亮:那对手臂应该正是化主带进来的。两只匣子,一只盛满素糕,另一只则装了两只手臂。进屋后,她取出手臂藏好,将另一只匣子里的素糕分了一半过来,而后让两个女童去分送诸人,以作掩饰。藏埋手臂也并非在深夜,而是趁敲钟吃饭,众人都赶去斋堂之时。
    线头虽然理顺,瓣儿却隐隐觉得此事恐怕还藏了些什么,她见中间那正房门挂着锁,又问女道童:“这房门是谁锁的?”
    “我锁的。化主不在时,门必须锁好,不许我们进去。”
    瓣儿越发起疑:“你们可有钥匙?”
    “没有。化主一直随身带着。”
    瓣儿忙转头望向巡照:“我们得把这门撬开!”
    巡照愕然惊望向她。瓣儿却顾不得解释,忙扫视院子,见墙边有把铁铲,过去抓起来,便去砸那门锁。她没有多少气力,十几下之后,便软了手,却只在门板上砍出几道浅痕。
    巡照这时似乎也明白了什么,从瓣儿手里要过铁铲,走到窗边,朝窗闩的位置用力砍砸。她瞧着清瘦,气力却大。不过片时,竟将两扇窗砸开。瓣儿忙扒到窗边朝里望去,见中间一张乌木圆桌上果然撒了些糕渣。木匣里盛的若真是素糕,那化主又直接让两个女童抱去分发给众人,便不会撒落这些糕渣,看来那化主的确腾换过里头的东西。
    瓣儿再等不得,一用力,攀上窗台,翻了进去,险些摔在地上。她忙站稳脚,朝屋中其他地方急寻,并没寻见什么,但随即瞧见里墙边有扇内门。她快步走了过去,推开门,一股恶臭气顿时飘了出来。她越发确证自己所料不错,忙捂住鼻子,走了进去。这是间卧房,床上并没有人,里边一只大柜子,占了一堵墙,臭气似乎是从那里头传出来的。
    瓣儿有些怕起来,不由得停住脚。这时,那个巡照跟着翻窗进来,也闻到了臭气。她似乎并不怕,径直走到柜子边,拉开了一扇柜门,里头填满了衣服被褥。又拉开另两扇,整整齐齐全是布匹锦缎。她接着拉开最右边的柜门,瓣儿一眼望去,顿时惊唤一声——
    柜子里跪坐着一个女道,身着绯色道袍,已经僵死,手脸也已腐烂,乌黑尸水流满柜底。瓣儿忍住惧怕,走近细看,见那女尸弓着上身,头斜垂在壁板上,双手捧着一个竹箩,箩里堆满了金玉珠宝。
    珠玉间有样东西闪着铜色幽光,瓣儿小心凑近,定睛一瞧,是一只铜铃!
    二、金冠
    冯赛惊望地上那金道冠和紫锦披风,半晌移不动脚。
    若非亲眼瞧见,他决不信会有这等异事。一个人凌空飞起,撞向一只铜钟,随即消失不见。
    这时,钟架四周已围满了人,街口酒肆的人挑了两只灯笼过来。冯赛借着灯光四处查寻,这钟架只有八九尺高,四根圆木为柱,上下各四根横木为框,顶上一根横梁挂钟,上下及四面都露空,而当时这街口中央并无车马行人,根本无处可躲。
    四周人纷纷惊叹怪叫,旁边酒肆一个伙计挑着灯笼照向那只金道冠:“莫非是真金的?”
    冯赛捡起那道冠,见道冠和道氅连在一处。道冠很沉,果然是包了层金皮。后面有两个小钩子,将道氅钩住。他凑近灯笼细看,冠形呈莲花状,中间圆拱尖顶,周边十二瓣金叶,上镶碧玉珍珠,极其精细华奢,是头等道冠,至少值上万贯,高功大德上法坛,才佩戴此冠。
    冯赛又看里头,冠内垫了层紫绢,也是针脚细密,极费工夫。不过,除去精贵外,再也瞧不出其他。他正要放下,冠内忽然闪过一点银光。他忙对着灯笼光朝里仔细觑看,见最顶处有一根细针。他忙伸手进去,捏住那针,拔不下来。再看冠顶有一颗金珠,那针头原来镶固在这颗金珠上。
    身边凑近的人也瞅见了那根针,一起惊呼起来:“道冠里插根针做什么?”“那妖道将才撞向铜钟,这针不是正插进他脑顶?”“这针难道是遁形妖术?刺进脑顶,便能消失?”“一定是妖怪!”“为何不是神仙?”“神仙哪有这等妖异?这妖怪撞到大钟时,我正巧出来泼水,一眼瞧见那张脸,嘴血红,脸煞白,死瞪一双鬼眼,冷冰冰、鬼僵僵的,墓地里钻出的死人一般。唬得我手一颤,盆子落地上摔破了!”众人有笑有叫,又嚷乱起来。
    冯赛又朝地上寻视,木架下除了一根竹篾条外,再无他物。他抬起头,怔了片刻,忽然想起胡税监,忙放下那金道冠,转身挤出人群,快步走了回去。
    刚才那辆厢车被前头人群挡住,仍停在那里。冯赛走过时,见窗口露出一对年轻男女的脸,仍在探头惊望。胡税监落马处,围了几个人,也在高声叫唤,冯赛忙赶了过去。那里也有人提了盏灯笼,冯赛凑近一看,又一惊:胡税监仰躺在地上,大张着口眼,已经僵死。
    看来,那妖异紫衣道人乍然出现,是为了杀死胡税监。但当时那妖道离胡税监有两三尺,手里只有铜铃,未见拿刀剑,他是如何杀死胡税监的?难道真是施了妖法?最要紧,妖道为何要杀胡税监?梅船?
    胡税监死得如此诡异,恐怕真与梅船有关。
    旋即,他又想到:冯宝……
    那妖道年纪身材似乎都与冯宝相近。至于那张脸,由于涂抹了脂粉,天色又暗,离得又远,看不真。他极力回想,却难以确定。
    他正在急急思忖,忽听见有人惊唤:“胡税监?”是个身穿黑色吏服的年轻小吏,刚刚从街那头走过来,原本路过,凑进来瞧稀奇。冯赛一看这小吏,认出来是胡税监身边得力之人,常在左右服侍。
    他顿时想起樊泰所言,清明凌晨,冯宝从梅船跳到谭力船上时,那舱室里除了胡税监,还有一个税吏。他忙唤道:“郭启?”
    那小吏已惊得失了神,抬起头愣了半晌,才认出冯赛:“冯相公?”
    “郭启,我有件要紧事问你,咱们到那边说话。”
    郭启怔怔点头,跟着走到街边一棵清静柳树下。
    “郭启,你来这里做什么?”
    “胡税监将才在酒楼会朋友,走时忘了这袋子,我赶着送过来——”郭启手里提着个青绢文书袋,“胡税监遭了什么祸?为何躺在那里,模样那般怕人?”
    “他被一个妖道杀了。我正是要问此事,清明那天凌晨,你可跟着胡税监上了那只梅船?”
    “梅船?”郭启愣了一下,“嗯!胡税监被害,和那梅船有关?”
    “眼下还不知晓。你给我细细讲讲那天上梅船的经过。”
    “我先也不知那是梅船。后来听人到处传说清明正午虹桥那些神仙异事,才知道那天凌晨上的那只船便是梅船。说起来,清明那天,胡税监的确有些古怪,他素来只是白天去税关,那天却说要监看夜值,要我也一起跟去。到了税关,前半夜,他都在税吏宿房里躺着歇息。后半夜让我唤他起来,搬了把椅子,坐到税关木台上看着。夜船其实极少,有一两只经过,他也只叫税吏上去查验货品、估收税钱。天要亮时,那只梅船到了,帆上绣了朵大梅花。胡税监看到,忙站起身,唤我和另四个税吏一起上那船查看。两个查前后大舱,两个查左边三间小客舱,胡税监带着我查右边三间。头一间里是船主住;中间是个二十七八岁男子,穿了件紫锦衫。我进去略瞧了瞧,那客人并没有带行李,没甚好查的,便要出来,却见胡税监凑近那人,在他耳边说了句话。那人愣了一愣,接着竟转身走到窗口边,爬了出去,跳到了对面驶过来的一只小客船上。我当时便惊住,胡税监却瞪了我一眼。我忙点点头,跟他出去,掩上了那门……”
    “你没听见他说什么?”
    “没听清,只见他指了指窗外。还有便是,那男子耳朵竟穿了洞。”
    冯赛想,郭启没见过冯宝,故而不认得,便没有说破,继续问:“那船上可有其他古怪?”
    “其他便没甚古怪了。我跟着胡税监又去查第三间客房,那里头摆了一副棺木。只有一个年轻妇人,坐在窗边抹眼泪。我们只扫了一眼,便出来了。对面那三间小客舱,头一间空着,中间是一老一幼两个道士,边上是个中年汉子。前后大舱里是船工,一共二十四人,正午到虹桥后,这些人竟全都死掉。船上载的货物只有二十箱香料、二十只铜方炉,税钱好算,不一时,便算罢缴清,放他们过去了。”
    冯赛听后,不但没有解疑,反倒越发迷惑。除去冯宝跳到谭力那只船上外,这梅船看来毫无异常。为何正午到虹桥时,竟能演出那一场大神异?又死了那许多人?至于冯宝,他为何会听从胡税监?胡税监又为何要叫他跳船?
    他正在思忖,郭启忽又说:“若说古怪,最古怪该是那个老道士。听说虹桥烟雾里飘出个神仙,有人说是去年已经死了的道士林灵素,怕正是客舱里那个老道士。”
    冯赛听了一惊。清明正午装神仙的那道士,若真是死而复生的林灵素,此事便越加诡怪难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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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27 22:21:48 | 显示全部楼层
    三、飞升
    张用盯着银器章的尸首,细细回想昨晚情形。
    他虽迅即想到安排杀银器章的是那婢女阿翠,却一时想不明白,阿翠为何要杀银器章?杀银器章为何要费这等周折?那水妖如何能在水上奔行?银器章为何是这溺水之状?
    程门板在一旁问:“张作头见到那个阿翠了?”
    “嗯。我问她是不是阿翠,她始终不肯应声。她若不是阿翠,正可装作是阿翠。她不应声,正由于她是阿翠,却不肯承认。”
    张用说罢,一眼瞥见那个胡小喜站在一旁,每听到一次阿翠,他眼里便微颤一下。张用不由得暗叹:这鼻泡小弟伤得不轻。可你只是个吹鼻泡的痴少年,那阿翠却是弄风浪的辣女子。或许是合该你被辣一回,辣出泪,才知这人间滋味。
    “阿翠只是个婢女,她有这等手段?”程门板又问。
    “她只是看似婢女。昨天清早,吴管家寻到这里,阿翠见了他,先打了个哈欠。哪里有婢女敢在管家面前打哈欠的?他们两人说的话我虽未听清,但吴管家语气极小心,阿翠却是一副吩咐口吻。”
    “你如何能断定,是阿翠安排杀了银器章?”
    “阿翠吩咐那两个汉子去接银器章,照理她该在岸边迎候,我却再没见她人影,也没听见动静。她自然是预先已知晓银器章要死,先溜走了,只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她为何没绑走你,反倒留你在这里?”
    “问得好!哈哈!”张用忽然明白,“这便是她杀银器章的缘由!”
    “什么缘由?”程门板老呆鹅一般愣住。
    “见证。”
    “见证?”
    “她留我不是为了绑我,十六巧死了十四个——”
    “死了十四个?”阿念忽然嚷起来,“我家小娘子呢?”
    “你家小娘子没死。”
    “没死?她在哪里?”
    “不知。”
    “不知?”
    “阿念,你莫慌。你家小娘子既然活着,自然能寻得见。”
    程门板打断二人话头:“十四巧尸首寻见了,果然埋在那庄院后的林子里。他们也是被阿翠所杀?”
    “不,是自杀。这里头还有诸多原委,先按下不提。总之,不论银器章,或阿翠,都不想,也没料到十四巧会死。看得出,阿翠不但惋惜,而且有些怕。她恐怕再不愿被这麻烦拖扯,只想净身逃走。”
    “她只是个年轻女子,想逃便逃,为何要杀银器章?”
    “断根。”
    “断根?”
    “这一连串罪案的祸首是银器章,若将银器章杀掉,官府自然不会再继续追查,此事便断了根,她便能从容逃走。她是特地留下我,让我做个见证,亲眼瞧着银器章被杀。由此看来,阿翠才是幕后主使,银器章不过是她推到人前的傀儡。眼下我不明白的是,她杀银器章,杀便杀了,为何要布置那水妖作怪的戏法……”
    “那水妖身穿紫衣?”
    “嗯。”
    “前两天,汴河湾也有个紫衣妖道,装束与这个水妖相似,摇着个铃铛,也是念动咒语,隔空杀死了个人,随后穿门遁走。有人认出,那紫衣妖道是清明梅船上的紫衣客,名叫董谦。董谦下落虽未查到,讼绝赵不尤却已勘破,死的那人并非是妖道咒死,而是被一只铜铃铛里藏的毒烟毒死——”
    “哦?这两个妖道莫非是同一个?不过手法瞧着不同,银器章是被水溺死。我一直瞧着,那水妖并未动手。银器章也一直坐在船里,并未沾过水——”
    “汴河湾的妖道是穿过一扇关紧的门板遁走,这里却是在水上出没。难道真的会妖法?说及这妖道,在下还有一桩案子想请教张作头,也是死得古怪——”
    “你说。”
    “几天前,南薰门内五岳观死了个道士。这道士名叫朱敬天,身任经主,掌管那观中典籍。寒食前,他外出选购经籍,却一去不回。几天前才回到五岳观,只说被一些事耽搁了。他将购得的几匣经籍放到经阁中,便回到宿房,叫徒弟给他端了盆洗脸水,随即关起了门,叫徒弟们莫要打扰。那天下午日头好,徒弟们在那院子里晒经书。听到他在里头发出些怪声,又似呻吟,又似嘶叫,还像是在诵念咒语。两个徒弟凑到门边去听,却再没声响,便没敢搅扰。到傍晚饭时,那些徒弟收好经书,敲门请他用斋,唤了许久,里头都不应声,忙去唤了巡寮来。那巡寮发觉不对,命徒弟撞开了门。进去却见朱敬天仰躺在床上,已经死去。死状有些古怪,手脚都被绑在床柱上,大字形张开,脸上裹了张厚帕子,帕子有些湿。揭开帕子,那道士双眼鼓胀、面色发紫,似是闭气而亡——”
    “那宿房没有后窗?”
    “没有。只有一扇前窗。那天下午,那些徒弟在院里晒经书,怕起风,不敢走开,都坐在廊边看着。那宿房门窗都从里头闩好,并没见人进去。”
    “也没有暗室,床下、箱柜里也未藏人?那些道士拥进去时,没有人趁乱混逃出来?”
    “嗯。那巡寮行事周严,撞开门后,叫徒弟守在门口,他独自进去查看。床下、柜中、门后几个能藏人之处都仔细搜过,确信房中并没人藏躲后,才出来锁上门,叫弟子来开封府报了案。他则亲自守在那门边。”
    “你去时,还发觉什么疑点没有?”
    “只在他身侧发现一个铜铃,不知是做何用。前两天,汴河岸边那桩妖道隔空杀人案,那死者身边也有个铜铃,铜铃里藏了毒香。我疑心二者怕有关联,忙取出那铜铃,又仔细查看了几道,却并未寻出什么,只是一个寻常铜铃,里头并无嵌套,藏不下东西。”
    “他出去那些天,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也未查问出来?”
    “嗯。我想了这几日,都未想出凶手是如何潜入房中,行凶之后又无形遁走。”
    “那道士手上拴的绳子可是这样打的结?”
    张用解下自己衣带,一头绕了个小圈,打成死结,而后将另一头从这小圈中穿过,套在手腕上,用力一扯,手腕便被勒紧。
    “对!手腕上就是这种绳结。”
    “双脚则是直接拴死?”
    “对!张作头如何晓得?”
    “此人是自毙。”
    “自毙?”
    “既然门窗紧闭,外头那些徒弟一直瞧着。房中又无人预先躲在里头,也未听到争斗叫嚷,自然没有凶手。唯一疑点是,人如何将自己手脚叉开,拴到四边床柱上。打成这种绳结,便可轻易做到。他先拴死两只脚,而后将两根绳子分别拴到头边两根床柱上,打作这种结。绳子长度,刚够展开两臂时,能将手腕伸进绳圈里——”
    “既然拴住了自己手脚,又如何自杀?”
    “他先将厚帕子浸湿,裹到脸上。再将双手分别伸进绳套,两边一扯,将自己双手拴死,再解不开——湿帕子蒙死口鼻,透不过气,片时便能窒息,算是溺水而亡。”
    “他为何要自杀?又用这等古怪手段?”
    “外头徒弟先听到他似乎在念咒,恐怕真是在念咒,这等人沉迷各般神通异术,我们瞧着他是自杀,他自家恐怕是在求飞升成仙之道——”
    四、土妖
    陆青赶到北郊时,天色已晚。
    花奴宁惜惜捎信来说,王伦住在北郊黄柏寺里。陆青去见花奴时,并未问及王伦,不知花奴从何处得来这消息,为何又叫人来传信。她或许早已知晓王伦与李师师有瓜葛,一直在暗中刺探。
    无论如何,陆青都想去那里瞧一瞧。只是他从没听过这寺名,便由城外抄近道,绕过东北角,来到衢州门外。沿路打问,慢慢寻了过去。黄柏寺在郊外一个小市口旁边,那小街口已无几个行人,只有街角一间茶肆,已挑起两盏灯笼,有几个客人在棚子下坐着吃茶吃饭。
    陆青朝黄柏寺望去,见那只是一座小寺。寺门窄小,土墙低矮,门额有些歪斜。门前一株黄柏树,青茂高大。暮色中,如一团碧云,将那小寺罩住。他正要举步过街,却见那寺门忽然打开,里头走出一个人。
    那人装束有些古怪,不是僧人,而似道士。头戴一顶黄道冠,身穿紫绸袍,披了件紫锦大氅。那张脸尤其怪异,抹得粉白,描了黑眉,涂着红唇,耳边还挂了金耳坠。昏冥天色中,瞧着有些幽诡。虽隔了条街,陆青仍一眼认出,是王伦。
    王伦却没瞧见陆青,他手里还拿着个铜铃,一边摇动,一边大步向前。陆青顿时想起万福所言的紫衣妖道,不由得停住了脚。他旁边茶肆里那几个客人也发觉了,全都停住嘴,望向王伦。
    王伦走到了路口,那里有个绸衫男子正缓步过街。王伦赶上那男子,手里铜铃摇得越发用力,口中竟高声念诵起来,听不清念词,似乎是咒语。那绸衫男子忙站住脚,扭头惊望。由于背对着陆青,看不见脸,只瞧见他吓得伸手捂住了嘴。
    王伦大步行到那人面前,相隔两三尺时,停住了脚,朝着那人继续摇铃念咒,声音极高,越发刺耳。念了片时,那人身子晃了几晃,竟栽倒在地。王伦则转身便走。
    茶肆里那几个客人一直张嘴呆望,这时一起惊呼起来。陆青忙望向王伦,见王伦已回到小寺那边,却没有进去,反倒走向对街。对街是个店铺,正在修造。门前杂乱堆着些木料器具、盛土竹筐、贮水大铁箱,还有一堆土。
    王伦快步走到那土堆边,忽然纵身跃起,跳上了土堆顶。刹那间,他的身子陷入土中,随即消失不见,那土堆跟着也塌陷下去。陆青忙赶了过去,绕过那贮满水的铁箱,却没留神土堆边的一只竹筐,险些被绊倒,竹筐滚到了一边。他却顾不得这些,忙向那土堆望去,那土堆竟陷作一个坑,坑里头黑洞洞,不见王伦踪影。
    茶肆里那些人也纷纷跑了过来,围到坑边,争着瞅望,全都惊唤:“那道人呢?埋在里头了?”
    茶肆主人挑了一只灯笼也赶了过来,忙唤道:“快把人挖出来!”旁边一个年轻汉子立即抓起地上一把铁锹,跳下去挖土,才挖了几锹,似乎触到什么,他将手伸进土里去摸:“是衣裳!”他用力摸拽,竟扯出一大张紫锦,灯下一照,是王伦身披的那件紫锦大氅,中间裂了道口子。
    店肆主人忙又说:“人在下头,莫用锹,用手刨!”
    那汉子果真用双手刨起来,刨了一阵,叫道:“底下是硬土,刨不动了。”他又抓过铁锹,将松土全都挖了出来,却始终不见王伦身体,只挖出几根细竹条。他又奋力挖了一阵,底下的土越来越紧实,绝无可能埋人,实在挖不动,只得罢了手。
    围看的人惊叹起来:“那道士是神仙?”“这是土遁术!”“神仙会杀人?分明是妖人,将才街口那人被他念咒讨了命去——”
    陆青这才想起倒地那人,忙转身快步回到街口,那里也围了几个人,他俯身凑近去看,一眼便认出了那张脸,艮岳花木监——杜公才。
    杜公才仰面躺地,瞪着眼,咧着嘴,嘴角流出些白沫,面部却已僵住,手足也一动不动。陆青伸出手指探他鼻息,已经死去。
    附近的人户听到叫嚷,纷纷跑出来瞧。两处顿时围满了人,惊叹怪论之声嗡嗡不绝。陆青起身走出人群,他虽已听万福讲过紫衣妖道之事,这时亲眼见到,仍惊恍不已,如在梦中。更何况这个紫衣妖道并非旁人,而是多年故友王伦。而死在地上的杜公才,昨天也才见过。陆青从来不信神怪之说,这时站在街头,望着两处围观人群,有些不得不信了。
    附近的人唤来了当地保正。保正又叫人去那土坑挖了一阵,下面土极紧实,既不见王伦踪迹,也未见有何暗道,只能将那件紫氅收好。杜公才的尸首没处停放,又怕搬动后乱了凶案原样,便寻了张草席盖住。这时已是深夜,进城太远,去了恐怕也寻不见官府之人。本地一个乡书手恰好正要进城,保正忙将此事托付给他,叫他明日一早去开封府报案。
    陆青听了,也忙去那茶肆,讨了纸笔,将前后所见简要记下,托付给那乡书手,请他去开封府时,转交给万福。
    这时夜已深,保正和其他瞧热闹的人渐渐散去。陆青却仍站在那街边,竟有些无所适从,心底泛起一阵惆怅。忽听到身后黄柏寺传来开门声,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走了出来,朝这边觑望。陆青忙走了过去,是个老僧,身旁一个小沙弥。
    “师父,你寺中是否有人寄住?”
    “嗯……”老僧有些犹疑。
    “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寺中寄住的人姓王名伦,是不是?”
    老僧仍在犹疑。
    “师父莫怕,我是王伦故友。”
    “王施主……的确寄住在寺里。”
    “住了多久?”
    “清明过后第二天便来了。他与贫僧有旧缘,五年前,贫僧游方至汴京,染了痢疾,倒在路边。王施主正巧经过,发慈悲,救了贫僧性命,又四处托人,让贫僧在这小寺当住持。”
    “王伦可曾讲过,他来这里寄住的缘由?”
    “他只说想清静几日。”
    “他可是真清静?”
    “万念缠心,满眼忧烦。他不说,贫僧也不好问。”
    “他可曾离开过?”
    “三天前,王施主趁夜出去了一回,昨天夜里才回来。”
    “回来时,可带了东西?”
    “带了个包袱,不知里头是什么,瞧着像衣裳鞋帽。”
    “将才他出来时,你们没瞧见?”
    “吃过晚斋,贫僧带着徒儿做晚课,才念完经。去后边时,见王施主没点灯,门开着,人却不在房里,因此出来瞧——”
    “他中间离开那两日,也未说去哪里?”
    “只说去打问一桩要紧事。回来时,面色似忧似喜。”
    陆青暗想,王伦一向深厌方术左道,他扮作紫衣妖道,恐怕是受人强迫,因此而忧。而杜公才,则是括田令的肇祸之人,他自然恨恶至极,能亲手除之,自然欢喜。只是,他为何要这般行事?
    “这一向,可曾有人来寻过他?”
    “没有。他住在后边宿房里,那里极清静。”
    陆青隐隐明白了一二分,却仍有许多疑惑:“能否容在下借宿一晚?”
    “小寺只有小半间空房,王施主在里头住了二十来天。今晚他恐怕不回来住了。施主既与王施主是至交,权且在那房中委屈一夜。”
    “多谢长老。”
    老僧叫那小沙弥带陆青去了那宿房。宿房在后边院角,一间矮小土房。小沙弥进去将油灯搁在旧木桌上,合十道过安,便带门出去了。陆青环视屋中,只有一张旧木榻,到处是灰尘蛛网,铺盖更是污旧不堪。陆青是爱洁之人,心里顿时有些厌拒,却也无法,便取出帕子,罩在那只油黑破竹枕上,吹了灯,没脱衣裳,勉强躺了下去。那铺盖的油膻臭气熏得他头晕欲呕,好在奔走一天,极困倦,片刻之间便已睡着。
    等他醒来,天才微亮,长老和小沙弥们都还未起。他轻步穿过佛堂,来到前院,小心打开院门走了出去。小街上也静无人声,空中有些轻雾。杜公才的尸首仍横在街口,盖的那草席上结了些露水。
    陆青想到脸还未洗,却不好再进寺去寻水。左右望了望,都不见井,忽记起对面那土坑边的铁箱中贮了水,便走了过去。他先又朝那土坑里望了一眼,坑底仍如昨晚,空空如也。不过有了天光,看得更清。坑底挖得光溜溜,便是爬过一只虫子,也能一眼瞧见。陆青虽绝不肯信,这时也不得不信,王伦真是借了某种法术,遁土而走。
    他出了一会儿神,才转身走向那铁箱,见里头只剩底下一小截水,瞧着倒是清。他伸手进去,却够不着,再用力伸,才沾到了水。捞了几次,才勉强抹净了脸。刚要转身离开,一眼瞥见,昨晚险些绊倒自己那竹筐,被人踢到了墙边,底也掉了,只剩一圈筐壁。他四处扫了扫,却不见筐底,不知被人踢到哪里去了。
    望着那破竹筐,再回头瞧瞧那水箱,他忽然记起昨晚经过这铁箱时,里头贮满了水。他心中一动,忙绕着水箱转了一圈,并没有漏水痕迹。
    他不由得停住脚,凝神细想半晌,却仍理不出丝毫头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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