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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天坑宝藏》-马殿臣遁入天坑避世有一件心事难了-作者:天下霸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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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4-9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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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0-10-25 09:37:3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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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干这一票买卖,可不够吃喝嫖赌造一辈子的。血蘑菇身为匪首大元帅,还得想方设法让崽子们吃香喝辣。探得“南甸子”有一股烟匪,首领报号“燕巴虎”,乍听以为是老虎,实则是蝙蝠,又叫“盐变蝠子”,说是耗子吃盐齁着了,胳肢窝生出翅膀子蹿上了天。这人得有五十来岁,长得獐头鼠目、瘦小枯干,到哪儿都爱披一件黑布斗篷,“欻拉”一抖挺威风。手底下三四十个崽子,强占了周围一片田地,逼迫农户们砍了庄稼改植大烟。大烟又叫“黑货”,他的货一半卖给周边县城里的雾土窑大烟馆,一半以低价卖给江北的各大绺子。那个年头黑白颠倒,关外偷偷摸摸种大烟的农户不在少数。跟棉花地、高粱地中间开出一小块儿,不显山不露水,神不知鬼不觉,外人不走到近前看不出来;要么种在四面残墙没有房顶的破屋子里,种完了把墙洞垒死,需要浇水就搬梯子上墙头,等到收成时再凿开,多为自种自用。关外有句话“吃块儿大烟救人命,抽上大烟要人命”,熬好的大烟膏用油纸包裹严实,塞进炕洞里,或吊在背阴的房梁上。吃五谷杂粮谁没个三灾六难、头疼脑热?肚子疼得满炕打滚,嚼上黄豆粒大小的一块儿大烟,过一会儿就不疼了,该干什么干什么。种大烟倒也不难,这东西不着虫子,也不用上肥,只是犯王法,老百姓不敢种,种出来也不敢卖。王法管得了平民百姓,可管不了烟匪。以贩植烟土为主业的土匪,称为“烟匪”。燕巴虎就是江北最大的烟匪,盘踞南甸子二十余年,各个绺子要抽大烟都得从他这儿拿货。

        血蘑菇扩充了势力,腰杆子也硬了,继而盯上了燕巴虎的买卖。大烟不同于坟中的金砖,掏完就没了,地里的大烟收完一轮,还能接着长,是个长久进项。并且,把持了烟土的贩卖,可以跟江北各个山头的胡子搭上关系。论起大烟瘾,没人比得上燕巴虎。当初为了抢地盘,腿上挨过一枪,虽说腿保住了,却落下个治不了的病根儿,赶上阴天下雨就钻心地疼,只能靠抽大烟顶着。越抽瘾越大,索性抢下块地盘自己种大烟,自给自足。血蘑菇当下谋划一番,报出金蝎子的匪号,谎称要以重金购买大批烟土,诱燕巴虎下山相见。燕巴虎觉得金蝎子这股金匪挑号不久,南甸子又是自己的地盘,料想对方不敢耍花样,便带着几个手下出来相见。突然间伏兵四起,血蘑菇一枪崩了燕巴虎。其余烟匪均为乌合之众,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燕巴虎捏酥了,我们愿意归顺大杆子!”血蘑菇让他们带路,前往南甸子烟田。只见罂粟花开得争奇斗艳,一眼望不到头,脚底下蒸腾出一股子异香,使人身子发飘,头壳子发晕。当地烟农见来了这么多土匪,个儿顶个儿明插暗挎带着双枪,吓得躲在窝铺里不敢出来。血蘑菇命手下告诉这些烟农,这一片地仍种大烟,这个章程不改,不过金匪与烟农二八分账,卖掉烟土挣了钱,金匪占八,烟农占二。烟农们忙活一年能有两成收入,已比之前多出十倍不止,一个个感恩戴德,都把血蘑菇当成活菩萨来拜。种大烟难在收割,大烟骨朵一熟,必须立刻割下来,一天也不能耽误,而且最怕下雨。等到罂粟花凋落,泛着光泽的大烟骨朵支棱起来,由青绿变成碧翠,烟农们一手提个小铁罐子,一手拿着小刀,在大烟骨朵上轻轻一划,用小铁罐子接住奶水般的汁液。接满了倒入大盆,放在太阳底下晒透。变成淡褐色之后,用大锅熬开,再晒干,就成了黑中泛黄的大烟膏,不干不硬不脆,凑近了一闻,有股子煳芝麻的香气。血蘑菇抢下燕巴虎的地盘,收了大烟,熬成大烟膏,包上油纸,整整齐齐码放在背阴的屋子里。他吩咐手下带着上等大烟膏去拜山头,报上金蝎子的匪号,出货比燕巴虎低了一成,买卖搁一边,为的是交朋友。经过这一番折腾,血蘑菇彻底在江北站稳了脚跟。很多土匪都听说了金蝎子的匪号,相传此人手段了得,黑的黄的两路买卖通吃,出手阔绰,还挺够朋友,但是极少有人见过他。只因血蘑菇深居简出,整天躲在山上拜金灯老母,从不轻易抛头露面,对自己的过往一字不提,更让手下崽子和同道觉得他高深莫测。

        不过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马殿臣的绺子越来越大,势力渐渐覆盖到了江北,探得一只眼的金蝎子就是血蘑菇,亲自率四梁八柱过江,放火烧了南甸子的大烟田,赶跑了烟农,又追得血蘑菇东躲西藏,如同丧家之犬一样狼狈。血蘑菇暗暗发狠:“搁从前我得喊你马殿臣一声叔,如今你马殿臣非把我赶尽杀绝,那只能有你没我、有我没你了!”他也知道自己不是马殿臣的对手,明着斗不过就来暗的,重金买通孤山岭上的土匪,打听出马殿臣要去二道沟砸许家窑,便给许大地主通风报信,事先布置埋伏,来了个关门打狗,将马殿臣生擒活捉,押入省城大牢等待处决。

        马殿臣这杆大旗一倒,孤山岭上的四梁八柱和一众崽子均作鸟兽之散。血蘑菇这才得以喘息,又把南甸子的烟农挨个儿找回来,再次恢复了烟土生意。经历了这些年的诸多变故,血蘑菇的为人更加阴郁隐忍,对金灯老母的供奉更为虔诚,拜完金灯老母,他就躺在牌位旁边抽大烟。耗子都喜欢闻大烟味儿,上了瘾断不掉。过了这么一阵子,血蘑菇说金灯老母又给自己托梦了,此后带着手下钻金眼子,调耗子兵拿疙瘩,得到的金子比以往多出数倍。

        他手下的崽子们叹服不已,觉得这位大元帅整得挺玄乎,说不定真有些道行,更加死心塌地给他卖命。没出半年,这一伙金匪再次发迹,鸟枪换炮,置办了许多快枪快马,把持着江北十几条金脉。血蘑菇的喷子硬、管儿直,自然局红,金子越挖越多,匪号也越来越响。他的话却越来越少,有时候一连多少天不说一句话,偶尔说句话还云山雾罩的,谁也整不明白,没事就给金灯老母烧香。过去的匪首大多沉默寡言、故作高深,为了不让别人摸透自己的底细,他手下的金匪也对此见怪不怪。烧完香磕完头,血蘑菇常骑着马到处乱转,崽子们以为大当家的出去找金脉,谁都没多想。

        只说有这么一天,血蘑菇骑马下山,一路上逢山看山,逢水看水,行至途中,无端刮起一阵怪风,卷着白雾,飒飒作响,马匹受了惊吓,险些将他从马背上掀下来。血蘑菇暗觉古怪,四下里看了多时,见一处山裂子深不见底。回去对手下的崽子们说:“咱们接二连三地拿疙瘩,全拜金灯老母所赐,众所周知,金灯老母的庙在孤山岭剪子口,但是年久失修,金身塑像也倒了,早已断了香火。我有心另选一块宝地,再造一座金灯庙供奉金灯老母,不知各位兄弟意下如何?”一众金匪齐挑大拇指赞叹:“如此一来,金灯老母必然保佑我等多拿疙瘩,但不知大元帅选中了哪块宝地?”血蘑菇走到金灯老母的牌位前面,烧香磕头带上供,乌烟瘴气地折腾一溜够,这才告之众人:“前些时日,我去山里找金眼子,见王八盖子沟深山古洞中有一座老庙,虽也年久破败,砖头都酥了,用手指一戳就往下掉渣儿,不过那个地方山深林密,易守难攻,周围的金脉也多,我寻思着就该把金灯庙造在王八盖子沟!”众金匪轰然称是,连说:“大元帅圣明!”

        血蘑菇派出两个伶牙俐齿的崽子,以盖房子为由,诓几个泥瓦匠进山沟干活儿。两个崽子很快找齐一伙木工泥瓦匠,带着瓦刀、抹子之类家伙什出来,半路上被五六个别梁子的金匪截住。那些个老实巴交的泥瓦匠只得束手就擒,眼睛蒙上黑布,倒捆双手,坐上两辆大车,在山里绕了一天,拉进王八盖子沟。金匪把这些人轰下大车,松开眼睛上的黑布,见匪首面容苍白,一只眼泛着金光。泥瓦匠们都知道江北的胡子不开面,杀个人如同捏死只臭虫,心里直犯毛愣,连忙跪下给匪首磕头。又听说金匪要修庙,你瞧瞧我,我看看你,皆是一头雾水。虽不知这是什么章程,可也不敢多问。

        此地背靠两脉青山,山青石白,当中的古洞不见天日,前面是一潭碧水,清清亮亮,方圆百十里渺无人烟,四周围尽是野树杂草,常有獐狍野鹿乱窜。因为山势十分险要,采药打猎的从不敢往这一带走。洞口处有一座残破庙宇,山门朽坏,宝顶塌了一半,大殿地上全是荒草,神像灰头土脸,面目已不可辨。

        血蘑菇传下令去,先搭起几个马架子窝铺,当成木工泥瓦匠的住处。他让人把庙门换个方位,扒掉破庙的残墙,接下来垒砖砌墙、挂柁上檩。血蘑菇倒没亏待这些人,吃的喝的都不差,唯有一节,哪个也不准多嘴多舌,否则枪子儿不长眼。泥瓦匠没干过这样的活儿,可是不敢不从。其中一个木匠发觉古怪,金匪备的木料不对,木梁木门全是柳州木,那是棺材料,造庙可不合适。又有人发现,用来铺筑大殿过道的金钱,均为锈迹斑斑的“古渡钱”。古人乘船渡河,常过渡口抛下一两枚铜钱,以此买通鬼神,以免风波之险。后世挖河改道,会有人捡出沉在河底的古钱来卖,历朝历代的都有,道士作法的金钱剑最适合用这些古钱,因为是通过鬼神的。大伙儿不明所以,怎奈匪首有言在先,谁也不许多说多问,否则格杀勿论,因此不敢多言,该砌墙的砌墙,该勾缝儿的勾缝儿。忙了一个多月,古庙修整一新,庙堂东西窄南北长,庙门上高悬“金灯庙”横匾,将能工巧匠打造的金身塑像置于庙堂正中,坐于莲台之上,朗目疏眉,面色红润,玄色绢帕包头,灰袄灰裤描金边走金线,外罩藏青色斗篷,脚下一双金花绣鞋,左手托着一块吸金石,走了八道金漆。塑像前铺设帷幔宝帐,摆放供桌香烛,地上古渡钱铺道,后墙架了通天梯,大殿宝顶上还搭了灯架,千盏油灯长明不灭,那叫一个亮堂。众金匪围在庙门口赞叹不已,说:“咱大元帅真是能成大事的人,方圆几百里从没见过这么排场的庙宇,金灯老母不保佑咱还能保佑谁?这叫舍不得金子弹,打不着金凤凰;舍不得媳妇儿,逮不着二流子。江北的金疙瘩从今往后全是咱的了!”

        血蘑菇选良辰、择吉日,恭请金灯老母入殿。召集一众金匪,在金灯庙外面空地上跪倒一大片,各举三炷香,祈求金灯老母保着他们多拿疙瘩。也如数给了众泥瓦匠工钱,这些人落在金匪手中本以为凶多吉少,能保住命就不错,想不到还能给钱,自是感恩戴德。从这一天起,血蘑菇一个人住在金灯庙后殿,给金灯老母塑像前点燃三炷大香,香火昼夜不断,庙堂中香烟缭绕,熏得人睁不开眼。血蘑菇也跟中了邪似的,整天给金灯老母磕头上香,大烟枪不离手,脸上没个笑模样。其余的崽子全让他打发下山,回南甸子盯着大烟生意,只留下其中那个二毛子给他烧火做饭、送吃送喝,谁也猜不透他心里想什么。金灯老母之类的地仙,可不比大罗金仙,没有多大道行,尤其贪恋供奉,又染上了大烟瘾,让血蘑菇拜得神魂颠倒,早忘了自己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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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0-25 09:37:51 | 显示全部楼层
    3

        绺子里这个二毛子,是一个中俄混血,关外方言土语称之为“二毛子”。岁数也不大,满头黄毛卷发,高鼻深目,两个蓝眼珠子大而无神,身上一股子羊油味儿,长得倒不砢碜,只是人窝糗,说话结结巴巴。金匪绺子里没人瞧得起他,不拿他当人看,吆来喝去,顺嘴叫他“黄毛狗”。据说他自打落生就不会哭,又是阴阳手,一只手掌黑,一只手掌白。八岁那年黄毛狗父母双亡,孤苦伶仃四处流浪,被一个厌门子的阴阳仙儿收入门下。因为故老相传,有阴阳手而且落地不哭的人可以“跑无常”,厌门子正用得上他这样的人。平常斟茶倒水,扫地做饭,刷夜壶洗衣服,伺候师父抽大烟,脏活儿累活儿全归他干。等到来了买卖,师父便指使他装神弄鬼。黄毛狗虽说年纪小、见识浅,但也看得出这些人作恶多端、心肠歹毒,尽干坑人的勾当。怎奈自己无依无靠,又怕拔香退伙惹上杀身之祸,不得不昧着良心硬着头皮去干。而师父挣了钱就是抽大烟、喝花酒,却不给黄毛狗一顿饱饭,逢年过节也尝不到半点儿荤腥,整天清汤寡水,肚子里没油水,饿得眼前冒金星,走起路来两条腿直打晃。阴阳仙儿师父还告诉他:“不是为师舍不得,干你这个活儿不能动荤。”师父再不仁义,他好歹吃得上饭,不至于冻饿而亡。怎知有一年遇上土匪大闹龙江县城,师父和厌门子几个同伙都死于乱枪之下,当时黄毛狗出去给他师父买卤鸡爪子,侥幸躲过一死,实在无路可走,被迫投靠金匪当了个崽子,在土匪窝里也没少受欺负。说起来,他能逃出厌门子的摆布,还多亏血蘑菇干掉了鸡脚先生。

        血蘑菇当上大元帅以来,对黄毛狗格外照顾,免了他匪号中的“狗”字,改称“黄毛”。经常拽上他喝酒吃肉,给他讲土匪之间同生共死的兄弟义气。黄毛长这么大没吃过几顿饱饭,何况有酒有肉?更觉得自己跟对人了,对这个大元帅仰若神明,尽心尽力地伺候,挺有眼力见儿。血蘑菇又反复问黄毛当年跑无常的门道。黄毛也是掏心掏肺,有多少说多少。

        这一天血蘑菇吩咐黄毛,说要给金灯老母上供,命他下山采买香烛、灯笼、纸衣、纸帽、纸鞋、五谷粮、黏豆饽饽等一应物品,再备一道符,画上胡金龙堂口的宝印,务必在三天之内赶回金灯庙。黄毛不明其意:“胡家门的大仙跑无常查事,咱给金灯老母上供,为啥要胡金龙堂口的符箓?”血蘑菇从容答道:“咱们兄弟为匪以来杀人如麻,趁此机会了却这些个因果,今后一心一意供奉金灯老母,踏踏实实拿疙瘩,安享富贵。”说完又用黑话凿补了几句,让黄毛过江去一趟龙江县城四味居饭庄子。“如果左师傅那只张横兰花马还在,就使钱买来,你不要多问,这是火烧眉毛的急事,快去快回!”黄毛愣了一下,当即打马下山,按血蘑菇的吩咐前去准备。

        三天之后一大早,黄毛抱着香烛、灯笼等物,肩头搭着一个布袋子,里面塞了鼓鼓囊囊一团子物事,来到金灯庙。见血蘑菇既没磕头也没烧香,坐得笔管条直,一只眼冒着精光,与以往判若两人。黄毛没敢多问,放下东西禀报:“东西……东西全备……备齐了!”血蘑菇点了点头,说道:“今天要做一件大事,非得你助我一臂之力不可!”黄毛一着急竟然不结巴了,说道:“大元帅对我恩重如山,我这条命也是大元帅的,您一句话,让我干啥我就干啥!”血蘑菇说:“你跟我走一趟,去取一面令旗。”黄毛莫名其妙:“令旗……啥令旗?”血蘑菇如实相告?我当年在孤山岭得遇金灯老母显圣,托梦传授我调耗子兵拿疙瘩的法门,后来我酒后失言破了誓,害死了我老叔和白龙,从此与金灯老母结下死仇。又因我被捆了七窍,金灯老母上不了我的身,也要不了我的命,这个老耗子就千方百计祸害我。全拜金灯老母所赐,我身边至亲至近的人都死绝了,此仇不共戴天。我天天烧香磕头抽大烟,拜得金灯老母神魂颠倒,隐忍至今只为了找一个地方,也就是这个王八盖子沟,原名“九龙沟阴阳岭”,乃关外地仙祖师胡三太爷供奉“魇仙旗”的法坛,此旗专用于惩处坏了门规的地仙。关外深山老林中有了道行的灵修之物,皆守胡三太爷定下的门规。头一条就是不能祸害人,除非别人先祸害你,或者得了你的好处,许给你的事又做不到。那也不能牵涉无辜,否则就会被魇仙旗召入洞中,遭天雷击顶,灰飞烟灭,万劫不复。古时山上曾有九座宝塔,如同九根降魔钉,由于年代久远,九座宝塔均已塌毁,魇仙旗却仍在洞中,只不过不在阳间。胡三太爷被尊为地仙祖师,每年六月初六,关外地仙都要去参拜胡三太爷、胡三太奶,金灯老母也不能不去。今天正是六月初六,金灯老母不在庙中,我得赶在这老耗子回来之前,下去找出胡三太爷的魇仙旗,有了令旗在手才可以干掉金灯老母。这件事我一个人办不成,你黄毛能够跑无常,得给我帮个忙。

        黄毛对血蘑菇吩咐的事绝无二话,愿出死力相助。当年他师父鸡脚先生带手下到关外找魇仙旗拿吸金石,收了他这个走无常的弟子,正是为了此事,也曾多次演练,所以他知道如何盗取魇仙旗,只不过厌门子一直没找到地方。按以往民间说法,跑无常男女有别,男的叫“拘魂码”,女的叫“师娘子”。去阎王爷的地盘转一圈,凶险不言而喻,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走阴串阳,那要灵通三界,意贯八方,识得九天神怪,会得十殿阎罗。血蘑菇跟了老鞑子那么久,也不曾知晓其中关窍,直到当上金匪的首领,一点一点问明白了黄毛跑无常的来龙去脉,心里头有了底,这才在王八盖子沟重造金灯庙。他整天琢磨《厌门神术》,把能用的损招全用上了?故意将三炷大香斜插,冲向金灯老母的心口,铺地的渡口钱齐整整、密麻麻,不明所以的以为是摆阔,实则形似一口利剑,这叫金钱剑断地,皆因耗子属土。当年血蘑菇剪子口鞭打金灯老母,刚打了一下,金灯老母的真身就借土遁走了。如今摆下金钱剑,金灯老母入地无门,上天梯子不到头,三炷大香穿心,又有千盏油灯压顶,照得金灯老母睁不开眼。最损的一招,是这庙堂东西窄南北长,所用木料全是打棺材的柳州木,等于把金灯老母装进了棺材!

        血蘑菇断定六月初六这一天,金灯老母一定去拜见胡三太爷,顾不上盯着自己。一切准备妥当,让黄毛带自己下去走一趟,能否报仇在此一举,万一错失这个机会,这辈子再也别想翻身。而金灯老母去参拜胡三太爷,仅有一天十二个时辰,血蘑菇不敢怠慢,立即与黄毛布置,关上庙门,从里面插严实了,一人身边摆下七盏油灯,把事先备下的纸衣、纸帽等物裹在包袱中,脑门上搭块四方“孝布”,脱下鞋子放在一旁,各提一盏四四方方的纸灯笼,盘腿坐定了。黄毛再三叮嘱血蘑菇,跑无常不能轻易开口说话,凡事尽量以神词应对,随后点上烟袋锅子喷云吐雾。血蘑菇觉得眼皮子发沉,心里头发紧,不由自主地打哈欠流眼泪。一阵魄荡魂摇,忽听黄毛叫他起身,再看手中纸灯笼变成了一团鬼火,金灯庙踪迹不见,仅有脚下一条道路。

        二人手提纸灯笼,叼着旱烟袋,一口接一口地猛嘬,走起路来故意装得颠三倒四。往前走了几步,只见四下里暗雾弥漫,阴风阵阵,鬼哭狼嚎,一群挡道拦路的恶犬,浑身癞毛,头大如斗,厉声狂吠,追咬而来。黄毛并不惊慌,扔出几个黏豆饽饽,那些恶犬扑咬过去你争我抢,爪子和嘴巴被黏得分不开,在原地乱蹦乱蹿。

        他们俩将恶犬甩在身后,黄毛头前引路,行至金鸡岭前,见山顶上金光耀眼,立着一只头顶金冠的雄鸡,正是受过封的“禽侯”。黄毛心里头有数,所谓“鸡司晨、犬守夜”,金鸡岭上的禽侯一旦啼鸣报时,他俩就得魂飞魄散。忙掏出五谷粮扔撒在地上,禽侯扑棱着翅膀,飞下岭来啄食。黄毛拽上血蘑菇又往前跑,到得一座大山脚下,山影之下灰蒙蒙一片,近前三株枯槐,其中一株枯槐腹心已空,当中长出一株榆树;另一株枯槐也有一个树洞,从里边长出两丈高的柏树;还有一株枯槐仅余半截,形势岌岌可危。血蘑菇跑了半天,驷马汗流的,正觉得口干舌燥,嗓子眼儿像着了火一样,但见树后转出一个老妇,身穿黑色裤褂,罩一件埋里埋汰的百衲罗袍,补丁摞着补丁,面沉似水,缄口结舌,端着一碗水递过来,又脏又长的手指甲掐在碗边儿上。血蘑菇低头看那碗中之水,污污浊浊,却散发出一股异香。黄毛扯住血蘑菇,上前一把推开水碗。老妇碗中之水洒出一半,当场变了脸,扬手让他们往回走。黄毛口念神词:“平生没做亏心事,半夜叫门心不惊,为仙不讲情和义,阴阳两界行得通!”说话绕路前行,越走周围的雾气越浓,灯笼里的鬼火忽明忽灭,只见一条大江挡在面前,白亮亮的江水波涛汹涌,再也无路可走。血蘑菇心下焦躁,山路好走,江可咋过?

        正当此时,江面上驶来一艘丈八小船,船身狭小,一个白胡子、白眉毛的老头儿坐在船头,头戴斗笠,身穿单衣,瘦成了一把骨头,赤足光脚,冻得瑟瑟发抖。小船随着风浪颠来荡去,就是翻不了。黄毛高声叫道:“江河底下关门闩,虾兵蟹将百万千,有位仙人在水边,快带我俩去拜台!”他从怀里掏出一道符,上面盖着堂口的宝印,谎称自己是胡金龙堂口,领命来跑一趟无常。见白胡子老头儿无精打采,知道他干的是个苦差事,江面上寒风刺骨,黄毛取出提前备好的纸衣、纸帽、纸鞋,求老头儿带他俩过江。老头儿话不多说,示意二人上船。二人纵身跳上船头,那小船竟没有船板,脚下是滔滔巨浪。

        白胡子老头儿起身撑起篙楫,无底船行至江中。远远望去,江心小岛上寸草不生,当中有一座高台,台上一面三角令旗迎风招展。江面浪涛翻涌,无底船无法靠近小岛,眼看着随波逐流漂过江心,继续往对岸驶去。血蘑菇急忙让老头儿撑船靠近小岛,忽听白胡子老头儿开了口,声音却似孩童一般:“你们要拿走魇仙旗?”血蘑菇心下一惊,又听老头儿说道:“江可以过,令旗取不得!”血蘑菇眼看魇仙旗近在眼前,怎肯错过?央告道:“眼见奇物,增寿一纪,还望老爷子给行个方便,借我们瞧上一瞧!”老头儿怒道:“魇仙旗是胡三太爷的法宝,我乃护旗童子,岂可说借就借?若不是看你们给胡金龙堂口办差,连船都上不得!”血蘑菇犯了匪性,上前一把掳住老头儿的双臂:“今天你让借也得借,不让借也得借!”说着话一使眼色,黄毛纵身一跃,人已到了岛上,紧跑几步,登台拔下魇仙旗在手。船上的老头儿大惊失色,口中急念神词:“先天灵宝无底船,从来只渡有缘人!”无底船瞬间变成了纸船,白胡子老头儿也变成了纸人,仿佛粘在船上一般,晃而不倒。水中掀起滔天大浪,血蘑菇站立不稳,一个跟头从无底船上掉入江中,咕咚咕咚灌了一肚子污浊的江水。

        血蘑菇大惊失色,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全身打了个冷战,“腾”地坐将起来,睁开一只眼,见自己仍在金灯庙中,手上的纸灯和黄毛身边的七盏油灯全灭了。殿顶的千盏油灯化成鬼火,冒出蓝幽幽的寒光。忽听庙门打开,一阵妖风卷入大殿,再看金灯老母满脸怒容,掌托吸金石从莲台上走了下来。血蘑菇心中懊悔不已,真是百密一疏,人算不如天算,看来我大仇难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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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4-9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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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0-10-25 09:38:0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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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蘑菇心如死灰之际,忽然眼前一亮,黄毛身边七盏油灯灭而复明,人也坐了起来,手中多了一面令旗,口中发声喊,将令旗抛了过来。血蘑菇接住一看,明黄色绸布的三角令旗,掐金边走银线,上绣北斗七星,以及“敕召万仙”四个小字,正是胡三太爷的魇仙旗!

        金灯老母眯缝着一对小眼,见到血蘑菇手上的魇仙旗,立时惊慌失措,掉转了身子要逃。血蘑菇一肚子的怒火和怨恨积郁已久,自己吃了这么多苦、遭了这么多罪、受了这么多气,全他妈是这个千年老耗子害的!如今魇仙旗在手,收拾金灯老母只在顷刻,他不由得心神激荡,当即抖开魇仙旗,咬牙瞪眼比画了几下,连个屁也没整出来。

        金灯老母不过是个盗天地之精、窃鬼神之用、袭取一时的大耗子,本已被魇仙旗吓了个半死,怎知这令旗什么用也没有,狞笑声中身躯一长,直奔令旗扑来。血蘑菇连忙闪身避让,电光石火间转过一个念头:“金灯老母不冲我下手,反倒先夺令旗,可见它畏惧此物,只是我不会用!”金灯老母一扑不中,落地化为灰烟,缠住了血蘑菇。血蘑菇抬手打出一记掌心雷,突如其来一声炸响,惊得那道灰烟绕柱而走。血蘑菇一招得手,紧追上去又是一个掌心雷。《厌门神术》中记载的掌心雷秘方,以黄泥包住烈性火药,暗藏于袖中,抬手打出去如同一道炸雷,威力不及炸药,胜在出其不意、声势惊人。地仙修行不易,最惧雷电,听得雷声炸响,哪里还敢近前?那道灰烟受到惊吓,在金灯庙中左冲右突,一下子落到了黄毛身上。

        一瞬之间,黄毛的脸色转灰,咬牙切齿地挺直了身子,伸手来抢血蘑菇的令旗,力气大得惊人。二人你抢我夺,血蘑菇几乎招架不住,更怕扯坏了令旗,眼看令旗就要脱手,赶紧从怀中抽出一枚大针,猛戳在黄毛灰气凝聚的眉心。只听怪叫一声,黄毛身上腾出一道灰烟,又向血蘑菇冲来。黄毛则摔倒在地,浑身抽搐,一时挣扎不起。

        血蘑菇的掌心雷已经用尽,然而风急雨至,人急生智,他记起《厌门神术》中有“调令篇”,使用令旗须手上有令,当即结成手印,掐了个雷诀,左手拇指按住中指第三节,右手令旗在半空中画了半个圆圈,交到左手。此时手上带了令,再抖开令旗,只听天上雷声滚滚,金灯庙虽在深山古洞之中,仍听得隆隆作响,屋瓦皆颤。金灯老母惊慌失措,急于从庙中脱身。可是往上走够不到庙顶,上天梯子不到头,又有千盏油灯压顶,断了天门。借土遁往下走,又被铺地的金钱剑挡住,绝了地户。纵是大罗金仙,也是逃之不能。灰烟贴地乱转,震得叮咣作响,埃尘纷起。

        血蘑菇复仇心切,抖开手中令旗,正要一鼓作气灭了金灯老母,怎知这千年老耗子还有绝招,可以调耗子兵救驾。只听啪嗒一声响,灰烟中落下一块吸金石,大小不过一握,在千盏油灯下熠熠生辉,晃得人睁不开眼。随即从供桌下、屋梁上、塑像里,四面八方涌出潮水般的金耗子,有的啃门、有的拱墙,又有许多来咬血蘑菇和黄毛。转瞬之间,金灯庙已让金耗子啃得千疮百孔、四壁开裂,殿顶的油灯摇摇欲坠。黄毛躲没处躲,藏没处藏,双腿被金耗子咬得鲜血淋漓,止不住嗷嗷惨叫。忙乱中他摸到供桌上的烛台,抓起来乱砸脚下的金耗子。可是金耗子太多了,砸扁了一只又冲上来两只,越砸来得越多。血蘑菇也被金耗子围在当中,脚脖子上被啃下几块皮肉,个头儿大的噌噌往他腰上蹿。血蘑菇想起白龙当年下金眼子拿疙瘩,让耗子兵啃成了森森白骨的惨状,心底大骇,忙叫黄毛:“快上法宝!”黄毛正没摆布处,听得血蘑菇让他用法宝,一怔之下恍然大悟,不顾金耗子啃得他双脚鲜血淋漓,急掣身形,一个箭步奔向墙角,揭开背来的那个布兜子。但听喵呜一声,从中放出一只八斤大花猫,身形肥硕,四肢粗壮,头圆爪利,尾长过尺,锦纹斑斓赛过虎皮。

        之前血蘑菇用黑话告诉黄毛,下山去到龙江县城,买来饭庄子那只八斤猫。关外老百姓有一句话“江南有千年鼠,江北有八斤猫”,八斤猫是老耗子的天敌,除了江北,别处都没有,可这一时半会儿上哪儿找去?索性舍近求远,让黄毛去龙江县城走一趟,兴许左师傅饭庄子那只猫还在。毕竟在那个年头,八斤猫是个稀罕物,搁到饭庄子里,再不用担心闹耗子。血蘑菇想得挺周全,金灯庙已布下天罗地网,万一没有八斤猫,也不耽误收拾金灯老母,找到了更稳妥。合该金灯老母数穷命尽,折腾到头了,正是“从前做过事,没兴一齐来”,还真让黄毛找到了八斤猫,否则耗子兵啃得金灯庙房倒屋塌,如何困得住金灯老母?八斤大花猫闷在布袋中多时,见到大殿中的群鼠,不由得周身毛竖,弓背挺身,尾巴倒立起来,当场连吼三声。头一声吓得群鼠趴地上直哆嗦;二一声群鼠吱吱尖叫,乱作一团;三声叫过,耗子兵四散逃窜,转眼踪迹全无。八斤猫双目如灯,纵身一跃,叼起地上那块吸金石,钻墙窟窿走了。

        金灯老母大势已去,让魇仙旗压得蜷缩在地,现出了原形。这个老耗子贼头贼脑、尖嘴利齿,两个小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一身苍灰色的毛,脊背之上一道金线烁烁放光。它自知在劫难逃,索性把心一横,低头咬下胸前一撮白毛。金灯老母心口这撮白毛,可助她避开天雷。如今拼了累劫修来的千年道行不要,宁可灰飞烟灭,也要跟血蘑菇同归于尽。

        说时迟那时快,金灯老母再次化作一道灰烟,紧紧缠住血蘑菇。刹那之间,一道道惊天动地的炸雷劈下来,夹带紫极天火,穿透了庙堂宝顶。碎石泥土纷纷落下,天雷地火,亮如白昼,雷火一道比一道厉害,全打在血蘑菇身上。当年老鞑子为救血蘑菇,迫不得已给他捆了七窍,如今挨上一道天雷,就解去一窍,七道天雷劈过,金灯老母千年道行一朝丧尽,万劫不复归了阴曹,血蘑菇也是七窍全开。此时金灯庙内刮起一阵怪风,裹挟着白雾,似乎有形有质,在他身后打转。血蘑菇毛发森竖,如同让一柄锋利的尖刀顶住了后心。自打火烧关家窑,毁了老祖宗供奉纸狼狐的香堂,身边就总有这阵迷人眼目的怪风,来得分外诡异。大闹龙江县城,除了厌门子首领鸡脚先生,老鞑子命他烧掉《厌门神术》,却被一阵怪风吹开,引着他从头到尾翻看了一遍,居然再也忘不掉了;又是这阵怪风,引他在金灯庙中鞭打黄袍老道,得了调耗子兵拿疙瘩的法咒;后来的一个深夜,也是刮了这么一阵怪风,白龙就做了个噩梦,起来便要去找金疙瘩,结果死于非命,还搭上了老鞑子一条命,以至于让血蘑菇和金灯老母结了死仇;再后来他为了报仇,在江北到处找魇仙旗,这阵怪风又惊了坐骑,他才看到这个古洞,难不成一直暗中盯着自己的,并不止一个金灯老母?

        这个念头一转上来,血蘑菇四肢冰凉、心肺结霜,扭过头来一看,身后残庙之中一张怪脸,牙尖嘴利,长满了灰毛,一半似狼一半似狐,正是关家老祖宗供奉的纸狼狐。血蘑菇惊骇至极,手脚僵住了一动也不能动,心头如被重锤所击:“我让老叔捆了七窍,纸狼狐上不了我的身,却阴魂不散,从不曾放过我,如今我身上的七窍又开了……”这个念头还没转完,纸狼狐忽然往前一冲,撞入了血蘑菇的身子。血蘑菇如被尖刀剜心,气血翻腾,天旋地转,耳边嗡嗡巨响,翻着白眼直挺挺倒在地上。

        黄毛立在一旁惊得呆了,见大元帅倒地不起,急忙抢步上前,将血蘑菇扶起来,前胸后背一通拍打。怎知血蘑菇一跃而起,眼珠子血红,凶光四射,五官挪移。黄毛吓坏了,知是另有邪祟上身,急忙用魇仙旗缠住血蘑菇。任凭血蘑菇拼命挣扎,就是不肯松手。魇仙旗上七星移位,三昧真火烧灼,黄毛无从闪避,顷刻间烧成了黑炭。化为灰烬的魇仙旗,也在最后一刻,将奇门神物纸狼狐封在了血蘑菇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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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0-25 09:38:1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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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蘑菇除掉了金灯老母,可也搭上了黄毛一条命。他本以为自己落到这个地步,全拜金灯老母所赐,如今才知道,从始至终都是受了纸狼狐的摆布。当年他在金灯庙遇上的黄袍老道,自称有仙灵托梦指点来取吸金石,多半也是中了纸狼狐的计。他真正的死敌不是金灯老母,而是关家老祖宗供奉的纸狼狐。其实老鞑子、白龙、婶娘等人,全是纸狼狐害死的,更可怕的是纸狼狐入了他的窍,虽被黄毛用魇仙旗封住,一时不能作祟,但是毕竟凶多吉少。一想到纸狼狐的神出鬼没、行踪诡秘,血蘑菇不由得心生寒意,实不知该当如何应对。

        当天夜里,血蘑菇梦到一只白鹰飞入金灯庙来啄他的眼珠子,惊出了一身冷汗。梦中那只白鹰十分眼熟,以前在孤山岭上,他曾见马殿臣随身带着一幅《神鹰图》,画中白鹰金钩玉爪、神威凛凛,据说是一张宝画,却未知其详。迟黑子死后,马殿臣成了孤山岭的匪首,《神鹰图》挂在分赃聚义厅上,人借鹰势、鹰助人威,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而在许大地主家捉拿马殿臣之时,宝画已被许大地主收入库中。血蘑菇梦到画中那只白鹰,隐隐约约有不祥之感。金灯庙是待不下去了,他埋了黄毛,换了身囫囵衣服,失魂落魄地走出王八盖子沟,回到金匪们落脚的南甸子大烟田。正寻思怎么跟一众金匪交代,为什么金灯庙毁了,黄毛也死了,忽然有金匪的探子来报,说刚刚接到消息,马殿臣跟一个叫土头陀的逃出了省城大牢,挖地道摸进许家窑,不分良贱杀死许家一十三条人命,卷走了宝画《神鹰图》,躲入深山下落不明!

        血蘑菇听得此事,脑子里冒出的头一个念头就是“跑”!他曾有两个死敌,一个是金灯老母,一个是马殿臣。他对金灯老母恨之入骨,可是从来也没怕过,因为他要报仇,你整不死我,我就得把你整死。然而见了马殿臣,实如耗子见了猫,浑身发抖,腿肚子转筋,也说不明白为什么那么怕。兴许是马殿臣背后有张《神鹰图》,让他未战先怯,甚至不用见面,听了名号,已自胆寒。

        血蘑菇心说:马殿臣血洗了许家窑,当然也不会放过我,正是我通风报信,他才失手被擒。而今他对我是仇上加仇、恨上加恨。尽管孤山岭的绺子已经散了伙,许家窑又戒备森严,有那么多炮手看家护院,仍挡不住马殿臣,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去杀了一十三口。马殿臣一旦腾出手来,我的项上人头非得搬家不可!他眼珠子一转,已然有了主意,故作镇定地对一众金匪说道:“不必慌乱,昨夜金灯老母显圣,说马殿臣气数未尽、命不当绝,不可与之冲撞,让我等远走避祸。因此我把黄毛留在金灯庙,侍奉金灯老母的香火,其余的人全跟我走。”那些个金匪纵然凶悍,可也没一个不怵威风八面的马殿臣,加之迷信金灯老母,都恨不得立刻远走高飞。血蘑菇一想,既然要跑,那就往远了跑吧,他手下有两个金匪,在蒙古大漠的金矿中下过苦,可以让这二人带路,到大漠中躲一阵子。当即派人下山,把大烟的买卖低价盘给别的绺子,换成金条银圆。凡是不方便带走的东西,像什么烧火做饭的锅碗瓢盆、挖金眼子的镐头铁锹,一概扔下不要,只带枪马上路。

        几十号金匪骑着快马星夜兼程,马背上吃,马鞍上睡,翻山越岭离开关东,又穿过草原,进入了大漠戈壁。血蘑菇用带来的钱打点官匪两道,买下沙漠深处一座有金矿的山峰,逐步站稳了脚跟。不过这个地方的金子不多,而且条件恶劣,白天烈日当头,人都快变成烤地瓜了;夜里又寒风似箭,冻得全身长疮。一年到头沙尘肆虐,塞得人满嘴黄沙,气都喘不上来。大漠深处罕有人迹,没处抽大烟、逛窑子,简直是苦不堪言。血蘑菇一伙金匪忍了三年,实在待不下去了,可又不放心马殿臣,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怎么样了。因此隔上一阵子,便派出一两个手下回去打探消息。一来二去探明了情况,原来马殿臣血洗许家窑,这件案子做得太大,惊动了整个东三省,躲入深山再没出来过。如今风头过了,仍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估计死在深山老林里了。血蘑菇不信马殿臣就这么死了,他还常常梦见那只白鹰,整天心惊肉跳,封在窍中的纸狼狐,也使他片刻不得安宁,又见一众金匪人心浮动,再在大漠深处待下去,就该有人在身后打黑枪了。他狠了狠心,决定率众重返东北,豁出命去将此事做个了断。

        关外的局势已经有了变化,东北保安司令整军经武,各地的土匪或被剿灭,或被招安,比之前少多了。血蘑菇和他手下金匪,扮成卖皮货的贩子,短枪、短刀全用油布包严实,藏在大车上的货物里。这些人骑马的骑马、赶车的赶车,风尘仆仆往关东走。一路上接连听老百姓议论,关外出了一个富可敌国的“金王”,东北军都得跟他借钱充军饷。金王怎么发的财呢?哪儿来的这么多金子呢?有人说是挖坟掘墓发了横财,关外是龙脉所在,王公贵胄的老坟不在少数,挖着一个就不得了;也有人说他是在深山中得了异人传授,可以点石成金;还有人说他得了吸金石,有了这件宝物,金子不求自来。

        血蘑菇一听“吸金石”这三个字,耳朵可就竖起来了:吸金石?那不是金灯老母的法宝吗?我出生入死、忍辱负重,费那么大劲儿干掉了金灯老母,结果什么也没落下,倒让这个金王捡了便宜!他手下那些金匪也不干了,听之前回来打探消息的崽子说,王八盖子沟的金灯庙已经塌毁,黄毛下落不明,肯定都是这个金王干的,否则吸金石怎会落在此人手上?不把吸金石抢回来,以后还有脸当金匪吗?血蘑菇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也有心干这一票,打听到金王住在哈尔滨,从白俄大鼻子手里买下整幢的洋楼,两道大铁门,加高了外墙,从外边只能看见楼房的尖顶。洋楼底下有地下室,楼有多高,地下室就有多深,不知藏了多少金砖。

        血蘑菇带领手下金匪改道北上,一路上小心谨慎,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非止一日,终于来到了哈尔滨附近,按照事先打探来的消息,冒充成给“吉瑞商行”送皮货的贩子,瞒过沿途的盘查混入城中。吉瑞商行也是金王的买卖,在哈尔滨无人不知,大批收购药材、山货、干果、毛皮,转卖给白俄大鼻子,换回俄罗斯的宝石、玛瑙、手表、皮靴、伏特加酒、鱼子酱,倒手再卖给中国人,两头儿获利。血蘑菇等金匪常年出没于关外深山老林,吃喝嫖赌顶多去县城或各处镇甸,这几年又躲在蒙古大漠,整天与风沙打交道,从没进过哈尔滨这么大的城市,眼见到处是高楼洋房,马路又宽又平,汽车、马车、人力车来回穿梭;路边的商店一家挨一家,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卖什么的都有;到了夜里更是热闹,路灯、电灯、霓虹灯,五光十色,照得大街上如白昼一般;酒吧、舞场、咖啡馆、西餐厅门口站着身穿洋装的门童,旋转门里传出怪里怪气的音乐;白俄美女所在皆有,个个长得牛高马大,隔着皮大衣也能看出细腰翘臀,一脑袋卷毛,涂着大红嘴唇,身上的香水味儿能把人熏一跟头。众金匪眼珠子都不够使了,很多东西都是他们头一次见识,没少出洋相,都说:“难怪金王选了这么个地方,有钱人可真他妈会享福,等做完了这票买卖,咱兄弟也去开开洋荤!”

        到了哈尔滨,想找金王宅邸太容易了,连路边要饭的乞丐都知道在哪儿。这伙金匪先去踩盘子,打探出金王深居简出,平时不怎么出门。不过有句话说得好“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金王不出门不要紧,上门找他结交的高官名卿可大有人在,不乏带着卫队来的,金王纵然财大气粗,却也不敢拒之门外。所以金王常在宅邸中夜宴宾客,很多客人喝完酒半夜才出来。金匪根据这一情况,商定了如何动手。血蘑菇自己带十个心狠手黑的金匪,全扮成讨饭的叫花子,衣衫褴褛、目光呆滞,有的脖子上挂着用牛肩胛骨磨成、缀着铜钱儿的哈拉巴板儿,有的一手端着破盆烂碗、一手拿筷子敲打碗边儿,有的拖着打狗棒子,各揣一支带快慢机的德国造大镜面,全是加长的二十四响,暗藏利刃,借着夜色的掩护,蹲在金王宅邸的大铁门附近,躲到路灯照不到的地方。哈尔滨大街小巷遍地“倒卧”,裹着破棉袄,奄奄一息地倚着墙根儿,第二天早上但凡还剩一口气,就扶着墙挪动到饭馆食铺捡饭底子,所以没人注意路边的叫花子。血蘑菇谋划好了,等深夜里大铁门一开,立刻冲进去,尽量别开枪,不声不响见一个插一个。哈尔滨不比别处,金王也不是乡下的土财主,必须快进快出,千万不能手黏,抢了吸金石马上走人,有多远跑多远。其余的崽子分布在各处接应,万一惊动了城中军警,可以随时纵火开枪,使一众金匪趁乱脱身。只要离开此地,往深山老林里头一躲,谁也想不到是他们这伙金匪作的案。

        当天深夜,寒风凛冽,金王宅邸中灯火通明。大铁门“哐当”一响,从里边打开了。血蘑菇觉得时机已到,打个手势让众金匪用黑布上蒙脸,随后攥住怀里的刀柄,绷紧的身子如箭在弦,眼中凶光一闪,刚要冲上去动手,却见门中走出十来个人。前头几个穿着呢子大衣,头顶貂皮帽子,捂得挺严实,各带一个随从,应当是赴宴之后告辞离去的权贵。主人也带着几个亲随跟出来送客,双方站在门口寒暄作别。血蘑菇只看这一眼,吓得钉在了原地,头发昏眼发花,身子发软腿发麻,哪里还敢上前?金王宅邸的主人竟是马殿臣,他身后四个随从均是顶天立地、身高膀阔、虎背熊腰,如同四大金刚下凡,那也不是旁人,马殿臣麾下四大炮头?穿云山、飞过山、占金山、古十三,绿林道上号称四大名山!

        虽说马殿臣和四大炮头今非昔比,当年是走马飞尘、亡命山林的胡子,如今发了大财,居移气养移体,穿着讲究、红光满面,一举一动派头十足,加之时隔多年,说改头换面也不为过,却仍被血蘑菇一眼认了出来,真可以说是冤家路窄。一个马殿臣就能把血蘑菇吓个半死,何况还有威震三江的四大名山,他连躲在背后打黑枪的胆子都没了。直到马殿臣送完客人,带着四大炮头转身进去,大铁门再次合拢,血蘑菇这才喘了一口粗气,攥住刀柄的掌心中已全是冷汗。他带着一众金匪杀气腾腾地来抢吸金石,到门口看见金王居然是马殿臣,屁也没敢放一个,怎么来的怎么走的,心里头这叫一个憋屈。

        血蘑菇一向对马殿臣畏惧如虎,如今的金王马殿臣财大气粗,身边有四大炮头护卫,自己这伙人岂是对手?至于抢夺马殿臣手上的吸金石,那是想也不敢再想了,可又不甘心就此罢休,于是放出风去,说金王正是被判了枪决的匪首马殿臣,此人在行刑前一天的夜里,从省城大牢中逃脱,夜入许家窑杀了一十三条人命。

        土匪属于绿林道,当逢乱世,吃这碗饭都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免不了打家劫舍杀人越货,但是盗亦有道,绿林道也有绿林道的规矩,杀人放火不要紧,却不能不分良贱逮谁杀谁。马殿臣为了报仇,钻地道夜入许家窑,红着眼一口气杀了十三个人,这其中有该杀的仇人,可也有不相干的人,许大地主固然死有余辜,烧火做饭的、打更守夜的,还有伺候人的丫鬟招你惹你了?怎么也都给宰了?所以世人对马殿臣的评价毁誉参半,怎么说他的都有。马殿臣是豪杰襟怀,以前亡命山林当胡子的时候,根本不在乎杀人如麻,可在发了大财成为金王之后,不免愧疚于自己这辈子杀人太多,也害怕遭报应。

        血蘑菇这个风声一放出去,黑白两道都盯上了马殿臣。此人顶着金王的名头,自然是树大招风,身上积案如山,改名换姓瞒得了三年两载,可瞒不了一辈子。多亏马殿臣先前找到一处与世隔绝的天坑,并在地底造了一座大宅子,住上百十口子也是敞敞亮亮,大宅里仓廪中屯有粮食,吃上个三五年也不成问题,加之可以在外围开荒耕种,有了收成完全可以自给自足,等于给自己留了这么一条后路。马殿臣见外边风声太紧,干脆背上宝画《神鹰图》,带着心腹手下和几房妻小,以及攒下的大批财宝躲入天坑大宅。随后切断了下到天坑底部的道路,又用树木枯枝遮挡洞口,上边盖满落叶。打那往后,神仙也找不到这个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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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0-25 09:38:3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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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殿臣躲入天坑销声匿迹,血蘑菇仍不踏实,因为纸狼狐还封在他身上。相比金王马殿臣,纸狼狐才是心腹之患。别人看不出什么,他自己可是一清二楚。纸狼狐只不过一时受困,迟早还得出来,在此之前,一定要找到除掉纸狼狐的法子,给老鞑子、白龙、婶娘他们报仇,不然的话死不瞑目。无奈他对纸狼狐所知有限,只是听老鞑子说过,纸狼狐借宝画灵气成形,乃奇门神物,能够潜形入梦,驱遣纸狼狐会折损寿数。他为此上山求教过萨满神官,得知纸狼狐是关家老祖宗供奉的奇门神物,按老时年间的说法,地仙会跟有缘弟子订立契约,或助弟子积德行善,或保家门兴旺平安,但是你许给它的事,也必须做到。比如血蘑菇答应金灯老母,不把调耗子兵拿疙瘩的法咒说出去,否则金灯老母就可以任意祸害他。至于老祖宗跟纸狼狐究竟约定了什么,又是如何订立的契约,这个世上已没人知道。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血蘑菇曾火烧关家窑,毁了纸狼狐容身的古画,纸狼狐当然会报复他,可又不能把他整死。因为血蘑菇是关家老祖宗的后人,如今这家人都死绝了,纸狼狐只能入他的窍,并设法占据他的肉身,有心同归于尽也没用,因为他就这一条命,他一死等于又把纸狼狐放出去了。又经多方打探得知,从来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可以对付纸狼狐的唯有宝画《神鹰图》。相传当年皇宫中的《神鹰图》,乃神鹰鲜血绘成,也是一件奇门神物,后世落入民间,几经辗转,最后为三闯关东的金王马殿臣所得。

        血蘑菇后悔莫及,早知如此,实不该逼得马殿臣躲入天坑大宅,如今再想找《神鹰图》,可比登天还难!据说马殿臣避祸的天坑在长白山,但是山连着山、岭连着岭,莽莽林海无边无际,上哪儿去找这个天坑的入口?血蘑菇心生一计,又放出风去,说马殿臣留下一句话?什么时候宝画中的神鹰飞出来,金王的宝藏方可重见天日。这一下引来许多人去找马殿臣的天坑大宅,可都一无所获。他也是认了死理儿,一条道跑到黑,仍带着金匪钻山入林,到处寻找天坑,却只对手下一众金匪说,追踪马殿臣的下落,是为了大宅中的吸金石:“马殿臣毁了金灯庙,抢走吸金石,害得我等再也拿不到疙瘩,岂肯与他善罢甘休?”

        他们一年到头在深山老林中找天坑,外边可是翻天覆地了,日寇已经占领了东三省,建立了伪满洲国。由于担心遇上关东军讨伐队,血蘑菇和他手下的金匪轻易不敢下山。而这一年冬天冷得出奇,风雪肆虐,飞禽走兽绝迹,金匪的粮食全吃光了,躲在山洞里忍饥受冻,苦不堪言。别的还好说,到后来没有白货了,也就是咸盐,黑货大烟土也快断了,这可要命了。盐是百味之祖,又不仅仅可以调味,如果一个人十天半个月不吃咸盐,定然头晕目眩、眼冒金星,两条腿发软,脚底下如同踩了棉花套,站都站不住。这两样东西对金匪至关重要,平时都用油纸包裹着,各人分头携带。没了黑白二货,金匪根本无法在山里存活,血蘑菇迫于无奈,只得率领一众金匪下山砸窑!

        这伙金匪在山里都是步行,因为钻山入林骑不了马,而且森林中的蚊子太厉害,一团儿一团儿的,冷眼一瞧,像扬起的谷糠,叮一下一个大血疱,有如锥子扎、刀子剜,在马身上一落就是一层,马尾巴怎么甩也不顶戗,除非用烟熏着,否则一宿过去,马就让蚊子咬死了。血蘑菇带着二十几个手下,顶风冒雪翻过荒草顶子,直扑山下一个地主大院。这家地主姓荣,少爷给伪满洲国当官,称得上有权有势。荣家窑周围有一千多垧良田,一年下来收的庄稼能堆成山。当时已经用上火犁耕田了,火犁就是日本造的拖拉机。又雇了十多个炮手看家护院,垒着两丈多高的拉合辫墙,那是用草绳子浸透黄泥砌成的土墙。关外人常说“黄泥打墙墙不倒”,坚固程度不次于砖石。一前一后两道大门,一尺多厚的木板门包裹铁皮,比县城的城门还结实。金匪以往不敢打“荣家窑”的主意,但是天寒地冻,方圆百里之内,只有荣家窑又有粮囤又有烟土。血蘑菇本想借着风雪的掩护,趁着天黑翻墙进去,万一守卫严密,还可以用金疙瘩买通炮手头子,换些粮食烟土出来,最好有小米,黑话叫“星星散”,因为小米容易熟,下锅就断生,还格外顶饿,也便于携带。怎知整个大院套子漆黑一片,大门半掩,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二十几个金匪进了荣家窑,把桌子底下、门后头、炕洞里面,犄角旮旯搜了一个遍,什么都没找到。看情形是举家迁走了,不仅没有烟土,骡马牲口、猪狗鸡鸭、金银细软、皮袄被褥,乃至于厨房里的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什么也没留下,腌咸菜的大酱缸都是空的。

        二十来号金匪有如一群饿鬼,个个饥肠辘辘,见到牲口圈前的猪食槽子里,还有半下子冻成了冰疙瘩的猪食,忙不迭把猪食槽子架起来,点火将冰坨子烤化,仍请大杆子先来。血蘑菇抓了一把吃下去,其余的金匪才动手,风卷残云一般,把半槽子泔水塞进了肚子。那个年头兵荒马乱,家里有一两头猪的老百姓,都称得上富户,但也顶多用野菜喂猪,因为人都吃不饱,哪儿来的剩菜泔水给猪吃?荣家窑家大业大,吃喝不愁,猪食槽子里的残汤剩饭油水挺大,关键在于有咸淡味儿。可这半槽子泔水,哪够二十几个金匪充饥?一众金匪垂头丧气地出了荣家窑,走到林子边上,无意当中惊出一头犴达罕。这个野兽头上生角,颈下有鬃,身长足有七八尺,毛色棕黄,不惧严寒,关外人俗称“犴子”。有一个金匪手疾眼快,抬手一枪放倒了犴达罕。众人一拥而上,就地扒皮放血,点上一堆火,插在松枝上烤着吃。一头犴达罕能得两百多斤肉,尽管没有盐,去不掉兽肉的腥气,那也跟吃龙肉一样。此时风雪已住,天色刚刚放亮,众金匪狼正吞虎咽地吃着犴子肉,忽听马蹄之声大作,他们以为是关东军的骑兵到了,纷纷割下犴子肉,准备往林子里撤。金匪并不怕关东军骑兵,因为骑兵部队的马比人金贵,折损了马匹,士兵会受到严厉处罚,而且山深林密,骑兵追不进去,所以说有恃无恐。可是他们很快发现,来的不是关东军骑兵,而是猎林队!

        关东军占领东北以来,为了讨伐山林中的反满抗日武装,在北满成立了白俄步枪队,在南满成立了一支猎林队。白俄步枪队全是流亡东北的沙俄老兵油子,装备俄国造水连珠步枪,战斗力十分强悍。猎林队的成员,则是关东军用烟土、快枪、烈酒收买的森林猎人。当地的猎林人以部落聚居,狩鹿打熊为生,祖祖辈辈在深山老林里过着近乎与世隔绝的生活,茹毛饮血耐得住苦寒,猛如虎狼、捷似猿猱,炮管子直溜,彼此间以鹿哨呼应联络,擅长骑马滑雪,无论昼夜,都可以在密林中来去如风。猎林人的首领叫莫盖山,人称“莫老盖”,四十来岁,体壮如熊,常年披散着头发,满脸连鬓络腮的胡子,一双眼黑白分明、锐利似电,棕褐色的皮肤又糙又厚。自被伪满洲国收编以来,他带领猎林队充当关东军的爪牙,到处追击抗联游击队,割下人头去换烟土。早期的抗联队伍虽然人多,但是人员复杂,除了一少部分东北军,再有就是县城的警察大队、由农民组成的大刀会和红枪会、抗日的绺子,以及喝过洋墨水的青年学生,其中相当一部分人没接受过正规军事训练,凭着一腔热血跟日本人拼命。打到后来,尽管人越打越少,可是能在枪林弹雨中坚持下来的,几乎都成了经验丰富、身经百战的老兵,枪支弹药也比较充足,只不过缺少重武器,在与人数对等的关东军战斗中,往往不落下风,却没少吃白俄步枪队和猎林队的亏。因为猎林队皆为同宗同族的森林猎人,常年在莽莽林海中游猎,力敌虎豹、枪法奇准,以前用的都是炮子枪、火绳枪、猎刀、地箭,放铳打猎还得支枪架子,而今装备了快枪快马,等于是猛虎添翼。关东军骑兵的东洋马,皆为欧陆血统,体形高大匀称,特别机灵,但是很娇气,不啃野草,必须吃专门配给的饲料,耐力也不行,中看不中用。猎林人的坐骑却是清一色的蒙古骒马,骒马即母马。蒙古马中的公马好斗,两匹公马离近了就互相踢,还容易受到枪炮惊吓。骒马则相反,个头儿不高,四肢粗壮,头大颈短,皮厚毛长,看着不咋的,但吃苦耐劳,天寒地冻的时候,它能用蹄子刨开冰雪自己找草吃。众金匪远远望过去,见来人均穿倒打毛的皮袄,坐骑全是蒙古骒马,为首的头顶白狼皮帽子,就知道莫老盖带着猎林队杀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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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0-25 09:38:43 | 显示全部楼层
    7

        一众金匪大惊失色,忙对血蘑菇说:“大元帅,赶紧撂杆子吧!”血蘑菇知道猎林队的厉害,即使逃入深山,只怕也摆脱不了追击。他那一个眼珠子转了两转,已然有了计较,猎林队都骑着马,到了密林边上,就得从马上下来,步行追击金匪。那是几十匹全鞍马,不可能扔下不要了,一定会留下三两个人守着马匹,充当“马桩子”。所以他当机立断,先带手下逃入密林,引着猎林队追进来,随后在山里兜了个圈子,绕回林海边缘,来打猎林队的马桩子!留下守着马匹的几个猎林人,均是老弱之辈,如何对付得了二十几个穷凶极恶的金匪,转眼横尸在地。血蘑菇一挥手,一众金匪或用喷子,或使青子,将那几十匹马全宰了。等猎林队再追出来,金匪早已跑进了山里,莫老盖看着一地死马和族人的尸首,气得暴跳如雷。土匪说黑话,称马匹为“压脚子”,猎林队都是住在原始森林中的猎人,没了压脚子,照样可以追击金匪,但是舍不得扔下马具,正所谓“买得起马置不起鞍”,马鞍子、马嚼子、缰绳、马镫一整套马具,不下三十斤,可比蒙古马值钱多了,猎林队只得拆下马具,各自背上马鞍子,然后才进山追敌。

        猎林队的追击有所迟缓,血蘑菇才得以喘息,带着手下金匪翻过荒草顶子,一头钻进了野猪鼻子沟的山洞。那一带洞窟重叠、孔穴交错,幻如迷宫,存在多个出口。猎林人迷信鬼神,不敢追入深山古洞,天黑之后,便在荒草顶子的密林中宿营。众金匪惊魂未定,仍想继续逃窜。血蘑菇却转上一个念头,他三岁上山落草为寇,没什么国难当头的意识,不过他也恨极了小鼻子,自从日俄战争以来,日本小鼻子没少祸害东北老百姓,更恨给小鼻子卖命的猎林队。血蘑菇打一生下来就不受待见,从小落在土匪窝,家里人都不愿意赎他,当上土匪以来,又背了“扒灰倒灶、横推立压”的恶名,所以他心里一直憋着口气。他寻思:以前常听干爹迟黑子说,祸害老百姓的都叫贼匪,劫皇纲、盗御马、玩娘娘,那才够得上英雄好汉。我干爹和我老叔,虽也顶个匪号,可是一贯锄强扶弱,白山黑水间的老百姓提起来,哪一个不挑大拇指?我这辈子东躲西藏,没干过几件像样的事,这一次下山砸窑扑了个空,又被猎林队追得如此狼狈,将来去到九泉之下,有什么脸见我干爹、见我老叔?倒不如趁机干他一家伙,露上一把脸,扬一扬我的名号,才不枉在绿林道上走这一遭!

        荒草顶子上冰天雪地,树梢上挂满了几尺长的冰凌,猎林队在宿营的地方点了篝火取暖,留下两个放哨的守夜,负责给火堆添柴,也防备有人偷袭。因为天太冷了,各人身边只带短枪,长枪都架在火堆旁,以免冻住了难以击发。猎林人个个嗜酒如命,整天半醉半醒,喝完酒裹着兽皮蒙头大睡。为首的莫老盖也是一时大意,以为猎林队守着篝火,枪都在火边烤着,至少有一半可以用,纵然金匪吃了熊心吞了豹子胆,敢摸着黑找上门来偷袭,手上的枪肯定也冻住了,那又有什么可怕的?怎知当天夜里冷得邪乎,等到黎明之前,天色将亮未亮,正是鬼龇牙的时候,猎林队的篝火已经熄灭,守夜的也都打上盹儿了,血蘑菇这伙金匪突然围了上来,猎林队猝不及防。这又是一天当中最冷的时候,篝火灭掉之后,连枪栓带枪管子全冻住了。日本人占据东北以来,夺取了张作霖设立的奉天军械厂,改为关东军野战兵器厂,猎林队手上的长短枪支,都是这个兵工厂造的,关东军配发给他们的枪油,也是装在铁盒里的日本枪油,并不适应高纬度地区异常寒冷的气候,气温一旦降到零下四十摄氏度,枪油就冻得跟铁疙瘩一样,拿刀子剜都剜不出来,所以涂抹过枪油的枪支很容易冻住,哑火、卡壳是家常便饭,揣在皮袄中也没用。关东山的金匪却有一件法宝?老母鸡油,下山抢来老母鸡,炖汤时撇出上边一层黄澄澄的鸡油,存到空心牛角中。在极端寒冷的情况下,老母鸡油也会凝固,但是冻不硬,抠下一小块在手心里一焐就化了,提前用它擦拭枪栓、弹仓等部件,并将一粒粒子弹搓得油光锃亮,可以确保枪支在严寒中正常射击。猎林人的枪法再好,搂不响的枪也不如烧火棍子好使,又让金匪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慌了手脚,没一支长枪打得响。有人身上带着日军的“香瓜手雷”,手忙脚乱地扔出去。因为小鼻子的手雷投掷之前,不仅要拔掉拉环,还得使劲儿在硬物上磕一下,才能打着缓燃火药,出于保险起见,撞击这一下的力度必须足够大,通常是往自己的头盔上撞。猎林人头上都是皮帽子,便在枪托上钉了一块铁皮,专门用来砸手雷。这时候被打蒙了,拉环都没拔就往外扔,结果没一个炸得响的,包括首领莫老盖在内,全死在了乱枪之下。血蘑菇终于出了一口恶气,上一次还是收拾厌门子那伙人,心里才这么痛快过。不仅是他,其余金匪也觉得干了一件大事,恨不得让关外的老百姓都知道。

        猎林队在荒草顶子上全军覆没,震动了整个伪满洲国,关东军都以为是抗联大部队干的,东北老百姓也觉得是抗联打的埋伏,没人相信是金匪所为。有一次血蘑菇带人下山买粮,途中在一个大车店落脚。大车店里鱼龙混杂,进进出出都是跑江湖的、做小买卖的,堂屋里摆着桌子板凳,不少人坐在那儿喝酒吃面。血蘑菇要了一盆大酱汤、一盘咸菜疙瘩、六七个烤饼、两斤烧刀子。几个人埋头吃饭的时候,听旁边那桌有几个人喝多了,低声议论此事,说猎林队在荒草顶子遭到伏击,全让抗联整死了,太解恨了,就得这么整,整死一个少一个!血蘑菇少了个眼珠子,耳力却格外出众,旁边那桌人说的话,一字不落钻进他的耳朵,但听其中一个歪戴狗皮帽子的说:“可不咋的,还是抗联厉害!”血蘑菇气得够呛,绿林道上的人不在乎掉脑袋,只怕传歪了名号。他忍无可忍,压低帽子挡住那只瞎眼,转过身来说:“老哥,你听谁说是抗联干的?我咋听说是金蝎子所为呢?”东三省沦陷以来,到处是便衣队的眼线,谁敢说反满抗日的言论,一旦让他们听见,拉走就给毙了,还得割下人头,挂在电线杆子上示众。其余几个人自知酒后失言,都闭上嘴没接血蘑菇的话,只有那个狗皮帽子还借着酒劲儿嚷嚷:“你快拉倒吧,谁还不知道金蝎子啊?就那个一肚子坏水的金匪头子,贩过大烟、掏过坟,烧杀抢掠啥缺德事儿没干过?当年让马殿臣追得屁滚尿流,就这包蛋,能有那个胆子?你瞅着吧,这小子蹦跶不了几天了!”

        血蘑菇让这一番话戳中了肺管子,牙咬得咯嘣响,当时就炸了,挑起压低的帽檐,眼眶中的金琉璃寒光一闪,拔出枪来顶在那个狗皮帽子头上,怒不可遏地吼道:“金蝎子在此!”在一旁吃饭的,连同大车店的老板伙计,这一众人等全惊呆了,那个狗皮帽子也吓尿了裤。两个金匪怕首领惹祸,忙摁下血蘑菇的枪管子,拽上他夺门而出。尽管血蘑菇没开枪,但他这么一拔枪,在老百姓口中就彻底变成了屠戮无辜、投敌卖国的贼匪,人人皆说“该杀”,从此恶名更甚,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全占了,不仅让老百姓戳透了脊梁骨,以至于抗联都想消灭为害一方的金蝎子。

        关东军持续在东北增兵,为了对付抗联,全面施行“归屯并村、保甲连坐”制度,完全断绝了山区的粮道,深山老林中的金匪彻底没了活路。金匪多是认钱不认祖宗的亡命徒,不堪忍受冻馁之苦,均有投敌之念,血蘑菇这个匪首如有二心,扭脸就得让人打了黑枪,再加上那时候心灰意懒,彻底断了给自己正名的念头,也为了继续寻找马殿臣的《神鹰图》,索性破罐子破摔,终于在一众金匪的唆使下投了伪满。关东军也对金王的宝藏垂涎已久,将这伙金匪编成“飞行队”,凭着熟悉山林地形,重点讨伐马匪,搜寻天坑大宅中的宝藏。日本无条件投降之后,关外土匪武装蜂起,时局越发扑朔迷离。血蘑菇无处容身,只好带着飞行队再次上山为匪。又听一个叫塔什哈的手下跟他说起“老爷岭地底有一片黄金森林”,血蘑菇以为马殿臣是挖出了黄金森林,才当上了东北的金王,躲入长白山天坑避祸只是掩人耳目,于是根据线索,率领手下金匪沿水路进入地底的黄金森林,却在一场遭遇战中全军覆没。血蘑菇倒地诈死,侥幸活命。他从黄金森林中死里逃生,意识到自己找错了地方,马殿臣应该仍躲在长白山,干脆冒用朴铁根的身份,谎称打狐狸崩瞎了一只眼,辗转至长白山一带的东山林场中看套子为生。由于一个人住在林场小屋,成天钻山入林独来独往,当地人叫他“老洞狗子”。大伙儿都以为他是个性格孤僻的老光棍儿,不愿意跟人打交道,其实他进山只有一个目的,就是继续寻找马殿臣的宝画《神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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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0-26 09:14: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血蘑菇下山

        1

        1954年之后,血蘑菇冒名朴铁根,自称被地主抓入煤窑下苦,家里人全让土匪杀光了,此后逃入深山老林里躲了十余年,采些榛蘑、野果,饥三顿饱一顿,人不人鬼不鬼的,勉强活了下来,对山外翻天覆地的变化一无所知。他不仅得到了地方上的同情,还在东山林场找了一个看套子的活儿。他为了掩人耳目,不让别人把他跟土匪联想到一起,抠掉自己眼中的金琉璃,换上黑眼罩,扮成个邋里邋遢、呆头呆脑的老光棍儿。当地人大多听说过埋汰他的风言风语,比如这个老洞狗子占便宜没够,打猎不分公母,拿皮子不分大小,瞅见什么打什么,因此受到狐仙爷的惩治,丢了一个眼珠子。实际上这都是血蘑菇自己传出去的谣言,世人往往先入为主,一旦认定老洞狗子是这样的人,反倒不会怀疑他当过土匪了。加之他常年在深山老林中看套子,不跟任何人往来,又寡言少语,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别说附近屯子的猎户,林场职工也没几个跟他打过照面,仅仅听过关于他的传言而已。经历过兵荒马乱的战争年代,有伤带残五官不全缺胳膊少腿的人太多了,并不会引起人们的格外注意。久而久之,当地人已经习惯了林场里有这么一个老洞狗子,甚至忘了他是外来户,一提起来好像挺熟?一个猥琐、丑陋、贪得无厌的老光棍儿,打狐狸崩瞎了一只眼,住在林场的小木屋里看套子,一辈子没找过媳妇儿。其实说这话的人未必见过老洞狗子,并不知道他那个眼珠子是怎么没的,更想不到血蘑菇、金蝎子、老洞狗子竟是同一个人!

        而对血蘑菇来说,忍住土匪的脾气不难,隐姓埋名改头换面也不难,最难过的一关是大烟瘾。他在江北当过烟匪,染上了大烟瘾,烟枪从不离手。如今他在东山林场落脚,烟瘾不时发作,打哈欠流眼泪,百爪挠心、脑壳欲裂,如同千万只蚂蚁啃噬骨髓,那个难受劲儿忍无可忍,又怕让人瞧出来,不敢找人帮忙,只能自己过这关。当年在孤山岭上落草为寇当胡子的时候,老鞑子经常带着白龙和血蘑菇酿苞谷烧,入了伏把苞谷粒先泡上一宿,然后倒在大锅里蒸透,用簸箕摊开晾凉,撒上酒曲,装缸密封,等七天七夜发酵渗出酒水,再进蒸锅蒸上大半天,苞谷粒变成酒糟,流出来的酒水就是苞谷烧。这种自酿的粮食酒浓度极高,一口下去,唇舌肠胃都如灼伤一般火辣辣发烫,像是喝下一团火苗子。如果装到坛子里,加上些蜂蜜、中草药,口感甘洌,还有治病御寒之效。关外民间有戒大烟的土法子,血蘑菇自己酿了七八坛苞谷烧,存在小木屋里,抑制不住大烟瘾的时候,便喝个酩酊大醉,失去知觉。尽管转天醒来头重脚轻、胸闷烧灼,可也比犯了大烟瘾的感觉舒服。烟瘾虽难戒,心瘾更难除,有时鼻涕哈喇子流了一脸,心脏从嗓子眼儿往外蹦,全身骨节麻痒,喝酒也不顶用。血蘑菇不愧是老土匪,紧要关头狠下心来以头撞墙,让自己昏死过去。如此循环往复,过了大半年,血蘑菇才将大烟瘾彻底戒除。整个人扒了一层皮,复仇的执念却越来越深,梦中也在找马殿臣的《神鹰图》。

        林场的人还当血蘑菇是个老酒腻子,更加看不起他。只有一位姓包的林场保卫干部,是扛过枪打过仗的退伍军人出身,绰号“包大能耐”,觉得血蘑菇无依无靠挺可怜,时不常地过来看看,给他送点儿吃的喝的,还得拽着他嘘寒问暖唠几句嗑。虽说送来的不过是半兜子地瓜、三四棵大葱、一瓶见了底儿的烧刀子,可在那个年头,这就不简单了。包大能耐好管闲事,没有不想打听的,见人自来熟,说话高门大嗓咋咋呼呼,谁都犟不过他。他老婆包大嫂子也是个热心肠,总张罗着给血蘑菇寻个做伴儿的。血蘑菇却是惊弓之鸟,一直以为这两口子在查自己,因此提心吊胆,能躲就躲,能闪就闪,不想跟这两口子多打交道,成天钻到老林子里捉山鸡、逮兔子,走得深了远了,他就在山上过夜。仗着东山林场范围广大,林海覆盖下峰岭相连、沟壑纵横,血蘑菇住的小屋又位于森林边缘,距离场部的宿舍区挺远,包大能耐来找他一趟也不容易。

        后来有这么一次,血蘑菇顺手在山上逮了只蝈蝈,长腿大肚子,通体翠绿,脑壳乌黑,如同一块铁疙瘩,呆头呆脑地不会叫,民间称为“黑榔头”。他看这玩意儿挺稀罕,就套了个树皮筒子,把大肚子蝈蝈装进去,带在身上解闷儿。当天从山上下来,远远听到林子里脚步声响。他谨慎多疑,有什么风吹草动也不敢大意,立刻躲到树后,瞪着仅有的一个眼珠子往那边看。但见密林中走出一个人,脑袋大脖子粗,下巴颏儿上胡子拉碴,头上没帽子,穿一身土黄色衣服,胳膊肘上打着厚厚的补丁,脚底下一双解放鞋,裹着绑腿,斜背军挎包和水壶,手上拎了一支猎枪,正是包大能耐。血蘑菇不觉一愣:此时天色将晚,包大能耐不在场部待着,也该回家吃饭了,钻到这老林子里干什么?他平常总跟我套近乎,该不是冲我来的?什么人给我点了炮儿?再一看又觉得不对,包大能耐脚步踉跄,直着眼只顾往前走。血蘑菇心下狐疑,一声不吭地跟着,只见包大能耐在林子里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衣服让树枝剐破了,却似浑然不觉,整个人目光呆滞,眼窝子发青,气色如同死灰。

        血蘑菇纳着一个闷儿:包大能耐是不是受了什么冤屈,或者有什么问题交代不过去,心窄出来寻死?可是一个人寻死何必打绑腿、带猎枪,还背着行军水壶呢?怎么看都是上山打猎去的,为什么下山的时候变成了这样?此人撞邪了不成?

        血蘑菇这辈子见的怪事不少,看得出包大能耐举止反常,兴许是冲撞了深山老林中的邪祟,或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果子,又或让毒蛇咬了。闪念之间,包大能耐一头撞在松树上,发出一声闷响,晃了几晃摔倒在地。天已经黑透了,林子里鸦雀无声。血蘑菇东观西望,恐怕有人撞见,悄悄凑过去,借着树梢间透下的月光,看见包大能耐已经昏厥了,两眼紧闭,口吐白沫,脸上全是血,如若置之不理,等不到半夜,就得让野兽掏了。这阵子他右眼皮子直跳,自打右边眼珠子没了,这边的眼皮子再没跳过,冷不丁跳个没完,绝非好兆头。常言说“右眼跳灾”,还道是“右眼跳人来”,但对他而言,来人即是来灾,千万不能多生事端。血蘑菇有心扔下包大能耐,撒丫子一走了之,又觉得不妥。东山林场死了人,地方上肯定会追查,都知道包大能耐两口子跟我走得挺近,万一查到我头上,岂不是节外生枝?思来想去,终究不能袖手旁观。

        血蘑菇打小跟着老鞑子跳萨满,那和巫医类似,整治寒热二症不在话下,对付所谓的撞邪也是家常便饭,却从没见过包大能耐这样的情况。扒开衣服鞋袜查看,见这个人全身水肿,足跟黑中透亮,短粗的头发里全是蚂蚁,密密麻麻地乱爬。于是按老鞑子的传授,拿针扎在他两个脚后跟上,挤出不少又腥又臭的黑血。待到黑血变红,包大能耐的呼吸逐渐平稳,脸上也有了血色。血蘑菇又把衣服鞋袜给他穿上,躲到一旁盯着。过了多半个时辰,包大能耐缓缓睁开眼,坐在原地呆愣了半天,拍打拍打身上的浮土,站起来跌跌撞撞下了山。血蘑菇心里一清二楚,自己这法子只能应急,担心包大能耐路上再出意外,悄悄跟在后头,眼瞅他进了家,门还没关上,人就倒下了,浑身抽搐、四肢蜷缩。屋里亮着灯,包大嫂子正盘腿坐在炕头纳鞋底,见状慌了手脚,纳了半截的鞋底扔在一旁,急得满屋子转圈,一边忙着倒水找药,一边紧着招呼儿子,让他去场部卫生所去找卫生员。

        东山林场的医疗条件十分落后,卫生所只不过是门口挂了一块小木头牌,有几瓶红药水而已,顶多再备点儿红霉素啥的。在当时来说,红霉素那就是药里的王了,啥病都能治。卫生员平时该干什么干什么,闲下来才行医送药,对包大能耐的症状束手无策。包大能耐神志不清,嘴里说着胡话,肚子鼓起老高,里面好像有胀气,鼻子里、耳朵里的蚂蚁爬进爬出,怎么都捏不完洗不净。家里的顶梁柱突然倒了,包大嫂哭成了泪人,摇晃着包大能耐叫屈:“好歹你也参过军打过仗,一顿饭能吃八张大饼,平时比谁都能咋呼,不说上山打狼吗,怎么搞成这样了?”

        血蘑菇躲在房后的窗户外,偷听屋子里的人说话。原来包大能耐带枪上山,确实是打狼去的。东山林场沟深坡峭,罕有狼踪。可是前一阵子,有人说在北沟砍柴的时候,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以为有人来了,扭脸一看竟是头灰不溜秋的老狼,站起来学人走路,刚好太阳光照到柴刀上,寒光一闪,把狼吓跑了。还有人说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疯老婆子,走近了一看,却从树后转出来一头恶狼!山里人大多迷信,一来二去传得挺邪乎,都说林子里的狼成精了。包大能耐不信那一套,但是山里有恶狼出没,容易伤及无辜,他负责林场的保卫工作,当然不能不管,也不去找屯子里的猎人帮忙,问明恶狼出没的方位,那天一大早就背上步枪,带着干粮水壶进了山,再回来人就不行了,不知途中发生了什么意外。包大能耐虽不比土生土长的猎人,但在东山林场工作这么多年,熟悉深山老林中的情况,按说不该让毒蛇咬了,更不至于吃了不能吃的蘑菇。卫生所的人让包大嫂子用毛巾蘸上雄黄末,在热烧酒中浸透,反复给他擦拭前心后背。包大嫂子想叫林场派个车,把包大能耐往医院送。卫生员实话告诉包大嫂子:“林区的医院也就那个条件,而且老包的情况很奇怪,怕不是打针吃药能解决的,不行你让人去趟猎屯,找个搬杆子的给他瞧瞧,那些人扎古这种怪病相当有一套!”

        卫生员的话点到为止,包大嫂子在林场安家落户这么多年,当然听得明白,包大能耐这是撞邪了,医院治疗头疼脑热、跑肚拉稀还行,别的可指望不上,反倒是山里搬杆子的,或许有些个对付疑难杂症的土方子。说话这时候已是深夜,包大嫂子吩咐儿子,天一亮就去猎屯找人。那时候虽已破除迷信,但是搬杆子的不会干别的,还得指这个吃饭,加之当地缺医少药,不仅是各个屯子里的老百姓,林场职工生病闹灾也不免去找他们,可都不敢明说。包大嫂子再三嘱咐儿子:“如果有人问你下山干什么,就说你爹病了去县里抓药,千万不能说去找搬杆子的!”

        血蘑菇在屋后躲了一宿,转天又来偷听。因为东山林场里就这么多人,芝麻绿豆大的事都能传得沸沸扬扬,何况是有人撞邪?他怕牵扯自己头上,非得听出个结果才踏实。包大能耐家一儿一女,女儿还小,儿子叫包亮,虚岁十四,长得随他娘,单薄瘦小,猴头巴脑的,脾气却随他爹,毛毛愣愣、咋咋呼呼,调皮捣蛋出了名。包大嫂子隔三岔五就得揍他一顿,要不然他能把房盖儿挑了。这个包亮一早跑去请搬杆子的,从东山林场到猎屯,可以走一条较近的山路,这条路也比较安全,常年都有人来人往,没什么野兽。包亮失了慌张一路小跑,行至途中,老远看见山道中间蹲着一条大狗,起初没多想,及至近前才看出来,那条“大狗”浑身灰毛,拖着条扫帚一样的大尾巴,两个耳朵支棱着,张开大嘴,吐着舌头,眼光凶狠,分明是一头恶狼!包亮的脑袋“嗡”的一声,但到底是在林区长大的孩子,知道狼的脾气秉性,天生多疑,最怕怪响,也是急中生智,想到随身背着书包,里面有一个铁皮铅笔盒,隔着书包摸到铅笔盒,掏出来攥在手中,晃得叮当作响,撒腿如飞逃回了林场,好在恶狼没追上来。包亮知道他爹得了怪病,倘若这么回去,准得挨老娘一顿“擀面杖”,怎么也得去到猎屯,把搬杆子的请回来。于是又绕远走另一条路,怎知那条路上的木桥断了过不去,一来一往天就黑了,等于白跑了一整天,什么也没干成,垂头丧气回了家。血蘑菇暗暗寻思,包大能耐是上山打狼撞了邪,他儿子去找搬杆子的,又被狼挡住去路,这个狼成精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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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0-26 09:15:3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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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天明,包亮又是一早出门,走的仍是较近的那条山路,这一次没遇到恶狼挡道,却仍没去成猎屯,因为半路上见到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太婆,脸上皱纹堆垒如同老树皮,二目通红,布满了血丝,长得跟那头狼一样,嘴里叨咕着什么,还伸出多了一指的右手来抓他,吓得包亮扭头就跑,说什么也不敢再往那边走了,结果又耽搁了一天。包大嫂子不信儿子的话,以为这孩子贪玩误事,气得又揍了包亮一顿笤帚疙瘩,却又无可奈何,因为大山里头不比别处,天一黑什么也干不了,当天夜里又下起了雨,只能等到明天再说。

        血蘑菇披着雨衣,躲在屋外听了多时,猛地记起当年有一伙厌门子,在鸡脚先生的带领下来到关外,坑害了许多安分守己的良民。他和白龙闯入大烟馆,端了厌门子的老窝,一举除掉了这伙人,不仅得了许多财货,还搅得龙江县城天翻地覆,替绺子扬了名立了威,四梁八柱没一个不挑大拇指,那一年他才十八岁,现在想起来,真如隔世一般,远得不能再远了,却又历历在目,近得不能再近了。当时听老鞑子说过,厌门子中干什么行当的都有,其中有个六指蛊婆,来自湘黔交界之地,专躲在暗处放蛊害人,为祸不在厌门子首领鸡脚先生以下。不过他和白龙打死了的那伙厌门子中并没有六指蛊婆,估计这个婆娘不在场。后来血蘑菇亡命山林,早将此事忘到了九霄云外,一晃过去几十年,难道说厌门子的六指蛊婆还没死?并且来到了东山林场?虽觉难以置信,但这就说得通了,包大能耐上山打狼,遇上了六指蛊婆,他负责林场的保卫工作,在深山老林中见到陌生人,肯定会上前查问,因此让对方下了蛊灭口!据说放蛊之人会千方百计阻止解蛊,否则蛊术反噬其身,死状惨不可言,如去请人解蛊,无论走哪条路,放蛊的都会堵在路上。怪不得包亮一连两天出不了林场。实际上关外的人没见过蛊术,搬杆子的来了也没用,但是下蛊的不会担这个风险,只要再耽搁一天,包大能耐非死不可!

        巫蛊乃不传之秘,不存在拜师学艺那一说,从来没有传授蛊术的,更没有专门去拜师的,《厌门神术》中也没有任何记载。血蘑菇是老鞑子拉扯大的,老鞑子早年间行走江湖,对付过放蛊的婆子,他曾告诉血蘑菇:“会蛊术者大多是苦命之人,且下场极惨,明收传人几乎不可能,只能通过阴收,用打糍粑、扎彩绣、纳鞋底、做饭菜之类的借口聚集众人,再以研讨技艺为由问众人‘会了吗?得了吗’?倘若有人回应‘会了,得了’,这句话一出口,兴许就将放蛊者的蛊术尽数得去了。正因为是阴传,所以很多得了蛊的人,尽管一辈子放蛊害命,但是到死也未必知道自己身上的蛊到底长什么样。会蛊术者之所以多为女子,罕有男子,皆因女子意志薄弱,易于传蛊。会蛊术者常常双眼通红、行动迟缓、语无伦次,至此必须放蛊害人,如若不然,轻则暴病,重则横死。放蛊的手段也是千奇百怪,无孔不入,双手掐着一个诀,或在你身上摸一把碰一下,或要你一句话,使你中蛊于无形之间,根本防不胜防。手段最厉害的是通灵蛊,能让丝绸变得比铁板还硬,传言可凭此术走刀梯、踏火海。有通灵蛊的非同小可,至少害过千条人命,绝不可与之争斗。”

        血蘑菇虽然少了一只眼,可这一辈子多历坎坷,看事看得透彻,给包大能耐下蛊的婆子,或许是厌门子的六指蛊婆,又或许不是同一个人,反正是个祸患。任由她在山里放蛊害人,迟早引起地方上的注意,说不定会牵扯到自己头上,不如趁放蛊婆拦挡包家人出山的机会,找到她的老窝,来个斩草除根。血蘑菇之前偷听包大嫂跟卫生员念叨,说包大能耐是去北沟打狼,他躲在长白山这么多年,对各个地方了如指掌。北沟在东山林场外围,只不过巴掌大小的一个山沟子,林木茂密,洞穴岩隙遍布,常有野兽出没。他计较已定,在林场找了一包石灰带在身上,挎了狍子皮背囊和鸟铳,冒着雨连夜出发。淋淋漓漓下了一夜的雨,直到早上才止住,雨水浇过的树林子十分透亮,飘来丝丝草木清香,却又夹杂一股罕有的霉味。北沟一带针阔叶林木交错稠密,深处阴暗不见天日,地上长满了苔藓,如同一层厚厚的地毯。血蘑菇钻进山沟子,接连见到十几株枯死的苍松,树上都是光秃秃的,灰褐色的松枝散落在地,与湿泥混杂在一处。据说身上有蛊的人,必须常常放蛊害人,否则蛊会反噬其身,一时找不到下手的目标,可以把蛊放在树上,害死一棵树,也能让蛊安稳一阵子。北沟中枯死的松树东一棵西一棵,并无一定之规,换个人未必看得出什么,血蘑菇可是常年钻山入林的土匪,密林中有什么人踪兽迹,他能一望而知,对于各种各样的枯木、朽木、倒木也是一清二楚:如果树木被虫蛀死,树皮必定脱落腐烂,布满大小窟窿;若是遭雷火击中,通常会从当中折断,或烧灼成半截焦炭。可这十几株枯松死状古怪,从内而外枯僵,想见是被人放了蛊。血蘑菇在附近仔细搜寻,很快找到一株歪脖子古树,湿漉漉的根须下,遮挡着一处岩洞的入口,位置十分隐秘。他点起一盏马灯,扒开树根探着身子往里头看,洞穴中阴冷潮湿,岩壁上生满了青苔,地上铺着潮乎乎的茅草,当中摆放一只漆皮斑驳的破木斗,贴着一张破旧的五瘟神画像。木斗底部早被潮气浸得朽烂不堪,里面是个装满谷子的陶土坛子,长出绿毛的谷子上,赫然插着一柄生锈的剪刀。

        血蘑菇看罢岩穴中的布置,心里头有数了,当下掏出那包石灰,抖开来撒在陶土坛子中,又伸手将剪刀拔下。但听坛内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犹如铁锅爆豆,冒出阵阵灰烟。片刻之后,坛子从中裂为两半,发霉的谷子中爬出十来条毒虫,有金色的蜈蚣、乌黑的蜘蛛、透明的蝎子、斑斓的癞蛤蟆,让石灰呛得半死不活,拧着身子挣扎翻滚,过了半天才死透。血蘑菇看得直犯毛愣,打山洞里钻出来,悬在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看来老叔说的没错,蛊术纵然诡秘,却可避实就虚,破去这个五瘟神坛,放蛊之人必死无疑!他心知此地不可久留,立即穿过密林往外走,行不到半里,忽觉后背微微一战,独眼的余光往左侧一瞟,瞅见毛刺拉哄的爪子搭在了自己肩头,鼻孔中同时嗅到一股子腥臊恶臭的气息。血蘑菇背上寒毛竖起,一瞬间就明白了,自己身后有狼!关外人管狼叫“张三儿”,有名有姓,大意是说狼跟人一样,能够人立而起,从身后偷袭,前面的人一扭头,便会让它一口咬断喉咙。血蘑菇在深山老林中亡命了一辈子,山上的狼可比人多,因此并不惊慌,弓腰塌背猛然往下一蹲。恶狼前爪使不上力,身子一侧歪扑到了地上,旋即龇出狼牙,卷着一阵腥风向他扑咬而来。血蘑菇虽然带着鸟铳,不过没了右眼无法瞄准,平时遇上野兽,非得离近了才搂一下火,打正打歪全凭运气,所以并不常用,也来不及装填火药铁砂,情急之下将鸟铳当成烧火棍子,抡圆了往狼头上砸。那头恶狼躲得也快,平地蹿起三尺多高,血蘑菇的鸟铳砸了个空,撞在松树上“咔嚓”一声断为两截。恶狼趁机冲上来,一口咬住了他的脚脖子。多亏血蘑菇穿的是胶皮雨靴,脚脖子部位比较松宽,才没被咬断筋骨。血蘑菇知道狼是铜头铁腿麻秆儿腰,腰一塌就完了,但这恶狼趋走如风,想打中狼腰可不容易,百忙当中甩掉胶皮雨靴,使个小开门,一抬腿跨到狼背上,双手抓住恶狼的一条后腿,屁股使劲儿往下坐。恶狼喉咙中发出哀嚎,拧着身子拼命挣扎。一人一狼滚成一团,顺着山坡往下翻滚。血蘑菇忽觉身下一空,耳旁风声作响,连人带狼坠入了一处被枯枝败叶覆盖的山裂子!

        这个山裂子虽深,却积满了腐叶淤泥,又有朽木枯藤阻挡了下坠之势,掉下来还不至于粉身碎骨,可也摔得够呛。一阵阵钻心的刺痛,让血蘑菇恢复了神志。此时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他伸手摸到周围有砂岩,从地上捡了块碎石,往岩壁上一划拉直冒火星子,借着这点光亮,发现那头老狼撞在一块巨石上,直接摔断了脊柱,肚皮一起一伏的,四肢仍在抽搐,一双怨恨阴毒的狼眼半开半合。血蘑菇自己也伤得不轻,腿肚子被树枝划开一道大口子,红白相间的血肉和淤泥混成了一片。他从腰间拔出短刀,摁住狼颈一刀插入喉管,又豁开狼肚子,撕扯下一块狼皮,趁着热乎气儿糊在自己腿肚子上。

        几乎直上直下的山裂子形势绝险,掉下来没摔死已是命大,再上去可比登天还难。经过这一番死斗,血蘑菇眼前金星直冒,一颗心扑扑狂跳,倚在岩壁上呼哧带喘,心下暗暗寻思:想不到这个山裂子这么深,马殿臣埋宝的天坑会不会就在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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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0-26 09:15:4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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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蘑菇一动此念,哪还顾得上腿伤,挣扎起身子,找到袍子皮背囊中的马灯照明,又在地上捡了半根粗树枝,撑着伤腿往前摸索。然而身上有伤、腹中无食,走不多远他就觉得眼前发黑,一头栽倒在地。恍惚梦到以前的事,他刚在县城大烟馆打死鸡脚先生,一个人躺在烟榻上抽大烟,喷着云吐着雾,如同置身云端,诸多苦难抛在脑后,怎知死在地上的鸡脚先生又爬了起来,变成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太婆,面如枯树皮,两眼布满血丝,衣衫褴褛,右手多了一指。血蘑菇心头一紧,来人是厌门子的六指蛊婆!但见六指蛊婆低头啃咬手指,嘴里“嘁哧咔嚓”作响,转眼咬下血淋淋一截,捧在手中递了过来。血蘑菇倒吸一口冷气,看来六指蛊婆被破了五瘟神坛,死到临头也要拽上冤家对头。此人有通魂入梦的邪术,也是最厉害的通灵蛊,放蛊之人在梦中递出一件物品,你一旦伸手接过此物,即中其蛊。血蘑菇明知接不得,无奈手脚不听使唤,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接。正当千钧一发之际,忽听“嘟嘟嘟”几声虫鸣,敲金击石相仿,梦中的六指蛊婆随即化为乌有。血蘑菇一惊而醒,原来是那只大肚子蝈蝈在叫,一摸装了大肚子蝈蝈的树皮筒还揣在身上,掉下山裂子居然没被砸瘪。自从逮到这大肚子蝈蝈,还从没听它出过声,居然在紧要关头救了自己一命。

        血蘑菇死中得活,可也只比死人多了一口活气,他无力起身,咬着牙爬到死狼身边,掏出心肝来生嚼了。等到缓过这口气来,他接连在山裂子里转了几天,大致摸清了地形。山腹中大大小小的洞穴多达几十个,最深处的巨大洞窟,曾是故老相传的“棒槌庙天坑”。由于若干年前发生过地震,不仅埋住了上方的洞口,还使周围的山壁多处崩裂,几乎贯通了整个洞窟群。他掉下来的山裂子正是其中之一。然而马殿臣埋宝的天坑并不在此处。血蘑菇大失所望,只得觅路出去。他把四周的山裂子挨个儿钻了一遍,找出一条与汛河林道相通的活路,那还是伪满时期留下的森林铁道,可以行驶运送原木的台车,出口在汛河林道的穿山隧洞中部,位于917号界桩附近。血蘑菇揣着大肚子蝈蝈钻出山腹,一看自己满身泥垢血污,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不敢直接去到东山林场,先在深山里找个马架子窝棚忍了几天。探得林场中一切如常,包大能耐已经不治而愈,还听说有人在山沟里见到一具死尸,被野兽啃了大半,身份无从辨认,似乎是个外来的六指老太婆。既然无人追究,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根本没人在意他这个常年独来独往的老洞狗子,血蘑菇这才敢下山返回住处。

        不觉又过了三年,那只蝈蝈竟然活过了三个寒冬。蝈蝈又叫“百日虫”,活不过三个月,怎料这个大肚子蝈蝈不仅没死,叫声竟也越发清亮透彻。血蘑菇套了个小葫芦,装上它揣在怀中,喂以露水菜叶,走到哪儿带到哪儿。这么多年以来,血蘑菇身边一个说话解闷儿的人也没有,到了夜里躺下睡不着,就跟这蝈蝈唠嗑。大肚子蝈蝈也似听得懂人言,血蘑菇说两句,它就“嘟嘟嘟”叫几声。可血蘑菇心里不可告人的秘密太多了,即使对着大肚子蝈蝈也不能说,因为纸狼狐困在他身上,虽然什么也干不了,但他说什么、做什么,一举一动都瞒不过纸狼狐。

        到了年终岁尾,地冻三尺,呵气成霜,东山林场变成了银装素裹的林海雪原。一过腊月二十三,林场职工都回老家过年,场部大门二门都加了大锁,贴了封条,留下血蘑菇一个人,住在小木屋里看套子。一年到头,只有这个时候血蘑菇最松心,天儿太冷,连皮糙肉厚的野猪都不出窝了,他也不能再去山上找马殿臣的天坑,林场里又没人,正可躲一阵子清净,备足了吃的喝的,把火炕烧得滚烫,踏踏实实睡上几个囫囵觉。这一天早上大雪纷飞,血蘑菇蹚着没脚深的积雪,在林子里捉了两只山鸡。冬天的山鸡很容易逮,因为毛厚飞不起来,有的顾头不顾腚,一见人就把脑袋拱进雪堆里,尾巴撅在外边,哑默悄儿地走过去,就能一把揪住;有的一见漫天大雪片子就发蒙,趴在地上打哆嗦,拎回去抓上一大把干榛蘑,热腾腾炖上这么一锅,快咕嘟熟的时候再来上一把粉条子,一掀锅盖喷香喷香的,这是“关东八大碗”中的一道名菜,名副其实的山珍野味,两只山鸡够他吃上两天。血蘑菇拎着山鸡走下山,但见茫茫白雪中行来一头黑驴,缎子似的皮毛乌黑发亮,粉鼻子粉眼四个白蹄子。驴背上端坐一个老客,大约四十来岁,土头土脑其貌不扬,却长了一双贼亮的夜猫子眼,从里到外透出一股子精明。他头顶狗皮帽子,身穿反毛大皮袄,肩上背着一个褡裢,里头鼓鼓囊囊不知塞的什么,脚蹬毡子靴,腰间坠着一枚老钱,嘴中叼着个半长不短的烟袋锅子,一边吧嗒吧嗒抽着旱烟,一边眯缝着夜猫子眼,离老远就盯着血蘑菇,上上下下打量不住。

        血蘑菇当了一辈子杀人越货的土匪,那仅有的一只眼可不是摆设,一看这骑黑驴的就非常人。莽莽林海天寒地冻,这又是在年底下,一个外地人来林场干什么?况且大雪纷飞,这一人一驴不落半个雪片,身上必有古怪。可他既不像偷东西的蟊贼,又不像来搞破坏的。之前血蘑菇放出风去,说马殿臣的天坑大宅就在长白山,各条路上闻风而来的人不少,不知这个骑黑驴的意欲何为。双方越行越近,血蘑菇沉住气没吭声,若无其事地将两只山鸡往肩膀上一搭,借这个动作遮掩,手中已多了一柄短刀,又装成冻得哆哆嗦嗦的样子,揣着手用袄袖蹭着鼻涕,低头耷脑从骑黑驴的老客眼皮子底下走过。只听那人开口叫道:“老哥留步,想不想发上一笔财,过个肥年?”血蘑菇故意装傻:“发啥财啊?都这岁数了,还是个穷看套子的,这辈子不指望发财了。”黑驴上的老客笑道:“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跑断肠,该是这辈子的财运,挪不到下辈子,迟来早来而已,眼下正是机会,我想买你身边一样东西。”血蘑菇茫然地问:“买啥啊?你要这两只山鸡?”老客“嘿嘿”一笑,伸手点指道:“买你揣在怀里的那只蝈蝈,怎么着,开个价儿吧?”血蘑菇心念一动,寒冬腊月滴水成冰,自己身上这个大肚子蝈蝈,却还嘟嘟直叫,何况一连三年如此,怎么想也是个稀罕玩意儿,不过骑黑驴的怎么知道我身上有只蝈蝈?在林子外边听到蝈蝈叫了?他听说过关内有一路憋宝客,擅长望气,也许自己这大肚子蝈蝈是只宝虫,让憋宝的盯上了!憋宝是个发财的行当,但是干这一行会被财气迷住心窍,故此贪得无厌。血蘑菇躲在东山林场这么多年并非求财,不愿多生事端,想尽快把这个憋宝的打发走,就冷着脸一摇头:“你别在这儿挨冻了,我这个蝈蝈不卖!”老客愣了一愣,奇道:“你忙什么?我还没出价儿呢,怎就一口咬定不卖?”说话从黑驴上下来,缠着血蘑菇不放,价钱越开高越高。血蘑菇孤身一人,无亲无故,根本用不着钱,这几年唯一跟他做伴儿的,只有这个大肚子蝈蝈,更何况这蝈蝈当年在山裂子里还救过自己一命。憋宝的老客越说,他越不想卖,一边往前走,一边摇着头。老客忙牵上黑驴跟上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老哥啊,就是个金蝈蝈,也得有个价儿不是?你后半辈子吃香的喝辣的,还留着它干啥呢?”血蘑菇停下脚步,没好气地答道:“干啥?啥也不干,就揣身上听响!没它我睡不了觉!”老客以为这个林场看套子的脾气挺倔,多半觉得有钱也没地方用,又变戏法似的从褡裢里一样样往外掏出东西,罐头、烟卷、烧刀子、红肠、蛤喇油,告诉血蘑菇尽管开口,他这褡裢里要什么有什么,想什么给什么。这一来血蘑菇倒不好推托了,不是他贪图老客给的那些个东西,如今他是老洞狗子?一个住小木屋看套子性格孤僻冷面寡言的老光棍儿,吃喝用度皆由林场供给,那个年头的东西又全凭票证,挣的工资都没地方用,要说给钱他看不上,那倒也还罢了,可是老客掏出这么多山里见不着的东西,他连眼皮也不眨一下,肯定会让对方起疑。他本是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反正林场里没别人,有心一刀插了这个纠缠不休的老客,再把尸首往山沟子里一扔!但是转念一想,必须摸清了底细再下手,首先来人到底是不是憋宝的,其次是否还有同伙?血蘑菇动了杀人的念头,目光略有闪烁,却没逃过老客的夜猫子眼。不过那个老客误会了,还以为血蘑菇识破了憋宝的路数,只得说道:“也罢也罢,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正是走南闯北到处憋宝的窦占龙,因见你这只蝈蝈非同小可,才不吝重金相求。既然让你看出了门道,那便不瞒你说,你顶多拿它当个解闷的玩意儿,落在我手上,它能变出一座金山。实不如让给我,我也不亏你,咱俩合伙发这个财!”

        憋宝的窦占龙这句话一出口,血蘑菇如同听到一声炸雷,怎么憋宝他不明白,发不发财他也不在乎,但是一听到“金山”二字,立刻想到了金王马殿臣。他在长白山转了这么久,始终找不到金王马殿臣的踪迹,穷年累月,一无所得,说不定憋宝的窦占龙有些手段,能够找到那个天坑!血蘑菇心神激荡,脸上却不动声色,挠着头问道:“我这个大肚子蝈蝈能变出一座金山呢?”窦占龙见血蘑菇似乎动了贪念,忙说:“何止如此,你若信得过我,可随我进山走上一趟,只是得按我说的来,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血蘑菇故作踌躇:“你不告诉我咋变出金山,我咋信得过你呢?”窦占龙发财心切,指天指地发誓:“不是我不肯明言,奈何憋宝的法子不能说破,总之你尽管放心,我窦占龙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不给你变座金山出来,让我头碎颈折,死无葬身之地!”血蘑菇心想这个誓发得够狠了,看来言下无虚,就眨么着一只眼说:“那行吧,反正这数九隆冬林场里没啥活儿干,我就跟你去一趟,瞧瞧那座金山……长啥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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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4-9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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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0-26 09:16:0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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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蘑菇带了些干粮,背上袍子皮睡袋和一杆鸟铳,跟着骑黑驴的窦占龙,迎着漫天的大雪片子,顶着呼呼咆哮的北风进了山。窦占龙不说去什么地方,只在头前引路。那雪下的,漫山遍野一片白,把山上的路都盖得溜儿严。两个人一头驴,出了东山林场,也是一路在深山老林里踏雪而行,困了饿了,就在避风的雪窝子里歇脚。这天晌午,终于来到一处山坡。窦占龙勒住驴缰绳,对血蘑菇说声“到了”。血蘑菇举目四顾,此时风停雪住,冰封大地,山上、树上被皑皑白雪覆盖,张开嘴使劲儿喘口气,五脏六腑都觉得舒朗畅快,却看不出与别的老林子有什么不同。

        窦占龙下了黑驴,点上烟袋锅子,吧嗒吧嗒抽了两口,吩咐血蘑菇把大肚子蝈蝈从葫芦掏出来放到树上。血蘑菇不明其意,大肚子蝈蝈能活三冬,全凭他揣在身上贴肉焐着,搁树上岂不冻死了?窦占龙说:“舍不得孩子套不来狼,你还想不想发财了?”血蘑菇没再多说,掏出葫芦拔下塞子,心里默念:“大肚子啊大肚子,今天我又得让你帮我一次,万一要搭上你这条小命,那可对不住你了。等我找到马殿臣的《神鹰图》,除掉纸狼狐报了仇,再来下边找你!”那只大肚子蝈蝈一蹦而出,不怕冷似的,落在树干上大声鸣叫,叫过几下,似乎是开了嗓儿,越叫声响越大,如金玉撞击,顺着山势远远传了开去。

        血蘑菇正觉纳闷儿,只听高山上传来一声虎啸,震得树枝上的积雪纷纷下坠。他吃了一惊,心想:不好,大肚子蝈蝈叫得太响,引出了山中猛虎!长白山猎户一向将老虎尊为山神,每年开春进山打围之前,先要摆些瓜果酒水,焚香祭拜山神,入冬后封山,留一冬给山神老爷做主,轻易不敢惊扰。血蘑菇也知道下山虎厉害,见了人横吞立咽,势不可当,自己缺了一只右眼,仅凭手上这杆鸟铳,无论如何打不了虎。他偷眼看向身旁的窦占龙,此人一不慌二不忙,蹲在地上稳稳当当地抽着烟袋锅子,那头黑驴同样无动于衷,纵然窦占龙胆大包天,这头黑驴也不可能不怕下山的猛虎啊?他无暇多顾,想先爬到树上暂避一时。可是刚一仰头,树上枝丫乱晃,积雪簌簌落下。血蘑菇心说:邪门儿,老虎怎么是从树上来的?却听“嗷呜”一嗓子,从积雪的树梢中蹿出一头野兽,头圆爪利,四肢短粗,尾长过尺,身上长毛邋遢,哪是什么下山的猛虎,分明是个大花猫啊!血蘑菇一眼认了出来,这不就是那只八斤猫吗?

        此猫当年在王八盖子沟金灯庙吓退无数金鼠,趁乱叼起金灯老母的吸金石,钻出墙窟窿一去不返,看来是得了天灵地宝,活过了这几十年。不过猫的脾气秉性改不了,冰天雪地里听到虫鸣,就忍不住出来看个究竟。至此恍然大悟,原来窦占龙要憋的宝是吸金石,得了这件至宝,金子要多少有多少,何止变出一座金山?但是血蘑菇苟活至今,只为了干掉纸狼狐报仇,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吸金石,对他来说什么用也没有。本以为凭窦占龙的手段,尽可以找到金王马殿臣的天坑了,怎知到头来又落了一空!

        血蘑菇一直以为马殿臣得了吸金石,才当上了关外的金王,原来吸金石还在八斤猫肚子里。他只不过稍一分神,八斤猫已然跃下树梢,一口吞下了大肚子蝈蝈。血蘑菇心头一凉,以为大肚子蝈蝈完了,可正当此时,猫腹中传来一阵嘟嘟嘟的长鸣。人有人言,兽有兽语,大肚子蝈蝈想从猫肚子里逃出来,八斤猫似乎也觉得不对,张开大嘴嗷嗷乱叫,弓背挺身,尾巴倒立,不住摇晃脑袋,张口吐出一个非金非玉的蛋黄色圆石,正是那块吸金石。八斤猫在地上打了个滚,带着肚子里的虫鸣,一头钻入林中不见了踪迹。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血蘑菇呆立当场,转眼间地上只有吸金石了。叼着烟袋锅子蹲在一旁的窦占龙,此时一脸得意,夜猫子眼紧盯着吸金石自言自语:“我得此宝,不费吹灰之力……”说着话脸上五官抽搐,眼珠子越瞪越大。血蘑菇之前留了个心眼儿,总听人说,憋宝的一个比一个贪,得了天灵地宝怎肯与人平分,所以不可不防,可没想到窦占龙见了吸金石,神色变得古怪至极,脸上五官都挪了位。血蘑菇摸不透他的底,哪敢轻举妄动,犹豫不决之际,突然从窦占龙身上跃出一只三条腿的小金蛤蟆,围着吸金石打转。窦占龙则一头扑倒在地,未知性命如何。血蘑菇忙退开几步,暗道一声“古怪”,难道窦占龙身上有只金蛤蟆,让这吸金石吸出来了?没等他明白过来,不知从哪儿来了一个破衣烂衫的苍髯老道,一身火工道人的打扮,到得切近,看也不看血蘑菇一眼,口诵一声道号,指着小金蛤蟆哈哈大笑:“寻你多时了,还不随我回山?”小金蛤蟆却似听明白了,在地上蹦了三蹦,“咕呱、咕呱、咕呱”连叫三声。火工老道袍袖一卷,早将小金蛤蟆收入袖中,径往深林之中,扬长而去了。

        血蘑菇使劲儿揉了揉自己的左眼,怎么也想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呆立半晌无所适从,一低头看见吸金石还在地上,他虽不贪图金子,可这一辈子也没少跟吸金石打交道,终究是天灵地宝,实不忍弃之不顾,再看倒地不起的窦占龙气息早绝。他听说过一些憋宝的门道,相传黄河中的老鳖,每活一百年背壳上多长一道金圈,长出九个金圈,脑袋里就有鳖宝了。憋宝人设法捉住老鳖,在地窨子里剁掉鳖头,用利刃割开自己寸关尺脉窝子,将鳖宝埋入肉中,再涂药治愈,随后在漆黑无光的地窨子里住上一百天,出来之后这双眼无宝不识,不知真也不真?血蘑菇当惯了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对个死人可没有下不去手这么一说,拔刀割开窦占龙的脉窝子,伸手往里一抠,还真有个肉疙瘩,他那一个眼珠子寒光一闪,如同荒坟野草中的一点鬼火,觉得这东西或许有用,当下将鳖宝和吸金石一并揣入怀中,又牵过那头黑驴,驮了窦占龙的尸首下山,想寻处断崖往下一扔,等不到天黑就让狼掏了。

        哪知黑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仰起脖子“啊呃?啊呃?”狂叫不止。血蘑菇寻思,这畜生一路上驮着窦占龙半声不吭,跟能听懂人话一样,让它往东绝不往西,怎么我一牵就犯了犟脾气?便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子,对着驴屁股上皮糙肉厚的地方狠抽了几下。怎知把那头黑驴打急了,冷不防尥起蹶子,踢了血蘑菇一个跟头,驮着窦占龙的尸首一道烟似的跑了。要不是躲得快,就得让这黑驴踢死,血蘑菇咒骂着追了半天也没追上,无奈只得作罢。

        这一连串离奇古怪的遭遇,让血蘑菇提心吊胆了很久,最怕窦占龙死而复生来林场找他。然而星移斗转,日月如梭,过去了一年又一年,始终也没出什么事。血蘑菇得了窦占龙的鳖宝,埋进了自己的脉窝子,加之后来下山打听到的消息,多多少少知道了窦占龙身上的秘密:原来那只三足金蟾,本是龙虎山五雷殿祖师爷身边的一个小物件儿,带着落宝金钱下山,借了窦占龙的形窍,以应四神三妖之劫。只有崔老道认得出它的来头,但是不能说破,一说破金蟾就走了,那还怎么应劫?当然崔老道也并非善男信女,分明是他放了金蟾下山,却担心道破天机遭报应,自始至终装成个没事儿人,不该说的从没少说,应该说的反倒一字不提。这个东西虽是金身,却也贪得无厌,可以剪黑白纸为驴,凭着分身到处憋宝发财,西北角城隍庙掏狗宝死了一个、夹龙山误点千里火夹死过一个、在东浮桥煮石碑填了海眼一个、银子窝门楼逮玉鼠气死一个、铃铛阁摘铜鸟摔死一个、分宝阴阳岭掉入阴山背后吓死一个、三岔河口让分水剑斩杀一个、芦苇城拿金剪刀烧死一个、引马殿臣扛着挑头杆子打坟被狐狸害死一个……死一次金蟾就换一个分身,但被浊世迷心,又受崔老道所误,早已忘却本真,即使从分身上取回鳖宝和一应之物,念及平生所遇的九死十三灾也是恍恍惚惚,最后一个带血蘑菇去找吸金石的窦占龙已经没有分身了,因为鳖宝的灵气尽了,还得再养上几年才可以用。这个人虽然没死,但借窍的金蟾一去不返,鳖宝也让血蘑菇抠去了,所以说从关外逃走的窦占龙?人还是那个人,落宝金钱和烟袋锅子也在,身上的“神”却没了!

        血蘑菇虽将吸金石带在身上,仍架不住岁数越来越老,气力远不如前,心知找到宝画《神鹰图》的机会也越来越渺茫了,恨自己这一辈子,这一件事都办不成,心想:我从三岁那年,就让走长路的拐子卖到了孤山岭,亲娘跳河而亡,亲爹远走他乡,身边至亲至近的人,乃至一个个冤家对头,皆因我死走逃亡。还真让关家老祖宗说中了,可不就是个逮谁坑谁的丧门星吗?谁遇上我,谁就倒霉!我却活得比谁都久,难不成真像我老叔说的,给我在地府中除了名?可这么活一辈子有啥劲儿呢?打小落草为寇当了土匪,在姜家窑丢了一个眼珠子,又被马殿臣追得没处躲没处藏,钻到深山老林中喝脏水吃蝲蝲蛄,下煤窑当过煤耗子,在木营子卖过苦力,抬过棺材扒过坟,带着手下金匪远走蒙古大漠,为了找《神鹰图》投靠伪满洲国,让剿匪部队穷追猛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扮成个老洞狗子在林场一躲几十年,整天提心吊胆,还有比我命苦的吗?说什么前世因果、夙债相偿,谁又见过上辈子的事?七灾八难怎么就全让我赶上了?老天爷为什么不能睁睁眼、开开恩,让我死前除掉纸狼狐?”

        这一年传来一个消息,猎屯来了个名叫张保庆的半大小子,不仅在山里捡到一只白鹰,还误入金王马殿臣的天坑,见到了金王埋下的九座金塔,并且带出了宝画《神鹰图》。血蘑菇打探到张保庆的行踪,下山扮作一个收破烂的,用十块钱从张保庆母亲手中骗走了《神鹰图》。本以为拿到《神鹰图》可以除掉纸狼狐,怎料《神鹰图》已然破损不堪,画还是那张画,画里的神鹰却出不来了。血蘑菇万念俱灰,绝望之余想起在鹰屯的萨满传说中,只有《神鹰图》的主人才可以让宝画恢复原状。张保庆这个小子看似平常,却意外捡到一只罕见的白鹰,并且从天坑中带出了《神鹰图》,鹰屯的老萨满都对他另眼相看,可见这一步奇运,实非常人所有。此外血蘑菇还打听到,张保庆的老娘临盆之际,梦到一个要饭的乞丐撞入门中,随即生下了张保庆,那岂不是金王马殿臣转世?尽管轮回之说不可捉摸,但完全可以断定,张保庆正是《神鹰图》的主人!

        血蘑菇本想再次下山去找张保庆,这时候才发觉力不从心,他的年岁太大了,头发指甲全掉光了,皮肉干枯萎缩,五感渐失,身子在一点点变成纸人,再也困不住纸狼狐了。血蘑菇绞尽脑汁想出一个计策,当年他与恶狼搏斗跌入的天坑,那个地方有一座“画树灵庙”。深山老林中大大小小的天坑地洞很多,可不止金王马殿臣埋宝的一个。关东的野山人参俗称棒槌,早在千百年前,这一带就有参帮放山,挖到六品叶的宝参,便捋一把青苔毛子,剥一块桦树皮,一层一层包好了,捧出去献给皇帝。据说深山天坑中有座老庙,俗称“棒槌庙”,萨满称之为“画树灵庙”,历朝历代有神官担当庙祝。庙中供奉着“画树石匣”,那是天造地设的一块巨石,上有灵树图案。由于年深岁久,巨石裂缝中积满了尘土,又有种子落入,以至于从中长出了棒槌树,巨石却没有崩塌。参帮进山挖棒槌,必定到此烧香磕头,帮内赏罚分配大小事宜,均在画树灵庙中进行。实际上棒槌树只是形似野山参的大树,并不是真正的野山参。到了民国初年,有几个得了癞大风而手足溃烂的病人逃入深山老林,躲在天坑附近,因不堪忍受病痛折磨,彻夜哀号惨呼。庙祝看他们可怜,就将他们收留在庙中,又从画树石匣中捉出棒槌虫给他们吃,居然可以缓解癞大风的痛楚。后来消息传了出去,逃到此处的癞大风病人越来越多,甚至有从关内远道而来的,一来为了治病,二来也为避祸,因为患病之人手足溃烂,狮面塌鼻,丑陋可怖,而且传染性很强,自己家里人也唯恐避之不及,所以不容于乡里,往往会被同乡活活烧死,连同病人用过的衣服、被褥、锅碗瓢盆也得一并焚毁。蝼蚁尚且贪生,何况这些人呢?他们住在天坑里,捉洞穴里的蝙蝠、蛇鼠、蝲蝲蛄为食,又开垦耕地自给自足,逐渐在画树灵庙周围形成了一个癞大风村子,打猎挖参的反倒不敢来了。起初这些人感恩戴德,但是久而久之,有几个心术不正的村民以为画树石匣中有宝棒槌,能够让他们身上的癞大风痊愈,庙祝却百般阻拦,不仅不让他们接近画树石匣,还要把他们撵出天坑。于是那几个村民怂恿众人打跑了庙祝,一拥而上去挖画树石匣,由此引发的地震,埋住了天坑入口。血蘑菇在山里那么多年,一直没找到马殿臣的天坑大宅,却在无意中找到了画树灵庙。他听老鞑子说过,历代萨满神官降妖除魔,将收来的悲子烟魂,尽数封入画树石匣。当年那些个癞大风,正是因为惊扰了画树石匣,所以一个也没逃出来。他按老鞑子传授的树葬之法,让自己与画树石匣合二为一,以此困住纸狼狐,又用鳖宝的分身将张保庆引至灵庙,助他一臂之力。这件事血蘑菇用了一辈子也办不成,对张保庆来说却易如反掌,只需张保庆念三遍牌位上纸狼狐的名号即可,事成之后,不仅《神鹰图》物归原主,吸金石也是张保庆的!关外金王马殿臣富可敌国,也不过坐拥九座金塔,吸金石则是天灵地宝,要多少金子有多少金子,世上再没任何宝藏能够与之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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