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ack白夜
发表于 2021-4-21 08:23:47
摸骨
对于阿兰来说,所有的人都是动物。
有的人是温顺的猫,有的人是凶猛的熊;有的人是孤傲的鹿,有的人是势利的狗;有的人是奔波的豹,有的人是翱翔的鹏;有的人是聒噪的雀,有的人是安静的鱼;有的人是富贵的麒麟,有的人是劳碌的牛。
阿兰自小双眼失明,十二岁之后,她全靠一双手去认识世间万物。
不同的动物,会拥有不同的人生。
麒麟多为官员,牛多为下人。雀大多遭遇口舌是非,鱼大多喜欢偏安一隅。豹常常背井离乡,鹏常常离群索居。鹿往往孤独寂寞,狗却多酒肉朋友。猫向来养尊处优,熊则常被利用。
判断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动物,阿兰只需要摸摸那个人的头骨,手骨,和脚骨,就有了八九分把握。
因此,许多人来找阿兰,想看看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骨头,会有什么样的人生。
在阿兰的世界里,这个世界没有人,只有动物和藏在人皮底下的动物。
但是,在阿兰十九岁那年夏天一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下午,她被一个人改变了想法。
那天的风很大,带着湿气。
刚刚还热得“知了知了”地叫着的蝉们都禁了声。
阿兰坐在家里,听到外面的树被吹得哗哗响。外面的人们叫着喊着收衣服收晒在地坪上的谷物。
就是这个时候,那个人走进了阿兰的家里,坐在了阿兰面前。
像之前的所有人一样,那个人将双手放在阿兰的手里。
阿兰只是轻轻一捏,额头就冒出了汗珠。
她居然摸不出那个人皮下面藏着什么样的动物!
这是她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她干咽了一口,强作镇定。
“把头伸过来一些吧。”阿兰说道。
那个人伸了头。
阿兰扶住那个人的额头,摸了摸那个人的头,依然一无所获。
“把鞋子脱了吧。”阿兰说道。
那个人脱了鞋子。
阿兰在那个人的脚上搭了一块干净的棉布,然后隔着棉布揉捏那个人的脚。阿兰从他的脚趾捏到了脚踝,然后收起棉布。
“穿上吧。”阿兰说道。
那个人穿上了鞋。
“脚骨薄者劳碌,厚者安逸。”阿兰缓缓说道。
“那我是劳碌还是安逸?”那个人问道。
阿兰笑了笑。
“你的脚骨,既不厚,也不薄。”阿兰说道。
她摸不出那个人的脚骨到底是什么动物的骨头,只好先找了这样的说辞。
“如此说来,我既不是劳碌者,也没有安逸的命?是平平庸庸之人?”那个人问道。
阿兰心想,他是不是故意来刁难我的?
阿兰以前不是没有遇到过刁难她的人。
自从她给人看骨相开始,就时常有人登门挑事。俗话说得好,同行是冤家。挑事的人目的明确,就是要让她难堪,让别人看笑话。
有人用猪肉包了牛骨头,外面套了袖子,假装自己的手,让阿兰看看他是什么手骨。
有人用缎子裹了狗头骨,戴在自己头上,假装自己的头,让阿兰看看他是什么头骨。
有人用袜子装了枯枝丫,塞在鞋子里面,假装自己的脚,让阿兰看看他是什么脚骨。
遇到那样的手骨,她便说:“这肉是好吃懒做的肉,这骨却是勤勤恳恳的骨。这人嘛,是没有好吃懒做的命,又不肯勤勤恳恳的人。”
来者听出这是在骂他,只好悻悻离去。
遇到那样的头骨,她便说:“这皮是吃肉的人才穿得起的皮,这头却是吃秽的人才有的头。可见这人嘛,虽然穿得人模狗样儿,却改不了吃秽的习惯。”
来者被骂得面红耳赤,羞赧而回。
遇到那样的脚骨,她便说:“张天师说,人是无根树,人的魂儿如树上的花。凡树有根,故能生发而开花,惟人身无根,生死不常。这树枝是枯掉的,看来这人时日不多了,尽早准备后事吧。”
来者碰了一脸的晦气,却不敢声张。
“实不相瞒,我不知道你是什么骨相。每一种骨相对应一种动物,每一种动物预示一种人生。因为不知道你的骨相,所以我无法告诉你将来有什么样的人生。”阿兰如实说道。
那个人沉默了,许久没有说话。
在漫长的沉默中,阿兰想起她十二岁生日那天,有个陌生人来到阿兰的身边,叹息道:“生得一副美人胚子,可惜眼睛看不见了!孩子,我教你一个手艺,保证你以后有口饭吃,还能保护自己。”
之所以阿兰觉得那个人是陌生人,是因为她以前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声音。
在十二岁之前,阿兰依靠声音来认识人。说话的声音,咳嗽的声音,走路的声音,甚至呼吸的声音,她都记在心里,以此区别这个人和那个人。
但是经常有人故意欺负她,那些人捏着脖子说话,改变声音,让阿兰不知道他到底是谁。
当一个她不知道是谁的人靠近她的时候,她会非常恐慌。
那个陌生人接着说道:“人是善于隐藏自己的。人的声音可以随时改变,相貌可以通过妆容暂时改变,甚至性情也会临时改变,对有的人温和恭维,对有的人残忍冷漠。唯一短时间里无法改变无法隐藏的,是人的骨头。我教你一种从骨头认识人的方法。学会了从骨头看人,比眼睛看人要准确千百倍。”
聪明的阿兰很快就学会了陌生人教的以骨识人的方法。
陌生人离去之前,阿兰问他:“我有一个疑问,人为什么会有动物的骨头呢?”
陌生人回答道:“人刚出生的时候,其实是有人的骨头的。但是做人很难的。在人世久了,人就难免越来越接近动物。”
自那以后,阿兰捏一下别人的骨头,就知道那个人是谁,还知道那个人以后的人生境遇。
人们对阿兰心生敬畏,果然没有人敢欺负她了。
她也因为给人看骨相而能养活自己。
black白夜
发表于 2021-4-21 08:24:10
“听人说你能通过骨相看到一个人的命运,我慕名而来。现在看来,我是白来一趟了。”那个人的声音中充满了失望。
阿兰从记忆中回过神来,听到那个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请等一下!”阿兰喊道。
脚步声在门口的位置停止了。
阿兰站了起来,说道:“我知道你是什么骨相了。”
“哦?”那个人的声音中有了一丝期待。
“我的师父曾经说过,人本来是有人骨的,但是做人太难了,难免渐渐变成动物的骨头。我给人看了这么多年的骨相,摸到过各种各样的动物骨头,从来没有摸到过人的骨头。我想……刚刚我摸到的骨头,就是人的骨头。”
“人的骨头?”那个人的声音中带着迷惑。
阿兰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然后说道:“是的。很多人活着活着骨头变成了动物的骨头。你不想这样,所以历尽沧桑,不屈服于生活和其他躲在人皮底下的动物。你不懂得隐藏自己,行走世间就如行走在猛兽横行的山林。有时候你会受伤,有时候你会孤单,有时候你会迷茫。有时候,你甚至不会怀疑他们,而会怀疑自己。所以,你来找我预测命运。”
那个人默不作声。
阿兰嘴角一弯,微笑道:“我说对了吧?”
那个人问道:“那你说说,我会有什么样的人生?”
“你会有一个不那么好,也不那么差的人生。”阿兰说道。
那个人问道:“那有什么意义?”
阿兰接着说道:“但是你会拥有一个你自己的人生。”
那个人问道:“请问,你自己的骨相是什么?”
阿兰浑身一颤。
她从来没有摸过自己的骨头。
那个人说道:“我来找你,其实是因为喜欢你好久了。我并不需要一个我自己的人生,我需要一个有你的人生。”
阿兰怔住了。
那个人继续说道:“既然你没有预测到我的人生里会有你,能否摸摸你自己的骨头,预测你以后的人生里是不是有我?”
她的双手颤抖起来,微微张开,又捏成了拳头。
她说道:“我现在回答你,并没有什么意义。我在这里呆了许多年,除了给人看骨相,没有去过外面,没有经历过人情世故。不如我跟你去人世间走一走,过些年岁,再摸摸我自己的骨头。那时候我再给你回答。如何?”
于是,那个人带着阿兰离开了阿兰的家。
多年后,阿兰带着那个人回来了。
许多人又来找阿兰摸骨。
阿兰摇头拒绝,称从此不再摸骨。
若是来者不依不饶,站在阿兰身旁的那个人就会瞪起发光的眼睛,胸腔里发出像野兽一样的呼噜声。来者被吓到,慌忙离开。
阿兰摸着那个人的头,含泪道:“骨相并没有高低之分。有的人之所以变成动物,是因为他们要守护他们在乎的人。他们希望被守护的人能拥有一身人骨。他们失去人生,是希望被守护的人能拥有自己的人生。”
black白夜
发表于 2021-4-21 08:24:30
野狐禅
悟道清晨起来,发现门前石阶上放着一朵红玫瑰。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昨天清晨他出门的时候就看到了一朵玫瑰,摆得端正,花朵红得像一团火,枝叶显然经过细心修剪。
那次他没太在意,心想也许是头一天上山来道观求医拜神的信客落下的。
道观里就他和他师父两个道士,师父已经老得走不动路了,天天坐在神像前的草蒲团上打瞌睡。道观里的事情都要他一个人操劳。除了维持道观的香火,他偶尔还给人看病。看病的手艺是师父以前教的。
今天这朵玫瑰依然红得像火焰,将悟道的心烫了一下。
悟道将那朵花捡了起来。他有些慌张,怕被早起上山砍柴的人看到。
但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师父。
他去给师父请安的时候,师父一眼将他看穿。
“有什么心事?”师父问道。
他便将门前有花的事情说了出来。
“定是……呵……妖怪送来的。”师父打着哈欠说道。
他吃了一惊,问道:“妖怪?”
师父懒懒地说:“现在不是玫瑰的花期,这玫瑰不是通过妖术保持到现在,就是其他东西幻化来的。”
他连忙去将扔了的玫瑰捡了回来,小心翼翼递给坐在草蒲团上的师父。
师父点燃一支蜡烛,将玫瑰往烛火上送。
呲——
他闻到了一股烧焦的气味。
玫瑰变成了一根蜷缩起来的狐狸毛。
狐狸毛红得晃眼,仿佛染了血。
他记起前些天下山打水的时候在路边看到一只受伤的狐狸,那狐狸浑身火红,让他担心路边茂密的已经枯萎的狗尾巴草被它纵火点燃。
他放下水桶担子,掏出草药,在手心搓了搓,放到嘴里嚼了嚼,然后敷在狐狸的伤口上。
狐狸双眼充满感激地看着他,目送他挑着晃晃悠悠的水桶下山去。
到了山下,悟道听山下挑水的居民说,昨夜有一户人家半夜听到鸡笼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去一看,看到一个人在那里偷鸡。鸡的主人不敢靠近,便拿了菜刀远远地扔了过去,伤了小偷。小偷痛叫一声,却变成了一只狐狸往山上跑了。
悟道听得一愣一愣。
那人问:“道长下山的时候可曾看到那只狐狸?”
悟道摇头说:“没有。”
那人说:“你若是看到了,记得告诉我。现在市集上的狐狸皮可贵了。”
上山的时候,悟道心中十分纠结。他本是治病驱邪的道士,怎么能欺瞒山下的善良居民呢?可那只狐狸太可怜,他不忍心它被人捉住扒了皮。一分心,他就绊到了一块石头,摔了一跤。桶里的水洒了一大半,他衣衫尽湿。
回到山上,师父看出了端倪。
师父问:“为什么心神不宁?”
他便跟师父说他在路上救了一只狐狸。可那只狐狸偷了山下人家的鸡。
师父说:“你有善心,不是坏事。狐狸是最讲究报答的,有过恩惠的人,它们必定报答。”
悟道说:“钱财如粪土,名利皆浮云。我一心修道,不需要任何报答。”
师父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悟道听着别扭,小声道:“这不是骂人的话吗?”
“报恩和报应都是这样。当年我就……”师父咳了一声,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就咽了回去。
师父病了之后记忆差了许多,上午说过的话,下午就忘得一干二净了。上午就像是前生,下午就像今生。
悟道问师父:“会不会是上次那只狐狸送的?”
师父问:“哪次?什么狐狸?”
悟道本来想问问师父,如何解决天天收到玫瑰花的问题,见师父把上次的事情都忘记了,只好打消这个念头。
悟道决定在门口默坐到天明,等着那只红狐狸出现,劝它不要再送花了。
月影疏斜,微风徐徐,寒光重叠。
悟道上山十多年,这才发现道观的夜晚是如此的美。
三更刚过,困顿之中的他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由远及近。
睁开眼来,他看到一只火红的狐狸来到了石阶上,像人一样跪坐在他面前。
它伸出爪子,在身上拔了一根狐毛,在月光下晃了晃,便幻化成了一朵火焰般的玫瑰。
“你把花收回去吧,我跟随师父修行无欲无求的境界,不需要任何报答。”悟道淡淡说道。
狐狸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位曼妙女子,款款作揖道:“我们狐家最是讲究报恩。道长若是不收,奴家身心难安。奴家无以为报,唯有……”
悟道大喜,说:“好好好!”
他急忙站起,宽衣解带。
狐女羞涩难当。
悟道见狐女局促的样子,停止了解衣扣,问道:“怎么啦?你后悔了?”
狐女低下头,不敢看他,细声细语道:“我们狐家有恩必报,没有后悔不后悔的。不过道长你……是不是着急了些?”
悟道“啧”了一声,说道:“着急?你是不知道这山上有多孤苦寂寞。好不容易你来报恩了,怎么能错过?”
狐女的头垂得更低,她抬起手,解开了一颗衣扣。
black白夜
发表于 2021-4-21 08:24:45
悟道从自己解开的衣服里摸了摸,掏出一本毛边书来。
悟道欣喜道:“往日里我最爱看鬼故事,可是一个人不敢看。今晚有你作伴,我可以安心大胆地看了!”
狐女愣住了。
悟道见状问道:“莫非你也不敢看?我虽为道士,进入山门之后却从未学过道术,只学了医术。所以我不敢看。你是狐仙妖怪,怎么也怕妖魔鬼怪呢?”
狐女耸耸肩,将解开的衣扣又扣了回去。
“我怕的不是鬼故事里的鬼,怕的是鬼故事里的人。”狐女说道。
“你还怕人?”悟道惊讶道。
狐女说道:“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鬼作祟大多是因果报应,简单得很。人作祟大多是为名为利,不可捉摸。说起来,人比鬼可怕多了。”
悟道想了想,点头说道:“有道理!既然你怕,那就算了吧。”
说完,悟道将毛边书往怀里塞。
狐女抓住毛边书,说道:“看吧,看吧。来都来了。”
于是,悟道摊开书,认真地看起来。
月光明亮,照得大地如白昼一般。
狐女哈欠连天。
第二天早晨,悟道给师父道安。
师父忽然摸了摸胸前的衣服,眉头皱起来,好像想起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
悟道问:“师父,怎么了?”
师父说道:“我三十年前看过一本鬼故事书,今天好像不见了!”
悟道一愣,仿佛看到一个记起了前世的人。
那毛边书确实是师父的,放在香案上好多年了,蒙了厚厚一层灰。悟道是在一次打扫香堂的时候发现这本书的。
悟道当时问过师父:“这是您的东西吗?”
师父当时坐在草蒲团上闭目养神,眼睛都不睁开,就说:“这世间没有什么东西是我的,都是身外之物。就连这肉身,也不是我的。它迟早化为尘土。”
悟道拍掉书上的灰,自己收了起来。
山上的日子实在无聊,有本书打发时光也不错。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毛边书里写的都是妖魔鬼怪,他看了一页,就做了一夜的噩梦。从此以后他不敢一个人看了,却也舍不得扔掉。
悟道也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时候师父突然想起那本毛边书了。
悟道不敢欺瞒师父,急忙把昨夜看过的毛边书拿了出来,放到师父手里。
“在这里。我给您收着呢!”悟道说道。
师父恢复了平静,放心地吁了一口气。
悟道纳闷地问道:“师父,您不是说,这世间没有什么东西是您的,一切都是身外之物吗?您怎么突然挂念起这本书了?”
师父抚摸起了卷的毛边书,说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这世界物器都是水中月镜中花,肉身是梦幻泡影,唯有情是真实存在的。有情者,为有情众生,如我们;无情者,为无情众生,如草木。这书是三十年前一只野狐送给我的。”
悟道问:“那野狐为什么送这本书给你?”
师父陷入回忆,将毛边书的来历一一道来。
三十年前的冬天,这里落了一场百年难遇的大雪。我去山下给人看病,回来的路上遇到一只饿得皮包骨,即将冻死的野狐。那狐狸浑身雪白,要不是被我踩到,我都看不出它到底是狐狸还是雪。
那年狐狸闹灾,山下许多人家的家畜被狐狸咬死偷走。或许它们有灵性,早早预料到那年冬天漫长且寒冷,所以囤积过冬食物。
我本不想管这害人的野狐,但念在踩了它一脚,或许它最后不是冻死,而是被我踩死的。这罪孽在我。于是,我将野狐抱了回来。那时柴火已经烧尽,无法给它取暖,我便盖上被子,抱着它入眠。
谁料第二日醒来,被子里的野狐变成了一位姑娘!
我羞愧难当,又懊悔多年修行,无欲无求,竟然一夜被破。
那姑娘却笑我道,我们狐类羡慕人间情爱,才修得人身。可见情爱也是修行之道。若是像你这样无欲无求,恐怕修不得人身,只能修成草木!
我斥道,你这是不得法的野狐禅!
那姑娘不怒不恼,反而说,我修的是野狐禅!你修的是木头禅!你还不如我呢!
我赶她走。她却不走,说非得报了恩再走。
她在这山上住了半个月。等我要留她时,她却要走。
她说,恩情已报完,一年后她要度雷劫,现在要去找能够躲避雷劫的地方。
我说,那过一些时日再走吧。
她说,她怕的不是雷劫,她怕的是人言。人言可畏,山下已有许多人说山上的师父被狐妖魅惑,你看,好多天没有人上山来找你看病了。
临走那天,她送了这本书给我。
她说,这书里写的虽然是妖魔鬼怪,道的却是七情六欲。我本一愚昧野狐,因为被书中之情打动,动了心,有了情,这才修成人身。后来我忘了其中的故事,只记住了其中的情。这世间我想也是如此,人都会被忘记,只有情才会流传。没有被忘记的人,也没有人记得他们的模样了,只记得他们曾经有过怎样的情。因此,你修的无欲无求,才是不得法的野狐禅。
她走后,我开始看书,看得流泪满面。
最后几页我一直没看,怕看完了,就没有念想了。
话刚说完,一根火红的狐狸毛从书页间落下,着地时化成了一朵玫瑰。
悟道连忙解释道:“师父,昨夜有狐狸来报恩,陪我看了一夜的书。”
师父问:“狐狸呢?”
悟道说:“天明之前下了山。”
师父问:“那你还不赶紧下山去?”
悟道说:“我要跟师父学会放下执着,达到无欲无求的境界。”
师父用书敲了一下悟道的额头,喝道:“还跟我学什么野狐禅?无欲无求不是放下执着,而是你想要执着什么的时候,却发现没有什么值得执着了!”
悟道狂奔下山,却不见狐女的踪影。
见了人,他也不敢问,怕别人发现狐女。
寻到太阳落了山,月亮上了树,悟道垂头丧气地回到山上,坐在石阶上看着满天的星星。
不一会儿,一个赤红色的窈窕身影走了过来,在石阶前停住。
“恩情虽已报完,但昨夜的鬼故事挺好看的,今夜能不能陪我一起看?”狐女问道。
black白夜
发表于 2021-4-21 08:25:11
翠雀
罐儿第一次解梦,找的是城外二十四里一个破庙里的老人。
罐儿说:“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窗外有只鸟雀不停地叫。梦里的我困得很,被那鸟雀叫得想睡却睡不着。于是我起了床,拿起书桌上的砚台,打开窗户,看到了那只绿色的鸟雀。我一气之下将砚台朝那鸟雀扔了过去。砚台里还有未干的墨汁,墨汁脏了我的手。砚台打到了那只绿色的鸟雀,鸟雀落了地。我顿时心下慌乱,觉得自己过了分,不该拿砚台打它,伤它性命。我急忙打开房门,跑了过去。”
说梦的时候,罐儿不时地瞥一眼那位坐在大殿上打瞌睡的老人,生怕老人没有听进去,又不敢上前摇一摇,看看老人睡着了没有。
城里人都说这位老人会解梦,罐儿也没当过真。要不是这个梦让他感到害怕,他绝对不会坐着一路颠簸的马车到二十多里外的这个既不遮风也不挡雨的破庙里来。
来的路上,罐儿听赶马车的人说,这老人既不是和尚,也不像道士。谁都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什么时候来的。这老人就像是破庙里台阶上长的青苔一样,在一次雨后或者在一个夜晚之后,自然而然地出现在大殿里。没有来处,不知去处。
老人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总是垂着脑袋。要不是偶尔蠕动一下嘴巴,他就成大殿里的雕塑了。
老人虽然看上去瘦骨嶙峋,跟晒枯了的树根似的,但是曾有五六个熊腰虎背的壮汉想把他抬到大殿外晒晒太阳,一起使劲却不能将他挪动。
有人奇怪地喃喃道:“怎么这么重?莫非他在这里生了根不成?”
老人打了个哈欠,懒懒地抬起眼皮看了看这五六个好心人,挪了一下屁股,又闭着眼睛打瞌睡了。
罐儿听赶马车的人这么说,对之前的传言更信了几分。
他也更相信这位老人可以给他解梦。
罐儿继续说道:“我跑到外面一看,那只绿色的鸟雀掉落在树底下,墨汁染脏了它的羽毛,它受了伤,躺在那里,可怜兮兮地看着我。我跪在它旁边,将它捧在手心。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无比悲痛,仿佛这鸟雀是我的亲人。我哭得无法抑制,心口疼得如被扎了一刀。”
罐儿说到这里,又忍不住流出泪水来。梦里那种刻骨铭心的疼痛,仍然记忆犹新。那种悲痛如此真实,仿佛那不是梦。即使梦醒之后,他仍然十分失落,像是失去了最心爱的人。
虽然他还未曾有过心爱之人。
大殿上的老人发出“嗯嗯嗯”的声音,仿佛正在梦呓,又仿佛刚从梦中醒来。
“那种感觉就像……我亲手杀死了自己最爱的人一样。可是……此生我还未曾爱过什么人。一个未曾爱过的人,怎么会有失去爱的悲痛呢?”罐儿问老人道。这是他觉得这个梦奇怪的地方。但是让他更为惊讶的,并不是这种未曾拥有却体会到失去的悲痛。
老人没有回答他。
“我从梦中哭醒。原以为这就是一个梦。起床的时候,我看到手上有墨汁,还不觉得惊讶,心想可能是昨晚洗手时没有洗干净。可是起床后,我看到书桌上的砚台碎了。昨晚我还用它研墨写字来着。走出门外,在梦中鸟雀掉落的地方,我居然看到了一根翠绿的羽毛,羽毛上竟然染了墨汁!”
罐儿激动地说道。
老人的眉头一皱。
“先生,您说说看,我明明是在梦里打了那只鸟雀,怎么会在醒来后看到砚台碎了,树下还有跟那只鸟雀一样的羽毛?”罐儿不安地问道。
老人终于说话了。
“可能是你梦里的鸟雀飞出来了。也可能是鸟雀飞进了你的梦里。”
老人的声音无比沧桑,让罐儿有种身在老林里睡觉,却听到了来自海边的浪涛声的错觉。
罐儿焦急问道:“梦里的鸟雀是虚幻的,醒后的鸟雀是真实的。它怎么会从真实飞到虚幻里去?或者从虚幻飞到真实里来?那么,它到底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是存在的,还是不存在?”
这时,一阵风吹进了大殿。地上的灰尘扬起,房梁上的灰尘扑簌簌地落下。
罐儿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风过后,大殿依然到处都是灰尘,仿佛没有任何变化。
老人问道:“刚才起风了吗?”
罐儿点头,说道:“起风了。”
老人说道:“是你刚才打了一个盹儿,梦到起风了。”
罐儿瞪眼道:“刚才我打盹儿了吗?”
老人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说道:“不用执着于刚才有没有起风。只要是过去了的,都跟梦一样不真实。”
罐儿迷惑道:“我不明白。”
老人缓缓说道:“我给你讲另一个梦,你就明白了。”
罐儿点头。
老人说道:“在你来之前,有位姑娘刚找我解完梦。她说,她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是一只鸟雀,浑身翠绿。她飞呀飞呀,飞了好久好久,觉得累了,落在了一棵树上。树旁有个房子,房子的窗户开着。她看到窗户里面有个人正在睡觉。一看到那个人的脸,她惊喜万分。那是她魂牵梦绕的人啊!”
“那位姑娘说,虽然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人,并且是在梦里,但是她确定这就是她魂牵梦绕的人。一见如故,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第一次见,就如故人。她激动得不能自制,她说她害怕梦醒后不能再见到这个人,于是在枝头奋力啼叫,希望引起这个人的注意。”
“这个人果然起了床,朝着窗户这边走了过来。她欣喜不已。她没注意到这个人手里拿着一个砚台。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这个人已经将砚台扔了过来。她躲避不及,脑袋被砚台击中,一阵晕眩,她从枝头掉落在地。”
罐儿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老人继续说道:“那位姑娘说,她躺在树底下,身上的羽毛被砚台里残留的墨汁染了。这一刻她终于想起来,前世她是宫女,一次不小心将砚台打翻,将皇上心爱的白鹳羽毛弄脏了。这是杀头的罪,她吓得不知如何是好。白鹳看了看她,似乎感觉到了她的恐惧。它以喙咬住弄脏的羽毛,将羽毛硬生生扯下,然后将羽毛放在了她的手上。她知道这是一只有灵性的鹳,跪地磕谢救命之恩。”
“到了晚上,一个少年闯入她的房间,少年风度翩翩,穿着镶着黑边的白袍。在守备森严的宫中,陌生男子是不可能自由行走的。她吓了一跳。少年小声道,我虽然扯掉染了墨的羽毛,但伤口越来越严重。你能不能给我敷药?”
“姑娘明白了,原来这个少年是白鹳。她赶紧拿出自备的药来,敷在少年的伤口上。从此以后,少年常来她这里。两人渐渐生出宫中禁忌的情愫。好在少年来无影去无踪,宫中没有人发现异常。几十年后,她红颜老去,被开恩放出宫外。出宫前,皇上念及她多年苦劳,问她想要什么恩赐。她说,别无他求,但求白鹳。此时那只白鹳也垂垂老矣,皇上早已不如先前那样喜欢了。皇上问道,良田你不要,宅院你不要,要白鹳做什么?她将白鹳当年撕扯羽毛的事情说了出来。事已久远,皇上自然也不追究了,同意让她带走白鹳。”
“回到老家后,他们终于获得自由。但是她见少年渐渐有了白发。她问道,你该是得道的精灵,怎么也会老去?他说道,虽名得道,实无所得。道不过是为了找到自己。以前我想修行,现在只想做一个普通人。”
“临终前,她迟迟不舍得闭上眼睛。她握着他的手,担忧地问道,以后我们还会相见吗?他说,这不过是一个梦,梦醒后,很多人会忘记自己做过什么梦。她悲伤地说道,那我以后还能梦到你吗?他笑着说,你是我做梦都想见到的人。”
罐儿泪流满面。
老人停了片刻,说道:“那位早上来找我解梦的姑娘说,没想到昨晚居然真的梦到了他!可是他没有认出我。但是他从房间里出来后,将我捧在手心,居然嚎啕大哭。我想他应该是想起来了。我一高兴,就从梦中醒了。”
罐儿再也忍耐不住了,他问老人:“那姑娘有没有说名字?”
老人摇头。
black白夜
发表于 2021-4-21 08:25:27
他问:“那姑娘家住哪里?”
老人摇头。
他问:“那我如何才能找到她?”
老人说:“她来时带了一朵花,走时留在这里。”
老人指着大殿的香鼎。
落满灰尘的香鼎上果然有一朵蓝色的小花。
刚才风吹进来的时候,尘土飞扬。那朵小花也应该吹走了才是。可是那朵小花仍然安安静静地搁在香鼎上,花上也没有灰尘。
罐儿心想,难道刚才我确实打了盹儿?风是梦里吹出来的?
老人说:“这花名叫翠雀,因为形似飞燕,又叫飞燕花。有诗言,西飞燕,东流水,人生倏忽春梦里。因了这句诗,据说这花能让人穿梭于真实与梦幻之间。”
罐儿情不自禁地走进香鼎,将手伸向翠雀。
老人说:“她是你梦中人,你若是拾起这花,就会进入梦中。这里便没有你了。你考虑好了吗?”
罐儿毫不犹豫地拾起香鼎上的花。
这时,大风骤起,尘土飞扬,迷了他的眼睛。
“瓦罐者,土也。鹳雀者,鸟也。花是土做的梦,鸟是人做的梦。翠雀是鸟亦是花,是真实亦是梦。”他听到老人的声音变得洪亮,却越来越远。
风过后,他睁开眼,老人不见了,周围不再是破落的庙,而是富丽堂皇的所在。
罐儿看到一位姑娘端着一个砚台慌慌张张地朝他走了过来。
罐儿正要喊她。
她的手一抖,砚台翻了,墨汁溅出,洒了几滴在他身上。
罐儿低头一看,身上的衣服不见了,却长了一身好看的羽毛。除了翅膀边缘和尾部有黑色羽毛外,其他地方的羽毛洁白如雪。落在白色羽毛上的墨汁煞是显眼。
姑娘脸色煞白,浑身哆嗦,惊恐地自言自语道:“完了完了!这是刚进贡来的白鹳,皇上非杀了我不可!”
—END—
black白夜
发表于 2021-4-22 13:52:56
第七魄
有一户人家生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出生时双拳紧握,像是手里攥着什么东西。
在不伤害他的手的前提下,他的父母想了各种办法打开他的手,可是都没能打开。
这孩子从小就体弱多病,长大一些后,走着走着就倒了,吃着吃着就能睡过去。他的父母请了无数的郎中给他看病,可是没人知道这是什么原因。
后来有人说,可能是因为他的双手从不打开。虽然说不上他的双手跟他的病有什么联系,但是他的父母也觉得这是唯一的希望。
时光飞逝,眼见这孩子长成了少年。
少年的二姑母随着姑父在外做生意,在外地打听到一个姓杨的高人。二姑母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将少年带过去让高人看看。
这个姓杨的高人一见少年就说,他只是路过人间的过路人。
二姑母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高人说,他天生三魂六魄,比正常人的三魂七魄少了一魄,所以导致经常昏厥,恐怕命不长。
二姑母听后深信不疑,便问,有什么破解的方法没有?
高人说,天生少了一魄,这是天命,人为难改。
二姑母磕头求救。
高人连连叹气,奈何二姑母长跪不起,磕头不停,只好点头答应出手相救。
高人取了一些少年的头发,用红布包装了起来,然后去了附近的一个庙,将那红布包绑在了香火案桌的桌腿上。
二姑母问,这有什么作用?
高人说,人为难改,自然只能求神。怕神不救,所以把他绑在桌腿上,和神一样接受人人跪拜,分享香火。这样的话,等于让他认神做了干儿子,或许有效。
二姑母一听,害怕红布包没绑紧,又找了一条绳来,五花大绑一般将那红布包捆在桌腿上,这才放心。
少年回去之后,并没有什么变化,仍然是走着走着就倒了,吃着吃着就能睡过去,天天无精打采。
但是从那之后,他常常做梦,梦见自己被绑在一个香火案桌的桌腿上,动弹不得。
几个月之后,到了夏天,天气炎热。
少年躺在竹床上乘凉时又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被绑在桌腿上,无法动弹。香火案桌前有人跪拜,那人手里捏着点燃的香。少年闻到香气,很是享受。那人跪拜完毕,走近香火案桌,将香插入香鼎。一截香灰从香鼎落了下来,恰好落在他的手上。香灰滚烫,烫得他瞪眼咬牙,五指张开,身体却纹丝不动,只能忍受。
那个跪拜的人似乎感觉到了异常,朝香火案桌下面看了一眼。
在此之前,少年无数次梦到过有人跪拜,但是没人注意过香火案桌下面五花大绑的他。
可是这次有些不同。那个跪拜的人居然注意到了他。
少年也抬头来看那人,发现那人是一位姑娘。姑娘穿一身青色绸衣,衣上有许多黄色小点,小点熠熠生辉。有风从大殿外面吹来,姑娘身上的绸衣飘动,熠熠生辉的小点起起落落。
姑娘看到了他,朝他微微一笑,然后对着他的手,轻轻一吹,香灰散去。
他正要说谢谢,姑娘却将食指放在了他的嘴上,示意他不要说话。
姑娘对着他的脸看了又看,一脸欣喜。
他看着姑娘,也越看越欢喜。
他们就这样四目相对,一句话也不说。香火缭绕,听着神殿外的雀叫虫鸣。
直到鸡打第一声鸣,姑娘才仓皇离去。
与此同时,少年从梦中醒来。看看外面,已是第二天清晨。
吃早饭时,他的母亲突然惊叫起来。
他的母亲看着他的手,语无伦次地说,你的……那个手……怎么可能……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张开了。
他的母亲抓住他的双手看,发现他的手掌心居然有字!
一只手掌心写着“路”字,一只手掌心写着“过”字。
他的母亲问,到底是路过?还是过路?
他也弄不清自己的手里为什么有字,这两个字到底按什么顺序念。
不过他并不关心手掌心的字,他心里一直想着梦中的那个姑娘。
自从做了那个梦之后,他一天比一天精神起来,不会走着走着就倒了,也不再吃着吃着睡过去。
后来他感觉到精力无处发泄,常常上山砍柴,下河摸鱼,不做一些耗费精力的事情就浑身难受。
他仍然常常做梦,仍然梦到自己五花大绑地捆在桌腿上。那姑娘不是每次他做梦的时候都出现,每次出现,他们都四目相对,不言不语。仅是如此,他感到无比快乐。
数年后,他的母亲要找人给他说媒,他一概拒绝,说他心有所属。
可他连门都不出,他母亲也不知道他心属谁。
时光飞逝。少年老去。
终于,一天晚上,梦中,姑娘与他对坐到天明。听到鸡鸣声,姑娘说道,此后恐怕不能来了。
暮年的他惊慌不已,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道,为什么?
姑娘见他说话,吃了一惊。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姑娘随即微笑说道,我是你那三魂七魄散去之后的一缕游魂,飘飘忽忽来到此地,染了香火,幻化成了萤火虫,有了道行。虽然如此,但我依然像萤火虫一样朝生暮死。今儿我早上与你相见,甚是欢喜,忍不住频频来看你。可现在日落西山,我此生已尽,怕是不能再见了。
他恍然大悟,说道,难怪我会活下来!原来你就是我缺了的那部分。
姑娘说是。
随即,他又疑惑道,怎么可能?我都活了数十年了,与你相见也有数十年了,怎么是早上相见,晚上告别呢?
姑娘说,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朝菌早上出生,晚上枯死。蝉春生夏死,夏生秋死。长也是一生,短也是一生。
他听不明白。
姑娘又解释道,梦里的时间和你生活的时间是不一样的,如同黄粱一梦,不过是打了个瞌睡,却梦到了数十年完整的一生。你的数十年,便是我这一日做的梦。有相知的人,数十年的人生也短暂。没有相知的人,一天也无比漫长。一生的漫长或短暂,并不是时间的长或短。不是吗?
那晚之后,他再也没有梦见过那姑娘,他走着走着就倒了,吃着吃着就能睡过去。
若是有人问起他的高龄。他便说“一日而已”。
人人笑他老糊涂了。
几年后,老人与世长辞。
盖棺时,一只萤火虫从门外飞来,穿过众人,落入棺中。众人正要驱赶,可那萤火虫飞进了老人的鼻子里。众人只好将老人与萤火虫一起抬走,入土为安。
他这一生,其实爱上的都只是他自己。我们呢?
black白夜
发表于 2021-4-22 13:53:30
气男
阿香的男人每天都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回家。
路上经过龙湾桥的时候,阿香的男人会买一袋糖炒栗子。
阿香不爱吃别的,就喜欢吃糖炒栗子。
每天傍晚,阿香就坐在屋前的枣树下面等她的男人带着糖炒栗子回来。久而久之,她不知道自己等待的是带着糖炒栗子的男人,还是男人带回来的糖炒栗子。
她当初嫁给这个男人,是因为这个男人的气味。
这个男人是医馆里的大夫,远近闻名,治好过不少病人,其中就包括阿香那长年卧病不起的父亲。
阿香还未出阁的时候,每次看到这个男人来她家里,就紧随其后。她并没有暗恋这个男人,她喜欢的是男人身后留下的中药气息。里面有黄芪、当归、甘草、陈皮等等混杂在一起的气味。
这种气味让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全感。
有时候,她在这个男人身后站久了,嘴角会忍不住流出口水来,好像这个男人是一罐熬煎好了的汤药,她是久病不愈的患者,恨不能将他一饮而尽。
这个男人是很喜欢她的。阿香能感受到。
他常来阿香家里给阿香的父亲看病,还不收医药费。
明眼人都知道,他来得着实勤了些,常常上一副汤药还没用完,他就来了。来就来吧,他还常带草莓来。他装模作样地看一看阿香的父亲,坐下来缓缓喝完一杯茶,还舍不得走。
阿香的父亲自然也知道这个男人的心思,出于感恩,也是出于对女儿一片好心,他劝阿香嫁给他。
阿香一想到这个男人身上的气味,就答应了。
阿香坐在迎亲的红轿子里的时候,心里还想着,我到底迷恋的是这个人,还是这个中药气味?
洞房那天晚上,阿香和他滚在一个被窝里时,他兴奋得像一只捕捉到食物的野兽,抱着她又啃又咬,而她一味地嗅着他身上每一处的气息。
她的动作引起了男人的注意。
男人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她说:“你身上有我喜欢的气息。”
嫁给这个男人后不久,她跟着她的男人去了那个散发着浓烈的中药气味的医馆。当各种中药的气息扑面而来时,她贪婪地呼吸,仿佛是常年吃不饱的人,忽然面前摆上了满汉全席。
男人将她向医馆里的老板、掌柜、伙计一一介绍。
这里的每个人身上都有中药气味。
她这才发现,原来这么多人身上带着她喜欢的中药气息!原来这个男人是如此普通,如此平庸。这个男人身上的中药气息不过如此,甚至相形失色。
从医馆回来之后,阿香闷闷不乐。
男人问她怎么了。她也不回答。
趁男人睡着的时候,她闻了闻,男人身上的中药气息,已经淡得若有若无。
第二天,男人给她带回来一袋糖炒栗子。
她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个?”
男人说:“早就知道了。以前我去你家,常带我最喜欢吃的草莓去,但是没见你吃过。我就问你父亲,你喜欢吃什么。你父亲说你从小喜欢吃糖炒栗子。见你最近心情不好,我就特意在龙湾桥买了一袋,希望你心情会好一些。”
从那之后,男人每次回来都会给她带糖炒栗子。
阿香心想,虽然他身上的气味让我失望,但是天天给我带糖炒栗子,也算是用心了。
从此以后,男人身上多了一种气味,糖炒栗子的香气。尤其双手上气味更重。
偶尔晚上醒来,阿香闻闻男人的手,稍稍感到安慰。
男人常常很早就起来,在阿香还没有睡醒的时候就走了。
阿香有时候头天晚上的糖炒栗子没吃完,便留到第二天当早饭吃。
可是日子一长,阿香开始觉得糖炒栗子也没有那么好吃了。
以前她偶尔吃一次糖炒栗子,每一次都觉得香。
现在天天吃,反而吃腻了,不觉得香了。
如此大约半年后,有一天,阿香在枣树下等到太阳落了山,桌上的饭菜已经凉了,也没见她的男人回来。
太阳落山之前下了一阵暴雨。
阿香心想,或许是路上躲雨去了,所以回来得晚。
阿香热了饭菜,自己先吃了。又等了一会儿,仍不见男人回来。她洗了脸,洗了脚,吃了两颗昨天剩下的糖炒栗子,然后漱了口,就回到床上睡觉了。
半夜时分,阿香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她打开门来,站在门外的是她的男人。
男人身上湿透了,抱着肩膀哆嗦。
阿香问:“这是怎么了?”
男人并不回答,将手里的糖炒栗子递给她。
阿香接过糖炒栗子一看,袋子里都是水,栗子都泡在水里。
阿香眉头一皱,说道:“这还怎么吃?”
男人像是没有听见,将湿漉漉的衣服脱下,里面的衬衣却不换,澡也不洗,一头扎进了被窝里。
阿香将糖炒栗子扔在墙角,回到床边,在男人身边放了一个茶壶,然后在茶壶的另一边躺下。茶壶搁在她和男人之间,与他保持一个茶壶的距离,免得碰到他身上的水。
阿香即将再次入睡的时候,叮当一声响,男人碰倒了茶壶。
还没等阿香反应过来,男人就扑在了她的身上。
阿香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鱼腥味。
这气味让她感觉非常陌生。她紧张地抓住男人的肩膀,将他推开。
男人又扑了过来。
black白夜
发表于 2021-4-22 13:53:54
她一边抗争一边说道:“你身上怎么会有这种味道?”
男人吸了吸鼻子,问道:“什么味道?”
她撇开脸,说道:“你身上有一股鱼腥味。”
男人又吸了吸鼻子,茫然道:“哪有什么气味?没有啊!”说完,他又想要跟阿香亲热。
阿香再次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推开,问道:“那你身上原来的气味呢?”
男人更加茫然,不耐烦地问道:“我身上原来有什么气味?”
阿香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自己身上的气味,你不知道吗?中药的气味!”
男人皱起眉头:“中药的气味?”
阿香点头道:“是呀。”
“我以前身上有这种气味吗?”他问道。
听到他说这样的话,阿香感觉跟她睡在一起的不是她的男人,而是另一个人,一个长相跟她的男人一模一样,却不是她男人的人。
这让她惊恐万分。
“你到底是谁?”阿香吓得坐了起来,背靠在床头。
“我还能是谁?我是我啊!”男人推开阿香的手,反过来抓住阿香的肩膀,要将她按下去。
阿香奋力挣扎,可是那个男人的力气太大了。
这让她对那个男人感到更加陌生。以前只要她抗拒,她的男人是不会强迫的。
第二天早晨,阿香醒来之后,那个男人还在打着呼噜。
往日里,阿香醒来之前,她的男人就已经出门去医馆了。
阿香将男人摇醒。
男人睁开眼来,不高兴地看了看阿香,说道:“这大早上的,你把我吵醒做什么?”说完,他蒙头又睡。
阿香说道:“今天你不去医馆吗?”
男人立即翻身起床,脸也不洗,口也不漱,穿上昨晚脱下的湿衣服,急匆匆夺门而出。
男人走后,阿香心神不宁。
隔壁老婆婆过来要她帮忙将线穿过针眼,阿香穿了好几次也没有穿成。
老婆婆问:“阿香,你这是怎么啦?”
阿香放下针线,将昨晚异常的事情说了出来。
老婆婆一听,拍手道:“哎哟,不得了!”
阿香忙问道:“怎么了?”
老婆婆说:“昨晚来的恐怕不是你男人。”
阿香早有这种感觉,被老婆婆这么一说,顿时恐慌不已。
“怎么会不是?除了气味不对,其他地方没有差别啊。”阿香心里早已相信了老婆婆的话,但嘴上还犟着。
老婆婆小声道:“你没嫁过来之前的一些事情,你是不知道的。”
阿香好奇又害怕地问道:“什么事情?”
老婆婆瘪嘴道:“你男人小时候啊,算了一个命。算命的先生说,你男人有深水关,要少往水边去。总提心吊胆的也不行啊。你公公婆婆就问有没有破解的办法可以保平安。算命的先生就告诉了你公公婆婆一个破解的办法。住得远的人不知道,住隔壁的我如何不知道?”
阿香回想昨晚男人水淋淋的样子,不禁毛骨悚然。
“破解的办法起作用了吗?”阿香问道。
老婆婆说道:“问题就出在这里。那破解的办法其实很简单,捉一条鱼,绑上写了你男人生辰八字的红布,然后将鱼放生。这样那条鱼就做了你男人的替身,代替他过了深水关。鱼救了你的命,替你做了事,你也得替鱼做一件事,做一回替身。”
阿香惊问道:“难道昨晚他做了一回鱼的替身不成?”
老婆婆嘶嘶地吸气,然后说道:“八九不离十。我一个远亲表姐,曾经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后来她肚子大起来,像是怀了一样。”
阿香惊恐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老婆婆说:“她家里人都以为有了喜,为她高兴。可是不到五个月,她就哭天喊地,说像是要生了。她家里人不信啊,但还是叫了接生婆来。结果你猜怎么着?”
阿香问道:“怎么了?”
老婆婆的声音更小了:“结果生了一脸盆的鱼籽下来!”
阿香吓得脸色煞白。
老婆婆安慰道:“这鱼怕是也想传宗接代。不过你别怕,龙湾桥有一位高人,我听那高人说,要是遇到这样的情况,就在怀孕的女人床边放一个砧板和一把菜刀。古话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放了砧板和菜刀,药不用吃,符不需画,该吃吃,该喝喝,过不了几天,肚子就会瘪下去。就是跑茅房多一点。”
老婆婆走后,阿香将厨房的砧板和菜刀放到了卧室床边。
可是她仍然不安心。
她走到龙湾桥,找到那位高人,将自己的遭遇和老婆婆说的办法说给高人听,想要验证破解办法的真假。
高人耐心听完之后,笑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你能直观感受到的东西,反而会让你迷失。你男人还是那个男人。当你喜欢他的时候,他就是好的,跟你喜欢的中药气味一样。当你不喜欢他的时候,他就是普通人,跟你喜欢的糖炒栗子一样慢慢变淡。当你讨厌他的时候,他就是怎么都不好的人,跟你讨厌的鱼腥气一样。”
阿香怀疑道:“可是我的感觉非常真实。他的变化也非常真实。”
高人道:“这个世界自始至终没有什么变化,之所以我们感觉到有变化,是因为我们自己的心境变了。比如龙湾桥的糖炒栗子,栗子还是那个栗子,但是你喜欢吃的时候,它是香的,你不喜欢吃了,它就不香了。”
从龙湾桥回来时,阿香自己去栗子铺买了一袋糖炒栗子,并嘱托栗子铺老板告诉男人,她已经买了,不用再买,早早回来。
那天太阳下山时,她站在枣树下,看着男人一脸欣喜地回来了。
阿香说:“累了吧,饭菜刚好。”
进门时,男人吸了吸鼻子,问道:“阿香,你不是不喜欢吃草莓吗?”
阿香问道:“怎么啦?”
男人说道:“你是不是吃草莓了?我在你身上闻到了一股草莓的气味。”
black白夜
发表于 2021-4-22 13:54:17
花瓶女
店铺开在西城的花店老板有点儿担心。
最近有个干干瘦瘦面色蜡黄的人,常常在太阳最烈的中午来到花店门口,踮起脚伸着脖子朝里面望。一看到花店老板拿着浇花的水壶出来,那人就赶紧离开。鬼鬼祟祟的。
前不久花店就丢了两个装在花瓶里面的女人。
对花店老板来说,这样的损失不算大。但是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长期这样下去,恐怕越来越多的人会来偷花瓶里的女人。
最让花店老板放心不下的,还是那个刚来不到一个月的新花瓶女。那个花瓶女已经被顾客定下,交了丰厚的定金。那个花瓶女要是被偷走了,花店老板无法跟顾客交代。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这城里出现了第一个装在花瓶里的女人。
城里的人们第一次看到一个半人高的花瓶里露着一个漂亮女人头的时候,还以为这是从异国他乡跑来表演戏法的魔法师。
结果花瓶里露着头的女人向少见多怪的人们说,她不是魔法师,她是花瓶女,虽然是人,却要像养花那样养她。她不食烟火,只喝清晨从花草上采集的露水。每天搬到阳光底下晒一晒,然后洒洒水,她就能活下来。
人们啧啧称奇。
花瓶女故意停顿了一会儿,等人们消化她说的话。
有个好奇的人敲了敲花瓶。
花瓶女急忙制止道,小心点儿!在花瓶里呆久了,手脚包括身体会退化。要是花瓶敲破了,我的内脏就会漏出来。那样就不好看了。
那人吓得赶紧缩回了手。
花瓶女的目光在人群里寻找,然后落在了一个衣着华贵的人身上。
花瓶女说道,在我的故乡,只有特别富有显贵的人家才能拥有花瓶女。越富有显贵的人家,拥有的花瓶女越多。在重要或者不重要的宴会上,他们会将花瓶女搬出来,一是装饰,二是彰显实力。一般人家可以买得起一个花瓶或者养得起一朵花,但是绝对养不起一个花瓶女。家里有个花瓶女,既彰显身份,又赏心悦目。
她这么一说,那个衣着华贵的人果然动心了。
那人问花瓶女的价格,价格自然高得离谱。那人毫不犹豫,将花瓶女抱走了。
从那之后,城里的花瓶女越来越多。
很多人为了虚荣而购买花瓶女。很多人为了虚荣而成为了花瓶女。
也有一些人开起了专门做花瓶女生意的花店。
生意做得最好的,要属西城的这个花店老板。
别的老板不过是做了个买进卖出赚差价的生意。这个西城的花店老板,却能将不那么好看的花瓶女养得越来越好看。寻常的姑娘经过他一番修剪调整,会变得貌美如花。只有貌美如花的姑娘装进花瓶里,才称得上是真正的花瓶女。
因此,很多女人心甘情愿被他装进花瓶里,待价而沽。
花店老板则天天要采集露水,喂养之后将店里的花瓶女一个一个搬到阳光底下晒一晒。
花店老板原来其实是卖花瓶的,并不卖花,也不养花。
城里出现第一个花瓶女之后,就有女人走进他的店里之后直接钻进花瓶里,或者挤进花瓶里。
有些花瓶太大,即使钻进去也成不了花瓶女。有些花瓶太小,挤进去的时候破了。
这样下去,花瓶的生意是没办法做了。
他便转行做起了花瓶女的生意。
可是店里来的不全是有钱的顾客,有时候小偷也会混进来。小偷是来踩点的,选一个满意的目标,晚上再来将白天看好的花瓶女偷走。
花店老板心里明白的。这些花瓶女跟花瓶和花还是有很大的区别。对于花瓶女来说,花店不过是一个进入富有显贵人家的跳板。
小偷偷走的不仅仅是花瓶女,还有花瓶女蜷缩自己之后祈求获得不一样的生活的愿望。
花店老板心疼的不只是损失,更心疼的是那些愿望落了空。花瓶里的女人为了获得看起来美好的生活,放弃了四肢和身体,到头来却被小偷截胡,竹篮打水一场空!
因此,当干干瘦瘦面色蜡黄的人屡次出现在店门口而不进来之后,花店老板开始担心起来。
页: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