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ack白夜 发表于 2023-8-31 09:25:28

5
重低音让五脏六腑都在颤抖。我把手中的圆珠笔放在桌上,抱住了头。面前是打开的英文习题集,两个多小时过去了,然而几乎毫无进展。

花女士的送别仪式已经过去三天了。我在叶山岬医院的实习也满了两个星期,已经到了关键的时候。这三天以来,我没有再在午后时分去由香里的房间,工作结束后,就在这六叠大的狭窄的休息室里学习。可是,挂在窗外的机器发出剧烈的轰鸣和震动,让人根本没法集中精力。

不,原因不仅仅只有这些。我狂躁地挠着头。我分明知道无法专心的理由——由香里满眼渴求地望着我的身影在脑海中闪过。

“今天下午来我房间吗?”

下午的巡诊结束后,由香里这样问我。我避开她的目光,含糊地说了句:“不知道。”

“错的是由香里,不是我。”

不经意间脱口而出的话,消失在机器嘈杂的声音中。

对由香里大发雷霆的事仍然在内心深处煎熬着我。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难以理解当时为何如此激动。

是因为由香里在言行上显示出了有钱人的优越感,还是因为自己的处境被别人当成了笑话?的确有这些因素,但又不仅仅是这些。

自己的怒火到底来自哪里?答案始终不得而知,这令我陷入焦虑的情绪。

我把双手撑在桌子上,顺势站起来。换换心情吧。

出了休息室,我沿着走廊向前走。这家医院的一层还有一间娱乐室,配有台球桌、飞镖,还有小型图书馆和带壁炉的会客厅。

既然已经花了那么多钱,给休息室做一下隔音处理不行吗?我暗自抱怨着,沿着走廊走向中庭,伸手去推那扇玻璃门,想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

屋外清冽的空气刺痛了皮肤,轻轻呼出的气息凝成一团团白雾。

暖和的日子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但今天仍然是二月的寒冷天气。我径直朝中庭的喷泉走去,站在喷泉前面反复深呼吸。

滞留在体内的热气逐渐被稀释。从喷泉中溅出的小水花随着风纷纷落在脸上。

我眯起眼睛擦脸,后脑勺突然被人打了一下。我慌忙转过身,不知什么时候,一位染着橘黄色短发的纤瘦女子站在了身后,扬起的手还没来得及放下。

“平白无故的,你打我干什么?”

“还问我干什么!”

一头橘色头发的女子——小由,按住我的头怒吼道。我被她咄咄逼人的气势震慑住,她歪着头气愤地瞪着我。

“你为什么在这儿?现在这个时间,你不应该在由香里的房间里学习嘛。你们之间发生的事,我都听说了。”

“……这些跟由小姐没关系吧。”

“怎么没关系!”

小由再次愤怒地提高了嗓门。

“由香里是我的恩人。生病以后,是她把我从恐惧又不知所措的状态中拉出来的。”

我想起前几天看到的“朝雾由”的病历。小由的脑袋中有一颗巨大的脑动脉瘤,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破裂,而且一旦破裂便会危及性命。正是因为有一位同样在脑袋里埋着“炸弹”的伙伴由香里,她才能努力地活下去。

“听说最近两三天,下午你都没去由香里的房间,对吗?”

“去不去是我的自由!”

小由从背后抓住我白大褂的衣领。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知道由香里心里多么难受吗?这家医院的宗旨是实现患者的愿望吧?你的所作所为却背道而驰!”

“听了那种侮辱人的话,我没办法装作若无其事。”

我甩开小由的手。

“侮辱?你以为由香里是为了羞辱你,才要替你还钱吗?”

“我知道她不是故意的。可是,无意识的羞辱也是羞辱,否则她就不会说什么替我还钱的话了!”

“你说的是认真的吗?”小由眯起眼睛。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

小由注视着我,那双大眼睛像极了由香里的眼睛。我下意识地闭上了嘴。

“由香里根本没有什么别的目的。”

black白夜 发表于 2023-8-31 09:25:43

小由一改之前咄咄逼人的气势,开始娓娓道来。

“她害怕外出,所以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画画。等待‘炸弹’爆炸的日子里,她也打算这样毫无意义地消磨时光。恰好在这个时候,你出现了。”

“我……”

“是的。对你来说,可能只是单纯地借用一下书桌,但在由香里看来却是翻天覆地的变化。跟你一起度过的时间,在她来说是全新的感受。是你改变了她一成不变、沉闷乏味的生活,所以她想向你表达谢意。”

“所以她才说要替我还债?”

“不然呢,那她该怎么做?”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小由似乎有些意外。

“由香里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答谢你。她有很多钱,却没有办法花掉,所以才想在死后帮你摆脱一直束缚着你的债务。”

“束缚?”

我皱起眉头反问道。小由像在苦笑似的,嘴角微微上扬。

“你是一位勤勉的医生,只要像大多数人那样认认真真地工作,即使不能过上有钱人的生活,也能还清债务,养家糊口。然而为了拿到更多的收入,你付出了别人难以想象的努力,身心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伤害。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你都被贫穷束缚着。当然,事实上束缚着你的还不仅仅是这个。”

小由别有深意的语气令人恼火。

“还有什么?想说什么话,你就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好了。”

“我想说的是,被这些东西‘五花大绑’的你令人心痛。由香里为了让你解脱,才想给你留下那笔钱。对如今的她来说,钱不过是存折上的数字,而这些数字现在第一次有了意义。”

说到这儿,小由稍作停顿,闭上了眼睛,之后又补充了一句。

“还有,由香里的生命……”

“……什么意思?”

“你和我都跟由香里年龄相仿,如果在这个年纪被宣告即将死亡……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小由望着被夕阳染红的天空。她的话令我无言以对。

“你当然不知道了,如果没有亲身体验过的话……从最初的不敢相信到感到恐惧,再到震惊,然后陷入无边无际的恐慌。平静下来后,该怎么说呢……大概是感到虚无吧,觉得自己的人生是不是没有意义了呢?”

“没有意义……”

“对。没生病的时候,本来以为会一直活到八十岁。从大学毕业,然后开始工作。这期间会遇到命中注定的人,和他结婚生子,一起养育下一代,就这样年复一年地过下去,在最后的日子里有家人守候在身边……我们的一生本来应该是这样的。然而,想象中的未来一下子消失了,之前的辛苦和努力全都化为了泡影。这时候就不免会思考,自己的人生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小由缩了缩肩膀,做出受到惊吓的模样。

“所以,我们慌忙开始探寻新的人生意义,想在仅剩的时间里留下点什么,或者是做点有意义的事。对由香里来说就是……”

“……让我解脱。”

black白夜 发表于 2023-8-31 09:25:58

我呆呆地接过小由的话茬。小由微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发。

“答对了。”

由香里的想法中有如此深刻的用意,出发点却是为了我……我仿佛听到血色从自己脸上消退的声音。

“不过,听到碓冰医生发怒的事,我居然有点开心。”

“为什么呢?”

“就算是因为没钱被揶揄几句,一般来说也不至于对患者发火。可见你在以前的人生中,因为金钱经历过太多不愉快的事。”

小由的话可谓是说中了我的心事。

“小由,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样焦躁不安吗?”

“哎,你果然没明白。”小由用指尖摸了摸我的脸颊,“碓冰医生,你是不允许自己因为由香里的死而受益。如果接受这个想法,会感觉自己好像在期待由香里死去一样。”

小由握着我的手。夕阳将她的脸映成淡淡的红色。

“你希望由香里好好活下去。”

我仿佛听到内心深处有玻璃破碎的声音。

是啊。正因为这样,我那时的情绪才会如此激烈。

“对了,碓冰医生,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呃?什么日子……”

“看吧,男人都是一样的。”

小由故弄玄虚地叹了口气。

“今天给由香里查房的时候,她没说什么吗?快,好好想想。”

在小由的催促下,我想起早上查房时的情景,顿时恍然大悟。我做完例行的检查正要出门的时候,由香里忽然轻轻地说:

“如果可以的话,今天下班前能顺道来我这儿一下吗?”。

“想起来了?由香里想向你道歉呢,还准备了好东西。”

“好东西?”

“去了就知道了,不要太吃惊哦。”

小由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背。

“多谢了。”

我朝她点点头,然后快步从中庭走回了医院。小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由香里就请你多多关照了。”

我一口气爬上三楼,敲响了由香里的房门,没等她回应就推开了门。

“由香里!”

我喊着她的名字走进去,但房间里却不见由香里的身影。

“由香里……小姐?”

想着她也许在洗手间,我又喊了一声,仍旧没人应声。此时,白大褂口袋里的无线电话响了起来。

怎么搞的,偏赶在这个时候。我皱着眉头接通了电话。

“碓冰医生,请马上到一层走廊来一下!”

电话里传来一位女子的尖叫声,听起来刻不容缓的模样。我双手拿着无线电话,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由香里因为痉挛晕倒了……”

电话从手中滑落,还没等它从地板上弹起来,我已经转身出门,飞奔着穿过长廊来到一层,焦急地左顾右盼。走廊深处的图书室门前,两位护士和小由正围着一位倒在地上的身穿天蓝色连衣裙的女子。

“出什么事了?!”

我跑过去,高声问道。

“还不清楚。她突然倒下了,然后开始痉挛。”

年轻的护士大声汇报,就是花女士病危时在场的那位护士。

“急救推车!”

我喊道,同时在由香里身旁跪下,一边用余光确认中年护士已经去拿推车,一边观察着由香里的情况。

她纤细柔弱的四肢像溺水者一样激烈地挣扎着,睁大的眼睛失去了焦点,牙关紧闭,口吐白沫。这是癫痫发作导致的全身强直性痉挛。

患有脑肿瘤或脑中风后遗症的患者,出现癫痫症状的情况并不少见。也就是说,因脑内病变产生的异常的电刺激会以某种特定的节奏扩散,从而影响整个脑神经系统。

由香里大脑中埋藏的“炸弹”,不知被落在哪里的火花引燃了,从而导致整个脑神经短路。

我触摸由香里的脖颈,颈动脉的搏动清晰地传到指尖。血压稳定下来了,但是呼吸呢……

black白夜 发表于 2023-8-31 09:26:18

“喂,由香里不要紧吧?”小由大声问道。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中年护士已经推着急救推车回来了。

“地西泮!镇静剂!快!”我声嘶力竭地叫道。

护士飞快地从玻璃瓶中把药剂吸入注射器,递给我。我用牙撕开注射器外面的塑料包装,左手用力拉开由香里连衣裙的衣领。从肩膀到胸口的布料撕裂了,新雪般白皙的肌肤露了出来。

当我把注射器对准由香里纤弱的肩膀的瞬间,年轻的护士突然高喊了一声:“等等!”

“怎么了?!”

我把叼在嘴边的塑料包装吐掉。

“由香里是DNR……能对她进行抢救吗?”

我拿着注射器的手僵住了。花女士死亡的情景在脑海里闪过。

那天,由香里把自己想象成了心肺功能停止的花女士,才用几近癫狂的态度阻止我做复苏治疗。

如果对由香里的病情置之不理的话,她的生命可能就此凋谢。可是,那是由香里本人的意愿……

我左右为难,感觉整个身体几乎要被撕成两半,不禁咬紧牙关。这时候,由香里的身影浮现在脑海里。她哀伤地望着窗外,低低地说:“我想做的事还有很多,却没办法……”

我把针头深深地插入由香里的肩膀,把镇静剂注入她的体内。

“碓冰医生,这样做没关系吗?”

我抬头看着失声惊呼的护士。

“DNR指的是在心肺功能停止的状态下,患者拒绝进行抢救。由香里的心脏仍然在清晰地跳动,不属于DNR的情况。全部责任由我承担,还有问题吗?”

“如果您这么说的话……没有了。”

年轻的护士轻声回应,移开了视线。

“碓冰医生,由香里她……”

小由问道。此时,由香里肢体的痉挛开始减弱,四肢剧烈的动作逐渐平息下来,紧咬牙关的痛苦表情也有所缓和。

“把她抬上推床,保持现状送回病房,为了防止再次发生痉挛,在点滴里添加镇静剂。”

护士们点点头,去取推床。

“由香里她……没事吧?”

小由一边捡起掉在地上的纸袋,一边问。

“不要紧,已经没什么问题了。”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小由用双手捂住脸,我用余光看着小由,朝由香里失去血色的面颊伸出手,她的体温从掌心传来。

black白夜 发表于 2023-8-31 09:26:35

由香里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着,缓缓睁开眼。

“能看到我吗?”

从墙壁反射过来的光照亮了房间。我坐在床边的竹椅上问由香里,她扭头看向我。

“碓冰医生?我怎么了……”

“你在一层的走廊里痉挛发作,因为接受治疗的关系,睡了很长时间。”

我指了指钟,表盘上的指针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

“你一直在这儿?”

“对啊,因为我是你的主治医生。”

“这样啊……”

由香里望着被灯影映成橙色的天花板。

“原来,我还活着……”

由香里的话中没有丝毫的情感,我不禁握紧了撑在膝头的手。

“在当时的情形下,我努力进行了抢救。”

“如果不抢救的话,我会怎样呢?”

“大脑可能会承受更大的损伤,呼吸也可能停止。”

“可能已经死了?”

“嗯,是的。”

我点点头。由香里沉默了几秒钟,把视线投向我。

“为什么要救我?我已经明确表示过,不想进行生命复苏的抢救啊。”

“我赶到的时候,你并非处于心肺停止状态。而且,你还不应该死,还不能死。”

“不应该死?”

由香里的目光忽然变得犀利。

“谁应该死,谁不应该死,难道是碓冰医生你决定的?医生就那么了不起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摇摇头。

“那为什么说我不该死之类的话?”

“因为你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在眼里。”

由香里微微皱起眉头。

“你一直关注着我?”

“由香里小姐,你跟花女士不一样,还有很多想做的事,你每天都用画笔把这些想做的事画出来。我不能对这样的人置之不理。而且,我……”

稍微停了一下,我把那句话说了出来。

“我不希望由香里小姐死去。”

由香里睁开眼睛,看了看我。那张脸上浮现出嘲讽般的微笑。

“不希望我死去……这完全出于您的私人情感吧?从职业的角度来说呢?”

“那个……”

“我的确还有很多想做的事。可是,这种事毕竟勉强不来。”

“不。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的,一定能!”

“你还真是个固执的人。”

由香里苦笑着朝我伸出右手。

“好吧,咱们俩就算扯平了。”

black白夜 发表于 2023-9-1 09:23:45

“扯平?”

“对啊。之前我说了失礼的话,今天你无视我的愿望进行了治疗。咱们俩就算扯平了,重归于好怎么样?”

“不错的交易。”

我握住由香里的手,心情舒畅极了,好像最近几天积淀在身上每个细胞里的污垢都被冲洗干净了一样。

“啊,对了,纸袋呢?”

两个人握手言和之后,由香里忽然慌慌张张地环顾四周。

“呃,没搞错的话,应该在床头柜的抽屉里。小由放进去的。”

由香里起身拉开抽屉,安心地呼了口气。

“袋子里装着什么?说起来,你为什么特意到一层去?”

“这个给你。”

由香里把纸袋递过来。

“之前惹恼了你,这个算是赔礼了。”

“赔礼?”

我接过袋子,里面放着一个系着蝴蝶结的小盒子。我取出那个设计精美的盒子,解开蝴蝶结,打开盒盖。

“这个是……”

里面装着许许多多做成蔷薇、蝴蝶、月亮、星星形状的小块儿。

“没错,是巧克力。今天是情人节哟。碓冰医生喜欢的话,就尝一尝吧。”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今天是二月十四日。

“多、多谢了。”

“不过,这个可是地地道道的人情巧克力,千万别误会。跟‘风流医生’谈恋爱的事,我才不干呢。”

由香里脸上露出小恶魔般的诡秘笑容。

“什么风流医生,拜托别这样叫了。”

我板起面孔,蔷薇形状的巧克力把脸颊撑得鼓鼓的。巧克力在口中迅速地融化,滋味萦绕在舌尖,淡淡的甜味和爽口的苦味一起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怎么样,好吃吗?”

由香里盯着我的脸。

“嗯,好吃。甜甜的,还带着一丝苦涩。”

“有甜有苦……怎么说呢,就像人生吧。”

由香里从我手中的盒子里拿出一颗巧克力放进嘴里。

“是啊,很像人生。”

我们沉默下来,一同品味着像人生般的苦涩滋味。

“今天又活下来了,真好啊。”

不经意间,由香里喃喃地说。

“如果刚才真的离开了,就不能跟碓冰医生重归于好了。而且碓冰医生也会难过吧,因为我是在给你送巧克力的路上离开人世的。”

“由香里小姐,你来一层,是为了给我送巧克力?”

“嗯。我本来是要到你的休息室去。”

“你倒在了图书室前面。”

“啊,是吗……果然。”

什么“果然”?我觉得莫名其妙,由香里却缄口不语了。

我抬眼看了看墙上的钟。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半。

“那么,我也该告辞了。接下来的事我会交代给夜班护士,安心休息吧。”

我刚要起身,由香里却从床上起来,拉住我白大褂的衣角。

“请……请在这儿多待一会儿,好吗?”

“怎么了?”

我再次坐回椅子上。

“……我害怕。”

由香里低下头,轻轻地回答。

“怕什么?害怕发病吗?别担心,点滴里面加入预防发病的药物了。”

“不是怕那个。”由香里微微地摇头,“死……从世上消失……这些都让人感到害怕。”

由香里无助的目光紧紧攫住了我的心。

black白夜 发表于 2023-9-1 09:24:00

“白天还好,可是一到夜里,在床上听着波涛的声音,便会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波浪声在头脑中回响,我感到大脑……或者说感到自己正在一点点地崩溃。”

由香里的脸上露出痛苦不堪的表情。

“毫无疑问,‘我’此时此刻就在这里……这种说法可能有些老气,但我能感觉到‘灵魂’实实在在地留在体内。”

由香里的双手在胸前交叠。

“可如果死了,这个‘我’会变成什么呢?会离开身体去其他地方吗,还是……像肥皂泡似的消失不见?”

由香里抱起双臂,仿佛把自己紧紧地包裹起来。恍惚中,我朝那瑟瑟发抖的羸弱的肩膀伸出手去,细微的颤抖传到掌心。

“肯定无法再思考,也无法再感受了。‘我’会完全消失,只有时间一直在流逝。越是想象这一幕,越是感到恐惧,最后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了……”

由香里用悲伤的声音诉说着,泪水盈盈的双眼凝视着我。

“这种恐惧已经到了能承受的极限。所以,我宁可在心脏停止跳动时不接受救治,就那样从世间消失。”

“可是,那样的话……”

“是啊,很矛盾吧。分明害怕死亡,却又希望快点死去,变得无知无觉。我知道这很矛盾,但的确是内心真实的感受。”

由香里擦掉眼角边的泪水,深深地叹了口气。

“啊,怎么会不知不觉说这些。一直以来,我都是默默忍受着。即便得了这种病,仍旧故作洒脱地活着。”

由香里一边自嘲,一边把手放在我按住她肩膀的手上。

“不知为什么,在碓冰医生面前,我就会变得无话不说。你果然是个花花公子。”

“我才不是什么花花公子。”

“那就是风流……”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吧。”

我打断了她的话,由香里不太自然地笑了笑,用袖口揉了揉眼睛。

“不好意思,说了些奇怪的话。多谢了。把这些都说出来,就轻松多了……那明天见啦。”

显然,由香里想用故作明快的语气送我离开,但是我并没有起身。

“往宿舍去的路黑漆漆的,味儿又难闻,而且天气还这么冷。反正已经这个时间了,今晚就当值班,在这儿留下吧。不过值班室太小了,待着难受。可以的话,我们在就寝前聊聊天怎么样?”

由香里瞪大了眼睛,她的眼眶还是湿润的。

“对了,我在这儿会打扰你吗?”

“当然不会!”

由香里一骨碌坐起来,握住了我的手。

我从极近的距离看着由香里,两个人的目光交融在一起。淡淡的灯光映得她脸颊微红。由香里的脸近在咫尺,是如此美丽,我几乎忘记了呼吸,就这样静静地凝望着她。

black白夜 发表于 2023-9-1 09:24:13

最终,我们同时低下了头。

“那个……不好意思。”

“嗯……”

由香里低声回应,声音小得如果不仔细听,就几乎捕捉不到。虽然有点尴尬,但我和由香里之间有一种莫名的温暖弥散开来,身体像浸泡在温热的液体里,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好像明白了。”

“什么?”

我自言自语,由香里不解地问了一句。

“我能理解由香里小姐为什么如此害怕自己的生命消失了。”

由香里愣住了。

“当然,我的情况不能跟你的相提并论。‘我能完全理解你的感受’,这样不负责任的话我也说不出来。但是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也莫名地恐惧死亡,因此常常睡不着觉。”

“什么时候的事?”

“刚考进医学院的时候。上一年级时,新生会跟医师一起临床见习一段时间。我是在急救门诊见习。”

由香里情绪平静,专注地看着开始讲述的我。

“在医院,重症患者源源不断地被送过来,每天都有人死去。看着这些,我就想——啊,人真的是会死的。”

由香里仿佛要说些什么,眯起了眼睛。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人当然会死,这件事连小孩子都知道。但那只是常识性的认知,跟面对真实的死亡不一样。”

“可能是这样。我在生病前,并没有认真考虑过自己会死。”

“所以,我开始陷入恐惧。跟你一样,担心自己什么时候就消失了。”

“碓冰医生是怎么克服这种心理的呢?”

“根本没办法克服。即使是现在,我还是会忽然感到害怕。”

由香里的脸上浮现出失望的神色。

“不过……”我继续说下去,“随着医学学习的深入,我的恐惧逐渐减少了。”

“为什么呢?”

“人的身体是非常复杂的。各个器官互相影响,保持着一种奇妙的平衡。其中一部分紊乱的话,生命活动就很容易停止。学习越是深入,越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人能活下来,生命活动能得以维持,是一个奇迹。”

“奇迹……”由香里把这个词重复了一遍。

“这当然是长年累月进化的结果,不过也有理论认为,这种奇迹般的平衡是偶然产生的。但在我看来,无论经过多长时间,如此复杂而美丽的构造也不可能偶然出现。”

“那么,我们为什么活着?为什么会在这里?”

由香里往前探了探身子。

“我也不清楚,但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或者谁的意愿在起作用。”

“那是……神吗?”

由香里压低了声音,好像在说悄悄话。

“这属于哲学或宗教的讨论范畴,很难一言以蔽之。不过我觉得,这个‘我’存在于这里,一定有特别的意义。想明白这一点,我逐渐不那么恐惧了,因为‘我’总有一天也会消失。”

“对于碓冰医生来说,那个特定的意义是什么呢?”

“在目前阶段就是拼命学习,不顾一切地攒钱。”

“什么啊,怎么突然转到这么俗的话题上了?”

由香里的唇边漾出苦笑。

“因为得先把欠款还上,才能让家人幸福啊,然后再思考‘我’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更本质的理由。”

“本质的理由……”

由香里叹了口气。

“我虽然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却不相信自己存在于这里是有理由的。我不仅一事无成,脑袋里还埋了颗‘炸弹’,伴随着对它的恐惧过日子——仅仅是过日子罢了。”

由香里用戏谑的语气说道,用食指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炸弹啊,我也有一颗。”

“什么?”

由香里轻轻蹙起眉头。

black白夜 发表于 2023-9-1 09:24:27

“之前的实习中,我见到过很多年纪轻轻的人因为事故或疾病死去。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都过着平凡的生活。所以我想,无论是谁,其实都怀揣着一个‘看不见的炸弹’,一个不知何时会爆裂的定时炸弹。”

“所以,为什么大家都能泰然处之,只有我害怕呢?”

“大部分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在这个国度,能真实地接触到死亡的机会其实是非常少的。”

“可是,碓冰医生注意到了那个‘炸弹’,对吧?”

“嗯,不过我选择了无视。”

“无视?”

“无论怎样,我们都无法阻止炸弹倒计时,一味地害怕只会失去更多,况且还有事等着我做,所以我只能往前走……即便是怀揣着一颗‘炸弹’。”

“碓冰医生是个内心强大的人啊。”

由香里哀伤地微笑着。

“可我做不到怀揣着‘炸弹’往前走。”

“不会的!”

我下意识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由香里仿佛被我吓到了似的,身体微微后仰。

“你不是每天都在画画吗?把自己想做的事画下来,我来帮忙,从画中选出你能做的事,然后一起去实现吧!”

“可是……如果离开医院,我可能会被袭击。”

由香里像在找借口似的自言自语。

“没关系的。你要是外出的话,我会陪着你。想谋害你的家伙看到有男人和你在一起,就不会轻易下手。而且小由告诉我,从中庭到宿舍有一条小路。就算有人监视你,走那条路出去也不会被察觉。”

我急切地想说服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何要这么努力。这间“钻石鸟笼”——困住由香里的牢笼仿佛有一股无形的魔力,让我情不自禁地想向她靠近。

我迫不及待地等着她的答复。由香里把脸转向窗外。月亮躲进了云层里,外面的世界被黑暗笼罩。终于,她望着外面开口了。

“碓冰医生,明天傍晚,我有个地方想去。”

“是医院外边吗?”

由香里转过身看着我,点点头。

“你可以和我一起去吗?”

“当然了。我是由香里小姐的主治医生嘛。”

“谢谢……我感觉身体轻飘飘的。”

由香里重新躺回床上。

“但是,眼皮却好像变重了。”

“是因为镇静剂起作用了。今晚先好好休息一下吧。”

“喂,碓冰医生。”

由香里闭上眼,把右手伸过来。

“可以等我睡着了再离开吗?那样我就……不害怕了。”

“好的,我留在这儿。”

black白夜 发表于 2023-9-1 09:24:47

我轻轻握住由香里那像玻璃工艺品般脆弱的手。

由香里微微睁开眼,带着戏谑的意味微笑着说:“这也是主治医生的工作?”

“嗯嗯,主治医生的工作。”

“唔,这样啊。”

由香里用意味深长的语气嘀咕了一句,再次闭上了眼睛。

我握着由香里的手,直到听到小鸟低吟般的鼻息声。



“没事吧?”

我一边用手电筒照着周围,一边朝气喘吁吁的由香里伸出手去。

“没关系。”

她沿着小路一步步往前走,并没有牵我的手。

第二天晚上七点多,我们沿着从医院通向宿舍的小路溜了出去。

“为什么外出不请假呢?被护士发现了,一定会引起骚动的。”

“不能请假,要保密。”由香里强调道。

我试图说服她,但由香里的态度很坚定。最后我只能投降。

慎重起见,我还是把应对紧急情况的药品和器具塞进了背包,避开护士,与由香里在中庭的角落会合,来到了这条小路上。

“其实呢,瞒着医院里的人偷偷去什么地方,也是我想做的事之一。碓冰医生不是要陪着我做想做的事嘛。”

由香里喘了口气。

“如果被发现了,而且你还跟我一起,恐怕要出大问题……”

“没事的。我跟护士们说了,今天想一个人待着,谁也不许进我房间。只要在九点的夜班护士查房前回来,就不会有问题。”

由香里爽朗地说着。然而在我看来,她不过是在拼命地掩饰自己的不安。

“重要的是这条路还要走多久?我真的有点累了。”

“一直通到宿舍前的大路上。”

我抬了抬下巴,由香里快步向前,穿过土路来到了人行道上。护栏的对面是有两条车道的单向省道。由香里站在人行道上神经质地左右张望,似乎想确认有没有人在监视自己。

由香里把穿在毛衣外面的外套的领子竖起来。她戴着宽檐的帽子,把长长的黑发塞进帽子里,大概是想乔装打扮,避免引人注意吧。

才七点多,路上的车依然很多。由香里背对着车道,从帽檐底下窥视四周,脸上的神情颇为紧张。

“没事吧?”

我走到她身边。对于有外出恐惧症的由香里来说,这是几个月来第一次接触医院之外的世界。

紧张是理所当然的。在街灯的照耀下,可以看到她脸色苍白。

“如果觉得辛苦,今天就先回去吧。”

“……没关系。”由香里细声回答。

真的没问题吗?我犹豫着指了指几十米外的巴士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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