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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人类之子》完结:25年没有新生儿诞生,世界会怎样?--作者:英国推理女王P.D.詹姆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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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慵懒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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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5-17 09:45:16 | 显示全部楼层
    付钱的时候,西奥对女人说:“感谢你收留我这个没有同伴、没有随身包裹的男人。有的人可能会不愿意这样做。”

    “噢,不用,见到你时我根本就不奇怪,我没什么可担心的。你是我祈祷来的人。”

    “我以前从未听说过自己是祈祷来的人。”

    “哦,可你这次就是。我现在已经四个月没有给客人供应过早餐和住宿了,于是觉得自己很无用。人老的时候没有比感觉自己无用更糟糕的事情了。于是我向上帝祈祷,让他指引我该怎么做,支撑下去是否还有意义。就这样上帝把你送过来。我总能发现,不知你发现没有,当人真正有麻烦、有难处,感觉承受不住的时候,只要祈祷,上帝就会回应。”

    “我没有发现,”西奥说着,排出一些硬币,“没有发现过,我没有经历过这种事。”

    好像没有听见他说的话一样,女人自说自话:“当然,我知道最终我将不得不放弃。小镇在慢慢死亡。我们并不是计划中的人口聚集区。因此新近退休的人再也不会来这里了,而年轻人在离开。不过我们不会有问题。总督已经答应每个人终老时都有人照顾。我希望自己能搬到诺里奇的一个小公寓里去。”

    西奥心里不由得想:她的上帝给了她想要的过夜旅客,可是她却要向总督要生活必需品。冲动之下,他问道:“你看了昨天这里举行的‘寂灭’了吗?”

    “‘寂灭’?”

    “在这里举行。船就在码头。”

    女人声音坚定地说:“我认为你肯定搞错了,法隆先生。没有什么‘寂灭’。索思沃尔德没有这种事情。”

    西奥感觉女人说完这话后急于让他离开,而他也正要走,于是再次向她表示感谢。女人没有告诉他名字,他也没有问过。他想说:“我住得很舒服。我肯定会回来和你度过一个短短的假期。”可是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回来,而她的善意所应该得到的远不止他这一个随意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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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5-17 09:45: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第二天早上西奥在一张明信片上写上“去”字,然后很小心地把纸精致地叠起来,用拇指压压折痕。一笔一画写这个字的时候似乎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他想象不出是什么,似乎是一种远比承诺见罕更大的承诺。

    十点刚过,西奥沿着鹅卵石路面的普西街朝博物馆走去。只有一个管理员在值班,和通常一样,坐在博物馆门口对面的一张木头桌子旁。这位管理员上了年纪,睡得很沉。他的右胳膊蜷缩在桌子上方,谢了顶的头布满斑点,支在胳膊上,灰色的头发根根直竖。他的左手看起来很干瘪,斑驳的手皮如肮脏的手套一样,将手骨松散地拢在一起。左手边是一本打开的平装书,是柏拉图的《泰阿泰德篇》。他可能是位学者,自愿轮值,保证博物馆对外开放而不拿报酬。他的存在,睡着也好,醒着也好,都无关紧要,没有谁会为展示柜中数量微乎其微的大奖牌去冒被遣送到流放岛的危险,谁又能,或者是会想要把庞大的“撒马发亚的胜利雕塑”和“萨莫色雷斯的胜利女神”抱走呢?

    西奥一直喜爱读历史书,是罕介绍他来塑像博物馆的。当时罕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就像有一个新的玩具室而急于炫耀宝贝的孩子般充满了快乐的期盼。西奥也被迷住了。即便是在博物馆里他们的爱好也不一样。罕最喜欢一楼早期古典主义男子塑像那毫无表情的严肃面孔。西奥更喜欢以较为柔和、流畅的希腊风线条雕塑为主的地下展厅。西奥发现,什么都没有改变。在高高的窗户透进来的光亮中,各种雕像成排站立着,像是已故文明的密密堆积起来的无用之物:无胳膊的躯干上脸色庄重、嘴唇傲气侧露,戴了头箍的额头上方梳理得很雅致的卷发;没有眼睛的诸神秘不示人地微笑着,就像是他们知晓比冰冷四肢传达出的欺人信息更为深刻的真相——文明起起落落,只有人存留下来。

    就西奥所知,罕离开大学以后再也没有来过这座博物馆。不过对西奥来说,这里已经成了他多年来的避难所。在娜塔莉死去和搬到圣约翰街后的那些可怕岁月里,这里给他提供了躲避妻子悲伤与怨愤的方便去处。他可以坐在其中的一把坚硬而实用的椅子上读书或思考,周围一派宁静气氛,很少被人说话声打扰。有时候会碰上成群的学生或者是个别的学生进到博物馆来,这个时候他就会合上书本离开。博物馆给他提供了一种特殊的气氛,不过前提是他一个人。

    在做自己要做的事情之前,西奥在博物馆转了一圈。部分是因为一种有点迷信的感觉:在这种静谧和空旷中自己也应该像个随意的游客;部分是因为自己需要重新看看曾经的快乐所在,看看这些雕塑是否依然能触动内心——公元前4世纪雅典一位年轻母亲的墓碑、抱着襁褓中婴儿的仆人、一个小女孩带着鸽子的墓碑……痛苦跨越将近三千年的距离在言说着。西奥看着,想着,回忆着。

    等他再次来到一层的时候发现管理员还在睡觉。狄阿多美诺斯的头部还在一楼展厅的老地方,可是看见这个雕塑的时候,西奥并没有像二十三年前初次见到时那么激动。现在的快乐是超脱的、理性的;而二十三年前他曾用手指抚过雕塑的额头,摸过从鼻子到喉部的线条,心里充满了敬畏和激动。在那些令人陶醉的时日里,伟大的艺术总能在他身上激发出这些感情。

    西奥从口袋里拿出折叠好的明信片,塞在这座大理石雕像的基座和支架之间,露出一点点的边缘,只有眼光尖且有意的人才能发现。无论罗尔夫派谁过来取,都可以借用一个手指尖、一个硬币或者是铅笔取出来。西奥不害怕其他人会发现,即便是发现了,上面的字也说明不了什么。在检查纸片的边缘确保可以看见的时候,他再次感觉到了在宾塞教堂里第一次感觉到的那种烦躁和尴尬。不过现在那种卷入荒唐无果的事情中的不情愿感没有那么强烈了。希尔达在浪潮中翻动的半裸身体,细细的哀号的人流,枪击打在骨头上的碎裂声。所有这些给哪怕是最幼稚的游戏都加上了尊严和严肃的色彩。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再次听到砸落下来的海浪的碎裂声,以及海浪退去时悠长的叹息声。

    自己在选择观众角色时有尊严和安全,可是面对着一些令人憎恶的事情时,人除了走上舞台别无他选。他会去见罕。他曾挨过精心考量之后的击打,他的身体曾像讨嫌的尸体一样被人在海滩上拖动、丢弃,这是他记忆中的屈辱。他去见罕的动机与其说是出于因“寂灭”而生的恐惧和愤怒,不如说是出于个人的屈辱,是吗?

    在经过桌子往门口走的时候,上了年纪的管理员惊醒,坐了起来。或许是脚步声刺醒了他半睡的大脑,使他警觉到自己玩忽职守。他第一眼瞥见西奥时,眼神中满是一种几近恐惧的害怕。就是这个时候,西奥认出了他。他叫迪格比·尤尔,是牛津墨顿学院的一位退休古典文学教师。

    西奥打招呼:“先生,见到你很高兴。你还好吗?”

    后一句问话似乎增加了尤尔的紧张。很显眼的是,他的右手开始不自主地击打着桌面,嘴里说着:“噢,很好,是的,非常好,谢谢你,法隆。我现在过得很好。我都是自己做事,你知道的。我住在伊夫雷路的租住房里,不过我过得很好。我自己做所有的事情。女房东不太好相处——不过,她也有自己的难处——可是我绝对不会麻烦她。我任何人都不麻烦。”

    西奥不由得想,他这是害怕什么呀。害怕密报给国家安全警察,说这里又有一位公民已经成了他人的累赘?西奥的感官似乎已经变得不可思议的敏感。他可以闻到他身上消毒剂微弱的刺激性气味,看见他下巴和胡茬上的肥皂沫,注意到半英寸长的衬衫袖口从他破旧的夹克中露出,虽然很干净却没有熨烫过。这个时候西奥想起来自己本可以说:“如果你住的地方不舒服的话,可以和我住在圣约翰街,那里地方很大,我现在是一个人,有人一起住我会非常高兴。”

    可是他毋庸置疑地告诉自己:那样不是给人快乐,这种提议在他人眼里有冒昧和显摆之嫌。而且楼梯成为他免除善意责任的方便借口,老人应付不了楼梯。希尔达就曾被认为应付不了楼梯。不过希尔达已经死了。

    尤尔此时还在说话:“我每周只过来两次,周一和周五,你知道的。我今天是替一位同事值班,干一些有用的事情真好,而且我喜欢这种宁静。这里和任何一座牛津大楼的宁静都不一样。”

    西奥不由得想,或许他会在这里坐在桌子旁静悄悄地死去。他还有更好的去处吗?这个时候他脑子不由浮现出一幅幅场景:这位老人依然坐在桌子旁,最后一位管理员锁上博物馆的门并插上门闩。岁月无声,绵延不尽。在那些视而不见的大理石眼睛的注视下,孱弱的肉体最终干瘪或腐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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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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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7 09:45: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2021年2月9日,星期二
    今天是三年来我第一次见到罕。约定见面没有费什么事,不过出现在视频上的人并不是罕,而是他的助手,一位近卫步兵第一团的中士。罕有男卫兵,有男厨师,有男司机,有一小撮专属武装,甚至从一开始在总督的庭院里就没有女秘书、女私人助理、女管家或女厨师。我过去曾想过这样做是为了避免性丑闻,还是因为罕所要求的是男人式的忠诚:等级森严,毋庸置疑,毫无情感。

    他派一辆车来接我。我告诉那位近卫步兵第一团的中士说我更愿意自己开车去伦敦,可是对方只是不动声色地下通牒:“总督会派车和司机。司机九点半到。”

    我莫名其妙地希望司机是我做罕的顾问时专用的司机乔治。我喜欢乔治。他长着一张快乐迷人的脸庞,耳朵凸出,嘴巴大,鼻子很宽,有点向上翘。他很少说话,除非我挑起话头。我怀疑所有的司机都有这种禁忌。可是他身上散发出——或许我乐于这样想——一种亲善的,甚至是赞许的神情,这让我们的旅程很省心、无忧,成了议会会议上的灰心丧气感和家里的痛苦之间的小插曲。来的司机比他要瘦些,穿着新制服,聪明中有些咄咄逼人,与我相逢的视线中没有任何流露,更没有不喜欢的神情。

    我说:“乔治不再开车了吗?”

    “乔治死了,先生。死于A4公路上的一次车祸。我叫哈吉斯,来回两趟都由我来开车。”

    乔治是一位技能熟练、一丝不苟的司机,很难想象他会卷入一场致命的车祸中。不过我没有再问下去。有些经历告诉我好奇不会得到满足,过多追问并非明智之举。

    预想将要进行的会面,或者是猜想经过三年的沉寂之后,罕会怎样对待自己都是毫无意义的。尽管我们并非在愤怒与怨恨中分道扬镳,这在他看来也是不该发生的,我不知道是否也是不可原谅的。他习惯于得到想要的一切,他想让我在他身边,而我却违背了他。不过现在他同意见我。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我将知道他是否想要将这种叛离持续下去。我不知道他是否会把此事通知给议会其他成员。我不期望,也不想见他们,我的那种生活已经结束。可是在车平稳到几乎毫无声息地驶向伦敦的时候,我还是想起了他们。

    他们总共四个人。马丁·乌尔沃顿,负责工业和生产;哈里特·马伍德负责卫生、科学和娱乐;菲利希亚·兰金负责国内事务,包括住房和交通,职责有点繁杂;卡尔·依格班茨是司法和国家安全部部长。这种职责划分更多是出于方便分配工作而不是绝对权威的界定。至少在我参加议会时,没有谁受到“不得插手另一个人的管辖范围”这种限制。决议是按照多数票决的方式由议会全体成员集体通过的。而作为罕的顾问,我无缘参与。我现在不由得想,我难以忍受自己的职位是因为这种羞辱性的排斥,而不是因为意识到自己不起作用吗?影响无法替代权力。

    马丁·乌尔沃顿对罕的用处以及他在议会中的职位毋庸置疑,或许在我逃离之后还有所加强。他是罕最为亲近的一位议员,或许与他最为接近朋友关系。他们曾在同一军团当过中尉。乌尔沃顿是罕任命的首批议会成员。工业和生产部是职责最重的一个部门,包括农业、食品、电力以及劳动力管理。在一个以高智力闻名的议会里,乌尔沃顿的任命最初让我很惊讶。不过他并不愚蠢,在英国军队中早在20世纪90年代之前就不再以愚蠢为荣。乌尔沃顿务实,具有非智力性的悟性和做艰苦工作的卓越能力,极其胜任其职位。他在议会上很少说话,不过他的贡献一直都很到位、很明智。他绝对忠诚于罕。在会议期间,他是唯一一个会涂鸦的人。我一直在想,涂鸦是有轻微压力的表现,是一种保持双手繁忙的需要,是有效避免与他人视线相逢的权宜之计。马丁的涂鸦很奇特,他给人的印象是不想浪费时间。他用一半脑子在听,在纸上画阵线,调兵遣将,同时还能画出纤毫毕现的士兵,士兵通常穿的都是拿破仑战争中的军装。离开时他会把纸留在桌子上,我不由得为他绘画的技巧和细节精到而惊叹。我很喜欢他,因为他总是彬彬有礼,对我的在场没有表现出一丝的愤恨。我对气氛敏感到了病态的程度,认为自己在其他所有人身上都感觉到了愤恨。但是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了解他,而且我思忖他是否曾经想过要尽力了解我。如果总督想让我出现,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他身材中等稍高,长着浅色的卷发和一张感觉敏锐的很有美感的脸。这张脸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20世纪30年代的电影明星莱斯利·霍华德。这种相像一旦发觉就会自我强化,使他在我眼里兼具鉴别力和富有戏剧性的表现力,而这些与他本质性的务实是相左的。

    跟菲利希亚·兰金在一起我从来没有感觉自在过。如果罕想要一位既是年轻女性又是出名律师的同事的话,他有很多不太刻薄的人可供选择。我从来都没弄懂他为什么要选菲利希亚。她长得与众不同。在电视上和拍照时她一如既往地只露半边脸或侧面,这样看来,她给人一种冷静而传统的美丽:具有古典美的骨骼结构,高扬的眉毛,往后梳成一个发髻的金色头发。从正脸看的话,这种匀称的美感瞬间消失。就像她的头是由两个截然不同的部分组成,分开来各有魅力,可是放到一起却不和谐,而且在某些特定的光照条件下几近扭曲。她的右眼比左眼大,额头微微凸起,右耳朵比左耳朵大。但她的眼睛确实与众不同,大大的,虹膜是清一色灰。我过去常常想,被这样一种壮观的美所欺骗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开议会的时候我很难从她身上移开眼睛。她会猛回头,抓我个正着,毫不掩饰地轻蔑地瞟我一眼,我则赶紧把眼神避开。我现在还在纳闷,自己对她外貌的病态关注在多大程度上助长了我们对彼此的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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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7 09:46:02 | 显示全部楼层
    哈里特·马伍德六十八岁,是其中年纪最大的,负责卫生、科学和娱乐。不过从我第一次参加议会起我就很清楚她的主要职能是什么,而且全国人民都很清楚。哈里特在这些人中扮演富有智慧的老妇人角色,是所有人的祖母,让人安心,给人安慰,让人依赖,秉承着自己过时的行为标准,想当然地认为所有的子孙都会遵照执行。当她在电视屏幕上现身解释最新指示的时候,让人很难不相信一切都是为了达成最好的结果。她可以使一份提倡集体自杀的法律听起来天经地义,我怀疑全国有半数的人都会立刻遵照实行。自信、权威、亲切,这就是年纪所带来的智慧。在“末日之年”到来之前她曾是一所女子公立学校的校长,教学是她的热情所在。即便作为校长,她还坚持在预科学院教学。不过,她想教的是年轻人。我退而求其次,在成人教育中谋得一份工作,给无聊的中年人讲授通俗历史和更为通俗的文学课程,在她是很鄙夷不屑的。年轻时她倾注在教学上的能量与热情现在都倾注到了议会上。他们就是她的学生、她的孩子,推而广之,整个国家都是她的学生和孩子。我认为自己知道罕看中她什么,而且我还认为她极端危险。

    肯费心思研究议会四人个性的人会毫不犹豫地说卡尔·依格班茨是其中枢人物,会说正是有他那谢顶的头颅,议会这个把国家团结起来的、紧密一致的组织才能制定出英明的计划和管理措施,会说没有他的管理才能,英国总督将会失势。这种有关权势者的言说广为流传,卡尔或许还曾推波助澜。尽管我并不相信这些说法,他也不受公众意见影响。他的信条很简单:有些事情人无能为力,试图改变只是浪费时间,而有些事情是应该改变的,而决定一旦做出,变革就应该毫无耽搁、毫不心慈手软地推行下去。他是议会中最为阴险的一位,而且是总督之下最有权势的一位。

    直到谢菲德公园交叉口的时候我才和司机说了一句话。我身体前倾,敲了敲隔在我们两个之间的玻璃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让车穿过海德公园,然后走宪法山和鸟笼道。”

    司机肩膀都没动一下,声音中不带一点情绪地说:“先生,您说的线路是总督交代过的。”

    我们从王宫前驶过。王宫的窗户关闭着,旗杆上没有旗帜,岗亭里空无一人,大门紧闭,落了锁。圣詹姆斯公园比我上次看见的时候更加荒芜。这是议会规定应该正常维持的诸多公园中的一座,远处有一群正在干活的身影,穿着旅居者们特有的棕黄色工作服,在捡拾垃圾和修整空荡荡的花床边缘。一轮冬日的太阳照在湖面上,两只羽毛明艳的鸳鸯格外显眼。树下是上周薄薄的积雪,我不无兴趣却也不太激动地发现,近处有一片白色,是新下的雪。

    议会广场上车流量很小,威斯敏斯特宫的大门关着。曾经每年国王都要在这里召集国会,参会人员由地区或地方议会选出。现在,再没有法案被讨论,没有立法被通过,英国处于英格兰议会的统治之下。国会的正式功能是进行商讨、做出提议、接受信息并给予建议。议会中的五个人都要亲自对全国人民做被媒体称之为年度报告的述职。会期只有一个月,日程由议会决定。讨论的议题皆无关紧要。拥有三分之二以上票数的决议将被送往英格兰议会,由他们再次决定是否通过。这种体制有一种好处是简单,给民众一种民主的幻象。而这样的民众不再有精力去想由谁或者是怎样来统治,只要他们能得到总督所承诺的一切:免于恐惧的自由、免于贫困的自由和免于无聊的自由。

    在“末日之年”之后的最初几年里,国王(依然未加冕)曾按照古老的大张旗鼓的方式召开国会,可是所经街道几乎空无一人。作为连续和传统的强有力的标志,国王成了古老而无用的纪念品,只能让我们想起失去了什么。现在国王依然召开国会,不过不再大张旗鼓,而是穿着普通西装,进出伦敦都悄无声息。

    我依然记得在我辞职的前一周和罕的一次对话:

    “你为什么不给国王加冕?我认为你急于维持正常秩序。”

    “加冕有什么意义?人们不感兴趣。加冕仪式花费巨大,毫无意义,人们会不满的。”

    “我们几乎没听说过国王。他在哪里,被软禁在屋子里吗?”

    罕发出了惯有的笑声:“不是软禁在屋子里。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说是软禁在王宫或城堡里,他生活得相当舒服。无论如何我不认为坎特伯雷大主教会同意给他加冕。”

    我记得我当时的回答。“意料之中。你在任命玛格丽特·莎莉汉姆为坎特伯雷大主教的时候知道她是一位狂热的共和人士。”

    在公园的围栏内,沿着草地排队走来一群苦修者。他们腰部以上赤裸着,在寒冷的二月里除了黄色的腰布和赤脚穿着的凉拖鞋之外几乎身无一物。他们手里拿着打着重重的结的绳子,边走边鞭挞着已经流血的后背。即便是隔着车窗,我依然能听见皮绳子带出的哨声以及绳子打在裸露的皮肤上发出的重击声。我看着司机的后脑勺:帽子下面露出黑色的头发,修剪得一丝不苟,呈半月形,领口上面有一颗痣。无言的行程中多数时候我都在心绪不平地盯着这颗痣看。

    现在,我想听他说点什么,于是开口道:“我原先认为这种公共场合的夸张行为已经被列为非法。”

    “先生,只有在公路上或人行道上是非法的。我想他们认为有权利在公园里走动。”

    我不由得又问:“你觉得这种行为缺乏礼数吗?我觉得这就是苦修遭禁止的原因。人们不喜欢看见血。”

    “先生,我觉得很滑稽。如果上帝存在,而且认为已经有了足够的子民的话,他不会因为一群毫无希望的人穿着黄色衣服在公园里哀号行走而改变主意。”

    “你相信上帝吗?你相信上帝存在吗?”

    我们现在已经行驶到老外交部的门口。在下车为我打开车门之前,司机四下里看了看,然后盯着我的脸说:“先生,或许上帝的试验是大错特错的。或许上帝受到了阻碍,看到乱糟糟的一切不知该如何捋顺。或许上帝压根就没想捋顺。或许上帝只剩下最后一次干预的权力,于是他这样做了。无论上帝是谁,无论上帝是什么,我都希望他在自己的地狱中挨火烧。”

    他语气中充满强烈的怨恨,然后恢复冰冷的、不为所动的表情。他以立正的姿势站好,为我打开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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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7 09:46: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
    当值的近卫步兵团士兵西奥认识。他对西奥打招呼:“早上好,先生。”还微微笑着,就像没有三年的时间流逝,而西奥有权进入,坐在指定的位置上。另一个士兵西奥不认识,走过来给西奥行了一个礼。然后两人一起沿着华丽的楼梯上去。

    罕没有把唐宁街10号作为办公室兼住宅,而是选中俯瞰圣詹姆斯公园的古老的外交部和联邦事务部大楼。顶层是他的私人住所。据西奥所知,罕在这里的生活简单,有序而且舒服,而这些需要强大的财力和人力支撑。大楼靠前的房间25年前曾是外交部长的寓所,从搬进来那天起就成了罕的办公室和议会会议室。

    士兵没有敲门,直接打开门,大声宣报西奥的到来。

    西奥发现自己面对的不是罕一个人,而是整个议会成员。他们仍围着那个西奥熟悉的椭圆形会议桌坐着,不过都坐在桌子一侧,而且挨得比通常紧。罕坐在桌子中间,两侧坐着菲利希亚和哈里特,最边上的是马丁,卡尔则坐在罕右侧。一个空椅子放在正对着罕的地方。这种精心设置的安排很明显是给西奥下马威,而且确实瞬间达到了目的。西奥站在门口的时候下意识地犹豫了一下,心中不由得涌起烦躁和尴尬。他知道这些逃不过那五双虎视眈眈的眼睛。不过惊讶很快转为一股愤怒,而且这种愤怒很有用。他们已经掌握了主动权,没有理由守着不用。

    罕的手很轻松地放在桌子上,手指弯曲着。西奥看见了那枚戒指,不由得一惊,他认识这枚戒指,而且知道罕是故意想要他认出的,他并没有有意隐藏。那枚戴在罕左手第三个手指上的戒指是加冕戒指,是英格兰皇家的婚戒,多颗钻石簇拥着一颗蓝宝石,一个红宝石的十字镶于上方。罕低头看着戒指,微笑着说:“是哈里特的主意。如果不知道是真的话,会觉得很俗艳。民众需要这种小玩意。不要担心,我不会让玛格丽特·莎莉汉姆在威斯敏斯特教堂给我举行涂油的神圣仪式。我怀疑自己能否保持该有的严肃把整个程序走完。她戴着主教法冠的样子很滑稽。你在想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没有戴这个戒指。”

    西奥说:“那段时间你觉得没有必要戴。”他本来还想再加一句:“你没有必要对我说这是哈里特的主意。”

    罕示意西奥坐到空椅子上。西奥坐下后说:“我要求的是和英格兰总督进行一次私人会面,而且我很清楚自己为的就是这个。我不是来申请一份工作的,也不是来进行口试的。”

    罕说:“自我们上一次见面或谈话以来,已经过去三年。我们认为你或许想见见——菲利希亚,你会怎么说?——老朋友,老同志或者是老同事?”

    菲利希亚说:“我想说是老熟人。在法隆先生担任总督顾问期间,我从来都弄不懂他的具体作用。而且在他离开的三年时间里也没有弄得更清楚。”

    正在涂鸦的乌尔沃顿抬起头。议会成员肯定坐了有一段时间了,他已经画出了一个连的步兵。他说:“从来没有明确过。总督要他,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在我的记忆中,他没有做过多大贡献,不过也没有大碍。”

    罕嘴角一扬,可是眼里并没有笑意。“都是过去的事情。欢迎回来。说说你要说的话吧。这里大家都是朋友。”这些司空见惯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有一种威胁感。

    西奥无意兜圈子,说:“上个星期三我去看了索思沃尔德的‘寂灭’。我所见的无异于谋杀。有一半参与者看样子被下了药,而那些知道情况的并不愿意过去。我看见女人们被拽到船上,上了枷锁。有一个被棍棒殴打致死。我们现在像对待不想要的动物那样对待我们的老人吗?这种谋杀集会就是议会所说的安全、安慰和快乐吗?这种死亡有尊严吗?我来这里是因为我认为你们应该知道在议会的名义下都在发生些什么。”

    西奥心里对自己说:“我言辞太过激烈。还没有真正开始就让他们反感了。要平静下来。”

    菲利希亚说:“那次‘寂灭’组织有问题。事情失去了控制。我已经要求做出汇报。有可能有些卫兵越权了。”

    西奥说:“有人越权了。难道这不是一直都有的理由吗?如果这些老人愿意死的话,为什么我们要用全副武装的士兵和脚镣?”

    菲利希亚毫不掩饰她的不耐烦,再次解释道:“那次‘寂灭’组织出了问题。对那些责任人已经采取了相应措施。议会已经知道了你的想法,你合理的、确实也值得赞赏的想法。这样够了吗?”

    罕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说:“轮到我的时候,我会舒舒服服躺在自家床上服下可以致死的药片,我更喜欢自己来做这一切。我从来没有弄明白‘寂灭’的意义,尽管你似乎很热心,菲利希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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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7 09:46:46 | 显示全部楼层
    菲利希亚说:“一开始都是自发的。苏塞克斯大约有20名80岁的老人决定组织包车到东伯恩,然后手拉手从海滨崖头上跳下去。之后就成了一种潮流。后来一两个地方议会认为应该为了适应这种明显的需求,进行适当的组织。从悬崖上跳下去对老人们来说可能是一种容易的解决方法,可是要有人做清理尸体这种不怎么令人愉快的工作。而且我相信,跳下去的人中有一两个还会再撑一段时间。整个事情乱糟糟的,令人很不满意。把他们都拉到海里很明显更为合理。”

    哈里特身体前倾,语调很有说服力,说的话也很合理:“人们需要这种仪式,而且他们想离开人世时有人陪伴。总督,你有力量独自死去,可是多数人感觉死去时有人握着自己的手是一种安慰。”

    西奥说:“在我眼前死去的那个女人除了短暂地碰到我之外并没有握到任何人的手。只有手枪砸了她的头。”

    乌尔沃顿在忙着画画,连头都没有抬,喃喃说道:“我们都将孤独地死去。我们应该像忍受出生一样忍受死亡。生和死都是无法与人分享的经历。”

    哈里特·马伍德把头扭向西奥。“‘寂灭’当然是完全自愿的。有专门的保护措施。他们要签一份协议——一式两份,对吧,菲利希亚?”

    菲利希亚简明扼要地说:“一式三份。一份给地方议会,一份给最亲近的亲属以便他们领取抚恤金,一份由老人自己持有,在上船的时候要收集起来,以备报送给统计和人口办公室。”

    罕说:“正如你们所见,菲利希亚已经控制住了一切。西奥,就这些吗?”

    “不是。还有罪犯流放地。你们知道那里正在发生的一切吗?谋杀、挨饿,法律和秩序完全崩溃。”

    罕说:“我们知道。问题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西奥没有回答他,不过他警觉地意识到罕的反问是一个很明显的警告。

    菲利希亚说:“我似乎记得在我们开会讨论建立罪犯流放地的时候,你在场,尽管你的职责并不明确。你除了维护常住人口的利益之外并没有表示反对。而我们已经提出在大陆上重新安置这些人口。他们已经被安置下来,过得很舒服,好处良多,就住在为他们选择的地方。没有人抱怨。”

    “我当时认为流放地会得到正确的管理,认为会提供正常生活所需要的基本必需品。”

    “他们都有。住处、水和种植庄稼用的种子。”

    “我当时还认为流放地有警察和管理人员。即便是在19世纪,罪犯被遣送到澳大利亚的时候,那里也有总督,有的开明,有的严厉,但都会对维持和平和秩序负起责任。殖民地并没有任由强壮者和最凶残的人摆布。”

    菲利希亚说:“他们没有吗?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不过我们现在面临的境况不同。你知道惩罚体制的逻辑。如果有人选择攻击、抢劫、恐吓、虐待和剥削他人的话,就让他们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如果他们想要的是这样的一种社会,那么就给他们。如果他们身上还有美德的话,他们会合理组织起来,彼此和谐相处。如果没有的话,他们的社会就会陷入一片混乱,而这样的社会正是他们强加给其他人的。选择完全取决于他们。”

    哈里特插话说:“刚才说到雇用管理者和监狱官员维持秩序,你去哪里找这样的人?你是来毛遂自荐的吗?如果你不愿意去,谁会愿意?人们已经无法承受更多的罪犯和犯罪行为。今天的他们没打算在恐惧中过日子。你出生于1971年,对吧?你肯定记得20世纪90年代的情形:女人们在自己的城市里也不敢在大街上走动,性犯罪和暴力犯罪增加,老人们自己把自己关在公寓里——有的在自己家里被烧死,醉酒的小流氓破坏了城镇的宁静,小孩子和大孩子一样危险。如果不安昂贵的防盗铃和铁丝网的话,谁家的财产都不安全。我们想尽一切办法防止人们犯罪,也在监狱中用尽了各种治疗方法和各种所谓的训练手段。残忍和严厉根本不起作用,仁慈与宽大也一样。现在既然到了末日时代,人们对我们说‘适可而止吧’。牧师、精神病医生、心理学家和犯罪学家——都没有找到答案。我们所保证的是免于恐惧、免于穷困和免于厌倦。没有免于恐惧的自由,其他自由都是无稽之谈。”

    罕说:“不过,老制度并非完全没有好处,对吧?警察有很好的薪水。中产阶级从中获利不少。审查官、社会工作者、地方官员、法官以及法院工作人员,获利的各个行业都仰仗违法者存活。菲利希亚,你的这个行业做得尤其好,运用代价高昂的法律技巧给人们定罪,从而提供申诉的机会,让同事从推翻既有裁定中获得满足感。但现在,鼓励犯罪是我们负担不起的纵容,我们甚至无力给中产阶级的自由分子提供舒服的住处。不过,我认为罪犯流放地并不是你最后的一项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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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7 09:47:02 | 显示全部楼层
    西奥说:“在对待旅居者方面也有人担心。我们把他们像农奴一样引进,把他们当作奴隶对待。为什么要有名额限定?如果他们愿意来,就让他们来。如果他们想离开,就让他们走。”

    乌尔沃顿最初的两行骑兵已经画完,昂首阔步地排在纸的顶部。他抬起头说:“你不会在建议我们对移民不限制吧?还记得20世纪90年代欧洲发生的事情吗?人们厌倦了不断涌入的人群。他们迁出国的自然优势不比我们差。这些人懦弱、懒惰、愚蠢,竟然允许自己接受几十年的不当管理;他们想要接管、获得数世纪以来通过智慧、勤劳和勇气赢来的利益,急于想成为这种文明的一部分,却事与愿违地贬低和破坏它。”

    西奥心里不由得想:现在,他们连说话都一个样了。不过,无论是谁说话,说的都是罕的心声。于是说:“我们不是在谈论历史。我们并不缺乏资源,不缺乏工作,不缺乏住房。世界正在消亡,人口正在减少,限制移民可说不上是宽宏大量的政策。”

    罕说:“限制人口从来都不是宽宏大量的做法。宽宏大量是个人的美德,不是政府的美德。在别人的钱、别人的安全和未来上政府才会宽宏大量。”

    接下来说话的是卡尔·依格班茨,这是他第一次开口。他坐在西奥见他坐过很多次的位置上,身体稍微前倾,两个拳头紧紧握着,拳口并排朝下放在桌子上,好像在隐藏有必要让议会成员知道他拥有的某种宝物,还像是要玩一种儿童游戏:张开一个手掌,然后张开另一个,展示被转移的分币。他看着——下面的话可能他都听厌了——谢了顶的脑袋光光的,黑色的眼睛亮亮的,像一个和蔼版的列宁。他不喜欢受领结和衣领的束缚,总是穿着浅黄色的亚麻套装,更突出了与列宁的相像。不过现在他截然不同。西奥第一眼就看出来他病得很厉害,或许已经临近死亡。头骨凸显,外面的皮肤撑得紧紧的,瘦骨嶙峋的脖颈像乌龟一样从衬衫里伸出,斑驳的皮肤像患了黄疸似的。西奥以前看见过这种表情。只是眼睛没有变化,在眼眶里闪着一小点精悍的光芒。不过他开口说话时声音如以往一样洪亮。好像他所有剩下来的力气都集中在他的脑子和声音中,动听,洪亮,言说着思想。

    “你是一个历史学家。你知道为了确保国家、宗派、宗教甚至是家庭的存活,历史上都曾有过什么样的罪恶。人在做向善或是向恶的一切时不但知道人是历史性地形成的,生命是短暂的、不确定的和不真实的,而且还知道国家、种族和部落拥有未来。除了一些傻子和盲信者之外,那种希望现在已经消失。如果人不知道自己的历史,其重要感就会削弱;没有了对未来的希望,人则会变成野兽。在世界上各个国家中我们都看到了那种希望的丧失,看见了我们对物质世界和我们星球的关心不再,看见了科学和发明的终结,所有对科学的努力都只被用在延长生命或增加人生舒适和快乐的部分。我们在短暂混乱的租期中会留下怎样的东西有什么关系吗?20世纪90年代的集体移民、大规模国内动乱、宗教和部落战争现在已经被普遍的混乱代替:庄稼没有人播种,没有人收获,动物没有人照管,饥饿,内战,弱肉强食。古老的神秘仪式,古老的迷信,甚至活人祭献死灰复燃,有时甚至是大规模的。因为有坐在这张桌子旁的五个人,尤其是因为英国总督,这个国家才很大程度地躲过了这些普遍的大灾难。我们有一套从国家级议会到地方议会的体制,为那些依然在乎的人保留着民主的遗迹。我们对劳动力有着人性化的导向,重视个人的愿望和才能,即便是在没有后嗣继承劳动果实的情况下也能保证人们继续工作下去。消费、获取以及满足现实需要不可避免,不过我们有稳定的货币和低通货膨胀率。我们有计划来确保那些足够幸运,可以生活在这个多民族大家庭——我们称之为英国——的最后一代人有储存起来的食物,有必需的药物、光源、水和电。与这些成就比起来,这个国家还会在乎有些旅居者不满意,有些老人选择结群死去,罪犯流放地不太平吗?”

    哈里特说:“你没有参与这些决定,对吧?放弃责任然后在对他人的努力结果不满意的时候抱怨,这称不上是高尚。你自己决定辞职,还记得吗?总之,你们搞历史的人喜欢生活在过去,为什么不待在那儿呢?”

    菲利希亚说:“回头过日子当然是他最拿手的。即便是杀死自己的孩子时,他都是往后倒的车。”

    这句评价带来一片沉寂,短暂而压抑。西奥接下来是这样说的:“我并没有否认你们所取得的成就。可是如果你们进行一些改革的话,真的会损害到你们向民众所承诺的良好秩序、舒适以及保护吗?废除‘寂灭’。如果人们想自杀的话——而且我也认为这是一种理性的终结方式——那么就给他们发放必要的致死药片,但不要劝诱和强迫。派军队进驻流放地,在一定程度上恢复那里的秩序。废除强制性的精子检测和对健康女性的常规检查,这些让人丧失尊严,再说一直都没有效果。关闭国家色情商店。把旅居者当人对待,而不是当作奴隶。这些对你们来说都易如反掌。总督不用签一个字就能做到。这就是我所要求的。”

    罕说:“对这个议会来说,你似乎要求过多了。如果你是议会成员——你本可以围桌而坐——你的关注对我们来说会更有分量。你的地位和英国其他国民的地位没有差别。你想要结果,却对达成结果的方式视而不见。你想要花园美丽却要求粪肥的气味不能飘进你挑剔的鼻孔里。”

    罕站起来,议会的其他成员也一个一个地跟着站起来。但是他并没有伸出手。没有任何声音,西奥发现领他进来的那位士兵已经朝自己走来,就像是接到了某种神秘的信号。他几乎预料到了有手会来摁住自己的肩膀。但是他终究没有说话,跟着士兵走出议会会议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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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8 08:35: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
    车在等着。司机一看见西奥就下车打开车门。突然,罕来到西奥的身边,对哈吉斯说:“往广场开,在维多利亚女王塑像前等我们。”然后转身对西奥说:“我们在公园里走走。我去拿外套,等着。”

    他不到一分钟就回来了,穿着那件熟悉的花呢外套,这是他在室外电视拍摄的时候一直穿的,微微收腰,两个摄政式样的肩饰,在21世纪初期曾一度流行过的样式,价格不菲。衣服已有些岁月,可他依然保留着。

    西奥还能记起罕当初定做这件衣服时他们的对话:“你疯了,花那么多钱买一件外套。”

    “会撑一辈子的。”

    “你撑不了。潮流也不会永远一个样。”

    “我不在乎潮流。没有其他人穿的时候我倒会更喜欢。”

    现在没有其他人在穿了。

    他们穿过马路进入公园。罕说:“你今天过来很不明智。我能保护你和那些你结交的人的能力是有限度的。”

    “我认为自己不需要保护。我是一个向民主选出的英国总督进行咨询的自由公民。我为什么需要你的或者是什么人的保护?”

    罕没有回答。冲动之下西奥脱口而出:“你为什么要做这个?你想要这份工作到底是为什么?”心里不由得想,这是只有他可以,或者说只有他敢问的一个问题。

    罕不语,眯缝着眼睛,紧紧地盯着湖面,好像是他人看不见的什么东西突然激起了他的兴趣。可是西奥心里很清楚他没有必要犹豫。这肯定是一个他平时想得足够多的问题。这个时候罕转过身来,继续往前走着,说:“起初是因为我认为自己喜欢。我想说的是,权力。可是事情并非仅此而已。我永远无法忍受看着别人把我知道我能做好的事情做糟糕。最初的五年过去之后我发现自己不是那么喜欢了,可是为时已晚。必须有人来做这个,而想做这个的只有围着桌子坐的那四个。你更喜欢菲利希亚、哈里特、马丁还是卡尔?卡尔可以的,但是他要死了。另外三个连议会都团结不起来,更不要说团结整个国家了。”

    “那么这就是原因了。无趣的公共责任?”

    “你听说过有人放弃权力吗,真正的权力?”

    “有的人会。”

    “你见过这样的行尸走肉吗?不过也不是权力,并非完全是。我来告诉你真正的原因。我并没有觉得无趣。怎么说我现在的状况都可以,但我从来没有觉得无聊过。”

    他们在沉寂中沿着湖边继续走着。过了一会儿罕说:“基督徒相信末日审判已经来临,只不过是他们的上帝在一个一个地把他们收走,而不是神奇地驾着光辉的祥云降临人世。用这种方式天堂就可以对进入的人进行控制。这样也更容易处理那些穿白色长袍的救赎者。我喜欢想象上帝很关心后勤工作。不过他们已经放弃了听最后一个孩童笑声的幻想。”

    西奥没有吭声。接下来罕语气平静地说:“这些人是谁?你最好告诉我。”

    “没有什么人。”

    “你在议会会议室里说的所有乱糟糟的东西,你不会是自己想到这些的。我并不是说你没有能力想到,你能做到的远不止这些。可是你三年都没有操过心,而且以前你也不怎么上心。你受人指使。”

    “确实没有其他人。即便是在牛津,我也是生活在现实世界里。我在收银机前排队,我购物,我坐公交车,我倾听。人们有时候会和我说说话。不是我刻意在意的什么人,而是普通人们。我只是和陌生人进行了交流。”

    “什么样的陌生人?你的学生?”

    “不是学生。不是特指某些人。”

    “很奇怪你现在这么有人缘。你过去总是裹着一种不可见的膜,沉浸在自己的私密中,不受外界影响。你什么时候见到这些神秘的陌生人,问问他们能否把我的工作做得比我做得好?如果能的话,让他们过来,当面与我交谈。你不是一个特别有说服力的信使。如果我们不得不关掉牛津的成人教育学校,那将是一个遗憾。如果学校成了煽动性言论的核心的话,关闭不可避免。”

    “你不会真想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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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8 08:35:17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是菲利希亚会说的话。”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留意菲利希亚的?”

    罕微笑着,是那种惯常的耽于过往的微笑:“你没错,当然了。我不怎么留意菲利希亚。”

    他们走过横架在湖面上的桥,停了下来,盯着英国皇宫看。这里一切都没有变化,是伦敦能奉出的最激动人心的风景:富有英国味道却不乏异国情调,隔着水光潋滟的湖面看,帝国的皇宫隐没在树影中,优雅而辉煌。西奥想起来在成为议会议员一周后的一天,自己曾在这个地方逗留过,看的是同样的风景,罕穿着同样的外套。他可以想起当时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清晰得就像刚刚说过一样。

    “你应该放弃强制性精子检测。这有损人的尊严,况且已经做了二十多年却毫无成效。不管怎么说,你只检查选中的健康男性。其他人怎么办?”

    “如果这些人可以生育,那么祝他们好运。不过鉴于检测设备有限,我们还是仅限于健康的和道德上符合标准的人吧。”

    “这么说你不仅考虑健康,还考虑品德?”

    “你可以这么说,是的。如果我们有选择的话,有犯罪记录和家人有违规记录的人都不允许生育。”

    “这么说刑法是品德的界定标准?”

    “还能有别的标准吗?国家不能看进人的心里去。好吧,如果勉强可以的话,我们会忽略小的不轨行为。不过,为什么要让愚蠢、鲁莽和粗暴的人生育呢?”

    “这么说在你的新世界里悔过的贼将无容身之处?”

    “人们可以为他的忏悔喝彩而没有必要想着让他生育。不过,西奥,想想看,这种事情怎么会发生。我们只是为了计划而计划,假装人类有一个未来。现在有多少人真正相信我们会找到存活的精子?”

    “假设你发现了一位具有攻击性的精神病患者的精子能繁育后代,你会用吗?”

    “当然会。如果他是唯一的希望,我们就会使用。我们将接受所能得到的一切。可是妈妈们则要精心挑选,要健康、聪明,没有犯罪记录。我们将通过人工繁殖的方式排除精神病。”

    “还有各种色情场所。真的有必要吗?”

    “你不是必须要进这些场所的。色情场所一直都存在着。”

    “国家容忍其存在但不公开支持。”

    “没有多大的区别。对于没有希望的人们来说又有什么伤害呢?没有什么能这样让身体忙着,让脑子闲着的事情了。”

    西奥说:“但是建立这些场所的真正目的并非如此,是吧?”

    “很明显不是。如果不交媾,人就不可能生出后代。一旦人们都不交媾,我们可真要遭难了。”

    这个时候他们开始慢慢前行。为了打破如影相随的沉寂,西奥问道:“你经常回乌尔谷吗?”

    “那个活人的坟墓?那个地方让我害怕。我过去偶尔礼节性地过去看看我妈妈。我五年没回去了。现在还没人死在乌尔谷。那个地方所需要的是用炸弹来一个‘寂灭’。很奇怪,不是吗?几乎所有的现代医学研究都致力于改善老年人的健康状况,延长人的寿命,于是我们的老人更多了,而不是减少。延长是为了什么?我们给老人们药物提高他们的短时记忆,改善情绪,增强食欲。他们不需要任何东西让自己入眠,他们的工作似乎就是睡眠。我纳闷,在这漫长的半清醒状态中,那些老人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我想着是各种回忆、各种祈祷。”

    西奥说:“一种祈祷。‘保佑我看到我的孩子们的孩子,保佑以色列和平。’你妈妈去世前认出你了吗?”

    “不幸的是,她认出来了。”

    “你曾经对我说过你父亲恨她。”

    “我想不出为什么。我现在想着当时这么说是想吓吓你,或者说是想打动你。即便是小的时候,你都不容易被打动。我所成就的一切,上大学、当兵、当上总督,没有一样能真正打动你,对吧?我父母相处得还可以。我父亲是个同性恋,当然了。你难道没有发现?我小的时候曾非常在乎这个,现在似乎都无关紧要了。他为什么不能按自己所愿生活呢?我一直都是这样活着。当然,这也解释了他们的婚姻状况。他需要尊重,需要一个儿子,于是他选择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为得到乌尔谷、准男爵以及一个头衔而目眩神迷,从而不会在发现自己所得仅限于这些时有所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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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8 08:35:28 | 显示全部楼层
    “你父亲从来没有接近过我。”

    罕大笑起来:“你真是个自大的人,西奥。你不是他喜欢的类型,而且他非常传统。兔子不吃窝边草。再说了,他有斯科韦尔。他出车祸的时候斯科韦尔就在车里。我设法把这一切很有效地掩盖过去——我想着,算是出于一种孝心吧。我不在乎谁会知道,可是他会在乎。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儿子。那样做是因为我欠他的。”

    罕突然转了话题:“我们不可能是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两个人。那是‘末日一代’的特权,上帝会帮助他们。但是如果我们两个人是的话,你觉得我们应该做些什么?”

    “喝酒。向黑暗致敬并记住光明。喊出一连串的人名,然后朝我们自己开枪。”

    “什么人的名字?”

    “米开朗基罗、列奥纳多·达·芬奇、莎士比亚、巴赫、莫扎特、贝多芬、耶稣基督……”

    “应该全喊凡人的名字,不该有各种神、预言家以及狂热者。我希望时间是在仲夏时节,酒是红葡萄酒,地方选在乌尔谷的小桥上。”

    “毕竟我们是英国人,既然如此,我们就应该喊着普洛斯彼罗[6]的台词终结生命。”

    “希望我们不会老到记不住台词,不会在酒喝完的时候无力到握不住枪。”

    他们现在已经到了湖泊的尽头。在广场上的维多利亚女王塑像前,车正在等着。司机站在车旁,双腿分开,双臂交叉,一双眼睛从帽檐下盯着他们。这是一种监狱长的站姿,也可以说是刽子手的站姿。西奥把帽子想象成一顶黑色的骷髅帽,司机的旁边放着面具和斧头。

    这个时候他听见罕开腔了,在道别:“告诉你的朋友们,无论他们是谁,要明智些。如果他们做不到明智,那么就让他们谨慎些。我不是一位暴君,但我也说不上仁慈。无论需要做什么,我都会在所不辞。”

    他看着西奥。在这非同寻常的一刻里,西奥看见他的眼睛里现出渴望理解的神情。接着罕又重复道:“告诉他们,西奥。该做的事情我会在所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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