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蔽嫌疑人》(完结)社会派推理，凶案背后的恐怖真相，作者：陈浩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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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郭子宁回家后表现得很奇怪，活像见鬼似的，阿窒也问不出原因──阿窒本来就口吃，更不容易问出来。一周后郭子宁好像回复正常，但语气态度总有点奇怪，就像疑神疑鬼似的，却又故作镇定说没事。然后某天我从外面回来，发觉阿窒莫名其妙地倒头大睡，浴室反锁，敲门又没回应，于是摇醒阿窒后，合力撞开浴室门，赫然看到郭子宁躺在浴缸、泡在一池被血染成红色的水中不省人事。我们将她揪出来急救也于事无补，她已经死去超过半个钟头。阿窒发现郭子宁的手机还在录影，结果看到她的遗言后，阿窒便阻止我报警，说要完成死者遗愿。”

许友一明白到郭子宁遗言最后一段在说什么──不知道是阿窒主动给她看，还是她无意中发现后，阿窒或阚致远说明了来龙去脉，但她有看过谢柏宸的尸体。

那些被切割成十多份、贮存在标本瓶中的尸体。

“阿窒要让郭子宁‘留在自己身边’？”

“对，我没有立场反对。”

许友一理解阚致远言下之意，阿窒跟阚致远同住，一开始不一定知道他假扮已死的谢柏宸和藏尸的事情，但后来一定知情，而阿窒愿意为阚致远保守这个秘密，阚致远此刻就不好搬出道理，说要让警方处理郭子宁的自杀事件。

“郭子宁似乎在阿窒的饮料中下了安眠药，让他不能阻止自己寻死，但阿窒只自责，说他该预料到这情况。”阚致远叹一口气，像是不想回忆起当时的情形。“阿窒那时候抱著郭子宁的遗体，哭得好惨。比起他丧父的那天哭得更惨。”

“然后你们看到她的笔记，发现她是因为害怕谢昭虎而自杀。”许友一也受到哀恸的气氛感染，无法以质问的语气指责对方。

“对。可是她完全弄错了，谢昭虎来丹青楼只是向姊姊借钱。这家伙每次想讨一个较大的金额，便会分数次商借，那个月连续来了三、四次，郭子宁大概看到对方进出丹青楼正门，以为自己被找到了，谢昭虎正在查探自己住在哪一户，然后就会施诡计杀害阿窒和我，并且抓她回去。正常人才不会认为我和阿窒两个大男人会轻易被一个老头扳倒，只是郭子宁被虐时是小孩，错误地留下谢昭虎能只手遮天的印象，结果那人渣的出现牵动她的心理创伤，引致情绪失常。”

“你怎么知道谢昭虎不知道郭子宁就在隔壁？”

“我隔著房门偷听，他和美凤姨的对话我听得一清二楚，知道他只是为了借钱而来。”

许友一遽然察觉阚致远清楚谢家家事的理由，甚至为自己的大意感到惭愧──阚致远曾说过十多年前偷听到谢昭虎因为欠债向谢美凤借钱不遂的事，可是丹青楼的隔音很好，他根本不可能在自己的家里听到两人的对话。阚致远当时是在谢柏宸的房间里，自然掌握了邻居的情报。

“就像小说一样，为了替郭子宁报仇，于是你便设计陷害谢昭虎。”许友一皱一下眉，一脸不快地说。

“设计的是阿窒，我只是按他预设的指示执行计划……”阚致远欲言又止，再悻悻然地说：“而且他连我也欺骗了。”

“他欺骗你？”

“他告诉我的计划里，没有包含烧炭自杀。”

原来如此──许友一顿时明白阚致远在发现“谢柏宸”自杀当天的反应。他猜想原来的剧本中，谢美凤一如现在的情况发现儿子没有用餐，敲门也没有回应，于是找阚致远帮忙，而阚致远撞门后，理应看到空空如也的房间，再让谢美凤在门片虚掩的衣橱发现郭子宁的尸体。警方会以“隐青谢柏宸失常杀人分尸，畏罪潜逃”展开调查，然后阚致远再插手干涉，让调查转到谢昭虎身上。计划的后半部如实执行，可是阿窒却让阚致远蒙在鼓里，真正的剧本是由他饰演谢柏宸自杀，并且将谢柏宸的尸体一并搬移到现场。

警员高佬指阚致远发现死者时情绪激动，是因为他没料到阿窒会自杀，看到躺在床上已变成尸体的阿窒，就和谢美凤以为床上的是儿子一样受到打击；而许友一更记得当自己提到房间里发现复数尸体时，阚致远就显得十分诧异，因为在原有的剧本里，他们只打算为郭子宁复仇，装著谢柏宸的十四个瓶子会继续于阚致远家里沉睡。

不过阚致远当时认清状况，强忍住惘然若失的心情，修正了计划，继续演戏，先奋力主张谢柏宸无辜，让自己成为嫌疑者，再引导许友一发现谢昭虎这号人物。

“你如何嫁祸谢昭虎？他在一月六号的影片现身，那是你们设下的陷阱吧？”许友一问。

“我不打算透露，请阁下自行想像。”阚致远换上轻松的语气说。

“你卖什么关子？反正我都已经知道了真相，还有实证，审讯开始便会让谢昭虎洗脱罪名。”

“你说过案件上了法院，争辩的便不是事实，而是哪个说法最能服众。殓房的指纹文件只能说明尸体不是谢柏宸，但既然殓房过去已犯过不少同类错误，公众很难会接受长达二十年的掉包，尤其谢美凤这个亲生母亲从来没有质疑过死的不是她的儿子，只会猜想政府部门再度出包；郭子宁的遗言或许可以证明她是自杀，但改变不了她受谢昭虎威胁的事实，甚至无法证明谢昭虎没有直接导致她死亡，以及将遗体肢解。我不会让你得到可以改变舆论的线索。”

许友一沉默不语。来台北之前，他已经思考过各种可能性，但就是不知道阚致远如何栽赃嫁祸。许友一亲手在谢昭虎意图性侵乘客时逮捕对方，为在同样情况下误杀郭子宁并留下毛发和血迹佐证，而一月六号被银行监视器拍到搬运可疑纸箱的身影等等，表面看才不会想到案中有案。

阚致远知道这对许友一而言是一道不可解的难题，他故弄玄虚不详细说明，其实是为了掩饰一件事──不是所有对谢昭虎不利的证据都是阚致远安插的。就像观众看到魔术师出神入化的表演，殊不知其实过程出了状况，只是魔术师灵活变通，将意外当成表演的一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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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想到谢昭虎会性侵醉客，还被抓个正著。

郭子宁自杀当天，阿窒向阚致远提出要向谢昭虎报仇。阚致远本来反对，但阿窒的一句话令阚致远改变主意。

“你、你别忘、忘了，他也是害谢、谢柏宸早死的凶、凶手！这、这不单单为了阿宁，更、更是为了你、你的好兄弟讨、讨回公道！”阿窒激动下口吃比平日更严重，但他平时才不会愿意说这么长的句子，只会回到电脑前或用手机跟阚致远用文字交谈。

“你怎知道是他间接害死柏宸？”阚致远愣住。

“我、我在你的旧、旧笔电看到谢柏、柏宸的遗书。”

虽然谢柏宸在阚致远家中因并发症身故后，阚致远瞒著阿窒在佣人厕所处理尸体，但数年后还是被阿窒发现秘密，逮到阚致远利用窗外平台潜进邻居的家，阚致远唯有如实相告，让他看已被制成标本的遗体，只是他隐瞒了谢家上一代的瓜葛，以谢柏宸怕母亲伤心为理由，假装在世，没想到阿窒从遗书知悉真相。阿窒祭出谢柏宸的名字，阚致远就无法再回避，想到谢昭虎的确接连伤害自己身边的人，无法坐视不理。

“但我不会杀人。”阚致远说。

“我、我也没、没有说要杀、杀他。”阿窒咬牙切齿，奋力地说：“我要、要他活、活著受、受罪。”

花了两天暂时保存好郭子宁的遗体后，阿窒和阚致远谋划了好几天，决定复仇行动的第一阶段工作──搜集谢昭虎的情报。阚致远进行了长达数月的跟踪监视，摸清了谢昭虎的日常生活，知道他在湾仔的住址、从事司机的工作日程、经营网店的运作，甚至了解他跟兼职女友约会的地点和密度、最常光顾哪一家夜店和宾馆等等。

阚致远从跟监发现谢昭虎有两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首先是某一晚他发现谢昭虎从醉酒的乘客身上偷取财物。由于仍是疫情中，夜店很早关门，但依然偶有喝得酩酊大醉的客人拦计程车，而阚致远就看到谢昭虎在抬不省人事的客人下车时，翻弄对方的皮夹，抽出大量钞票，又将信用卡据为己有。数个月内他看到对方下手四次，动作熟练，显然是惯犯──阿窒知情后分析，这才是谢昭虎任职计程车司机的主因，计程车司机收入不稳，但却是偷窃犯、诈骗犯的最佳掩饰。

另一个秘密是，谢昭虎的网店有出售来源不明的货品。阚致远曾跟踪对方到元朗一个货仓取货，从接洽的家伙的神色来看，那批电脑显卡不是走私货便是赃物。阚致远知道谢昭虎在被驱逐出保险业界后，似乎和一些从事见不得光事业的人来往，看到这幕倒不觉得意外。

但这两个秘密成为了阿窒和阚致远设下的陷阱主轴。

十二月初一个天气清朗的下午，阚致远戴上帽子、眼镜和口罩，抱著一个比三十公升微波炉还要巨大的纸箱，在湾仔日善街和崇德街交界，挥手拦下刚接班的谢昭虎的计程车。他将箱子放后车箱后上车，目的地是西区坚尼地城。三天后，阚致远再次捧著相同的箱子，在日善街再拦下谢昭虎，这回谢昭虎主动攀谈，阚致远便知道对方上钩了。

“先生，我好像几天前才接过你一次？”

“是吗？那又是你吗？”

“我认得你放后车箱的那款方向盘嘛，是Technimaster的Ｔ３００ＤＸ吧？”

“司机大哥你真识货，你也有玩电玩赛车？”

“一点点啦，我有经营网店卖周边。Ｔ３００ＤＸ供不应求，大小店铺都缺货了，炒价破万元，先生你居然买到两台。”

“我只是有门路，拿到便宜的货源，转手赚点小钱啦。”

“有门路？先生有兴趣和我合作吗？我有些顾客愿意出不错的价钱。”

“这个嘛……我也想找可靠的零售，只是货源方面有点复杂，不是人人都愿意合作……”阚致远故意吞吞吐吐地说。

“我不介意，我也有些货品直接来自中国内地的工厂，样本、瑕疵品之类的，没有人在意，价钱合理就好。资本主义自由市场，一切只看交易双方同意不同意嘛，货源之类没关系。先生贵姓？我姓谢。”

“啊，我姓李，你可以叫我Johnny。”阚致远报上假名。

阚致远不动声色，只问谢昭虎拿了网店的名片，说可以日后再谈。

一月初，时机成熟，阚致远便用预付卡开的Whatsapp帐号找上谢昭虎。他说手上有六台不能说明来源的Ｔ３００ＤＸ方向盘，问谢昭虎有没有兴趣接手。谢昭虎自然有兴趣赚这一笔横财，最后讨价还价后，以总价二万四千元成交──他预计每一台能卖八千多块，换言之利润高达一倍。

谢昭虎不知道的是，这六台方向盘是阚致远和阿窒出高价从外国拍卖网站购入的，花费接近十万港币，并不是什么从工厂偷来的贼赃。一切都是为了设下陷阱，让谢昭虎在一月六号被镜头拍摄到可疑的行踪。

阚致远约谢昭虎于一月六号傍晚在筲箕湾金华街交收货物，但谢昭虎将车停好在目的地后，阚致远却通知对方临时有事，请谢昭虎到筲箕湾东大街的公园走一趟，他有准备手推车方便搬运。

“谢老板不好意思，麻烦你徒步走过来。我有另一项交收，只是卖家迟到，我不便离开。请你检查一下货物，货银两讫。”

谢昭虎打开装著六台方向盘的大瓦楞纸箱，确认无问题便将钞票给予阚致远。

“我看这纸箱外表这么残旧，还以为里面的货也有瑕疵。”谢昭虎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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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货源见不得光，当然要有点伪装。”阚致远故意压下声音说。“我也劝你别在街上拆箱，买卖赃物一样有罪。”

谢昭虎嘴角微扬，推著手推车沿著望隆街回到停在金华街的车子上。阚致远在谢昭虎离开前说手推车不用归还，他就将箱子和手推车放到后车箱内，准备先回家一趟。

阚致远看著谢昭虎的背影，心想该做的事情都做了，银行镜头拍不拍得到他，就得看运气。阿窒翻看旧新闻，发现丹青楼对面的利亨银行曾使用正门的监视器拍下诈骗犯的样子，片段有被上传到网路，他和阚致远就研究过丹青楼附近各商店的监视器布置，确认银行的监视器可以利用。

结果就成为许友一确信谢昭虎是犯人的理据之一。

而作为“铁证”的毛发和标本瓶碎片，则早在阚致远第一次乘坐谢昭虎的车子时已埋下。由于他不知道证物会不会被日常打扫清理掉，所以在后座和后车箱各放置一项，务求留下其一，结果却超额完成，两者都被鉴识人员发现。

为了将谢昭虎塑造成头号嫌犯，阚致远和阿窒还耍了很多小手段。比如说，为了制造谢昭虎将尸体藏到外甥房间的条件，他们在十一月尾便寄黑函给谢昭虎的房东，假扮高利贷向谢昭虎追债。房东是个老妇，因为担心房子会被泼红漆之类，于是通知谢昭虎她不愿意续租，要求对方三个月后租约期满便搬走。此外，阚致远为免谢昭虎在谢柏宸的丧礼上认得自己就是“Johnny”，故意用另一个身分约对方洽谈大额交易，调虎离山。当天阚致远不时用手机发讯息，就是用来妨碍谢昭虎出席丧礼的诡计，待他日许友一发现谢昭虎是嫌犯时，加深怀疑。其实阚致远猜想，即使不做任何事，谢昭虎亦很可能会故意回避接触亲姊──外甥闯下大祸，他自然想到谢家被警察盯上，身为偷窃犯、诈骗犯的他才不会冒险走进警方的视野之内。

不过，阚致远没料到谢昭虎会对醉酒的女生出手。即使他知道那混蛋有性侵的前科，在数月的监视却没看到他强暴女性，只有约兼职女友上宾馆。原先的计划中，警方因为计程车上的物证和疑似搬运尸体的影片逮捕谢昭虎，再发现藏有从盗窃乘客得来的财物，加强坊间对他的坏印象──谢昭虎没有杀人分尸，在接受盘问时可以表现得理直气壮，可是他偷窃是事实，无法撇清，公众认定这个人是罪犯，自然会觉得他在杀人一事上撒谎。谢昭虎在意图性侵时被逮到，及后更发现与两起同类案子有关，比原有计划有更大杀伤力，阚致远也不由得叹句“冥冥中自有主宰”。

倒是事后回想，阚致远不知道这会不会是阿窒另一个欺骗他的手段。

利用谭瑷莹引导警方是原有的计划，阚致远本来以为那就是接触那个兼职女友的目的，但后来目睹谢昭虎差点成功强暴女生，阚致远才想到这可能是阿窒的剧本。谭瑷莹成为棋子后，一定对谢昭虎有戒心，而正如嫖客有公开谈论约会心得的讨论区，兼职女友也有属于同行的私人Telegram群组，交换不良客人的情报。阚致远估计自己和谢昭虎的帐号和特征很可能被谭瑷莹在这些群组公开，即使无法说明详情，也会列入“麻烦客人”的黑名单，警示其他兼职女友回避；假如谢昭虎无法找她们解决性需要，便会有更强的意欲“捡尸”，更容易被逮住。

阚致远知道阿窒报仇心切，不会在乎有没有无辜的女生受牵连遇害。这是他和阿窒的最大分别，阿窒是个为求目的不择手段的狠角色，阚致远却是嘴硬心软的老好人。他知道阿窒会不惜牺牲他人去完成这出“少女复仇记”。

“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不断和兼职女友约会寻找谭瑷莹的事，是故意演出来给我们看吧？”沉默许久后，许友一问道。

“可以这么说。”阚致远早在跟踪谢昭虎搜集情报时，已经留意到这个谢昭虎经常约会的女生，再花了差不多一个礼拜查出谭瑷莹的身分。

“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布这一个局？既然你早知道有一月六号的影片和车上的物证，根本不用先让自己受怀疑，再让我们发现谢昭虎啊！”

“因为比起第三者说出的事实，人更倾向相信自己推论出来的假设。”阚致远淡然地回答。

阚致远很早已察觉警方在监视他，这亦是原定计划的内容，于是待他确认跟监的刑警有尾随他外出后，便执行那个“查探谢昭虎相熟的兼职女友”虚假行动。Ｃ字头Ｙ字尾、手腕有心形纹身之类，全是他调查谢昭虎时确认谭瑷莹拥有的特征。那天他在月台上发现家麒放弃监视自己，改为跟踪谭瑷莹时，他便知道警方很快会打谭瑷莹主意，而当他传讯息再约对方，迟迟没收到回应，他已猜到谭瑷莹决定和警方合作，正在等候指示。为了让许友一朝谢昭虎的方向调查，他更故意演一场大戏，教警方疲于奔命。

谭瑷莹的追踪器失灵，不是巧合，而是人为的。

阚致远从外国网站买了一台讯号干扰器，可以令一定范围内的通讯电波失效。那天当他开车到伊利沙伯体育馆外，察觉尾随的车子远离受阻，便偷偷打开干扰器，驶上司徒拔道。他知道假如许友一能透过耳机操控谭瑷莹发问，会有露出马脚的风险，可是如果能孤立谭瑷莹，让她感到迷惑，由她转述发现，更容易令许友一掉进迷阵，主动研究“Jasper”的身分。

“我不再追问你的所作所为了。”许友一叹一口气，“我现在只有一个难题，就是我必须在法庭上否定警方的调查，尝试证明谢昭虎没有杀人分尸，然而我的上司一定反对我这么做……”

“你不用上庭作证，检控官不是蠢蛋的话，不会控告谢昭虎谋杀甚至误杀。”

“什么？”

“他们应该会和辩方谈条件，谢昭虎会承认性侵和盗窃等多项罪名，让受害者不用出庭受二次伤害，而检控官便不会提没有把握的杀人罪。”

“有计程车上的物证，检控官怎会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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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辩方律师的话，很容易便撇清。”阚致远笑了笑，“就算控方能够证明毛发属于郭子宁，玻璃碎片来自标本瓶，却无法证明它们在谢昭虎使用车子时留下的──这计程车不是谢昭虎的私家车，与日班司机和替班司机共用，车行亦有机会接触车辆，疑点利益归于被告下，这‘铁证’无法证明谢昭虎就是真凶。同理，一月六号的‘运尸影片’也没有用，无人能证明纸箱里的物品是什么。”

“你早料到有这结果？可是这样还算什么复仇？”

“阿窒的目的是要谢昭虎受苦。我已经向八卦杂志爆料，下周便会有专题报导，因为‘雨夜屠夫案’的犯人也是计程车司机，人们更容易将谢昭虎联想成变态杀人魔。狱中囚友一向对性侵犯人不客气，他在狱中的生活不会轻松，即使多年后获释，他也难以在社会立足，因为他恶名昭彰的程度比任何一个坏人更甚，尤其是他没有受到公众认定的惩罚。每个人都知道谢昭虎这名字，而他只会被鄙视、排挤，即使有心改过，也无容身之所。比起死亡，这种生不如死的生活更痛。”

许友一倒抽一口凉气，虽然没有凭证，他觉得阚致远的话会成为事实。

“你……其实不是无明志吧？”许友一忽然说。

“什么？”

“本来我只是有一点怀疑，但听过你说明阿窒的复仇计划后，我几乎确定了，会想出这种黑色诡计的人，就和写出犯罪小说《死亡神父》的无明志一样。因为他口吃和茧居，无法跟他人接触，所以你就代替他成为他的影子。我来台之前已调查过阿窒的背景，他的父亲叫白志明，我猜阿窒多年前为了纪念父亲，于是用上他的名字，稍作转换调动，变成‘无明志’。而且因为他猝逝，所以你只能作出封笔宣言，让他的遗作成为你的封笔之作。”

阚致远听罢，肩膀微颤，许友一以为自己刺破谎言令对方恼羞成怒，阚致远却放声大笑，连邻座的客人和服务生也对他行注目礼。

“许督察，很好，你果然是个分析力不错的警官，可是你只答对了一半。”

“一半？”

“这世上有‘共用笔名’这回事。无明志能写出黑暗的《死亡神父》，又能写出幽默的《扫地侦探事件簿》，是因为写前者的是阿窒，后者的是我。”

“咦？可是文字风格──”

“文字风格相同是因为阿窒写完作品后，由我负责修稿，相反我写完我的小说后就由他修改。阿窒在我家隐居后，对我收藏的推理小说产生兴趣，后来使用无明志这笔名在网路创作，可是当出版社找上他，他便要求我替他修稿，因为他知道他那种毫不在乎世人目光的创作方式不适合商业出版，我亦如你所说，充当这个笔名的门面。《死亡神父》完成后，出版社希望有比较大众化的作品，阿窒闹脾气说写不出来，我便反过来当他的枪手，写了《扫地侦探》的第一集，然后他又按捺不住，嫌我的故事过于通俗，特意补回一些黑色元素。于是这便成为我们的合作模式，失去阿窒的今天，无明志已经不在了，即使我写出新作，那也不会是无明志作品。”

看到许友一讶异的表情，阚致远只感到好笑，回忆起那天被对方带回警署盘问，自己也曾露出相同表情──当许友一指出男尸和《杀人艺术》中梵谷的〈在永恒之门〉动作相同时，他才察觉一个事实。

阿窒原来早发现家里藏著谢柏宸的尸体。

阚致远是在《杀人艺术》出版后才告诉阿窒谢柏宸的事情，可是经许友一提点，他才发现两者雷同之处，只是警方弄错因果，阿窒是因为看到尸体，联想到梵谷的名画，才会产生《杀人艺术》的灵感。而阿窒在取代谢柏宸自杀前，还故意将这本书从书架抽出，阚致远想到这是阿窒故意按计划引导警方将焦点放到阚致远身上，同时幽好搭档一默，让对方在他死后才知道一个小秘密。

“许督察，你知道吗，《寄居蟹》的故事本来不是这样子的。”阚致远用食指敲了敲身旁的小说。“阿窒原来的故事，是Ｌ割腕自杀后死亡，阿白为了复仇，最后和Ｌ的继父同归于尽。可是我无法接受，即使我会被他责怪将他的一流黑色悲剧改写成三流的大团圆狗血故事，我也无悔于下这个决定。”

这是我为他们能够做的最后一件事了──阚致远心想。小说封面的照片是郭子宁拍摄的，阚致远在她的手机里找到很多风景照，特意挑了其中一张当成封面图片。就如阚致远当天对许友一所说，这是让他抒发情绪的作品，让阿窒和郭子宁的灵魂共同寄宿在同一部给予读者希望的著作里，纵然只是幻想，他也期望在某个次元里，他们两人能找到幸福。

阿窒自杀的那天，当警察离去后，阚致远在阿窒的电脑里找到遗书。阿窒没有对他的决定感到后悔，他知道阚致远会为他们完成计划，而他可以在彼岸和郭子宁重聚。虽然阿窒没有明写出来，但阚致远察觉到他欺骗自己的理由。

他是为了让我从柏宸的束缚中解放出来──阚致远察觉这一点时，不禁鼻头一酸。

阿窒知道，这是让阚致远不用再背负伪冒谢柏宸责任的契机，让谢柏宸正式死亡，终结二十年前那个愚蠢的承诺。阿窒从来没有怪责阚致远害他失去父亲，他甚至从谢柏宸的遗书中发现阚致远老早打算帮助自己逃离大飞的魔掌，为此感激。他碍于口吃，无法抬起头接触外面的世界，猜想终生如此，可是阚致远却一直将心力放在自己和已死的谢柏宸身上，令他觉得既羞愧又哀伤。

──事情完结后，到外面走走吧。

这是阿窒在遗书最后给阚致远的口讯。

“你才是啊……笨蛋……”阚致远当时读到这一句，眼泪再无法忍住。阿窒茧居二十多年，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离家，却是捧著标本瓶，从窗外平台步向人生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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阚致远一直没发现阿窒比他想像中更了解自己。即使没有亲眼目睹，阿窒从瓶中谢柏宸各遗体部件的切口看出，阚致远当年如何压抑著抖颤的双手，不情愿地把挚友肢解。他知道阚致远其实是个感性的家伙──除了从日常生活细节，他还从对方的文笔知道这一点──他料想当时阚致远一定哭得死去活来，毕竟连一向冷漠的自己，面对失去阿宁的一刻，他也无法压抑情绪。在分解处理郭子宁的遗体时，阚致远对阿窒能冷静地从旁协助感到诧异；然而他不知道这份沉著是因为阿窒早已决定陪郭子宁一起上路，准备用性命作为筹码，为她制裁那只恶魔，并且让阚致远取回属于自己的人生。

在谢昭虎被捕的那一晚，阚致远做了一个梦。梦中他、阿窒和柏宸回到十六岁的年纪，和年龄相若的郭子宁一同外游，四人来到海边，追逐、嬉戏、奔跑，享受著无忧无虑的青春，诉说著将来的梦想，朝著夕阳高呼心愿。

即使那是无法实现的梦，阚致远也希望在某个不知名的时空里，那是平行宇宙中他们的真实经历。

“你接下来到新加坡出席文学节后，有什么打算？”许友一问。

“我应该会到英国吧，我三十年没为我父母扫墓了。”

“你父母在英国下葬？”

“一九九三年十一月，有一辆载满北美旅客的旅游巴士在Ｍ２公路前往肯特郡坎特伯里途中失控，车上十人死亡，三十多人受伤，而巴士失控时撞上一辆轿车，司机和副驾驶座乘客死亡。那就是我的父母，我当时坐在后座，奇迹地获救。可是我在英国没有家人，所以只能回港。”

阚致远很清楚他和柏宸及阿窒投缘的原因──他在他们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失去父母后，阚致远感到无比孤单，纵使嫲嫲对自己很好，他仍无法驱除内心那股莫名的空洞感。谢柏宸和阿窒虽然与家人同住，但他在他们身上同样感觉到那一份孤寂，就算彼此学识、背景、个性都不同，他却知道他们跟他是同类。

是没有血缘的家人。

阚致远是个善良的孩子，可是丧亲带来的痛楚一直没有消除，潜藏在内心的愤懑，在和柏宸一起教训大飞的那一次完全爆发出来。他将大飞当成那个害他父母死亡的巴士司机，将情绪彻底地发泄。

他没料到多年后重遇大飞。

那是谢柏宸去世五年后发生的事，他在街上看到一名精神异常的流浪汉，对方衣衫褴褛，光著脚蹲坐在公园一张长椅上发呆。他一眼便认得出对方，而且他亦有听闻大飞家庭的不幸遭遇。

在大飞身上，他看出那一股孤寂。

──人生本来就是一趟孤独的旅程，诞生于世上时孑然而来，离世时也只能孤身上路。

或许我们所有人都注定是孤独的──阚致远想。

“去过英国后便回港？”许友一问。

“不，我不打算回去了。”

“为什么？该不是怕负上刑责吧？的确除了误导警务人员外还有非法处置尸体……”

“我只是没有回家的理由，”阚致远苦笑一下，“我的家人都不在了。”

许友一无法接过话。

他想起那天在阚致远车上听到的那一首歌。

──我是最幸运的人，不是最孤寂的人。

复仇成功，名成利就，就是幸运吗？

许友一此刻才看清楚阚致远眼眸里那股情绪是什么。

喝光杯中咖啡后，阚致远和许友一离开咖啡店，走出书店大楼。时间已近黄昏，夕阳映照下，台北的街头弥漫著一股难以言喻的落寞。

“许督察，可以请你替我办一件事吗？”阚致远在大门外跟对方说。

“你还有脸要我替你做事？”许友一吐槽道。

“那就当不是为我，是为了郭子宁吧。”阚致远苦笑一下。“她无亲无故，可能会被当成无人认领遗体的死者，给葬到沙岭公墓，孤伶伶的未免太可怜了。你看看能不能联络上替她妈妈办后事的那个廖女士，为她办一场简单的丧礼，然后将骨灰撒到阿窒骨灰所在的那个纪念花园，让他们永远在一起吧。”

许友一沉默片刻，掏出手机和名片，抄下一个号码。

“好吧，但作为交换，我想你代我探望一下我那位住在英国的医生朋友。”他向阚致远递上名片。

“住在阿什福德的那位？”

“嗯，她虽然是英国人，广东话却十分流利……”

许友一想，或许这是他唯一能为这个孤寂的家伙做的事情。

看著逐渐远去的阚致远的背影，许友一往另一方向走到街口，登上一辆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

“许督察，结果不用我出手吗？”坐在驾驶座的一个中年汉看到许友一打开车门，放下正在阅读的报纸，笑著说。

“对，王队长，事情已解决，麻烦你了。”

阚致远的估计正确，许友一这趟只是私人行程，没有通报上级；可是许友一在台北也有警界朋友，信义区分局的侦查队队长和他相识多年，万一有必要来硬的，他也有对策。

“既然事情解决了，我带你去吃热炒吧！有一家店我十分推荐……”

“嗯，不过请等一下，我先打一通电话。”许友一掏出手机。

“哦？还有要事吗？”

“不，只是打给太太。”许友一笑道。

看著阚致远背影的一刻，他很想听听家人的声音。

即使是妻子抱怨的牢骚，他也很想听一下。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