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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道》盛世大唐的诡异事件(全文完),作者:江湖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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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2-17 08:03:2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云雾飞舞 于 2014-3-5 13:15 编辑

零壹 安邑鬼宅

大唐中宗年间,秋风里的长安黄叶萧萧,阴雨绵绵。

从寒到暑走了九个多月,西域少年李煊终于来到了长安城。这是个从小时候起,父辈们就在他耳边不时说起的遥远城市。似乎,在他这一生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使命,就是要来到这座远隔万里、充满神秘色彩的城市。

记得父亲临终时,把一个非常古旧、缺了尾巴的白玉老虎放在他的手中,叮嘱道:“长大后,一定要回到中原,回到长安,那里是你的,是你的家……”如今,七年过去了,他已从懵然无知的孩童,长成了十九岁的俊朗少年,然而,他却还是不明白这句话到底是什么含意。

而且,李煊感觉,长安似乎不欢迎他这个来自葱岭西边的少年。刚到此处,就下起了绵绵的秋雨。这雨幕就像这里的贵家女子出行时戴的幂蓠一样,给长安城蒙上了一层水珠织成的面纱。

水,是大漠和草原上最珍贵的东西,李煊从没想过,它也能带来这许多的不便和麻烦。

还没有见到那雄壮巍峨的宫阙,李煊和老仆人尔朱陀先来到了这座名为“绿猗馆”的客栈。这客栈建在长安西市的南面,名字应该是取自《诗经》中的“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环顾四周,这客栈倒也称得上是名副其实。这里不但有竹梁、竹瓦,连地板和墙壁也是由厚厚的竹片编成或铺就。走进去,但觉一片清幽洁净,若是炎夏之时,更是绝佳的好住处。只不过此时秋雨绵绵,西风泠泠,不免让人陡生寒意。

李煊从小就居住在西域,从未见过这种竹制房屋,他啧啧称奇,看来看去,觉得十分新鲜,直到半夜,才得安眠。

睡到四更时分,李煊只觉得窗纸呼啦作响,忽然外面的凉风吹着几滴冷雨淋在脸上。猛然惊醒的他,轻声呼唤睡在对面的老仆人尔朱陀,却始终没有听到回答,也没有听到往日尔朱陀那熟悉的鼾声,只闻得一股焦臭的气味在空中弥漫。

摸到几案上的铜烛台,点亮后,摇曳的青光中,他惊讶地发现老仆人的身躯竟然变成了一堆伴着灰烬的碎骨!缕缕青烟依旧在升腾飘散,尔朱陀的衣袍烧得只剩下小半截,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居然还握在那把镔铁陌刀的柄上。这是梦魇吗?李煊大声呼喊,但整个屋子忽地四处都蹿出火苗来,一切都化为灰烬,包括李煊的行囊。

行囊里有他们万里迢迢从西域波斯贩来的婆律膏、龙脑香和干陀罗树香,这些东西,拿到长安西市上货卖,价过珠玉。然而,比起这些来,老仆人尔朱陀的莫名死去更令李煊痛心疾首,这个老仆自李煊儿时起就陪伴着他,虽名为主仆,却情同父子。此刻他的心中,一直回忆着童年时的情景。

开满野花的草原上,老仆人尔朱陀把他搂在怀中,望着东方高耸的雪山和辽阔的云天,用粗犷的嗓音在唱:

〖本是蕃家将,年年在草头……弃毡帐与弓剑,不归边土,学唐化,礼仪同,沐恩深……生死大唐好,喜难任。齐拍手,奏乡音……〗

李煊哭道:“这就是你日夜盼着的长安吗?你不时给我讲长安有多好,不远万里带我前来,难道就是这样一个结局吗?”

悲愤之中,李煊揪住客栈那个黄胡子矮胖掌柜,向他讨要说法。结果那掌柜却一口咬定说,是李煊他们从西域来此地的路上,中了邪祟的恶咒而致,还连累客栈也烧坏了两间屋子,这账还没算呢。

让他这么一说,李煊倒也不禁疑心起来:老仆人尔朱陀虽然年纪大了,但仍然神力过人,机警无比。李煊会用石块打下低飞的兀鹰,这一手绝技就是他亲手教的。从西域到长安的途中,也不知遇到过多少伙贼人,明抢暗盗,要谋取他们的财物,都被尔朱陀轻松制服。他怎么会在无声无息中就遭人暗算?怎么会一下子就变成灰烬中的碎骨呢?

李煊突然记起,昨天黄昏时,没想到那样快眼前就出现了日夜昐望的长安城。他们喜笑颜开,走在落阳斜照里的渭水桥上,却看到桥头的石栏边,坐着一个麻衣白发的邋遢道人,带着一种诡异的笑容看着他们,接着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块白布,冲着他们缓缓展开。

只见这布上用朱砂画着一个狰狞凶恶的天神,披着甲胄,戴着宝冠,右手持棒,左手擎塔。说来奇怪,这天神的面容,李煊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而当时老仆尔朱陀的脸色,却刷地一下变得惨白,眼中像是看到了生平最可怕的事情,流露出一种从没有过的恐惧。

李煊从小到大,就没见尔朱陀的神色如此恐怖过,他刚想开口询问,却被尔朱陀迅速用手掩住嘴,逃命般拉着他的手匆匆离开。他们在草原上遇到狼群时,他都没有这样惧怕过。

难道这个道人,就是蛊惑人心、害人性命的邪祟吗?

这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不知从哪儿聚来一大群人,在客栈门口七嘴八舌地谈论起长安城这一年来发生的种种奇异和诡秘的事情。

一个客商打扮的中年汉子说:“前几个月,百里外的凤翔下了一场血雨,其中夹着不少鸟兽尸体,并且还有人头和断肢。更奇怪的是,天上掉下来一个千斤重的大石狮子,好家伙,一下子砸在张老汉的院子里,将家里的泥坯房震塌了三间。”然后,此人压低了声音,“官府忌讳这场灾异,让众人不得相传,并匆匆用土掩埋……”

另一个长须老者说:“前几天深夜里,长安城南面十几个坊宅都听到有鬼在高声吟诗,一个嘶哑的声音吟道:‘六街鼓歇行人绝,九衢茫茫室有月。’接着,又有另一个鬼在应答:‘九衢生人何劳劳,长安土尽槐根高。’那声音别提有多瘆人了。有人说,还看见两个身高一丈的白袍鬼从屋顶上飞过。听人说,这长安城下,住着很多妖魔,为首的是个女怪,叫作地母夫人,天天要喝活人的新鲜脑浆,手下有一千多鬼卒……”

一个算卦先生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盅说:“依我看来,最为可怕的还是今年夜空中,经常出现彗星和流星侵扰紫微宫垣,怕是要有一场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啊!”

李煊走到算卦先生跟前,急切地问道:“渭水桥上,那个麻衣白发的邋遢道人,你可知道他的踪迹?”那算卦先生白眼一翻:“他住在安邑鬼宅,你敢去?”

众人又是一片哗然。这个老宅子是传说中长安城的三大鬼宅之一,相传这座老宅里,原来住着一位姓房的开国功臣,后来子孙不贤,有不轨之心,被朝廷下旨满门抄斩。之后宅子也曾赏赐过他人,然而,后来住进这个宅子的人,都是没多久就遭到了厄运,或染怪病身亡,或下狱暴死。所以这个地方,就成了一座冷寂无人的空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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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2-17 08:03:34 | 显示全部楼层
而这里被称为鬼宅,是从某一年的冬天开始的。

一群孩子踢球玩,一不小心,这球就飞进了这座大门紧闭着的废宅里。孩童们翻墙进去找球,偶然间走进了大堂的正厅。就是在这儿,他们看到了让人不可思议的情景。只见正厅的地上,居然一瞬间浮现出一张非常巨大的怪脸,这张脸十分可怖,泛着蓝荧荧的光,还对着他们翻白眼。孩子们尖叫着逃出这里,不久就都生了一场大病,人们从此就把这里叫作鬼宅。

后来,此处又发生了很多更加耸人听闻的怪事,这些传闻足足能说上几个时辰,李煊听说最近的事情发生在五年前的冬天。

有一个杀猪的屠夫,平素胆子极大,又非常有力气,能一下子扛起两头宰好的大肥猪。那天喝醉了酒,和人打赌,说是倘若他敢在这鬼宅里睡一晚,大家就凑一千个铜钱给他。那一天,大雪纷飞,星月无光,这个身材魁梧的屠夫由着性子一去之后,居然就没再出来。

几个人壮着胆子,在白日高悬的中午进去一看,只见大堂中的房梁上,一条沾着陈旧血迹的麻绳吊在这个屠夫的脖子上,他披发吐舌,面容似笑非笑,好生吓人。最为奇诡的是,这间屋子虽然宽阔,但空无一物,这人的脚离地面足足有半个人高,他是怎么上吊的?而且,雪后的院子里,只有他自己留下的脚印,并无他人的半点踪迹。

事情还没有就此结束,后来进了这座宅子的三个人,七天之内,竟然全都死了。死法和那个屠夫一模一样,都是自缢而死。只不过有的吊死在家里的房梁上,有的吊死在城外的槐树上。

此后,这座房氏老宅,更是人人唯恐避之不及,再也没进去过人。

虽然听大伙讲了这一切可怖的事情,但是傍晚时,彷徨无措的李煊牵着他的雪山白驼,还是站在了安邑坊的房氏老宅前。

长安的雨一直在下,让李煊十分心烦意乱。在西域,蓝天总是那么蓝,白云总是那么白,让人胸怀开阔,清爽无比。而此时,如乱絮飞丝般的雨幕将他的整个身心都打得冰凉黏湿。

终于,一阵阵冷风吹过后,绵延几天的雨忽然停了,一钩新月在云端显现。房氏老宅的门额上仍然嵌着一块青石,上书“敕建梁国公房氏宅”,看来这还是当年皇上御赐的府第。虽然饱经岁月风霜,有的字迹有些漫漶不清,但仍然透着劲拔隽秀。

朱门上,厚厚的红漆早已斑驳脱落,门缝处交叉贴着残缺零散的纸条,也不知是官府的封条还是庙观的符箓,这些原本是红色的纸条,被长时间的雨水洗刷成了惨白色,看起竟像是出丧时的灵签。

李煊手中牵着的雪山白驼,不知为何突然恐惧地往回倒退,发出“喔喔”的叫声。李煊心中一紧:难道这里面真有古怪?拉住他心爱的雪山白驼,李煊用手轻轻地抚弄它颈下的软毛,让它安静下来。可是,房氏老宅必须要进,因为他听人说,那个麻衣白发的邋遢道人就经常走进这座宅子。

这是破解他心中谜团的唯一线索。

四周一片寂静,檐角依然在滴着雨水,发出一声声清响。厚厚的宅门并没有锁,只是被一根半朽的草绳拴着,李煊略一用力,就绷断了,滞涩的门轴发出沉闷的响声,仿佛是一个老者发自胸腔的嘶哑声。李煊有些紧张,从怀中掏出蟠钢鱼肠剑,月色下闪出幽冷的寒光。

进得门来,只见满地残砖碎瓦,荒草没膝。对着大门,是一堵砖雕照壁,上面爬着枯藤野蔓,沾满了泥垢,一时也看不清原来雕的是什么东西,李煊只惊讶照壁上斜压着一只桌面大小的石龟,已是碎成了两段,而照壁也被压塌了一个角。仿佛是有什么人一生气,拿起这只大石龟扔在了上面。可这石龟少说也有千百斤,谁能有这样大的力气呢?

更为奇怪的是,这只大石龟的眼睛似乎是什么宝石做的,龟身上遍布泥垢苔藓,只有这俩眼睛却是炯炯发亮,仿佛它是一个潜伏的灵物,在暗暗地窥视着一切擅自闯入的不速之客。

这时候,雪山白驼仿佛闻到了什么,又不安地嘶叫起来。一阵阴冷的风从虚掩的宅门吹进来,吹动满院的荒草野蔓窸窣作响,李煊只觉得毛发倒竖,黑暗中,仿佛有无数鬼祟在窃窃私语,幽幽冷笑。

李煊定了定神,一咬牙,干脆将宅门关住,又将雪山白驼的缰绳系在东墙上的拴马石上。拴马石上端,雕的是一个耸鼻深目、络腮虬髯的胡人,这形象和尔朱陀倒有几分相似之处,李煊心中一酸,不禁泪水盈眶。

想到尔朱陀,李煊心中升起一团复仇的怒火,将恐惧烧掉了大半,他紧握蟠钢鱼肠剑,从乱草上跨过,然后拾阶而上,直奔中堂。

中堂前有三级青石台阶,已经倾颓得歪歪斜斜,然而,虽然凋零破败,尘封藤掩,却依然能看出这座屋宇当年的气势,正厅上高悬着一块匾额,写着“芸辉堂”三个大字。这座中堂呈庙宇结构,飞檐斗拱,狮子头柱,白玉扶栏,配以通天棂夹扇。上面的镂空木雕极其精美,似乎是些富贵吉祥的图案,丝毫没有朽烂残缺,可见木质优良名贵。

李煊此时也无心细看。正厅的门虚掩着,绾住门环的,竟是一缕沾着污血的头发,门上有一块似乎是刀刮去红漆后留下的白印,足足有三尺多长,上面写着四个黑色的字:“开者即死!”

李煊愣了半晌,他并不是被这几个字吓住,而是因为他在西域时认识一个从天竺来的僧人,精通机关玄术,他见李煊聪明好学,就给他讲一些暗算人的机关巧械,像暗弩、飞箭什么的。因此李煊留了意,并不敢贸然进去。

李煊灵机一动,心想这门上不知是否真有古怪,干脆我从窗户进去好了,这里是鬼宅,我还讲什么礼数,不让我开门,我跳窗进去得了。

想到这里,他哑然一笑,转到侧面的窗棂边,只见窗棂上白花花地结满了蜘蛛网,中间有个碗口大小的黑色东西。李煊用火折凑上去一照,吓得又是倒吸一口冷气!

原来窗棂的蛛网上,卧着一只身带青绿色斑点的大蜘蛛,这蜘蛛比一般的蜘蛛大了何止百倍,简直像只甲鱼一样的大小,黄褐色的螯肢骈张,显得十分凶恶。

李煊下意识地退后几步,盯着那毒蜘蛛仔细地看,然而,这只毒蜘蛛却始终动也不动,这家伙是在睡觉?还是蓄势待发?李煊也搞不清楚,他咬了咬牙,从地上拾起一块西瓜大的碎石,慢慢举起,想给这只毒蜘蛛奋力一击。

突然,只听得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李煊大吼一声:“什么人?”转身看时,只见草丛中犹如水波翻转,隐约看到一个东西急速地向西北角奔去。李煊飞步跟着跑了几步,猛然想到,这东西别是引我去中什么机关埋伏,于是就慢下脚步,哪知这一犹豫,那个东西就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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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2-17 08:03:48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院子的西北角,看起来似乎原来是一座荷花鱼池,现在里面积满了淤泥,长满了半人高的苇蒿,池角依然有一枝洁白的荷花怯怯地开放。李煊循着感觉,似乎那东西去了池边的那口八角琉璃井了。

这口井,四周围着雕有螭龙的玉石栏杆,但早已是东倒西歪,残损折断。井口呈八角形,镶嵌着碧绿色的琉璃瓦,月光下冒着一股幽冷的寒气。井上的辘轳看样子倒还完好,但李煊触手一碰,它就像泥粉团就的一样,柄轴全部碎断不堪。

因为夜色朦胧,所以这口井看不出有多深,李煊只闻得井底泛上来一阵阵血腥和腐臭气味,令人作呕。他拿起一小块石头,轻轻地从井口丢下,想从激起的水声判断出井的深度,然而,扔下去后,静静地听了半晌,竟然再没听到什么声音。

李煊正侧耳倾听,突然从井中传来一阵阵婴儿的哭声,这哭声凄厉之极,让人真想马上跳到井中去救这个婴儿上来,但转念一想,这个宅子多年没人进来,怎么会有婴儿在井里?还居然能活着?而且这个“婴儿”一直没有哭,怎么我来到井边,他就哭了起来?这个婴儿想必是个早已死去的鬼魂吧,或许是在灭门的惨祸中,尚在襁褓中的他就被丢在了这口井里,所以至今阴魂不散。

李煊虽然平素胆子不算小,此时却越想越怕,不禁心中发毛,心想这座宅子真是处处透着诡异,反正我是来查寻那个疯道士的线索,又不是来捉鬼,还是到各处仔细看一看,如果没有这个人的踪迹,我就离开吧。

想到这里,李煊苦笑着摇了摇头:李煊啊李煊,你还是怕了,是找个理由自我安慰吧!不过,他还是一边注视着井口,一边倒退着离开,回到了正厅边。

李煊想起窗棂上还有那只巨型蜘蛛等着,于是再次来到正门前。此时月光如水,照得地上洒满银霜。想起刚才自我安慰的话,李煊心里又有了一个主意,他想:反正我是来查寻那个疯道士的踪迹,既不是捉鬼,也不是盗宝,我不用非开这扇门不可啊,我就在门上挖一个小孔,窥视一下里面有什么东西好了。想到此处,李煊很是得意,他手持锋利的蟠钢鱼肠剑,稍稍用力,就在门上挖出了一个铜钱大的小孔。

李煊把眼贴在门孔上,里面黑洞洞的,啥也看不到,只看到那面窗户处隐约透着月光。李煊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反正是挖窟窿,小的也是挖,大的也是挖,干脆我挖大一点好了。他抡起短剑,用力一戳,只听“吱呀”一声,左边那扇门页,已经被他捅开了。

原来这双扇厅门,只是被一缕沾着污血的头发拴着,李煊只顾用力挖孔,不想这缕头发承受力十分有限,居然被他一下子扯断了。李煊一惊,下意识地退了两步,只怕有什么古怪的事情发生。

然而,他足足站了有一炷香的时间,也没见有什么异动。那“开者即死”的咒语灵验也罢,不灵也罢,反正门是开了,李煊此时倒也不再顾忌,他用火折点起一根松枝,走了进去。

室内和院子倒大不一样,院子中凌乱不堪,室内却空旷之极,一件杂物也没有,只是地上积满了灰尘,中间巨大的横梁上悬着半截乌黑色的麻绳。李煊立刻意识到,这里就是五年前那个擅自闯入的屠户诡异悬梁之处!

正发慌时,李煊闻得一股淡淡的香气,心中一惊,他曾听人说过,江湖上有不少用毒的高手,会制一些散发香味的毒气,不知不觉中就能麻倒了人,甚至直接取人性命。李煊吓得屏住呼吸,跳出了门外。定了定神,好在全身并无任何异样。

绕过大堂,转过一座怪石嶙峋的假山,出现在眼前的是院中的后堂。只见这后堂的大门有半扇折倒在石阶上,里面也是同样的空无一物。后堂东面像是一间佛堂,李煊手执火把走进去后顿时惊呆了。

只见佛堂正中的宝座上,供奉的并非常见的佛祖、菩萨,而是一个狰狞凶恶的天神,这个天神披着甲胄,戴着宝冠,右手持棒,左手擎塔。正是那天在渭水桥上,那个疯道人给他们看的白布上的图画形象!

李煊突然想起来了,为什么这个神像给他的感觉那样熟悉。他在西域时,也就五六岁大小吧,当时父亲还活着,有一天父亲把他抱上高大的骏马,在戈壁的砾石上奔跑了好一会儿,来到一个雄伟的赤色石崖边,上面赫然刻着一个天神,虽然更加硕大威严,但样子和这个神像几乎一样。

父亲神色凝重,和他一起在这座天神像前跪拜,幼小的他看到天神凶恶的样子,怯怯地说:“父亲,这天神的样子好吓人啊!”父亲温和地抚着他的头说:“不要怕,他是我们家的神。”

他是我们家的神?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可又为什么见了他,就发生古怪的事,老仆人尔朱陀还丧了命?难道我们到长安来,就触犯到了这个神吗?

李煊绕着这尊比人还高的神像仔细看了一圈,发现这尊神像是青铜所铸,既坚固又沉重,神坛下是一块大青石板,这下面会不会有什么秘密呢?李煊转念一想,这神像实在太重,就算下面有什么隐秘之物,自己也无法可施,还是再到别处去探寻吧。

院子的东北角,是一座两层高的小楼,虽然和前厅后堂比起来,显得小巧玲珑了些,但是飞檐高挑,雕饰精美,华贵中透着典雅,灵巧处不乏端庄,一看就是花了不少心思和钱财的。

李煊虽然是第一次涉足中土,但从小家人就给他讲大唐的风俗和掌故,所以他忽然想到了:这是一座绣楼,是当年这府上小姐居住的地方。

沿着香楠木板搭就的楼梯轻步而上,火把照亮处,只见楼上是一派杂乱的情景:地板上一面海兽葡萄镜碎成了两块,几案上放着一张犀玉金彩瑶琴,弦柱早已断折散落,还落满了鸟的粪便。窗前绣花的大绷子上,一幅精美的鸳鸯图,只绣了一半,一只雄鸳鸯孤零零地浮着,水草、荷花也没有绣完,有十几处虫子蛀蚀的孔洞。

象牙床边,一件大袖对襟纱罗衫逶迤在地,上面血迹斑斑。遍布尘灰蛛网的粉墙,隐约有两行字迹,李煊将火把移近,只见上面似乎是一首诗,前半截已有几字模糊不清,写的是:“爷娘送我□□根,□□青枫几回落。当时手刺衣上花,今日为灰不堪着。”字迹娟秀工整,想是女儿家的手笔。

“当时手刺衣上花,今日为灰不堪着。”李煊一寻思,不对啊,这口吻分明透着十足的鬼气,这是在感慨现在的情景,如果是这座绣楼上的小姐当年所题,那她难道能预料到当下这一切吗?若真是现在所题,那她肯定是变成鬼魂后又回到了这里!

李煊正在凝神遐思,忽觉一股焦味冲鼻而来。他一扭头,不禁吃了一惊,原来自己只顾推想这楼中古怪的题诗,没料想手中的火把一不小心,竟点着了象牙床上的石榴红帐幔,他急忙连扑带打,扯下帐幔来灭火。李煊手忙脚乱,好不容易将帐幔上的火踏灭,正想舒一口气,忽然一扭头,又吓得冷汗淋淋。

象牙床上,一床蜜合色金线海棠绫棉被里,竟然卧着一只洁白的狐狸,虽然这只狐狸一副安恬熟睡的样子,但这个情景实在是太诡异了,难道这里成了狐狸精的巢穴?

正想到此处,突然头顶上有如天女散花,落下如雨般的金黄花瓣来。李煊闻到一股类似菊花发出的香气,紧接着,眼前的景象就渐渐模糊起来,整个身体中的骨头仿佛都被这香气侵透、融化。他软倒在地,就此人事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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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2-17 08:04:03 | 显示全部楼层
零贰 四大丑女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李煊悠悠转醒,却发觉眼前一片漆黑,向四周摸去,到处都是嶙峋的山石。他一摸怀里,幸好火折还在,撕下半截袍袖点着了,发现这里是一个石洞。

李煊久在西域,对石洞本不稀奇,但这座石洞遍布石芽、石笋,远处还有黑黝黝的石柱,森然矗立。这都是李煊从未见过的,突然置身其中,不免感到十分惶恐。

半截袍袖不一会儿就烧完了,又是一片漆黑。

这里是什么地方?难道我被妖怪摄了过来,关在这里,当它的猎物吗?李煊联想到在西域时,大伙儿一起打猎捕兽,就经常将一些一时吃不了的野羊野驴关进山脚的大石洞里,养着慢慢来吃。

这样一想,李煊更加害怕起来,他站起身来,摸索着向前走去,没走几步,一脚就踏进了冰冷的水中。前面的水越走越深,渐渐到了腰间,再走几步,竟没到脖颈。好在再走了几步,水又渐渐浅了起来,然而再往前走时,只摸到一面冰冷的石壁,这个洞似乎到了尽头。

李煊无可奈何地返回原地,黑暗中,他又冷又饿,绝望地想:这里的妖怪既然把我关在此处,肯定不会让我轻易逃走的,大概是先饿我几天,让我把身体内的杂物排净,再来吃我!

想来想去,都无法可施,感到无比困乏的他也只能靠着一面大石昏昏睡去。

突然,只觉得一道阳光照了进来,李煊抬头一看,洞顶处想来有人搬开一块大石,露出一个井口大的孔洞,刺眼的光芒射了进来,照得李煊一时睁不开眼。

只听有个粗糙的声音说道:“姐姐,这里关的坏东西还留着做什么,让我拿石头砸死算了!”

李煊听了心中一惊,赶紧缩身到一个角落中,抱住一个大钟乳石,不敢发出响动。这时又有一个声音说:“那可不行,主人说不能弄死他,你敢不听主人的,看主人把你一身胖肉烤出油来炒菜吃!”

李煊心想不好,这个主人肯定是个大妖怪,记得在绣楼时,最后一眼看到的就是一只狐狸,十有八九,就是只狐狸精吧。

只听上面那个声音又说:“这人关了两天了,要不给他点吃的,恐怕要饿死了,主人吩咐,要给他饭吃,铁孟光,你快烧饭与他吃。”

只听“当啷”一声,上面不知扔下什么东西,接着又是两声闷响,那个被称作“铁孟光”的嚷道:“姑奶奶哪有耐心伺候他,我把铁锅、木柴和米袋扔下去,让他自己做好了!”

李煊幸好躲在角落,只见那铁锅米袋等物正好砸在原来他睡觉的位置,不禁暗暗心惊,但同时他心中也是一宽,那个粗糙的声音自称是“姑奶奶”,想必是个女子,并非妖怪。

李煊捡了木柴树枝,用火折点着了,有了光,有了温暖,这在黑暗阴冷的洞窟实在是莫大的喜悦。人总是这样的,沙漠里有一泓水,比任何美酒都要甘甜万分。

李煊喜滋滋地从洞中的积水中打了些水,将已被摔扁的铁锅用石块砸回原来的样子,又用乱石简单地砌了一个灶,然后在火堆上烧水煮米,饱餐一顿。

吃饱喝足,又有了木柴,李煊精神一振,虽然明知被关在这里,应该不会有其他出口,但还是不死心,于是燃起一束树枝当火炬,想探一条出路。

有了光亮,比原来那种瞎子摸象般的乱闯可要方便多了。不过,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李煊毛发直竖,地上每隔几步,就散落着几个白森森的骷髅,难道前几次他在洞中摸索时,踢到的东西都是骷髅?当时他还只以为是石头。

这些骷髅是什么人?为什么只有人头而没有躯体的骨架?难道是被人斩首后,将人头丢到这里来的?李煊听授业的塾师讲过,从前有个夏国国王叫赫连勃勃,曾经率大军杀了很多东晋军兵,还把他们的首级堆积成一个高台,称为“骷髅台”。

不过史书上的骷髅台,多是为了炫耀军功,而这里的骷髅人们是难以看到的,自然不会是这个原因了,如果是搞暗杀后藏匿尸体,那为什么看不到尸身?李煊想不明白,只觉得此处也是十分诡异。

李煊小心翼翼地向前探行,前面突然开阔起来,一片白白的石笋像田地里的禾苗一样整齐地竖立着,滴下的水声像琴音一样悦耳,要不是身处险境,手中的火把又维持不了多久,他真想坐下来,多看几眼这奇异的美景。

然而,再走几步,道路又中断了,一堵石壁好像大门一样挡住了去路,李煊奋力一推,觉得这石壁似乎有所松动,他回退几步,加速奔跑着向石壁撞去,只听“砰”的一声,石壁给撞得晃动了一下,但还是没有开。

李煊被撞得浑身剧痛,手中带的柴火也将告罄,正想摸索着返回,转念又想,这石壁既然能撞得松动,那就不会太厚,我用石头砸几下,说不定就破了。李煊想到此处,又激动起来,四下寻觅,却不见有大石,于是又退回去,想找些大的石块。

可惜洞中散落的石块,最大的不过拳头大小,李煊暗暗叫苦,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当他摇动一个石笋时,发现竟然十分松动,于是用力敲动,竟将这根三尺多高的石笋搬了下来。

李煊兴冲冲地举起石笋,用力向石壁砸去,訇然一声大响后,石笋碎成了粉末,石壁也裂开一丝缝。他上前猛踢几脚,石壁彻底碎裂坍塌了。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李煊惊呆了!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洞窟,正是他原来的出发点,他生火做饭的锅灶提示着他,没错,就是原来那个地方。他等于是绕了一圈,又回来了!

李煊身子一软,颓然坐倒在地。火把也熄灭燃尽,黑暗中,李煊第一次想哭。

那石窟之中,一片黑暗,难计日夜。也不知过了多久,李煊连烧饭的心思也没有了,只是倒头昏睡。蒙眬中,突然听得洞穴上又有响动,李煊睁眼一看,不知何时已垂下一条铁索,接着有一个臃肿肥胖的身形,拿着火把沿着铁索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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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2-17 08:04:14 | 显示全部楼层
李煊忙缩身在石钟乳后,屏息凝神,只见这人是一个奇丑的胖姑娘,不但体态臃肿如猪,还长着一个蒜头鼻子,脸上的肌肤也是粗糙不堪。之前李煊听到过洞顶上的交谈,猜测这个丑姑娘大概就是被称作“铁孟光”的。

李煊所料不错,这个丑姑娘正是铁孟光。她还有三个师姐,个个都是丑得出奇的女子,分别名叫金嫫母、银无盐、铜东施。原来,她们的师父本是个多情的女子,因所爱的男人移情别恋,一怒之下,就觉得了无生趣,想自杀解脱。

但因为曾经立下誓言,不能让师门中的武功绝技湮没,只好苟活于世,择徒授业。她恨极了天下所有的男人,于是特意收养了四个丑陋之极的女子,从小就警告她们男人是最坏最毒、比蛇蝎毒虫还危险的东西。

四大丑女深信不疑,终年在这座山林里居住练武,从不涉足城市。她们师父在一个密洞里藏了一窖银饼,嘱咐四大丑女可以用这个买东西,但不让她们直接和人交易,而是委托一位孤居林边的老寡妇代为购买。四大丑女也不知价钱多少,就是买几个碗碟,也付给老寡妇一枚银饼。

前些天,突然有个盲仆拿着师父的凤头金牌还有一封书信,说是此后,这个送信的人就是她们的主人。另外,这边的山洞里关了一个叫作李煊的男人,让她们小心看管,既不能跑了,也不能死了。

四大丑女觉得这事好生蹊跷,想追问送信人,但这人既盲又哑,实在是无从问询。丑女们自幼就被师父严加训示,绝不可与男人有什么来往,如今师父为什么要让自己看管一个男人?但看书信和金牌却是真的,所以也无可奈何。

四大丑女心下好生不愿,于是互相推诿,铁孟光辈份最小,又生性愚蠢,于是就把任务全交给了她。但后来金嫫母听说铁孟光把柴米都扔下来就不管了,不由得心中一惊,想起当年她听师父说起过的一段故事。

当今皇上的嫡妃原来本非韦后,而是一个姓赵的女子,她身世显赫,母亲是唐高祖的女儿常乐长公主。但武则天非常不喜欢她,于是将她废掉,幽禁冷宫。本来也无意处死她,没想看守她的卫士偷懒,没人愿意做饭,只是扔进去些生米干柴。这赵氏从小娇生惯养,锦衣玉食惯了,哪里会点火做饭?竟活生生地饿死在里面了。

此时金嫫母听说铁孟光也是将生米干柴扔下去就不管了,怕也将李煊饿死在洞里,于是让铁孟光赶快去察看一下。其实李煊小时候经常和牧人在一起游荡,生火取食这些事情,自然不在话下。

李煊躲在一个钟乳石后面,见铁孟光身躯肥硕,头发蓬松,圆脸小眼。当下打定主意,想藏好身形,等铁孟光到洞内深处寻觅时,伺机爬上铁索逃生。

哪知铁孟光用鼻子深吸了几下,就嗅到了李煊的味道,她摇头晃脑地直奔李煊藏身之处,李煊心中一急,扬手用石子向铁孟光头上打去。

别看铁孟光体胖如猪,反应却极为敏捷,听到有风声响动,就立刻弯身缩脖。只听一声闷响,石子打在后面的石壁上,一下子又反弹到她胖胖的脖子上。铁孟光一声怒吼,已经扑了上来。

李煊在西域时,也经常练习摔跤、擒拿等诸般武艺,此时见铁孟光虽然凶悍,但毕竟是女子,心里也并不十分畏惧,当下左手一扭她的手臂,右脚猛然一钩,就想把她跌个筋斗。

没想到铁孟光的身躯实在太重,手臂上的力气也大得惊人,再说李煊在洞里又饿又怕了许多天,气力只剩下神完气足时的三成不到,所以不但没有拉动她,反而被她借势一甩,跌了个趔趄。

铁孟光蒲扇般的大手一下子就掐住了李煊的脖子,她眼冒凶光,呼呼地喘着粗气,竟似要将李煊当场掐死一样。李煊一时间呼吸困难,向她肚子上打了几拳,都好像打在棉花包上一般,丝毫不起作用。

情急之下,李煊忽然往铁孟光腋下一挠。都说胖子怕痒,铁孟光最怕挠痒了,平日里她们四个姐妹打闹,三个姐姐专门用这一手来欺负她。铁孟光每次都要讨饶的。此时被李煊这么一挠,她吓得如被蝎蜇了一般,急忙缩身松手,后退了好远。

铁孟光又羞又怒,从腰间拔出一把黑黝黝的长刀来,圆眼怒睁着猛扑过来,李煊见她犹如发了猪癫风,不敢和她硬来,只是在山洞中穿梭跳跃。李煊久在西域,经常和牧人一起奔跑狩猎、追山兔、打野鸡,身形灵动之极,而铁孟光虽然力气惊人,但跑动实非其所长,转来转去,始终追不上李煊。

李煊灵机一动,想起自己发现的回环岔道中,有一处非常狭窄,料想铁孟光这样肥胖的人,必然难以通过。于是他引着铁孟光跑到此处,一猫腰就从窄道里窜了过去,铁孟光虽然名字里有个“光”字,但脑筋却不灵光,她往前一挤,只伸过去一个头,身体却卡住了,此时退回也罢了,偏偏铁孟光不服,用尽力气拼命一挤,结果被牢牢地卡在石缝里,进也不能,退也不能。

李煊见状,不免哈哈大笑,他本是性情开朗的少年,但来到长安后,却屡遭变故,这是他第一次开怀大笑。

李煊不敢耽搁,急忙跑到铁孟光下洞时垂下的铁链处,抓住铁索,往上攀缘,哪知才爬到一半,一张大网从天而降,李煊身在空中,半点回旋不得,接着铁链一松,他就重重地摔在地上,疼得四肢百骸像是散架一般。

只见洞口又垂下一条铁索,三个丑女手持火把溜下洞来。原来铁孟光的三个师姐见她下到洞里半天不上来,又听得洞里有打斗声,所以就前来察看,正好碰到李煊沿着铁索想逃出来,于是将他重新捉住。

铜东施把卡在石缝中的铁孟光拽了出来,三个师姐纷纷嘲笑铁孟光无能。李煊此时细看这四个丑女,果然是各有各的丑法,只见金嫫母鼻孔朝上,头发半秃,稀疏干黄,皮肤如炭一般乌黑,活像一只母猿;银无盐瘦如竹篙,面皮蜡黄,并无半点生人的气色,几如干尸一般;铜东施身材尚可,但一张脸上生了一大块青色胎记,而且嘴唇外翻,露出金黄的大门牙来。

只听四个人叽叽喳喳,争论不休,银无盐吩咐铁孟光:“你截一段绳子,把这个男人绑起来!”

铁孟光怒道:“男人这样恶心的东西,我才不碰,要绑他,你自己来嘛!”

却听铜东施嬉笑着说:“刚才听你说,你按住了他,结果他一挠你胳肢窝,你就把他放开了。你们摸也摸了,挠也挠了,还装什么?”

铁孟光一张猪脸涨得通红,当下抵赖道:“师父说,嘴唇上长有毛发的才是男人,这个人相貌清俊,嘴唇上也没有毛发,大概不是男人。”原来四大丑女常居深山,不见男人,师父没法讲清什么叫“胡子”,于是就讲“嘴唇上长毛发”的就是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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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2-17 08:04:29 | 显示全部楼层
银无盐笑道:“师父当时只说‘嘴唇上长毛发’的必然是男人,没说嘴唇上没毛发的就一定不是男人。师父说我们要将男人视作粪便一样恶心,你还敢说他长得‘清俊’,肯定是动了邪心……”

铁孟光赶忙抢白道:“我也是瞧男人如粪便一般嘛……”

铜东施不依不饶:“你说瞧男人如粪便一般,刚才却分明用了‘清俊’这个词,这粪便还有丑点的、俊点的不成?难道驴粪就比人粪俊吗?”说罢,便和银无盐、金嫫母一起咯咯大笑起来。

铁孟光索性赖皮到底,嬉笑道:“驴粪蛋儿光滑如球,倒真的似乎更好看些。”

李煊听了,也忍不住一起大笑起来,心下觉得这四大丑女天真烂漫,也并不十分可恶可怕。

铁孟光又仔细看了看李煊的脸,其时李煊年方十八,乃是少年郎君,当然没有粗黑的长须,她又问师姐:“为什么嘴唇上有毛发的定是男人,没毛发也可能是男人?我觉得倒可能是这样,‘嘴唇上有毛发’的男人应该是更加恶毒的坏人,‘嘴唇上没有毛发’的和我们差不多,恐怕还不很坏。”

金嫫母摇着头说:“师妹你错了,男人都是坏东西,和嘴唇上有无‘毛发’没关。”

铁孟光困惑起来,呆呆地说:“那到底如何鉴别男人和女人呢?”铜东施悄声说:“我听说,男人和女人还有一点不一样,女人胸脯上有两坨肉,”说着她往铁孟光胸乳上一按,然后又偷偷指着李煊说,“男人胸脯上就是平的,没有。”

铁孟光凝眸细瞧,果然如此,她一时茅塞顿开,喜道:“师姐你果然渊博多闻。”铜东施洋洋自得,正要自称自赞一番,哪知铁孟光一转眼,看到银无盐瘦如竹篙,胸前也是“一马平川”,疑惑又起,她指指点点,对铜东施悄然说道:“哇,不对,难道二师姐也是男人吗?”

铜东施一时愕然,也困惑无解。

丑女们正喋喋不休地探讨如何“鉴别”男人,突然看见从洞口垂下的铁链急速向上缩回,金嫫母叫声:“不好,上面是什么人?”

银无盐和铜东施都答:“我们一起下来的,当时并没有旁人啊?”银无盐身轻如燕,说话间就一纵身抓住了上升的铁索,哪知铁索只是略一停顿,上面又传来一股大力拽起银无盐提了上去。

丑女们见势不好,铜东施飞身跳起,捉住了银无盐的脚踝,金嫫母又捉住铜东施的脚踝,铁孟光动作虽慢,但她的身体实在分量过人,她抓住金嫫母的脚用力向下一坠,上面的人果然再也拉不动了,只听铁链咯咯作响,显然是在双方的较劲下吃上了巨力。

正僵持间,突然上面一个粗犷的声音笑道:“既然你们不愿意上来,佛爷我就不费这力气了,你们四个丑女就和那小子在里面洞天福地吧!”接着铁链猛然一松,四大丑女猝不及防,连同铁链都坠落下来,摔在洞底。好在铁孟光在最下面,爬得最高的银无盐正好落在铁孟光的大屁股上,竟如摔在一个软绵绵的垫子上,并无损伤。

只听洞口一阵巨响,刚才那个声音又冷笑道:“洞口我压上了水碓寨的磐石,一会儿上面再封上土,这真是一座天然的坟陵啊,帝王也不过凿山为陵,你们该知足了!”

丑女们又惊又怒,纷纷咒骂,金嫫母高声问道:“你是什么人,敢告诉我们吗?我们就是化为厉鬼,也要去寻你!”

只听那人阴恻恻地说:“佛爷法名慧范,你们口出恶语,佛爷也不计较,你们为人一世,不通人事,也是可惜。如今佛爷安排了一个清俊少年陪你们,又再赠给你们一本极乐秘籍,临死前参详一下,死后也是个风流快活的女鬼!哈哈哈……”

说罢,洞口落下一本厚厚的书册,“叭嗒”一声落在地上,接着只听“轧轧”声响,一块巨石封住了洞顶。

金、银、铜三丑女当下默然,知道已处于绝境,都是愁绪万端,只有铁孟光却不晓得利害,自个嘀咕道:“这个人自称‘会饭’,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紧接着她又狠狠瞪了李煊一眼,心想,都是因为担心你不会做饭,这才让我下来这洞窟,才有了这场灾祸,你要是也叫“会饭”,岂不省了这许多事?

只见铁孟光俯身拾起妖僧慧范扔下的那本书,点燃火炬后,只见封皮上写着“洞房秘戏”四个大字,她心中欢喜,对铜东施道:“师姐,这本书是不是学山洞中的功夫,刚才我在山洞里吃了亏,如今我可要好生学学……”说着她翻开一看,却只见满篇都是画着男女赤裸相抱的欢爱姿势,当下愕然,奇道,“怎么全是洗澡时打架的功夫?”

金嫫母看了两眼,满面通红,当下劈手夺过了书册,喝道:“师妹你真是蠢如猪啊,这妖僧扔下来的东西能看吗?”

原来四丑女中,数铁孟光的脑筋最为呆笨,但师父自有她的主意,她觉得其余三个丑女徒弟,丑是丑了,但脑筋却好生聪明,以后有“学坏”之虞。只有铁孟光最为朴直可信。所以,虽然铁孟光学艺不精,既懒又蠢,师父却时常偏爱她几分。

金嫫母突然叫道:“熄了火把!”银、铜、铁三丑女一向听她的话,连忙将火把扔在地上,踩灭了。只听金嫫母叹了口气说:“我们深陷这个山洞中,不知多久才能出去,火把留着探路和煮食时用,不可轻易浪费掉。”

李煊听了,不禁心中暗暗佩服:这个丑女师姐遇险不乱,心思还是这样细密,倒也厉害。

黑暗中,一时间大家都不说话,各自寻思着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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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2-17 08:04:39 | 显示全部楼层
零叁 隆庆池畔

那妖僧慧范,命几个黄衣力士,搬土运石,将洞口牢牢封死,然后策马直奔长安的隆庆池边,密报给太平公主。此时长安城内的隆庆池畔热闹非凡,这里矗立起临时用绸帐扎成的一座彩楼,当今天子唐中宗高坐其中,正在大宴群臣。他命人招来江湖艺人耍弄杂艺百戏,还牵来南诏进贡的舞象助兴。这些大象锦襜加身,金丝为络,浑身的皮毛被打理得十分清洁光鲜。

当时大唐中土的人们很少见到象这种动物,而这些皇家舞象居然还会随着音乐摇头摆尾,前踢后踏,非常合乎节奏。人们都觉得大开眼界,一时间歌管喧天,酒香四溢。

却说这隆庆池在则天女皇掌国的时候,还是一片叫隆庆坊的民宅。但突然有一天,一个水井开始像涌泉一样往外冒水,后来地面也渐渐塌陷,居然变成一个约十顷地大小的水池,所以得名隆庆池。

唐中宗李显是武则天的第三子,两个哥哥都被武则天相继害死和逼死,只有他和弟弟李旦得以偷生。如今李显长得肥肥胖胖,红光满面,这几年可以说是他生命中最舒服的日子了。母亲武则天在世时,他被贬往偏远的房陵小邑,住在简陋不堪的居所,终日里战战兢兢,生怕哪一天就一道诏书过来,赐他毒酒或白绫,让他三更死,他就活不到五更。

还是当皇帝好啊,生杀大权在自己手里,天下人无不看自己的脸色行事,这感觉多舒服!不过当皇帝也有不省心的地方,整天要防备别人来抢自己的位子。李重俊!唐中宗想起这个名字来就心痛:他是朕的亲生儿子,居然也带兵谋反,想夺朕的皇位!

现在李重俊死了,他的人头还放在太庙里,以警告其他子孙,这就是犯上作乱的下场。但唐中宗好几次在梦里,都见到那个场面:李重俊一身铁甲,带着千百名精兵,手中全是闪着寒光的利刃,要冲开玄武门,杀掉和自己一起房陵患难的韦皇后,杀掉他最心爱的女儿安乐公主李裹儿,然后把自己幽禁起来,不见天日。

亲生儿子都不可靠,何况他人!

唐中宗现在只和三个女人最为亲密,除了妻子韦后和女儿安乐公主她们俩,他最信赖的就是上官婉儿了。这个女人不像韦后那样狠毒霸道、目光短浅,更不像安乐公主那样刁蛮任性、无法无天,而是婉顺可亲,达观明智。

中宗现在很明白,怪不得母亲武则天在世时,也让上官婉儿参与各种机密要事。如今的李显,已将她当作最亲密的心腹智囊,无事不询。

中宗之所以今天在隆庆池泛舟戏象,饮宴歌舞,起因却是这样一件事。

前两天,安乐公主气呼呼地来到宫中,和中宗说:“父皇,我听人说,隆庆池里在泛王气,我们可要小心那‘五坊小儿’!”

中宗正在御塌上陪韦后玩双陆棋,他知道女儿口中的“五坊小儿”,是借指弟弟李旦的五个儿子:长子李成器、二子李成义、三子李隆基、四子李隆范、五子李隆业。他们都住在隆庆池的北面。这五子中,李隆基尤为英气逼人,有帝王之气概。

韦后气呼呼地一扬手,把百宝螺钿镶就的双陆棋盘掀翻在地,青、白两色的玉棋子洒落一地,两旁的宫女们吓得浑身发颤,却也不敢贸然上前收拾。因为前几天,刚有过这样一件事。

韦后晨起时,对镜梳妆,发现眼角有几丝皱纹,就突然大怒,把镙钿葵花纹铜镜还有雕花象牙粉盒都扔在地上。宫女蕙儿手脚利索,连忙去收拾,结果没料想韦后更加暴怒,命人将蕙儿拖出去痛打四十棍,关进掖庭的炭房里。蕙儿呻吟了半夜,清晨时身体早就僵硬了。

中宗脸上闪过一丝不豫之色,却听韦后厉声喝道:“依我之意,趁早下手杀了‘五坊小儿’那一窝人,还有那个南山女妖!”

唐中宗知道韦后口中的“南山女妖”,说的是妹妹太平公主。他这个妹妹相貌和气质上都像极了母亲武则天,杀伐决断,极富魄力。虽然中宗是兄长,但是见到这个妹妹,心中总不免生起一丝怯意。

不是没有机会和借口,然而中宗总是狠不下心肠。他想起武周时遍地血腥、骨肉相残的一幕幕,实在不忍心再擅动刀兵,大开杀戒。难道就没有不杀人、不流血的方法来治国吗?因此,韦后今日重提要诛灭妹妹的主张,中宗只是低着头默然不语。

安乐公主和她母后一样,也是火暴的脾气,她见中宗不说话,就急吼吼地催促:“父皇,你倒是宣个旨意啊,难道任由他们王气旺盛,终有一天酿成大祸不成?”

中宗不答,转而问道:“这隆庆池王气腾盛之说,是出于何人之口?”

“听说是渭水桥边一个疯道人所说。”安乐公主话刚出口,却见韦后对她大使眼色,心想糟了,说是道人所说也罢了,还加上一个“疯”字,这不是自己挖坑埋自己吗?

果然只听中宗说道:“既然是疯子所言,恐怕是无稽之谈……”话还没说完,韦后截断他的话说道:“仙道高人,往往装疯卖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中宗面露难色,一时不知所措。正在此时,只听有人传呼:“上官昭容到!”

话音未落,满面春风的上官婉儿就款步走了进来,虽然年逾四十,上官婉儿的皮肤依然嫩滑粉白,五官也生得玲珑可爱。她的身躯本来就不似韦后那般丰硕肥胖,如今身穿一件宝蓝色瑞锦长裙,外罩平金绣鸳鸟纹锦半臂,显得袅袅盈盈,妩媚多姿。

只见上官婉儿眼波一转,看出来是这母女俩又在让中宗左右为难,问清原委后,她嫣然一笑道:“百岁医仙孙思邈先生有言:‘消未起之患,治未病之疾。’皇后和公主都是见识不凡,忠心为国分忧啊。”

婉儿看韦后神色渐和,又对中宗说道:“请圣上勿忧,慈恩寺近来入驻了一位天竺神僧,法术通玄,待我派人向他请示禳解之术,定能将隆庆池所谓的王气镇压禁制。料那五坊小小的‘王气’,怎比得上陛下洪福齐天的瑞气!”

中宗听了,顿时龙颜大悦,胖脸上笑逐颜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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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2-17 08:04:54 | 显示全部楼层
接着,婉儿又眼眉一挑,神神秘秘地说道:“请皇后移步内室,我有要事禀告。”安乐公主心直嘴快,跟着起身道:“什么事情啊,我也去听听。”只见韦后突然脸上一红,少见地露出一丝忸怩之色,轻声叱道:“裹儿,别啰唣!”

只听韦后和上官婉儿轻声谈笑着携手走远,安乐公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对中宗说:“那个上官婉儿啊,肯定又是给母后物色了清俊美貌的少年郎君了!”中宗装聋作痴,懒懒地挥手道:“休得胡说,下去吧!”

这隆庆池畔的饮宴和戏象,就是上官婉儿提议的禳解之术,据说来自那位天竺神僧的推算。安乐公主最喜欢的就是饮宴和热闹,首先拍手赞同,唐中宗见这办法不动刀兵,十分和谐,自然依从。

韦后虽然觉得这个举措有点隔靴搔痒,不够解恨,但前天晚上品尝了上官婉儿新物色的那个美少年后,心怀大畅,心里只惦记着再去秘所私会,于是她也没再生事取闹,只是假借身体不适,没有去隆庆池饮宴。太平公主虽然勉强前来,但没多久,就借故告退了。中宗情知此事定然令她大大地不快,不免心中有愧,所以也不阻拦。

一头大白象用鼻子卷起白玉酒碗,里面盛的是黑如纯漆的龙膏酒,这酒传自波斯,名贵非常。只见大象摇摇晃晃地来到御席前,给唐中宗敬酒,一时间千百名大臣、兵士和百姓齐呼万岁,江山在手,万众蚁服,这感觉真好啊!唐中宗未饮先醉,早已醺然。

安乐公主最喜欢这种热闹的场面了,她今天特地将百鸟裙穿了出来。为了给安乐公主做这件百鸟裙,宫里特意派十万大军到岭南捕鸟,一路上搜山荡谷,使得山林中的鸟兽无端遭遇了一场大劫难。工匠从上千只鸟中,选用最漂亮的几百根羽毛精心织成了这件百鸟裙。

此时安乐公主站在肩舆之上,手持斟满美酒的缠枝纹八棱金杯,由轿夫抬着绕行一周,只见这件裙子真是宛若云霞变幻,瑰丽无比。从正面显出宝石般的碧蓝,而随着肩舆的移动,似乎又变幻成了藕荷,在阳光下一映,呈现出金灿灿的明黄色,而走到阴影中又是水汪汪的湖绿,而且裙上还隐约闪烁着百鸟图案,令在座的人们咋舌不已。

驸马武延秀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托起安乐公主的裙摆说:“公主累了吧,还是到席中来坐吧!”安乐公主柳眉一竖:“你来做什么?滚一边去,本公主还要乘舟到池中玩呢。”武延秀赔着笑,躬身退下了。

安乐公主要了一艘画船,到了隆庆池中,她非要亲自撑篙掌船,仆人们不敢不依,只好答应。但她哪里会使船,这船被她弄得东倒西歪,险些翻掉。她低头一看,池水溅湿了那件百鸟裙,不免又对仆人大发脾气。

等安乐公主回到岸上,只见六个大力士正和大象拔河为戏,这六个力士都是胡人,身高足足一丈,胳膊和池边的小柳树一样粗,六个人肌肉突起,正全力和大象较劲,正当大家凝神注目地观看时,突然“砰”的一声,绳索从中断开,六人猝不及防,一起倒地。

众人哄笑叫好,安乐公主却大声对中宗道:“父皇,人和大象拔河,我都见过多次了,没意思,不如让大臣们拔河,先让品级最高的官儿拔一下,看看谁最厉害。”

中宗笑道:“那就让老宰相唐休璟和韦巨源两人试一试。”唐休璟和韦巨源已是发白如雪的老头,都是三朝老臣,突然听到皇上竟然任由安乐公主胡闹,命令自己拔河为戏,心中羞怒万分。但圣上有命,不敢不依,只好装模作样地拿起绳子摆了个姿势。

安乐公主看出两位老臣出工不出力,于是抱过她驯养的黄毛花点猞猁,口中呼哨一声,只见那猞猁跑到拔河的缰绳中间,咬住绳子用力一扯,韦巨源和唐休璟这两老头一起倒地,半天爬不起身来,安乐公主和唐中宗等哄然大笑。

上官婉儿此时却凝眉思索,对眼前的闹剧似乎视而不见。她在想,隆庆池畔这一闹,那英武睿智的李隆基肯定会有所察觉,他会如何反应呢?忍气吞声不是他的性格,上官婉儿脑海中闪过这样一幕:

女皇武则天当政时,长安城内溅满了李姓皇族的鲜血,而武家子弟如武嗣宗、武三思、武懿宗等人,都是气焰熏天。这武懿宗虽然相貌丑陋,身材短小,指挥打仗时愚蠢无能,但屠杀百姓是心狠手辣。河北百姓被契丹人掳掠去,好不容易逃了回来,他居然斥为通敌,将这些百姓活生生地剖腹挖肝,真是惨绝人寰。

这些情况上官婉儿知道得很清楚,因为当时她在武则天身边执掌机要,批阅过不少控告武懿宗的奏折,当真是声声是泪,字字是血,但有武则天的庇护,武懿宗仍旧稳做高官。当时有一天发生的情况,让她至今记忆犹新。

那一年,李隆基刚刚七岁吧,自己也还是二十八岁的青春年华。那一天,李隆基这个小家伙在几个甲兵的簇拥下去朝堂拜见祖母武则天,正好碰到武懿宗值殿宿卫。獐头鼠目的武懿宗借故呵斥李隆基的卫兵,以显示他们武家的威风,没想到尚为小小孩童的李隆基,却高声叱道:“这是我们李家的朝堂,有你什么事?”

“李家的朝堂”,要知道当时李姓皇族,能活下来的也都改姓为“武”,谁还敢说是“李家的朝堂”?上官婉儿当时心就一揪,生怕这孩子惹怒了武则天,马上就有无妄之灾。可出乎意料的是,女皇脂粉掩饰下的老脸,却少见地绽出了温和的微笑,这一刻,她似乎变成了民间一位慈祥的老祖母。

善于揣摩别人的心理,是上官婉儿非常拿手的本领,但她一直不明白,当时的武则天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态度?是出于疼爱小孙儿的天性,还是从李隆基这个小家伙身上看到当年自己要制服“狮子骢”的骄傲无畏之气?

李隆基,这绝对是个不能忽视的人物,加上太平公主也是他的强援,他更是如虎添翼。上官婉儿又往彩楼上看了一眼,心想:肥头大耳的唐中宗,简直就是头猪,安乐公主就知道胡闹,韦后虽然表面凶恶霸道,但对军国大事却是懵然不得要领。

但是上官婉儿内心希望这样的局面维持下去,这是她一生中最风光快乐的时候。在女皇身边时,她并无半分权柄,只是每天身心疲惫地处理各种烦人的文书奏折,还要小心翼翼地揣摩女皇的心思,稍有不慎,就有灾祸加身。

那天,她只不过是多看了一眼女皇的男宠张宗昌,眉目里流露出动情的神态,结果就被女皇用金簪狠狠地往眼睛上扎去,她慌忙中一躲,刺在眉心处,至今留下一个疤痕,不得不刺成梅花形状来掩饰。

每天清晨,她对镜梳妆时都提醒自己不能忘记了眉心上的这块疤!什么是地位?地位就是有的人在吃,有的人却只能看;有的人坐着,有的人却跪着;有的人可以随意打人,有的人却必须忍受。

她永远忘不了,作为一个卑微的宫女,那身份有多恐怖,一个总管宦官瞧你不顺眼,就可以把你活活杖打至死。你弱时,任何人都可以欺凌你、践踏你,而你想出头时,又有多少血红的眼睛盯着你,要扼住你刚昂起的头颈。

她不是皇亲国戚,不是生有皇子的宠妃,她是罪臣之女,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她度过了多少偷生忍辱的日子,又有多少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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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2-17 08:05:10 | 显示全部楼层
所以,得势后的上官婉儿不愿意再居于深宫,她知道,这宫里虽然到处都弥漫着沉香瑞脑的气息,但还是掩盖不住背后那浓浓的阴气,有着发霉的味道、朽坏的腐臭。一到暗夜,仿佛就有无数的冤魂凝集成一片片血浆般黏稠的雾霭,随着殿角的阴风吹来荡去。

然而,婉儿虽然在长安坊巷里置下好几处私宅,但她还是没办法脱离这个华丽而阴森的皇宫。她敬佩李隆基和太平公主的英武决断,却还是不得不和令人恶心的韦后一党搅在一起。因为如果是李隆基执掌了天下,自己又将置于何地?又哪里会有这样的权柄风光?

当然,上官婉儿也不希望中宗和韦后彻底消灭了李隆基和太平公主,没有危机感的韦氏一族,还会把自己倚为臂膀,加以重用吗?所以,只有这两大势力平衡,自己才是一颗决定天平倾斜方向的重要砝码,虽然她的分量并没有多重。

婉儿正在遐思中,突然见慧范鬼头鬼脑地悄然过来向卫士们低声询问,不免大起疑心,此人是太平公主的亲信,此刻急匆匆前来,不知又在弄什么古怪。眼见他得知太平公主不在,就匆匆离去,心中颇有些后悔,何不将他唤住,套问些口实?

正在此时,一个贴身侍女递上来一个花钿锦盒,打开后,只见里面是一柄金丝镶边玉版做成的小团扇。婉儿心中一惊,忙吩咐侍女:“你们留在这里,要是皇上问起,就说我身体不适,先回府了。”

上官婉儿虽然名分上是宫里的昭容,但她并不常在宫中居住,而是在延庆坊等地修建了不少宅院。这些宅院,远不及安乐公主、太平公主的府第富丽壮观,但十分玲珑精致,处处可见匠心独具的小心思。

进得婉儿宅第,但见径曲屏小、松古石怪、亭朴竹疏、泉涌花闲,说不出的清幽别致。没有金玉满堂的俗气,却有几分山林隐逸之士的素雅。内行人知道,这样的池馆,花费的钱财并不少,像中庭那棵隐映在松柏中高三丈的玉石树,就是万里迢迢从天山脚下运来的,而花丛中间杂的白玉珊瑚,也都是宫里少见的珍品。何况婉儿的宅第据说也是机关重重,宝器秘藏,别人难窥究竟。

刚才说的那个是婉儿最常住的地方,叫作“天台苑”,但婉儿的宅第不止一处,这一次她赶去的是最隐秘的一个宅第,婉儿将这里叫作“天枢馆”,是专门处理机密事务的地方。当然,这处宅院朴实无华,就是长安城中一般富户的宅第形制,匾额上也并无“天枢馆”的字样,这个名称也就上官婉儿和几个亲随知道。因为里面放满了古书,几个亲随都误以为是“天书馆”。

此时天枢馆的几案上,放着一封蜡丸封好的密信,信中说:

〖毗沙门后人重返长安,窥伺神器,为我所擒,何用何从,望面见商榷。

扇儿〗

“毗沙门”,这个名字婉儿似乎感到很熟悉,她知道,若非很重要的事情,扇儿是不会这样急促地约自己相晤的。她移开墙角的屏风,拉动墙上的两个铜环,走进一间暗室。

暗室里,赫然放着一尊六尺多高的金佛。这尊佛和洛阳龙门奉先寺的卢舍那大佛一模一样,面部丰满圆润,眉如弯月,嘴边微露笑意,神情带着三分威严和七分慈祥。

这尊佛是参照武则天当年的模样铸就的,也是当时开凿石窟时的模本,背面铸有八个古篆写就的字:“足金造佛,如朕帝身。”所以,在毕生畏惧武则天的婉儿眼中,这尊像的感觉就远没有外表那么慈和可亲。

此前,这尊金佛深为武则天喜爱,常供奉在其寝宫旁的一个佛龛内。神龙宫变之后,武则天已是缠绵病榻,无心再理这些事情。依她的意愿,此佛大概是应该陪葬乾陵的,但是当时人心惶惶,中宗等只顾自己登基即位后的军政要事,哪有多余的心思理会这等小事!于是上官婉儿就藏下了这尊佛,放到这间密室中。

金佛放在这里,婉儿是花了一番心思的,一般人不会发现这间密室,而且,即便发现了这间密室,掠走了金佛,也不是太要紧。因为,金佛并不是此处最重要的秘密。

婉儿移开密室角落处一个陈旧的蒲团,又轻踏了两下墙角的一个青瓷花砖,只见地面上,一个三尺见方的石板翻转下去,现出一条密道来,这才是更重要的秘密。如果有人发现了这间密室,目光肯定会先被那尊金佛吸引过去,想试着搬动金佛,而金佛只要一被搬动,那密道的机关就会被卡死,一时就难以发现和打开了。

幽冷的暗道中,有几个跪伏在地上的青铜人俑,头顶着一盏盏油灯,发出摇曳着的光芒。婉儿轻击两掌,一顶小轿由两个盲仆抬过来。这两人因为长年生活于地下,面目惨白,犹如鬼怪,婉儿有些厌恶地皱了皱眉头。

盲仆抬着婉儿,走过长长的地道,约摸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来到一个刻满经咒的石幢前。盲仆扯动上面的铁环,打开了一道通往地面的暗门,却不敢再往前走了。婉儿下了轿,款步踏上石阶。

这是一间幽深晦暗的殿宇,厚重的金黄色帘幕深深地低垂,婉儿叹了口气,说:“即便是我,你也不肯当面相见吗?”

帘幕后却是可怕的寂静,隔了许久,才有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声,仿佛是风吹落了一颗微尘般的细微,却又似乎凝结着千年幽怨一般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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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2-18 07:48:27 | 显示全部楼层
零肆 终南别业

慧范马不停蹄,又直奔太平公主的山庄——终南别业。这里逶迤数十里,散布在终南山各个风景绝佳之处。太平公主和婉儿不一样,她不喜欢玲珑小巧的雅致,而喜欢极度奢华的巍峨壮丽。每当被人用肩舆抬上这高高的白玉石阶,端坐在这气度恢宏、丝毫不亚于皇宫的殿宇里,她就有一种如饮醇醪般的快意。

太平公主的生活非常有规律,她总是赶在日出前起床,就算是没有大朝,不用去皇宫也依然如此。每天早晨,如无风雨,太平公主都要到观日台上去用早膳。除了各式的精制点心外,太平公主早上最喜欢喝粥,每天必备一百样粥饭,尽管公主常用的不过是茯苓粥、人参粥、石英粥、杏仁粥等几种。

公主选定的粥里,须另外加上侍女们从花草叶上撷来的晨露,还有从十二名未经人事的清俊少年身上采得的阳精。然后,公主对着初升的红日,静静地用餐,这叫作“采日精”。而每次十五月圆之夜,水池边的揽月亭上,公主要对着明亮的圆月,吃年轻妇人初乳调和的粥饭,名为“吸月华”。

这个法子是太平公主的母亲武则天听一个叫明崇俨的术士所说,后来太平公主也信之不疑。当年明崇俨慨叹:“食草者壮健多力,食肉者勇悍轻疾,食谷者智慧聪明,食元气者地不能埋,天不能杀,人之初生,必从精始,人之始生,本乎精血之原……”

于是,女皇武则天于久视元年,曾下令改控鹤府为奉宸府,命广选美少年为“奉宸供奉”,引得朝野热议。其实这些美少年被选入奉宸府中后,好多人根本连女皇的面也没见过,只是充当了“奶牛”而已。

早膳用毕,公主就会到朝元阁处理事务。太平公主杀伐决断,却并不喜欢樗蒲争胜或马球赌赛之类,她打心底信服母亲武则天曾说过的“以天地为赌局,以将相为赌具,以性命为赌注”,这才叫真正的过瘾。

中午,公主一般是和议事的宠臣们一起饮宴。太平公主公私分明,议事之时,神色一丝不苟,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就算是昨天刚和她在床上耳鬓厮磨、缠绵有加的男人,如有言语不当、举止有错,也会疾言厉色地申斥。而散了议事之会后,公主褪去了满脸的杀气,成了一位和蔼可亲的贵妇人,轻易不发脾气。

而下午,太平公主往往会小睡一会儿,到了日晡时分,就是太平公主和男宠游玩散心、寻欢作乐之时了。这时的太平公主,又仿佛是一位满眼风情、春色无边的巫山神女。所以,身为太平公主男宠之一的崔湜,曾私下悄悄对别人说:“太平公主朝如魔母罗刹,令人生畏;午如慈眉菩萨,令人生亲;夕如高唐神女,令人生恋。”

太平公主不喜欢和男人鸳被同眠,她总是把欢爱和睡觉区别得很清楚,就连当年和薛绍新婚时,也是如此。她总是要到一间坚固而狭小的密室里安眠,身边不要任何人,就算是最贴心的侍从也要隔在紧闭的房门之外。这样她才有安全感,才能够睡得格外安稳。

至于驸马武攸暨,本来就性子沉谨和厚,整日里唯唯诺诺,如今年岁大了,患了头昏目眩之症,更是远远地偏居别宅,以伺弄鱼鸟为乐,诸事不问。

绣着衔花金凤的华丽帷帐中,太平公主午睡方足,正懒懒地倚枕而卧。两个清秀的童子一执银盂,一执茶盏,另有两个侍女端着盛满净水的莲瓣金盆,等待着公主梳妆。

只听侍女镜儿答道:“公主,武总管在东市为您寻得一幅画儿,不但称得上是流丹溢彩,神韵飞扬,而且还有一奇妙之处。”

她所称的“武总管”,是武家的远亲,武攸暨没有当驸马前,他就在其府中效力。太平公主见他油滑伶俐,就经常使唤他做一些闲杂之事。

太平公主心情正好,说道:“哦,拿来看看,你倒说说有何奇妙之处。”侍女镜儿将卷轴展开,只见上面画的是月中仙娥,一轮明晃晃的月轮中,点缀着琼楼玉宇,单看这星河邈远、桂影婆娑之态,就知绝非凡笔。再看这画中的嫦娥面容,嘴角凝着盈盈笑意,粉面含春,眼波流盼,高华的气韵中又有一种别样的风情。

太平公主看了,心下极为欢喜,又问道:“这画倒是很不错,不过你说此画还有什么奇妙之处,是怎么回事?又像上次那样,晚上看会有另一幅画显现吗?那个妖道送来的画,夜半闪出一个蓝脸虬髯的五道神来,把本公主吓得不轻。”

侍女笑道:“不会的,公主。有了那次,属下哪敢再用那种妖物冒犯公主,这次是很好玩的。”

说罢,侍女镜儿让人取来一坛烈酒,接着打开了酒坛上的木塞。公主问:“这个时间取酒来做甚?”

镜儿笑道:“公主有所不知,这画上的嫦娥,闻到烈酒的香气,就会脸色发红,酷似饮酒之后醉颜酡红一般。”说着,用青瓷酒觚盛了满满一盏,放在了姮娥画像前。

不到一炷香工夫,这画中的嫦娥,脸色果然渐渐转红,真像是饮宴后大醉了一般。太平公主看了,朗声大笑道:“有趣!有趣!”

侍女又赔笑道:“公主,那个画画的人更有趣呢!”这镜儿靠近太平公主,放低了声音,又说道,“这画画的人,是个极俊秀的少年书生,相貌颇有几分当年‘莲花六郎’的样子,武总管借口要买画,就把他带到山庄来了,可是听说这小子脾气倔得很,竟然不肯服侍公主,武总管气得想把他吊起来拷打,又怕伤了他那一身玉脂般的细肉,现在正关在畅春堂偏殿的小屋里呢。”

太平公主的偏好和母亲武则天极为相似,开始喜欢体格健硕、相貌英武的男子,如薛怀义、慧范那种,后来却喜欢清秀如女儿家般的稚嫩少年,如面若莲花的张昌宗。太平公主曾经和张昌宗有过数夕之欢,后来却将他转献给母亲武则天。二张后来倚权骄横,早已忘了太平公主的汲引之情,最后竟大有嫌隙,公主痛恨之余,心下不免时常耿耿。

太平公主听后却不生气,脸上带着听到小孩子淘气一样的神情,微笑道:“这个少年有点意思,他叫什么?”

“听说姓张,叫张文放。”侍女答道。

“哦,”太平公主听了,眉头一扬,“我知道这个人,当年还是我母亲圣神皇帝临朝时,有人写诗讽刺朝政,说什么‘补缺连车载,拾遗平斗量,耙推侍御史,碗脱校书郎。糊心巡抚使,眯目圣神皇’,竟然直接侮蔑则天大圣皇帝。这还了得,但经人查访,写诗之人竟然是一个年方十二的小童儿。母后惊讶不已,但见这小神童长得玉雪可爱,于是就没有为难他。算起来,他今年应该二十岁了吧。”

这时,又有两个侍女从外面进来,面露难色地悄声说道:“公主,我们奉命给张文放送去香汤锦袍,让他沐浴更衣,他却执意不肯,还在大吵大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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