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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11 12:5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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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张店老妇
林素微
人类的很多知识,很多见闻,都是从谈话中获得的。谈话的内容,或者正式,或者闲散。正式的对谈,通常与公干有关。而后者我们一般称之为闲谈。
闲谈通常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性,气氛也非常放松,在我看来,它的功效主要在于联络感情,兼消磨时间。
闲谈的内容,可以天上地下,往古来今,四海八荒,无所不及。端看闲聊的人自己的见闻同经历了。
这种谈话,虽然形式自由,假如听者有心的话,也能增长不少见识。
因为一个人的生命毕竟有限,不可能事事亲身经历,通过闲聊这种方式,了解其他人的人生历程,也不失为一种增广见闻的途径。
下面这件事,就是在一个人同另外一个人闲聊时揭示出来的。
唐代彭城人刘颇,家里有个女儿,长大以后嫁给王胜为妻。王胜乃新科进士,为人英俊潇洒,积极上进,很得岳父的赏识。
人在同自己喜欢的人讲话时,话自然而然就多些。一次,王胜去他岳父家拜访时,翁婿二人酒足饭饱之后,刘颇对女婿提起这样一件事。
德宗贞元末年,刘颇受了上司的委派,到三原县南执行公务。
三原县南有家旅店,叫董店。这家旅店闻名遐迩,服务周到,价钱又便宜,过往的客商都愿意在这儿落脚。
紧挨着董店东面,还有一家旅店,门上并没有挂牌匾,附近的人都把它叫做张大夫店。
刘颇从渭北进城,原本想到董店打个尖儿,没想到,所有的客房都已经住满了,无奈,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到隔壁去拍张大夫店的门。
门是开着的,倒是省了他拍门这道程序了。
门槛上坐着一位老妇人,年龄约有六十来岁,身着黄绸子面的皮裘,戴黑头巾,跨门而坐。
刘颇这些年走南闯北,也算是个见多识广的人。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那老妇很威严,也很有气势。那气势,似乎不应该是一个栖身于小旅店的老妇所应该有的。
这种天生而成,自然而然表露出来的神气,很难用语言来形容,那是一种无形的气场,置身于其中的人,才能够感觉得到。
这种气场,有一种无形的慑人力量,容易使人对其信服,并且成为众人马首是瞻的领袖。
一个鸡毛小店的老妇,身上竟然流露出这样的气质,岂非咄咄怪事。
刘颇这次出门,并不是独行,他的同伴官封左卫,姓李,名胄曹,字士广。李士广进门的时候,那老妇人突然问道:
“客官做的是什么官呐?”
李士广见那老妇年纪快赶上自己的母亲了,心里便油然而生几分恭敬之意,如实答道:
“在下官拜左卫!”
“左卫,那就是四卫喽,大好官!”
李士广一听这话,也十分惊诧,没有想到这老妇竟然有如此的见识!
“何以见得啊?”
“老身也曾经在军中跃马弯弓,对军队里的职衔可是了如指掌啊!”
这老妇竟然经历过戎马生涯,怪不得她的风神和气度与一般的老太太不同呢。
二人对这老妇的经历很是感兴趣,也不急着往前走了,索性都在门槛上坐下来,听老妇讲她年轻时候的事。
那老妇蛰居于此,也很是寂寞,有人愿意听她拉家常,也是高兴得不得了,这一高兴,话匣子就止不住了。
“老身年轻的时候身手不错,不愿意描鸾绣凤,却喜欢耍刀弄枪,结果恶名远扬,二十六岁才嫁出去!”
“相公名叫张詧,跟我倒是情投意合……”
说到这里,老妇的脸上竟然露出几分羞赧之色,似是又会想起她初婚时的旖旎风光。见二人正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整理了一下头巾,又正色道:
“张詧力大无比,身手矫健,马上的功夫无人能比,射箭更是百发百中!当时郭子仪总镇朔方,灵、夏、邠、泾、岐、蒲诸郡都在他的治下。我相公就在郭子仪的麾下,屡立战功,受过很多赏赐。郭将军出行的时候,总是把他带在身边,委以重任。”
“张詧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受了郭汾阳的知遇之恩,出征的时候,更是勇悍无比,每次与敌人对阵,都奋不顾身,冲在前头。他身上的伤啊……就别提了!”老妇抬起衣袖,拭了拭眼角。“后来,到底战死在沙场上!连一儿半女都没有留下。”
二人听了老妇的叙述,也不由得跟着唏嘘感叹。
“折损这么一员得力的干将,郭汾阳很是伤心。我更伤心,我们结婚没有几年,他就去了,撇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
老妇又擦了擦自己的眼睛。看得出来,她对张詧的确是情深意重,隔了这么久,想起此事,仍然伤感不已。刘颇和李士广想安慰安慰那老妇,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那老妇倒是善解人意,看出二人脸上的尴尬之色,忙道:
“哎……老了……老了,一提起这些事,就忍不住……”
“兴许是夫妻在一起时间久了,感情又好,我跟张詧的相貌,是越来越像。他死了,我也没有什么牵挂的了,可是,我不能让他白死。后来,我就穿上他的衣服,戴上他的帽子,假扮做张詧的弟弟,请求到郭将军手下做事。郭将军大喜,让我补了张詧的缺。”
“我在战场上,见了敌人就不要命,人人都说,有其兄必有其弟,没有人知道,只有刀上饮了敌人的鲜血,才能令我的心,稍稍好受一些!”
说到这里,那老妇的眉宇之间,陡然平添了些许英悍之色。
那股悍厉之色,令刘颇和李士广这两个久在行伍的人都不禁肃然起敬。他们知道,战争意味着什么,战争对一个女人,又意味着什么!
“就这样,又寡居了十五年。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原以为这辈子都要在军中消磨了。后来郭汾阳辞世,我也对这样刀头舔血的日子感到乏味了,那时我已经七十二岁(这个记载似乎有问题。)军中屡次奏请,举荐我为御史大夫,老身便趁此机会,脱了军籍!”
“不管昔日在战场上是多么英勇,也无法阻止岁月的流逝,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妇,忽然感觉一辈子这么孤孤单单,打打杀杀,实在是没有什么意思。后来,路过这间店铺的时候,见这家店铺的潘老汉为人老实,就嫁给他为妻。”
“前辈一生戎马,老来享享福也是应该的。”刘颇道。
老妇忽然笑了起来,“后来,我同那潘老汉,又生了两个儿子,长子潘滔,次子潘渠。潘滔今年五十有四,潘渠五十有二。”
老妇这话,吓得二人不轻。照此说来,那老妇岂非已有一百多岁,这是其一;其二,他们从来也没有听说,古稀老妇还能生儿育女之事。面前的这个老妇,果然是天生异人啊!
二人在这间店铺住了一晚之后,便结账走了,但在旅店遇见的那个老妇,却一直都没有忘记。
刘颇的女婿王胜听了岳父将的这件异事以后,沉默良久,忽然道:
“那老妇姓孟,他后来的丈夫姓潘,可是,他们的旅店却叫张大夫店,“张”岂非是她前夫的姓氏,看来,时隔那么久,那老妇仍是没有忘情啊!”
刘颇从来没有注意这个细节,经女婿一说,不禁恍然大悟。
也许,情之为物,本该如此。
纵然沧海成桑田,青丝成白发。
然则,终此一生,相知相忆,莫失莫忘。
——只要我活着,你便不会死,因为,你会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出《乾鐉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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