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E.P.》大数据监控下的血案(完结)，作者：陈浩基、宠物先生

black白夜

「嗯哼。」亚沙美不置可否。「那为什么我们不另选一天，非得这么麻烦呢？」



　　「因为明天以后，郁大就会发现真相了。」



　　亮子想起郁大离开前，两人正为了去年「仙人掌」遭破坏的事件，讨论门禁系统的可能漏洞。最后郁大说有了头绪，明天就可以进行验证。当时，管制室门口站著准备轮班的亚沙美。



　　（那一刻，就是「杀意」形成的瞬间……）



　　「妳们……是破坏『仙人掌』的犯人吧？」对于亮子更进一步的指控，亚沙美没有回应。



　　「要植入F.M.G.Japan，妳们得在中央处理室超过两小时，为了消除那些纪录，妳们也用了同样的伎俩吧？这件事绝不能被揭穿，妳们是这么想，才对郁大下手的吧？说话呀亚沙美！」



　　面对有些激动的亮子，亚沙美伫立半晌，最后叹了口气。



　　「证据呢？」



　　「咦？」



　　「妳说我是安治美的共犯，利用资料不同步的漏洞，将她案发时进出中央处理室的资料抹除，这些都是妳的臆测。我将小程式一直开著，只是忘了关上而已，至于那些电子邮件……我承认是和安治美通信没错，但内容并不是妳想的那样，只是讨论周末逛街的行程。要检查我的手机吗？」



　　亚沙美从口袋取出手机，作势要递给亮子。



　　亮子摇头。她认为亚沙美在案发后，一定将案件相关的邮件删除了。两人传邮件时，除了互通犯罪讯息外，也加了一些无关的邮件，为的就是案发后不会将邮件全数删除，造成不自然，毕竟传讯次数太多，她也不记得亚沙美通了几次，无法核对邮件数量。



　　亮子感到不甘心，破坏「仙人掌」、伤害郁大的犯人就在眼前，却无法令其认罪。



　　「如果无法证明推论，那就失陪了。现在已经很晚，我得回去休息。」



　　语毕，亚沙美转身走向门口。



　　「别想走！」



　　亮子一个箭步冲向办公桌，拉开抽屉将手探了进去，很快便找到内藏的按钮，将其按下──



　　那是她身为调查官最后的撒手锏。



　　室内顿时一声巨响。强化玻璃门被用强力的磁场锁住，任凭怎么推都文风不动。



　　「妳！」亚沙美转身瞪著亮子。



　　那白皙的脸上，第一次浮现愤恨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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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ROCESS FEI（DEADLOCKED）






　　「你不要开枪！我、我说就是了……」



　　杏里面露恐惧，几乎快哭出来了。美古看她这样子有些于心不忍，然而为了让对方吐实，这是必要的程序。自己也不能放松戒心，刚才被诚哥拿枪一指，已经不知道该信任谁了。



　　杏里开始娓娓道来。



　　「阿弘是我、真央姐……他是我们引以为傲的亲人。」



　　起初声音有些颤抖，说话断断续续，但或许是美古的神情太专注，她述说的声调逐渐清晰起来。



　　据杏里的说法，她是弘叔的妹妹，真央则是弘叔的妻子，两人是姑嫂关系。杏里和真央都是假名，弘叔也不姓「高柳」──研究计划因为是极机密文件，本来就不会显示真名。他们的真名一直没有告诉美古。



　　三人过去都在国家研究院工作。某日阿弘兴奋地向两人宣布，说他入选一个大规模的研究计划。该计划牵涉多项科学领域，关系到全人类的福祉。



　　「那时是九年前，计划名称就是HIMIKO。」杏里说道：「起初我和真央姐不清楚内容，只知道是和大脑有关的研究。哥哥对我们也一概保密。」



　　「弘叔对这个计划没有任何质疑吗？」



　　「别看哥哥后来那样，一开始他也是摒除私念，奉献给科学的纯粹研究者。且他当时被入选的喜悦冲昏头，根本无心思考理念是否正确。」



　　随著参与程度加深，阿弘开始发现其中的不对劲。



　　研究单位认为，人的记忆可以经由生成「记忆种子」，以及激化「记忆填补机制」，迅速地从无到有。而在一开始的活体实验中，也的确产生显著效果，研究人员莫不欣喜若狂。



　　然而为了确立效果的再现性，必须对同一个活体反复进行实验，结果发现随著激化次数增长，「记忆填补机制」会逐渐减弱，终至消失，最后留下的活体，是一个脑中有许多记忆空白，甚至几无任何记忆，相当于新生儿的成人。另一方面，为了生成种子而施行的「熊谷手术」，本身的程序就有副作用。脑部承受过多的电击、药物、超音波等刺激，会使活体产生各种精神症状。即使记忆层面达成预定效果，精神层面早已承受过多损害，变成心灵残缺的废人。



　　当然，研究单位不会就此罢手，虽然两项主要技术未臻完善，他们仍认为是策略问题，开始提出新的改良办法。进行更多实验，消耗更多活体，当然，也造成更多的不幸。



　　这些阿弘都看在眼里，随著活体大量牺牲，他对科学的信仰也逐渐崩解，计划开始三年后，他终于受不了内心的苛责，做出某件事。



　　「他对我和真央姐坦白一切。并请我们帮忙，将一个活体『释放』……」杏里嗫嚅道。



　　「就是我吧！」



　　杏里点头。她的视线无法直视美古。



　　为了避免私人感情带入研究，那些成为活体的人，研究员大抵都不知道来历。因此杏里和真央也不清楚要将那个人送到哪里，只好将他丢在人潮拥挤的东京车站，任其自生自灭。



　　「如果实验室『制造』出的记忆，他还保有一点点的话，多少懂得如何活下去吧……我们是这么想。」



　　「我的确有记忆，」美古点头。「在车站一醒来，就『想起』自己从长野县的孤儿院来东京打拚，思考接下来住在哪里……现在看来，那些记忆是伪造的啊！」



　　姓名、出身地，以及对院长的印象，其实都来自弘叔的实验手术。之所以取名「费美古」，想必是从当时有名的安德鲁‧基廷事件得到灵感，用F.M.G.这个程式的名字，搭配友人的姓氏「费」，以及研究计划的缩写HIMIKO，拼凑出费美古三个字。出身地也设为友人管理的孤儿院。



　　（难怪院长完全想不起我的事，因为我本来就不是在那里长大……也难怪自己除了院长、院内景色之外，对孤儿院其他事物一无所知，因为脑中已存在许多记忆空白，再也无法补回……至于来到东京后，经常患有莫名的偏头痛，一定是「熊谷手术」的副作用……）



　　「那一年发生很多事。」杏里叹道：「哥哥除了放走活体，还开始与反政府团体接触，加入一个叫『人科共进会』的组织。」



　　「人科共进会！」



　　美古不禁惊呼。人科共进会是集结许多高科技菁英，多次瘫痪政府各项机制的组织，这几天媒体大幅报导的各地「地方更生保护委员会」系统遭攻击事件，网路上也传闻是人科共进会的杰作。他一直很向往这个团体，没想到弘叔竟是成员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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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哥相当认同人科共进会的理念。说听了他们的想法后，才知道以前的自己多么愚蠢。他开始为组织做事。」



　　美古想到，弘叔将机密文件偷出来，暂放在友人费思哲那里也是在这年。背后应该有人科共进会在运作，为的是日后向大众揭露HIMIKO这个惨无人道的研究计划。



　　（他无法预料到，这项行动竟会让自己与友人都遭遇不测吧！被公安警察追杀……）



　　想到他们的遭遇，美古不禁悲从中来。



　　「之后没多久，他辞去政府工作，开始以征信所干员的身分作掩护，正式与国家对抗。」杏里望向远处，像是在缅怀什么。「这时期的哥哥，给人的感觉很孤独。或许是他的个性问题，加入组织后没有任何称得上『战友』的人，直到四年多前……」



　　「他再度遇见了我。」



　　「是……哥哥说，他那时感到非常内疚，很对不起你。」



　　曾经释放的活体，成了无法在社会立足的游民，这都是自己造的业。阿弘怀著愧疚，将美古带回征信所，训练他独当一面的能力。甚至买下樱桃大厦后，指定美古为继承者。



　　如此厚爱他，一切都是为了赎罪。



　　「但我有种感觉，这时候的哥哥很快乐，他终于找到『战友』了。」



　　美古想起和弘叔的相处时光。这个时期的记忆，不是用机器制造出来，而是具有感情，最真实的片段。短短两年间，弘叔对科技的观念，对政府的愤懑，都传递到自己身上。



　　眼眶有些湿润。对人的思念成为最真实的记忆，今后的自己将真正活著。



　　「弘叔和妳、和真央不以兄妹、夫妻相称，是怕连累妳们吗？」美古问道。



　　「算是吧，毕竟我和真央姐不是组织的人。哥哥搬来后，隐约觉得周遭暗藏危险，我和真姐入租时，还特别叮嘱要隐瞒彼此的关系。我们都觉得无所谓，就他特别顽固。」



　　（就结果而言，弘叔是深谋远虑啊……）



　　「我、我说完了。」杏里的神色比刚才好很多，但仍透著不安。「可以给我松绑吗？」



　　美古反刍著资讯。还剩最后一个问题──关于亮子的委托。



　　为何攻击「仙人掌」系统的F.M.G.Japan，会在模拟剧本中指定自己当「操弄者」？



　　「最后一个问题。是不是有我认识的人，攻击政府一个叫『仙人掌』的系统？」



　　「咦！」



　　听见这个问题，杏里立刻瞠目结舌，随后露出「糟了」的表情。这反应没有被美古放过。



　　（为何她这么慌张？难道……）



　　「杏里，妳还隠瞒了什么？」美古举起手枪。



　　「没、没有。」



　　「说！」



　　枪口逼近杏里的太阳穴，她瞬间打了个哆嗦，然而却只是一直摇头，表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不说我开枪了！」美古威吓道。



　　「不、不要开枪……我、我真的不知道……」



　　美古将手指伸向扳机，杏里死命闭著双眼。



　　（她真的很害怕，但为何死都不肯说？）



　　美古双手握著枪把，维持射击姿势，倒退走向角落的座位。



　　「我看妳什么时候说。」他突然灵光一闪。「或是我去问真央？」



　　「不！」杏里死命吼叫。「不要问她！」



　　他露出微笑，手伸向口袋拿出手机，从通讯录找出很久没拨过的真央手机号码，作势拨打前，仍继续观察杏里的反应。



　　她只是一股劲儿摇头，坚决不吐实，美古感到不耐烦，只好按下「通话」。



　　打不通。



　　美古又试了两、三次，依然打不通。不知真央是未开机，还是在收讯圈范围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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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真央回来了吗？



　　时间已超过十二点。最近真央都在店里打地舖，该是回来的时候了。美古走到窗边，探出头向下看，正下方可以看见二楼窗户。真央即使睡觉也会开小灯，有人便会有灯光。



　　没有，一片黑暗。



　　「真央什么时候回来？」他手枪仍指著杏里。



　　「不，不知道！应该快了……」



　　「那好。」美古走回座位，跷起二郎腿。「我就等她回来。这段时间内，妳好好考虑要不要跟我说。」



　　杏里开始抽泣，只是一味地抽泣。



　　美古持续等待著……





　　（deadlocked）





　　等了许久，仍不见真央回来，手机也一直拨不通。



　　杏里仍在抽泣，美古百无聊赖地观看四周，蓦地，他的视线停在一处──坐凳上的鳄鱼纹包包，它大大、鼓鼓的，像是塞满了东西。



　　美古觉得疑惑，为何杏里当时要提这么大一包东西出门？里头到底是什么？好奇心驱使下，他走向那里。



　　杏里察觉他的企图。「不要！」她的头晃得更加剧烈。看见这反应，美古深信关键一定在包包里。



　　他拉开拉链，手朝里头探了探。



　　似乎有套衣服。拿出来一看，是一般上班族女性穿的套装。上头有些许血迹斑点，攫住了他的目光。杏里死命摇著头。美古继续查看包包里的东西。



　　一双橡胶手套，清洁妇常戴的那种。各处都染有鲜血。



　　一包普通的卸妆棉。



　　下一样物件。美古从包包中取出一支手机。是杏里的手机。



　　上头显示有十通未接来电，由于是震动模式，刚才两人完全没听见铃声响起。



　　美古将手机解锁，查看未接来电的内容。都是同一个号码，一支通讯录未记载的市内电话。



　　（嗯？这号码似乎有印象……）



　　他操作手机，选择「回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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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ROCESS RYOKO（DEADLOCKED）






　　「妳太乱来了！」亚沙美朝亮子大吼。「到底在想什么……」



　　看见她判若两人的暴躁反应，亮子觉得自己占了上风。



　　方才亚沙美以缺乏证据为由，想直接走人。亮子情急之下，按下许久才用一次的隐藏开关，房间顿时成为密室状态。



　　「不好意思，可是我话还没问完呀。」亮子露出冷笑。「调查官室就是这点方便。如果有人被问到一半想逃跑，就只能将她关起来啰，啊，妳也不用想打手机找人帮忙，因为讯号遮断器也启动了，现在是收讯范围外。」



　　「妳到底想怎样？这样关著我有意义吗？」



　　「我再问妳一次：是不是妳们破坏『仙人掌』？是不是安治美袭击郁大？是不是妳利用程式的同步漏洞，删除安治美的进出纪录？」



　　「啊──对啦！都是我们干的啦！」亚沙美有些歇斯底里。「如果妳想听的是这个，那我就这么讲。这样妳满意了吧！都、是、我、们、干、的！可以放我出去了吗？」



　　亮子相当泄气。这根本算不上自白，充其量只是想应付过去，以求脱身的情绪反应，自己当然不会这么开门，但也想不出下一步。



　　（只好再动之以情了，现在她态度不一样，说不定有效……）



　　「亚沙美，」亮子做出恳切的表情。「可以告诉我更多吗？」



　　「更多？妳还想知道什么？」



　　「动机呀！妳们攻击郁大，一定是不想让去年的事曝光吧！但去年的行动呢？妳们破坏『仙人掌』有什么好处？有人指使妳们吗？还是想表达什么诉求？妳们应该不是反政府组织的人吧？最近办公室都在传，说『人科共进会』有人混进这里，妳们该不会是卧底……」



　　「才不是咧！」亚沙美立刻回答，斩钉截铁。



　　「那么，为什么？」



　　「哼，」对方稍微收敛怒火。「为何要告诉妳？」



　　「亚沙美，我想帮妳们。」



　　「调查官的职务，不是进行惩罚，而是找出问题。我希望妳认清这点。」



　　亮子垂下双眼，试图让姿态变得更低。



　　「妳们如果对工作有什么不满，我可以当个聆听者。如果是因为有诉求才这么做，我也能代妳们向上级反应。如果只是情绪化的破坏，我也可以分忧解劳。我是站在妳们这一边的。」



　　「……」对方不发一语，但已看得出怒气渐渐平息。



　　「我只想帮妳们的忙……哪，亚沙美？」



　　「嗯……」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为什么要破坏『仙人掌』。」



　　「遗志……」



　　「嗯？」



　　「只是继承遗志而已。」亚沙美叹道：「那个人上天堂了，我想完成他未完的事。」



　　亮子点头表示理解。亚沙美轮班时，曾和亮子聊到恋爱话题，当她谈起自己的最后一个男人，看起来相当幸福。她说那个人为「义」而死，一定会上天堂。



　　「只不过，因为人生经历了一些事，他变得有些反骨……尤其是针对政府，总是挑某些政策的毛病。虽然我是认同他的，但人就在政府机关工作，总是有些为难。」



　　「我懂。」亮子拍拍对方肩膀。「所以F.M.G.Japan跟他有关？」



　　「对，完全是他改良开发的。」



　　亚沙美开始诉说往事。她身为「仙人掌」研发团队的创始成员，当年的美国司法研习自然也跟去了，她在那里听见加利‧米勒的理念，感到十分兴奋。受刑人的再犯率可以靠机器判断！这是多么强大啊！当她与留在日本的丈夫通信时，便兴高采烈地将这份理念照本宣科。



　　结果被泼了盆冷水。



　　「这是侵犯人权啊，亲爱的。」



　　丈夫一向关注科技新闻，美国的这项措施他很早就知道，打从一开始就采反对立场，他认为机器是为人类服务，但不可主宰人类，决定人类的生死或刑期。加以美国先前爆出安德鲁‧基廷事件，让他对这种「人类用错误方式依赖机器」的做法完全没有好感。



　　「他一向滔滔雄辩，原本倾向赞成的我渐渐被说服了。结果回日本后，我做出违反职业伦理的事……」



　　亚沙美将团队的系统架构与变数内容，泄漏给丈夫知道。



　　她明白丈夫会有所行动，结果如她所料，丈夫在骇客网站上找到当年基廷开发的「碎片化建模装置」，也就是F.M.G.，并参考亚沙美给他的资讯，修改成「仙人掌」的相对应版本，其效率令亚沙美十分吃惊。



　　「他是个天才，妳知道吗？F.M.G.Japan他很快就写好了，但到了隔年年底，研发团队才将整个『仙人掌』建构完成。这顺序根本反了吧？哪有附属程式比主程式先写出来的？」



　　但丈夫只是笑著说，美国SABOTAGE系统的各元件原始码，网路上都找得到，日本也一定会大幅沿用，要想像开发团队的逻辑，其实没那么难──况且有人在团队中的妻子协助。



　　而且程式写出来也不代表能用，得经过测试才知道。他很自豪地告诉妻子，这个程式和F.M.G.一样，会依附在某个剧本人物底下，造成系统瘫痪，依附的人选他已经决定好了，是个很有「从地狱归来的复仇者」形象的人物，有一天一定要试试看。



　　「我不知道他这番话有几分认真，对在政府机关工作的我而言，不要惹麻烦最好。他也的确到死为止都没有执行F.M.G.Japan，程式完成后不久，他从街上带回一个孩子，说为了『义』必须照顾这孩子。我很了解他的状况，也乐意将那孩子视作亲生儿子般疼爱。隔年，我们三人与安治美，一同搬去丈夫名下的一栋房子生活。」



　　说到这里，亚沙美有些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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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景不常，一年后丈夫就为『义』而死了，细节我不想多谈……那孩子继承那栋房子，之后我们继续生活了两年，直到去年十月……」



　　「妳找到了F.M.G.Japan？」亮子很快进入重点。



　　「是，我在丈夫遗留的旧磁碟里发现的，他到死前都还留著程式，但为何不『执行』呢？答案我当时并不清楚。我只知道，那瞬间有股力量推著我，要我将程式植入『仙人掌』。」



　　据亚沙美的形容，那是一股因复杂情绪产生的力量。



　　「妳知道吗？身为妻子的人，一直都希望成为丈夫的支柱，化作他的力量，然而他总是给我一种孤军奋战，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悲壮感。就连程式完成后他也从未开口，要求我帮忙植入。但他又将程式一直留著，直到死前都未删除，这代表什么呢？代表他一直想这么做……这是他的『遗志』啊！结果当我著手执行，将程式植入『仙人掌』后，才晓得这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肯定不会是「遗志」吧……亮子已经看出来，这是桩误会引发的犯罪。



　　「F.M.G.Japan在剧本中依附的人选『操弄者』，竟是他带回来的孩子！发现这点的同时，我也明白为何之后他绝口不提F.M.G.Japan的事了。一旦植入『仙人掌』的话，会让那孩子被相关机构调查，身陷险境啊！他是在程式完成后才将那孩子带回的，和人有了感情，怎么也做不下去吧！这么看来，他将那程式留在磁碟中，也仅是当成自己的罪恶过往，不时警惕一番。我却曲解他的意思，犯了这个罪。」



　　那孩子──具有「从地狱归来的复仇者」形象的人，就是白天亮子前往拜访的人物，T&E侦探事务所社长费美古。



　　「因误会而犯罪，而为了隐瞒这桩罪，又犯下另一个罪……」



　　「对不起！请原谅我们的失心疯。我们对不起那孩子，也对不起郁大。」



　　（希望这番话是肺腑之言……）



　　亚沙美垂下双眼，她这番面容，与先前的精明与泼辣大相迳庭，又换了另一张脸。



　　「亚沙美，我明白来龙去脉了，」亮子清了清喉咙。「我会再想想如何处理。刑责可能免不了，但动机背后的复杂因果，我会想办法不让上头知道。」



　　「谢谢。所以我可以回去了吗？」对方神色有些憔悴。



　　「很抱歉，还不能回去，得请妳帮一件事。」



　　「什么！」



　　亚沙美闻言，脸色骤变。亮子对这样的改变虽有预期，还是吓了一跳。



　　「我说这些还不够吗？妳还要我做什么？」一张貌似夜叉的脸。



　　「那个……虽然已经很晚了，但我想请妳拨通电话，请安治美过来这里，让她接受警方调查。」



　　「不要欺人太甚。」



　　「不，妳想一下利弊。」亮子做出手势安抚。「如妳所言，在妳身上的确找不到证据，但在妳妹妹身上是有的。据我所知，安治美一向是搭电车通勤，如果收到妳的邮件时她已回家，之后又回来霞之关的厅舍袭击郁大，那她的IC智慧卡一定留有纪录，连搭车的确切时间都能查出。即使她察觉这点而买了车票，那售票口的监视摄影机也会拍到她本人。退一万步想，就算没有上述线索，光凭警方的大规模搜查也一定能找到目击者。如此一来只是时间问题，明天她会上班吧？与其被警方揪出，不如她自己主动配合。」



　　「现在过来和明天上班时过来，这两者有什么差别吗？」



　　「犯人自首的时间早晚，说明其悔悟的时间早晚，可是会影响判决时的童刑喔。而且啊，如果在出面之前被警方查出真相就糟了，那就不叫自首，是投案，刑责会更重些。」



　　「唔……」



　　亚沙美低头沉吟，失去气势。这说明她态度的确已软化。



　　「好吧。」她答应道：「我打电话，不过妳刚说手机讯号会被遮断，我要用什么打？」



　　「用这里的市内电话。」



　　亮子指向身旁的话机。亚沙美拿起话筒，迅速按下数个按钮。看来她已将妹妹的手机号码铭记在心。



　　等待片刻，她又切断通话。



　　「有开机，但没接。」亚沙美双手一摊。



　　「可能凑巧没听见，待会再拨吧。」



　　过了几分钟，亚沙美拨了第二通电话。



　　「还是没接。」她又挂上话筒。



　　「会是在睡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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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睡前会将手机放在床头当闹钟，有来电一定叫得醒她。再试试吧！」



　　然而，之后的第三通、第四通、第五通都没有联络上。亮子逐渐感到焦急。



　　（是真的没接吗？还是她故意拨错，跟我虚耗时间？）



　　看亚沙美的脸色，不像在耍什么伎俩。但亮子也知道，她不是光从表面就能判断的人。现在这种情况，也只能请她每隔一段时间尝试通话。



　　亮子持续等待著……





　　（deadlocked）





　　等了许久，电话终于有了反应。



　　铃──



　　但不是打过去的手机接通，而是对方打了过来。来电显示正是安治美的手机号码。亮子请亚沙美直接接听。



　　「喂？」话筒传来声音。



　　「安治美，我跟妳说，」亚沙美直接发话。「我这边出了点麻烦，调查官想请妳来一趟。虽然有点晚了，但不用担心，听姐姐的……」



　　「喂？喂？喂？请问那边是哪里？」



　　这时，亚沙美才察觉对方是男性，声音有点耳熟……



　　「等等……是真央，妳是真央对吧？怎么还不回来？」话筒另一端听起来相当雀跃。



　　「这声音是……美古？为什么你会用安治美……呃，杏里的手机？快点把手机给杏里，我要找她……」



　　「美古？是侦探事务所的社长吗？」一旁的亮子惊呼出声，将话筒夺了过来。「您好，这里是新岛亮子。美古先生，您是打来做侦探报告的吗？这么晚辛苦您了。」



　　「呃，妳是……哦！是新岛小姐，我不是要做报告的，只是试拨个电话……」



　　「做人要守信喔。」亮子提高音量。「您说，除非您主动联络我，否则我们不会交换任何情报。所以现在是谁联络谁？」



　　「这个，我打过去之前也不知道是妳接的……」



　　美古似乎感到困扰，亮子决定捉弄到底。



　　「您以为这里是哪里？这里是省厅情报管理局总务课调查官室，我给您的名片上就是这个号码喔。」亮子微微一笑。「快报告今天的进度吧，侦探先生。」



　　◎



　　「郁大，这份剧本很滑稽啊！」读到结尾处，新岛亮子失声笑了出来。「真的会发生这种事吗？」



　　「调查官，这世上没有不可能的事。」



　　铃木郁大模仿某名侦探的台词，让自己看起来正经点。然而观察他的装扮：往后缠成十几束细辫的黑人头、像是将戒指夹在嘴唇上的唇环、连眉毛也能遮住的大框墨镜，原本的贴身短T恤因为本人怕冷，又在外头罩了件连帽式羽绒外套，整体从电台DJ变成少年帮派成员风。从他口中说出名侦探的句子，完全就是「突兀」的代表。



　　「但是结尾的剧情发展，就是一连串巧合啊！」



　　「许多的程式臭虫（Bug）都是巧合造出来的。事实上，人们一直在制造巧合。」



　　「是啦，撇去这点不看，这份剧本满有用的。真是帮了大忙！」



　　郁大露出笑容。若真如此，那他在剧本里被刺伤，在现实中被冷醒的遭遇就值得了。



　　亮子为了调查去年十月「仙人掌」遭恶意程式破坏的案件，白天带了份模拟剧本TE00002138657496去拜访「T&E侦探事务所」，见侦探费美古一面，要求分头进行调查。虽然对方勉强答应，但她十分不安，觉得没什么效率。



　　就在亮子于调查官室思考往后策略时，一道突发奇想在她脑中成形。



　　既然安德鲁‧基廷的「碎片化建模装置」，可以透过「小装置」的「一次模拟」，达到「多次模拟」的效果，是否也能「反向应用」在自己与美古的合作关系上？亦即，在相同的环境起始变数下，分头进行两部主角不同的模拟剧本，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呢？这可说是将「多次模拟」结合成「一次模拟」的反向应用。



　　她立刻兴奋地前往管制室，将这个想法告诉当班的郁大，没想到郁大说：



　　「那样的小装置，我刚来这里就写过了。这样跑测试比较方便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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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亮子喜出望外，立刻拜托他交班后前往中央处理室，用他的小装置狰忙跑这样的「分头模拟」剧本：时间点设在亮子刚离开侦探事务所那一刻，两份剧本的主角分别是美古与亮子。跑的次数愈多愈好，亮子想看看这样的剧本能否当成办案参考。



　　郁大一口答应了。就过程而言是失败的，但结果来说相当成功。



　　过程失败，指的是郁大最终只跑出「一份」剧本。他因为太相信小装置自动化处理的能力，经常在跑测试剧本时打瞌睡。想说既然一觉醒来就有很多剧本可以检阅，何必全程盯著呢？结果反而弄巧成拙。他采用多程序处理（Multiprocessing）以模拟多份剧本分头进行的功能，却又没做好完善的同步（Synchronization）机制，第一次模拟就出现死结（Deadlock❖）的情形，使得模拟测试完全停滞，直到他被中央处理室过强的空调冷醒，才发现自己搞砸了。



　　❖死结。在计实机程式语汇中，意指两个以上的运算单元，各方都在等待彼此释出系统资源，却又同时占据彼此需要的资源而不释出，造成僵持不下的状况。



　　「啊，就是这两个地方吗？标示（deadlocked）的部分。」亮子指著剧本中的两处问道。



　　「是啊，我直到睡醒才发现这个状况。」郁大做出抱歉的手势。「于是赶紧除错（Debugging），发现是美古程序（Process Fei）占据了亮子程序（Process Ryoko）所需的资源『安治美Ajimi＝杏里Anri』，而亮子程序却也占据了美古程序所需的资源『亚沙美Asami＝真央Mao』，形成互不相让的状态。最后是直接让两程序进行讯息传递（Message Passing）才得以解开死结，让它们继续跑下去。唉，以后不敢打瞌睡了。」



　　「没关系啦，虽然只有一份，但这份剧本太强大了，我想要的资讯都有！」



　　郁大点头。他也看过内容了，虽然看见剧本中的自己被刺伤送医很不自在，还是捺著性子读完。



　　亮子随意翻阅，思考著其中资讯。真是太丰富了──丰富到有点恐怖。



　　安治美与杏里、亚沙美与真央……这样的双重身分不用说，美古是国家研究「活体」的身世，美古周遭那些人的隐藏身分（国家研究员、反政府分子、公安警察），以及亮子自己对局长的人格怀疑，这些内容「仙人掌」全透视得一清二楚。去年十月「仙人掌」破坏事件的元凶也一目了然，等于是读过剧本便能破案了。



　　当然亮子知道，模拟剧本仅是一种可能性，只能当成办案时的参考依据，不能全然倚赖之。但即使是「可能」也是立基于「事实」推测的，这份剧本所提供的大量资讯，哪些是「事实」？哪些是根据事实模拟出的「可能」？她并不清楚。



　　如果事实占大多数的话……国家是怎么取得这些资讯的？透过监察系统？还是公安警察？什么都无所谓，一想到自己无时无刻被国家监视著，亮子就感到不寒而栗。然而若缺乏这些监视工具，她能这样坐在办公室，只凭看剧本便能拟定调查方针吗？答案是否定的。



　　在实际调查之前，亮子有很多事可以做。



　　她可以告诉局长，多留意测试官中的亚沙美、安治美两姐妹（可能实际上是姑嫂），因为她们死去的亲人（姓名可能是河合弘）是反政府组织的一员。



　　也可以通知河合两姐妹，说杀害她们亲戚的仇人是个公安警察，是樱桃大厦四楼金融公司的老板。



　　更可以联络费美古，揭露他被国家体制玩弄的可怜身世，以及亲友的隐藏身分（特别小心诚哥）。



　　但有哪些值得相信？又该选择哪一步？读完这份剧本，她反而更迷惘了。



　　「郁大，我该怎么做呢？」



　　她不小心将心中想法问出口。郁大笑了。



　　「我只是小小测试官，妳才是调查官啊！」



　　「说的也是，那我换个问题。」亮子改口：「人性与科技发展的冲突下，郁大会选择哪一边？」



　　「唉呀，这问题妳也问过别人嘛！我想想……」



　　郁大开始搔头，亮子有些担心，他那颗几乎不洗的辫子头会搔出别的东西来。



　　「我认为，没有选哪一边的问题，只有两边如何配合的问题。」他似乎有了结论。



　　「什么意思？」



　　「妳刚才的问法，好像是在说『人性走在前面，还是科技走在前面』哦！但无论哪一边在前面，都不是长久之道。两者就像两人三脚，样，当人性走太快，科技就会要它走慢点，反之亦然，若科技发展过于迅速，人性也会要科技慢下来。」



　　「两人三脚……」亮子低吟。



　　「如果将人性与科技视作两道不断进步的『程序』（Process），那么它们也需要『同步』。人性与科技这样才能共同发展、齐头并进啊！否则只著重其中一边，那有什么意思。我说完了，如果没其他事的话，就失陪啦！」



　　郁大挥手示意告辞，走向调查官室的门，留下品味这番话的亮子。



　　「『人』性与『科』技『共』同发展、齐头并『进』……」



　　（不会吧！）

　　她抬起头，郁大的脸庞正要从门口消失。



　　那穿著唇环的嘴整个咧开来，浮现一丝诡异的笑容。

black白夜

EPILOGUE




　　马修‧费雷揹著一个帆布包，站在烈日之下，遥望著远方的地平线。



　　虽然透过监狱洗衣房的窗子也能看到相同的景色，但对费雷来说，两者无可比拟。因为此刻他是站在监狱大门外欣赏这风景。



　　他回头瞄了围墙一眼。灰白色的水泥墙，仿佛已经成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然而从今天起，他便不用再在这个笼牢里生活。



　　他已在里面困了三十年。



　　费雷伸手沿著面颊，从眼角的皱纹往下摸到下巴的胡须，想起二〇二三年入狱的情景。当年他三十三岁，他没料到从这所监狱出来时，自己已变成一个六十三岁的老人。



　　「他妈的政府，他妈的司法制度。」



　　费雷在心里骂道。



　　因为奥克拉荷马州的司法改革，费雷从入狱的一天开始，一直不知道自己何时获释。相比起死刑或无期徒刑，他认为这种制度更残忍。假如他被判死刑或无期徒刑，他可以心安理得在狱中度过余生，假如是有期徒刑，他可以数著日子期待获释或假释的一天。可是过去三十年，他从来不知道翌日何去何从，日复一日做无止境的等待。狱中有犯一级谋杀的伙伴突然出狱，但也有贩毒的家伙一直被关至老死。费雷觉得，那什么「刑期评估模式」真是既混帐又儿戏。



　　而最混帐和儿戏的是，他今天却因为另一个原因获释了。



　　费雷从新闻看到，全国推行多年的「刑期评估模式」被新国会推翻，量刑制度回复旧时的面貌。他不知道详情，只听说跟什么人权和政府监视之类有关，而且不单在美国发生，世界各地曾向美国借镜改革司法制度的国家也上演著相同的戏码。费雷听狱中一位混黑帮的囚犯说，事件的「震央」来自日本，据说几年前有个叫什么「人科共进会」的组织揭发了日本政府对国民进行非法监控活动，余波在几年间扩散至全球。



　　回复旧制后，奥克拉荷马州州政府逐一评核每个囚犯个案，费雷符合假释的条件，于是文件一发下来，他在第二天便能离开监狱了。



　　离开监狱前，医生在费雷的后颈植入晶片，说是用来监察假释囚犯的工具。四十年前用的是锁在足踝的脚环，今天却变成了依附脊椎的电子仪器。费雷摸了摸后颈，心想一定要找方法解除这根肉中刺。十多年前他在狱中认识了一个来自波多黎各的骇客，他想或者可以找对方帮忙──如果那家伙未死的话。



　　由于事出突然，费雷没想到出狱后要干什么。他依然想找前妻艾琳──那个「臭婊子」──报仇，但六十多岁的他已没有精力去做这种事。



　　「假如我碰到她，我一定要叫她好看……」费雷边走边想。他在监狱前的公车站等了半个钟头，坐上一辆开往市区的公车，漫无目的地回到三十年前生活的城市。他知道他要先找个落脚的地方，再到市政府的就业中心找工作，可是，他就是忿忿不平，心里不住埋怨他的前妻、他的国家、他身边的所有人害他失去三十年青春。



　　他走到下城区，周围的环境跟他入狱前差不多，一样脏乱，一样穷困，街头巷尾的人们依旧一副寒酸相。他急步走过马路，因为他看到远方一辆装饰夸张的黑色皮卡车正朝著他飙过来，他猜开车的一定是个混混。



　　「森姆！等等我啊！」



　　「杰克！跑快点！」



　　费雷刚横过马路，两个看来只有六、七岁的黑人小孩向他迎面跑过来。前方的小鬼边跑边回头向另一个小孩喊叫，对方正努力追上他。



　　叫森姆的小鬼经过费雷身旁时，仍回头催促后方跑得慢的杰克，他不知道他只要往前多踏一步便踏出马路，而一辆疾驰的车子正向他冲过来──



　　「呀！」



　　刹那间，森姆发出惊呼。他没有被车子撞倒，那辆皮卡车沿著马路继续飞驰。他呼叫是因为有一只手从后揪住他的衣领，令他几乎向后仆倒。



　　揪住他的，是马修‧费雷。



　　看到车子在面前飙过，森姆愣了一愣。他不知所措地回头望向这个抓住自己、满脸胡子的老头，没吭半句声。



　　费雷松开手，森姆和已经追上来的杰克打量著费雷，然后战战兢兢地横过马路。走到另一边后，那两个小孩再次大步奔跑。



　　「臭小鬼。」费雷啐了一声。

　　费雷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刚才伸手拉住那小孩。由他被车子撞死就好了嘛，跟自己又没有半点关系。



　　「我会干这种多余的事，一定是脑袋坏了。」费雷摇摇头，继续往前走。他很清楚，自己遇上这种情况，大概十万次里才有一次会出手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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