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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一生悬命》(完结)--一桩木箱抛尸案引出的连环杀局--作者: 陆春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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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无聊
    2025-8-8 1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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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09:4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四章 故事
      徐庆利一屁股落到板凳上,觑了眼对面的人,笑了。

      “怎么是你?”

      童浩右手攥紧笔杆,努着腮帮,不开口。

      “我跟那个老警察聊好几回了,翻来覆去就那点事,该交代的我也都交代了,曹小军我真没想杀,但是夜黑风高的,他突然冲出来拿刀捅我,我反击,这也算犯法?”

      徐庆利盯住童浩,试图从他眼底捕捉些许情绪。

      “对了,这案子怎么还不结?难不成还缺什么证据?”

      徐的神情平静,近乎虔诚。

      “警察同志,你们结案要是需要什么我这边的口供,尽管问,我百分百坦白,有什么说什么,绝对配合你们工作。”

      童浩侧过脸去不看他,视线扫向桌上的一沓卷宗。

      “今天不讲曹小军的案子,咱谈谈倪向东的。”

      他故意点了两下,他知道,他在偷看。

      果然,徐庆利一愣,可转瞬间又恢复了一贯的油滑,筛锣擂鼓,脸上是一出即将登台的好戏。

      “我不知道啊,根本不认识,我只是烧了他尸体,这个我承认,确实做得不对,是不是也算犯法了?”

      他不住搓手,腕上的手铐哗浪作响,面带讨好,巴巴瞅着童浩。

      “那咱该判刑就判吧,也没办法的事,关我个把月,甚至一两年,我也认了。”

      童浩打卷宗上抬起眼,“还有呢?”

      “还有?还有什么?”

      徐庆利猛地把身子前倾过来,声调也拔高了几分。

      “我也就是顶着他名字,四处打零工混口饭吃了,再另外的,那可真跟我没关系了。警察同志,你们好好查查,可不敢冤枉人呐——”

      演的。

      那通电话之后,童浩已然明白他操控情绪的把戏。

      这是个惯于黄雀在后的老手,借刀杀人的事情,他徐庆利这些年来可没少干。因而深知,眼前人的茫然无助是假,借机套话才为真。

      童浩决定将计就计。

      “徐庆利,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哦?”徐庆利顿了顿,略显局促地挪了挪屁股,“好好,警察同志,你请说。”

      “在南洋省的南岭村,有个姓徐的青年,很巧,他姓徐,你也姓徐。”

      徐庆利配合的点头,没有多言。

      “这个徐姓的男子,大半生遵纪守法,成年以后呢,就跟着别人到定安县城打工去了。辛辛苦苦几年下来,手里多少也攒下点钱,想娶个媳妇,回家乡安定下来。可结果呢,他看上的姑娘不搭理他,扭头跟了别人。”

      徐庆利身子一挺,直起腰来,歪着头若有所思,像是在听报上的新闻。

      “这徐姓男子一听就急了,当即跑去跟姑娘的未婚夫对峙。大晚上的,几人又都喝了酒,言语上谁也不让谁,很快起了冲突。紧接着,你推我,我推你的,三两下就动起手来,现场很多人也都看见了。结果,第二天一大早,那未婚夫就被人发现死在了荒郊,你猜,会是谁杀的?”

      徐庆利身子一歪,倚坐在凳子上,脸上是无所谓的笑。

      “我不懂,”他摇摇头,“猜不出。”

      “坊间都说是徐做的,口传口,人传人,谣言愈来愈盛。那死者的家族,在当地属于一霸,财大气粗,也有些许威望,这家里的独苗横死,还曝尸于荒野,他们哪里肯善罢甘休。

      “警察不是没劝过,但是血冲了头,这家人不想要正义了,一心就想拉条人命来偿债。一来二去的,他们也不打算走法律路子了,雇了一大帮子人,天天提棍带刀地满县城里晃悠,甚至放出话去,谁要是交出徐姓男子,重重有赏,无论死活。

      “他们一大家人专程跑去了徐的家乡,又打又砸,还有人趁机放了火。山火烧了好久,毁了大片田野和果林,这么一搞,家乡的人也连带着恨极了徐,没有任何人愿意帮他,更别提收留了。

      “警察四处通缉他,死者家属在整个周边县城地毯式地搜他,家乡的村民烦他怨他,就连自己的父亲,也不见得相信他。这徐姓男子被切断了所有退路,天地间竟寻不到一丁点的容身之所。太惨了,摆在他面前的,似乎只有死路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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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8-8 1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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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09:42 | 显示全部楼层
      徐庆利安静听着,脸上浮着一层笑,眼底的恶意就像是溪流间的石子,间或一闪。

      “原本,他这辈子是再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了。可你说巧不巧,命运就是这么跌宕。一个闷热的夜晚,他居然撞见一男一女在深山里刨坑。等男女走后,他按捺不住好奇去看,你知道坑里埋的是什么吗?”

      徐庆利斜眼瞪他,不说话。

      “是一个男人,闭着眼,浑身是血,一动不动。这徐吓坏了,拔腿想跑,可跑了两步,又忽然意识到什么,壮着胆子又踅摸了回来。

      “顶着月色再看,乐了。原来这男人跟自己长得竟有七八分像。只是男的左眉有道疤,而徐呢,左脸有块胎记。这不要紧,这差异是可以遮盖的,只要一个文身,一块头巾,或者——”

      童浩扫过徐庆利损毁的左脸。

      “或者,一块疤。”

      徐庆利的笑意退了潮,露出狰狞底色。

      童浩清了清嗓子,接着讲下去。

      “这徐姓男子开心坏了,认为尸体的出现是天赐的良机,他可以借尸还魂,可以改头换面的活下去,他的人生似乎可以重启,一切过失都可以一笔勾销,从新来过。可是,只差一点,只差一点——”

      童浩摇摇头,说得漫不经心。

      “他发现,那个男人,居然没有死。”

      徐庆利眯起眼睛,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

      “那个叫倪向东的男人遍身血污,中了很多刀,可居然还活着,居然还有喘息。他也许是诈死,也许是从休克中清醒过来,无论如何,这个男人开始挣扎,开始反抗,开始想要逃跑。你说,这可怎么办呢?”

      童浩话锋一转,死死盯住徐庆利。

      “要是你,你会怎么办呢?”

      徐庆利身子一顿。

      “这只是个故事,”他冷笑,“你编的故事。”

      “的确,只是个故事。”

      “呵,”徐庆利欠了欠身子,明显松了口气,“故事是不作数的,不能当成证据。”

      “当成什么的证据?” 童浩立刻追问。

      徐庆利快速瞄了眼讯问室里的监控,紧接着视线再次跳回童浩脸上,抿住嘴,不说话了。

      童浩知道他在顾虑什么,侧身跟身边同事耳语了几句,那人点点头。站起来,童浩背过身去,当着徐庆利的面关掉了监控设备,重又回过头来。

      “还有一件事想跟你分享,按理说,我也是不该提的,但实在是太稀奇了。”

      他直视徐庆利的瞪视。

      “吴细妹全交待了,怎么杀的倪向东,捅了几刀,全说了。她说这事跟曹小军没关系,是她最后补的刀。这案子到这里也该结了。可是昨天晚上,哦不对,是今天凌晨,我接了个电话,一下子把结论又推翻了。你猜猜,是谁打的?”

      徐庆利讪笑,“总不会是倪向东。”

      “当然不会,你看着他咽气的嘛。”

      徐庆利右颊的肌肉一跳,略微迟疑了几秒。

      “我没有。”

      没错,他的怀疑没错。

      孟朝以前教过他如何判断嫌疑人有无撒谎:直接讯问罪案细节时,会有一个时间值的差异,无辜者多半会快速直接的否认,而实施过犯罪事实的嫌疑人,则会在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重现犯罪情景,因此回答时大多有所迟滞,徐庆利这一停顿,让童浩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可他需要更加直接的证词,他要他亲口招供。

      “我们离开南洋省前,当地公安表示愿意协助办案,会对石棺里的无名男尸重新进行尸检。凌晨的时候,那边来了电话——”

      童浩刻意停了下来,偷眼观察着徐庆利的反应。

      “剩下的部分,你要我说,还是你自己交代?”

      徐庆利两手交叠,撑住下巴,此刻抬起眼来,自下往上地睨他。

      “你要我交代什么?”

      童浩猛地一拍桌子。

      “说!你发现倪向东的时候,他到底断没断气!”

      讯问室寂静无声。

      他瞪着他,他睇着他。

      童浩绷住了气势,遏制住身体的抖动。

      就在刚才,他与身边的同事合演了一场戏,起身关闭监控只是个做给徐庆利看的假动作,为的是让他放松警惕,希望他能上当。

      此刻监控仍在运转,录下徐庆利的一言一行,只要他松了口,只要他稍微点下头,只要他露出一丝破绽……

      “徐庆利,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想想你年迈的父亲。如果有生之年还想跟他再见面,那你就好好的表现,坦白一切,争取减刑。”

      童浩这次放缓了语气。

      “我再问你一次,你发现倪向东时,他到底断没断气?”

      然而,徐庆利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他只是偏着脑袋,久久地望着童浩。

      望着望着,笑了。

      “嘘——”

      他指指监控,而后斜倚着凳子,冲童浩䀹䀹眼。

      “现在,轮到你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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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9 小时前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五章 赌徒
      倪向东知道,此刻不能出声。

      他歪在血泊里,熬着痛,任由他人宰割,只当自己是块不通人情的死肉。

      曹小军毕竟是旧日兄弟,手上多少留了情,且教他使刀时,因怕他愣头青出去背上人命,故意留了一手,避开要害,只传授些不伤性命的地方。

      没成想当时的一念慈悲,如今竟救了自己一命。

      只是万没想到,吴细妹这个娘儿们居然狠辣至此,刀刀果断,毫不迟疑。但她终究是个女子,力气小些,刀刃插得并不十分的深。

      倪向东闭着眼,盘算着活命的概率。

      眼下二打一,他又负了伤,硬拼没有胜算。事到如今只有一条路可走得,那便是装死,等他们落荒而逃后,再爬出去呼救也来得及。

      然而不成想,两人却摇摇晃晃,趁夜色将他抬出了门。

      他偷眼观瞧,路越行越窄,树越走越密,借着古铜色的月,他辨出这是上山的路。

      许是要抛尸。

      倪向东当下惊慌,一路都在寻找逃跑的机会,可无奈血失得太多,身子比想象得还要虚弱,只得眼睁睁被人抬到荒山深处,咚的一声丢在泥地上,手脚摊开,像件没人要的破衣裳。

      腰眼底下硌着块石头,尖锐的疼,他不敢声张,紧闭着眼。

      不远处响起铁锹掀土的沙沙声。一铲一铲,混着男女的喘息,此起彼伏。

      紧接着,鼻腔里灌满草汁的清新,掺杂着泥土的腥气。

      倪向东猜出个大概,曹小军和吴细妹在挖坑,二人合力,一心想要埋了他。

      强行翻了身,他拖着沉重的躯体,迟滞地朝灌木丛爬去,可挪了没几寸,便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他以为自己死了。

      眨了眨眼,头顶是交错的树影,耳畔是蛙鸣一片。

      他还活着,尚且活着。

      倪向东缓慢抬手,冰凉指尖拂过面颊,扫去唇边的碎土。鼻孔里也进了沙,他擤了几下,总算得以顺畅呼吸,大脑也重新活络起来。

      那两人不是要埋尸吗?怎么中途跑了?此刻安全吗?

      他呼哧呼哧地喘息,浑身上下只有两颗眼珠子尚能活动。扫了一圈,发现一道黑影正蹲在不远处,背对着他。耸着肩膀,又是呜呜哭,又是嗤嗤笑,嘴里碎碎叨叨,嘀咕个不停。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热烘烘的臭气。

      定睛一瞧,只见那影子虽身着衣物,但早已碎成片条,细长的手脚蜷缩着,膝盖似是顶在胸口,长发蓬乱,遮住了脸。一时间,倪向东也分不清眼前蹲着的究竟是个活人,还是个勾魂的恶鬼。

      他试图撑起身子,然而手脚无力,稍微一动,胸腔便风箱一般,嗬嗬嗬地向外倒着气。

      倪向东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扯了扯那影子的衣角。

      影子吓了一跳,连声尖叫着后退,躲到一棵树后面。过了半晌,才鬼祟着探出一颗脑袋来。

      “你没死?”

      声音沙哑含混,可倪向东知道了,那是个活物,是个人。

      他张了张嘴,只发出断断续续的声息。

      “救我……求你……”

      那人又往后退了几步,直退到夜色的暗影里去。

      “别走,求你……别走……”他拼尽最后一丝气力,“下山去……只要救我……我报答你……下山,带我下山……”

      听到“下山”二字,影子忽地定住了脚,再不往后退。

      “下山,对,得下山去。”

      影子喃喃念叨着,逼近了几步,细长的脖颈上,是黑黝黝乱糟糟的一张脸,仍看不分明。只有眸子亮闪闪的,牢牢盯住了他。

      倪向东蓦地害怕起来,他认得那人眼中的光,多么熟悉,那是他惯常的表情,那是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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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9 小时前 | 显示全部楼层
      “你想下山,我也想下山,”黑影俯视着他,瘦长的躯干似站不稳一般,左右摇晃,“可咱俩,只有一人能下山。”

      “求你,放了我……”

      倪向东拼上最后的劲道,两腿蹬地,挣扎着朝后撤。

      “放过我……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全都给你……”

      话一脱口,他便觉得耳熟。

      隐隐想起来了,不久之前,荒郊的小道上,那个姓包的男子也是如此说过。

      男人右手死死按住肚皮的豁口,堵住向外翻涌的肠子,跪在自己的血泥里,不住地向他磕头。

      “放过我,求求你——”

      男人磕头,咚咚的磕头,一下一下,碎石子嵌入额上的皮肉。

      “你要什么,要什么我都给你,全给你!”

      他拉开黑色皮包,捧上带血的钞票,鼻涕和泪淌了一脸,悲切的求饶。

      “只要你饶了我,只要你饶了我——”

      他可曾饶了他?

      没有。

      他只是垂下眼,转着刀,居高临下地立在那里,目睹男人的歇斯底里,淡漠微笑,像一尊泥塑木雕的邪神,享用着众生的疾苦。

      他并没有饶过他。

      如今,也轮到他求饶了。

      黑影自然是不听的。几步追上来,薅住倪向东的衣领,一把掼在地上,毫不费力地就控制住了他。一翻身,岔开两腿,强压到他身上。

      “我若不管你,你躺在这深山里,血流光了,也是个死。”

      影子嘴唇打颤,话语也跟着抖,而藏在身后的右手,紧攥着块尖锐的石头。

      “长痛不如短痛,不如,不如我给你个痛快。”

      倪向东知道,这场孤注一掷,到底是输了。

      灵魂离了窍,走马灯似的观望见自己这大半辈子。

      从小乡人便夸他机敏聪慧,长大后这份才情却用在了歪路子上,大把光阴通通浪在了赌坊里。他曾是场上的好手,骰宝、牌九、番摊、梭哈,种种把戏,无一不通。

      惯于见风使舵,擅长揣度人心,也因着这份伶俐,处处铤而走险,将人生活成了一场豪赌。偷鸡摸狗,打架斗殴,不是没陷入过危险境地,只是每次都凭着小聪明侥幸过了关。

      然而久赌必输,赌徒的下场唯有一种,那便是千金散尽。

      倪向东张开眼,见黑影两手捏着块石头,高高扬起,即将砸下。

      也就是那一刻,他忽地看清了影子的脸。

      虽然脏污,但掩不住左颊的胎记,青色胎记。

      他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在哪里呢?这荒山里的野人又会是谁呢?

      不是兄弟,不是仇家,可哪个过客会给他留下如此之深的印象?

      黑影大喝一声,石头朝面门掼下来,掀起一股子风。

      他霍地想起来了。

      是他,是那晚大排档上,坐自己邻桌的男子。

      倪向东记得自己一边喝酒,一边观赏他被众人推搡到地上,一屁股蹲进泥水里。没错,眼前手举石头的,正是当晚那个哆哆嗦嗦擎着酒瓶,却迟迟不敢砸下去的怂货。

      这人不敢伤人,气急了也只会放几句狠话,而正是他临走前扔下的那几句话,帮自己转移了警方的视线。

      这个替他担了罪名的倒霉蛋,叫什么来着?

      倪向东在脑海中搜索着,前一阵子,大街小巷,人人都在议论这个杀死包德盛的凶手——

      “你是徐——”

      然而,石头落下,正中头颅。

      曾经懦弱怕事的徐庆利,在今夜长成了软心肠的屠夫,流着泪,手上却铆足了力气。

      一下,一下,一下。

      钝击的闷响,没在山野的蛙鸣之间,倪向东未来得及出口的话语,与脑壳一并,变得碎裂残缺。

      徐庆利趔趄着起身,将石头掷进水塘,咕咚一声,荡起层层涟漪。

      水面很快恢复平静,至此的一切,无人知晓,唯有明月为证,静默着铺满连绵群山。

      天将亮时,曹小军与吴细妹正跌跌撞撞地向山下逃。

      背后的山谷深处,袅袅盘起一缕烟。

      吴细妹忽地住了脚,回头遥望着远方的火光。

      “怎么?”

      前面的曹小军也停住了,旋过身,迟疑地问道。

      “着火了。”吴细妹一双大眼睛痴痴地盯住,黑里跃动着碎金,“山那边,像是烧起来了。”

      曹小军也跟着望了一会,见火势愈来愈大,便扯扯她衣袖。

      “走吧,莫要回头。”

      “走吧,”徐庆利对自己说,“事已至此,莫再回头。”

      他最后望了眼燃烧的屋舍,望了眼睡梦中的家乡,转身离去。

      冲天的烈焰,照亮了逃亡之路。

      吴细妹,曹小军,徐庆利。

      三位赌徒皆以为抵达了故事的结局,然而因果的轮盘,才刚刚开始旋转。

      悲喜交替,无有尽头,善恶有报,至死方休。

      因着同一桩谋杀,三人被命运驱赶着奔逃,而他们却并不知前路坎坷,只是暗自发誓,往后余生,定要做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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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六章 石头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他的?”

      “那晚接到电话,知道倪向东真正死因的时候。”

      会议室里,趁人还没到齐,小陈偏过脑袋追问童浩。

      因孟朝生前的委托,南洋警方立了专案组,决定重启包德盛的案子。经樱花落海洋法医详细勘验,确认徐家墓地里的碎骨确实是倪向东的,并且发现死者头部生前曾遭钝器击打,导致颅骨多处粉碎性骨折。

      “既然吴细妹已经承认了杀人,为何又要在凶器上撒谎呢?除非——”

      “除非在她之后,还有人补刀,”小陈点点头,“而这个人,很大概率就是徐庆利。”

      “没错,如今让徐庆利自己开口认罪是不可能了,我们只能寄希望于吴细妹的证词。”

      老马推门进来,夹带着一股子扑面冷风。

      “吴细妹死了。”

      这是他落座后说的第一句话。

      “什么时候?” 童浩猛地窜起来,“前天审讯时候不还好好的?”

      “今早上刚接到的消息,说是昨晚企图暴力越狱,疯了一样打砸,还去抢狱警的枪,多次攻击警方,屡次警告无效后,被当场击毙了。”

      “为什么突然要越狱?她明明答应我们出来作证的。”

      “其实,我怀疑是自杀。”

      老马手点着桌子,目光也跟着向下。

      “大概她已经从哪里知晓了曹天保的死讯,如今心如死灰,至于徐庆利怎么判刑,她已经不在乎了,一心想着快些追赶上丈夫和儿子,一家人去那边团聚吧。”

      童浩张了张嘴,罪有应得四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即便怨她连累了孟朝,可眼前总浮现出那晚她流着泪下跪的样子。一想到她这短暂的一生所历经的种种坎坷苦楚,心底对她的恨意便涨而又消。未经她的难,他没资格劝她良善,若自己身处她的位置,跟她一样的走投无路,兴许做得还不如她。

      “徐庆利一个电话,直接灭了曹小军一家,”楚笑叹口气,“三条人命,无一幸免。”

      “四条,”童浩喃喃道,“还有孟哥。”

      一时间无人搭茬,只有微弱的叹息伴着空气中的浮尘,飘舞,落地。

      还有几天便是农历新年了,然而街头巷尾的欢喜热闹与这间屋中的众人无关。

      氤氲雾气蒙住了窗户,白汪汪的一片,就像是他们此刻的处境,被困在了凛冽的冬天。

      “眼下案情走到关键阶段,原本想以吴细妹为突破口的——”老马摇摇头,“现在很难办,没有实打实的证据,徐庆利又咬死了不肯松口。这小子精明得很,知道侮辱尸体罪撑死熬个三年,而故意杀人则是要挨枪子的。”

      “那死无对证了?”小张梗着脖子,“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他钻法律空子,监狱里待上个几年,然后下半辈子逍遥法外?”

      “不,肯定有,一定会有证据的。我们再找找,肯定会有。既然他做了,一定会留下什么痕迹,只是——”

      童浩红着眼,胡乱翻看着桌上的材料,动作太大,不小心把一摞报告碰到地上,散乱了一片。

      “只是我们暂时忽略了,这世上根本不存在完美犯罪,一定有证据,一定会有的——”

      他一边嘟囔,一边手忙脚乱地捡拾。一旁的楚笑看不下去了,弯腰过去帮忙。

      “童,你冷静点,都弄乱了,”她抽出几张现场照片来,“你看,这是倪向东的,你把倪向东和刘呈安的材料混一起去了,你别收拾了,还是我来吧。”

      童浩傻站在那,直愣愣地看着楚笑重新整理凌乱的纸张,将倪向东和刘呈安的材料一点点分开。他手中还攥着那张照片,真正的倪向东正隔着十多年的光阴,冷漠地睥睨着他。

      “倪向东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他不会甘心做徐庆利的替死鬼的,他不会白白亡命,他一定会伺机报复。”童浩看看手里的倪向东,又歪头看看地上的刘呈安,语气迟疑,“等等,我想他已经告诉我们了。”

      “什么?”

      “石头,击打头部的那块石头,石头就是证据。”

      楚笑狐疑地望着他。

      “你清醒一点,倪向东的案子已经过去十多年了,而且又发生在南洋省,当时的石头早找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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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在琴岛,那块石头就在琴岛的浮峰上!”

      童浩抓过刘呈安的验尸报告,快速浏览。

      “倪向东让当年的案子又重新演绎了一遍,只是这次,死者变成了刘呈安。”

      他起身,两手控制不住的打颤,激动到语无伦次。

      “咱们被骗了,又被人牵着鼻子走了,徐庆利你可以啊,一个手法敢玩两次!”

      老马打断了他的自言自语,“童浩,你好好说,想到什么了?”

      “我有一个猜想,我觉得咱们又陷入了某种先入为主,就像一开始,见到头皮就误判曹小军死亡一样,如今咱也将其他命案,先入为主的归到了曹小军身上。”

      “可是李清福是有人证的,”小陈提醒道,“别忘了,那个名叫烁烁的小孩,不是全程目击了?”

      “对,李清福有人证,但是刘呈安没有。也许最初攻击他的人是曹小军,可是最后要他命的人,会不会是徐庆利呢?”

      童浩将李清福与刘呈安的尸检报告并列放在一起,向众人展示。

      “人的行为具有某种惯性,如果是曹小军,他时间紧迫的情况下,大概率会像杀李清福一样直接抱着脑袋磕后脑勺,但是刘呈安不一样,致命伤在正脸,是钝器击打头骨,颅骨粉碎性骨折,就像——”

      小陈摩挲着下巴上的青胡茬,“这死法,就像是倪向东。”

      “没错,当时徐庆利为了伪造身份,用石头砸向自己左脸,那他在打自己之前,会不会也用了同一块石头,先打死了刘呈安呢?”

      老马点头,示意他继续。

      “当年曹小军和吴细妹误以为杀了倪向东,没想到徐庆利黄雀在后,那么如今会不会是同样的情形呢?徐庆利被警察围困在山上,为了不暴露自己身份,杀了刘呈安灭口,而如今曹小军死了,他又顺理成章地把所有人命案都推了出去。”

      童浩说着说着,感觉思路豁然打开。

      “我觉得某种意义上,今天的刘呈安就是十多年前的倪向东。既然我们找不到倪向东一案的凶器,那我们就去找刘呈安的。我隐约记得徐庆利被何园扶下山的时候,两只手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所以,我猜想那块作案的石头他肯定没来及处理,弄不好还在山上。眼下只要找到那块石头,我们就能找到真相。”

      “我觉得你分析的很有道理,刘呈安的案子确实可以重新调查,只是有一个问题——”

      老马面露难色。

      “你知道浮峰有多大吗?”

      童浩背靠着棵歪脖子树,扶着腰,气喘吁吁。

      已经是第三天了。

      他们一次次地返回案发现场,可是仍没找到那块石头,那块足以定罪的石头。

      天色阴霾,岚风刺骨,空气中弥漫着山石的腥气。

      天气预报说,今晚上会有场急雨,而他想在雨落下来之前,自己再来找一遍。

      老马担心的没错,浮峰确实是大,而要在连绵群山间寻找一块不起眼的小石头,着实如同大海捞针。即便是上面增派了人手,这每天地毯式的搜索下来,工程量也不算小。更何况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他们仍一无所获,只怕再耽搁下去,等人心一涣,这效率就更低了。

      童浩仰脸盯着逐渐昏暗的天光,心急如焚。

      他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一旦雨水冲刷掉石头上面的指纹和血迹,那他们便将失去目前唯一的线索。

      他一边弓着身子拨开荒草,一边在心底暗自祈祷。

      “刘呈安啊刘呈安,我是来帮你的,如果你不愿枉死,如果你真的有在天之灵,请现个身,给我一点暗示,就像那晚的电话一样——”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灌木丛沙沙作响,童浩惊恐回头。

      “你给我个暗示就行,不用真现身啊——”

      一个佝偻黑影晃了出来。

      “干嘛的?”

      来者并非刘呈安的冤魂,而是一个裹着面包服的大爷。右腿旁是一条小狐狸犬,此刻正跳着四只小脚,止不住地狂吠。

      “你鬼鬼祟祟准备干嘛?”大爷逼近一步,“是不是想放火烧山?”

      童浩摇摇头,略微疲惫地递上证件。

      “警察,来办案的。”

      老人一听是警察,瞬间来了劲头,几步靠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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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9 小时前 | 显示全部楼层
      “诶?是不是为了查上次那个案子?”他胳膊肘捅捅童浩,“上次那个疤疤脸现在怎么样了?我就说他看着不像是好人,一查,果然是罪犯——”

      “大爷,具体的案情我没法透露太多。”

      “明白,大爷都明白,嫩你们有保密原则,”老人冲他挤挤眼,“嫩办案,我们老百姓放心,还能让罪犯跑了不成?那不成吃干饭的了?”

      几句话正戳中童浩心窝,他胡乱应和着,转身继续低头寻找,而大爷则跟着小狗一起,追在他身后喋喋不休。

      “就是可惜后来那个小保安了,啧,年纪轻轻就让人给害了,要我说,那个疤疤脸真不是个玩意。

      “对了,小保安他妈前几天还来山上烧纸来着,让我制止了,大过年天干物燥的,哪能烧纸?一不小心点了山,她就得进去跟疤疤脸一块儿过年了。

      “哎哟,现在那个疤疤脸定罪没有?嫩怎么判的?可别让他跑了,我好不容易逮住的——”

      “大爷,这天马上黑了,一会还下雨,路不好走,您先带着狗回去吧。”

      “好好,要不说人民警察最贴心呢,一边工作,还一边关心我们,”老人笑着退了几步,“你叫什么?回头大爷我给你写封表扬信——”

      “大爷,甭客气了,快回家吧。”

      童浩敷衍了几句,快步将老人送回山间小路,可没想到,一会儿功夫大爷又自己掉头回来了。

      “等等,我还有件事,要嫩帮忙伸冤。我前几天让人给骗了,还说什么专家呢,就是个骗子。”

      童浩冷下脸来决意不去理会,径自在草丛中翻找,而大爷和狗跟在他屁股后面各说各的。

      “我前阵子吧,捡了块鸡血石,石头缝里色泽那个鲜艳,一看就是个宝贝,找了个专家估价,结果屁都不懂,非说是我自己沾着血抹上去的,天地良心,我骗他干什么,那石头真是我在山上捡的——”

      童浩忽然一愣,挺起身子,直勾勾瞪着老人。

      “大爷,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捡了块鸡血石,狗屁专家非说我造假,我活了快七十岁了,从来不骗人,他这是诽谤——”

      “在哪儿?”

      “就在山上草窠里捡的。”

      “不是,”童浩一把抓住大爷衣袖,“我是问这石头,现在在哪?”

      “在我家,怎么了?”

      大爷眨巴眨巴眼,笑了。

      “怎么,你也想开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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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9 小时前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七章 终章 戛然
      夏天,到底还是来了。

      连着三天的雷雨,那日倒是个少有的晴天。

      一大早,毒日头就悬在头顶,白辣辣地烘烤着大地。天空湛蓝,没有一丝风,亦没有一丝阴凉,四下是镶嵌着金边的明媚光景,只是万物全无活力,蔫头耷脑,懒洋洋的。

      空气闷昏炽热,行人略微一动便激起一身汩汩热汗,衣衫紧箍在身上,就连手掌煽动的风,也是热的。

      琴岛监狱的周遭少有人烟,唯有大片的田野,茂密的树,以及一条横贯而过的柏油路。

      昨日落下的雨水早已蒸腾殆尽,路面烤出一层油光,远远望去,泛着白,连起视野尽头蓬勃的云。

      吱呦一声,门轴转动,打破了万籁俱静。

      监狱青灰色的大门敞开一道缝,徐庆利缓步迈了出来。

      他立在门前,眯缝着眼睛,适应着外面的光线。

      身上的衣裳是狱警送的,不怎么合身,但好歹算是干净,他千恩万谢地接过,褪下囚服,径直套在了身上。

      手中的行李非常轻便,甚至装不满一只手提包。

      一张刑满释放证明,一张技能证书,一份《回归指南》,外加监狱发放的 400 元返乡路费。没有书信,没有个人物品,也没有亲戚朋友送来的任何物件。

      此刻徐庆利手搭凉棚,左右观瞧,自然是望不见一个人影的。

      在这世上,他最后的亲人只剩下千里之外风烛残年的父亲,而在父亲的记忆里,他却是一个不争气的孽子,一个早已消散了十多年的亡魂。

      虽然早就知道铁门之外无人等候,可真及了眼睁睁看到空荡荡的旷野,心下又不免怅然,涌动着些许委屈。

      那帮子警察终也没找到能治他杀人罪的证据,而知道真相的人又皆是死绝了的,无人作证,毕竟死人是不会告密的。另加上他在庭上幡然悔悟的表现,最终,法院只是按侮辱尸体罪判了些年。

      过去的时日,他身处合拢的四壁,头顶是交织的电网,在监视之下,一日日地苦捱,逼着自己强装出一副模范犯人的样子,积极改造,处处争先,待人礼貌和善,终于换得多次减刑,等到了刑满释放的这一天。

      铁门在身后闭合,像是封印了一场噩梦。

      徐庆利没有回头,这是规矩,自这里回头是不吉利的。

      他只是站在那里,久久望着对面的梧桐树,不敢相信自己竟又一次回到了人间。阳光兜头劈下来,烤得脊背发烫,额头微微冒了汗,可他并不觉得憋闷,只觉得温暖。

      他仰起脸来,试探性地活动手脚,呼吸着久违的自由。

      他赢了,他活到了最后,一颗日夜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了地。

      自今日起,他不必再扮演倪向东,他寻回了那个名字,寻回了缺失已久的身份,徐庆利。警察已经澄清了,包德盛不是他杀的,他得以沉冤昭雪,重新获得落叶归根的资格。

      一时间,多样情绪在胸口翻腾,他有许多许多想做的事情。他要去重办一张自己的身份证,要找份体面稳定的工作,要好好攒钱,寻个医生医治脸上的疤。

      对了,他要先赶回家,回家去看阿爸,看看他身体如何,告诉他自己这些年在外游荡,历经了何种的委屈。

      他还要告诉家乡那些爱嚼舌根子的邻里乡亲,他徐庆利不是杀人犯。若他们不信,他便带着阿爸离开那里,之后去哪里呢?

      他想了想,琴岛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海,他对这里的情况也十分熟悉了。对,大不了他带着阿爸来这里定居,也尝尝当地的海鲜……

      徐庆利一边往车站走,一边胡乱想着,心情也跟着脚步跃动起来,一个人嘿嘿笑出了声。未来似乎百无禁忌,澄明广阔,一如这麦田上方无垠的晴空。

      他甩着行李,朝前走着。可走着走着,笑容凝滞了。

      他发现,地上有三道人影。

      来不及转身,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体失去平衡,眼见着大地铺面而来。

      轰隆,他扑倒在地上,左脸紧贴在炙热的柏油路,两条胳膊被人朝后拧去,掀起细小的粉尘。咔嚓一声,一对冰凉铁环扣住双腕。冷硬的触感,实在是太熟悉了,他知道,那是手铐。

      “怎么?”他一时间慌了神,声音也跟着抖,“警官,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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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挣扎着转头,他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庞,童浩。而在他身后,另有四五个荷枪实弹的警察,徐庆利猛然反应过来,连蹬带踹,死命挺身,几人却将他牢牢按住,压在地上,他动弹不得。

      “你们干什么!”

      “徐庆利,因你涉嫌故意杀人罪,现依法对你执行逮捕,你是否明白?”

      童浩的声音比以前沙哑了许多。

      “我不明白!凭什么!”他昂着脖子,怒目而视,一张脸挣得血红,“证据呢?你们没有证据!你们这是乱抓人!”

      “我们已经找到了你行凶的那块石头,上面有血,还有你的指纹——”

      “不可能,你们绝对不可能找到,证据是假的,肯定是假的!那块石头十多年前我就扔了,早扔进湖里了——”

      “我说的,是你杀死刘呈安的那块石头,”童浩不急不慢,“不过,你刚才的话已经变相承认了是你杀死的倪向东。眼下至少两条人命,铁证如山,这次你逃不掉了。”

      徐庆利脸白了,嘴唇翕动,半张着,开开合合,却什么也辩不出了。

      “其实我们早就找到了证据,可你知道为什么偏挑在这天才抓你吗?”

      童浩蹲下来,俯身直视他的眼。

      “你还记得一个叫孟朝的警察吗?你记得他是怎么死的吗?”

      徐庆利呼哧呼哧地喘气,说不出话。

      “你忘了,可我记得。每每我闭上眼睛,就总是看到他从高处坠下来,一次又一次,他一次又一次地死在我面前。我不知道最后那刻他在想什么,也许是想保全那个男孩,也许是后悔爬上脚手架,也许是万分的遗憾,因为只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他就可以活下来了。”

      童浩拍拍徐庆利的脸,咬牙切齿。

      “所以,我也要让你感受下,从高处跌落的绝望。徐庆利,你斗得过曹小军,可你逃不过法律。记住,苍天有眼,恶人终有报应。”

      再后面,乱哄哄的,徐庆利什么都听不清了。

      周身的血涌上头顶,只觉得天旋地转,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

      碧空如洗,今日原本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他昂着头,努力想要看清阳光是如何落在梧桐肥厚的叶片上。也许这是今生最后一次,他努力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片树影。一阵风吹过,阳光金箔般细碎闪动,叶片沙沙作响,燃烧的青绿,翡翠般浓艳欲滴。

      他扬起的头,被一只手按了下去。

      徐庆利不再挣扎了,任由他人压住他的脸,疤痕贴在滚烫的柏油路上。

      就连这份炽热,大概也是最后一次感受了。

      闭上眼,眼前一片血红,耳边是聒噪的蝉鸣,他贪婪地印刻着一切,极力拉扯着此生最后一个夏天。

      他忽然想起某个遥远的夏日傍晚。

      那一天,他跟小军刚搬完一整车的家具,四肢酸痛,满身臭汗,浑身累得快要散架,却偏不愿早早回家。

      那时他们很穷,凑了凑身上的钱,只够买一包花生,一罐啤酒。

      两人瘫坐在堤坝上,吹着潮湿微凉的风,喝着酒,吹着牛。

      猩红的落日坠入海中,漫天晚霞,他们坐在金光璀璨之中,面庞也映得黄铜铜的。

      徐庆利两手撑在身后,勾勾地望着,赤色的海浪在他面前摇荡,不知为何,盯得久了,眼中便溢满了泪。

      “小军,你说,咱往后的日子会好么?”

      曹小军半仰着头,同样沐浴在夕照之中,闭着眼微笑。

      “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正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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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者们

      田宝珍避开人群,寻了处角落,靠墙倚着。

      她摸了摸兜里的电子烟,又张了眼不远处乱乱哄哄的孩子,怔了一两秒,终是松了手。

      昨晚忙了个通宵,今早一站起来就头昏脑涨,眼珠子涩得发紧,然而还是按照早就承诺好的,带孩子来了水族馆。此刻,夏令营的带队老师右手指着展示橱窗,正用“小蜜蜂”介绍着什么,一众小朋友围成个半圆,小小的、黑压压的脑袋凑到一起,贴着玻璃,哇哇地赞叹个不停。

      田宝珍在孩子堆里一眼拎到了自己的女儿,她顶着小黄帽,兴奋地蹦跳,衬衣下摆从短裙里挣了出来,蓬蓬的,像是鸭子的尾巴。女孩两手撑住玻璃,瞪着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展柜里的鱼。

      有什么好惊讶的,昨儿个晚饭你不是刚吃的吗?

      宝珍在心中暗笑,同一条鱼,搁饭盆里叫鲅鱼,放进水族馆就叫蓝点马鲛。同一个玩意,地点一换,身价也全然不同。就跟人一样,明明都是同一种动物,却硬生生用各种名号和标签强分出个三六九等来。

      她眨眨眼,忍住了嘴边的呵欠,好在她今天化的眼线是防水的,不晕。不让别人看见自己的疲态,这是她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掏出手机,上百条未读的消息,懒得去看,随意切换到其他软件,闲散地浏览起热点新闻,试图唤醒大脑。

      铺天盖地的全是明星营销,要么就是各式各样的情感故事,一半在炫耀,一半在哭诉。

      爱情这玩意她早就戒断了,那是比真金白银更稀有的奢侈品,可遇不可求,况且还不保值,今日相爱的,明日再见可说不准。唯有衣食无忧,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才能、才敢、才愿去酣畅淋漓毫无保留的爱,“追求生活”是他们的特权,而到了她这把年纪,“生”和“活”是要分开来理解的,到底是实际些,一心只想着发财,只求他人别给她添堵。

      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而她只想坐在高高的金山上面,艳羡着他们纯洁无暇的爱。

      胡乱想着,眼睛扫到一条新闻,滑动屏幕的手指也跟着停了下来。

      隐姓埋名十余载,一朝梦碎现原形

      昨日,遵照最高人民法院下达的执行死刑命令,沙东省琴岛市中级人民法院对罪犯徐庆利执行死刑,检察机关依法派员临场监督。至此,曾震惊岛城的木箱抛尸案尘埃落定。

      据知情人士透露,曹小军与徐庆利的个人恩怨只是冰山一角,本报记者顺藤摸瓜,走访当地群众,穿过迷离案情,步步逼近真相,揭开嗜血恶徒的堕落心路……

      徐庆利?

      这名字有几分耳熟,似是在哪里听过——

      深埋已久的记忆开始嗡鸣,有什么即将破土而出。她正欲急速往下看,却有谁拉了拉她的裙摆。低头,发现是女儿。

      “妈妈,我看不见,”小女孩踮着脚,指指远处,“抱我,看鱼,我要看大鱼。”

      宝珍抬头,这才发现原来水下表演已经开始,男女主演装扮一新,穿梭在斑斓游鱼与缤纷珊瑚之间。舞台前的阶梯上坐满了人,后面的便站着围观,不少孩子骑在父亲的脖子上,前后晃悠着,抻长了脑袋张望。

      田宝珍笑笑,收起手机,俯身抱起女儿,大步朝人群走去。

      因着包德盛的案子,与家乡众人断了联系,一路北上,独自来到这座名叫琴岛的海滨小城。一晃也十多年了,一路摸爬滚打,吃了许多苦,遭了不少罪,如今也算是扎下了根。

      后悔么,却是不后悔。毕竟是自己选的路,她是头脑清醒的,知道世上没有双全法,要么吃努力的苦,要么吃生活的苦,总得要二选一。

      她寻了个高处,定住脚,引逗着女儿去看那大鱼缸。女孩很快便被吸引,拍着巴掌,咯咯笑个不停。怀里的孩子,沉甸甸,暖烘烘的,宝珍凝视着女儿肉鼓鼓的侧脸,心底忽然柔软起来,就像是望见了童年的自己。

      她做到了,她凭着自己的努力,给女儿的人生争取到一个更好的起点。

      起码女儿能够读书,能够见世面,能够自由选择想走的路,在女儿未来有所求时,她懂得凭自己的本事去争取,而不是只剩下委身于他人这一条老路。她的女儿,还有一个自己做主的机会,这么一代一代的奋斗下去,一代一代的女儿们脖颈上的枷锁也终会挣开。女人不是月亮,从不需要凭借谁的光,这个道理她母亲不明白,但她希望自己的女儿可以懂得。

      宝珍环紧了孩子,也转脸去看对面的表演。

      面前是巨大的落地鱼缸,据导游介绍说,这是亚洲最大的。她望着五彩的鱼群,心神也跟着摇曳不定,像是要哭的冲动。她已经很久没哭过了,情绪无意义是她近几年在生意场上学到的教训,眼泪只是她演戏的道具,却忘了怎样去真心实意的为了谁哭一场。

      此刻鱼缸里演的是《梁祝》,戏剧正进入高潮部分,男女主演手牵手向上奔去,象征着羽化成蝶,双宿双飞。对着面前这蔚蓝色的梦境,宝珍眼中升起水雾,仿佛又一次看见了十多年前的那轮蓝月。

      她再次看见了家乡环绕的群山,古老的茅屋,遥远的椰子树,她又蜕回了十几岁的少女,也是曾为谁碰触过真心,也曾有过脆弱莽撞的心动。

      她记得那晚月色朦胧,自己仰起脸,笑着追问对面的男子。

      “阿哥,你敢跟我去县城吗?”

      后来,她的阿哥又是如何回答的呢?

      记不清了,像是隔着一层永不散去的浓雾,她看不清那个男人的脸,甚至已经记不得他的名字,只是隐约知道像是姓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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