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揉眼睛的女人》小林泰三短篇集，用科学书写恐怖怪谈，以戏谑侦破悬疑案件

black白夜

《食脑者》

分明是白天，日光却一片鲜红。

腕彦手搭凉棚，眺望远方，只见景致怪奇，难以辨别究竟是人造之物还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虽有种几何学上的妙趣，却又如贝壳和蜂巢那般，隐约给人以非人造物的印象。色彩千差万别，材质亦然，似木头、似金属、似塑料，不一而足。

地面上星星点点地生长着状似植物的东西，虽说似植物，却又带着一种机械感。

腕彦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间已身处景中。扭曲的巨物将他围住，不知是岩石、建筑还是树木。

周遭雾气弥漫，然而天空依旧赤光烁烁。偶尔，雾中似有人影，腕彦慌忙跑上前去，却空空如也。

“有人吗？”腕彦大声呼喊。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从扩音器里传来。对了，还戴着头盔。腕彦解开肩部和头部的锁扣。不知为什么，内置传感器没有运作，因此不确定此处的空气能否呼吸，但宇航服中的氧气毕竟有限。如果这里的空气有毒，也不过是早一点迎接死亡罢了。

脱下头盔后，腕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意外的是，这里的空气盈满了甜香。腕彦稍感眩晕，恐惧涌上他的心头。不过，将近一分钟后，他并没有感到更多不适。看来那眩晕只是心理作用。

一脱掉头盔，此前一直处在电屏蔽中的环境音便直接传入耳中。这里并非万籁俱寂，却也没什么声音值得一提。感觉就像夕暮时分造访荒野的刹那岑寂。

“真的没有人吗？”腕彦再次喊道。

依旧没有回应。

腕彦又脱下厚重的手套，手套落在地面，发出轻响。从下落速度看，重力加速度几乎与地球无异。

真是怪哉。刚才即使穿着沉重的宇航服也能轻松地行走，所以腕彦以为这里的重力要比地球小得多。然而，一步迈出，腕彦险些瘫软在地。宇航服骤然千钧重。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宇航服一直都是那么重，只是他此前对自己施加了此处重力小的暗示，而现在暗示解除了。

腕彦艰难地脱掉宇航服。原本有专门的穿脱机械，他还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居然要靠一己之力脱卸。

宇航服下是太阳系警备军的制服。轻薄却强韧，保温性能优异。

腕彦决定将宇航服留在原地，他判断靠制服的内置功能就能应付当前情况。

甜雾中又有暗影晃动，腕彦全速追去。影子逃也似的奔跑着，显然是人影。

“等等！我想打听一下，这里究竟是哪儿？你们是什么人？”

人影毫无止步之意，却有“呵呵”的声音传来，酷似女人的笑声。

腕彦不再呼喊，发足穷追。

就在呼吸开始困难时，他终于追上人影。

看背影是个女人。

腕彦一把捉住她的手臂。

女人回过头来。

竟是河子。



*    *    *



“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船长脸上一如既往地挂着闷闷不乐的表情，“想先听哪一个？”

“前不久你也说过这话。”乡宫说，“当时是什么情况来着？”

“记得是在……”西山下腕彦一脸不耐烦地回答，“探测目标变更的时候。那会儿我们先听的好消息。好消息是‘取消对土星的定期载人探测’，因为了解到所需工作全都可以靠无人探测机来完成。多亏如此，我们不必被关在宇宙飞船里一个多月。至于那时的坏消息，是‘改为去原计划由无人探测机前往的海王星’。据说那工作本来就不适合机器人做。依我看，送我们去海王星的事儿恐怕还是先决定的。总而言之，我们被撵去执行了三个半月的任务。”

“船长，这次务必从坏消息说起！”乡宫指着船长说。

“那我就先说坏消息。”船长面不改色地说，“我们将直接前往柯伊伯带。据说柯伊伯带的载人基地A3发现了十分古怪的天体。这附近的飞船中，只有我们这艘‘克拉克号’装备有能够近距离观测的设备。”

“任务周期呢？”

“不明。不过，考虑到往返天数，最少也要半年。”

“小意思，我们不就是因为喜欢才当宇航员的嘛，能长期闷在飞船里还求之不得呢。”乡宫故作夸张地以示乐观，“那好消息是？”

“好消息是，本次任务圆满结束后，我会请你们每人喝上一杯。”

“由衷感谢，船长。听了您这番暖心的话，我都快流眼泪了。”乡宫愁眉苦脸地说。

腕彦心不在焉地望着宇航图。A3距地球约五十个天文单位，是人类在宇宙中最前沿的基地。对柯伊伯带天体、奥尔特云等太阳系外缘天体，以及太阳磁场和太阳风等的观测与研究都在那里进行。

而且，想必头角河子就在那里。

他与河子已许久未见。

腕彦并未把那场争吵当回事，以为顶多到傍晚，河子就不会再放在心上。可是，当他带着要送给河子的和好花束回去时，房间里已没了河子的踪影，就连她的行李也一并不见了。

那之后腕彦好几次试图联系河子，却一直被她拒绝。后来听闻她希望去边境航天基地执行常驻任务。

腕彦之所以成为宇航员，或许也是梦想着能与她在某处重逢。虽然不知道事到如今还能否重归于好，但好歹要向她说声对不起，为自己没意识到伤害了她的感情而道歉。



*    *    *



“呵呵呵呵。”只见河子的脸波动起来，就这么消融在雾中。腕彦揉了揉眼睛。

难道是幻觉？可说是幻觉未免太过鲜明。唉，要是没有这雾便能确认了。

突然之间，雾气开始消散。既不是被风吹散，也不是受热蒸发。雾的浓度陡然下降，转瞬便消逝得无影无踪。

腕彦终于能清晰地环顾四周。太阳一成不变地闪耀着红光。环绕着腕彦的不知是天然形成的街道，还是人造的森林，看似延绵而去数千米。唯有一处场所与周遭风格迥异，那是座孤零零耸立在千米开外的山丘，山丘顶部残骸遍地。那些残骸与这个世界其他物体截然不同，明显是人造之物——正是由人类所造、现已面目全非的最远宇宙空间站，A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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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克拉克号’呼叫A3！”船长兴奋不已，“再次确认，特异天体的特征是？”

“形状近乎球形，直径约十千米。”A3的男联络员也相当兴奋，“表面反射显示出金属的特性，能够观察到若干构造。它目前的速度是十万米每秒，但正在急剧减速。它还有三天才会到达A3的位置，届时其速度将会与A3同步，也就是说，会进入轨道交会路线。”

“其减速的原理是什么？”

“向电离后的星际物质施加电磁场并将其推向前方。是非常高效的减速方法。”

“该天体的真身是？”

“长周期彗星。”

“少开无聊的玩笑。”

“没开玩笑。按太阳系天文学会的分类标准来看就是如此。它符合长周期彗星定义第三条：运行轨道通过太阳系中心区域，且轨道远日点不明的天体。”

“按说它都算不上是天体。”

“它当然不符合此前的天体概念。不过，如今已达成共识，将太空中的非人造物体统称为天体。”

“你们打算就这么提交报告书？”

“是的。我们会观测该‘长周期彗星‘，将结果巨细无遗地汇报上去。至于当局会做何判断、如何命名，那就不知道了。”

“我们会在交会的次日抵达。”

“真遗憾，你们将错过二十一世纪最重大的历史瞬间。”

“行事务必慎重，我们对对方的意图一无所知。”

“话虽如此，我方也只能听天由命。A3的大小不过对方的十分之一，推动力也只够用于轨道修正，而且没有装备任何武器，要说还有什么能做的，也就只剩向对方发送友好信号了。”

“你们居然向未知的对象发送信号？”

“那还能怎么办？在我们发现对方前，对方就已经发现我们了。”

“那么有回应吗？”

“有，正在用地球上的计算机群分析。届时也会传送给你们。”

“有什么已知情况？”

“据说对方的语法结构相当复杂，翻译工作推进得很艰难。我方传送了辞典过去，因此对方也正传送过来。目前正式翻译完成的只有一处——‘与我们共眠吧’。”

“这是什么鬼？劝降？”

“没有感觉到敌意，但意义不明。”

腕彦一直在船长旁边静静地听着。通信基于电波往返会产生时滞，因而进展缓慢。其间，希望与河子通话的请求数次到了嘴边，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私人通信虽并未被特别禁止，甚至可以说相当频繁，但在这人类即将与其他星系文明“第一次接触”5的时刻，谈及个人问题总归是轻率的。

何必着急。再过四天就能面对面地详谈了。有的是时间。腕彦如此劝说自己。



*    *    *



A3的残骸中，河子赤身裸体，瑟瑟发抖。她眉目含悲，看着腕彦。

“河子，是我。来我这边。”

河子无声地摇着头。

腕彦想跑去河子身旁，可地面突然化作泥潭。每走一步，脚都陷进泥里，举步维艰。

河子不发一言，用那盈盈的一双眼睛注视着腕彦。腕彦索性在沼泽中匍匐而行，总算来到河子身边。

“冷吧？快穿上我的衣服。”腕彦脱下制服，披在河子肩上。河子却如薄雪般消逝了。

“河子，你丢下我要去哪儿？”腕彦当场失声痛哭。

他隐约觉得自己忘了什么重要的事，什么不可以回忆起来的事。



*    *    *



A3与巨大物体交会的联络传来后不久，音讯便断了。

根据“克拉克号”上的观测，巨大物体在交会后，用了一个小时才离开A3。此后它的路线虽呈流动性，但目的地似乎指向土星。土卫六上建有载人基地，这很难被视为偶然。难道巨大物体在探寻太阳系内的人类驻留地吗？

是应该追踪该物体，还是去调查A3的情况，船长迟疑不决，便请示地球当局做出判断。

来自地球的回复如下：巨大物体与A3之间可能爆发了冲突。在事态明朗前，应避免过度刺激巨大物体。慎重起见，土卫六基地已采取警戒态势，受到攻击时的反击行动也纳入考量。希望“克拉克号”迅速调查A3现状，进行报告。

A3的外表几乎看不出变化。A3规模很大，分为动力楼、居住楼和观测楼三大区域，互以狭窄的通道相连。其中，核反应堆所在的动力楼不会有人进入，仅有机器人来去。

经由产生的放射线可以确认核反应堆运行正常。通信断绝至少不是因为能源不足。

舱口有闯入痕迹——在被强行撬开后，自动安全装置启动，将舱口封闭。

“克拉克号”与A3对接后，腕彦与乡宫仍旧穿着宇航服，经过三道程序进入A3内部。这是防止将未知微生物带上飞船的预防措施。

“气压略有下降，但空气成分和温度等均在正常范围内。”乡宫汇报测量仪器的测定结果，“未发现未知微生物，不过，空气中的有机成分稍有增多。当然，并非有毒物质，只是普通的蛋白质。”

“这里有几名观测员？”腕彦咽了口唾沫。

“包括司令官在内共五名。只有司令官隶属宇宙军，其余均不是军人。”

也就是说，他们没有接受过战斗训练。两人在通道里没有发现异常之处。腕彦打开通往居住楼的门。凄惨的景象跃入眼帘。

“啊呜呜呜呜！”耳边传来乡宫的惨叫，他似乎吐在了宇航服里。

腕彦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眼前倒伏着五具尸体，有男有女，惊恐的表情仿佛冻结在他们脸上。此外，所有人眉毛以上的头部都被利落地切离，分离的头顶部分滚落在尸体旁，里面被挖得干干净净。也就是说，他们的脑髓被取走，只剩了皮与骨。与身体相连的下半个头颅里也没有残留大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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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知的存在只从尸体上带走了大脑。

腕彦甩开乡宫阻拦的手，走近一具死尸，将其抱在怀中。河子眸中充满惊惧。



*    *    *



景色晃动起来，听得许多人声，都只顾着各说各话，毫无呼应之处。腕彦试图凝听，却被一阵耳鸣搞得头晕目眩。

“你们是什么人？”腕彦闭着眼，捂住耳朵，胡乱吼着。

众声噤然。

腕彦慢慢睁开眼睛，放下了手。

四下无人，他独自伫立在废墟之中。人造的森林，抑或是天然的街道，正环绕着山丘旋转。

仰望天空，只见赤云如血，长尾拖曳，以天顶为中心流转不休。

腕彦只觉得天旋地转。

他想起来了，河子死了。那么方才的河子又是何人？创巨痛深，怎么我竟忘却了？

一只手轻放在他的肩上。

白皙而冰冷的手。

腕彦缓缓回头。



*    *    *



就是退一万步来看，巨大物体的船员也远谈不上友好。它们夺走了驻A3基地所有观测员的脑髓，此外没动任何东西。只能认为它们就是冲着人脑来的。也不知是由谁起的头，三人开始称巨大物体的船员为食脑者。

根据A3里留下的记录，A3方面发出了“保持距离待机”的警告，巨大物体却置若罔闻，强行对接。然后径直撬开舱门，闯入基地内部。

食脑者身高约一百二十厘米，形态介于猿猴和青蛙之间。它对观测员的奋力呼叫全无反应，急速奔袭最初的牺牲者。扑上去后以锐爪刺入颈部，令对方动弹不得。接着，食脑者张大圆嘴，口中尖牙大大小小、形状各异，在圆形口腔的边缘密密麻麻排成两列。两排牙齿方向相反地旋转着，酷似电锯，只是刃口都朝向内侧。食脑者将牺牲者眉毛以上的头部完全含入口中，而此时牺牲者的意识依旧清明，因而哭喊不停，身体颤动着想要拼死逃离。但很快，牺牲者便无力再发出惨叫，而是半闭上眼睛，开始口吐白沫。这时食脑者暂且松口，大量鲜血从头部的切口涌出，将牺牲者的脸染得一片血红。食脑者用爪子钩住伤口，向上一提，脑髓便暴露出来，如果冻般颤颤巍巍。食脑者的双爪小心翼翼地取出人脑。利爪触及脑部的瞬间，牺牲者剧烈痉挛。然后，食脑者将取出的人脑放入血盆大口中，整个吞下。

在此期间，其他观测员当然并未袖手旁观。他们用金属块和棍棒拼命攻击食脑者，却是枉费功夫。食脑者吞掉第一个脑髓后便袭向第二个人。当第二名牺牲者的脑部裸露出来时，观测员们四散奔逃。

食脑者不慌不忙，再次吞下脑髓——每当吞下人脑，其下腹便会“咕嘟”一下凸起——然后才慢条斯理地寻找起下一个猎物来。

不知是不是有所感知，食脑者似乎对人类藏身之处一清二楚，而且还拥有能轻易撕开金属的臂力。它挨个找出藏匿起来的人，吞掉他们的脑髓。

河子遇袭的画面出现时，腕彦不忍直视，垂首呜咽。

食脑者吞食完所有人的脑髓后，便与来时一样，撬开舱门扬长而去。

影像结束后，三人都一阵缄默。

约五分钟后，船长终于开了口：“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看上去它是在吞食人脑。”乡宫脸色苍白地说。

“这我知道。我想知道的是，那些家伙为什么要吃人脑？”

“或许是为了补充蛋白质？”

“造得出那么巨大的宇宙飞船，并进行恒星际飞行的家伙们，怎么会忘记带上必需的蛋白质？”船长烦躁地说。

“那……会不会是这种情况：食脑者并非宇宙飞船的船员，而是类似家畜、宠物或实验动物之类的生物，是从飞船里逃出来的？”

“如果是这样，则解释不了宇宙飞船不采取任何对策就离开的行为。那玩意儿如果不是船员，就肯定是生物武器。”

“以生物武器来说效率未免太低了。明明可以更轻易地杀掉对方，为什么要特地取出脑髓？”

“那种事根本无关紧要。”腕彦低声说。

船长和乡宫不再作声，凝视着腕彦的脸。

“混账！”腕彦一拳捶向舱壁，“那家伙从我这儿永远夺走了与河子和解的机会！不可饶恕！”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眼下需要的是对状况进行分析。”

“有什么好分析的，对我们而言，食脑者分明就是敌人！我方友好相迎，它却报以单方面的杀戮。假如那家伙是有感情的，也无疑是纯粹的恶意。我们现在应该立刻破坏那艘宇宙飞船。”

“西山下，冷静！”船长将手放在腕彦的肩上，“很遗憾河子遭此厄运。但是，同宇宙飞船战斗并非我们的任务，我们也没有用来战斗的武器。现在只能交给土卫六来解决，你明白吗？”

腕彦没有回答，仍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上的食脑者。



*    *    *



眼前之物虽具人形，却是由玻璃和金属构成的。

“你是谁？”腕彦问道。

“我是为引导你而来的人。”

“起码也该报上名来。”

“名字不过是符号。但若你坚持，不妨称我为‘门托尔’6。”

“我是西山下腕彦。既然你说要引导我，就先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

“此处非任何所在。无论何处，皆是你希冀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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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土卫六基地对巨大物体发出了“请勿进一步接近”的警告，并言明“一旦接近，必予以痛击”。然而，巨大物体并未修正驶向土卫六的轨道。于是土卫六进入战斗状态，当巨大物体进入土卫六的环绕轨道时，基地将所有导弹尽数射出。虽然导弹上都装有核弹头，但目的不是为了直接命中。在宇宙空间内，核武器不会产生太大效果，因为没有大气，冲击难以传导，热量和放射能也几乎不会残留。

土卫六基地所采取的作战方式，是将数万枚核弹头分散在该物体周围一百千米范围内，然后一齐引爆，同时从全方位造成冲击，形成高温高压环境，一口气摧毁敌人。

人类所缔造的原子核喷射出火光，在土卫六的上空蔓延。然而，巨大物体完好无损，可见并非寻常物质。

接下来，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发生了，巨大物体自行降低轨道高度，最终在地表着陆。落地时的冲击引发了天体规模的大地震，熔岩如汪洋涌出地表。竟让如此庞然大物硬着陆，堪称疯狂之举。

巨大物体着陆后，从中涌出无数食脑者。它们毫不在乎超低温的大气，浩荡横扫土卫六，对所有的基地发起进攻。

人们拿起一切武器应战，却毫无招架之力。虽然也打倒了不少食脑者，却于事无补。食脑者蜂拥不绝，人们于苦战中矢尽兵穷。

无论是力战至最后者，还是束手就擒者，最后都殊途同归。人们的天灵盖被切开，脑髓被吞食。无论男女老少，食脑者一视同仁。

吞光土卫六基地所有人的脑髓后，食脑者争先恐后地返回了巨大的宇宙飞船。伴随着燃尽土卫六半个表面的爆炸，球体腾空而起，飞向宇宙，踏上前往地球的路。

 

很快，“克拉克号”收到了来自地球的紧急联络。

“说是让我们去与食脑者的飞船交会。”船长说。

“什么？”乡宫瞪圆了眼睛，“地球当局按说也该知道‘克拉克号’上没有武器。”

“他们当然清楚得很。但是在食脑者抵达地球前，从所处方位以及速度、燃料的条件来看，能够与那些浑蛋交会的，只有我们这一艘飞船。”

“荒唐透顶！就算能够交会，我们手无寸铁的又能干什么？”

“我要去。”腕彦咬紧牙关，“我要把那些家伙拖出来大卸八块！”

“盲目冒进只能白白送死。”船长劝诫腕彦，“我们的首要目的，是尽可能收集食脑者的相关数据并传送给地球。如果有了充分的情报，或许就能通过分析找出它们的弱点。这也是为被屠戮者报仇雪恨之法。另外还有个情况也搞清楚了，据说那则‘与我们共眠吧’的信息，其实是‘与我们共赴梦境吧’的意思。”

“真是越来越不知所云！”乡宫烦躁地说，“如果脑子都被吃了，还做什么梦。”

 

*    *    *

 

“‘无论何处，皆是你希冀之所在’？”腕彦听得晕头转向，“那我换个问题。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虽说询问意图不明确，但倘若你是在询问理由，我的回答是‘出于好意’。”

“好意？谁的好意？”

“不是某个人的好意，而是普遍的、集体的好意。”

“你该不会是在说神明吧，门托尔？”门托尔竖起一根光华跃动的手指。骤然间，空中黑云密布，雷声轰鸣，闪电劈空而至。门托尔放下手指，狂风暴雨瞬间偃旗息鼓。

“不，我所说的与神明无关。”

 

*    *    *

 

“克拉克号”在小行星带附近追上了食脑者的飞船。

“快看，飞船表面的状态较之以前竟别无二致。”乡宫发出惊叹，“明明遭受了核攻击，降落时还那么胡来，几乎可以算是坠落在土卫六上了。”

“也许那飞船极其坚固？或者有自我修复功能？”船长抱着胳膊说。

“这意味着正面进攻毫无胜算。”腕彦全神贯注地盯着食脑者飞船的影像，“总会有办法的，肯定会有……”

“飞船周围形成了强大的电磁场。这会不会既是推进力，又是某种防护屏障？”

“即是说，飞船最外层并非物质，而是电磁场？”

“它们为什么要如此严防死守？”腕彦抛出疑问。

“保护自己的飞船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如果它们的目的是发动战争，应当派出几千架更小巧、机动性更高的战斗型宇宙飞船才对。”

“可能因为大家伙的破坏力更强。”

“飞船本身对战斗毫无助益。参与战斗的是赤手空拳的食脑者们，这就意味着飞船上没有装载武器。那么，那艘飞船里装的会是什么？”

“食脑者它们自己，还有食物和各类物品？”

“不装载武器于理不合。我们和它们的战争并非始于偶然。难以想象不惜跨越若干秒差距7前来发动战争的家伙们，会建造一艘大而无当的宇宙飞船。”

“那帮家伙在与我们迥然不同的世界里构建出大相径庭的文明，有些难以理解也不奇怪。”

“我看还是需要确认。”

“要怎么做？我们已经用上所有观测设备来观察食脑者的飞船了。”

“再靠近些。”

“你在说什么胡话。要是这么做了……”船长悚然变色，“难道你是想，怎么能……”

腕彦点点头：“让它们攻击我们。”

“说什么蠢话！A3和土卫六的惨状你是没看到吗？！”

“没错，正因为在那两场战斗中看到了它们的行动，我才有了这个想法。食脑者的飞船上没有航天飞机，所以对接也好，着陆也好，都由飞船直接进行。如果‘克拉克号’接近那艘飞船，对方为了入侵我们的飞船，应该会强行对接。既然对方可以侵入我们的飞船，我们未尝不能反向潜入。”

“就算我们成功闯进去了，你打算怎么做？”

“尽可能地实施破坏活动，然后将掌握到的情报依次传送给地球。”

起初，船长持强硬的反对态度，但终究还是做出了让步。因为事实显而易见，这是“克拉克号”唯一能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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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克拉克号”接近至距食脑者飞船一百千米处时，磁场发生了极大的变形。它伸展开来，简直就像是要将“克拉克号”裹入其中。

“它们打算干什么？”乡宫纳闷道。

“会不会是想利用磁场拉近我们？”船长推测。

“可是‘克拉克号’本身不带磁场，也不是磁体，无法牵引。就算是它们，也不至于不知道。‘克拉克号’的外壳是铝合金，因为是导体，多少会受到些磁场的影响，不过牵引就……”

“敌方飞船正在喷射什么东西！”腕彦赶忙确认仪器，“是高密度的等离子体，正沿着磁感线向我们的后方高速射出。”

“怎么回事？”

“就像在磁石与铁砂实验中所知的那样，磁感线会画出很大的环形。沿磁感线流动的等离子体很快就会返回飞船，而处于这条路径上的我们也会被卷入归流中。”

“必须马上逃离！”

“要怎么做？我们已经被等离子体流围住了。”

“不能引擎全开逆流冲出去吗？赶在等离子体流到达前充分加速！”

“会起反效果的。”腕彦迅速完成了计算，“考虑到等离子体的密度和速度，接触时的冲击会相当惊人。若操作上有个闪失，足以令‘克拉克号’瓦解。反倒是向食脑者飞船方向加速，缓和与等离子体流接触时的冲击更有出路。”

“克拉克号”尝试着更加接近食脑者的飞船。

不多时，等离子体流浩荡而来，“克拉克号”剧烈地震动不休。所有的金属表面都产生了涡流，火花四溅，燃烧起来。

腕彦只觉得指根处炽热如火，他知道皮肉正渐渐焦蝴，但仍咬牙忍耐着。那是河子送给他的戒指。

“呜哇！！”旁边的乡宫一把扯下自己的手表，手腕上已形成了一圈灼伤。

“克拉克号”开始旋转。三人都被离心力抛到舱壁上。

“快看！食脑者飞船的外壳上形成了入口！！”乡宫指着紊乱却仍在勉强工作的显示器。

那是个直径约一千米的洞，位于磁场中心，正在鲸吞所有返回的等离子体。

“克拉克号”也裹挟在等离子体中，被一同吸入内部。

加速骤然停止。磁场消失，等离子体扩散开来。

“克拉克号”的辅助引擎开始运作，自动调整姿态，但还没等完成，入口便关闭了。

三人都扑向中央控制台，开始观测周围的环境。

食脑者飞船的内部存在着巨大的空洞。没有任何照明，只有等离子体产生的微弱电磁波。等离子体及其冷却生成的气体都在急速减少，恐怕正经由类似于泵的东西排放出去。没过多久，“克拉克号”就被黑暗彻底笼罩了。

直至等离子体消退前，通过被动的观测得知，空洞大致呈球形，且在中心一带存在不明的巨大块状物，形状为接近半球体的不规则物，直径超过一千米。此外还观测到无数一两米大的浮游物四下纷飞。

“亮灯吧，”乡宫提议，“在黑暗里没法行动。”

“主动的探测可能会引来攻击，必须谨慎应对……”

“对方的攻击早就开始了。现在可不是从长计议的时候。”腕彦不等船长命令，就按下了照明开关。

强烈的白光驱走黑暗，他们看清了周遭的一切。

当三人意识到自己目睹了什么时，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空洞正中悬浮着巨大的粉色的人脑。微妙的形变泛起波纹，不时在大脑表面游走。那不是单纯的脉动。若仔细观察，会看到同一瞬间大脑某处或凸起、或凹下，不断交替变换着。

巨型人脑被一层薄膜似的东西包覆着，难以辨别那是物质，还是等离子体和磁力所生成的拟似物质，抑或其他什么更为奇特之物。无论是什么，那东西似乎都起着避免脑髓直接接触真空、维持巨型人脑环境恒定的作用。

食脑者们在巨型人脑周围飞来飞去。它们本身不具备推进手段，改变方向或加减速时需要利用舱壁或其他食脑者，在撞到什么东西前都做匀速直线运动。不可思议的是，竟没有一个个体撞上巨型人脑。这只能让人认为，看似随机发生的冲撞实际上完全被掌控着。若是如此，则意味着食脑者们并不拥有独立的智慧，是由单个系统完全控制管理的。

有时，也会有食脑者靠近巨型人脑。它通过多次冲撞同伴，极为和缓地触及薄膜，然后钻入膜中，到达脑的表面，大张其口，呕出脑髓。虽然有些变形，但食脑者口中吐出的、牵着数根涎丝的，分明就是人类的大脑。

食脑者用锐爪小心翼翼地剖开人脑。看起来，它绝不是要将其分解，而是要在不伤及重要部位的前提下，慎重地制作脑部的展开图。

将人脑展开后，食脑者在巨型人脑的表面拨弄出一处空间，嵌入人脑，并动作麻利地将两者结合起来。人脑上延展而裸露的神经断面，都一根根地接在了巨型人脑上。

操作完成后，人脑与巨型人脑完全融为一体，不留一丝痕迹。食脑者这才悠悠地离开巨型人脑的表面。

这般光景在巨型人脑的各处同时上演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船长茫然无措地说。

“看来这艘宇宙飞船装载的就是这个巨型人脑。”腕彦咬牙切齿地说，“食脑者们不是要吃掉人脑，而是在筹集构成巨型人脑的材料。”

“可是，它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知道原因。这玩意儿可能相当于控制飞船的电脑，或者是它们自身的中心智慧体。不管是什么，从它们的行为来看，这都无疑是非常重要的东西。”

“为什么偏偏是人脑？”

“像人脑这样高度集成化的信息处理系统，即便在整个宇宙中也是弥足珍贵的存在。或许正因为不可制造，所以只能从智慧生命体上夺取。从被夺走的人脑数量上看，那个巨型人脑实在是大得过分了。在造访我们的太阳系之前，它们肯定已经袭击过若干行星系。”

“这种族真是祸害！”

“必须立刻联系地球才行。”

“已经在联系了。只是不知道信号能否送达。至少，我们没有接收到地球发来的信息。”

“何必在意。”乡宫哼道，“知道了也不会改变什么。地球早已认识到这些家伙是敌人了。”

“比起担心地球，眼下还有更迫切的问题。”船长说，“‘克拉克号’周围的食脑者数量正在急速增加。”

不少食脑者已攀附在“克拉克号”的外壳上，用尖牙利爪嘎吱嘎吱地剥离船体表面的材料。

“能撑住吗？”船长大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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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乡宫摇着头，“外壳只是普通的铝合金。虽然抗热，也能应付整体性的扭曲，但面对局部的物理攻击不堪一击。虽然飞船内被舱壁细分成各个部分，空气不至于立刻流失尽净，但舱壁本身也只有和外壳同等的强度。”

“快穿上宇航服！”船长叫道。

全员刚穿戴整齐，就听到飞船各处传来了破裂声，看来外壳已遭到多处破坏。显示器上映出食脑者被气流吹跑的身影，但危机并未化解，飞船四周密密麻麻地爬满了食脑者。

“就没有什么武器吗？”腕彦问。

“只能捡些掉落的铁管用了。”然而没有什么铁管掉落。

“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船长说，“首先是坏消息，根据传感器显示，飞船内已有食脑者闯入的迹象，而我们毫无自保之法。”

“那好消息呢？”

“我们不用忍受头盖骨被咬开、脑髓裸露出来的痛苦。因为在真空中，头盔一被摘掉，我们就会死翘翘。”

船长话音未落，舱壁便四分五裂。一瞬间，食脑者的身影在他们眼前闪过，但当即就被喷出的气流吹飞了。

不容他们喘息，下一个食脑者便出现了。它瞪大眼睛在三人之间来回打量，像是在给他们估值似的。

“混账东西！”乡宫先发制人，向食脑者发起攻击。

食脑者轻巧地躲闪开，飞在空中，从背后抱住乡宫的宇航服，抓住了他的头盔。

乡宫听天由命地闭上眼睛。

食脑者嘴巴大张，连同头盔一口吞入。乡宫剧烈地挣扎着。

腕彦和船长又踢又打，想把食脑者从乡宫身上拽下来，却没伤到食脑者半根毫毛。几秒后，乡宫的身体便瘫软下来，随着“砰”的一声，食脑者放开乡宫，只留下支离破碎的头盔和失去了脑髓的乡宫。

此情此景惨不忍睹。

腕彦感到毛骨悚然，面对这群怪物，他们毫无胜算。

“总之，还是想办法先逃……”腕彦转过身，看见船长的头盔被食脑者吞入口中。

他正欲奔上前，只觉得眼前一黑。



*    *    *



“那时，我被食脑者袭击了。可我为什么还活着？”

“食脑者们并没有杀死你。”

诚然，如果脑死亡才意味着死亡，那么食脑者们的确没有杀死牺牲者。

“食脑者收集新鲜脑髓，是在制造生物计算机吗？”

“那不是计算机，巨型人脑也不像你认为的那样操控着食脑者。食脑者拥有独立的集体智慧。”

“那，那个巨型人脑究竟……难道，这里是……”腕彦环顾四周，“我的脑髓被夺走了吗？”

“并非夺走，而是解救。因为你的本质存在于脑中。”

“那么……这些、这些都……”腕彦摊开双手，仰望天空，“全都是梦？”

“是的。而且与现实并无不同。”

“我的躯体死了，再也不会苏醒。”腕彦瞪着门托尔，“为什么要做如此残忍的事？”

“正如我刚才所言，是出于好意。”

“剥夺人类的躯体，只留下脑子，算什么好意？”

“人类的存在既不自由又不幸。哪怕仅是为了生存，都必须持续消耗大量的资源。而这，仅仅是延续了充斥着忍耐的人生。但如今，你们终于被赋予了真正的自由。”

“真正的自由？”

“这里是由诸多智慧体的梦联结而成的世界，能实现一切愿望，让你得偿所愿。”门托尔打了个响指，金银财宝、世界各国的美食佳肴以及成群的美女便出现在腕彦眼前。

“实现愿望？这些不过是脑中幻象罢了！”

顷刻，眼前所现烟消云散。

“你所谓的现实，和脑中幻象又有何不同？都是五感的信息被送入大脑，据此在脑中制造幻象。”

“但那至少是基于现实的幻象。”

“你何以知道是基于现实？”

“现实世界中的万物，不光人类感觉得到，还能通过器械观测来确认其存在。”

“原来如此。”

各式各样的观测器械出现在眼前。

“这里备齐了你所需要的全部测量仪器。你何不试着用它们来确认我的客观存在？”

“这么做毫无意义。这些仪器本身就是梦的产物。”

“那么，要为你准备用来确认这些仪器客观存在的仪器吗？”

“枉费工夫，梦就是梦，什么都证明不了。”

“那么，在你曾经身处的现实世界中，就能够证明事物的客观存在吗？”

腕彦无言以对：“等等，我脑子很混乱，让我思考一会儿。”

“可以，我们有的是时间。”

腕彦离开门托尔，坐在一根天然电线杆，抑或是人造树木之下冥思苦想。他沉思了数小时，又延续数日，终于得出结论。

这个拥有实感、行动自由、什么都能得偿所愿的现实，与只剩下大脑，且和陌生人的大脑相连，全无实感的现实——哪个更值得接受，不言而喻。

腕彦回到门托尔身边。

“倒是比我想象的快。得出结论了吗？”

“我决定将这个梦中世界当作现实来接受。”

“很好。毕竟我们也不愿强求。倘若你无法接受，本打算消除你的记忆，送返原来的世界。”

“办得到吗？我的肉体已经死亡了啊。”

“在这个世界，一切都能如你所愿。”

“该不会是让我在这个世界里做回到原来世界的梦吧？这和真正回去是两码事。”

“不，并无不同。莫非你认为自己能区分得出来？”

“不知道。大概不行。”

“识别不了的差异便不是差异。”门托尔继续说道，“若你希望回去，不如现在就进行？”

black白夜

“那时，我是否会忘记这世界是一场梦，再也意识不到自己身在梦中，如此度过一生？”

“虽然这取决于‘一生’意味着什么，但你也可以这么认为。当然，如果你不愿意一无所知，设定在人生某个时间点发生某事以助你察觉真相也是办得到的。”

“我眼下暂不回去，待体验过这世界的种种再做决定也不迟。”腕彦毫不犹豫地回答，“其他人怎么样了？”

“A3、土卫六和‘克拉克号’上的人类都已联结完成。将地球上的所有人类联结进来也只是时间问题。”

“我今后该做些什么呢？”

“尽可随心所欲。你可以吸收无尽的知识来无限地扩充自己，也可以构建一个世界，设下诸多限制，深入其中去探险。你可以分裂成多个自己，也可以和其他人类融合。哪怕如刚才所说，回到原来的世界也是你的自由。”

“和某人一起生活也可以？”

“当然。”

“你是谁？”

门托尔的身影变得朦胧起来。

“是我。”河子温柔地微笑着，向腕彦伸出手。腕彦抱紧河子：“你是真正的河子吗？”

“这个问题没有意义。因为我已与这个世界融为一体。”

“对不起，丢下你一个人那么久。”

“没关系，因为一切都已被宽恕。”河子在腕彦的耳边温柔地低语，“我们被救赎了。”

“走吧。”

两人互相挽着手，迈开脚步。神秘森林的对面，无限的世界在眼前延伸，斑斓璀璨。

“我能习惯这个世界吗？”

“哎呀，毋庸置疑。你不知道吗？一切本就从来如此。”

black白夜

《风止之时》
空からの風が止む時


据说，重力衰退最初就发生在绪音出生的那一天。

绪音的母亲也察觉到了异常，却因为处在非日常的“分娩”状况中，误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她还将周围兄弟姐妹的惊慌失措都归因于自己的分娩。所以，当她终于意识到那是世界性的异变时，已过去了十刹那8。心再宽也该有个限度。绪音听说此事时，简直目瞪口呆。

不过，正因母亲生性如此，她才能在父亲出发去世界边缘时，从容自若地为其送行。如此想来，母亲的性格与父亲可算相得益彰。唉，真想像母亲那样安然自得。

可是，绪音做不到如母亲般悠然度日。几乎每天都有令人心烦的事来叨扰她。为什么只有自己要受这种罪？绪音感到不可思议，却怎么也找不到答案。她不过是希望随心做自己想做的事而已，却总有人干涉。

在伙伴们兴致勃勃地给图画上色，或者玩着娃娃时，绪音总是仰望着天空。她对其他孩子没有兴趣，其他孩子却不肯让她清静。

“绪音，你在看什么？星虹9？”

“我在看风。”绪音回答，视线始终没有离开天空。

“风？风哪能看得见！”

“可是，风一直在吹。”

“当然喽，风是从天上吹过来的嘛。”

“我想找到它。”

“找到什么？”

“风的真身。”

“真身？”

“风从哪里来，又往何处去呢？”

“风从空中来，往边缘去。你不知道？”

“知道是知道，可是，然后呢？”

“然后？”

“抵达边缘的风会怎样？是从边缘继续前往别的地方，还是再度返回天空？”

“不知道。去哪儿不都一样。”

“为什么这么说？”

“风又没带标记。昨天的风和今天的风一样还是不一样，我们哪搞得清楚。搞不清楚的事想也没有用。”

“我就是想找到风的标记。”

“不是说了吗，没有标记。”

“到底是不是真的没有，我会每天确认。”

“你好傻哦。”

“不过，除了一直在这里寻找风的标记外，其实还有方法确认。”

“怎么确认？”

“到边缘去，追踪风的去向。”

“做不到的。一旦靠近边缘，风就会横扫过来，万一掉下去，可就没命了。”

“谁说的？”

“大人都这么说。”

“可我爸爸就追着风，越过了边缘啊。”

很少有孩子相信绪音的话。很快，孩子们就不再来找她说话了。大家都对她心生畏惧。

保姆们也告诫绪音不要再盯着天空：“小绪音，别光顾着看天，去和伙伴们玩呀。”

“我在看风呢。”

“你再怎么看，风也不会对你说话。”

绪音摇着脑袋：“我不是想听风说话。我是想捉住风，问个明白。”



此后，数牟呼栗多一晃而过，绪音长大了。

伙伴们纷纷将目光转移到新的兴趣上，很快迎来了渴望与异性交往的年纪。

绪音却一如既往，独自躺在草地上，仰望天空。

“听人说你总是在看风？”少年紧贴着绪音坐下，露出柔和的笑容。

绪音暂时将视线从天空挪开，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那少年高挑而挺拔。

不过，最近的年轻人都高挑挺拔，无一例外。绪音自己也和少年差不多高，比母亲更是高出半身有余。近来，她的头常常撞到家里的天花板。这一倾向在年轻一代身上表现得非常显著。因为随着重力减弱，抑制生长的因子也减少了。他们的个头拔高了，肌肉却也消减萎缩了，因为无论站立还是行走，都几乎用不到肌肉的力量。

“嗯，是啊。我总是在看风。”绪音将视线挪回天空。

“你对气象感兴趣？”

绪音思考了片刻，回答：“嗯，是啊。我对气象感兴趣。”

“那你肯定聪明。”

“没那回事。”

“我呀，理科完全不行。”少年索性也在一旁躺下，“真神奇啊，也不知天空究竟会延伸到多高。”

“无穷无尽。”绪音淡淡地回答。

“真的？”

“是啊。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没有尽头，但事实上，它确实高到可以被视为无穷无尽。”

“那么，风就从那个事实上无穷无尽远的彼方吹拂而来？”

“已知直至一百秒差距的高空，仍可以追溯到风的流动。”

“风为什么会吹过来呢？”

绪音直起上半身，无言地注视着少年的脸。

“我脸上有什么吗？”

“我在确认你没有开玩笑。”

“什么意思？”

“因为答案不言而喻。”

“风吹下来的答案？”绪音点点头。

black白夜

“对你不言而喻的答案，在我看来却难以理解。”绪音连根拔起手边的草，连带着土块举到少年脸部上方，松开手。

“哇！”被撒了一脸草和土的少年忙不迭地跳起来，从口中吐出土块，“你干吗？”

“草为什么会从我的手中移动到你的脸上？”

“这还用说？是因为重力，高处的物体都会往下落。”

“没错。所以，风也是落下来的。落下来的风碰撞到地面后，便顺着地面流动，等抵达世界的边缘，就从那里再次落下。”

“那么风是流动不休的喽？”

“大抵如此。”

“不过，照你刚才所说，风应该向着边缘不断下落，可这附近的风似乎没那么强劲啊。”

“这个世界状如圆盘，风是倾注在整个盘面上的。因而，在世界中心一带会形成风眼，风在风眼上会像滑过般流向边缘。所以风眼内只会有微风吹拂。”

“这块土地就在风眼之下？”

“是的。而且越是靠近边缘，风就越强。边缘处还会形成骤风，吹走一切。”

“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恐怕这世界上的一切迟早都会被吹落下边缘。”

“或许吧。”

“要是这样，未来一定会变得空寂荒芜。”

“要是维持现状就不会。”

“为什么？”

“风虽会吹走一切，但同时也会带来什么。这世上万物，土、草、动物，还有我们，都是从往昔乘风而来的。”

“你怎么知道？”

“若非如此，世界早该空无一物了。”少年笑了起来：“你是在开玩笑吧？”

“我喜欢笑话，也喜欢开玩笑，”绪音露出微笑，“但是我刚才说的句句属实。”

少年不作声了。他站起身，像是想要离开，但似乎又改变了主意，再次坐下：“你刚才的话里有个地方不太对劲。”

“嗯，没错。”

“如果自这个世界形成以来，风就在不断下落，那天空之上应该早就没有风了吧？”

“我也有此疑虑。”绪音皱起眉头，“天空之上，究竟还剩下多少风呢？”

“而且，从边缘落下的风还会继续下落，对吧？世界下方，会有积聚得下那么多风的地方吗？”

“我一直在琢磨，风会永远吹下去，还是会在某天停息呢？”

“在意这些也无济于事啊。”

“是吗？风是组成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一旦它停下来，难以想象会发生什么。”

“就算风会停止，也是很久以后的事。”

“世界已经在变化了，你应该也是知道的。”

“你是指我们出生时重力衰退的事？可那只发生了一次。”

“不是的。只是大人们佯装不知、自欺欺人罢了。变化从未停止。”

“……”少年盯着绪音，眼含恐惧。

“打那之后，重力一直在衰退，虽然缓慢，但无疑是在衰退着。”

“怎么可能？！”

“是真的。我们自身的成长期和重力的衰退期重合，所以难以察觉。但大人们应该有明显的感觉。”

“这肯定是你的妄想！”

绪音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单摆，在少年眼前摆动起来。

“催眠术？”少年调侃道。

“它的周期每过一牟呼栗多都会变长一点。”

“什么意思？”

“当摆角足够小时，单摆的周期与重力的平方根成反比。”

“你到底在说什么？”少年直眨巴眼。

“如果我的计算是正确的，”绪音眼神迷离地凝视着天空，“再过三牟呼栗多，重力便会归零。”

此后又过了两牟呼栗多，世界的变化在任何人看来都显而易见了。

扬起的沙尘在好几刹那后还在飘舞，没有翅膀的小动物们也开始在风中飘浮。孩童们双手拿着团扇，乐此不疲地玩着虚拟空战，镇上的大人们每次碰面时总会谈及对这现象抱有的不安，并商量对策。

终于有一天，人们被召集到长老家中。

“今天找大家来的理由，我想就不必多费口舌了。”长老开口道，“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做？”

“比起该怎么做，我认为还是有必要先说明发生了什么。”一名年轻女子说。

“谁来说明？”

“当然是长老您，这不就是您的职责吗？”

“原来如此，可这实在是为难我了。因为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您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总归有点头绪吧？”

长老正要做出一筹莫展的手势，就听一名中年女性道：“也不能说全无头绪，线索至少还是有一个的。”

片刻的沉默过后，好几个人兴奋道：“对啊。几牟呼栗多前不是往边缘派遣过调查队嘛，那时的报告书哪儿去了？”

“就在图书馆，谁去都能阅览。”

“上面写了什么？有人看过吗？”

“我看过，不过早在两三牟呼栗多前了。”

“能不能派上用场？”

“不大记得了，好像也没写什么大不了的事。我记得，也就写着世界的形状是个扁平的薄煎饼之类的……”

“真的？我一直以为世界是桌形的…”

“世界的形状根本无关紧要吧！”

“谁说的。如果世界是薄煎饼形，那它靠什么来支撑？”绪音说。

所有人都看向绪音。

“绪音，你怎么会在这里？请你出去。只有大人才能参加会议。”

“我已经是大人了。”

black白夜

“你多大？”

“十七岁。”

“那你还不算大人，等到下个牟呼栗多再说。”

“下个牟呼栗多怕是不会来了。”

“绪音，有些话可不能随便说。”

“再有半牟呼栗多，这世界的重力就会消失。到那时，世界还会存在吗？”

“绪音，立刻给我出去！”一名男子抓住绪音的肩膀，打算用蛮力拽她出去。

“等等！”绪音的母亲跑上前，“我是绪音的监护人。还请你们务必让这孩子参加会议。”

“可是未成年人不得与会，这是自古就定下的规矩。”

“现在哪是计较这种事的时候！”绪音叫道，“长老，求您了！”

长老闭目沉思片刻，回答道：“好吧，我允许绪音在此向大人们阐述自己的意见，但不可参与表决。”

“谢谢您，长老。”绪音跪地以示感谢。

“别忙着道谢。你先拿出半牟呼栗多后世界便会终结的证据来。”

“我可没说世界一定会终结，只说了重力会消失。请各位先看看这个。”说着，绪音从包中取出一卷纸，铺展在地板上。纸上画的图表基本呈直线状倾斜，“横轴为牟呼栗多，纵轴则为从单摆周期推算出的重力强度。如图表所示，重力强度呈单一递减趋势。而且，如果继续延长这条直线，便可知重力将在半牟呼栗多后归零。”

大人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图表，七嘴八舌地讨论着。

“的确呈明显的直线状，不过哪能就这么将其延长至零呢？在归零之前，它会半路停止也未可知，有必要现在就开始惊慌吗？”一名刚迈入老年的男性说。

“说不定重力归零后，又会慢慢增强。这现象可能只是暂时的。”一名中年女性说。

绪音叹了口气：“重力的确可能在归零前终止递减，也有可能回升。但若是我们毫无准备，听之任之，一旦重力真的归零又该如何是好？难道就眼睁睁地错失避免危机的机会不成？”

“绪音，假如重力归零，你认为会发生什么？”

“所有没被固定的东西都会飘起来。因为地面并非直接固定在世界岩盘上，所以会变成支离破碎的土块和岩石，飘散在大气中。”

“那我们所有人是不是都会被抛到天边去？”

“我觉得这种事大概不会发生。”

“这么说有什么依据？”

“因为有风。我们多半会被从空中吹下来的风吹回地面。但如果升得太高，则可能被吹到边缘去，飞出这个世界。”

“重力若是消失，风也就不再下落了吧？”

“我们的文明延续了数万牟呼栗多之久。在此期间，风从未止息。即便以后重力消失，风速应该也不会变化。”

“如此说来，我们幸存的可能性不算低。只要还有风，就能够获取所需的物质和能源。我们可以制造拥有简易推进装置的交通工具，载着所有人悬浮一段时间。等土石被吹走，露出世界岩盘后，我们再着陆不就行了。”

“不错。不过，我认为光这样还不能说是万全之策。”

“说说你的理由。”

“图表在重力归零后仍能继续延伸。这意味着重力可能会变成负值。”

“负重力会是什么情况？”

“不需要想象得特别复杂，就是方向变反而已。简单来说，就是天地颠倒。”

全场哗然。

“风在这种情况下也会保护我们吗？”

“风只会在逆转后重力极弱的期间给予我们保护。随着重力绝对值的持续增加，风压很快就会支撑不住。”

“我们会自天边永远地坠落下去吗？”

“未必是永远，但视作永远也无妨。”

“在这半牟呼栗多里，我们能采取什么样的对策？”

“我考虑了三个对策。其一正是刚才长老所说的方法。即使重力逆转，也不会一步到位。我推测可视为无重力的状态会延续数刹那。所以，我们应该有充足的时间将交通工具固定在裸露出来的世界岩盘上。等重力逆转之后，我们会在那交通工具中延续生活。”

“头顶着世界岩盘，脚下是无尽深渊。这种生活可真是叫人提心吊胆。”

“习惯了就好。”

“其他方法呢？”

“绕到世界的背面去。既然世界是圆盘状的，世界的背面现在无疑是天地倒转的状态。等重力的方向逆转，岂不就会轮到背面世界正过来？”

“那风呢？”

“风会从下往上吹，其中一部分应该会越过边缘绕回来。据说世界背面也有其他的能量源，对吧？”

“还报告过其他生态系统的存在。”长老的说法模棱两可，“如果那是真的，我们会成为入侵者，破坏世界背面的生态系统。”

“反正由于环境的巨变，生态系统势必重建。如果把握好了时机，我们应该也能成为新生态系统中的一员。”

“移居的时机很难把握。逆转结束后再移动困难重重，但在逆转前就移居则太过危险。从我们这一侧扬起的尘土、岩石可能会飘到背面，在重力的作用下坠落。”

“在边缘附近建立前沿基地观察情况就行。”

“具体事项以后再考虑，说说你的第三个对策。”

“离开这个世界。”大人们面面相觑：“你认真的？”

“是的。毋庸置疑，这个世界会迎来巨变。没有理由认为变化将仅限于重力，环境也可能不再适合我们生存。待到那时再慌乱肯定为时已晚。我们必须趁还有时间和资源的时候做好准备。”

“离开这个世界的方法呢？”

“造一艘大船。对长老所说的交通工具进一步改良，令其具备远距离航行能力。一旦重力消失或逆转，利用小型推进装置就能轻松出发。”

“打算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