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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向日葵的祭典》赌博店偶遇酷似亡妻的女子,是否能揭开真相?作者藤原伊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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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4-4 1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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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6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不过也有改变主意的可能吧?大约一周之后我就会回来,到那时候如果你改了主意,随时都可以给我来电话。”

    村林递出一张名片,我接过来,瞟都没瞟就塞进兜里。我拦下一辆出租车,俯身钻进车里时,我看了看村林,此刻他的脸上写满疲惫。仅仅数小时,他却仿佛经历了无数年月,面容已被刻上经年累月的沧桑。果然啊,他已经老了。

    我转过脸去,听到了呢喃般的轻语。

    “真是个奇怪的男人,你小子。”

    “这叫长不大的小孩子。”我说。

    天空已经泛出微光,我注视着窗外一瞬即逝的景象。时候还早,街头没有人影,连汽车也很少看到。

    司机沉默寡言,在我报出“银座一丁目”之后,车内再无话语。我呆呆地眺望着周围风景,在经过新桥附近时,蛀牙毫无预兆地一阵抽痛,同时太阳穴处再次作响,这回的声音无比清晰,是鸡蛋跌落后蛋壳骤然破碎的咔嚓声。这是囚禁记忆的蛋壳,壳已碎,浑浊的往昔自碎裂的缝间汨汨流出。

    这是由记忆的细节会聚而成的浑浊,属于特定时期的细微记忆。你出现的记忆障碍属于科尔萨科夫氏综合征注释1的一种——曾有医生这么说过,是一座小城里的精神科医生。在那个国家,城镇里的精神科医生跟理发店的数量一样多。我跟他关系不错,才能轻松地聊起这种话题。医生说,当人受到严重打击,以至于不想回忆起相关细节时,就会无意识地将那一部分记忆关进头脑最深处的小屋,这座小屋通常被称做“忘却”。而后只需咔嚓落锁,道一声再见,门后的记忆就不会重见天日了。不过也可以把它看做大脑这一器官的本能防卫,从某种层面来说并非病态。也正是如此,当牵扯到同一时期的其他经历时,记忆就会变得模糊不清。“不过嘛,你的症状很轻,不会对日常生活造成任何影响,往后也不会出现什么后遗症。”医生这样说道。

    没错,没有任何影响,也没有任何问题。然而,那段记忆为何又在此刻渐渐回归?

    是啊,那是七年前的记忆。七年前?那段被遗落的过去竟然已经离得如此遥远。在那之前的一个月,消费税正式开征;之后的一个月,哈梅内伊成为伊朗精神领袖。就是这样一个日期,五月二十一日,星期天,英子离世。

    隔天的星期一,天气重新变得凉意袭人。我去了大冢的监察医务院注释2,填好尸检报告的交付申请之后,我走进两间遗属等候室的一间,坐在淡绿色的沙发上。现在,我能看到自己坐在沙发上的身影,却记不起到底等了多久,那段时间的长度缺失了。记忆中的自己只是一直坐着,不过我能记起陪在一旁的刑警时不时的唠叨。多半他心头也不痛快吧,从医院之外送来的尸体,并且死因存疑,这通常意味着死者并非因病暴毙,而是死于事故。这种遗体全都会在此接受解剖,不过只有显而易见的他杀致死才会接受司法验尸,其余情况只需单纯验明死因而已。

    那位刑警多半也是出于好意才会安慰我吧,他说,就算是监察医务院,周末也会停工休息。他还说,警方已经细致地调查了陈尸现场,毫无疑问,英子死于自杀。而后的尸检只是保险起见,希望验尸官再次确认结果而已。我相信他并无恶意,但对于一天前才死了妻子的丈夫来说,他这番话并不中听。要知道,英子是从公寓八楼一跃而下,而她的丈夫周末仍在工作室忙活,最后接到电话才匆匆赶回家。那么,怎样的说辞才适合当时的情况呢?我不知道。要是知道了,说不准会把嘴笨的刑警痛揍一顿。

    终于,医生出现了。验尸官模样的男子看着我,平静地吐出一句“节哀顺变”。刑警舒了一口气,看来先前对死因的判断没错,这下可安心了——他的吐息中带着这样的信息。而后,刑警和医生走至远处交谈了一番,我没法听到他们说了什么。不过就算能够听到,那些对话也不会传进我耳中吧。末了,医生重新向我走来,我抬起头,他对我说了一番话——还有,您的夫人怀着身孕,三个月左右,您知道吗?

    那前后的记忆原本像泥水一般污浊,现在却渐渐呈现出真实的模样。这是一只被扒掉皮毛的小动物,光洁可爱的肉块颤抖着暴露于外,一如我的记忆。

    “客人在哪儿下?”司机的问话将我拽回现实,我看看周围,出租车刚从昭和大道和三元桥组成的十字路口驶过,天际微白,大道冷冷清清,看不见半个人影。现在是凌晨四点半,只有一辆颜色打眼的汽车行驶在后方。银座三丁目就在眼前,“这儿就行,在那个十字路口停。”我下了出租车,转过街角的咖啡馆,沿着单行道的出口一路向中央大道走去。我在写字楼前的开阔地点起一根香烟,站在原地抽烟发呆。现在的松屋大街和白昼里截然不同,没有半点儿人类活动的气息。

    不一会儿,一辆眼熟的汽车从反方向缓缓驶近,或许车主在中央大道开过了头,打算借这条道掉头吧。这车正是刚才跟在出租车后头的那辆黄色汽车,是个连我都能叫出名字的车型。

    最后,这辆保时捷静静地停在我眼前。

    门开后,从车内走下一名女子。她戴着同样一顶黑帽子,肩上挂着一个大挎包。就像刚才在赌场相遇时一样,她冲我一笑,接着响起了相同的透明话音。

    “果然被你发现了。”

    “这种时候可没多大概率遇到行驶路线完全相同的车子,而且这辆车相当显眼。你跟踪我?”

    “真要跟踪的话,会这么站在你面前吗?”

    这倒也对。我心里正这么想,她又先行开口了。

    “其实我也想过悄悄跟着你。”

    “那你不如直接我问住在哪儿。”

    “问了你就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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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6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摇头。

    她又一次露出微笑。对了,这下我明白了。包裹着记忆的蛋壳之所以咔嚓碎裂,全是因为她的出现。和英子年轻时如出一辙的微笑,这张笑颜沉淀了浑浊的过去,污浊的上层变得澄澈。正因为如此,七年前的记忆清晰地现出了轮廓。

    “那,你干吗跟在我后头?”

    “当然因为感兴趣。”

    “对什么感兴趣?为什么感兴趣?你的回答太含糊了。”

    “各方面都有,说来话长。”

    “很遗憾,我对你并没有同等程度的兴趣。说得直白些,你很烦。既然已经打了招呼,那就别再浪费我的时间了。”

    “你今年多大?”

    “三十八,你对这种事情也感兴趣?”

    “都已经这种岁数了,面对年轻女孩子不是应该更礼貌一些吗?”

    “我还没跟你熟到那种程度。”

    我随手把烟头扔到路边跟灭,转身准备走人。刚一迈步,她的声音就从身后传来。

    “你不知道什么叫公共道德吗?”

    我回过头,她正冲我摇晃抓在手里的东西,是我刚才扔掉的烟头。我不由苦笑:“热心公共道德的人类恐怕不会进出刚才那种场所吧。”

    “那你也不关心夫人自杀的原因吗?”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现在她如雕像般一脸沉静,这样的神情反倒更像英子。

    “你什么意思?”

    “关于尊夫人自杀的原因,我或许可以给你一些提示——如果我这么说呢?”

    瞬间,四周被光明笼罩。我仰起头,流云在高楼之上悄然移动,尚未升高的太阳显出了身姿。仿佛能把人吸入其中的碧蓝在高楼附近延展开去,从中投下了柔和的光芒。温柔的晨光,仿佛来自和昨晚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五月。

    耳边传来了她的话音。

    “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我的确在想,我在思考取舍。现下的生活一如眼前的晨景,平静无波,那么是否存在某种东西值得排在这份平静之前?如同光滑塑料一般毫无波澜的生活,除此之外,是否会有更为重要的存在?蛀牙再次传来刺痛,钻心的疼痛似乎正传递着某种信号。我突然意识到,数小时前开始的这一连串事件正是以蛀牙的剧痛为开端。

    “真是不可思议。”她感叹道。

    “什么?”

    “你现在的模样简直跟刚才判若两人。”

    她也许说得没错。唯有时间悄然流逝的平静生活,已经成为残留于身后的足迹,就如同破碎的蛋壳般再也无法复原。从过去延伸而来的铁轨已经跨过界限,平稳生活的疆界也已退至遥远的距离之外。

    “好吧,”我作出了决定,“我记得附近的酒店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厅。”

    见她向汽车走去,我又加上一句。

    “没必要开车,就在五丁目,走路也才五分钟。车就放这儿,反正这种时候也没人来管乱停乱放。”

    我朝着三元桥的方向往回走,她留下一句“态度变了嘛”,而后就一言不发地跟在我身后。期间她只有一个小动作,就是拉开我的夹克口袋,把一直拾在手里的烟头放了进去。我本想叹息一声,却半途换上了笑容,这是母亲责备捣蛋的孩子时常常露出的表情。现在的她已经和英子的形象离得越发遥远。

    一路来到酒店大门前,我停下脚步看着她。“有件事想跟你说。”

    “请讲。”

    “我看你似乎很有些洁癖,建议你把帽子取了,再说这儿多半也有外国客人。”

    她忍不住笑出声来:“也对,说不准这儿会有热衷PC的正派知识分子呢。”

    果然,这女子相当清楚那顶帽子的来历,她甚至明白“PC”这种说法。Politically Correctness,政治正确,其中的一个表现就是支持枪支管制。在那个国家,在美国的知识分子中,政治正确的信奉者并不在少数。她直率地脱下帽子,随手塞进大挎包里,而后爽朗地看向我。

    “好了,去吃早饭吧。”

    注释:

    科尔萨科夫氏综合征:大脑缺乏维生素B,导致的精神疾病,表现为选择性认知功能障碍,如健忘或时间定向障碍,并伴有冷漠、洞察力缺失等特征。​​​​​

    监察医务院:负责为死因存疑的尸体进行解剖的专门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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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4
    入席后,她点了酥炸小牛排和生啤。我要了温牛奶跟烤面包,外加草莓酱。侍者离开之后,她呵呵一笑。

    “你吃得真少。”

    “蛀牙痛得慌,不能吃硬东西。”

    “那你还要草莓酱?”

    “没办法,我喜欢吃甜食,喜欢到长蛀牙的程度。”

    “是吗?你还真是个怪人。”

    “还不及你。”我回道,“比起这个,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

    “刚才你不到一分钟就输了一千万,像个没事儿人一样,这种事情常有?”

    “在此之前我倒有件事情想先跟你说,”她突然挺直腰板向我直视而来,就着毅然的姿势,她的口吻同样坚决,“我想先让你弄清楚我的立场。”

    我点点头。

    “首先,我绝对不是尊夫人的仿冒品。”

    “这是当然。”我表示认同。

    “其次,我讨厌被别人利用。”

    “我想也是。”我继续搭腔。

    “最后,我撒谎了。”

    “撒谎?”

    “我说知道尊夫人为什么自杀,那是骗你的,我一丁点儿也不知道。”

    “原来如此。”我叹了口气。

    “没办法,貌似跟你沟通的难度实在太大,我只好撒了个谎。”

    “是吗?你干吗想跟我沟通?”

    “我想弄清楚自己的处境,就为这个。我只想知道真相而已,我不知道自己被安排了什么角色,只知道似乎正处在一个奇怪的位置。就像站在浓雾里一样,什么都不清楚,你不觉得很不痛快吗?”

    “或许是吧,”我淡淡应道,“但我并不认为我能回答你的疑问。我对刚才那些事情真的没有丝毫兴趣,实际上我根本毫不知情。”

    她张了张嘴,还来不及发话,就见侍者端着餐盘向我们走来。她暂且沉默一阵,不过下一秒就端起酒杯豪饮起来,将近半杯啤酒顺着她的咽喉消失了。我在想,等会儿她要怎么开车?不过这并不是我该操心的问题。

    见她终于放下啤酒杯,我也把装着牛奶的杯子放回桌上。

    “不过嘛,眼下的情况多少有些不寻常,这点必须承认。老实说,现在我也有些疑问,或许是好奇吧。我还一直以为自己是跟好奇心无缘的那种人。”

    “这么说你是一板一眼的老实人?”

    “不知道。我从来没想过这种可能,所以没法回答你。”

    “原来如此,你别的没有,人倒是挺坦率。”

    “谢谢,”我开始往面包片上涂草莓酱,“话说回来,你似乎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在此之前,你倒说说我像是过着哪种生活?因为钱多就随意挥霍取乐的蠢女孩儿?我看起来像这种人?”

    “能给你挑个毛病吗?”

    “什么毛病?”

    “你的‘在此之前’太多了。至于你的提问,就刚才那家店里的客人看来,你毫无疑问就是那种蠢女孩儿。”

    “是这样吗?”她的表情没有丝毫波澜,“不过这正好关系到你想打听的问题。我刚才使用的那一千万,就算最后没被还回来,也不会有任何人遭受损失。至少对仁科和我来说是这样。”

    “仁科,就是那位老人家?”

    “嗯,仁科忠道。你听同行的那位大叔说过吧?”

    我点点头,不过仁科的全名还是头一次听说。果然应该听村林把话说下去……我忽然有了这种念头。少许悔意升上心头,并非因为拒绝了村林,而是意料之外的那句话——“跟落魄的中年大叔也没什么好说”。但那并非一时失言,或许正是心中的幼稚暗中布下的陷阱。像我这种人,根本没有责备他人的资格。

    我一口喝光牛奶,再次询问。

    “你听过‘村林’这个名字吗?”

    “没听过呢,是跟你一起的大叔?”

    “嗯。”

    “他是你朋友?”

    “过去或许是吧。”

    “现在不是了?”

    “天晓得,我也说不上来。”

    “是吗?”她轻哼。

    “话说回来,为什么即便输钱仁科和你也不会有损失?”

    “因为他是那家赌场的老板。”

    “老板?”

    “对,不过客人们当然不知道他的身份。其实他用来换筹码的那些钱全是赌场赚来的,赌场不是能从庄家提百分之五的佣金吗?也就是说,从概率上看,当足够多的客人共计赌上一千万时,庄家获胜的次数会占到一半。照这种胜率来看,就算输了那一千万,只消让赌局再进行四十局就能全数捞回来,所以说不管怎么看那也算不上损失。再说,那种店里的设备使用一个月就会进行折旧,区区一千万当然可以随便赌。不过我只赌过这么一次。”

    我稍微琢磨了一会儿:“也就是说,你一直待在那家赌场?”

    她摇了摇头:“仁科有两家赌场,我平时都待在另外一家,那家是酒吧形式,更休闲一些,这边只来过两三次而已。”

    村林虽是那家赌场的常客却说从没见过她,照这番说明来看,村林似乎并没有撒谎。

    “那,你今天又为什么会在那家赌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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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和平常有些不一样,我接到了电话,说让我去那家店露露脸,换了往常不会这样。之后发生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是几时跟你联系的?”

    “午夜。不,或许已过了十二点了。”

    大约正是我家电话铃声大作的时间段,那时候我在啃豆沙面包,现在却正和一位与众不同的女子坐在一起吃果酱面包。

    “我都被弄糊涂了。”

    “什么糊涂了?”

    “这个世界是复杂还是简单,到底是哪一个?”

    “这就看你怎么去看了。”

    “原来如此。”我再次叹气,的确没有比这更合理的解答了。

    之后我一言不发地想着心事,当我伸手去拿吃到一半的面包时,她打破了沉默。

    “想什么这么出神?”

    “疑问。”

    “比如?”

    “很多。”

    “那就有多少说多少。”

    我抬起头来看着她。

    “我刚才整理了一下,大致有这么几个问题。第一,我不清楚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姑娘。第二,我不清楚仁科是哪号人物,当然你说了他是两家赌场的老板。其实关于仁科的问题,原本有熟人能帮忙解答,可惜现在没法和他见面。第三,你和仁科是什么关系。第四,到底是什么人跟你说你和英子长得很像。第五,你是打哪儿弄到的那顶帽子,在这个国家可没多少机会碰到那种东西。第六,这也是最重要的一个问题,你似乎很清楚我并不知道英子为何自杀。其实不光英子自杀本身,她选择自杀的原因也在一时间惹来不少议论,可是实际上谁也不知道英子自杀的理由,而掌握这一情况的人少之又少。”

    “你的问题果真不少。”

    “不算什么,除此之外还有一大堆,我只挑了最关键的几点而已。”

    “我说,”她接道,“如果你这些疑问全都解决了,我刚才的问题是不是也就有答案了?关于我自身处境的问题。”

    “这个嘛,不知道。我不清楚你对当下的自己抱着什么看法,也没听你说起自己的情况。在此前提下我没法作出任何保证。”

    “只有一点告诉你也无妨,”她说,“我承认你看起来是个老实人。”

    “谢谢。”我说。

    “你看这样如何?”她继续说,“在你是个老实人的前提下,我把自己能知道的真相全部老老实实地告诉你。然后我对你提问,而你要老老实实地回答。”

    “也就是说,双方老老实实地交换情报。”

    “没错,这才叫公平交易吧。”

    “的确如此。”我应道。

    “不过呢,我知道的情报没法照着你提问的顺序来讲,情况复杂得很,全都混在一起了。”

    “这我没意见。”

    “是吗?你说话就不能客气些吗?”

    “习惯了。”

    “习惯?”

    “在这世上,期待着却无法实现的情况占多数,经历多了自然就会变成我这样。”

    “这个不是习惯,而是性格上的问题吧?幼稚的性格。”她也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句,而后进入了正题,“既然如此我就从你最关心的问题说起吧,也就是尊夫人为何自杀的部分。那是我吓唬你呢。”

    “吓唬?”

    “没错。照通常经验来看,这世上但凡遇到有谁自杀的场合,多数情况下其实都没法弄清理由。刚才我在赌场提到尊夫人自杀时,你似乎很受打击,所以我就猜你或许并不知道夫人为何自杀。这只是我的直觉而已,结果还真猜中了。你或许玩牌很厉害,但对现实世界的互动似乎不太在行。”

    我继续叹气。

    “下一条,”她接着往下说,“今天发生的这一连串事情中,有一点可以肯定,仁科瞄准的目标是你。也就是说他见过你,或者说他知道你是哪号人物。可以进一步推测,他希望让你看到我。就我看来这几点都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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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我猜想的差不多。“为什么这么想?”我追问。

    “刚才在赌场我就有这种感觉。起初看你在桌上玩百家乐,我还以为是新来的荷官在接受测试,还心想这人的技术真不错。不过从你出声跟我搭话开始,我就确信这件事情没那么单纯。而且和你一起的大叔还跟仁科有那种互动。”

    “话虽如此,他怎么知道我会去那家店?”

    “这种事情我怎么会知道?”

    我正想仔细琢磨琢磨,她却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

    “还有,打来电话让我去那家赌场露脸的正是仁科。以往从没这种情况,所以这也是我怀疑他另有目的的理由之一。你真的完全不知道这个人?”

    “嗯,今天是第一次见面。”

    我又开始琢磨,为什么压根儿就不认识的人物会对我有兴趣?就现有情报而言,她的疑惑和我离开赌场时的不安预感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或许今天发生的一切正是以我为目标,为的就是让我看到这名女子。但如果这一假设成立,对方之所以笃定我会出现在店里的理由,就只能指向村林了。没有村林的邀请,就没有之后的一切。如果真是如此,他们又是通过何种渠道获得情报?也许有人在暗中盯梢。这样看来村林所言似乎仍有可信度。不过,就算仁科这号人物设计我和她同席,我也完全看不出其目的,总不会说他想帮我相亲吧?到头来整件事情仍然一头雾水。

    我转而主动提问。

    “你到底听多少人说过自己和我以前的妻子长得很像?连我的名字都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闻言她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苦笑。

    “你是指刚才在店里的那番话吧,是我说得太夸张了。实际上只有一个人,是在我之前工作的店里偶然遇到的客人。当然,这不包括仁科。夫人的旧姓也是从客人那儿听来的,我只记得是个毫无特征的中年男人。”

    只有一个人吗?这倒也不算稀奇。她的交际范围颇广,如果只有一个人,那或许只是单纯的巧合。

    “你干吗夸大其词?”

    “因为你很失礼啊。身为大叔,和人搭话也不知道讲礼貌,我就想稍微逗你一下。”

    我又一声叹息:“的确,换我站在你的立场,多半也会有同样的想法。对了,你刚才说以前工作的地方,是指先前提到的另外一家赌场吗?”

    她摇摇头:“我都忘了,还没跟你作自我介绍呢。”

    她从包里取出一张名片放至桌上,上面印着“加纳麻里”几个字,还有“仁科忠道事务所·秘书”,地址位于大手町注释1的一座大楼。

    仁科忠道。虽说刚才已经听过他的全名,但以铅字形式映入眼帘时,感觉又有所不同。总感觉在哪儿见过这四个字,我尝试着回忆一番,最终还是放弃了。不管怎么说,他肯定不是我身边的人物。我不再多想,重又抬起头来。

    她正带着古怪的表情看着我,事不关己地说了句“现在大致就是这么个头衔”。

    “不过你的名片还真奇怪,只有这么些内容,根本不清楚你具体做什么工作。”

    “是吗?其实我也完全不知道那边都有些什么工作。虽说名义上是秘书,不过我几乎没去过事务所。他们涉猎的范围似乎很广,据我所知有金融方面的事务,当然,是指赌场之外的部分。总而言之,就是一些自称商人的可疑家伙。”

    “那应该正好相反吧,是类似金融顾问的体面人。”

    “这么说来,”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他们似乎在做类似画商的工作,我曾听他们打电话谈美术品买卖的话题。”

    “画商?哪家画廊的画商?”

    她摇摇头:“没有什么画廊。”

    “那就是包袱画商咯?”

    “包袱画商?”

    “画商的一种经营形态,在不设画廊和展示区的情况下进行美术品中介活动。虽说叫法有些不中听,不过大部分包袱画商从事的都是正经生意,有些时候经手的作品规模甚至比普通画商还大。”

    “你很熟悉那个圈子?”

    “谈不上熟悉,那个圈子对外部人士来说是块黑暗大陆。不过不管怎么说,你这些话或许已经出卖了自己的现任老板。”

    “或许吧,不过我跟他之间本来也不存在专有权——用在这里是指忠心。我拿到那种名片也不过一个月,所谓秘书也是形式而已,我的工作就是在那种店里赌钱玩儿而已。扮作客人为赌场增色,这话听起来虽假,但事实就是如此。那种地方的客人根本不会把女孩子放在眼里,不过貌似今天大家都挺关注我。”

    “那,你刚才所说的又是哪种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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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许有必要依次说明。”她这么嘀咕了一句,“实际上,一个月之前我还在别的地方做别的工作。嗯,大致算是一种体力劳动吧。我这么说,你明白是哪种工作不?”

    “不明白。”

    “是风俗服务。”

    “风俗?”

    “我给人做按摩。”

    “按摩?”

    “没错,色情按摩。你没做过?”

    我摇头。

    “那总知道内容吧?”

    “大致知道。”

    我继续把果酱面包送往嘴里,而后看着桌上的牛奶发呆。牛奶被盛在一只挺雅致的大号杯子里,正冒着热气。她把啤酒杯里的液体一口饮尽,开始用餐刀切割小牛排,“话说回来,你对从事风俗业的女孩子怎么看?”

    “不太明白,现在能供年轻女孩子挑选的职业本来就多,这不过是其中一个选项而已。大致就是这种感觉吧。”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跟OL之类的职业简直没有区别。”她接着往下说,“我也去事务所打过工,虽然气氛不同,不过身在其中的人类都一样。有坏的,也有好的。有聪明的,也有脑子不太好使的。有专业的,也有跟不上趟的。哪儿的职场都一样。那,你又知不知道女孩子是出于什么目的才会选择做按摩?”

    “不知道。”

    “当然是为了钱咯。干这行收入真的相当高,从银行跳槽过来的女孩子也说过,这边的年收入是银行的三倍。这种工作一做就会,简单得很,想挥霍就可以挥霍。相反,有不少OL因为挥霍过度还不上信用卡欠款,还专门跑来按摩店打工呢,这种例子可不少。”

    “这么说,你也是为了钱?”

    “没错,就为钱。”她毫不掩饰。停顿一小会儿后,她又开口了,这回是淡淡的口吻。

    “我家很穷,就眼下的时代来说,穷得有些超乎想象,大致算是极度贫困的程度吧。我父亲有肾病,没法工作,而且每三天就必须接受一次人工透析。家里只有我和父亲两人,我们住在六个榻榻米大的公寓单间里,生活全靠福利救济,打我读小学起就一直这样。按照当地的标准,就算在四年前我们也住不起租金三万八以上的单间呢。用存下的钱买空调也好,购置再怎么便宜的二手车也好,都会被停止救济,理由是购买了奢侈品,这你也知道吧?我就一直过着那种生活,有时甚至只能靠喝水过日子。那种生活,你能明白吗?”

    “不明白,”我如实作答,“我家虽然不算有钱,但也没穷到你那种程度,所以不明白。”

    她点点头:“是呢,肯定是我运气不好。不过啊,接受福利救济真是太侮辱人了,政府不把你调查得底朝天,根本不放心给你救济。但一旦接受救济会有各种各样的限制。比方说吧,我也很努力地准备考大学,可是接受了救济就不能读全日制,只能去夜校,否则就成不了救济对象,你说这不是歧视夜校吗?除去这件事,还有别的例子。其实在高二那年的冬天,我也曾遇到一丁点儿好运,不过到底算不算好运还不好说……我偶尔会买彩票,那次竟然中了整整一百万。后来给福利机构知道了,救济就被中断了。为什么偏偏买了中奖的那一张啊,真是蠢死了,靠救济过活的人就连中奖的自由都没有。对方说,等存款减到只剩几万之后就能重新申请救济,我就当没听到,因为我已经决定跟政府和福利结构一刀两断。然后我就开始打工做色情按摩,一部分奖金拿去交了学费,后来我拿着奖学金进了大学。”

    “是吗?不过那种工作必须年满十八岁才能做吧?”

    “最开始那会儿年龄当然是伪造的。”

    “原来如此,于是你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没错,虽然家里只有父亲一个人。”她点了点头,而后若有所思地看向远方。好一会儿后,她才收回视线看向我:“听起来像倒苦水吗?”

    “不像。”我回答。

    她笑了,露出了久违的微笑:“不过啊,我大学读到半途就辍学了,当初明明是很想好好读书的。后来我就开始专心工作,想证明自己能够自食其力,只是这样而已。”

    我点上一根香烟:“你多大了?”

    “二十一。”

    “是吗?我能说一下我的感想吗?”

    “嗯?”

    “先前说了,我三十八岁,比你大很多,不过你倒是比我更像大人。”

    她又扬起一个微笑:“或许只是因为你太孩子气了。”

    “或许吧,”我点头,“我常被人这么说。”而后我转回正题,“那你是在先前工作的地方遇上了仁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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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6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这话怎么说?”

    “我被选上了。”

    “选上?”

    “我给周刊杂志拍了写真,拗不过店长的一再拜托来着。后来似乎被仁科看到了,他才主动开始接近我。”

    “先等等,你为什么会上周刊杂志?”

    “是《太阳周刊》的写真集,超美按摩女郎专集。超级美女呢,厉害不?”

    “厉害。”我回答。

    村林那番话浮出脑海,他说似乎在哪儿见过这张脸。照这样看来,或许因为他恰好看过那本写真,就我所知《太阳周刊》的发行量很大。

    “当然,最初来店里的是仁科的代理,一个年轻的男秘书,你已经见过了。”

    “我见过?”

    “就是刚才那家赌场的经理。”

    “欢迎光临。”耳边响起了他的寒暄。我只听他说过这么一句,他怎么看也不像赌场经理,倒更像酒店管理人。不过真要论起来,他跟企业家秘书的形象更为相配,至少我是这么感觉。

    “他最初来店里就明说不需要任何服务,当时我心里还犯嘀咕。那人的性取向多半不寻常,至少能看出他是对女孩子完全没兴趣的那类人。不过他说能给我一份很轻松的工作,包管日薪比现在高一倍,而且只需在半夜里工作。他说那辆保时捷也随我开,之后就带我去看车。还有呢,他甚至还说已经在赤坂给我准备了房子。对我这种经历的女孩来说,这简直就像中了彩票,所以我就想干脆试着做一小段时间吧。而后我搬出之前的公寓开始独居,父亲除去需要透析之外也和普通人一样,不用我手把手地服侍,只需把钱汇给他就行。我也知道,这种被砸中的好事背后肯定有隐情。不过无所谓,真遇到有危险的时候立马逃走不就得了。而且啊,那人相当会说话,他开条件的方式很有技巧,甚至比那些优厚的条件本身更有说服力。单听他说话,就知道这人绝不是黑帮流氓。”

    “在那家赌场,兑换现金相当自由,甚至在桌边就能兑换高额现金,简直没把警察放在眼里,普通赌场可没法做到这一步。说他们跟黑社会没关系,恐怕没人会信吧。”

    “说实话,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但仁科和那名经理并非黑社会,这是事实。做我们这一行,必须能一眼看穿男人的职业。不过,或许他们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和黑帮有所勾结,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是吗?你现在的工作轻松吗?”

    “很轻松,”她答道,“不过正因为如此,眼下的处境让我很不舒服。你明白这种感觉吗?”

    “不能说完全不明白。”

    接着她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你刚才问我帽子打哪儿来的,就是经理给的。”

    “他给你的?”

    她点点头:“今天去店里时他随手给了我那顶帽子,或许他也没想到,其实我会英语,一看就知道那是什么来历,他自己肯定清楚得很。虽然身在那种地方,但他给人的精明印象还是没变。因为那顶帽子很稀罕,我想看看周围会有什么反应,于是就接过来戴上了。可惜这个国家没人会关心那些英文标志,到头来只有你一个人注意到了。”

    我琢磨着她这番话。当时我的确有种感觉,似乎有谁想借那顶帽子向我传达某些信息,村林也有同感。不过冷静地想想,这种假设并不成立。离开赌场时,我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或许是心里不畅快的缘故,我孩子气地迁怒于村林。现在想来,我当时的假设有些不着边际,或许那顶帽子根本没有特殊含义。这一切只是我胡思乱想而已。

    “接下来,”我打算回到正题,“我想继续刚才的话题。你在之前工作的店里遇到的那名客人恰好认识我妻子,如果只有这一例那也不是无法理解,不过我总有些挂心。还有,仁科看了杂志之后为什么会派人来见你,你认为他是什么背景?”

    她刚张嘴,一旁就传来了微弱的鸣叫声,这是世界上最让人不快的声音之一,现在正从她放在身边的包里隐约传出。

    她打开挎包。餐桌上放着一块“请勿使用手机”的告示牌,她仍然迅速地打开小巧的手机。在某一瞬间,她的脸庞似乎闪过不安的暗影,不过把手机放到耳边后,她立刻露出了放心的神情,而后却又浮上一丝怪异,再往后变为紧绷唇瓣的模样。我沉默不语地看着她瞬息万变的表情。

    她结束通话后收起手机,我也没兴趣提醒她要遵守公共道德。

    “你提出的那些问题,我多半还答得不够全面,不过恐怕没时间说下去了。”

    “怎么了?”

    “仁科中枪了。”

    “中枪?”

    “有人冲他开枪,就在那家赌场。现在只知道仁科受了伤,但不清楚伤得多重。换句话说,他可能会死。凶手好像立刻就逃了,不过这一点也还不清楚。电话是刚才那位经理打来的,我必须过去一趟。刚才为止我还跟仁科在一起,警察应该会问我话,怎么说我名片上的职务也是他的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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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吗?听到这种消息,你看起来也相当冷静。”

    “刚才已经说过了,我跟他之间不存在丝毫专有权,大家各取所需而已。本来嘛,我才是被无辜卷入的一方。不过我们彼此彼此吧,我也没看出你有半点儿吃惊。”

    “我这是性格问题。”

    她突兀地绽放出笑脸:“很遗憾话只说到一半,我得告辞了。你也快点离开这里比较好。现在警视厅对枪击案件已经到了神经质的地步,甚至专门成立了枪械对策部队。不过我不会跟警察提你,虽然不能保证一切顺利,但我会尽量不把你牵扯进来。”

    “不用在意这种事。”

    “刑法第二十三章第一百八十五条注释2。”

    “什么东西?”

    “赌博罪。虽然仅构成单纯赌博罪注释3,但你的赌博行为已经触犯了刑法。顺带一提,第一百八十六条适用于以赌博为业和开设赌场的情况,判得更重。刚才不是说了吗?我在大学里曾经用功读过书。其实我还参加了司法考试,可惜没考上。”

    “原来如此。”我说道。

    “其实我可能涉嫌触犯第一百八十六条,说不准会被警方拘留。毕竟比起前一条,后一条更容易调查取证。”

    “照这么说,身为警界老大的警视厅不也和后一条脱不了干系吗?他们简直就是认可柏青哥注释4的存在。当然,柏青哥背后有三十兆日元的大市场,上头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或许吧。”她不置可否,“不过官僚也好公务员也罢,都跟任何组织或者道义无关,只是自顾自地生活而已,这个国家的现状不就是如此吗?”

    “这样啊,”我说,“我做梦也没想到你竟然是个现实主义者。不过,就算是我这种人也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如果你被警方怀疑了,我至少还能给你作个证。”

    她摇摇头:“我不会被怀疑,而且也不想给你添麻烦。让你去那家店已经算很为难你了吧?”

    “你干吗这么为我着想?”

    她露出了微笑:“为什么呢?或许因为你有些地方太过孩子气吧,说不准被你激发了母性本能。连我也觉得吃惊呢。”她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不过,我们的谈话还没结束,还有很多东西没说清呢,而且几乎都是我在提供信息,还没听你说自己的情况呢。所以我最近还会找你的,到时候该怎么联系?”

    我拿过一张餐巾纸,写下自己的住址和电话。

    “请写全名。”

    她偷瞄着我写下的文字,不忘喃喃自语:“原来如此。秋山秋二,因为有两个秋字所以叫秋二吗?真是个怪名字。”

    “从小就被人这么说。”

    “我会背下来,等会儿就把它扔了。”她收起纸巾,忽然直端端地盯着我,“我说,能问你一件事吗?”

    “我真和你夫人很像?有像到那种程度?”

    “不,”我摇头,“简直完全不一样。起初我真觉得你们很像,可是我弄错了,现在你给我的感觉跟她完全不一样。”

    她露出了若有若无的微笑。的确如此,她面容的确同英子甚为相似。现在,在距离英子最为遥远的地方,一位女子的微笑正倒映在我眼底。她带着微笑,对我吐出音符。

    “你啊,果然有些地方无法彻底成熟。”

    “什么地方?”

    “你完全不懂得反省。普通的成年人都知道这时候应该道歉。你真的很幼稚。”

    她毫无预兆地转身离去。我看着她走向过道的背影,看着她出门走到街上后小跑的身影。我透过窗户一直注视着她,在金色的朝阳中,她的发丝摇摇曳曳,活像一头野性十足的小狮子。

    她的身影彻底离开视野,我仍然呆呆地眺望着某处。这时我终于意识到,有一件要事忘记和她说了。发生了枪击事件,具体背景不明,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应该扔掉的并非我刚才写的字条,而是那顶黑色帽子。步枪协会的帽子。一种怪异的遗忘感悄悄向我袭来。

    我无意间将视线移回桌面,她的名片还留在那里。加纳麻里,我注视着这几个字,而后将它塞进兜里。这时,另一张名片从手中滑过,是村林那张。除此之外还摸到另一个东西,那是她扔进去的烟头。我把烟头放到桌上,这东西已被压扁,一副肮脏不堪的扭曲模样。

    我用手指一弹,烟头顺势飞到邻桌一位身着和服的年迈妇女脚边。这位妇人虽然年事已高,却仍然精神矍铄,鹤发童颜。她凶巴巴地瞪着我,眼神骇人。

    果然,我对老人家没辙。

    注释:

    大手町:日本常见地名,此处指位于东京都内的一处繁华地段,金融机构、大型商社及媒体机构云集在此,被视作日本经济的中心地带。​​​​​

    日本刑法第二十三章第一百八十五条:“赌博者处以五十万日元以下罚金或罚款,但赌博所得是为提供一时娱乐之物时不在其列。”此处所说“提供一时娱乐之物”可指饮料、玩具或请客吃饭等,不能以现金形式支付。​​​​​

    单纯赌博罪:非经常性赌博,只是偶然参与,但涉及现金交易。​​​​​

    柏青哥:日本一种非常流行的弹子赌博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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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5
    我向一丁目走去,这通常只需十来分钟。我沉思着缓步行向归途,街道上仍旧鲜有行人,逐渐增多的汽车疾驰而过,限速往来于银座。

    我暗自琢磨着,途中摸出了村林的名片。“SHOT BRAIN董事村林晃”,地址紧挨广尾注释1。SHOT BRAIN,被击中的大脑。听说是一家工业产品设计事务所,顾客应该多为头脑发僵的厂商才对,这名字起得挺大胆,的确是村林的风格。不过眼下看来,这名字起得太过巧合,毕竟刚刚才发生了枪击事件。

    思索片刻后,我收起名片,放进了另一侧的口袋,手指在兜里触到了一样东西,取出一瞅,是先前在赌场要来的打火机。BLUE HEAVEN。我最初的理解并不正确,这并非蓝色天国。所谓“BLUE”,还有“忧郁”一解,而我对那座忧郁天国里发生的事件毫无兴趣。我不清楚细节,也不清楚名叫仁科的老人伤势如何,所以我对这起事件没有任何感想。这起枪击事件就像报纸上的新闻一样遥远,只是恰好波及我周围而已。

    我重新迈步。微弱的光线已经透亮,透明的晨光遍洒街道,柔和的清辉同五月的晨景十分般配。如果刚才在赤坂接受了村林的挽留,现在又会是什么样?村林和仁科之间的来龙去脉,以及他和那笔钱的关系,如果听了村林的解释,眼下含糊不清的部分说不准可以迎刃而解。然而现在后悔也已无济于事。

    在出租车中听到的蛋壳碎裂声再次响起,一切在那一瞬间骤然改变。仅仅过了两小时,我似乎已经改了主意。估计也不需要什么辩解,这就是他们说的孩子气吧,一样东西玩腻了,立刻就转移至另一样游戏,这就是我的缺陷,一如既往的不像样。如果现在联系村林,毫无疑问会被他笑话吧。

    我想到了村林看起来骤然老去的面容,还是不想和他深谈,不过就算真有那种意思,估计也来不及了。村林说今早就会出国,如果他顺利登机,我已没法和他取得联系。或者,他已被警察截下进行审讯。他和名叫仁科的老人之间似乎存在某种利害关系,双方甚至已经闹上法庭。既然仁科成为枪击对象,警方当然会注意到村林,更别说村林在仁科遭枪击之前还跟他碰过面。仁科实为赌场老板的身份很快就会曝光,这样一来,村林在警方眼中就和那名叫加纳麻里的女子一样,出现在赌场的事实可能会让他成为警方的重点怀疑对象。

    一起共事的那些年,我曾听同事说起过,村林是个狂热的赌徒,甚至不惮出入黑帮开设的赌场。有一次赌场遭到举报,他被当场逮捕,拘留一天之后他就照常回到事务所上班。后来有同事若无其事地向他打听,问他明明是非法赌博外加被逮个正着,为啥没被逮捕。就如加纳麻里所说,村林的行为只构成单纯赌博,也就是说他只是个业余赌客,偶尔参赌而已,初次发现最多不过拘留一晚,即使是累犯送检也只会判个暂缓起诉。可是现在情况和那时不同,正如加纳麻里所说,现在警方正竭力取缔枪支犯罪,再加上今晚高额的赌金,真要追究起来恐怕会被严处。不过,具体会怎样我也不清楚。

    至于我这边,估计警察也快找上门了。加纳麻里说了,她不想给我添麻烦,可惜她的愿望多半要落空。我在那家店里也闹出了不小动静,还一度成为全场瞩目的焦点。目睹村林和仁科那番互动的客人也不在少数,他们当然也是警方的调查对象。反正警方很快就会掌握今晚赌场客人的情况,多半也会知道我。不过嘛,我是没有半点儿兴趣去主动拜访警察。我对“组织”这种东西全无好感,并不单单是警察组织,我对任何散发着权力意味的集团统统没有好感。或许这也是孩子气的思考方式吧。

    至今为止的平静生活已经悄然离去。想着想着,我不禁笑出声来。那般平稳的日子竟然已经一去不复返,真被村林说对了,麻烦果然来了,而且快得超乎意料。

    我叹息着,沐浴着晨光向一丁目走去。

    我走到自家门前的小巷。刚拐过弯,我意识到又有麻烦了——自家房屋门户大开,像缺颗牙齿般嘴巴大张。对面是一栋五层楼的新建公寓,左右相邻的土地已被征收用作停车场,本就衬得自家的房子格外醒目,现在更好,屋子入口处的格子门也被弄坏了,要知道,这扇拉门除我之外没人能够打开,它的滑槽早就布满锈迹,已经老朽到任谁也无法推动的地步,这门甚至没有上锁的必要。

    的确,这是一座接近报废的房子,但好歹也是自己的家。眼看着自家屋门被一折为二,连同着玻璃碎片倒在地板上,这般景象可不怎么让人心情愉悦。难道是这陈旧的门框惹恼了来人,才被怒而毁之?对方多半也没什么罪恶感。真是的,好端端的古董就被生生糟蹋了,当然,对方肯定没把它当成什么值钱货。

    我进去一番查看,却意外发现屋子内部丝毫没有被翻动的迹象,一切还同村林来访时一样,榻榻米上铺满了散乱的报纸,仅此而已。屋内没有被人翻找的痕迹,也完全不像曾遭人入侵的模样。或许是对格子门的破坏已经让来人心满意足,不过就算他潜进家里我也没啥损失,屋里根本没有值得偷窃的东西。最近的窃贼只对现金和信用卡感兴趣,我家里可没那些玩意儿,其他的值钱货也一件没有。话虽如此,保险起见,我仍然拉开装有存折的抽屉确认一番。存折还在,上头有三百多万余额,不过这本折子对小偷来说毫无用处,没有我的印章他取不出半毛钱。印章老早就被弄丢了,我也觉得那东西没什么必要,反正我一直都用兜里的银行卡取款。

    接着,我上了二楼。二楼只摆着几件父母用过的家具,还有整整两个书架的读物,这些都是英子的藏书。她的其余遗物已经被我一个不剩地处理掉了,不知为何这些书一直留着没扔,其中有不少我压根儿看不懂的原版法文书,可我一本也没扔,现在这些书全都整齐地摆放在书架上。我又一一检查了每件家具的抽屉,依然没有任何被翻过的痕迹,本来这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确认一切无恙之后,我回到一楼,琢磨着该不该把格子门被毁一事告知警察。筑地警察局离家只需步行五分钟左右,可是这里别说失窃,甚至没有遭人入侵的迹象,怎么想警察局也不会受理。再有,如果联络警察,势必就得交代自己的外出地点和理由,就算我说自己去帮忙扔钱了,估计也没人相信吧,而且自己和枪击案扯上关系一事说不准也会曝光。不过说实话,这起破坏事件发生的时机实在太过凑巧,要知道,我几乎不曾长时间离家,难道破坏拉门的家伙清楚我此次的出行计划?又或许这只是单纯的偶然事故?仅仅是刚好打我家门前通过的醉鬼不爽这栋破破烂烂的老房子,恨不得拆之而后快?醉鬼里头也有这种激进的现代主义者吗?

    我边琢磨着边在榻榻米上躺下。这时我心中一动,起身打开了放置存折的抽屉。最近一段时间我几乎没翻过存折,但现在存折每一页的中缝处似乎都有被翻折的痕迹,也许这只是我的错觉。不过假如真有什么人动过这本折子,估计会被数年前的余额吓一大跳。折子上现在的数字平凡无奇,那时候的数字可是和现在差着一位数呢。不过,曾经的巨额存款已经所剩无几,大部分都缴了遗产税,虽说只是巴掌大的地方,但我也算有福气的,可以继承银座的土地。除去遗产税,其余支出也大都和继承相关。不过现在嘛,记录在支出栏目里的项目只有少之又少的生活费和煤电费,外加报纸费而已。真要说有什么引人好奇之处,应该是在存入栏。每个月都有一笔钱雷打不动地打入我的账户,以“畑间宏”的个人名义。那是英子的弟弟,我和他已经很多年没见了,而他每月打来的这两万元,或许就是我目前唯一的“收入”吧。

    我的想象力到此为止,反正除去玄关被破坏之外没有任何损失,我索性重新躺下。清晨的风穿过被破坏的玄关静静流入屋内,那扇格子门已经没法修了,如果叫来建筑公司,他们铁定会自作主张地安上铝门,就算叫来大正年间注释2出生的木工,估计也会作出相同的判断。总之,先用胶合板之类的东西凑合凑合吧。我刚盘算到这儿,遥远过去的记忆忽然造访。胶合板……我就着侧躺的姿势眺望着天花板,鼻尖似乎嗅到了某种气味,那是即便经过加工之后仍旧残留的轻柔木香。粗糙的木纹,粗糙的触感,这份记忆早已离得太远太远。但在那段岁月里,这份触感却常伴左右,胶合板更是从不离手。

    清风再次流动,送来往昔的气息。

    那是升上高二不久的四月,春假才刚过半,我每天都去学校的画室报道。画室用于美术授课,大部分时间都是美术社的专用空间。

    那一天,我照常带着画布去了画室。午前的骄阳已然高挂,画室和图书馆位于同一栋配楼,除我之外空无一人。棒球社的训练声从操场远远传来,我擦拭着滑下的汗珠,独自在紧邻画室的草坪上忙活着。我把胶合板铺在飘散着草香的草坪上,总共有四张100号注释3画布。每张胶合板上都堆砌着雪白的小山,这是氧化锌粉末注释4。接着在白色的山头上淌下清漆,褐色的黏稠液体蜿蜒而下,就似浇洒在白砂糖中的糖浆,清漆反射着明媚的春光,闪闪烁烁地一路流淌。我拿起画刀,开始搅拌凝作一团的混合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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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我一直用胶合板做画布,若是普通的便宜板子,三分之二张的大小大致等于60号画布,100号则是一又三分之一张,用五厘米的木框固定在一起。氧化锌和清漆混合为白色的膏状物,用于填盖板子的接合处以及木纹,这就是我的做法。比起麻布,还是这种画布更为称心。最重要的是我负担不起布料的费用。那时,我每周必定会完成一张60号以上尺寸的作品,单从作画量来说,不是一般的高中生能够达到的水平。

    午后时分,四张100号画布全数制作完成,前后总共花了三天。

    我把画布靠在画室的外墙边,打量着自己的劳动成果。透明的光线从四周倾泻而下,反射着阳光的方形空白画布让人炫目,不过这种感觉并不坏。新搅拌的氧化锌和清漆混合生成了甘甜的香味,我很喜欢。即将造访的颜料的气息,油料抑或亚麻仁注释5的气息,我喜欢这种针对气味的预感。

    而后我将其中一块画布放平,往表面淋上松节油,又拿出社里常备的喷灯。我点上喷灯,调大火力后移向不易燃烧的松节油。油料被烧尽后,我压下混合物受热膨胀产生的气泡,留下了如月球表面一般的坑洞。接着我用画刀将这一部分削掉,再次涂上氧化锌和清漆的白膏。这项作业对我来说已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这也是我独选胶合板做画布的另一原因。

    我蹲着身子继续手头工作,忽然有说话声从头顶降下,是和周遭光芒同样清澈的嗓音。

    “你是美术社的成员吗?”

    我头也不抬地颔首。

    “请问你在做什么?”

    我仰起脸来,一个相当纤细的女性剪影正背光而立。阳光太过刺眼,我收回了视线。

    “做画布。”

    “真是奇怪的做法呢,竟然用火烧。”

    “能顺便连材质效果一起做了。”

    “我以为通常所说的材质效果,是指利用画具本身具有的特性呈现出的质感呢。”

    我再次看向声源,若非本身就创作油画,一般人应该不会知道将材质感呈现于画面的方法。天空太过耀眼,我抬手遮住阳光,眼前的剪影开始移动。对方像下定决心一般,弯腰在我身边坐下。她坐在草坪上,舒展着包裹在牛仔裤里的双腿。这是名我从未见过的女孩,她就着坐姿打量着我手边的工作,我重新动起画刀。

    “这种方法能做出很趣的效果,而且我必须节省画具,因为我没钱。”

    说完,我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女子。

    “话说回来,你是谁?”

    “我是新生,想加入美术社。”

    “是吗?”我应道,“你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奇怪?加入美术社需要什么特别审查吗?”

    “没那东西。不过对体力倒是有些要求,这边几乎都是土木作业。”

    “可是这间学校的美术社相当出名,有很多出类拔萃的作品入选学生油画大赛呢。”

    我再次看向这名女子,真意外,她竟然连这也知道。文科社团并不像高中棒球或是足球那样引人瞩目,不过我所在的美术社在高中美术界很是风光,进入艺术大学或者美术大学深造的成员也不在少数。不过,与此相比,社员们成绩的凄惨程度也占有绝对优势。美术社里体力劳动的强度甚至高于体育系社团。大赛或是公募展之前,熬夜劳作更是家常便饭,就连巡夜老师最后都吼腻了,懒得教训我们。要说唯一的可取之处,恐怕就是无拘无束的氛围吧。

    “我劝你还是再考虑考虑为妙,”姑且给她一番忠告吧,“这儿的成员外表看起来亲切活泼,实际上可差得远,说白了就是些不良家伙,在学校里也是公认的品行不佳。所谓美术社实际就是蠢货的集中营,后进生的聚居地。如果这样你也觉得挺好,那欢迎加入。”

    她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头一次过来打探就遇到个怪里怪气的高年级生——她的神情中似乎带着这样的懊悔。“请问……”她有些踌躇地开了口。

    “什么?”

    “秋山秋二学长是在这个美术社吧?”她带着求证的口吻说道。

    “貌似是吧。”我摸出一根香烟点上,而后把烟盒递到她跟前,“你抽不?”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那眼神就像在博物馆里看到木乃伊的小孩子。不过,她马上面带微笑地接下了。她看着像是受了点惊吓,但仍接过打火机点燃了自己那根烟,送到嘴边。这肯定是她第一次抽烟,丝毫不见熟练,也没见她往里吸气。在四月的阳光里悠然飘浮的,只有我吐出的烟雾。我恍惚地眺望着这般场景,凝视着画布的女子忽然若有所悟地低呼起来。

    “难不成,你就是秋山学长……是吧,你就是秋山学长吧?”

    “是啊。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看着她,她的笑容在我眼前熠熠生辉,仿佛突然绽放的花朵。

    “新世纪双年展注释6!”她回答道,“去年秋天我看了秋山学长的作品,是在上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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