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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向日葵的祭典》赌博店偶遇酷似亡妻的女子,是否能揭开真相?作者藤原伊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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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4-4 1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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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6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是吗?听你的口气怎么像是看到了幽灵。”

    “因为实在太吃惊了啊,那些作品的作者本人竟然就在我面前!”她带着些许抗议的意味说道。这时我才留意到,她说话带着些微的口音,多半是关西人吧。“我非常非常喜欢那两幅作品,看了那些画就下定决心一定要读这所学校,而且一定要进美术社。”

    “说句失礼的话,你对美术界还不太了解吧?所谓公募展,参展作品的两三成都能入选评奖。”

    “不过最终得奖的也少之又少吧?新人奖更是只有一名。我拜读了报纸登载的新闻,这才知道了秋山学长的真实身份。”

    我稍稍有些惊讶,真没想到今年的新生里竟然有人连这都知道。她指的,正是去年秋天我在新世纪双年展上拿了新人奖一事。新世纪双年展每两年举办一届,是和独立展、新制作展并列的大型公募展。我的获奖作品是题为《钢琴》的I&II两幅100号静物画。所谓的报道似乎把我抬得很高,不过以得奖年龄仅十五岁这一点来看,确实容易成为社会版的热门话题。

    她像是辩解般地补充说道:“我当时看到的作品也是这种质感,所以想到会不会就是你。”

    正是如此。那两幅画中的莫扎特钢琴协奏曲乐谱,正是加入了刚才的白色混合物,再用喷灯进行烧灼,以此做出特殊的质感,在此之上才用画具添上主题,即放置破旧钢琴的室内景象。画作完成时,乐谱只是稍稍透出一角,却给整幅作品带来了意料之外的出众效果。

    “你画过油画?”

    她摇摇头:“没有。我只是单纯喜欢鉴赏而已,也不认为自己有这方面的才能。这种新生果然不会受欢迎吧?”

    “的确不怎么受欢迎。”

    “果然……”

    “不过并非因为你不会画画。”

    她呆呆地看着我。

    “我们不能把瞎逞强的女孩子扔进蠢蛋堆里。你虽然把烟叼在嘴里,可是一口也没抽吧?这不白白浪费一根烟吗?关西那边儿有这种习惯?”

    “你怎么知道我是关西人?”

    “说话声调稍微有些不同。”

    她盯着我看了好一阵,而后将视线移至夹在指间的香烟,烟头的火已经熄了。她忽然莞尔,用温柔的语调问道:“能把剩下的烟给我吗?”

    这要求挺让人意外,我一言不发地把烟盒递过去,她把盒里的香烟全数取出,共有五根。她将滤嘴全数掐去后,再次露出了天真无邪的笑脸。接着,她把烟叶部分拢在一起,一口气全塞进嘴里。她的嘴角活动着,似乎正咀嚼着嘴里的东西。我哑口无言地呆望着她,很快回过神来,“别犯傻。”我阻止道。但她依然挂着微笑我行我素。她面带笑容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雪白的手帕,接下沾着唾液的烟叶,褐色的湿润从白布中央渐渐扩散开去。接着她爽朗地把手帕放置在草地上,拿起一旁的喷灯将火焰凑了过去。瞬间,手帕被火焰点着,并且在之后的好几分钟里持续燃烧着。灰色的烟雾袅袅升起,而后变淡,最终消散于春光明媚之中。草坪上留下了烧焦的痕迹,尚有青烟徘徊不去。她看着我,再露出笑容。

    “我就喜欢瞎逞强。我一口气让嘴里的烟全都燃光了,一次五根,比秋山学长还厉害呢。你看,我也挺蠢吧?

    “的确如此。”我就这么呆呆地望着她,末了只能一声轻叹,“真是服了。”

    她就是英子。

    后来她成了美术社经理。新人做经理本是惯例,人选由三年级的社长和担任副社长的我共同商定。在二十余人的新成员中,她表现得相当热心,从结果来看这也的确是妥当的判断。社团经理的工作相当繁忙,配送画材,跟学生会进行社团预算谈判,准备合宿和文化祭,安排校内展,搜集公募展和大赛资料,这么繁杂的工作统统交由经理负责。她虽说是个新人,却将社内事务处理得像模像样。自那时起,我和英子渐渐有了单独相处的时间。英子时常邀我去咖啡馆讨论社团问题,那是千秋直美的《喝彩》和珍爱组合的《向日葵小径》尚且流淌于店中的时代。不过我们的交谈并不局限于此,不知为何,我俩之间的话题就像海水般无穷无尽。我们滔滔不绝地聊着异想天开的话题,对我来说这是前所未有的经历。从中学时代开始,我一直没有亲近的友人,总是独来独往,独自作画。只要能够和钟爱的油画为伍,我就心满意足了,我也并不认为作画之外的事物能带给自己满足。我几乎不和人搭话,之所以能够当上副社长,那也只是因为在新世纪双年展上获得的奖项。正因为如此,和英子共度的时光才显得格外不同。那时的我虽有困惑,却自然地接受了这种奇妙的相处。我遥望着当年的自己,就仿佛一个局外人。

    当然,我们的话题多少和美术有关。一天,她突然这样问起:“秋山学长喜欢哪个画家?”那是高二的秋天,我刚从公募展拿下另一个奖项,是透流展的评审特别奖。获奖作品是以门扉为主题的100号油画。使用喷灯对同一尺寸的胶合板进行变色加工,刷漆绘制完毕后再给板子加上合叶,形成双重结构。也就是说,这幅100号作本身就是一扇门,作品的标题叫《出口》。现在看来,在油画作品中使用金属物件不算稀罕事儿,但在当时却被评为崭新的尝试。英子之所以会有此问,或许正是基于那幅作品的奇特构造。

    我记得那是在咖啡馆,有线广播正放着欧阳菲菲注释7的《雨中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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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6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德·库宁、杰克逊·波洛克、阿希尔·高尔基,再加国吉康雄注释8。”

    “真是奇怪的组合,”听了我的回答后她莞尔一笑,“前三人都是抽象表现主义,只有国吉的风格不同,不过他在创作晚期也加入了抽象表现。但这四人都是美国画家吧,高尔基虽然出生在亚美尼亚,后来也入了美国籍。国吉是日本人,成为画家却是在美国。”

    她偶尔会像这样作出让我吃惊的发言,对油画有所涉猎之人大都会知道德·库宁或者波洛克的大名,不过听说过高尔基的却少之又少。她还能准确说出国吉在美术界的位置,国吉在二十世纪前半叶旅美,是首批在海外获得赞誉的日本画家之一,另外一人是藤田嗣治。就算是佐伯佑三注释9,最初成名也是在日本。

    “你啊,”我说,“虽然画画一塌糊涂,不过对美术史倒是知道得很清楚。那你喜欢什么画家?”

    “后印象派。”她毫无怒色地露出了稳重的笑脸,“塞尚、梵高、高更,其中最喜欢梵高。说喜欢印象派,或许很容易被笑话成是日本人的大众审美层次呢……秋山学长讨厌梵高吗?”

    “不讨厌,他的确是个天才。不过嘛,结合他的古怪生活方式和作品本身来看,还真不好说感想,但总归人人都喜欢他的画。这就好比拉面和炒饭,中华料理店里不管你选择哪一种,其实并没有太大不同。虽说我偏好抽象表现主义,但也只喜欢写实向抽象过渡的初期作品。”

    “奇怪的比喻。”她微微笑道,“不过秋山学长的创作和抽象表现主义的初期作品确实有共通之处。”

    “比如说?”

    “我这么说可能有些自以为是,秋山学长的作品虽然都是显而易见的写实风格,但带着很强的抽象色彩。比方说透流展那幅,充满创意,让人耳目一新,但仍感觉整体风格介于抽象和写实之间。我一直在想,抽象和写实的分界到底在哪里?”

    “哪里都没有。”

    见她不解地歪着头,我解释起来:“比方说,”我拿起咖啡杯,“比方说把你看到的这只咖啡杯画下来,通常来说就是写实。不过呢,如果把这只杯子移近到眼皮底下,视野里就只能看到杯子和咖啡的边缘,也就是说,只剩下两个圆组成的世界。把这种情况下看到的咖啡杯照实画下来,就只是两条曲线和两块颜色而已,你说它是写实或者抽象都不算错。接下来继续拉近眼睛和咖啡的距离,视野里就只剩一片深棕色。如果把这一大片颜色画下来,多半就成了抽象。其实还真有画家用单一颜色涂满整张画布,就像莱因哈特注释10一样,不过就我个人而言,不太喜欢那种作品……总之不管哪种情况,呈现的或许都是这杯咖啡的本来面貌。全体和局部,主题、色彩和形式,只是各自的表现程度不同而已。换了评论家,多半会搬出野兽派或者立体派之类的源头流派,结合美术史进行更深入的说明,我只能解释到这种程度而已。”

    “非常独特的见解,”她评价道,“比起评论家的定义,还是秋山学长的说明更加浅显易懂。”

    “因为这是凡人的解说嘛。到头来我也只是个凡人而已。”

    她笑了:“近来,关于秋山学长,倒是天才少年的评价更占上风呢。”

    的确,那时候我开始被人冠以“天才少年”之名,不时能从美术界的各个方面听到这样的称呼。自打那幅构造奇特的《出口》在透流展获奖后,我再次成为美术相关报刊杂志的采访对象。不过我也很清楚,比起奇怪的油画,他们更感兴趣的是我的年纪。

    “冒昧地说,我认为秋山学长的作品的确存在独特之处。近似粗鲁的大胆结构和作画方式,最终完成的作品却相当细腻纤柔。这样说虽然有点怪,但从那些画里能感受到某种诙谐的寂寞,就好比少年在大半夜里嘟囔了奇怪梦话之后的那种寂静……”

    我稍作思考后向她提了一个问题。

    “我说畑间,你知道天才和凡人的区别吗?”

    “不知道。”

    “这么说吧,木匠不都用刨子刨木板吗?不管被刨掉一毫米或是一厘米,从外表看木板同样是光滑的。但纵使外表看似一样,实质上却有绝对的不同。被刨掉一厘米的的板子更能表现出木材的本质,也就是画家的本质,并且不显陈旧。而我,到头来也只是被刨去一毫米的那种人,最近我才终于弄明白这一点。”

    她歪着头思索了一小会儿。

    “你是指才能吗?看清了自身才能的极限。是这意思吧?”

    “不至于那么夸张。”

    “那么秋山学长,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至少可以肯定,我不会从事画画这一行。而且我家没钱,不可能走油画这条路。”

    就在那时,她的双眸突然闪过某种色彩,近似悲哀的色彩。那份波动仿佛唤醒了我遥远的记忆,让人莫名怀念。我还是头一次捕捉到她这种神色,不禁看得呆了。接着,她埋下头去,良久之后抬起的面容里带着些许笑意。她的眼神里注入了新的光彩,让我心中一动。

    她对我说:“我知道,这是一个残酷的世界。”

    “是这样吗?”

    “秋山学长,我决定了。”

    “决定什么?”

    “我要和秋山学长结婚。我会保护秋山学长不受残酷世界的伤害,让你安稳宁静地生活下去。”接着她又补充似的宣告,“我啊,下定决心的事情就一定会实现,迄今为止还从没落空过。”

    那一刻,我忆起了同她初会的那个春日白昼,她将嘴里的烟叶包在手帕里付之一炬。和那时相同的台词从我嘴里冒出:“真是服了。”

    这样的回忆,曾经这样美好的日子悄然逝去。虽然英子去世前后的记忆模糊不清,但我总能逐一记起同她进行的这些对话,从未遗忘。然而,我苦苦挽留的年少时光也在不知不觉间远去。一扇又一扇门扉被流逝的时间关闭,如同无法再次开启的“出口”。

    那之后不久,我选择了另一条路。高中毕业后进了美大,但我并未继续画油画,而是改学设计。英子并未对我的选择发表任何意见,她进入大学后专攻美术学,早早就立志要进入美术馆务职。

    结果,当年她作出的宣言有一半实现了。距离那场初次相遇将近十年之后,我们结婚了。至于剩下的一半,那个保护我不受残酷世界伤害的约定,直到现在我还无法作出判断,也再没有作出判断的可能。

    注释:

    广尾:位于东京都涉谷区,内有代表性的高级住宅区及多国驻日大使馆。​​​​​

    大正年间:大正天皇在位的1912年至1926年。​​​​​

    100号:高1621厘米的大画布,视创作对象又分不同宽度。​​​​​

    氧化锌粉末:锌白颜料。​​​​​

    亚麻仁:亚麻油和下文中的松节油都是用于制作油质画布底子的常用媒介剂。​​​​​

    新世纪双年展:泛指两年一次的重要美术展。此处的新世纪双年展和下文的透流展皆为作者虚构展会。​​​​​

    欧阳菲菲:出生于中国台湾的旅日歌星,曾在日本歌坛创下诸多纪录。​​​​​

    国吉康雄:旅美西洋画家,后期作品涉及抽象表现主义和超现实主义,享有国际声誉。​​​​​

    佐伯佑三:被誉为天才的日本近代著名西洋画家,受野兽派和印象派影响,去世时年仅30岁。​​​​​

    莱因哈特:Adolph Frederick Reinhardt,美国画家,从早期的抽象色块到后期的单色画,对之后的极简主义有重要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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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5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06
    睡着了吗?抑或迷失于记忆的巷道,远离了现实?我微微睁开眼,自己侧躺着,仿佛正蹲踞于昏黄幽暗之中。时钟闯入眼帘,原来已快到正午时分。

    我保持着虾米一样蜷曲的姿势,就这么扭头打量起来。暗淡视野的一角印出一处光斑,那是大敞的窗户,刺目的光线正从那里射入。我昏昏沉沉地站起身,脚步蹒跚地走着。

    我站在强光之中,双眼终于适应了周围的明亮,脑子也清醒过来。就算房子再怎么破旧,也不能放着破损的大门不管,终于回归的朦胧理性正常地思考起来。若就这么放任不管,没门的玄关定会引来旁人侧目,更甚者会惹来不快和嫌弃,当下至少应该采取一些必要的应急措施。可是我现在没法弄到胶合板,至少住家附近没有出售这种东西的店铺。我琢磨一阵,最后只能翻出壁橱里的旧毛毯,又找来木工工具,用钉子把毛毯一端固定在大门处,垂下的毛毯遮住了光线。我走出屋外观察整体效果,全新的玄关设计给旧宅带来了帐篷似的游牧风情。我叹了口气,这栋房子距离现代社会已经越发遥远了。

    我回到屋里,一时无事可做。这种时候,能供我选择的消遣项目贫瘠得堪比快餐店的菜单。我盯着放置录像带和黑胶唱片的架子,最后取出一张爵士唱片,是查理·帕克注释1的《鸟·符号》。我有一台古董级留声机,是父亲的遗物。我把唱针放上转盘,再次侧躺下来。烂熟于心的音符混着杂音悠扬而出,不知为何,帕克的中音萨克斯总能唤起遥远的风景。《突尼斯之夜》飘入耳中,我整个人就似跌入了遥不可知的悠远空间,能目睹彼方山峦耸翠、满天星斗闪耀;能听闻清风流淌、动物野性的呼吸。进入迈尔士·戴维斯注释2的独奏后,睡意重新袭来。就这样,我的意识再次陷入混沌。

    传来了什么声音?似乎有人正唤着我的名字。我抬头张望,唱机的拾音头已经自动返回。

    我看向传来声音的玄关,毛毯一侧露出了年轻男子向屋内窥探的面孔。他是送报纸的青年,能跟我说上话的寥寥数人之一。原来已经到了配送晚报的时间,这么说已经过了三小时了,这一觉睡得可真长。

    我甩着头走向大门。青年染着金发,戴着亮闪的耳钉,他冲我递出报纸,另一只手则呼啦呼啦地摇晃着毛毯,同时爽朗地搭起话来。“怎么了,这是?你家大门。”

    我半睡半醒地应着:“没什么,想稍微换换风格。”

    “这样啊,用毛毯这种形式很酷!”

    “是吗?很酷啊。”

    “嗯!像在野外一样,感觉很野性,我很喜欢这种风格。”

    “原来如此,野性啊。”我突然心中一动,“对了,你也负责送早报吧?”

    “嗯,是我负责,今天你没收到?”

    “收到了。顺便问问,早报大概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五点左右,有什么问题吗?”

    “今早你过来送报时,玄关大门还和平常一样吗?”

    “一样,完全没有任何变化。我把早报放邮箱里了,出了什么事吗?”

    “这样啊。不,完全没问题,谢了。”

    我接过晚报,青年留下一句“你的审美真不赖”,然后伴着耳钉的闪光向自行车跑去。

    我回到屋里,心里却不踏实不下来。这扇拉门遭到破坏,应该是在我和加纳麻里在餐厅谈话的那段时间。可是就算弄清这一点,我也想不出有何意义。

    叹气之余,我把唱针放在莱斯特·杨注释3的黑胶唱片上,打开了晚报社会版。这一版并未刊登赤坂发生的枪击事件,我把每个角落读个遍,却连相关报道也没找着。社会版头条介绍了通灵手术注释4的受害者,总共三人,被骗了两百五十万。其他新闻,诸如老年人海外看护旅游的流行,互联网电子货币问题,英国王室丑闻……完全一副天下太平的模样。枪击事件并未被刊登,明明有人受伤,甚至有死亡的可能,然而报纸对这样的事件却只字未提。考虑到加纳麻里接电话的时间,就算警方的案件公布再怎么拖拉,也不可能错过晚报的上刊时间。或许这起事件有什么内情吧。就算这么假设,我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稍微思索一番后,我认命地放下报纸。

    这天夜里我放了《青山翠谷》和《舞台生涯》两卷录影,之后又调至电视看了体育新闻,一郎的打击率已经升至首位。没人来电话,也没人登门拜访。

    第二天白天,我听了迪齐·吉莱斯和贝西伯爵,入夜又看了《百舌鸟之死》和《扬基的骄傲》,体育新闻也看了。照样没人来电话,也没人登门拜访。

    警察没来,向我要了住址和电话的加纳麻里也没有任何消息。她没上报纸,说不准已经被警察扣押了。总而言之,如今我又回到了得偿所愿的平凡生活中,日子一如光滑的塑料一般平静无波。重新回归的安宁时间,或许会一直这么延续下去吧。村林来访之夜的记忆,已经遥远得如同渐渐淡去的海市蜃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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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5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凌晨一点,完全没有丝毫睡意,我再一次将目光投向架子。《蒙巴尔纳斯19号》,电影主人公以莫迪利亚尼为原型,姑且看看吧。我没有给录影倒带的习惯,电影总是从上次停止处开始播放。屏幕上出现的场景是巴黎街头,雨从两名年轻人头顶降下。阿努克·艾梅递出一把伞,杰拉·菲利浦饰演的莫迪利亚尼对雨天情有独钟,他笑着接过雨伞:“我讨厌伞,它会遮掩天空。”这部电影本身并非我喜好的类型,不过这一幕深得我心。这时我突然想,如果英子发现我正看着以巴黎画派注释5为背景的电影,她会作何评价?英子离世之后,我才开始收集黑白电影,至于理由,我也不清楚。不过就算被她知道我正看着这种片子,她也一定不会笑话我。无论从天而降的是豪雨或是春光,那都是亘古不变的自然——她一定会这么说。当年我为她解释油画的抽象和写实并无区别时,她信服地冲我点头。这样的英子一定会说“巴黎画派和抽象表现主义之间并不存在距离”,她一定会这么说吧。

    而后我继续望着画面发呆,片里的杰拉·菲利浦已死,利诺·文图拉饰演的画商正打算把他的画作一个不剩地带走。电影就像突然中断般,在这一场景戛然而止。

    这时,蛀牙骤然传来钻心的痛。这两天明明安分得很,没想到竟会突然发作。并且这回突袭而来的疼痛绝非平常的钝痛,而是迄今为止从未经历过的猛烈剧痛。仿佛有一万只蜜蜂在口中嗡嗡振翅,就像高低起伏的浪涛般一波波袭来,而且每一波的间隔越发短暂。根本无法想象牙痛能够达到这种程度,毫不夸张地说,这种疼痛简直能让人精神崩溃。蛀牙的痛法各有不同,我却无端感觉现在的痛并非因蛀牙而起。这不是来自神经的痛,而是从更深处传来的痛苦。这是挑战极限的疼痛,同时又带着近似愤怒的成分。

    我闭紧双眼咬住牙关,太阳穴附近再次响起咔嚓的碎裂声,这是蛋壳撞上更为坚硬的物体后发出的破碎之音。一瞬间,这声音爆炸性地急速膨胀,最终成为砰然炸裂的爆破音,在我脑中轰然高鸣。接着是突兀的寂静。沉默替换了太阳穴的喧嚣,与此同时,前一秒还任意肆虐的剧痛消失得一干二净。而后,宁静的空虚蔓延开去,就似在黄昏时分眺望着湖面的那份空虚。呆滞了好一会儿后,我在榻榻米上蹲下身,紧接着身体莫名的无法动弹。无法动作,无法出声,我就这么保持着相同的姿势久久蹲在原地。

    终于,就如同自缓缓长坡滑行而下,我沉入梦乡。

    清晨醒来时,空虚之感依然挥之不去,像残留的泥污般附着在心头。又一个宁静的早晨,然而总是有份虚无让人坐立不安,仿佛祭典结束后的大街,昨晚还人潮涌动、摊贩成群,光与影载歌载舞,现在却不闻人声、不见人影,而我就像迷失于这条长街的孩童般困惑无助,四处巡视,却全然不见昨晚熙熙攘攘的喧闹,唯有退色的空气默默流动。我站在不安定的街角,这里的空气飘散着不安的呆滞,让人感到淡淡的茫然。我不属于这里,但我又为何身在此处?是什么把我带至这里?我无法明了。不过,这或许也是记忆在作祟,是英子的残影将我招致于此。又或许,这只是源于自身残留的幼儿心性。

    我起身坐到矮桌前,就着温热的牛奶吞咬从便利店买来的面包圈。这时,有声响从身后传来,我回头,见室友正站在洗碗池下偷偷向我张望。它一声不响,只是目不转睛地瞅着我。我将一小块面包渣投过去,它飞身接下今天的早餐,很快又没了踪影。我重新坐回矮桌旁,扯开另一袋面包圈,手中的动作却骤然停下,心中不知为何升起些许疑问。自己是个懦夫吗?我就着撕袋口的姿势思考起来。要说小心谨慎,这我承认。拿孩子气当借口,以此逃避过去,我的确是这种胆小鬼,但这和懦夫相比,似乎有所不同。

    哪样都无所谓,我最后想到,但却已经没了兴致继续享用面包圈。我望着尚且热气袅袅的牛奶,想到那一夜。那晚我同样喝着温热的牛奶,吃着豆沙面包,而后蛀牙作痛,那是头一次动真格的痛。那晚的记忆逐一复苏,后来村林突然来访。这一切似乎已属于遥远的记忆。我一件件回忆着之后的一连串事件,一个从未有过的模糊念头浮上心头。我看向日历,今天是五月的最后一天,星期五,现在是上午十点。我起身,从夹克口袋里摸出村林的名片,久违地拿起了电话听筒。我盯着名片,在按键式电话上摁下号码。

    拨号音刚响第一下,电话就接通了。

    “您好,这里是SHOT BRAIN。”听声音是名咬字清晰的年轻女性。

    “请问村林先生在吗?”

    “村林现因公出国,预定数日后返回。如果您有紧急事件,我会代为转达。请问您贵姓?”

    对方高效而又有礼地如此作答,我稍稍想了想。

    “不用了,不是什么大事,等他回国之后我再来电话。谢谢。”我放下听筒。看来村林的事业果真很成功,从电话应对中就能推断出事务所聘用了哪种级别的人员。刚才那名女子的话音似乎触及了我某种久违的感觉,让我意识到一些暂时被忘却的事实。在我滞留的场所之外,仿佛流淌着全然不同的时间。

    身体几乎自动进行着动作,我套上夹克步向玄关,钻出毛毯。屋外亮得刺眼,五月末,这无疑已是初夏的光芒。

    最近几日,除去上附近的便利店买东西,我不曾外出,夜里也没在银座散步。时隔数日再次出门,微风掠过脸颊,或许是拜平日生活所赐,眼前的光线和拂动的夏风都显得陌生疏远。有一种刚从地底被挖掘出土的感觉,我不禁琢磨,这些年里自己是否曾像现在这样抱着某种目的出门。我站在原地不着边际地思考着,等着眼睛适应外界的光线。差不多适应之后,我才迈出脚步。

    我穿过信号灯,朝昭和大道走去。

    形形色色的行人在午前的阳光中来来往往,这才是普普通通的生活吧。最后一次在上午出门散步的记忆早已远得无法想起,不过这种感觉并不像我最初想的那般索然无味。熙熙攘攘的街道中,男男女女朝着各自的目的地进发,他们的脚步连接着午前烈日投下的黑影,明确坚定。擦肩而过的景象陈述着世界运转的方式,许久不见的光景映入眼底,这种感觉并不坏。我并不认为自己有上街观景的必要,但眼前的风景的确带来了舒心的刺激。阳光下的景象让我开始反思,自己蔽日而居的生活是怪异反常的。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难道大脑错乱了?又或者,无论哪种生活方式,都需要一定的变化。渐渐地,我开始习惯这沐浴着万丈光芒的街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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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行至京桥,一路花了不到十分钟。

    转出昭和大道,那座路口的高楼,和记忆中毫无二致,散发出的气息也同我工作时完全相同。这是一栋老旧的杂居楼房,一楼的中华料理店和咖喱餐馆还健在,当年我是那儿的常客。大楼入口处感觉也一如往昔,我照样撇下电梯往楼梯走去。玄关前的金属板上印着楼内各个公司的名称,京美策划依旧占据着整个二楼。顺着楼梯而上时,咖喱的香味从下方飘来,一如十年前的味道。

    事务所的门扉大敞着,这也是老习惯,不过门后的景象已不再是我熟悉的模样。事务所内部彻底变了样,看起来像某个实验室,每张桌上都放着电脑,我还在工作那会儿,这种东西可连影子都没有。坐在桌前的人全盯着显示器,我看着眼前景象,一时愕然。直到一旁路过的年轻女子惊讶地向我搭话,我这才回过神来。

    “请问您是?”

    “啊,”单音节词听起来很蠢,我连忙干咳一声,“请问井上社长在吗?鄙姓秋山。”

    女子疑惑地打量着我。牛仔裤是设计行业女性的偏好,不过她当然不知道我曾是圈内人,毕竟美术设计界的更新换代相当迅速,真不知在她看来我会是哪路人物。

    “社长还没来,不过我想就快到了。”她爽朗地答道。

    “那我能在这儿等着吗?”

    “嗯,这边请。”她痛快地回答。

    女子将我引到靠墙处的接待室。我虽指明要找社长,但似乎没受到任何特殊待遇。我再次打量起事务所内部,五十来人的规模没变,不过以当今世道而言,能够保持当年的规模或许已经相当了不起了。

    紧接着传来一声大喊:“什么啊,这不是秋山吗?”

    一名男子正站在事务所另一头,看清他的面孔后我一愣,随后记起了他的名字。是北岛。当年,能跟我这种难以沟通的人类畅谈的男人少之又少,他正是其一。或许是因为我们的入社时间比较接近。

    北岛大步穿过房间向我走来,他伸出双手抓住我的肩头:“哎呀哎呀哎呀,真是好久不见。最近过得怎么样?”他还和从前一样,热情亲切。

    我被他的爽朗带起了笑意:“照样过着无业游民的生活,倒是北岛,你竟然还待在这种地方。”

    他哈哈大笑起来。

    “你这人说话可真过分,什么叫‘这种地方’。我啊,现在可算领导了,已经升了常务董事了。”

    “是吗,真是出头了。”

    “岁数大了而已。这种小地方,我这把岁数还不出头那才叫奇怪。”

    说完他扶着下巴冲我上下打量起来:“倒是你啊,有些变了。”

    “老了吧?”

    “不,不是这意思。我一下也说不上来,不过你确实变了。话说回来,你来干吗?难不成想重新回来工作?”

    “有这可能。”

    “说什么呢,你可是传说中的秋山大老爷。”

    对话被一名年轻男子打断了:“北岛先生,合波的宣传册用的MO注释6送过来了,怎么处理?”

    “打印出来,等会儿我去检查。”

    年轻人离开后,我随口询问起来。

    “还在接合波的单子?”

    “当然,他们还是咱们的头号客户,现在合波的业务占七成,都是通过代理店委托或者直接找上门的业务。”

    所谓合波,是指合波电机工业,无论是作为重型电机制造厂或是家电制造厂,合波都能跻身全国前五。

    “是吗,”我随口应道,“不过这儿的气氛倒真是变化不小,每张桌子都配了电脑。”

    北岛确认似的环视一番事务所,而后叹息般地讲解起来:“眼下啊,没有MAC注释7的设计事务所都快绝迹了。这两三年,业界的变化太大了,我也是拼了命地跟着数字时代的节奏呢。不过习惯之后就会发现这些东西非常便利,合成图像一下子就完成了,末稿效果和处理速度都不是盖的。现在正值创刊热潮的电脑杂志或者广告也不用打出样稿来回折腾,全都存在MO里用电脑修改。”

    “什么东西?MO?”

    “磁光盘,跟软盘类似,不过容量可达六百四十兆,比软盘大好几百倍呢。现在能在电脑上完成的视觉效果越来越复杂,靠软盘已经装不下了。眼下美术设计已经走在科技前沿,放在从前真是做梦都想不到。”

    “原来如此,时代也在进化啊。”

    “没错,而且还在加速。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我们恰好生在一个大起大落的过山车时代。”

    “北岛先生,电话!”一旁传来呼叫。北岛应了一声,离开前他又问了一句:“说真的,你今天过来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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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跟社长谈谈。”

    “是吗?那这样,谈完之后还有时间就一起吃顿饭吧。到了这岁数总有说不完的话,和垃圾一样多。”

    他说完,不等我回复就径直回到自己桌前。他讲电话的口气恭敬得很,估计对方是广告客户吧。听北岛说话就能知道他的确是名干将,快乐爽朗的大嗓门。对京美策划这样的主力设计公司来说,像北岛一样具有经营能力的人才不可或缺,身为社长的井上也属这一类型,设计方面的专业领域则有村林坐镇,正因两人当年搭档出色,京美才能风生水起。而井上在村林独立之后仍能将京美经营得不亚于当年规模,足见他的过人手腕。

    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真是好久不见,秋山君。”

    满头白发的男子带着微笑俯视着我,是井上。他和村林同岁,两人共同创办了这间事务所。村林仍是一头黑发,而置于明亮光线中的井上已是满头霜雪。上回和他见面是在夜里,我并未注意。果然啊,自我离开之后已有太长太长的时间径流而去。

    我站起身:“我并不这么想,没有很久不见的感觉,倒像时间跳跃一样。”

    “我懂你的意思,”他笑着点点头,“去我房间谈吧。”

    他的走路姿势和从前一样,微微有些拖地,腿脚似有不便,左手的动作也不甚灵活。我并不知个中缘由,但这对设计师来说无疑是一大缺陷,然而他仍然成功维系着事务所的运营。从这点看,井上的手腕着实让人叹服。他工作相当严谨,对待上色排版一类的错误十分苛刻,也多亏这一点,事务所成员都受到极大锻炼,并对井上报以极大倾慕。

    我在后跟着井上不紧不慢的步调。

    他领我进了社长办公室,这里照旧没有变化,除去桌上那台略不搭调的电脑,办公室内简单古典的装潢让人很放松。我坐上沙发。

    曾经在此经历的时间去而复返,正是在同样的座位,我向井上提出要自立门户,他也没有挽留我。在我诧异的神情下,他又说:“那就给你追加一个月的遣散费吧,还没庆祝你拿下JADA奖呢。”他冲我笑着,他就是这样一个经营者。

    待茶水送上之后,他开口了。

    “之前和你在数寄屋桥见过一面,是什么时候来着?”

    “三月中旬左右。”

    他点点头:“记起来了,还有些不合季节的残雪。今天倒是稀奇,咱们的旷世奇才竟然亲自来访,这是吹了什么风?”

    “想打听一些事情,和董事有关。我是说前任董事,村林。”

    “村林啊……”井上低喃。村林是他的友人,同时也是左膀右臂。然而村林却对工业领域有兴趣,逐渐倾心于工业设计。听说村林自立门户时,井上毫不吝啬地给予了鼓励,并且笑着送他离去,就和送我离开时一样。然而,现在他的语调中似乎带着不快,至少我是这么感觉。

    “我有一些疑问。实际上,三天前的深夜村林先生去了我家,说了一通奇怪的话,还提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请求。他说有一笔来由不痛快的钱,总共五百万,他想把那笔钱处理掉,而且是用赌博的方式。具体方法就是在赤坂的非法赌场把那笔钱输光,而他找上门来是想让我帮忙。请问您知道这件事吗?”

    “听他说过,”井上表示知情,“真是蠢得要命。之前他大致跟我提过,看样子他还真这么做了?”

    “真做了。”我回答,“这么说村林先生事先联系过社长?”

    井上点点头:“他问我要你家住址。其实我们偶尔也会聚一聚,有时是工作需要,有时是私下喝点小酒。”

    “只是这样而已?”

    他不解地歪头:“什么意思?”

    “为什么他会有把钱扔掉的怪异想法,您知道理由吗?”

    井上的视线投向半空,他连点了两三下头:“嗯,知道。那个笨男人,他的自尊心实在太强。”

    “能跟我讲讲具体情况吗?”

    “怎么说好呢,我感觉还是由他本人亲口告诉你比较好。”

    “那晚村林先生说自己隔天就会飞去欧洲,刚才我给他的事务所打了电话,他确实正在国外。社长您不知道?”

    “是吗?原来如此。”他嘀咕着喝了口茶,“不过,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会对这种事情感兴趣?你竟然会答应村林那种莫名其妙的请求,这本身就太不可思议了。在以前,你应该对别人的事情漠不关心才对。说句失礼的话,你这人确实有些古怪。”

    “也有人说我是我行我素外加幼稚。”

    井上露出了微笑:“我倒认为你对周围的评价很有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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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谢夸奖。其实前几天我已经把村林先生这件事给忘了,可是今早开始又忍不住开始惦记,总感觉有些地方不太放心。”

    “你这种说话方式啊——”井上并不急着往下说,他再次冲我一笑。这是极具魅力的笑容,或许展露这种笑脸也是成为经营者的必要条件之一吧。“你这种说话方式,听起来像是隐藏了自己的想法,只是单方面质问我而已。你不觉得这种对话太片面了吗?”

    “您这种说话方式啊,”我回敬道,“像是擅自认定我有所隐瞒一样,听起来真有不得了的内情。”

    井上盯了我好一会儿:“你也有个大人样子了,已经学会察言观色了。”

    “您直说也没关系,直说我比从前更会摆架子、更加我行我素了。事实也多半如此,我有自觉。”

    这回他更是笑出声来:“明白了,接下来我们就摊开来说。你也在这行干过,应该清楚商业设计这一行的现状。眼下,针对设计的著作权保护还有很多含混不清的部分,我们的权益还得不到完善的保护。”

    “这我知道。设计归通产省注释8主管,著作权却属文部省注释9管辖范围,著作权保护这一块的官方用语里甚至还没有‘设计’这两个字,据我所知是被称做‘应用美术’吧。不过这是当年我知道的情况,现在如何就不清楚了。”

    “基本上现在还是如此,明明整个社会都已经天翻地覆了,这一点倒是一如既往。”井上深深地叹了口气,“而且行业内部也缺人才,像你这样有相应知识的专业人士还是很稀罕。但凡涉及知识产权问题,这个圈子总是慢上一步。至于工业设计这一块,比起著作权法,实际发挥作用的还是意匠法注释10。这你知道吧?”

    井上求证般地盯着我,见我点头后他又接着往下说:

    “村林改走工业设计这条路,现在已经是业内闻名的一流设计师。从整体厨房一类的室内家具到汽车轮毂罩,很多制造商都主动委托他设计。老实说,就连我也没料到他会在极短时间内取得成功,的确让人有些意外。就在最近,他主动向某个企业提交了灵感突发的全新设计方案,之后的发展却相当不可思议,竟然已经有相似的设计提前一步申请了意匠专利登记了。更巧的是,对方在村林之前也向同一家企业递交了几乎完全相同的提案。得知这件怪事之后,村林就以剽窃为由,对先行拿出设计的那一方提出了诉讼。”

    “都说遇上侵权要勇敢站出来,不过多数人都不会这么张扬。”

    “站在我的立场,这也没什么不好。”

    “失礼了。也就是说,这件案子经地方法院调停和解后,由被告方向村林先生支付五百万赔偿金,是这样吧?不过就我所知,既然裁定由对方向村林先生作出赔偿,也就意味着从司法角度来看这件案子对村林先生有利。所以反过来说,村林先生的自尊心并不接受和解了事这一判决结果。我猜得没错吧?”

    “就是这么回事。真叫人佩服,你的洞察力相当了得。虽说先前在银座偶遇时被你拒绝了,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回来,你的这里与众不同。”他指了指脑袋,“不过既然你自己干过精品店,仅仅把你雇为一介设计师也太说不过去了。你隐退之前的年收入有多少?”

    精品店,的确,那几年流行这么称呼为数甚少的独立设计工作室,大致等于费用高昂的定制店。这种店的拥有者不叫经营者或设计师,而是被称做美术指导,现在稍有经验的从业者似乎也会在名片上印上同样的称谓。时代在改变,不过改变的方向始终如一。

    “三千万左右吧,这种收入也不过才维持了三年而已。”

    我这么答复井上,实际数目当然比这要多。在我独自开设工作室的最后一段时间,年收入确实超过了三千万,但付出的巨大的心血也是事实。人忙得连轴转,不过那时的我也的确乐在其中。如果没有那件扎刺般的意外,或许现在的我仍会继续那样的生活吧。英子的死亡终结了那个时代。

    井上的话音响起。

    “虽然眼下我没法做到这般大手笔,至少能为你提供合适的职位,也会考虑让你担任要职。所以我再问你一次,你短期之内真不打算回来吗?”

    我摇头:“能回到原题吗?”

    “这样啊,抱歉,跑题了。”他点点头,稍作考虑之后才再次开口,“依村林的话说,他家事务所电脑里的MO有遭人打印的迹象,反正是他们发现了某些证据。虽说案件也和解告终,实际上等同于村林获胜,毕竟法院判决由对方向他支付五百万。不,应该说村林是被迫收下了这笔钱,否则他也不会一脸不满地嚷嚷着这是笔狗屎不如的臭钱。不过很遗憾,我也不清楚具体的审判经过。你要想知道详情,就去找他家事务所的顾问律师吧。事务所里应该有人知道律师的姓名和联络方式。”

    “其实我刚才跟北岛聊了聊,也从他那儿听说了MO是电脑的存储媒体,我还是头一次知道这种东西,村林先生的事务所也用MO吗?”

    “秋山君啊,要知道工业领域的设计都是立体的,需要的储存空间是平面设计的好几倍。”

    “原来如此。”

    我摸出兜里的香烟,接着又取出那只印着赌场名字的打火机,正张望着哪儿有烟灰缸,井上发话了。

    “不好意思,这间办公室禁烟,我记得你在时就有这规定。”

    “是吗?我忘了,非常抱歉。”

    我把蓝色的打火机放到桌上,井上瞟了一眼,表情却未起任何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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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一件事想问问您,这只是单纯的猜想而已,如果错了请别见怪。村林先生说他想把那笔钱处理掉时,提议他去赌场的,正是社长吧?”

    井上微笑起来:“我还以为你没头没脑地想说什么呢……为什么这么想?我给人的印象应该还算是比较正经吧。”

    “那,向村林先生提起我的不也是社长吗?”

    “你这些突发奇想到底打哪儿来的?有什么根据吗?”

    “老实说,没有确切的根据,不过我可以给您说说原因。我感觉最近周围有很多人想见我,然后他们就会突然出现,我完全弄不清理由。不过我回忆了一下,在相同动机的几人中,最早行动的就是社长你了。”

    “我们只是偶然在银座遇到的吧?”

    “我不认为那是偶然。”

    他露出沉稳的笑脸:“理由?”

    “理由很简单。我们是在星期天深夜十二点左右在数寄屋桥遇到的,除了打高尔夫,我想不出有什么应酬会安排在星期天,要知道这一天大部分店铺都会关门。那天的那个时间,您为什么会在银座逗留?”

    他略微思考片刻:“的确不是工作原因,不过人嘛,总有这样那样的隐私,我认为没必要对你一一说明。”

    “的确如此,是我失礼了,不过我在意的是另外一点。社长当时站在索尼大厦旁边,看神情似乎正在等人,可是同我交谈一阵之后,社长就径直穿过马路离开了,好像已经没必要继续在那里了。这也许只是我的错觉,若是令您心生不快,真是万分抱歉。”

    我记得很清楚,当时他还难得地抱怨了一句,说是这么冷的天脚真痛,然后他就拖着脚步穿过马路,我连他离去时的背影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把打火机收进兜里,就此站起身来。井上抬头望向我,一脸惊讶。

    “怎么,这样就回去了?”

    我点头:“是的。今天真是打扰您了。”

    井上也站起身来,但仅此而已,他什么也没说。走至门口,我回头看向井上:“对了,还有一件事。村林先生说,他或许被人利用了。关于这这一点,社长知道些什么吗?”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是吗?这我不清楚。”

    “另外,我在美国期间曾给社长写过信,您还收着吗?”

    他定定地看着我,稍后露出了笑容。和刚才不同,这次的笑意带着微妙的不同,是一个略感挫败的笑。

    “多半还留着吧,收到的书信我都会认真保管。你没这习惯?”

    “我会把看过的信件全部扔掉。”

    “这可不太符合大众做法啊。不过你干吗打听那种东西的下落?”

    “那种信我只寄给了社长您一人,就连村林先生也没有,只有您知道我当时过着怎样的生活。大概,因为我很尊敬社长吧。”

    沉默洒满房间,就如飘散而下的尘埃。井上置身其中,静静地看着我。

    我对他露出笑脸:“就尊敬社长这点来说,直到现在也没改变。顺带一提,您认识仁科忠道这号人物吗?”

    他仍旧保持着沉默,表情中却似乎带有些许悲伤,这样的表情和沉默已经作出了回答。我转身走出房间,并未和他说再见,而身后的他,同样没有只言片语。

    在事务所里再次看到了北岛的身影,他还跟刚才一样冲电话直扯嗓门,不过他并未注意到我的存在。午前,对于设计事务所来说正是手忙脚乱的时间。我还在事务所时,眼下时分任谁都像上了战场一般忙得兵荒马乱。唯独这种时间的起伏,至今也未改变,然而忙碌的景象已经全然不同。每张桌前,大家都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脑显示屏。我摇着头走出大门。果然啊,上班跟我完全不搭调。这一班过山车,我已经永远地错过了。

    注释:

    查理·帕克:Charlie Parker,英年早逝的美国黑人爵士乐演奏家,被誉为爵士史上最伟大的中音萨克斯风手,对波普爵士影响重大。​​​​​

    迈尔士·戴维斯:Miles Davis,小号手,爵士乐演奏家,20世纪最有影响力的音乐人之一。​​​​​

    莱斯特·杨:Lester Young,美国传奇萨克斯演奏家,被奉为爵士乐坛的“总统”。​​​​​

    通灵手术:据传菲律宾唐尼神医能在不借助任何器具和麻醉的情况下为病人进行外科手术,病患毫无痛感并且手术后立刻就能活动自如。​​​​​

    巴黎画派: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聚集于巴黎的外籍艺术家群体,艺术成就突出,莫迪利亚尼为其代表。​​​​​

    MO:Magneto-Optical disk,磁光盘。​​​​​

    MAC:苹果电脑。​​​​​

    通产省:通商产业省,现经济产业省前身,主管宏观经济。​​​​​

    文部省:主管教育、文化、学术,于2001年同科学技术厅合并为文部科学省。​​​​​

    意匠法:日本专门针对工业产品的保护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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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7
    走出大楼,我站在公共电话前再次摸出村林的名片。铃声响起后,接起电话的女性同样吐词清脆,和方才那位如出一辙。我说自己是经由京美策划公司井上社长介绍,希望能得到辩护律师的姓名和联系方式,三秒不到对方就给出了答复。道谢之后,我拨通了律师事务所的电话,可惜那位律师正在福冈出差。看来我想要取得联系的这些人物,全都爱好出差。

    我打消念头,准备回一丁目。或许是因为正全神贯注地发呆吧,我完全没注意到她,拐过小巷行至住家附近,直到对方主动出声招呼,我这才留意到那条人影。

    “早上好,秋山君。”我抬起头,加纳麻里站在眼前。她穿着黑夹克和相同颜色的短裤,肩头挂着和上回见面时相同的大挎包。已经逐渐带上灼热温度的阳光为她投下浓郁的黑影,勾勒出纤细的轮廓。

    “我说你啊,”我叹道,“希望你能考虑考虑咱们年龄上的差距,别再用‘君’注释1字称呼我了,成不?”

    “谁惹你不高兴了?”

    或许是受方才和井上那番交谈的影响吧,我的情绪有些低落,不过我并不打算向她提及此事。“感觉很别扭。”我只是如此作答。

    “我不认为有哪里别扭,你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吧。责任在你,要怪就怪你自己的性格。”

    我只能叹气:“责任啊……”

    “你就住在这儿?”

    “没错。”

    她扫视一番我家:“我还是头一回来这一带,真没想到在银座还有这种复古的地段,公寓楼也只有对面那一栋。而且贵府相当有特色呢,我还从没见过谁家是用毛毯做房门的。”

    “这是应急措施,”我回答,“玄关大门被弄坏了。”

    “被谁弄坏了?”

    “不知道。还是说说你吧,你已经被警方释放了?”

    “说来话长,能进屋聊吗?”

    “请。”我应道。

    进入屋内,她的神色稍微有些变化。“里头也很不一般嘛,”她一副兴味十足的表情,好奇地东张西望,不时还轻哼着评论道,“不过这房子可够老的,现在还会有人在这种旧屋里长大啊。”

    她的感受和村林有所不同,或许是她的生长环境使然。对事物作出评价时,恐怕也逃不掉相对论的宿命吧。

    我冲她指了指村林坐过的位置,她点点头扒开报纸,乖乖地就地坐下。她好像已对周围失了兴致,盘腿靠在矮桌前,单手支着脸颊,矮桌的漆黑表面将她的纤细皓腕衬托得格外醒目。

    “想喝点儿什么?”我就着站姿问道。

    “啤酒。”

    “很不巧我家只有牛奶。”

    “我想也是。既然你家只有小孩子的饮料,还问我干吗?”

    她的心情似乎说不上好,我直觉地感到最好别向她打探理由。我默不做声地从冰箱拿出纸盒,把牛奶倒进锅里加热。我赶在牛奶冒泡之前关了火,用两只杯子分别盛上。当我把冒着热气的杯子放上矮桌时,她正捏着什么东西举在半空。那是被我开封之后就搁在一旁的面包圈,她正端详着外包装上的文字。

    “喂,这奶油面包圈是个什么玩意儿?”

    “就是奶油面包圈呗。”

    “可是它明明叫面包圈,中间却没有洞。”

    “话是没错,可是中间有洞不就没法装奶油了吗?”

    “强词夺理,”她说,“没有洞的面包圈根本不能叫面包圈,而且还卖一百块。”

    “还有东西叫咖喱汉堡面包圈呢。”

    “这也太没谱了。”她一脸不可思议。

    “你不怎么去便利店吧?”

    “不去,超市比较便宜。最近便利店里只卖这种垃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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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混合商品的确挺多。”

    “什么混合,别狡辩,这分明就是对原有特征的践踏,身为面包圈的特征被抛到哪儿去了?这些垃圾到底有什么价值?”

    “又没硬逼你接受。”

    从她手中拿过袋子时,我也忍不住瞟了眼标签,接着就取出面包圈大啃起来。她看着我独自进食的模样,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喂,我在想,你这人啊,肯定从没对自己的将来作过任何打算吧?”

    “这种事嘛,或许真没有吧。”

    “那就由我来告诉你吧。”

    “我的将来?”

    “没错。”

    “会怎么样?”

    “很简单,你会得上超级严重的糖尿病,被折磨得生不如死。”

    “原来如此,这我还真没想过。”

    “对了,”她将杯子移到嘴边,挑眼盯着我,“别说为将来打算,你就连眼皮底下的事都没察觉到呢。”

    “比方说?”

    “比方说,你被监视了。”

    “是吗?被谁监视?”

    “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会知道这种事?我从哪儿被监视了?”

    “你家对面不有栋公寓吗?叫‘Maison Doll银座’来着,就是从那栋公寓的三楼。你真的完全没感觉?”

    “没感觉,那栋公寓是叫Maison Doll银座?”

    “那栋楼是什么时候建的?”

    “谁知道,或许是半年前吧。我记得大概在一年之前,负责工程的建筑公司上门问候过。”

    “那你怎么连公寓名字都不知道?”

    “没兴趣。”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之前我只认为你很幼稚,没想到你连做人方面都有问题。就这么放任自己软乎乎地过日子,你不觉得应该好好反省反省吗?”

    “是吗,我看起来很软弱?”

    “没错,就像发泡奶油一样软弱。啊,你嘴边儿沾了奶油。”

    我吞下最后一口面包圈,扯过一旁的纸巾往嘴边抹了一圈。

    “容我再问一次,你怎么知道我被监视了?”

    “我可是在你家门口站了半小时呢。虽然大门没锁,直接进里面等也没问题,不过我还是觉得选择更合礼仪的方式为好。”

    “你就想说没给我添麻烦,对吧?”我接道。

    她窥探着我的表情:“听好了,在等你回来的那段时间,我注意到对面那栋公寓,心想如果能住在那里还真不错,于是就望着公寓琢磨住哪间比较好。那栋楼一共有五层对吧?从你家望过去每层只能看到三户,不过考虑到占地面积,小点也没办法。看着看着我就发现有些不对劲,今天的天气明明非常好,三楼正中那一户却严严实实地拉着厚窗帘。最初我也没多想,虽说是大白天,不过或许住户是位上夜班的女性呢,这会儿没准还在睡觉。可是接着我发现拉上的窗帘稍稍晃了晃,而且我有种被人盯着看的感觉。我装作等得无聊的样子走进隔壁的停车场,假借是在看车,然后经由一辆菲亚特的风挡玻璃观察对面。窗玻璃就像镜子一样,对面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那户住家的窗帘已经拉开少许,有人正从屋里看着我呢,反正我感觉多半是个男人。然后我故意转身,结果窗帘立刻就被拉回了原样。这件事,你怎么看,秋山君?”

    “因为你是美女啊,男人想偷窥也是正常。”

    “的确有这种可能性,”她也不跟我客气,“不过你就没别的眉目?”

    “或许有。”

    我将杯里的牛奶一口饮尽,她似乎正有话要说,不等她开口我就抢走了发言权。

    “先说另外一件事,之前的枪击案,警方查得怎么样了?我这边的情况等会儿再说,上回欠你的交换信息再加上刚才的看法,都会一五一十地跟你交代清楚,所以希望你能先回答这个问题,感激不尽。”

    她似带怜悯地摇了摇头:“你啊,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小孩子,就只知道提要求吗?”

    “或许强过只知讨价还价的成年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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