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谈惊梦》李昱峤

明镜止水

少年自那次便明白烛无衣并非常人，他虽然于世间的人情世故一知半解，却也知道常人是不可能带着一扇门和一个大活人动不动就日行千里的。
　　少年最初的记忆，是四年前大雪纷飞的一个夜晚，烛无衣站在他的面前，表情比那飘飞的雪还要冷，他缓缓道：“我是你的主人，你从此要遵从我的任何一个指令。只有一个除外，那就是不可以放我进入这门中，否则，我必取你性命。
　　自此他日夜守在垂花门前，不到倦极不眠，不到饿极不餐，这些却非烛无衣所强迫，而是自己不得以为之，仿佛有一条人所不见的锁链将自己与这垂花门相连，稍离半步都会令他难以忍受。他知道这门也是极为古怪，经常有身穿华丽衣裳的人带着大箱金银珠宝要求进门一观，然而他守门多年，从未看见一个人从门中出来时是面带笑容的，全都神情沮丧与先前判若两人。到底是什么缘故，他也不得而知。
　　这些年来，他多次向烛无衣问询自己的身世，但是烛无衣不是顾左右而言他便是含糊其辞，后来实在被逼问急了才讲道：“四年前的风雪之夜，你昏倒在我大门前，便是如此，休再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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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般的解释，实在牵强，少年明白，事情本来的面目绝非烛无衣所说的那么简单。
　　他每每想：“我的父母家人遭遇了什么事情，竟忍心让亲生骨肉流落街头不闻不问？我与这门之间到底有什么渊源？为何只有我才能将它开启关闭？”
　　再说吴居正回到府中，他神色凝重地径直走入书房里，直至日落也未见出来。吴夫人见丈夫神色有异，找来几个随从盘问。那几人都是吴居正的心腹亲信之前已经受过叮嘱，自是对方才的行程守口如瓶，推说不知。
　　接连两日吴居正都是在书房食寝，据送餐的使女说，吴大人其间不知为何发怒，将屋中的古董摔坏不少，言明自己谁也不见，连吴夫人几次去书房探望都被拒之门外，见丈夫这般举动，吴夫人心中焦虑，情急之中忽然想起一人来。
　　此人是吴居正府中的一名门客，本是个游方的道人，道号曲华子，精通易经八卦，阴阳五行。吴居正对他的学识甚是推崇，年初刚将他邀入府中奉为上宾。二人极为投契，每日吴居正回府，都会邀曲华子来自己房中论道，经常谈至夜深。
　　吴夫人立即派人将曲华子请到客厅，将吴居正反常言行告知，请他前去开解。恰在此时，一名使女进来禀道，吴都尉请曲道长前去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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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华子当下随使女来到后花园一石亭中，只见亭中石桌之上摆着些酒菜，吴都尉愁眉不展地坐在桌前。曲华子不便先开言，宾主对饮了几杯之后，就听吴都尉道：“道长，在下有个不解之事想请教。”曲华子不动声色地抬头道：“请讲。”
　　吴都尉似有些顾及地看了看四周，小声道：“敢问道长，您可听说过一样叫做“垂花门”的东西没有？此物年前在京城中出现，前日，在下有幸得见，端地非比寻常。
　　曲华子听完沉思半晌，皱眉道：“那门有何不寻常处？”
　　吴都尉顿了顿，脸上现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在垂花门中我看见了。。。。我另外的人生。”
　　曲华子静静听完，微做沉吟，捻须道：“我前几日打坐的时候，见供桌上的神像忽然改变容貌，心中便有察觉，必是附近正有妖物作祟。今日听您所言，正与前日异象相合。
　　吴都尉惊道：“那道长的意思是这垂花门便是妖物？道长，在下自从回府，时时心神不安，整日扼腕唏嘘，想着过往种种，心中大憾，渐觉了无生趣。既如此，求道长出手消除了这个恶物，搭救在下。”
　　曲华子点头正色道：“此乃份内事，不劳相求。”他顿了顿，双眉紧锁道：“这烛无衣能持有此门，必非常人，一时间，我却也难以揣度。为保万无一失，此行应在院子四周遍布兵丁，以免我破了他的妖术之时，他行狗急跳墙之事。”吴都尉听完连连点头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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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之后，曲华子与吴都尉依着计划，带一百兵士与随从浩浩荡荡重新来到城西灵境胡同的小院中，吴都尉命五十兵士围住院子，另二十人堵住门口，三十人随同进院。叫开门，烛无衣神情平静如常地看看周围道：“吴大人这是何意？”
　　曲华子上下打量他几眼，也不与他对话，径直冲着内院走去，吴都尉望着烛无衣嘿然而笑，带着兵士随后跟上。
　　众人来到垂花门前，吴都尉命人放下两箱银两冷冷地道：“我疑你用妖术蛊惑人心，要带这位道长验看此门，若果真是件宝物，我照付金银，若是你动用妖术障人耳目，惑乱敛财，我立时将你收押。”烛无衣听后微微一笑闪身到一边道：“敢不遵命。”
　　曲华子站在垂花门前，待少年将门开启之后，面无表情举步进门。
　　转眼一个时辰过去，垂花门内始终毫无动静，吴都尉脸上惊疑不定，众人也都面现不安，开始交头接耳窃窃低语，正在此时，垂花门内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敲击声，曲华子的叫声从门内传来，声音中夹带惊恐，一声高似一声。
　　“开门”烛无衣对着少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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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忙将手掌放在门上，谁知，门却毫无动静，并不开启。少年皱眉转头道：“主人。”烛无衣一惊，疾步上前上前将耳朵附在门上听了听。快速从怀中取出一物按在门上，顿时，一阵焦香之味自门上弥散开来，垂花门微微颤动，门扇上出现一个状若印戳的痕迹。与此同时，少年突然面现痛楚，捂住自己左臂发出低呼。门中曲华子的喊叫声却顿时渐弱。
　　“开门。”烛无衣面现凝重，又道。
　　少年忍着痛楚，再次将手放在门扇上面，门中间立刻现出一条缝隙，然后从门中凸出来一双金闪闪的雕花门环。少年微一用力将门拉开，只见曲华子一跤从门里面跌出来，坐在地上气喘如牛。
　　众人大惊，吴都尉赶过去将他扶起来 。烛无衣袖着双手望着他淡淡而笑道：“怎样，曲道长，这番信在下不是动用妖术了吧。曲华子脸上神情复杂，沉默不语。
　　吴都尉凑在他耳边低声问道：“道长。。。。这人捉是不捉？”
　　曲华子想了想道：“烦劳大人先将人撤出院子，我与这人还有话说，大人放心。今日贫道必会给你个交代。”
　　吴都尉听完面露不悦，不知曲华子言行这般颠颠倒倒是何缘故，但是事情僵在此处，也只有听从，当下带着众人悻悻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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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众人撤出院子之后，曲华子脸上的萎顿挫败忽然一扫而光，与烛无衣对视片刻忽然朗声道：“刚才人多嘴杂，我乃是故意落败，灵宝道教天顶观的传人本就不多，论起辈分来，我恐怕还要叫你一声师长。同门同宗的我给你留点脸面。”
　　烛无衣微微一惊，重新上下打量了曲华子一番才冷冷地道：“你是天顶观的传人？看你年纪不过而立之年，而据我所知，这道观三十年前就已经损毁了，哪里来的传人？”
　　曲华子微微一笑道：“当年天顶观是毁了，但是人心却未散，教众四处授徒修行，开枝散叶。这次也是机缘巧合，我乍从吴都尉口中听见垂花门三字，还以为身在梦中，半信半疑地怂恿他带我前来，原来当真是你。”说着从怀中取了一个小小的印章出来，印章通体晶莹剔透，如同用冰块雕成，与烛无衣在白天里所用的印章形状一般无二。曲华子笑道：“是与不是，你自然清楚。今日，你是走不脱了，吴都尉的人马将外面围得水泄不通，而你在我面前施展法术逃遁，也非易事。”
　　少年看见曲华子手中的印章大为吃惊，低头看看自己手臂上的伤痕，目光迷离，转而看着曲华子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人？”曲华子注视着少年片刻，轻笑道：“你这门精，怎么这早晚儿还在装模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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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闻言脸色大变，难以置信地跌坐在地上，烛无衣看着少年，不由得长叹一声缓缓道：“他没有装，每过五年，我便将他的记忆与功力消除一次，他的确是毫不知情。将他召唤出来守门也是情非得已，我委实怕自己有一天忍不住也会进到这门中一看究竟。人生多少春秋，难免遇到诸多不全之事，血肉之躯哪里都会都看得通透？是以，不甘之心向来如同落叶飞尘，随扫随有。这垂花门把那些曾经舍弃的过往，弄得花团锦簇一般显现在眼前，却让你知道，大错铸成无可弥补。试问，有何人经受的住？这垂花门其实是个败坏人心神的恶物。当年我便是受它所害，以至于。。。。。。”他微微苦笑：“我只道过了这么久，已经没人知道这我与这门的事情了。。。。。。。”
　　烛无衣忽然双目垂泪道：“这些年来，我带着垂花门四处游历敛收财物，稍有风吹草动，我便施用法术逃离，每到一处便置办下豪宅美眷，锦衣玉食。原以为可以享尽人世间的种种快活，谁知那被烧毁的天顶观总是浮现在我眼前，令我日日夜夜心怀惴惴，食不知味睡不安寝，想我自小孤苦无依，全仗天顶观收留抚养，我却为了一己之私以怨报德，致使百年道观毁于我手，简直无异于禽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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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华子见他面露痛悔泪落如雨，不由得心中软了下来，温言安慰道：“你此时醒悟还为时不晚，不如带着垂花门与这些年聚敛的金银随我回恒山重修道观，领受责罚，届时重归灵宝派门下也并非难事。以你的见识与功力必可光大灵宝派门楣。”
　　烛无衣擦干眼泪，连连点头道：“这些年来，我所积攒的金银，算来足够重建天顶观。原本万万没有面目回去，今日见到师弟，心中豁然开朗，我情愿与师弟回去重修庙宇，以赎前罪。”
　　曲华子一听大喜过望，遂将手中的霜降印揣入怀中。烛无衣满面堆欢上前拉着他的手道：“师弟，你随我进耳房清点一下财物，然后咱哥俩儿也不必再耽搁了，随后就起程回恒山去。”
　　曲华子心中大感宽慰正要随烛无衣前行，突然觉得腰间猛的一阵刺痛，随后双腿发麻一跤跌在地上，双腿上的麻快速蔓延至全身，他刚想喊叫就发现舌头僵直，已经口不能言，心中顿时明白已经遭了烛无衣的暗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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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无衣此时笑嘻嘻地俯下身子，看着曲华子道：“师弟，我比你多吃那些年的饭，却不是白吃的。念在你将我当年失落的霜降印送还给我的份上，这此我不伤你性命。回恒山？呵呵，下一世吧。”
　　曲华子怒火攻心，看着烛无衣得意洋洋却无计可施，心中大恨，只叹自己轻信于人，令这师门败类再次逃脱，自此恐怕再也无踪迹可寻了。
　　烛无衣得意地回身对坐在地上的垂花门精喝道：“还不起来，如今两枚印都在我的手上，再不必瞒你什么了，从此好生跟着我效力，若胆敢有什么别的想头，我便将你打的魂飞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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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精沉默不语缓缓站起身来，在烛无衣身旁垂手而立，烛无衣遂从衣袖中取出符咒，口中念动移形咒语，眼看着垂花门与烛无衣的身影由实至虚正当快要完全消散之时，垂花门陡然自行打开，门精一把抱住烛无衣猛地向门内冲去，烛无衣大惊失色反手将霜降印按在门精的身上，印章发出五色光芒，门精顿时面现痛楚神色，然而去势不减，转眼间二人相拥跌进门中消失了踪影。曲华子在地上看得目瞪口呆，这下变故突起，却更是他始料未及。
　　他大瞪双眼望着垂花门，只见门上各色花朵忽然开始变黄发乌，每朵花的花瓣都开始缓缓闭合，渐渐枯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整扇门上的千百朵各色花儿尽皆消失无踪，垂花门转眼变成一扇再普通不过的木门。
　　少顷，吴都尉听见院中声音有异，随后带人冲进院中救起曲华子，在垂花门后面发现一名神智不清的疯汉，赫然就是小院的主人烛无衣，烛无衣眼光散乱，神情木然，口中不住声地念着：“垂花门，垂花门。”众人大为惊讶，再看那扇垂花门，竟然已经变得和寻常门一般无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