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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一生悬命》--一桩木箱抛尸案引出的连环杀局--作者: 陆春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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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聊
    2025-8-8 1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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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5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章 凶年(四)
      那是兵荒马乱的几日,警察四处寻他,包德盛的狐朋狗友们也倾巢出动,提棍拿刀地满街转悠,嚷嚷着要他血债血偿。

      一夜之间,他在定安县结交的所有人脉,都失了作用,成了负累。

      如今走在街上,最怕的就是碰到熟面孔,昔日热切的熟人,眼下变成了威胁,相互扫听他的去处,好卖包家个大人情。

      到底是田宝珍帮他打了掩护,逃了出来。

      事到如今,也只有田宝珍还肯从中斡旋。

      她一面探着消息,一面替他筹钱、乔装、打点关系。

      她是机敏伶俐的,当着包家人的面,只顾着呜呜呜地哭,一副伤心惊惧地样子,断然不提她与他的关系,清清白白坐住了受害者的位子。

      人人皆知她刚一过门就成了寡妇,唏嘘感慨之间,倒也没人来得及刁难什么。

      包德盛下葬的那日,他就是听着田宝珍的筹谋,改头换面,沿小路逃出了定安县,藏身在临镇荒郊的一处小旅馆里。

      这是个家庭旅馆,门面不大,招牌也不显眼,风吹日晒之下,早已变色剥落。

      负责前台登记的,是个满脸疙瘩的半大小伙。估计是这家的大儿子,成日间坐在柜台后面看电视,木着眼,呼哧呼哧乐,对客人写了什么名字,身份证号码是真是假,并不在意。

      旅馆里洗衣做饭都是他妈张罗,胖大敦实的妇人,低马尾,圆脸盘,一双吊眼倒是精明闪烁,表示只要给足菜钱,她愿意帮他照料一日三餐。

      每顿自然都是最低等便宜的粉汤,有几次干脆直接拿临期的泡面来顶数。

      当然,他自然是没得挑的,若争执起来招来警察,吃亏的是他。

      店家老板娘也是吃准了这一点,见一个落魄男人孤身避在这儿,日日地不出门,料定心中必有亏,不是躲债,就是躲仇家,咬住他不敢闹腾这一死穴,在饭菜上是愈发的糊弄,床单被罩也不再换洗。

      而田宝珍挑这个地方,也是自有她的道理。

      地处公路边缘,三镇交界之处,进退皆可。

      地段虽偏,往来人流却密,许多见不得光的交易,都是在附近偷摸进行,龙蛇混杂的,店家见得多了,自然也不愿多问,怕惹麻烦,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这对他来说,再合适不过。

      眼下他住在二楼,走廊尽头右手边的一间。

      每天傍晚四五点钟,楼下的小伙子会来送一次吃食,除此之外,他从不开门。

      此刻,他斜倚在单人床上,背靠沾着脚印的破棉絮枕头。

      隔壁男女在欢愉调笑,临窗的街头,两个男人爆发出粗鲁的争执,骂声响亮,小贩沿街叫卖,吆喝声由南至北,头顶上不知名的禽鸟嘶鸣,振翅飞过屋顶。

      这热腾腾闹哄哄的人间,悲欢离合,各不相干。

      他听着各种响动,一言不发,只是望着空荡荡的粉墙,眼神发直。他对着粉墙上洇出的点点霉渍,哀叹自己的穷途末路。

      人生无望了。

      原本想着红尘漫长,今后至少还有几十年的快活,几十年的荣光,几十年的风头无限,可现如今,转眼间全都灰飞烟灭,化作泡影。

      只因一句气话,当时是痛快了,可这后果又实在担不起。

      他希望警察快些捉住凶手,可若是捉不住呢?

      他知道最怕那种无缘无故地杀人。

      就比方说,两个路人,好端端走在街上,忽地掏出刀来,捅一下,持刀的跟受害的两个,之前见也没见过,更不提有什么恩怨情仇,简直没任何线索可循。

      这种随机杀人跳出情杀、仇杀的框架之外,往往最难侦破。

      那可怎么是好?

      难道,他要背负一辈子的恶名?

      咚咚,咚咚。

      正心烦意乱着,房门有节奏地响了四声,是约定好的暗号。

      他趿拉着拖鞋,惫懒地走过去,将门拉开条缝,却不见满脸痘子的小伙,立在走廊的,是田宝珍。

      梦魇惊醒一般,他打了个激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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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8-8 1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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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5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眨眨眼,急匆匆地让了进来,又探出头去来回张望,而后又缩回脑袋,牢牢将门锁了个严实,屏着呼吸,等她先开口。

      田宝珍并不着急,先在床脚寻了处干净地方坐下,又从提包里翻出帕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揩脖子后的汗,面颊潮粉,看不出喜悲。

      “怎么?”

      还是他熬不住,先开了口。

      尽管房中只有他们二人,可他还是习惯性地压低了声音,耳语一般。

      田宝珍似是没听见,皱着鼻子去听隔壁的声响,一手提着领口扇风。

      “呵,这才几点钟,就这样闹腾。”

      他没心思管隔壁,慌忙又追了一句,“到底怎么?外面现在怎么说?”

      她这才拧过脸来,似是刚看见这么个人似的,悠悠叹口气。

      “不行,怕是你得逃了。”

      “警察那边——”

      “主要是包家不肯放你,人命的事情,说不清楚的。”

      她摇摇头,“说清了又怎样,他们孩子死了,你却好好活着,依旧逍遥快活,包德盛父母哪里受得住,定要你偿命才行。”

      “这,这,这事情跟我没有关系啊!”他急得跺脚,“要么我去自首——”

      “你前脚出去,他们后脚就敢打死你,信么?”田宝珍板下脸来,“又没让你躲一辈子,起码等他们气消了再说。”

      她从包里掏出张票,还有一摞子钱,轻轻塞进他手里。

      “你先逃到外面去,避一避。”

      “那你呢?”

      “我自有我的打算,”她理理裙子,捻去裙摆上的一颗泥点,“可能会去北方吧,到那里闯闯,眼下包家管不到我的。”

      “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田宝珍停了手,抬起尖下颏,瞪圆两颗杏眼。

      “什么?为什么我要跟你走?”

      “宝珍,你不用瞒了,我知道你心里是有我的,不然,你也不会这样子帮我——”

      田宝珍不耐烦地摆手,略略提高了音量,“想多了,我只是帮自己,就冲你这性子,若被捉住了,势必会和盘托出,若是再牵连到我,到时候更麻烦——”

      话一出口,瞅见他脸色难堪,她又放软了语气。

      “再说了,你摊上这档子事,多少与我有关,我总得做些什么,心里才好受。”

      听她这么说,他心底莫名升起一股子胜负欲,不想被她看扁,似是要证明什么一般,脱口而出:“我性子你哪里知道,兴许人真是我杀的呢?”

      田宝珍顿了顿理头发的手,又扫了他一眼。

      “不会是你,”她笑着摇头,“经了这几天的事,我算是明白了,不会是你。”

      这简短的一句听不出褒贬,他心中苦涩,却又说不清,究竟为了什么。

      只觉得有些欣慰,又有些失落。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对坐着,干巴巴地等离别。

      窗帘没拉紧,随晚风一鼓一鼓地飘,露出一小方天空,忽隐忽现。

      薄暮降临,粉紫色的晚霞漫天,朦胧光晕将二人的身影,一点点笼罩。

      田宝珍抬腕瞄了眼时间,站起身来。

      “我先走,你不要出来送,等后半夜再悄悄走。”

      她抻了抻裙子,背上挎包。

      “房费我是提前付了的,你不必管,偷偷走就行,不要惊动店里的人。”

      “好好好,”他跟在后面低声允诺,“谢谢你,宝珍。”

      她拉开门,探出头去张望。

      一想到这是此生最后一次见面,他还是鼻子一酸,不由捉住了她的手。

      “宝珍,我——”

      她在昏暗中,缓慢地抽出手来。

      “也许,当时我就不该邀你走,如果你呆在村里,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事。”

      她勾起手指,抚平他脑后翘起的发,漾起一阵果香。

      “阿哥,忘了我吧,好好活下去。”

      他闭上眼,强忍着不去看她的背影。

      走廊的风灌进来,属于她的温软香气一缕缕消散。

      彻底闻不到的时候,他知道,她是真的离开了。

      他坐在房间里等夜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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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5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月色与蝉鸣一起冷下来,街角的热闹也渐渐消退,等楼下的母子陷入深眠时,他提着旅行包,悄步出了门。

      宝珍让他逃,逃去异国他乡,不要再回村里,他满口答应,可一转眼还是上了回家乡的车——总要去看看阿爸,道声别的。

      然而,包家人来得比他更快。

      等他翻山越岭,风尘仆仆地赶回家时,包德盛的家人正在拆他家的茅屋。

      虽然警方说证据不足,可他们认定了,他就是杀害包德盛的凶手。

      按说,包德盛的家族也算是人丁兴旺,可到了他这代,偏就这一个男子。包德盛一死,他家就算是彻底断了香火,在宗族观念浓厚的乡里,断子绝孙是最恶毒的诅咒,是釜底抽薪的怨恨。

      找不到他,那总能找到他爸。

      养不教,父之过,子债父偿是天经地义。

      整个包家庄的人全来了,乌泱泱地,将小村庄围个水泄不通。

      他们逢人就讲他的恶行,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好似目睹了一般。

      三人成虎,只半晌功夫,他就从温良厚道的孝子,变成了杀人越货的恶徒。

      为了自保,也为了自证清白,村子里的人个个义愤填膺,也加入了包家暴力的行列,甚至下手比他们更重些,表忠心一般冲在前面。

      故乡那些曾欺辱过他的孩子,时隔多年,重又寻得了报复的机会,砸得最狠,摔得最响,骂得最难听。

      而他只能躲在密林之中,远远地观望。

      他老去的父亲拦不住任何人,一辈子攒下的家什毁于一旦,跌坐在地,绝望地拍着巴掌,泪和鼻涕糊了一脸。

      他原想大喝一声冲过去,可看见人们手中的棍,看见整个村落翻腾着的业火,他知道敌不过,只能忍。

      忍。

      只能远远的,咬牙忍住,看父亲代自己受过。

      他开始懊恼,后悔没有听宝珍的话。

      为何要回来看这出苦戏呢?

      更要命的是,眼下逃也逃不掉了。

      他溜回村子没多久,包家派人守住了进出村子的所有土路,向来往村民吆喝,抓住有赏,无论死活。

      好一个无论死活,是提醒,更是指示,村里的壮年男子受了激发,手持武器,也跟着四处找寻。

      慌乱之间,他转身朝山林深处奔逃。

      他曾经无数次抱怨这闭塞难行的群山,可如今不成想却沦为他最后的避难所。

      爬上高树,藏进溶洞,晚上才敢出来寻吃的。

      饿了吃野果、昆虫,渴了就喝雨水,运气好了,也能喝上几口山泉。

      自然是不敢生火的,就算偶尔觅到了动物的残尸,也只得像野人一般,生吞活剥。

      不过一月光景,他便头发虬乱,衣不遮体。

      发过烧,泄过肚子,但终究是活了下来。

      这时候,各种谣传也跟着散开,有说他死了,有说他被捉了,有说他背后另有别人,可他仍不敢轻易露面,害怕这些话只是钓鱼的饵,等他信了一露面,就被人活捉了去,他忍耐着,只当是在听别人的故事。

      忍。

      他不知还要忍多久,命运才会给他翻身的机会。

      就在他以为自己一生都要困在山坳,狼狈苟活的时候,在一个月色如水的夜里,他遇见了同类。

      那是个同样失魂落魄的男人,双手染血,游荡在山林之间。

      那个男人,便是曹小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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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8-8 1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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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4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章 照片
      孟朝和童浩一前一后,打医院朝外走。

      二人谁也没开口,并着肩,共挤一把伞。

      雨敲在伞面上,滴答作响。

      天光昏沉,北风打着漩儿呼啸,梧桐树的落叶被携裹着,卷上了天。

      孟朝两手抄兜,思绪尚沉浸在吴细妹的讲述中,试图厘清三人间的关系。

      案件明显朝着情杀方向发展:倪向东旧情复燃,要求复合未果,转而迁怒曹小军,一气之下,冲动杀人,逃窜至今,生死未卜。

      而吴细妹呢?

      怪不得吴细妹,在她的叙述里,她只是爱错了人,只是错误地陷入一段三角关系里。离开倪向东后,她真心实意地要跟曹小军过日子,也正是这份忠贞,彻底激怒了倪向东,招致了后来的杀祸。

      倪向东的暴起是无法预料的,因而也算不得是她的错。

      无论是道德上,还是法律上,她都是无可指摘的完美受害者。

      迷雾散去,水落石出,真相似乎愈发清晰。

      可真就如此吗?

      一桩桩往事虽拼凑得起来,可孟朝总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就好像刚逃出上一个陷阱,又步入了下一个圈套。

      “没想到会这么顺利,”童浩没心没肺地乐,晃晃伞柄,甩了他半肩的雨,“这才几天时间,眼瞅着就要破案了。”

      “你不觉得太顺了吗?”孟朝挪挪身子,自然地移到雨伞正中,试图将童浩顶去伞外,“吴细妹吐露的信息太多了,反倒有点假。

      “再说了,她如果真害怕倪向东报复,不更应该早点寻求帮助么?怎么还替他隐瞒呢?”

      “吴细妹有问题?”童浩嘀咕着,浑然不觉自己脑袋已经淋在雨里,“我倒是觉得,她说的挺实在啊,没什么大破绽。”

      “真假参半,这样的谎言最难识破。”

      孟朝扭头,四下打量了一圈,伸手去摸烟。

      “而且,她摘得太干净了,完全置身事外,挑不出一点毛病。”

      “诶?”童浩忽地意识到了什么,“头儿,话说你什么时候取的曹天保头发?我一直在旁边站着呢,愣是没发现。”

      “头发是你的。”

      “嗯?”

      孟朝从裤兜掏出刚才用来威胁吴细妹的那几根头发,随手丢进风里。

      “我诈她呢,没想到,还真给套出来了,这说明——”

      手机铃响,盖过了风声,也截住了孟朝的自我吹嘘。

      他瞥了眼屏幕,是副队长马驰华打来的。

      “喂,老马。”

      “小孟,哪儿呢?”

      雨声渐紧,孟朝立住脚,捂住半边耳朵。

      “我跟小童在追吴细妹这边呢,怎么?”

      “回来吧,我们收到个包裹,里面这东西吧,得你过过眼。”

      “什么玩意?”他伸手拎住童浩后脖领,向后拉了几步,伞也跟着挪了回来,“危险吗?”

      “倒是不危险,就几张照片。”

      会议室没人说话,个个低着头,来回传看那几张照片。

      拍得匆忙,光线也不好,影影绰绰,像是恐怖片里的一瞬。

      斑驳的木窗框,脏污的墙,看着仿佛正是荒山上那座废弃小屋。

      照片里的倪向东,一脸错愕地望向拍照人,在他脚边,依稀可见半敞的木箱,里面是曹小军的一截小腿。

      几张照片大同小异,主角都是倪向东和箱子,似是连拍。

      “谁寄的?”

      孟朝把照片递还给老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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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4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不知道,”老马一张张拢起来,“我猜是想寄给吴细妹的,但是弄错了地址,送到隔壁李老太太家去了。

      “老太太打开一瞅,直接吓蒙了,赶紧打电话报警。

      “这不,转了一圈,最后又到咱这儿了。”

      “会是谁拍的呢?”

      童浩望向孟朝,孟朝仰头望向天花板。

      “难不成,倪向东抛尸现场,还有第三个人在?”

      “如果真有人目睹了全程,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们呢?”

      “不好说,估计是怕打击报复吧。”孟朝敲着太阳穴,“谁呢?又认识倪向东,又知道曹小军和吴细妹是夫妻,有胆拍照,但又没胆报警——”

      楚笑趴在桌上,两拳相叠,抵着下巴。

      “不管怎么说,这案子定性了吧?眼下人证物证俱全,杀曹小军这事,倪向东可是赖不掉的。”

      “不止是曹小军,”陈更生叹口气,递过来一叠资料,“我跟老陈,还有派出所其他弟兄,这几天就没合眼,转遍了大半个浮峰——”

      “然后?”

      他将材料拆开,依次排在桌面,示意众人看清。

      “死者刘呈安,是浮峰当晚的值班保安。

      “尸体找到了,山坳里的一棵枯树底下。衣衫凌乱,只穿着秋衣秋裤,外面的保安服,应该是被倪向东剥走了。

      “手脚折断,整个人被塞进木箱里,不过,致命伤在头部。

      “我们找到时,面部残缺严重,估计是被山上的野生动物啃食造成的。”

      陈更生搓搓脸,声音也跟着坠下去。

      “刘呈安是家中独子,父亲中风,常年瘫痪在床,”他深吸一口气,“今早,已经通知他妈来认领了,这会儿应该已经,唉,应该已经见着了。”

      “才 22 岁,”老马摇摇头,“无妄之灾。”

      孟朝将材料盖在脸上,一言不发。

      桌上摊着几组刘呈安的证件照,极精神的一个小伙子,笑容灿烂,生着两颗不齐整的虎牙,显得稚气。

      “没完呢,还有李清福,”老马晃晃孟朝肩膀,“夏洁刚才来过了,说已经进行过酒精、毒物、病理筛查,发现事发当晚,李清福既没有喝酒,也没有中毒,更不是死于心脏病。”

      孟朝将材料移开,张眼望着他。

      “死于脑出血。”

      “脑出血?”

      “颅底骨折,初步判断,是大力撞击石头所致,而且——”老马清清嗓子,“而且不止一次,后脑多处损伤,至少撞击三次以上。”

      “手法跟刘呈安有点像啊,都是头部撞击,”童浩分析,“会不会是倪向东晚上想来杀吴细妹灭口,结果撞到了李清福。为不暴露行踪,直接下了死手?头儿,咱要不要并案处理?”

      “这也只是我们的推断,还得继续搜集实打实的证据才行。”孟朝扭向楚笑,“你那边呢?”

      楚笑一连几日也没有回家,吃喝拉撒都在局里,人憔悴了一圈,此刻强打精神,坐直了身子。

      “孟队,按你说的,这两天我跟南洋省定安县的派出所联系过,也详细调查过三个人的底细。

      “跟吴细妹交代的基本一致,倪向东和曹小军是当地有名的混混,从少年时代起,就靠坑蒙拐骗为生,偷鸡摸狗的事没少做。

      “特别是倪向东,口碑极差,心狠,手黑。成年以后,曹小军逐渐收敛,但倪向东却愈发过分,交往牵扯的人也是越来越危险,当地人对他又恨又怕,敢怒不敢言。”

      “这么招人烦吗?”

      “何止是招人烦,很多人直言,说他干得那些伤天害理事,挨十次枪子都不够。”

      “但是——”孟朝低头翻找,“我在资料里,没看到倪向东的案底——”

      “对,这个也是我要说的重点,”楚笑提高了音量,“倪向东不容小觑,绝对是个狠角色。

      “非常之狡猾,善于揣度人性,也极其擅长钻法律空子。

      “虽然他跟曹小军一起混社会,可每次犯事被抓的都是曹,他反倒是干干净净,一点案底也没留。

      “当地警方说,很多事情怀疑是他做的,苦于没有证据,愣是拿他没办法,让他屡次逃脱。”

      孟朝又想起在浮峰的那次交战,想起夜色中大开着的窗。

      倪向东居然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演戏。

      “这次,不会再让他逃了,”他下意识折断手里的烟,“绝对要抓住他。”

      会议室大门猛地推开,队员小张气喘吁吁地冲进来。

      “接到群众报警,说是在城郊发现了倪向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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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章 恩惠
      报警人说,看见倪向东进了院,再没有出来。

      杂院在城郊,红砖砌的围墙后面,连着一片田。

      时值隆冬,土地荒芜,几个低矮的大棚软塌塌地趴着,破损篷布用胶带缠绕,在风中猎猎作响。

      一马平川,想要藏人不容易。

      可孟朝宁愿谨小慎微,因为他知道,自己要对付的,不是普通人。

      行动小组的成员们围成一个圆,将院落裹在中间,包围式逼近,渐渐收拢。

      孟朝带着四个人,疾步进了大院。

      左侧是仓库,墙上挂着耙子,地上堆着苞米,右侧一株枯树,几只散养鸡围着打转,咕咕低鸣,忽闪着翅膀逃窜。

      院子中央靠后,落着长方形的水泥平房,门上倒贴着个缺了角的菱形福字。

      屋内悄然无声。

      孟朝和童浩快步上前,分立房门两侧,眼神交流,心领神会。

      深呼吸,抬手正待叩击,门,却径自开了。

      可走出来的人,并不是倪向东,而是个陌生老汉。

      藏蓝色中山装洗得泛白,敞着怀,露出里面油亮的黑棉袄。皴裂大手扶住门框,强撑住身子,趿拉着解放鞋的脚,艰难迈过门槛。

      “是我报的警。”

      老人头发灰白,黝黑瘦削,似一截枯木,面颊上皱纹堆叠,看不出具体年纪,唯有两颗浅褐色眼珠,间或一转,泛着丝热乎的活人气。

      “你们不用找了,” 童浩抬脚要往屋里冲,老人一把薅住他胳膊,“他不在这儿,不在屋里。”

      “人往哪儿逃了?”

      老人愣了一霎,眨眨眼,半晌才抬手,颤巍巍指向东边,“呃,好像是往那块——”

      “别追了,假的。”

      孟朝瞥了眼老人,强压住火气,别过头去,打着手势,示意众人收队。

      “从我们接到电话开始,倪向东已经不在这儿了,”他转脸看向老人,“你故意把我们引过来,就是要帮他分散警力,拖延时间,对吧?”

      他大步走开,在院子四周环视,这才发现泥地上尚留有新鲜车辙,而此刻,院子里却并没有泊着任何一辆车。

      站起身,孟朝略略提高了嗓门。

      “车呢?也借给倪向东跑路了?”

      老人张嘴欲辩,可也只是吧嗒了两下嘴而已,垂着头,呼哧呼哧地喘粗气。

      “你这是犯罪,帮凶,”童浩急了,“他是杀人犯,你知道他手上多少条人命吗?你会害死多少人,你知道吗?”

      孟朝摆摆手,“先带回局里——”

      “抓我,抓我吧,”老人忽然激动起来,扯开嗓子,舞着两只手,几乎杵到了孟朝鼻尖底下,“抓我,我一把年纪了,我代他坐牢,代他受过,枪毙我吧。”

      孟朝往后躲了几步,给老马递个眼色,后者见状几步跑上来,伸手扒拉开童浩,箍住老人肩膀,半搀半推地将他拉回屋里。

      “大爷,你告诉我们,为什么要报假警?”

      “警察同志,我叫你们上这来就是想讲清楚,误会,肯定有误会,”老人拍打着板凳,“不会是东子,绝对不是,我知道他这个人——”

      “是不是他威胁你?”童浩也跟了进来,重新掏出他那本笔记本,“逼你帮他撒谎?”

      “不是,不是,”老人慌得又站了起来,“不是这么回事。”

      老马冲童浩摆摆手,再次将老人按回板凳,“您也配合下我们,把您知道的,都告诉我们吧。”

      老人搓着衣角,嗬嗬地倒着气,好半天才终于开了口。

      “报恩,我是要报他的恩。”

      老人名叫孙传海,年近七十,在乡下种了一辈子的田。

      人生第一次进城,是替儿子收尸。

      他有两个儿子,可对外承认的,只有小儿子。

      用他的话说,大儿子是上辈子的冤孽,从小不学好,长大了更是没出息。跑出去学人赌,欠了一屁股烂账,连夜跑了,这些年来一直杳无音信,不知是死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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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4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债主天天上门,连哄带吓,家里但凡值点钱的,大大小小都给诓走了。

      后来追债的眼见再没什么可拿的,就又变了副嘴脸,派人来闹,来砸,来整日地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谩骂,搅和得鸡犬不宁,一家人在村子里面不起头来。

      孙传海的老伴身体本就不好,面皮又薄,这连气带急的,憋出了大病。咽不下饭,睡不着觉,后来连炕也下不去。连着几个月打针吃药,又横添了一笔费用。

      “只有小儿子好。”

      老人从记忆中抽出身来,哀求般冲着众人点头,渴望得到陌生人的认同与信任。

      “我小儿子是真好,真的,孩他娘常说,这孩子托生在我家,可惜了,这么好个娃子,生在了我家,白瞎了。”

      小儿子名叫孙小飞,打小乖巧听话,十来岁的时候,更是愈发的懂事孝顺。

      提起小儿子,孙传海的脸上难得的泛起光,仿佛枯朽的生命再次鲜活。

      他骄傲地宣称,小儿子脑子灵光,又刻苦,读书好得很,学校里很多老师都认识他,说他是考重点大学的好料子。

      “可孬就孬在他哥身上,”想起大儿子,他脸上的光又迅速黯淡下去,“小飞这辈子,就是让他那个不争气的大哥,给活耽误了。”

      孙小飞心疼他一大把岁数了,还要腆着脸四处借钱收拾烂摊子,高中毕业后,说什么都不肯再读了,闹着要出去打工,去城里工地上干活。

      孙传海自然心疼得不行,他知道工地上搬砖,挣得都是血汗钱,用命换铜子儿。

      可小儿子却笑着说没事,累是累,但挣得多,他年轻,睡一觉力气就回来了。多跑几个工地,用不了多久,他哥的账就能还清了,到时候一家人团聚,好好过日子。等生活安顿好了,他也再出去考学,读书。

      “他爱看书,这个娃文静,好学着哩,”孙传海笑着笑着,嘴角忽然一瘪,恸哭起来,“儿哟,我的儿。”

      他的泪困在皱纹里。

      “我的儿从楼上掉下来,钢筋插进肚子,疼哦,怎么能不疼,肚子呀,五脏六腑都在里面。

      “那天大雨,车跑不通,管事的又躲了,听他们说,是东子抱着跑到医院的。

      “他俩原来不熟,东子那人话少,跟谁都不爱多说。

      “我儿平时也是有些交好的,可遇事都怂了,就东子出来帮忙,生生抱着跑到了医院,做手术钱不够,也是他给垫的。”

      老人大手蒙住脸,泪从指缝往外涌。

      “我的儿,送去时候,人已经不行了,血流光了,活活流死了,我儿是活活疼死的。”

      窗外的风停了,屋里只剩下老人的痛哭,他的悲伤是一片汪洋,潮起潮落,无边无际。

      孙小飞在听众的想象里又一次坠落,又一次倒在血泊,又一次死去。

      旁观者的安慰无关痛痒,孟朝低头抽着烟,不知该说些什么,此刻他能给予的,也只有一声声的叹息。

      孙传海渐渐止了哭,抽噎着,打了个响亮的嗝,他抹把鼻涕,顿了顿,重新拾起话头,只是这次讲得硬邦邦,像是故意掺了些坚强。

      “后事也是东子帮忙处理的,我瞒着他娘,她本来就躺在炕上,就算知道了,也是干着急,也帮不上什么。

      “可是就有嘴贱的,跑来嚼舌根子,一来二去,他娘也知道了,哭,哭了一天一夜,哭着哭着没劲了,捂着心口喊疼,卫生所大夫还没来,她两眼睁着,人就死了。

      “人死了,债没还完呀,我老孙头一辈子不愿欠人什么。说实话,也不是没想过死,但我要脸,不能让村里人瞧不起我,死之前,怎么的也得把债还上。

      “六十多岁人了,没办法,又出去找活计,可是哪里有人要我嘛?还是后来东子可怜我,给担的保,介绍我跟他晚上一块去做什么场工。

      “你们知道场工吗?叫这么个花头,其实还是体力活,当驴当牛马那样使唤,哪里搞活动,搭台子,我们人肉驮着钢筋和板子去。这活白天不好干,耽误人生意,得晚上黑灯瞎火的时候去,等干完了,也都是后半夜了。

      “没人愿意跟我一组,嫌我老,都怕吃亏,只有东子。给我带酒,给我分烟,唉,那时候,我俩人窝在车上,半盒烟,分着抽一宿。”

      老人沉默下来,众人也跟着沉默下来,只有彼此的呼吸,近在耳畔。

      “我这辈子命苦,唯一碰上的好人,就是东子。”

      老人挂着泪笑了,用掌根抹了把脸。

      “警察同志,你们缓两天抓我吧,我等地里这波菜卖出去,钱就还得差不多了,你们到时候来,我跟你们走,真的,我不跑,这账还上,我也就放心了。”

      “老人家,我们不会抓你的,”老马递过去张纸巾,“但是倪向东确实有杀人嫌疑,现在死者三人,希望你能配合我们——”

      “不可能是他,警察同志,不可能,”孙传海拍着大腿,“你们去调查调查,但凡共事的,哪个不说他好?

      “你们去他家看看,过得那个苦,比我这还不如,什么都是便宜的,吃的喝的都是便宜的,抽的烟也是最便宜的。

      “媳妇也不舍得娶,省吃俭用图啥呢?省的钱都捐给别人,有瘾似的,捐给个孤寡老头,你们说说,这么个老好人,能杀人?不可能,真的。”

      他扯住孟朝的手不肯撒开。

      “而且,他跟小军那么好,亲兄弟一样。你们去问问,真的,去问问,谁不说俩人好的跟亲兄弟一样?”

      正辩白着,院外忽然闹哄哄的乱起来,童浩起身朝外瞅,看见七八个人推搡着,一齐涌进了院子。

      屋门豁然大开,众人争先冲进屋里,连同着屋外的北风,将孟朝他们团团围住。

      来人并不说话,手里攥着什么,脸上红扑扑的,嘴里往外哈着白气。

      “你们干嘛?”

      “我们是工友,接到老孙头的电话就来了,愿意作证——”

      “我们都愿意作证——”

      “东子是好人,他每个月给我这寡老头子送猪肉。”

      “他跳过海里救我儿子。”

      “我住院时候他也捐过钱——”

      他们的话语同时炸响,七嘴八舌乱成粥,听不清说些什么,人群躁动起来,还有人把手里的什么玩意,高高举着,使劲往前递。

      “警察同志,我一个人的话你们可以不信,可这么些人,这些人都受过他的恩惠,不可能扯谎,”孙传海说着就要往下跪,“我愿意以这条老命担保——”

      其他人也跟着跪下去,孟朝这才看清,那人举在头顶的是张红纸,黑色中性笔反复描边,加粗“担保书”三个大字,再下面,是七扭八歪的名字。

      “警察同志,我们都愿意作保,东子是好人,曹小军绝对不是他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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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二章 瘢痕
      车疾驰在高架,两侧是林立的高楼,万家灯火璀璨闪耀,人造的群星。

      孟朝敞开车窗,闷不吭声,一根连一根地猛抽,倪向东那张遍布疤痕的脸,也跟着堕入云山雾罩,若隐若现的,看不分明。

      下午的抓捕行动扑了个空,可孟朝的思绪却被塞得满满当当。

      如果说吴细妹的讲述让案件渐渐清晰,那孙传海的话则让案子又一次陷入迷途。

      老人的泪水和哀求不像是作假,可那些话越是真实,整个案件就越是荒诞。

      下跪求情的人们勾勒出一个全新的倪向东,与吴细妹先前的表白截然相反。

      一个人真的会有全然不同的两张面孔吗?

      夜深之后,他嘱咐队员们回去短暂休憩,自己则打算再去倪向东的住处转转,探探新线索,希望能寻到一个突破口,而童浩则嚷嚷着不累,也一并跟着来了。

      “啧,短短几年,变化这么大。”

      此刻他靠坐在副驾,食指一下下地敲打车窗。

      “以前十恶不赦,眼下又成了活圣人,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呵,浪子回头,”孟朝冷哼一声,瞥了他一眼,“这说法你信吗?”

      童浩想了想,点点头,脸上是万分的诚恳。

      “我信。”

      孟朝被这回答噎了个半死,呛得一阵猛咳。

      “头儿,你年纪也不小了,人到中年,少抽点吧,”童浩大力锤打他的背,“话说,这事你怎么看?你信吗?”

      孟朝眨掉咳出的泪,啃了几声清清嗓子,半晌才开口。

      “我只信人性,”他一打方向盘,车下了高架,向老城区的方向开,“我只信本性难移。”

      “也是,人再怎么变,也不会彻底背弃自己的本性。

      “就像我吧,从小废话就多,调皮捣蛋的,也不怎么长眼色,我妈念叨了我二十多年也改不过来,现在也老因为毛毛躁躁,说错话,办错事挨骂呢。

      “那你说这倪向东怎么回事?难不成是受什么大刺激了?人家怎么就说变就变呢?”

      童浩两手交叠在脑后,仰着脖子,冲着车顶眨巴眨巴眼,忽然一拍大腿。

      “除非——”

      “嗯?”

      “除非他借尸还魂了,”童浩一下来了精神,猛拍他胳膊,“头儿,你听我分析,这案子可能沾点玄学,很有可能是这样的——”

      孟朝深吸一口气,憋住了嘴边的脏话。

      “小童,你要是累了,就睡会吧。”

      “我不累啊——”

      “省点劲,”孟朝剜了他一眼,“一会儿到了地方,好好找线索。”

      “头儿,你甭担心我,咱俩不一样,我年轻,精力旺盛——”

      “闭嘴。”

      倪向东住的地方,离着曹小军和吴细妹的出租房不远,也在老街上,斜对面,直线距离不超过二百米。

      只不过他租住的是平房,向阳里院的一间,价格更便宜些,条件自然也更差些。

      位置不算好,一拐进里院门洞,右手边第一间便是,传达室门卫一般的显眼。再往前面走两步就是院子里的公厕,直冲着,夏天免不了阵阵扑鼻的臭气。

      户型是扁扁的一条,不大,拢共一间,若是三五个人进去,几乎再无转身的余地。

      前后两道门,后门被封死,堆着杂物和煤炉子,前门也不怎么讲究,单薄简陋,左不过是五六条木板钉在一起,刷上白漆,生拼出一扇门板的样子。

      如今油漆斑驳脱落,门轴也是锈迹斑斑,风一吹,咯吱咯吱,颤巍巍的回旋着响,似怨鬼在哭。

      两扇门之间,有一面窗子,占了大半堵墙,因不实用,便常年锁住,玻璃上糊着老式窗花,五彩菱形格,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时髦。眼下也被岁月褪了色,泛了黄,起了泡,可依旧尽忠职守,挡得也还算严实,将主人家的秘密一并关在屋里,不被门洞里往来的外人窥去。

      再余下还有些什么呢?

      孟朝套上鞋套踏进去,拨亮开关,悬在头顶的长条型日光灯嗡了几声,忽闪着亮起来,晕出一屋子的冷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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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光所及,无外是日常必用的玩意。

      进门便是铁制脸盘架,一只掉了瓷的脸盆,半块得其利是香皂,灰白色破毛巾胡乱搭着,任其自生自灭,烂出大小的洞。

      冰箱和燃气灶都是老式的,一看便知是房东的施舍,除此之外,还能称得上是家具的,也只有一桌,两椅,一张板床和一只床头柜了。

      孙传海所言不虚,倪向东的日子过得确实比他还苦。

      “其实倪向东挣得不少,怎么家里这么破?”童浩翻看着笔记本上的数字,“他钱都花哪儿去了?”

      孟朝没有搭茬。

      他感觉谜底呼之欲出,却又不敢断言,生怕话一出口,自己误导了自己。

      “当季的衣服都在,”童浩从衣橱缩回脑袋,又去拨拉桌上剩下的半个馒头,“这豆腐乳还开着盖呢,不像是蓄谋已久的逃跑,更像是吃饭吃了一半,临时被人拉出去了。”

      孟朝没言语,戴着手套,继续四下查看。

      这廉租房里一贫如洗,也确实没什么躲藏的空间。

      一路查下来,他俩并没有发现什么日记,字条类的东西。

      “没什么不对劲的,”童浩咂咂嘴,“除了穷点,这就是个普通单身汉的家。”

      但是却明明缺少了什么。

      缺了什么呢?

      “这地方冷清清的,”童浩吸吸鼻子,两手叉腰,“连个全家福都不挂。”

      对,没有照片。

      孟朝拉开抽屉细细翻找,确实没有,一张都没有。

      准确的说,是没有任何能证明倪向东过往的东西。

      照片,信件,纪念品,通通没有。

      仿佛这个人凭空出现一般,只活在当下,只拥有眼前这一秒。

      “倪向东自己住了这么多年,都不带想家的吗?心挺硬啊。”

      童浩还在那碎碎念,但孟朝却顺着他的话,摸到了一条纤细的线索。

      他忽然觉得带童浩来是对的。

      办案这么多年,偶尔自己也会陷入惯性思维,可眼前这“半个外行”却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假设,当局者迷,也许童浩还真能启发他悟出点什么。

      住在这间屋的人没有往过,或者说,他有着不愿被别人看见的过往。

      他将曾经的一切,刻意隐藏了起来。

      可是为什么呢?

      差一点,就差一点了。

      “还有什么?”他追问着童浩,“你感觉还少了什么?通通说出来。”

      “少的那可多了,电视机,茶几,沙发——”

      “不不不,”孟朝打断他,“必需品,你往日常必需品上说。”

      童浩弓下身子,在床头柜上仔细翻找。

      “嗯,”他蹙起眉头,“奇怪,你看这里有梳子,有摩丝,还有瓶大宝,这说明倪向东这人,挺在乎自己的外表——”

      “接着说。”

      “但是,”他直起身子,四下环顾,“没有镜子。”

      没有镜子。

      整间屋里都没有一面镜子。

      “这么在乎形象的人,怎么家里连个镜子都没有?”

      没有镜子。

      为什么没有镜子?

      疤痕!

      孟朝忽然想到了什么,“倪向东的脸是什么时候毁的?”

      “啊?”童浩一愣,快速翻看笔记本。

      “是小时候,还是长大?是在南洋省,还是在琴岛?”

      童浩摇摇头,“咱好像从来没问过。”

      “我们忘了问,”孟朝苦笑,“这么明显的线索,我居然忽略了。”

      “头儿,什么意思?”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他的变化跟脸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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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确实,因为毁容性情大变的我听过,”童浩若有所思,“但因为毁容,开始积德行善的,倒是第一回见。”

      左脸的疤痕是关键,疤痕是他的面具。

      倪向东,疤痕之下,你隐藏的究竟是什么呢?

      两人想破头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一小时后,齐刷刷地蹲在大门洞里抽烟。

      夜深,老街静谧无声,空空荡荡。

      街边的小店早早上了门板,低矮的建筑伏在暗处沉睡,唯有一盏盏橙色街灯尚且醒着,孤独的守望,照亮一场陈年旧梦。

      “头儿,你觉得谁在撒谎?”童浩强压下嘴边的哈欠,“是孙传海,还是吴细妹?”

      “他们说那些话,各有各的目的。”

      孟朝立起身来,跺跺脚,试图驱散寒意。

      “也许都在撒谎,也许都没撒谎。”

      他回头望去,院落黝黑,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只有倪向东的窗口点着灯。

      晃晃的光打在彩色的玻璃窗花上,梦幻的缤纷投在一小方地面,像是舞台上的布景,美得并不真实,好像那盏灯也只是摆设,演戏一般,而他们是今夜唯一的观众。

      倪向东,这些年你演的又是哪一出呢?

      浪子回头?改邪归正?孟朝摇摇头,不,他有他的目的。

      电话响起,吓了两人一跳,楚笑打来的。

      “孟队,还没睡吧,说话方便?”

      “嗯,方便,怎么了?”

      “你让我追的账目查到了,十年来,倪向东确实在给一个账户打钱,而且,每个月都有大额转账,差不多——”电话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粗略算了下,差不多占了他收入的五分之四。”

      “收款人是?”

      楚笑在电话那头报出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

      “行,我知道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孟朝挂上电话,闷头嘬烟。

      头顶上,一架飞机划过夜空,消失在云层之后。

      “头儿,下一步怎么办?往哪追?”

      “订票,”孟朝掀灭烟头,“去南岭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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