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球堂谜案》(完)-庞大诡计、绝妙伏笔，第47届梅菲斯特奖获奖作品-周木律

black白夜

5
——砰。

反手关上门，蓝子走进自己的房间——三号房。

床铺还是和早上出门时一样凌乱，床单卷了起来，被子也有一半滑落在地上。

蓝子做了个深呼吸，故意用粗鲁的动作一屁股坐到床上。

弹簧“啪”地发出尖锐的声音，但床还是温柔地接住了她的身体。蓝子就这样仰面躺下去，看着天花板。

我累了——那之后，十和田留下这句话，便径直回四号房去了。虽然还是像平时那样我行我素，但刚才的十和田却罕见地流露出一丝忧郁的神情，大概是真的累了吧。

目送着十和田的背影消失在房门后，蓝子犹豫着要不要再去一趟餐厅，但最终她还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没有别的意思，硬要说的话，是因为蓝子其实也累了。

蓝子将双手枕在脑后，闭上眼睛，封闭了视觉。

然后，她开始在脑海中反复回想至今为止发生的事情。

这座眼球堂中的每一个部分，都有着极为浓厚的“非日常”色彩。此时此刻，在这间三号房里，蓝子想要确定自己心里溢出的到底是什么情绪？这种无法抑制地涌上心头的感情究竟是什么？

蓝子想，说不定最接近它的词语是“亢奋”。

这也难怪，毕竟这是自己从未经历过的事。

即便如此——

蓝子一下子睁开眼睛。

她总觉得身上发痒，皮肤也满是灰尘，黏腻地与衬衫贴在一起，很不舒服。蓝子这才想起，自己从昨天开始就没洗过澡。

蓝子本身对长时间不洗澡这件事，其实并不太在意，毕竟她一直对四处旅行风餐露宿的十和田穷追不舍。如果怕脏就退缩的话，还怎么当合格的“跟踪狂”。

所以，现在虽然有些不舒服，倒也不是不能忍受。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冲个澡转换一下心情是很有必要的。用干净的热水让身体清爽起来，然后胸中那股亢奋的情绪一定也能跟着平静下来吧。

冷静很重要。真实——事件，还远远没有结束。

所以——

“嘿。”

蓝子猛地坐起身，在心里说道。

——去冲个澡吧。

这么决定后，她伸手拽住衬衫下摆，正准备一口气脱掉上衣，就在这个时候——

咚、咚——

有人敲门。

“啊，啊？”

响亮的敲门声吓得蓝子肩膀颤抖了一下，她慌忙把脱了一半的上衣拉回原位，对着门问：“哪，哪位呀？”

然而——

门的另一边，只能听到窸窸窣窣布料摩擦的声音。外面明显有人，但是却听不见回应。

是十和田吗？蓝子再次对着门问：“请问……是谁在外面？是十和田先生吗？”

过了一会儿，一个含混不清的声音响起：“陆奥小姐吗？是我，快开门。”

这沙哑的声音——

“你是……黑石先生？”

一定没错，是那个好色政治家黑石的声音。

蓝子皱起眉头，和自己关系并不亲近的黑石，为什么会来她的房间呢？

蓝子提起了戒心，却又不知该如何回应，正当她踌躇之际，门外的黑石又开口了：“陆奥小姐，我有事想私下跟你说。所以，不好意思……能不能开一下门？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的。”

声调略显低沉，总觉得不像平时的黑石。蓝子歪着脑袋，摆好架势反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短暂的沉默后，黑石支支吾吾地回答：“也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就是除了你，我不知道还能跟谁说，所以……”

所以——之后的声音逐渐模糊，听不清了。

果然发生了什么吗？蓝子犹豫几秒，回答道：“我明白了，但是能等我一分钟吗？”

“没关系，几分钟都可以，我就在这儿，等你好了再开门就行。”

没等黑石说完，蓝子就忙不迭地开始收拾床铺。

蓝子将黑石请进了突击整理好的房间。

黑石向来艳福不浅，又以政治手段强硬而闻名。更何况在这种密闭空间里，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蓝子一边暗中观察他的举动，一边做好随时可以逃跑的准备。

不过，蓝子马上明白这种担心是杞人忧天。

走进三号房的黑石，就像刚来到陌生环境里的猫一样老实，没有表现出任何可疑的态度，反而彬彬有礼地在房间角落的木质圆椅上坐了下来。

“不好意思啊，突然上门打扰。”

圆椅在黑石摇摇晃晃的啤酒肚下吱吱作响，仿佛在发出痛苦的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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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这么警惕的理由，放我这样的人进门，对女性来说，除恐惧之外再没有其他想法了吧。”

“没这回事……”虽然被说中了，但出于礼貌表面上仍要否认一下。

见她这样，黑石从喉咙里发出咯咯的笑声：“不用勉强，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是放心吧，我好歹也是个守信义的政治家。既然你信任我让我进房间，我就绝对不会背叛这份信赖。这点我可以保证。”

黑石向蓝子低下头，表情出乎意料地真挚。

这种令人钦佩的态度，或许正是政治家的欺骗本能，但即使如此，看了那油腻的头顶足足十秒后，蓝子也不得不作出让步。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别低着头了。”蓝子稍微放松了一下僵硬的身体，转而催促黑石道，“所以黑石先生，您要说的事情是什么？”

“嗯，关于这个。”黑石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依然严肃，“陆奥小姐，你觉得……骉木先生还活着吗？”

“啊？”蓝子想都没想直接反问道，“您是问，骉木先生还活着吗？”

“嗯，没错。你怎么想？凭直觉回答就行。”

这次换黑石催促蓝子了。按照刚才南部的观点，答案是——

“不是还活着吗？”

“你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不这么想的话……”

——不这么想的话？

说不下去了。

黑石目不转睛地盯着一时语塞的蓝子，然后用低沉而沙哑的声音说：“先说说我的看法吧。我认为，骉木先生已经死了。”

“骉木先生已经死了？”

对于蓝子鹦鹉学舌般重复的话，黑石也认真回应道：“嗯，没错，他已经死了。”

“不会吧……可是，如果真是这样，那尸体呢？”

那个被插在细杆上、宛如伯劳鸟的猎物一般的——

黑石用力摇了摇头：“那个不是假尸体。毋庸置疑，那是骉木先生本人的尸体……我是这么认为的。”

黑石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似的，连连点头。

蓝子愣了一下，问道：“怎么可能……可，可是，我想反问一下，为什么黑石先生您会这么想呢？”

听到这个问题，黑石坐正，直截了当地回答道：“因为，凶手是南部先生。”

——南部是凶手？

见蓝子一脸诧异，黑石继续说道：“陆奥小姐想必很震惊吧？但是，这不是在开玩笑。我认为这是一起凶杀案，骉木先生是被人杀害的，然后，凶手就是南部先生。”

“可，可是……”蓝子好不容易才从喉咙里挤出第二句话，“这，这太突然了，我实在难以置信。南部先生杀了骉木先生……而且，黑石先生您到底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你想知道原因吗？”

“嗯。”

“好，我告诉你。”黑石点了点头，“听好了陆奥小姐，虽然世界上存在着各种各样的事件，但总的来看，事件的发生不外乎以下三点因素：一，是否有动机；二，是否能实施；三，是否存在引发事件的直接契机。”

黑石的表情和平时那种粗野政治家的表情有些不同。

那是某种研究者的表情。除了政治家，他还有政治经济学家、律师等头衔，看来他并不一定是那种只关心政治的人。

“反过来说，如果有人满足这几点要素，那么他就是凶手。这种方法和所谓的侦探手法不同，是根据各种证据演绎推理出犯罪事实。虽然有些粗枝大叶，但警察大都是像这样锁定犯人的。实际上，经过这样筛选之后，留在筛子里的差不多就只剩嫌疑最大的人了。”

“所以黑石先生您的意思是，留在筛子里的是南部先生，对吗？”

黑石嘴角浮起一丝微笑，继续说：“果然像我想的那样，你理解得很快。没错，首先在这起事件中，第一点的动机是明确存在的，那就是南部先生对骉木先生的一肚子怨气。然后，第三点的契机也存在，那就是昨天晚宴上两人的争执。”

“那关于第二点，实施的可能性呢？也存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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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尸体插在细杆上这种魔术一般的行径，到底有没有实施的可能性呢？

“嗯，中间那个实施可能性，确实还有些模棱两可。但是从时间上来看，南部先生是有可能实施的，这是事实，因为昨晚谁都没有不在场证明。如果你要追问具体手法，那我只能坦白地说不知道，但南部先生是物理学家，说不定他知道某些我想不到的物理学方法。”

蓝子心想，这个推理方式也太粗糙了，黑石完全只靠推测在下结论，这已经不能叫作粗糙，而是接近于蛮横了。

然而另一方面，如果不从“锁定凶手”的角度，而是从“找出犯罪嫌疑最大的人”的角度来考虑，这种蛮横也确实具有一定的正当性。

而且，这么一想——

──南部他十分憎恨骉木。

──昨晚和骉木激烈争吵。

──第二天骉木就死了。

如果仅从旁观者的角度看这些时间线，南部确实是一个相当可疑的人物。

然后，一旦带着怀疑的眼光来看南部，那么他主动提出骉木还活着、断定那是假尸体、滔滔不绝地分析把人偶插在细杆上的方法等行为，就顿时显得别有用心。

换言之，杀害了骉木的南部，是不是为了不让我们检查尸体，才把尸体移动到细杆上的？是不是为了拖延时间，才谎称那是假的？

但是，黑石的“南部凶手论”，要确认其对错，还为时过早。总之，蓝子试着将话题转移到与正题无关的部分：“可是……这么重要的事，黑石先生为什么要跟我说呢？”

没错，黑石特意跑来蓝子的房间告诉她这件事，其理由是什么？

黑石微微抬起下巴，回答蓝子的问题：“那是因为你不会告诉别人。”

“为什么？比起我这种普通人，还有更适合商量这件事的人吧？能对别人的心理了如指掌的，对了……比如深浦先生。”

“深浦？哦，那个心理学家啊。他脑筋转得确实很快，但是……”黑石摆了摆手，“搞学术的人不行，光说不练。”

“哦……”

“而且，即使研究领域不同，被称为学者的人之间也大抵会无意识地产生一种同伴意识。从这层意义上来说，深浦先生也好，十和田先生也好，都和南部先生是同类。刚才的话不适合跟他们讲。”

“可是，黑石先生也是政治经济学家吧？”

听到蓝子的问题，黑石嘎嘎地笑了：“头衔是有的，但我本质上还是重视一线工作的务实主义者。政治经济学家的头衔也好，律师的头衔也好，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有这样的头衔，会更受选民欢迎。”

“是这样吗……那么，三泽小姐呢？她是艺术家，也不是学者啊。”

“艺术家就更不行了，他们只会谈论那些轻飘飘的感性。再说，三泽小姐不是女人吗，不行不行。”黑石夸张地摆了摆手。

“这句话我可不能当作没听见，这是歧视女性的发言。”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说，光凭感性是没法理解我的想法的。”

“……”

“说到女人，造道也不行。她看起来挺聪明，但毕竟是主流媒体的人，不适合做商量的对象。”

“你是不想向媒体展现自己脆弱的一面吗？”

“任凭你想象。”

“那平川先生呢？”

“那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用人吗？他最不行。他不过是一个典型的普通老百姓罢了，他要是听到这种话，只会更加惊慌失措，而且……”

“而且？”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不信任他。”

——这是什么意思？

黑石用鼻子哼了一声，打断了正想提问的蓝子：“不管怎样，谁都入不了我的眼。”

“哦，原来如此……可是，照这个逻辑来看，我不是也不行吗？我是女人，而且又是典型的普通老百姓。不适合做黑石先生商量的对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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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是这样吗？”黑石的眼神变得犀利，仿佛要刺穿蓝子一般，“陆奥小姐，你的确是女人，而且也只是个普通老百姓，再进一步说，恐怕还是跟媒体沾点关系的人。”

蓝子一惊，下意识摆出防御的姿势：“那个……您刚才说什么？”

“事到如今就别藏着掖着了，只要是见过一次的人，我就不会忘记对方的脸。陆奥小姐，你两年前曾经出现在‘黑曜石会’，也就是我的后援会举办的晚宴上，还和十和田先生说过话吧？没被邀请却擅自入场的人，不是像十和田先生那样的怪人，就是缺德的狗仔队，而且还是三流的。”

“您早就知道了？”

“嗯。当然，事到如今我完全没有要责备你的意思，放心吧。我接下来要说的是，明明你身上也有很多减分项，但我仍然要找你商量这件事的原因。你不觉得这个话题更重要吗？”

黑石似乎并不打算揪着从前的事情不放。

蓝子深吸一口气，问道：“那回到原来的话题，黑石先生您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呢？”

“因为陆奥小姐，你在这群人当中是最中立的。”

“中立？”

“没错。你既不是学者，也不是骉木先生请来的客人，同时也没有受雇于他。硬要说的话，你不过是个纯粹因为兴趣而来的局外人。既然如此，你对事件的态度也一定是最中立的，因为你和其他人都没有利害关系，或者说，你不会有先入之见。”

“哦……也就是说，因为我是个毫不相干的人，也没有什么成见，所以在我面前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简单地说，就是这么回事。”

确实，蓝子没有任何先入为主的观念。

因为她是眼球堂里的不速之客。换句话说，真实——蓝子和眼球堂里的其他人所处的立场从根本上就不同。所以她没有任何成见，随时可以用旁观者视角俯瞰眼球堂。

“而且，你……”黑石眼中突然闪过一道冷光，“和我很像，是个聪明人，恐怕是这群人当中最聪明的。”

这个叫黑石的男人十分敏锐。

蓝子躲闪着他那仿佛能把人看穿的视线，回答道：“您太抬举我了。就像刚才说的，我只是个普通老百姓，这里有大物理学家和大数学家，我怎么可能比他们聪明呢？”

“是吗？我看人的眼光可是在魑魅魍魉横行的日本政界磨炼出来的。算了，你自己都这么说了，那就当是这样吧。但反正我的直觉嗅到你有这种才能，所以才会来找你，毫无保留地说出我的真心话。”

“这，这样啊……”

如果是这样，那这直觉还真是令人困扰。

“算了，先不谈这个，让我们回到正题上来。”黑石清了清嗓子，用手撑着膝盖，“如果南部先生是凶手，那么动机以及其他很多事情就都说得通了。所以，我希望你之后也多留心观察南部先生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这样的话，说不定能找到解决事件的线索。好了，我要说的就这些。这件事你自己心里知道就好，毕竟我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那我走了。”说完，黑石大腹便便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身离去。

“对了。”临走前他回过头，补充了一句，“平川说，今天晚餐也是七点开始，所以等到了时间，希望大家到餐厅集合。”

蓝子条件反射性地看了看手表。

时间已接近下午五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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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过了一会儿，蓝子也把三号房的门关在身后，来到回廊上。

走出来的瞬间，外面干燥的空气便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感觉很舒服，很清爽。大概是蓝子在黑石离开房间后，马上就去洗了澡的缘故吧。自己的身体变干净后，即使是同样的空气，也会倍感清爽。

是带着这种爽快的心情直接去餐厅呢，还是……

蓝子瞥了一眼表盘，心想，离晚餐还有一段时间，既然这样——

蓝子把朝着餐厅方向的脚尖转了一百八十度，沿着回廊向右走去。

透过明回廊的窗户看到的景色，让蓝子不由得停下脚步，轻轻叹了口气。

临近日落的天空有些昏暗，深蓝色的天幕上，笼罩着一层薄纱般的橙色云彩，衬托出山棱清晰的剪影。

眼前的风景宛如一幅梦幻仙境般的画卷，然而凝神细看发现，画卷的正中央，是脸朝下、身体被刺穿的骉木。

他的尸体依然在白色柱子的顶端，头发与和服下摆时而被风吹起，轻轻飘动。滴落在柱子上的血早已失去光泽，像裸露的熔岩一般凝固着。

那具尸体是真的还是假的？

蓝子的目光在眼球堂的壮观景象与兀立在中央的谜题之间交替着。然后她迈开步子，继续向前走去。

“啊。”

一个男人正呆呆地站在明回廊的窗前。

是十和田。蓝子立刻搭话：“这不是十和田先生吗，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没什么……只是看看外面。”十和田驼着背，无精打采地回答。他散漫的姿势让人联想到刚开始学习直立行走的猿人。

“平川先生说，今天晚餐也是七点开始，在餐厅。”

“是吗？”十和田回答得心不在焉，视线也始终盯着窗外的骉木，看都不看蓝子一眼。

无奈之下，蓝子也只得再次将目光移向窗外。

不管愿不愿意，骉木的尸体都会映入眼帘。

蓝子小声叹了口气，嘟囔着说：“那个，真的做得好逼真啊。”

然而，十和田还是没有反应。

十和田经常做出这种无视他人的举动，不管怎么搭话，他都不会回答。但蓝子知道，这种时候的十和田，看起来好像没有在听，但其实每句话都听到了。所以她毫不在意地继续着对话：“头发质感什么的，简直像真人一样呢。”

十和田依然保持沉默。

“经常听人说，死后尸体会僵硬。那耷拉着的手脚，看起来也很像那么回事。”

“蓝子，你见过真正的死后僵硬吗？”

“当然没有，只是凭着想象罢了。”

“是吧，我也没有。”十和田推了推眼镜，继续说，“所以，我分不出那是真的还是假的。”

“欸？”听到这句话，蓝子愣了一下，吃惊地问，“十和田先生，你不是说那是假的吗？”

“啊？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这个嘛……”

蓝子开始回想十和田此前的种种言行。

十和田有断言过那是人偶吗？不——

“呃，可能确实没说过。不过，关于‘那个可能是假尸体’的猜想，你应该说过吧？”

“我是提到过，但那只是表示存在这样一种可能性，并不是我自己有十分的把握之后提出的观点。难道你会把所有说‘神可能存在’的人都视为有神论者吗？”

“嗯……可是，南部先生认定那是假的，这总是事实吧？”

“这倒是。”十和田姑且点了点头，说道，“不过，我想南部先生也不是从心底相信那是假的。不如说，他其实很怀疑。尽管如此，在那个场合下，南部先生也只能说，‘那不是真的尸体，是人偶。’”

“是这样吗？可是，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那么说呢？”

听见蓝子的问题，十和田眯起眼睛，额头上挤出一条深深的皱纹：“蓝子……你啊。”

“怎么了？”

“你不理解人心吗？”

十和田的话中，似乎带着一丝无奈。

从来没有想过，从十和田口中会说出关于“人心”的话。蓝子喉咙里反射性地冒出一句反驳的台词——我可唯独不想被十和田先生这样说。

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真实——不太了解“人心”这件事，是真的。

十和田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表情，继续说：“南部先生是顾虑到三泽小姐才那样说的。因为在那种情况下，她已经陷入恐慌了。”

的确，从发现骉木的尸体开始，三泽就一直惴惴不安。更准确地说，应该是极度恐慌的状态。艺术家是容易情绪化且性格敏感的一类人。如果受到什么奇怪的刺激，她可能会因为惊恐发作而变得歇斯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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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骉木先生死了，而且还是匪夷所思的死法，再加上我们被困在这眼球堂里，连电话都打不通。在这种情况下，三泽小姐显然非常害怕。她的感性比别人丰富一倍，所以恐惧心也比别人多一倍。因此在那种情况下，必须先安抚她的情绪。当然，不只是为了她，也是为了所有人。”

“也就是说，南部先生是因为考虑这点，才故意言之凿凿地说出‘那是人偶’‘骉木先生还活着’‘那不过是骉木先生设计的恶作剧’’没什么可怕的’那些话的吗？”

“没错。那是为了让大家恢复理智的权宜之计。”

换言之，南部心里其实没有否认“尸体是真”的可能性。

然后，十和田也一样。

蓝子再次把目光投向眼前的景象。

脸朝下、被柱子贯穿的骉木。那个——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所以我才站在这里，拼命观察那具尸体。”十和田开口说。

“看出来是真是假了吗？”

听见蓝子的问题，十和田缓缓摇了摇头：“不知道……你听过这样一个笑话吗？诗人、物理学家和数学家一同坐电车去某个国家旅行。他们从窗户往外看，发现路边的牧场里有一只黑色的羊。诗人说：’这个国家的羊是黑色的。’物理学家说：’不，这只能表示这个国家至少有一只羊是黑色的。’数学家说：’不，这只能说明这个国家至少有一只羊，且这只羊朝我们这一侧的毛是黑色的。’我是数学家，如果不能直接确认，就无法得出结论。光从这里看的话，我什么也看不出来。”

见蓝子沉默，十和田继续说道：“但是，是真是假暂且不论，为什么它会出现在那种地方？这个谜题更值得探究。所以我一直在思考，这个情况到底是如何被制造出来的。反过来说，我总觉得只要想明白这个问题，就能弄清尸体的真伪。正因如此，对我来说当下的问题是How，也就是‘通过什么方法做到的’，除此之外都不重要。”

“是怎么做到的，是啊……嗯……”

这正是方才大家激烈讨论的话题，也就是尸体是如何被放置到柱子上的，至于尸体本身是真是假这个问题，现在先放在一边。

就在这时，蓝子好像突然注意到了什么。她眼皮动了一下。

不过，或许有可能——

“难道是……超能力？”

——你是笨蛋吗？

蓝子做好了被十和田呵斥的准备。

然而，十和田的反应和她想象的不一样。他反倒露出严肃的神情陷入沉思：“原来如此，嗯，超能力。是吗，是超能力吗？嗯……”

“咦？难道，真的有可能是超能力吗？”

“当然不可能，但是我不否定。”十和田看着蓝子的脸，嘴角微微上扬，“超能力的存在并没有被证实，但是也没有完全被否定。只有半边身体是黑色的羊，说不定也存在呢。既然其存在没有被否定，那么使用超能力将骉木先生的身体移到柱子上这种可能性，也不能被否定。话虽如此……”

“话虽如此？”

“ The book 上这么写的概率，大概无限接近于零吧。”

“我想也是。”蓝子露出苦笑，“对不起，我好像说了很愚蠢的话。”

蓝子挠了挠头。十和田却露出有些落寞的神情，轻轻地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我并没觉得你愚蠢啊。虽然有时你无知到让人怀疑是不是在故意装傻，但是我从来没有觉得你不聪明。再说，不管你的想法多么荒诞无稽，只要敢于去想，就值得敬佩。比起我这种只知道唉声叹气而不去思考的人，要好上一古戈尔【一古戈尔等于10的100次方。——译者注】倍。”

这算是被夸奖了还是没有呢？一时间很难理解他的话，蓝子只好以暧昧的笑容回应。

十和田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继续道：“’那根柱子上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这个谜题，’怎么放上去的’这个谜题，结果我一个都没解开。脑子里半点想法都没有，真是太愚钝了。”

“不，没有这回事……”

“有的。这是千分之一千的事实。”十和田眯起眼睛，愤愤地说，“说实话，我对自己的无能感到恶心。 The book 上到底写了什么论证？我为什么……不能读到 The book 呢？”

然后，他粗暴又焦躁地挠起自己的头。

蓝子安慰十和田说：“这也没办法呀。毕竟 The book 是神的所有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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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吗……”十和田抬起头，自言自语道，“至高无上的独裁者总是蛮横无理的。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们毕竟只是凡人，也许不得不从一开始就承认，在这场较量中我们根本毫无胜算。”

“较量？和谁的较量？”

“这还用说吗，当然是和神的较量。”十和田用左手摸着下巴说，“人生是一场人类阻止神得分的游戏，从出生到死亡，我们不过是一直在神准备好的棋盘上跳舞。如果我们做了坏事，那么神得两分；如果我们不做应该做的善事，那么神得一分。”

“人类如何在这场游戏中得分呢？”

十和田苦笑着回答蓝子：“没有办法，人类无法在这个游戏中得分。所以，无论怎么挣扎，人类都无法战胜神。”

真是乱七八糟的规则，但正因为如此，才是神的游戏吗？

“太不讲理了，人竟然没有被赋予胜利的权利。嗯……可能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吧。”

“是啊，无可奈何。因为游戏规则本就是由神决定的，我们只能从容接受‘不存在战胜神的方法’这一结论。话虽如此，不输给神的方法还是有的。”

“不输的方法？有这种东西吗？”

“有的。总之，只要一直行善就可以了，这种时候神不会得分。这样做的话，即使我们无法得分，也能把这个游戏拖成零比零的平局。”

“原来如此……这样一来，人类虽然无法战胜神，但也不会输给神。”

“就是这么一回事。”十和田抱着胳膊，继续看向窗外，淡淡地说，“行善的价值，用数学来打比方的话，相当于人类靠自己的头脑得出了与 The book 同样的论证。只要能做到这一点，神就无法得分。所以，即使赢不了游戏，也能打成平手。可是，’靠自己的头脑’这件事，谈何容易。”

说完这句话，十和田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闭上了眼睛。

一阵尴尬的沉默。

蓝子像要逃避似的，将话锋一转：“说起来，那个如果是人偶，做得也太逼真了吧。”

“嗯？啊……是呢。”

“至少可以确定不是普通的人体模型，皮肤的质感看上去和真人一模一样。”

“最近的技术很厉害，不管是什么东西，都能造出和真品相差无几的仿制品。仿真食品之类的，已经达到了与真的食物毫无区别的程度，唯一不同的，就只有味道了吧。”

“也就是说，那个的内部结构，可能和真人不一样。”

“里面应该是空心的吧，因为需要减轻重量。当然，前提是如果那真的是人偶……”

“如果真的是人偶……”蓝子“咕嘟”地咽了一口唾沫，向十和田问道，“那个，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

“如果那不是人偶，也就是说……那是骉木先生本人的话，你觉得会是谁做的呢？”

“谁做的”也就是“谁杀的”的意思。

十和田身体纹丝不动，但是语气却很自然地回答道：“我不知道，只能确定不是自杀。”

“那个，我在想……”蓝子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你不觉得南部先生是有动机的吗？”

“南部先生有动机？”十和田目光灼灼地盯着蓝子。

被他严厉的目光一瞪，蓝子磕巴起来：“呃，呃，这个，那个……昨天晚餐的时候，骉木先生和南部先生不是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吗？虽然没有演变成互殴的局面，但是我在一旁听着也觉得骉木先生说话相当不留情面呢。”

“所以呢？”

“所以我在想，对南部先生来说，与骉木先生发生争执那件事会不会构成一个契机。”

“你是想说，那件事就像开关，触发了南部先生的杀意吗？”

“当然不仅仅是那件事，还有之前的积怨……但是，这么一想，也就是把南部先生设定为凶手的话，很多事情就说得通了不是吗？你想，南部先生不是很厉害的物理学家吗？或许他可以有什么特殊的物理学方法，可以把尸体放到那个地方。”

“具体是什么方法？”

“呃……对了，比如反重力什么的。”

“反重力。嗯……你的思维还真是跳跃。”十和田露出有些吃惊的样子，挠挠头，“蓝子，我知道你的想象力绝对不容小觑，但是不得不说，你刚才的发言实在是太离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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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和田用委婉但却不容反驳的语气继续说：“南部先生是不会因为那种程度的事情就杀人的。你也许不知道，南部先生当年提出N理论的时候，饱受争议。N理论虽然现在已经是被认可的学说，但发表初期，曾遭到学会的强烈反对。因为它推翻了常识，可能会让迄今为止的研究成果全都变成一堆废纸，所以越是权威的学者越不愿意承认。结果导致南部先生遭受了许多诽谤中伤、谩骂侮辱，但是南部先生顶着那些压倒性的反对声音，最终让N理论被世人所承认。所以，如果昨晚那个程度的争论就能让南部先生杀了骉木先生，那么理论上，南部先生应该已经杀掉上百个人了。而且……蓝子，你忽略了另一个重要的事实。”

“重要的事实？”

“南部先生是怎么把眼球堂的门锁上的？”

“啊……”

蓝子捂住嘴。

对啊，前室和房间的门都被锁住了。如果南部是凶手，他又是如何锁上门的呢？

“不仅如此，将骉木先生的尸体放到那根细杆上的方法也有问题，暂且不论科幻小说里的反重力到底能否实现，尸体和人偶不一样，起码有六十千克，南部先生是怎么把它放到那种地方的呢？你必须详细地解释这个方法，你刚才没解释吧？所以我说，要想否定别人的意见，必须先有自己的意见。”

见蓝子哑口无言，十和田说：“现在明白了吧？自己刚才说的话有多离谱。”

蓝子垂着头。十和田用认真的语气继续说道：“但是，如果那具尸体是真的，就算凶手不是南部先生，我们也将要面临几个问题，那就是，Who、How、Why。现在必须从头开始，认真思考这几个疑问。”

十和田向窗边靠近，右手贴着玻璃，自言自语道：“主体、客体、方法、动机、目的、原因和结果，这些东西大都存在于意想不到的地方，数学也是如此。弗里曼·戴森和休·蒙哥马利的邂逅，让人们发现量子物理和质数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真理往往藏在人类智慧所不可及的地方，所以 The book 里必定写着能够解决这起事件的定理，而且它会导向一个最令人意外的结论。话虽如此……”十和田喘了口气，继续说道，“现在我们手里掌握的基础材料太少，这也是事实。所以我认为，我们在着手解决具体问题之前，首先应该做的是得出稳固的公理。”

“公理？”蓝子一脸茫然。

十和田说：“‘公认的道理’，即为公理，是为了推导命题而导入的最基本的前提假设，著名的有欧克利德斯的五大公理。”

“欧克利德斯是谁？听起来像是希腊人。”

“他的确是古希腊数学家，也被叫作欧几里得。”

“哦，欧几里得的话好像在哪里听说过……啊，我想起来了，是创立几何学的人吧？”

“没错，欧几里得在公元前三百年写了一本名为《几何原本》的几何学著作，对后来西方数学的发展产生了重大影响。”

“原来如此……那个五大什么呢？”

“五大公理。这是欧几里得在讨论几何学时，作为基础假设而提出的五个命题，也就是‘不需要证明的前提条件’，分别是……

“第一公理——任意两点可以通过一条直线相连。

“第二公理——任意线段能无限延伸成一条直线。

“第三公理——以任一点为圆心，任意长为半径，可作一圆。

“第四公理——所有直角彼此相等。”

十和田说完第四个公理后，蓝子一脸不可思议地说：“总觉得，每一条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呀。”

听见这样的感想，十和田扬起下巴：“那当然，因为公理本来就以不需要证明为前提，如果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就不能称为公理。”

“原来如此……那么，公理只有四条吗？刚才十和田先生你不是说有‘五大公理’吗？”

“正要说第五条，就被你打断了。”

十和田皱着眉头，说出了第五公理。

“第五公理——过已知直线外一点，只能作一条直线与已知直线平行。”

“嗯……怎么只有第五公理感觉这么复杂，还特别长。虽然说的内容好像是正确的，但是这也可以算是不需要证明的前提条件吗？”

十和田没有回答蓝子的问题。

“你怎么了？十和田先生。”

沉默片刻，十和田才有些愕然地说：“蓝子，你有时还真会说出些犀利的话。”

“啊？”

“就像你说的，第五公理又称‘平行公理’，只有这条公理最为复杂、冗长，而且与众不同。尽管如此，它仍被算作公理，因为它不能被其他更简单的公理所证明。欧几里得本人也觉得这条公理有些不协调，但还是将它列为五大公理之一。其实，那个不协调感才是最重要的部分，因为在两千年后，到了十九世纪，这个不协调感成为研究核心，为几何学的发展开辟了新天地。”

为几何学的发展开辟了新天地，具体是指什么呢？

话说回来，我刚才有说什么犀利的话吗？

蓝子歪着脑袋思考，十和田则继续说道：“话题好像扯远了。总之，我们现在的第一要务，不是围绕着定理来回兜圈子浪费时间，而是要找准它的前提条件，也就是公理是什么。要找到一个不长也不复杂，能勾勒出事件真相的轮廓的最基础的公理。推导定理，是这之后的事情……”

十和田用食指把眼镜推回鼻梁上，然后便一言不发了。

在蓝子看来，他的态度似乎是在叫人不要再跟他搭话。

于是，蓝子也暂且把心里的话全部压下去，再次看向窗外。

天空比刚才暗了些，但略带暖色。往下看，山岭的黑色剪影，将天与地清晰地分割开来。不过再过一小时，那连绵起伏的棱线也将缓缓下沉，沉入昏暗夜晚那墨色的黑暗中。

伴随着一些颇为感伤而俗套的想象，蓝子发出一声叹息。

面前的窗玻璃上，出现了一片小小的圆形水雾，很快便又消失了。

black白夜

7
晚餐出乎意料地丰盛。

每个人面前都摆放着漆器食盒、饭碗和汤碗，食盒里有六个小碟，是看上去就很精致的松花堂便当【松花堂便当：一种将食物精致地摆放在田字形便当盒中的日式料理形式。——译者注】。平川做和食的手艺似乎也相当了得。

但是，大家都没怎么动筷子。

原本的计划是在这里待到明天，但是如今却不知道能不能如期回家。

毕竟最重要的那扇门还打不开，再加上无法与外界取得联系，身处在这种异常的状况下，自然不会有食欲。所以，还能吃得下饭的，只有向来落落大方的南部和本身就性情古怪的十和田了。

不久，除了极少部分人以外都死气沉沉的用餐终于结束。平川站起来，离开座位，去为客人准备餐后咖啡。于是，那令人坐立不安的沉默时刻又来临了。

率先打破寂静，开启话题的是南部。

“真是的……到底该怎么办呢。”

南部皱起眉头，尽管如此，他却以一种仿佛在享受这种状况的语气说道：“出不去倒也罢了，连电话都打不通，真叫人头疼。要是明天还回不去，可怎么办呢？”

“您之后有什么安排吗？”

南部似乎很乐意回答蓝子的问题：“我要去参加电视节目的录制。我不在的话，制作人应该会很慌张吧，还得想怎么填补节目的空缺……不过，能上电视的学者除了我以外也还有一大堆，应该没问题吧。”

南部咧开嘴，哈哈大笑，看来，他其实并没有觉得有多困扰。

“不过话说回来，想不到只是因为前室的门打不开，我们就被完全困住了。”

“是啊。”南部话音刚落，造道立刻附和道，“建筑物一般都会设置两个以上的出入口，因为发生火灾时的疏散路线必须有至少两个方向。我记得消防法和建筑基准法都是这样规定的……”

“在天才建筑师面前，没有法律，这就是所谓特权阶级，毕竟骉木先生，是这个世界的神。”南部一脸苦笑地讥讽道。

无论做什么，都会被允许。骉木那种态度，正是在将自己与神相提并论。但是，真实──骉木只是普通的人类而已。至少神会这样拒绝他吧。

“真是的，干脆从窗户跳出去算了。”南部开玩笑地说。

从窗户跳出去，不用解释，就是从窗户逃出去的意思。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要想逃出去，必须先跳到约十米以下的白色容器底部。但地面是坚硬的大理石，不可能毫发无伤。就算运气好，落地时没有受伤，或者使用某种工具顺利着地，但接下来又要面对一个将近二十米深、表面极其光滑的白色容器状空间，所以……

“嗯……好像不太可能。”南部闷闷不乐地说。

是的，正如南部所说，不可能的事情就是不可能。但是蓝子忽地抬起头，看着窗户──明回廊尽头的窗户。那扇窗户可以说是现在眼球堂内唯一通往外界的通道。

那扇窗户，真的不能作为出入口吗？

回过神来，和昨天一样，餐后酒会已经开始了。

酒会的中心是南部，旁边是十和田，对面坐着深浦和造道。

他们面前放着和昨晚一样的威士忌和红酒，盘子里摆着平川做的下酒菜，看上去比昨晚豪华一些。

但是，有两个人没有参加酒会。

一个是黑石，昨天还带头喝酒的他，现在连杯子都没拿，缩在餐桌另一头坐着，乍一看，似乎身体状况不太好的样子。不过，考虑到黑石白天在蓝子房间里说的话，或许他是在以身体不适为借口，与南部保持距离。

而另一个人——三泽也是。她正一个人站在餐厅的窗边，拈着窗帘，用更能衬托出她那令人惊叹的美貌的忧郁表情，凝视着窗外空无一物的黑暗。

兴致盎然喝着酒的人们，一反常态沉默寡言的黑石，以及独自郁郁不乐的三泽——蓝子依次看了看这三拨人，犹豫片刻，朝那个人走去。

“三泽女士？”蓝子轻声搭话道。

正在眺望窗外的天才艺术家徐徐转过身：“啊……陆奥小姐。”长长的黑发从她肩头飘逸而下。

“三泽女士，您一个人在做什么呢？”

“别叫什么女士了，怪拘谨的。我也不是什么大人物，直呼其名也没关系的。”

“直呼其名还是有点……三泽小姐，您刚才一直盯着窗外看，是在看什么呀？”既不过于生疏又不想显得失礼，蓝子一边斟酌着用词一边问道。

三泽扑哧一笑，细长的双眸优雅地朝旁边一瞟：“窗外，能看见那个。”

“那个是指什么？”

“无尽的黑暗。”

“黑暗……吗？”

餐厅窗户的外面，夜幕已低垂。几十米远之外的地方，能看见明回廊的灯光形成一条模糊的光带，闪闪发亮，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连星星都看不见，是被云层遮蔽了吗？

black白夜

“那个，黑暗中……能看到什么吗？”

听到蓝子的问题，三泽转过身，背靠窗框，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什么都可以。黑暗中，可以看到一切，存在的，不存在的，这个世界的，还有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陆奥小姐，你知道画家使用的画布为什么是白色吗？”

“画布为什么是白色？”

三泽微笑着对歪头沉思的蓝子说：“因为不是白色的话，画家就会看到多余的东西。”

“多余的东西……”

“是的。画家往往是把看到的东西直接提取出来，临摹成作品。有直接通过眼睛看到的东西，也有在脑海中看到的东西。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没有比绘画更简单的工作了，但是其难点在于平衡。如果只画眼睛看到的东西，那就和照片没有区别；如果只画脑海中看到的东西，那就只剩下疯狂。协调很重要，因此我们画家总是在计算如何在现实和妄想之间取得平衡，在绝妙的平衡上挥笔作画，涂抹颜料。”说着，三泽用左手捋了捋头发。顺滑的黑发从她纤细的指间垂下来，有两三根缠在了细细的表带上，“能够做到这一点，也是因为画布是白色的。白色的画布上，现实也好，妄想也罢……什么都看不见，所以才能画出画来。如果画布是黑色的又会怎样？看看窗外就知道答案了。一切都会被吸入黑暗之中，黑暗中只能看见妄想，就像闭上眼睛，眼睑后只会映出噩梦一样。”

“原来如此。”

三泽眯起眼睛，再次将视线移回窗外：“所以啊，现在窗外全是噩梦。”

她在黑暗中看到的东西是妄想、噩梦，以及疯狂。

究竟三泽面对窗外那片广阔的黑暗时，在想象着多么可怕、多么狰狞的画面呢？

蓝子也战战兢兢地看向窗外。

言语有着魔鬼般的力量，黑暗的空间——原本以为只是这样单纯的东西，在听完三泽的话后，它却顿时像活物似的蠕动起来了。

但是三泽绝对不会把视线从这些蠕动的东西上移开，她身上有一种要与那些隐藏在黑暗中呼吸的东西正面对峙，将其占为己有的气魄。

蓝子心想，原来如此，这就是艺术家啊。

然而，三泽还没有意识到，她投射噩梦的那片黑色画布，也是骉木人为创造的空间里的东西。

也就是说，真实——天才艺术家也不过是在神的棋盘上跳舞的普通人。

当三泽意识到这一滑稽而残酷的事实时，她到底会怎么想呢？

过了一会儿，蓝子回到三号房。

与昨天烂醉如泥的状态不同，今天她几乎没有喝酒，而是在三泽离开的同时，就早早离开了餐厅。

还没到晚上十点。

餐厅里，以南部为中心的酒会还在继续。他们的话题主要是今晚各个房间是否还会被锁上。南部提议，干脆在门缝里塞点什么东西；造道表示，两扇门大开心里多少会有些抵触，而且也不知道门什么时候会被锁上……他们今晚大概也会一边继续这种不着边际的讨论，一边喝到十一点熄灯为止吧。

蓝子提前离开那里，并没有特别的用意。非要说理由的话，是因为聊天对象三泽不在了，她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待着。又或者是因为等她回过神来，十和田也不见了。更重要的是，她不想被人看到昨晚那种失态的样子。不，真正的原因是，想到今天还要和南部他们那群吵吵闹闹的人混在一起，总觉得很麻烦。

蓝子仰面瘫在床上。

她翻了个身，侧躺着，慢慢闭上眼睛，回想了一遍今天发生的事情，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蓝子眉头紧锁。由于疲惫，她的颧骨上方浮现出两道黑眼圈，给紧闭的双眼镶了边，像是在诉说她已经什么都懒得做了。

于是蓝子放松全身，将僵硬的肌肉全部托付给柔软的床铺。

弹簧吱吱作响，发出微弱的声音，从她的耳郭渗透进耳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