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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天下霸唱作品《窦占龙鳖宝:九死十三灾》(完):天津卫四大奇人之一有何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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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心
    2025-7-13 0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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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5-7-21 09:17:59 | 显示全部楼层
      围观看热闹的也乐坏了,纷纷在旁议论:“哎哟二哥,咱可算来着了,打把式卖艺哪有这个过瘾啊!”“可不是嘛!看这个还不用花钱。”“琢磨嘛呢?花多少钱您也看不着啊!”孙家兄弟越听越窝火,下手也更狠了。姜小沫既然是来讨打卖味儿的,自然做足了准备,只管护住了要害,胳膊、大腿全舍给你们了,还得故意拱对方的火儿,打得越狠骂得越狠。
      转眼间,姜小沫已被打得皮开肉绽、骨断筋折,他突然高叫一声:“哥儿几个住手!”他这一嗓子,甭管孙家九虎,还是一众混混儿,以及在场看热闹的,有一个算一个,皆是大吃一惊:“嘛意思?这是要呲了?含糊了?”“半掺子叫停,那可是前功尽弃,这顿打等于白挨!”
      只见半边身子动弹不得的姜小沫,在众目睽睽之下,暗自咬住了后槽牙,腰背使劲,犹如一尾肉案上的活鱼,“扑棱”一下翻过还没挨上打的半扇身子,仍是挑眉虚眼一脸轻蔑,嘴角子往上翘着,抱头夹裆缩成个元宝壳,招呼孙家九虎:“来来来,接着伺候你姜爷吧!”这一下围观的人们可是真服了,半边胳膊腿都打碎了,居然还能自己翻身,这个主儿可比孙家九虎豪横多了,这真叫“嫩草怕霜霜怕日,恶人自有恶人治”。
      孙家九虎的脸都憋得通红,跟刚煮熟的大螃蟹壳一样,紧紧攥着棍棒,琢磨着往哪儿下手合适。姜小沫嘴上不依不饶,又开腔了:“哎我说,你们是管儿痨呢,还是早起没吃饭?可惜了五大三粗这块头儿,还没个娘们儿强!拿你爹我当荒地了,你妈一锄一镐地耪,老少爷们儿都瞧着呢,你们可别怯场!”看热闹的齐声跟着接下茬儿:“对!你们别怯场!”
      孙家九虎恼羞成怒,咬着牙撒着狠儿,九个人八条棍棒一根秤杆子,此起彼伏地往姜小沫身上抡。姜小沫眼皮子都不眨,阴阳怪气地骂孙家老二:“你妈妈的,你叫二王八?谁给你起的名儿?看意思你媳妇儿没少跟人搞瞎扒呀!你说你有多点儿背,当个王八还是双盖儿的!”又喊了声孙老大:“你也够口儿了,你娘们儿偷汉子,你还给打灯笼,一嘴客气话,给插杆儿的进贡送年画!”姜小沫一言一句,无异于往孙家九虎心窝子上戳刀子,孙家九虎气炸连肝肺、锉碎了口中牙,下手一下比一下狠,开始还能听到“咔嚓咔嚓”的断骨声,渐渐只有“扑嗤扑嗤”的响动了,姜小沫的身子都被打酥了。孙家九虎虽然不是混混儿,毕竟也在九河下梢土生土长,多少懂得天津卫的规矩,心里头如同明镜一般,姜小沫再怎么勾他们的火,也不能直接往这个混混儿后心或者脑袋上砸,一旦惹上人命官司,那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买卖甭想干了,鱼铺都得赔进去,说不定还得给他抵偿对命,所以顶多只能往胳膊大腿上招呼。姜小沫的四肢已经变形了,血肉模糊松松垮垮地耷拉着,好像不是从他身上长出来的。即便如此,他也没停嘴,兀自嘻嘻哈哈骂不绝口,越骂越花哨,不带重样的。围观的老百姓拿打人当戏看,争着给姜小沫叫好儿,喝彩之声不绝于耳。
      孙家九虎打下去的势头渐弱,眼神里的杀气变成了怯意,与其说手上没劲儿,不如说心里头了,无论姜小沫再怎么骂,他们也不敢打了。正收不了场的节骨眼儿上,人群外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差不多了,杀人不过头点地,这场买卖没有丢人现眼的,见好就收吧!”一鸟入林百鸟压音,这话不单救了姜小沫,更是给了孙家九虎一个大大的台阶,有些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觉得有人搅了好戏:“谁他妈吃饱了撑的?好死不死的来管这个闲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圈外来了一位老者,树皮般皴皱的脸上神色凛然,两手分开众人,走到姜小沫近前。姜小沫还剩下一口气,抬眼皮看了看来人,心里头立马有底了。你道来者是谁?正是青龙帮元老、天津卫四十八家水会总把头、姜小沫的后戳——顾赟顾三爷!
      顾三爷怎么来得这么巧呢?其实爷儿俩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已然商量妥了。顾三爷善于识人,他瞧得出来,姜小沫是初生牛犊敢切敢拉,不过开逛讨打非同儿戏,一旦卖派出去,火候差不多了,就得有人出来叫停,否则真能打出人命。混混儿虽然愍不畏死,可也不是为了送命去的。顾三爷当时跟姜小沫交了底,时日也定准了,姜小沫这才有恃无恐。顾三爷赶在裉节儿上出场,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因为这个时候,姜小沫的风头出尽,但还没让人打死,而孙家九虎的气要泄没泄,他再不出来,万一出点儿岔子,哪只老虎没搂住劲,一棍子下去,说不定就断送了姜小沫的残生。
      孙家哥儿几个见有人出来拦事,正好顺水推舟,一同收住了棍棒。顾三爷冲孙老大一拱手,又指了指躺在地上的姜小沫:“这位爷不哼不哈,够杠儿了!你们兄弟也累了,该住手了,总不至于打出人命!”二王八脾气最犟,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别人越劝他越来劲,不服不忿地嚷嚷道:“甭他妈来这套,二爷我不信那份邪,打出人命我兜着!”说话抡开秤杆子还要接着打。顾三爷的脸“刷拉”一下掉了下来,点指二王八:“你给我住手!天津卫的行帮各派,哪一路没有规矩方圆?你要是不懂规矩,我就舍下这张老脸,陪你比画比画!”孙老大在他们兄弟九人当中心眼儿最多,眨巴眨巴眼,伸手拽住二王八,试探着问道:“老爷子,未请教您是哪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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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7-13 0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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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5-7-21 09:18:12 | 显示全部楼层
      不等老头儿自己开口,围观的人群中就有人搭腔了:“有眼不识泰山啊!这是青龙帮元老、天津卫四十八家水会总瓢把子——顾三爷!”说话的不是旁人,正是丁大头,他也跟着顾三爷来到了鱼市。他的话一出口,如同当场点着了一个大麻雷子——炸了营了!看热闹的人们齐声鼓噪:“嚯喔!居然惊动三爷了?三爷您快给他们捋捋吧,您老可是袍带混混儿!”
      顾三爷两手抱拳举过头顶,冲众人作了个揖:“抬爱,抬爱!”孙家九虎也听过顾三爷的名号,知道这位爷是了事的大拿,黑白两道、官私两面上的势力都不小,再不收手可真是找不自在了。孙老大见风使舵,干脆卖顾三爷一个人情:“您都张嘴了,我们弟兄怎么能不给三爷您的面子?且留这小子一条活命,好让他今后报答您的恩德!”当即招呼几个兄弟,扭身往鱼铺里走。顾三爷叫住他们:“哥儿几个且慢!”孙老大转头来问:“三爷,您老还有话说?”顾三爷板着脸说:“就这么走了?”孙老大奇道:“那依您的意思呢?”顾三爷轻蔑地“哼”了一声:“你们把人打个半死,就这么撂大街上,没个交代吗?”孙老大莫名其妙:“是他自己在我门前讨打,谁也没请他,挨了打不是活该吗?倒让您老说说,恁么才叫有个交代?”顾三爷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拔高调门儿说道:“好!既然你们不懂规矩,我就倚老卖老,给你们说说这个茬口儿怎么接!他在你们家门口挨了打,这就是一场买卖,他叠了为卖,你打了他为买。咱天津卫的老少爷们儿办事得有规矩,讲究有头有尾、有始有终。他咬住了牙,一没哼二没哈,你们又不敢打死他,那就算尿海了。尿海了怎么办?规规矩矩给他拿大红被子裹身,放在箩筐里抬着送回家去,还得掏钱给他治伤买药。从今往后,只要你们家的买卖还没倒,就得每天给他送两吊钱,风雨无阻,分文不少,直到你的买卖倒了,或是他咽气为止。你们做得严丝合缝,人人都得挑大拇指,如若扔着他不管不问,这个不懂规矩的名声,你们可背不起。哥儿几个自己掂量掂量,你们今后还想不想在鱼市上做买卖了?”
      顾三爷口若悬河振振有词,嗓门不高却掷地有声,一众看热闹的也来劲了,紧着在一旁吵吵嚷嚷地起哄:“三爷说得在理!看这意思这位光棍不死也得残了,要么上衙门打人命官司去,要么按规矩来!”
      孙老大可不傻,脑子里一直转个不停。比如说自己打了人,对方只挨打不还手,官府追究下来,到衙门口三头对案,问我为什么打人,那我怎么答?说他横躺在我的海货店门口讹钱?县太爷准得说:“讹钱你可以不给啊!咱天津城又不是没有王法的地方,光天化日乾坤朗朗,有人上门耍无赖,你为什么不报官呢?眼下你把人打了,还动了家伙,这叫持械行凶、当众伤人,肯定是你不对。再说了,陈家沟子那么多鱼铺海货店,他怎么不躺别人家门口呢?是不是因为你欺行霸市缺斤短两?”所以还是那句老话——“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到县衙打官司没钱行吗?你给少了人家看得上吗?今天掏钱买通了县太爷,明天再有别的混混儿捣乱怎么办?你再去告状,那还得再掏钱,有头一次便有二一次,衙门口也得把你当成摇钱树。你还不能只花钱打点县太爷,召房师爷、书童、二爷、三班六快的各位公人,外带看门扫地烧火做饭的,上上下下三四十号,哪一个不得孝敬到了?所以说“衙门的钱,下水的船”,去得快极了。你有打点衙门口的钱,倒不如破财免灾,打发了混混儿。反正人也打了,气也出了,又没在鱼市上丢了面子,一天给秉合鱼锅伙一两吊钱,只当少卖一筐螃蟹,如若有别的混混儿来讹钱,他们还能替你挡着。
      孙老大一来惹不起顾三爷,二来也怕犯了众怒,赶紧点头:“好好好!三爷,有您老给他托屉,我们无话可说,全按您的意思办!”二王八仍不服气,梗着脖子还要往上冲,被他大哥一个脖溜儿抽了回去。孙老大不敢怠慢,立刻吩咐身后的兄弟:“老三、老六,你们快把小七娶媳妇儿用的大红缎子被拿来。老四、老五,你们俩找个大箩筐去!”当大哥的发话了,孙家那哥儿几个也彻底没脾气了,垂头丧气进了鱼铺,拿来大红被子和箩筐,众人七手八脚,有抱脑袋的、有托屁股的、有搭脚丫子的,把躺在地上的姜小沫放入箩筐。
      此时的姜小沫,嘴角虽还挂着一丝冷笑,但那上人见喜的脸上,颜色已如死灰一般,额头上挂满了汗珠子,这是疼得,躺在地上还可以撑一阵子,这一抬一放,疼得犹如五马分身,险些背过气去,但是耍光棍的不能带出惨相,仍得装作满不在乎,拧着眉撇着嘴,眼珠子乱转悠,绝没有“哼哈”二字。围观众人连连赞叹:“是条光棍,天津卫又出了一位人物字号!打从今儿个起,陈家沟子鱼市又有主儿了!”
      孙家九虎抬上铺了软垫的箩筐,盖着大红缎子被的姜小沫躺在里头,傻哥哥等一众混混儿腆胸叠肚,心满意足地跟着,身后还簇拥着一大拨意犹未尽的看客,浩浩荡荡直奔秉合鱼锅伙大寨。箩筐中的姜小沫虽已不成人形,却有一种状元郎骑着高头大马游街的感觉,让他轻飘飘、晕乎乎地睡了过去,其实是疼昏了。当他转醒过来,吃力地撩开眼皮,发现自己正躺在秉合鱼锅伙的大炕上,边上坐着顾三爷,一旁站着丁大头、傻哥哥和几个小混混儿,一帮人齐刷刷地盯着他。姜小沫欠了欠身子,一阵钻心的刺痛袭来,却分不清到底哪儿疼,骨头缝里都觉得不自在,肠子肚子搅和成一堆儿了,错位似的拧着劲儿,胳膊大腿脚趾没有一处听使唤的,身子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却又疼得要命。丁大头关切地说道:“爷们儿再忍忍,已经去请郎中了。”傻哥哥拎起一个布褡裢,冲着姜小沫晃了几晃,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丁大头说:“这是孙老大留下的钱,给你瞧伤的,今天你这面子可挣足了!”姜小沫苦笑一下,气若游丝地应了一句:“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不是家常便饭吗……”下面的话他也说不出来了,因为牙不够用的——说话就得张嘴,张嘴浑身就疼,必须咬着牙减缓痛楚。
      在众人的期盼之下,正骨郎中薛广生提着药匣子进了门。这位郎中人称“薛神医”,祖辈就是行医的,又跟教会的西洋医生学过几年,不仅会动手术,还有一手接骨疗伤的绝活,只凭手摸,即可查知伤势,什么地方折了几块骨头,折到什么程度,两手隔着肉,能把折断的骨头对上,敷上药,圈竹篦,系绷带,再给几粒药丸子,伤者愈后不留残疾,阴天下雨也不觉痛痒。别人不乐意给混混儿治伤,他却是医者仁心,甭管什么嘎杂子琉璃球、大寨主二当家,有求必应。天津卫的混混儿不给谁的面子,也不敢得罪这位薛神医,治伤的时候稍微留一手儿,保准让你后半辈子连炕都下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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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7-13 0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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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7-21 09:18:25 | 显示全部楼层
      薛神医按部就班地给姜小沫号脉、正骨,严丝合缝都对齐了,再把他的四肢用竹片子通通固定住,足足折腾了两个多时辰,方才呼哧带喘地停下手,擦擦额头冒出的汗水,接过丁大头递过来的茶水一饮而尽,挑着大拇指称赞:“罢了!真得说是一条好汉!浑身上下没有囫囵个儿的地方了,一根骨头断成几截,接骨时愣是一声不吭,我可是开眼了,佩服!佩服!”
      薛神医留下二十粒药丸子和几袋洗药,嘱咐众人仔细看顾姜小沫,转身离了锅伙。过了大约一炷香的工夫,姜小沫醒了,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三爷!”顾三爷凑近问道:“怎么样了小沫?”姜小沫一笑,又恢复了先前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态:“三爷,我在陈家沟子鱼市上卖这一把,够得上光棍调吗?”三爷说:“其实我还一直担心,怕你提不住气,行!是咱爷们儿货!接下来你想怎么着?”姜小沫恳切地说道:“三爷,等我缓几天,我让兄弟们抬着我在鱼市上走走绺儿,让那些发货收货的瞧瞧,我姜小沫还能招摇过市,谁打算在陈家沟子抢尖拔份,他得先过了我这一关!如此一来,咱们锅伙才能彻底把持住鱼市的买卖!”顾三爷点头道:“趁热打铁也是好事,让那些干鱼行的彻底服帖了,你才能站稳脚跟。我先回去,等锅伙真正立起个儿来,我摆酒给你庆功!”
      姜小沫心里头一清二楚,顾三爷替自己在背后戳着,那可不是白戳的,等秉合鱼锅伙把持住了陈家沟子鱼市,码头上装鱼卸鱼的活儿,都得交给青龙帮的兄弟。无论如何,他也得感激人家顾三爷,这是人家赏的饭碗。当时已经是半夜了,顾三爷还得回去。傻哥哥架着双拐,跟一众混混儿送出大门,由丁大头护送三爷回家。
      姜小沫这一场开逛卖味儿,可谓“睡觉不盖屁股——露了大脸”,街头巷尾都在谈论他,诧异于一个岁数不大、籍籍无名的混混儿,居然会如此硬气,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经过这一把卖派,秉合鱼锅伙彻底立住了脚,鱼市上各家各户的掌柜伙计,见了秉合鱼锅伙的混混儿,无不卑躬顺从。孙家九虎也老实了,说到底还是讲买讲卖的生意人,不认栽往后吃什么去?经此一事,不仅降住了陈家沟子鱼市的大小买卖家,众混混儿对姜小沫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死心塌地跟着他混了。
      仗着年轻力壮,药也用得对路,姜小沫伤势恢复得不错,将养了百十来天,已经可以让人扶着坐起来了。之前一直躺在炕上,别的混混儿想伺候他,傻哥哥不让,自己拖着残腿给姜小沫崴屎崴尿,端水喂饭,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如今能动弹了,姜小沫就让兄弟们抬着他出去转转。这天清早,各家鱼铺的伙计们正有条不紊地落门板、摆鱼槽、涮木桶,但见混混儿们抬着一把硬木太师椅,两侧各绑着一根杠子,四个人两前两后地抬着,走起来颤颤悠悠。鱼铺伙计们觉得新鲜,再一看坐在椅子上的那位,立时惊呼道:“我当是谁呢,这么大的谱儿,原来是姜爷!”姜小沫架着胳膊支棱着腿,只有脖子以上能活动,却是一脸的云淡风轻,跟个没事儿人似的插科打诨:“我都这样了,老少爷们儿还能认得出来?看这意思,我化成灰儿也带着鱼市上的腥味儿啊,哈哈哈哈!”
      鱼市上的人们无不咋舌,这位爷让孙家九虎打成什么样了,浑身上下打着夹板、缠满了绷带,仍自谈笑风生,天津卫开埠以来几个名号最响的大混混儿也不过如此,谁见了心里不得打怵?鱼铺的买卖家起早贪黑,无非是为了谋一口吃食,犯不着跟不要命的混混儿戗着茬儿,人家光脚的可不怕你穿鞋的。孙家九虎自打与姜小沫交恶以来,的确安分了许多,不敢再欺行霸市了,每天盘完账,一定差人给秉合鱼锅伙送去两吊铜钱,那是他们必给的“挂钱”,又叫“毛钿”,另外还给了姜小沫一大笔银两,这是疗伤抓药的费用。而当姜小沫再次被人抬着从孙家鱼铺门前经过时,应了那句话了——不打不相识,一向浑横不讲理的二王八头一个迎出来,赔着笑脸奉上一碗热茶,恭恭敬敬称呼一声“姜爷”!
      自此之后,秉合鱼锅伙“招兵买马”,当年被洋人打散的老弟兄们陆续回来了不少,还有许多慕名而来的愣头青,一个带俩,俩带四个,聚集了百余号人。混混儿们在河边设了一座“秤房”,不过是一个破茅草棚,可是“庙小神灵大”,前来贩鱼的船户,一律在此停船过秤定价,而且是一口价,说多少钱收就多少钱收。不过姜小沫的心不黑,秤也不黑,够锅伙里的弟兄们吃喝即可,从不多拿多占。鱼铺海货店的商户全老实了,再没人敢当出头的椽子、刀下的肉。陈家沟子鱼市在秉合鱼锅伙的把持之下,反而是风生水起、成交两旺,有几处闲置多年的铺面也相继赁了出去。
      按天津卫混混儿的规矩,立了锅伙,占了地盘,便要“开贺”——找一家饭庄子宴请四城两角的混混儿,为的是昭告天下。姜小沫一举拿下陈家沟子的地盘,恢复了秉合鱼锅伙的旗号,这在混混儿当中堪称十年一遇的头等大事。天津卫三道浮桥两道关、七十二沽九河下梢、城里城外上角下角,有头有脸的混混儿全请到了,定在十月十五下元节这一天,在天津卫最大的饭庄子——侯家后归贾胡同“义合成”大摆宴席。
      天津的饭馆“味兼南北”,有真素馆,也有二荤铺,既可小卖俱全,又能包办酒席。其中最有名的八个饭庄子字号里都有个“成”字,号称“八大成”,都在侯家后一带,均为独门独院,门前可停车轿,院子里有参天古树、花园凉亭,不接待散座,只招待成桌的酒席。姜小沫选定义合成,看重的正是招牌上一个“义”字、一个“合”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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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7-13 0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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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7-21 09:18:40 | 显示全部楼层
      开贺当天,骄阳似火,晌午时分,义合成饭庄子里里外外格外热闹,却不同于往日,一出一进的宾客,皆是有衣裳不好好穿、有话不好好说的“英雄豪杰”,安分守己的老百姓绝不敢往跟前凑合。丁大头带着几个小混混儿在门口迎客,天津卫各霸一方的锅伙寨主、脚行的把头、帮会的头目,各带随从,横着膀子拿着红票,又叫“绿林英雄帖”,穿街过巷而来。这其中有交情不错的,也有不少冤家对头,彼此间明争暗斗,都恨不能把对方摁泥儿里,但是见了面一个比一个客气,连连作揖行礼,嘴里“爷爷爷”地客气个没完,你推我让的谁也不肯先进门,互相让过三五遍,方才携手揽腕往里走。
      饭庄子各屋各桌坐满了人,跑堂伙计走马灯似的上菜。混混儿开贺要吃“八大碗”,菜都盛在大海碗里,有笃面筋、熘鱼片、木樨肉、拆烩鸡、烩虾仁、烩三丝、狮子头、元宝肉,一桌八大碗,脚底下还摆着几坛“老潘家烧刀子”。赴宴的不问青红皂白,反正有人掏钱请客,如同来吃绝户产,划拳行令,胡吃海喝,闹了个乌烟瘴气,吵得人耳朵根子生疼。
      义合成后院有一个宽敞豁亮的大雅间,专门接待贵客,门口树木成荫、花团锦簇、叠石成山、掘地为池,上有唱歌的百灵,下有戏水的金鱼,屋子里摆设精致,迎面挂着金匾,上写“山珍海馐”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靠墙多宝槅中摆满了雅致的古玩瓷瓶、洋钟古镜,当中一张雕花红木大圆桌,桌上的菜也是“八大碗”,但是器具精美,菜品更为讲究,海参、鱼肚、鱼翅、对虾,加上酒菜、凉碟,一共是“八碟八碗”。能进这个雅间的客人,一个比一个谱儿大,迎门的主座上端坐着一位身形枯瘦、满脸皱纹的老者,正是天津卫四十八家水会总把头、青龙帮元老顾三爷,另外还有四大脚行的四位大把头坐在上垂手,下垂手是四大锅伙的四个大寨主——东城老悦锅伙的吉四奎、西城老君锅伙的文秃子、南城九如锅伙的齐老八、北城四海锅伙的佟金镖。
      姜小沫是今天的大角儿,打扮得格外扎眼,头戴抽口的丝缎罗帽,外圆内方,四角八棱,角角透花,棱棱带镜,顶梁门倒拉三尖慈姑叶,鬓边一朵蓝绒球,一晃脑袋突突乱颤,身披藏青色大氅,内罩紫色绸布小褂,敞怀没系扣襻,左臂绣黄飞虎反朝纲,右臂绣伍子胥过昭关,腰扎牛皮板儿带,底下是黑色绉绸兜裆滚裤,青布绑腿从脚脖子“人”字样缠到膝盖底下,脚踩一双登云靴,靴头绣着刘海戏金蟾,上饰五颗宝珠,颗颗有讲儿:避水珠避水殃、辟火珠防火伤、紫微珠挡刀枪、乾坤珠分阴阳、夜明珠放光华!乍看这身行头,还以为是戏台上的武生,只差勾脸儿了。
      他坐在顾三爷正对面的位置上,见得酒菜齐备,众人也已各安其位,便站起身来举杯祝酒:“三老四少,诸位前辈,今天赏脸光临,真是给足了我的面子。咱们有见过面的,有没见过面的,那也是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如今我们秉合鱼锅伙在陈家沟子鱼市上立了杆子,有什么做到做不到的地方,还望各位爷多多海涵!常言道‘一花不是春,孤木难成林’,以后还得仰仗望诸位,来来来,我先干为敬!”说完举杯扬脖一饮而尽,当众亮出杯底。
      顾三爷和脚行四大把头一齐举杯道贺,而天津城四大锅伙的四位大寨主,却与木雕泥胎相仿,板着脸坐在当场一动不动。尽管他们相互钩心斗角,谁也不把谁放在眼里,可对于姜小沫的秉合鱼锅伙,真说是同仇敌忾,打从一个鼻眼儿里出气。陈家沟子鱼市日进斗金,大伙都盯着这块肥肉,也正因为盯着的人太多,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能忍着贪心按兵不动,却不知打什么地方冒出一个没名没号的姜小沫,一举拿下了陈家沟子鱼市,四大锅伙措手不及。又听说顾三爷要收姜小沫入门,一旦开了香堂,名正言顺了,有顾三爷青龙帮的势力给他撑腰,这小子的翅膀可就更硬了,那还不得从陈家沟子蹿鼓楼顶子上去?所以四大寨主提前商量定了,他姜小沫不是摆酒开贺吗?咱给他来个“潮头上打旋网——抡起来看”,让他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坐在姜小沫斜对门的一位,四十多岁,高颧骨翘下巴,黑脸龅牙,青布褂子,黑布裤子,手里捻着一串十八子的多宝串,正是西城老君锅伙的文秃子,一挺身从椅子上站起来,“啪”的一下,将手串拍在桌子上,说话高门细嗓:“姜大寨主,容我拦你一句,什么叫多多海涵?你可别逮住大腿就号脉,闭着眼乱开药方子。天津卫无人不知,当初四合鱼锅伙是我们托着的,凭什么你上嘴皮子一碰下嘴皮子,陈家沟子鱼市就成了你秉合鱼锅伙一家的买卖,没我们爷们儿的份了?愣从别人嘴里抠食吃这合适吗?拿肚脐眼儿放屁——你怎么想的?”
      姜小沫早知酒无好酒宴无好宴,义合成这顿饭不是那么好吃的,随即放下酒杯,稳稳当当坐下,不紧不慢地说道:“文爷,您说的那是哪辈子的皇历了?长江水后浪推前浪,尘世上新人换旧人,翻那个旧账有意思吗?您倒给我说说,怎么叫合适,怎么叫不合适?”
      文秃子用手指着姜小沫的鼻子,气势汹汹地说:“没大没小的东西,我耍光棍那阵子,你小子还穿开裆裤呢!想让我说道说道?容易!你按月拿出八成进项分给我们哥儿四个,咱们这一篇儿就翻过去了,从今往后相安无事!”
      姜小沫撇着嘴一笑:“您可真敢说啊,不怕咬了口条?给您八成,我们锅伙的一百多号弟兄喝西北风去?您这不是明抢吗?你拎上二两棉花纺纺去,陈家沟子鱼市是我白捡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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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7-21 09:18:54 | 显示全部楼层
      不等文秃子搭腔,他旁边那位说话了,此人也是四十来岁,皂色裤褂,身形瘦削,瘦长脸儿带着几分病容,额头上有三道暗红色的疤痕,乃是北城四海锅伙的佟金镖,他冲姜小沫拍桌子瞪眼:“你小子真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拿我们当陈家沟子的鱼贩子了?在座的有一个算一个,谁没拿过死签?谁低过头、屈过腿?谁不是滚铁板、轧饸饹,血一摊、肉一把,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就你挨那两下秤杆子,那他妈算个屁啊!下过油锅吗?睡过钉板吗?吃过刀削面吗?在我们面前,轮得到你横着走吗?”
      姜小沫看了佟金镖一眼,语带讥嘲地说道:“镖爷,好汉不提当年勇,您老不是有心气儿吗,择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咱就在这儿碰碰,是上刀山还是下油锅,是吃红枣还是穿铁鞋,您划道儿,我接着!”
      佟金镖没想到姜小沫当场叫板,磕巴了一下,张了张嘴,话茬子没跟上。顾三爷和几位脚行的大把头冷眼旁观,瞧出他怯阵了,硬生生忍住了没笑出声。
      东城老悦锅伙的吉四奎不干了,从椅子蹦了起来,眉头蹙起个黑疙瘩:“镖爷,您老先歇会儿,荷花出水才见高低,看四奎我跟他比画比画!”此人豹头环眼,三十来岁正值壮年,双手抓着前襟往两边一扯,脱下绸布褂子,团成一个团儿,“啪”的一下甩在地上,亮出前八块后鬼脸一身铁疙瘩肉,黑蓬蓬的护心毛浓密弯曲,从肩文到腹刺着一条青龙,墨色浓重,格外抢眼,却遮掩不住一身的疤痕,腰间扎着一巴掌宽的腰硬子,大铜卡子闪闪发光。姜小沫暗想,看来此人有股子蛮力,得多留神,不能跟他硬碰硬。吉四奎曾是运河边码头上扛大个儿的苦力,仗着身大力不亏,能打又能挨,入了老悦锅伙,横冲直闯,出入宝局、青楼、商铺、饭庄、客栈,张口吃饭,伸手拿钱,抢地盘、争脚行、夺老店,抽过几把死签,仗着命硬一关关挺了过来,又一步步坐上了大寨主的宝座。他一双大环眼射出凶狠阴毒的寒光,歪着脑袋盯着姜小沫:“甭废话!今儿是你的好日子,有道是客随主便,当着爷儿几个,你先露一手儿!”
      姜小沫二话不说,左腿一抬,脚丫子搭在桌面上,亮出一只绣着花镶着宝珠的登云靴,又“唰”的一下,从后腰抽出一柄锋利的攮子,轻轻一划,挑开青布绑腿,气定神闲地撸起裤管。半截黑黝黝的小腿青筋暴突,在众人面前一览无余。但见他牙关一咬,摆出混混儿架子,照着自己的小腿肚子“噗噗噗”连扎三刀,刀刀穿洞,一刀两个窟窿眼,鲜血“嘀嘀嗒嗒”落在地上,随手把沾着血的攮子往桌上一扔,气不长出,面不改色。脚行的四大把头今天是应顾三爷之邀,过来给姜小沫踢脚儿的,没等别人吭声,他们先齐声喝彩:“好!三刀六洞!”
      吉四奎神情阴狠,冷笑一声,伸胳膊抓起桌上的攮子,却不急于动手,而是叫过一个跑堂的伙计:“这桌子菜口儿轻了,你去给我拿一壶清酱、一壶醋,再来一小碗蒜泥,加点芥末酱!”跑堂伙计已经吓呆了,半天没动地方。吉四奎不耐烦了,瞪着眼大吼一声:“你他妈等雷劈呢?”伙计惊得一哆嗦,这才回过神来,战战兢兢地应道:“好您老,好您老!”当下退出去,再进屋的时候,手上端了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两个青花小瓷壶、两个青花小碗。吉四奎把清酱和醋倒进一只大碗,拿筷子把芥末、蒜泥扒拉进去,蘸了蘸放在舌头上,咂摸咂摸滋味,满意地点点头,冲伙计一努嘴,示意他出去。伙计如同接了一旨皇恩大赦,屁滚尿流地往外跑。
      整个屋子里鸦雀无声。吉四奎环顾四周,脸上现出睥睨不屑的神色:“各位,想吃顺心饭,还得自己来,我添一道菜!”说着话抬腿踩在椅子上,刀尖一划,“刺啦”一声割破了自己的裤管,却见腿肚子上刺着一条飞天夜叉,面目凶恶狰狞,龇出两排锯齿般的獠牙。吉四奎一脸的傲慢,拿刀从小腿肚子上慢慢悠悠割下血淋淋一条皮肉,一寸来长,半寸多宽,二分薄厚,粘在刀身上,擎给众人观瞧,随后“啪”的一下,不偏不倚甩入碗中,溅了一桌子作料。八大碗的菜香、烧刀子的酒香,压不住满屋子的血腥之气。吉四奎却神色如常,大大咧咧扔下攮子,拿过筷子夹上一片肉,送入口中大嚼,惊得众人目瞪口呆。他自顾自地吃了几口,又似想起了什么,往桌子中间推了推大碗,扫了一眼对面的姜小沫:“怎么着,你来品品咸淡?”姜小沫鼻孔中哼了一声:“怪我了,今天菜不够,就不跟您抢了。”吉四奎纵声大笑:“哈哈哈哈!送到嘴的肉不敢吃啊?那可别怪我占独角案了!”他也不再多说,用手背擦擦嘴角上的鲜血,指着姜小沫说道:“姓姜的,实话告诉你,什么卖味儿不卖味儿,你四爷不信邪!你要有本事,当着在座各位,耍上一把真格的,叫呲了咱爷们儿,我吉四奎这辈子不跟你争陈家沟子鱼市了!如若接不住,趁早收拾个铺盖卷,滚出天津卫!”佟金镖缓过劲来,也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在一旁讥讽姜小沫:“小王八羔子,你接得住吗?接不住我给你指条道,扒下鞋来顶脑瓜子上,出门一头扎茅房坑里淹死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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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7-13 0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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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7-21 09:19:08 | 显示全部楼层
      姜小沫任凭这二位唾沫星子乱飞,脸上毫无表情,把那条淌血的小腿从桌上放了下来,肩膀一抖甩去了大氅,不慌不忙地把身上的小褂解开,当着众人袒露胸怀,拍打胸口冲吉四奎说道:“吉四爷,您不是嫌今天的菜口淡吗,我给您再上一道!”当即抓起桌上的攮子,在自己肚腹上划开一道半尺多长的口子,刀尖往里伸,挑出一段肠子,又用刀刃割下寸许长的一截,扔到空碗里,随后如法炮制,一截截肠子在碗里堆得冒了尖。殷红的鲜血顺着刀口往外滋,多亏有板带勒着,要不然全身的血都得流干了。
      四大锅伙的寨主惊得魂不附体,一个个舌头发硬、头皮发麻。按混混儿比斗的规矩,再想压过对方,只有往外掏心肝肺了,那谁顶得住?几位寨主成名已久,人到中年饱经世故,身上袍子渐短、马褂渐长,过去是有什么吃什么,如今吃什么有什么,即便是锅伙里抽死签,也轮不到他们亲自出马上阵,有年头没真刀真枪地比画了,今天形势所迫,逼到了这一步,不得已而为之,可也不至于把命搭上,不由自主地齐往后躲。吉四奎见一旁那三位不敢吭声,额头的冷汗直往下滴答。他到底是条光棍,把头一低,从胸腔里闷闷地哼出一声:“我说到办到,屙了屎往回坐,不是我吉某人所为!爷们儿认栽!”
      姜小沫缓缓坐在椅子上,举止从容不迫,脸色却已苍白如纸。顾三爷见时机到了,冲门口招呼一声,叫来跟班的给姜小沫包扎伤口,扯下一块衣襟,扎住流出来的肠子,紧紧盘在腰间。
      顾三爷在旁看得直皱眉头,起身对众人说道:“四大锅伙各占天津城一角,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干什么不能发财?不值当为了鞋底子沾腥的鱼市翻脸,传扬出去好说不好听,倒让外人看了笑话。我顾三儿早已金盆洗手,按说不该再问道儿上的事了,可我今天舍了这张老脸,当一次和事佬,不如这么着,陈家沟子弹丸之地,且让姜小沫的秉合鱼锅伙占上几年,逢年过节,他定有一份心意。倘若他失了礼数,不必你们出手,我青龙帮头一个就容不下他!”他这几句话绵里藏针,脚行的几个大把头顺声帮腔:“顾三爷说的对,无非一个陈家沟子鱼市,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至于斗得你死我活,该按三爷的意思办!”
      南城九如锅伙的齐老八一直没说话,他在四大寨主中年岁最长,城府最深,一贯是既当婊子又立牌坊,先种谷子后卖饭,好人歪种都是他。只见他皮笑肉不笑地龇了龇牙,抱拳对顾三爷说:“在天津卫这一亩三分地,不给县太爷面子,也不能不给您顾三爷面子。您既然开了口,那还有什么不行的?”说完又冲姜小沫笑了笑:“说真格的,一笔写不出两个混混儿,兄弟们都是在九河下梢混口饭吃,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能有多大的仇疙瘩?正所谓不打不相识,两座山碰不到一块儿,两个人总有见面的时候,往后咱还得常来常往,彼此多多帮衬。”
      其余几位寨主也不缺心眼儿,不可能看不明白,文的已经栽了,真要是来武的,恐怕也占不到便宜,做事总得给自己留个退身步,毕竟没到鱼死网破的地步,此时收场还可以落个整脸儿,加之桌子上血肉狼藉,谁也没有吃喝的兴致了,便相继起身告辞。
      老年间,锅伙混混儿争码头、抢行市,冲突在所难免。穷哥们儿为了填饱肚子、养家糊口,不在乎折胳膊断腿,双方人马各自为阵,抽中死签的出去叫阵,捞铜钱、攥煤球、穿衣裳、滚钉板、跳油锅……轮番招呼,怎么狠怎么来,豁出命去可劲儿折腾,迟早有一方扛不住尿海认栽,从此放弃争抢的地盘,取胜一方以几个人的伤残换来一块挣大钱的宝地,官府管不了,老百姓还给你挑大拇指,总比群殴混战死伤无数划得来。
      秉合鱼锅伙在义合成摆酒开贺,姜小沫剖腹割肠,一举镇住了四大寨主,从此之后,再没有人敢打陈家沟子鱼市的主意了,谁能狠下心来从自己肚子里剜肠子?姜小沫在义合成后院雅间之内挣扎起身,晃晃悠悠走出饭庄子。各屋的混混儿们正喝得面红耳赤,瞅见姜小沫浑身是血往外走,不知出了什么变故,都挤到门口来看。丁大头和傻哥哥急了,非要跟着去,姜小沫说什么也不让,独自一人离开饭庄子,一步一个血脚印地走到薛神医家,此后下落不明。一连三个多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顾三爷和锅伙的兄弟们找薛神医问过七八次,始终没打听出什么结果。人们都以为姜小沫必死无疑,毕竟开膛破肚了,那还有个活?想想也是,当年戏园子里演过一出《盘肠大战》,说的是唐朝名将罗通在界牌关遇着劲敌——八旬老将王伯超。走马厮杀之际,罗通肋中金枪,肝肠五脏流出,却忍痛不退,扯旗角盘肠,最终枪挑老将王伯超,并下马割其首级,他自己也肚破肠出殒命沙场。纵然神勇如罗通,肚肠子一出来也完了,换了谁还活得成?没想到谣言四起之际,秉合鱼锅伙的大寨主姜小沫又回来了,伤势恢复如初,气色比之前还好,尤其那一对眼珠子,跟个夜猫子似的,亮得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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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7-22 09:19: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9章 姜小沫开逛下
      按说姜小沫该当命丧黄泉了,全凭身上的鳖宝,这才保住他一条命。他之前不敢埋鳖宝,怕那玩意儿招灾惹祸,埋在身上后患无穷,可又舍不得扔了,因为他心知肚明,一旦遇上过不去的坎儿,还得指着鳖宝化险为夷。
      他当天离了饭庄,自己割开脉窝子埋入鳖宝,捂着肚子去找薛神医。薛神医也以为姜小沫活不成了,即使接上肠子,三两个月之内吃不了喝不了,那还怎么活?默不作声地帮忙止血,又给他收拾缝合了伤口。姜小沫换去血衣,挣扎着下了地,不顾薛神医的劝阻,一个人落荒而走,躲到一个不见天日的地窨子中,整整一百天不吃不喝,再出来的时候,两个眼珠子如同开了光。冷眼看上去,姜小沫还是姜小沫,除了一双夜猫子眼,身量相貌,举手投足,没有任何变化,在别人眼里,他仍是秉合鱼锅伙的大寨主。人们将此当作异事传播。有的说姜小沫福大命大造化大,是混世魔王程咬金转世;有的说薛神医是活神仙,能把死人医活了。姜小沫死而复生,最高兴的还是顾三爷。老爷子本已金盆洗手,一把年岁又重开山门,收姜小沫为关门弟子。对于帮派来说,这堪称头等大事,前前后后忙活了好一阵子。顾三爷此前只收过八大弟子,姜小沫排行老九,因此挑号“对儿九”,从此成了天津卫有名有号的大混混儿,真可以说是“叫得响、鸣得亮”。顾三爷座下的八大弟子门徒众多,有的徒弟入门晚,已经五六十岁,在家里都当爷爷了,但也得喊姜小沫一声“九伯”,萝卜不大——长在辈儿上了。陈家沟子的渔户更是将他奉若神明,在他们眼中,这位爷简直比天后娘娘还灵!
      说话已是转年的正月,大河还没开冻,河面上铺着一层冰盖子,海下撒网的渔民忙碌到小雪前后,就不能再出海了,一是天冷风硬,行船有危险,再一个得让海里的鱼虾缓缓,不能全打没了。陈家沟子鱼市上,一多半鱼铺还在关门歇冬。也有接着开的,以贩卖“冻鱼冰虾、干发海货”为主。渔民将卖不完的破杂鱼、小虾小蟹抹上大盐粒子晒干,把渤海湾的麻线虾,以及网里挤掉压碎的虾头,做成虾酱,可以卖整整一个冬天。其中最实惠的是腌马口鱼,三四寸长,满身的细刺,价钱格外便宜,几枚大子儿买一簸箕,都是提前抠完了肠腮的。买到家把鱼身上的盐粒子洗净,用葱姜片码上半天,再放在炉箅子上烤得金黄焦脆,从头到尾连刺儿都能吃,穷人家的孩子全靠这个开荤解馋了。
      鱼行淡季,锅伙混混儿用不着再拦河收钱,大街上扬风搅雪、罕有行人,找不着惹是生非的茬口儿了,一个个闲得浑身发痒、腚沟子爬蛆,横七竖八地躺在大炕上择虱子。姜小沫有鳖宝在身,不吃不觉得饿,不喝不觉得渴,平时深居简出,话也不多说一句,只躺在大炕上闭目养神。偏在此时,丁大头病倒了。自从姜小沫在鱼市开逛,当上了秉合鱼锅伙的大寨主,丁大头俨然成了太上皇,专门有个小混混儿伺候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陈家沟子一带的茶楼、饭馆、澡堂子、戏园子也是常来常往。但真应了那句话,没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这才刚舒坦几天,他就得上了一种怪疾,浑身发麻,如同斗败的公鸡,站直了便打哆嗦。姜小沫举目无亲,世上仅有这么一位论得上的长辈了,为了给他治病,请遍了天津城的名医,什么药材贵抓什么药,人参鹿茸、虎骨麝香都用遍了,无奈医药罔效,丁大头的状况怎么也不见好。此人本来体壮如牛,却眼瞅着走了形、散了架,到最后仅剩下几根枯骨连着筋撑着皮,连躺着说话都费劲,没等出了正月,就耗得油干碗净,蹬腿闭眼一命归西了。
      秉合鱼锅伙的“太上皇”倒了头,上上下下的混混儿们可有得忙了。姜小沫也真对得起丁大头,买下一口柳木十三太保的棺材,给丁大头穿上寿衣鞋袜,头戴红缨子官帽,脖子上挂着朝珠,请来阴阳先生,算定了吉时盛棺入殓,身子底下是黄绸子寿字棉褥子、白绸子寿字寝单,这叫铺金盖银。又叫扎彩铺的师傅上门来,当场扎制金山、银山、纸人、纸马、楼阁、家具,锅伙门前立幡杆,搭设齐脊的大棚,棚内四壁挂十帧“水陆图”,上画十殿阎君。灵堂设在正对院门的堂屋,拿两张长凳架上棺材。灵前小桌摆放香炉、蜡扦、油灯、供果。请来和尚、道士,念经超度亡魂。仗着天寒地冻,尸身不易腐坏,要停满七七四十九天。门口贴上“恕报不周”的门报,下边还贴了张白纸条,上写“待客不收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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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7-22 09:19:46 | 显示全部楼层
      丁大头打了一辈子光棍,膝下无儿无女,姜小沫亲自充当孝子,买来大五福的白布,请鱼市上的婶子大娘帮着扯成孝袍子,给他穿在身上,用白带子勒好了,拿麻绳在帽子上缝一枚老钱,脚底下的棉鞋也绷上白布。其实丁大头的朋友不多,前来吊唁的宾客大多是冲着秉合鱼锅伙大寨主的面子。混混儿讲究耍活的不耍死的,吃不上饭的贱命一条,怎么舍不是舍?路死路埋、道死道埋,不在乎扔在乱死坑喂了狗。丁大头虽不是真正的混混儿,却相当于锅伙大寨主的干爹。姜小沫为了不给别人留话柄,完全按着规矩套子来,人来不许迎、人走不许送,一轮轮地陪着磕头,额外还得盯着香守着蜡,一天三次在火盆里烧纸。好容易到了出殡这天,清晨早起大雾弥漫,以姜小沫为首的大小混混儿按照辈分高低,依次跪在院子里磕头行礼,一众杠子手给棺材盖上猩猩红的棺罩,上绣寸蟒、赤金的宝顶,四个角上坠着八宝黄绒灯笼穗,用大绳捆住,穿心杠子插进去担在肩上。随着执事一声吆喝,响器行的吹鼓手马上奏大乐。饱吹饿唱,锅伙里提前安排了大饼酱牛肉,给他们敞开了吃,为的就是此时多卖力气。一时间鼓乐喧天,十六抬的罗汉杠,外带着全副仪仗,忽忽悠悠上了街。秉合鱼锅伙里留下两个辈分低的小混混儿,准备火盆、糖馒头,还得把灵堂里的摆设挪动挪动,其余的全部披麻戴孝,扛着引魂幡、手拿哭丧棒,跟着棺材走,送殡的队伍从头到尾二三里地,街两边人头攒动,全是看热闹的!
      安葬丁大头的坟地,选在北营门外。送殡队伍由陈家沟子往西,走关帝庙过曹家桥、林家口,再上浮桥过河奔三条石,拐上河北大街再出北营门。按照老年间的规矩,棺材只要装上了死人,入土之前不准着地,哪怕天上下刀子,走这一路也不能放下。因此有钱的人家通常会雇两班或者三班杠夫,大家伙轮着抬,否则抬棺的人受不了。秉合鱼锅伙这棚事也是如此,从杠房雇了十六抬的三班罗汉杠,四十八名杠子手全是细腰乍背的粗壮汉子。只要掏够了银子,没有摆不了的排场。且不说队伍前边的催押旗、开道锣、两丈四的明镜,单单这四十八个杠子手,看着就提气,月亮门刮得锃亮,大辫子溜光水滑,穿的戴的也整齐,红翎帽、绿架衣、和尚头的青布棉靴,杠子上了肩,迈着四方步往前一走,再没这么稳当的了,棺材头上摆碗酸辣汤,到了坟地也撒不出一滴来。皆因姜小沫事先给足了赏钱,不给赏钱你试试,非把棺材里的死人晃散了黄儿不可!
      孝子不能剃头刮脸也是老例儿,胡子拉碴的姜小沫扛着引魂幡走在棺材头里,依着执事的嘱咐,一路上走街过巷嘴里得喊着点儿,以便让亡魂跟上。浩浩荡荡的队伍一路到了河边,姜小沫喊了声:“大伯,咱过浮桥了!”引着道队缕缕行行上了桥。走到一半,看见桥对岸的雾气中立着一伙人,高的高、矮的矮、胖的胖、瘦的瘦,一个个也是穿白戴孝,可没一个按规矩穿的,孝帽子歪着,孝袍子挒着,白孝鞋的后跟儿踩下去趿拉着,挑着眉歪着嘴,守着两口滚开的大油锅,锅边挂着一圈马勺。队伍里有眼尖的,认出对方是四合鱼锅伙的混混儿,此辈在陈家沟子鱼市上销声匿迹已久。打从姜小沫开逛,再到义合成摆酒开贺,重挑秉合鱼锅伙的旗号,也没见他们出来搅闹,怎么今天突然冒出来了?
      按旧时的迷信之说,送殡的打死也不能走回头路。姜小沫接连四十多天没剃头没刮脸,整觉也没睡过一个,虽不觉乏累,却憋了满肚子的邪火,瞪着一双夜猫子眼,晃了晃手中的引魂幡,吩咐队伍继续前行。四合鱼锅伙的十几个混混儿见道队走过来了,立时分列两旁,从中闪出一条路来,让过两丈四的明镜,让过开道锣、官衔牌,什么“开路鬼”“打路鬼”“险道神”“夜游神”,一概让了过去。姜小沫心里纳闷儿,混混儿们惹是生非,必然是先甩话茬子,以言语降人,接下来要么三刀六洞往自己身上招呼,要么一言不合大打出手,这伙人拉足了架势,怎会一直按兵不动呢?
      姜小沫这一个念头尚未转完,忽听身背后“当当当”三声响尺,十六抬的大棺材刚刚行至桥头,只见四合鱼锅伙这边走出来一个混混儿,高叫一声:“兄弟们,给老爷子铺金桥!”话音未落,众混混儿纷纷抄起油锅边的马勺,㧟满了滚沸的热油,你一勺我一勺地往杠夫脚底下乱泼。姜小沫暗道一声“糟了”,杠子手只是卖力气吃饭的民夫,可不比锅伙里的混混儿,不会拉破头那一套,热油来了能不躲吗?纵然穿着棉靴棉裤,泼上也是“滋啦”一下,转眼就透到皮肉上了!果不其然,一众杠子手立时乱了阵脚,何况木头桥板上沾满了油,要多滑有多滑,不等秉合鱼锅伙的混混儿们上前相助,十六抬的大棺材摇了两摇、晃了两晃,“咔嚓”一下倒将下来。以前的棺材不下坟坑不封钉,总计七根“子孙钉”,男子左四右三、女子左三右四,执事一边念着封钉诀,一边招呼孝子贤孙“躲钉子”,前六根钉子揳进去,最后一根钉一半,告诫后人凡事要留有分寸。此刻还没到坟地,棺材盖仅仅是掩在上边,随着大绳一松,棺材倾倒下来,上边的宝顶、棺罩连同棺材盖子,统统掉了下来。丁大头的尸身也从棺中滚出,掉在桥板上,沾了满身的热油。得亏扶灵的傻哥哥用瘸腿挡了一下,否则丁大头非得滚到河里喂了王八不可。姜小沫勃然大怒,扔下手中的引魂幡,冲上去踹翻了油锅。那伙人就是恶心人来的,眼见着一招得手,让丁大头尸首见天了,立马一哄而散,逃了个干干净净。
      秉合鱼锅伙的一众人等岂肯干休,只等大寨主一声令下,就要追上去豁命。执事紧着劝姜小沫,过了正午就不能入土为安了,眼下得先办正事。姜小沫只得强压心头火,把油脂麻花的丁大头搭到路边,架起棚子遮挡三光,又命人去冥衣铺买了一身袍套靴帽给换上,再次装殓入棺,抬到坟地草草埋了。事后派人到处搜寻那天闹丧的混混儿,逮着一个算一个,抓到锅伙之中,哪只爪子泼的油,就把哪只爪子摁在油锅里炸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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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7-22 09:20:04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一通折腾下来,且不说担惊受气,单是大小节骨眼儿上花的钱,那都扯了去了!秉合鱼锅伙不仅揭不开锅了,还借了一屁股两肋的外债。别人担心没钱手短,姜小沫可不怕,拿他那对夜猫子眼一看,锅伙地下便有个银窖,估摸是以前那位大寨主埋下的。等到深更半夜,他将傻哥哥叫起来,拎着镐头、铁锨来到后院,在一棵老槐树底下找准了位置,姜小沫抡镐刨坑,傻哥哥腿脚不便,坐在地上铲土。足足刨了七八尺深,姜小沫抡圆了镐头往下砸,只听“当”的一声响,震得他虎口发麻,镐头险些脱手。弯腰扒开胶泥,见得一块方石板,用力掀开,下面摆着一个装满了银元宝的木头箱子,跟八月十五的河螃蟹赛的——顶盖肥儿!
      姜小沫挖出一箱窖银,解了秉合鱼锅伙的燃眉之急,众混混儿对他愈加敬服。可他自己心里不是滋味儿,舍出一身肉换来的这个名号,别人当面尊称一声“九伯”,背地里谁不骂他臭狗食?官府更是将此辈归为匪类,以“锅匪”呼之。俗话说“瓦罐不离井口破,大将难免阵前亡”,有多少刚开逛的愣头青,都憋着弄死个成了名的大混混儿扬名立万儿,出来进去的明枪暗箭防不胜防,纵然落个善终,死后也保不齐跟丁大头一样不得安生。锅伙一众兄弟如今有了饭门,青龙帮顾三爷的恩德也已报答,秉合鱼锅伙岂是久留之地?
      转眼间冬去春来万物复苏,又到了开海的时节。河面上大小船只首尾相连,陈家沟子鱼市成交两旺,一片繁忙,大街上恢复了往昔的喧哗。姜小沫混迹尘埃,待时而动,眼下他也坐不住了,因为他身上的鳖宝必须拿天灵地宝养着,否则撑不了一年半载。他掏出褡裢中的《宝谱》反复查看,九河下梢不愧是鱼龙变化之地,眼下便有一件天灵地宝,合该着显宝。
      天灵地宝不可能摆在明地上等着你拿。那天下午,姜小沫突然说要出门,带上憋宝的烟袋锅子和褡裢在头前引路,傻哥哥在后边跟着他。前一阵子,姜小沫掏了大把银子,托薛神医诊治傻哥哥的残腿,治了三个多月,傻子的腿虽然还瘸着,却不必再架拐了。两个人招摇过市,径直来到陈家沟子鱼市的“万记海货店”。看招牌也知道,海货店老板姓万,三十多岁,中等个儿头,黑瘦的一张长脸,一对小眯缝眼,不笑不说话,见到秉合鱼锅伙的头把,赶紧迎出来,点头哈腰地打招呼:“哎哟九伯,哪阵香风把您吹来了?快往里面请!”
      姜小沫不动声色,带傻哥哥走进海货店,转着夜猫子眼四下踅摸,靠墙码着几十个大麻袋,装满晾干了的杂鱼、虾皮,一股腥咸味儿直往鼻子里钻,看着货不少,却值不了多少钱。姜小沫看了几眼,心里头有数了。万老板搬过来一条长板凳,擦抹干净了,又忙着给姜小沫和傻哥哥沏茶倒水:“九伯、傻伯,我店里地方小,您二位将就坐。”姜小沫抽着烟袋锅子对万老板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我得跟您借一件东西。”万老板赔着笑说:“什么借不借的,您要用什么,找人捎个口信,我给您送过去不就得了,还值当您亲自跑一趟?”姜小沫说:“那我不跟您客气了,我要借万记海货店的鱼秤使几天。”万老板一愣,陈家沟子那么多海货店,怎么单借我万记的秤呢?没了秤我还怎么做买卖呢?不过秉合鱼锅伙的大寨主开了口,他也不敢多问,嘴上应承着,转身去拿鱼秤。姜小沫叫住万老板,拿烟袋锅子往墙角一指:“别忙,我借的是那杆旧秤。”
      万老板更纳闷儿了,墙角是立着一杆旧秤,硬杂木的秤杆子,两端铜皮包焊,刻着十三颗星花,头上吊着个生了锈的大铁钩子,足有半斤重,秤砣、秤盘子一概没有,早已用不得了。他给姜小沫作了个揖:“实话跟您说,做官的靠印把子,做买卖的靠秤杆子,此秤虽不堪用,却是从我太爷爷那辈传下来的,开买卖铺户得有幌子不是?万记老秤正是咱家海货店的招牌,没了招牌我的买卖还怎么做……”姜小沫不等他说完,直接递过去二百两银票:“这个您拿着。”万老板眼睛一亮,他的店小本经营,二百两银子够他卖多少海货的!当时搓了搓手,却不敢接银票:“九伯,小店全凭锅伙兄弟们照应着,咱这天天打头碰脸的,我哪能收您的钱?”
      姜小沫瞧出了万老板的心思,无非是担心收了银票,锅伙混混儿们会来捯后账,搅黄了海货店的买卖,转着夜猫子眼嘿嘿一笑:“您的意思我懂,君子不夺人之所好,我可不是跟您论价,非要买您的万记老秤。我只借用三天,一天也不多借,三天之后原样奉还,银票您也收着,权当我跟您交个朋友,您看行不行?”万老板毕竟是个买卖人,不会什么也会算账——一杆用不上的破秤,借出去三天,就给二百两银子,那不跟白给的一样吗?姜小沫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字号,身为秉合鱼锅伙头把,在陈家沟子鱼市上向来说一不二,吐一口唾沫砸一个坑,既然他说了三天归还,定然不会赖着不给,该不是九伯他老人家可怜我这个小买卖人?思前想后琢磨不透,但是无论如何不敢驳了九伯的面子,真让他空着手出门,那以后我的买卖还干不干了?万老板一头雾水,老老实实拿了鱼秤,恭恭敬敬交到姜小沫手中。
      姜小沫拎着万记老秤出来,回去的路上,卸下秤钩子揣入褡裢,又顺手买下两捆粗麻绳,找船把式雇了一艘小船。转天一大早,不知他从什么地方牵来一头黑驴,吩咐傻哥哥拿上粗麻绳,从锅伙出来,小船已经在河边候着了。二人一驴上了船,姜小沫吩咐一声,船把式摇起双桨劈波斩浪往前划。九河下梢水路通畅,他们又是顺水行船,百十里地的路程,没过晌午就到了海下。姜小沫掏出二两银子,让船家自己去找吃喝,晚上挨一宿,天亮前在原地等着,到时再给他十两银子。船家收了银子,连连作揖道谢,秉合鱼锅伙大寨主用了自己的船,不给钱那都是往脸上贴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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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5-7-22 09:20:19 | 显示全部楼层
      所谓“海下”,泛指天津城以东的近海之地。早年间渤海湾岸边有十二个高台坨子,渔民们在坨子上安家落户,俗称“海下十二堡”,鱼虾蟹贝格外鲜美,又是河海交汇处,吃咸有咸,吃淡有淡。当地人对海货的吃法也是五花八门,宁可亏钱不能亏嘴,比如“八大馇”——馇鱼、馇虾、馇蚶子、馇海螺、馇麻线儿、馇蚂餮、馇墨斗儿、馇八带。怎么馇的呢?捞上来的海货,不挤鱼肚子不刮鳞,宁可扔车扔牛,鱼头也不能扔,加上腌芥菜疙瘩的老卤,铁锅大灶,底下添柴续火,武火断生,文火㸆烂,出了锅骨酥肉紧、咸鲜入味,配上“麻蚶白菜馅的包子、韭菜扇贝馅的蒸饺”,还嫌不解馋怎么办呢?可以再来一个“涮海锅”,每到开海的季节,在离海边不远的一条老街上,从头到尾排满了食棚、饭铺,当街空地垒土灶,支起头号的大铁锅,放入葱、姜、花椒等各种去腥的作料,加上海盐煮得沸汤翻滚,咕嘟咕嘟冒泡。诸般海货论铁锹吆喝,吃主儿多是附近镇子上的住户,也有从天津城专程赶过来尝鲜的,不论认识不认识,都围坐在一口大锅前,各自拿笊篱兜着活鱼活虾伸到锅里,烫个半生不熟,捞起来蘸着作料吃,滋味鲜美、价格便宜,脚底下满地的蟹壳虾皮儿鱼骨头,养得这地方的野猫都比别处的肥三圈儿。
      二人一驴来到涮海锅的老街上,但见各家食棚门口一字排开若干个大笸箩,装着鲜活的海螺、扇贝、蛏子、麻蚶、三疣梭子蟹、晃虾、青虾、墨斗儿、鲥鱼、鲙鱼、梭鱼、大黄鱼、小黄鱼……全是此地盛产的海味。其中一家海货馆子,幌子挂得比别人家都高,随着风飘来荡去,上写“泰发号”三个大字。大门口搭着棚子,支着十几口热气蒸腾的大铁锅,吃海鲜的人还真不少,几个伙计忙得团团转。二人溜达到泰发号门口,一瞧地上笸箩里的海货,个个肥得流油,噼啪乱蹦,那个活泛劲儿,谁家也比不了。最诱人的是大对虾,连头带尾一拃多长,足有孩子手腕粗细,公的菜花黄、母的豆瓣绿,弓腰刨爪乱蹦乱撞,一看就是当天捞上来的,卖的时候拿一根竹签子插上两只,必须是一公一母,论对儿卖,所以才叫“对虾”。
      姜小沫告诉傻哥哥,甭含糊,想吃什么要什么。傻哥哥沾别的傻,他可知道什么东西好吃,当即撸胳膊挽袖子,来了个“小孩放炮——点”!俩人点了三盆海鲜、二斤烧刀子,在食棚中落座,眼前这口大铁锅中的汤底已煮成了奶白色,上面漂着花椒、葱姜蒜,鲜香扑鼻勾人馋虫。傻哥哥乐得直冒鼻涕泡,甩开腮帮子一口酒一口菜,吃得满头大汗。他天天在陈家沟子混,河海两鲜可没少吃,但是这么鲜的东西并不常见,更舍不得这么撒着狠儿地吃,今个儿是越吃越没够,没过一会儿,三盆海鲜见了底,又要了三盆,仍是生熟不顾,风卷残云一般,肚皮撑得滚圆,一肚子鱼虾蟹贝直顶到嗓子眼儿。姜小沫没动筷子,他看傻哥哥吃得差不多了,招手叫来伙计,付完账又额外掏出一锭银子打赏。按过去勤行的规矩,主顾吃得满意了,又或存心摆阔,结账时往往多给几个赏钱,前堂后灶人人有份。伙计一吆喝“某某爷赏多少多少”,前堂后灶连墩儿上切菜的小学徒听见,都得跟着一齐谢赏,因为这个钱东家不要,关了门上了板大伙均分。伙计接过银子,脸上乐开花了:“大爷,您吃得顺口吗?我再给您捞点儿带壳的?”姜小沫一摆手:“虾蟹不必上了,你给我拿两条鳎目鱼来。”伙计赔笑道:“哎哟,鳎目鱼咱可没有,您吃过见过,肯定比我明白,眼下才刚开海,吃鳎目得等到入伏之后,那才算应时当令,因此叫‘伏鳎目’。那会儿的大鳎目鱼两尺来长、两寸多厚,全是一条条的蒜瓣子肉,您也甭涮着吃,到时候您再过来,我让后厨给您烧一道侉炖鳎目!”姜小沫说:“不对啊,谁不知道海下泰发号的鱼坑数九寒天不上冻,要什么鱼有什么鱼,在别处吃不着鳎目,来你们家还能吃不着吗?”
      泰发号的跑堂伙计还挺机灵,你有来言他有去语,告诉姜小沫:“您这话问得真没毛病。只不过我们这一网撒下去,捞上来什么是什么,这几天也没见着鳎目鱼,咱总不能把坑里的水放干了不是?”姜小沫道:“行了,算你有理,鳎目鱼我不吃了,你再给我来两盆水蝎子!”海下人管皮皮虾叫水蝎子,开海之后海货太多,“一网金、一网银、一网来个聚宝盆”,像什么小鬼夹子螃蟹、小鲅螺油子、小青蛤、小鲈板儿,也包括水蝎子,这几样当时不够肥,卖不上价,打到了也得拣出来扔回海中。因为一艘渔船的载重有限,出一次海,得尽量多打点儿值钱的海货。想吃水蝎子至少也得等到过了清明,最好是到谷雨前后,那个时候公的个大肉肥,尾巴尖儿里都是满的,母的项带“王”字,背上一条紫线,蒸熟了能剥出形似蜈蚣的虾黄,蘸上点了小磨香油的姜醋汁,吃多少都没够。但眼下确实不到时令。话虽如此,伙计还得哄着姜小沫:“您又说笑了,咱家这么多海货,哪有人吃水蝎子呢?要不然这么着,小的我敬您二位一盘生腌籽蟹,保您吃一回想二回,您看行吗?”
      籽蟹也是好东西,正经名字叫“紫蟹”,酱紫色的蟹盖,大的也不过烧饼盖大小,生在河里长在海里,咸淡水交汇出来的东西,不说多上品,但是味道独特,海下人择出满籽的母蟹,搁在油水里泡上一天,让它们吐净了泥沙,放到陶罐里,拿提前熬好的卤水泡上七天七夜,再取出来还跟活的一样,但是味道早已经腌进去了,吃一口满嘴鲜香,什么料也不用蘸。伙计本是好意,姜小沫可不答应了:“那么大一个泰发号,怎么要什么没什么呢?算了算了,也别说我为难你,你看这样行不行,我自己去你们家的鱼坑里钓,钓上来什么我吃什么!”伙计面露难色:“哎哟大爷,您看我就是一个跑堂儿的,鱼坑是东家的,我做不了这个主啊!”姜小沫又掏出一锭银子:“那烦劳你去问问你们东家,行吗?”天底下没有嫌钱烫手的,看姜小沫的穿着打扮,听说话的口气,再加上出手这么阔绰,以为是天津城里哪个大买卖家的掌柜,让他吃痛快了,绝对少不了赏钱。伙计立刻换了一张嘴脸:“您看这话儿怎么说的,怎么又让您破费了?您稍候片刻,我去通禀一声,问问我们东家。不过咱话说到前头,办事不成不算无能,如若是东家不答应,您可别怪我。对了……敢问您尊名贵姓?万一我们东家问起来,我该怎么称呼您呢?”姜小沫淡淡地说:“姓也不贵、名也不尊,陈家沟子鱼市秉合鱼锅伙头把儿。”海下的渔民打了鱼虾,十之八九要卖到陈家沟子,谁没听过秉合鱼锅伙大寨主的名号?伙计吃了一惊,再也不敢怠慢:“失敬失敬,我马上给您通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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