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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6-11 20:0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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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画里真真
唐代有个名叫赵颜的进士,不但谙于诗词歌赋,在书画品鉴方面也颇有造诣。
一天,从一个相熟的画工那里得到一幅软障,软障以轻绡制成,卷成一轴,不知道有多久没被观赏过了,上面还落着灰,显出晦暗的颜色。
画工并不知名,赵颜览阅前朝古卷无数,原本并未将这副画放在心上,但是,不经意间,他发现,每当自己以手抚触时,竟然隐隐有微渺的香气在鼻端流转。
他很是好奇,抖了抖灰尘,将这副软障铺在桌案上,一寸一寸地展开。
他性情沉稳,赏画的时候,向来不愿意一下抖开,而是慢慢铺展,边看边猜。
那缓缓铺陈的过程,如同朝廷的名捕,追索一桩经年悬案,根据蛛丝马迹,抽丝剥茧,推理寻绎,直到真相大白。
那不是山水,亦非花鸟,从色彩的渲染和笔势运转来看,是一幅人物的肖像。
随着手腕的转动,赵颜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画工的画他看过不少,但是这一幅,仅从展开的一半来看,便足以名世。
当整幅画卷完全呈现在眼前时,他不禁惊呼出声,霎时间,仿佛一叶小舟,被狂风暴雨卷入怒涛,心脏是如雷的狂跳。
——不过是一幅画,却令他震动如斯。
画上是一位绝色女子。她的美几乎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眉若春山藏远黛,眼是细雨湿流光,琼鼻挺秀,檀口微启,那惘然回首的冷艳,在不经意间,便摄了他的心魂。他只觉得耳边轰轰做响,眼前光华如瀑,万事万物,都已消失不见,所思所想所见,只有眼前这幅画,画上这个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传来阵阵呼唤,那呼唤仿佛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扰乱了他的梦境,却也终于令他恢复了心神。
“先生,赵先生,你怎么了?”
他猛地震动了一下,回过头,见画工正关切地看着他。
“我没事……”声音竟然是沙哑的。
画工点了点头,不过,从他的表情来看,对赵颜的回答仍然心存狐疑。
“世上会有这样的女子么!如果她是真人,赵某愿意娶她为妻!”
赵颜盯着那幅画,口中喃喃道。
画工见赵颜的神情如此痴迷,忽然笑了。道:“某一生学画,此作堪称神来之笔,今生今世,是再也画不出这样的作品来了!”
他斜睨了赵颜一眼,见对方正神色紧张地倾听着,遂正色道:“这女子是有名字的。”
“有名字?叫什么?”赵颜问道。
“真真!”
“真真,哦,真真……”赵颜轻声唤道。
那名字如檐牙滴水,每一个音节,都是那么悦耳动听。他低声轻唤,仿佛画中人能够听到似的。
“只要你连续呼唤真真的名字,昼夜不停地唤上百日,等到她答应的时候,再以百家彩灰酒灌入的喉中,她就能够从画上走下来了!”
这本是没影的事,换一个人都不会相信,可是,赵颜却信了。回家之后,他将卷轴挂在床头,开始一声一声地轻唤,从清晨,到日落,连梦中,都在叫着真真的名字。
从此他便很少出门,若出门便是挨家挨户讨要彩灰酒,人人见到他都摇头叹气。
——那个意气风发的书生,因为一个玩笑,转眼变成了这个样子,唉!真是痴人!
他却视若无睹,听若罔闻。
他深信,只要日夜不停地呼唤,终有一天,真真会答应他。
转眼百日已到,连日以来昼夜不停地呼唤,使他清朗的嗓子已经变得沙哑,可是,画中人仍盈盈浅笑,却是毫无动静。
烛影摇动,他躺在床上,拿胳膊支着脑袋,心里隐隐知道,明日一早,自己即将成为方圆百里最大的笑话。
“真真,唉,真真——”他喃喃自语,心里有些恼恨,不知道是恨画工、恨自己、还是恨画里的真真。
“哎——”一句低语,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绵渺得不可捉摸。可是赵颜听到了,他真真切切地听到了。顿时,心花怒放,心如鼓擂,他猛地一个翻身,从床上跳下来,连鞋子都没有顾得穿,抄起桌边的白瓷盏,将里面的百家彩灰酒朝画中人的檀口倒去……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画中人张开樱唇,一饮而尽。
忽然起了一阵微风,于无声中乱了夜的温柔。画里的人衣袂飘飘,从墙上翩然而下,站在赵颜的面前。活色生香,发丝轻飏。
刹那之间他只觉得眼前光华四射,如痛如灼,定了定神,才知道那只是她清冽的容光,烫伤了自己的眼睛。
眼前的女子玉肤滑腻,暗雅如兰。即便衣缨轻拂,也惟恐划伤了身体;纵使置于明离之帐,亦担心尘垢染身。也许,她真的是神仙中人。
赵颜紧紧拉住那女子的手:“真的是你吗?真真!”
她微微露出笑靥,煌煌明烛之下,那双美丽的眼睛,犹如一泓秋水般明澈。
点了点头,如喜似嗔:“感谢你连日以来的呼唤,如蒙不弃,妾身愿事箕帚。”
啊!她说她愿事箕帚。
功夫不负有心人,自己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他同那画里的女子,结成了眷属。
他们吟诗作画,抚琴搦管,拈花微笑,掸衣无痕。
夏夜里风露沁凉,二人在烛火下对视,彼此都觉得欢欣。
日日如胶似漆,耳鬓厮磨,说不尽的温柔旖旎。
一年之后,真真诞下一子。
那孩子长得极象真真,虽是男孩,却生得雪肤花貌,聪颖异常。
丹桂满怀,馨香在抱,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孩子两岁的时候,有一位友人到赵颜家拜访,赵颜把娇妻幼儿从内室中叫出来,让他们见过自己的老友。友人对赵颜的好福气艳羡不已,临走时,却在路边把赵颜拉到一旁,低低地道:
“我有一句话,不吐不快!”
“那就请讲!难道还有什么顾虑不成?”
友人小心翼翼地朝四周看了看:“嫂夫人是个妖怪!”
“啊?你说什么?”
“你也是个读书人,难道没有听过‘过美不祥’这句话吗?这妖孽他日一定会给你带来祸患。我这儿有一把祖上传下来的宝剑,可斩妖除魔。你拿去吧!”
“这……这……”
友人渐渐走远,赵颜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剑静静地躺在那里,浑浑噩噩之中,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把那把宝剑接在手里,又是怎么带着它回家的。
回到家里,刚一推门,就见真真正在门口等着。她眼含热泪,泫然欲泣:
“实不相瞒,我是南岳中的地仙!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画去了形体,你又连日呼喊我的名字,为君所感,因此才从画中走下来。现在你怀疑我为妖,请君善自珍重吧,我们的缘分已尽。”
说罢,掩住自己的面孔,连连作呕,呕出来的,竟然百家彩灰酒。这么久了,那些酒还没有化尽。
然后拂了拂衣袖,飘然入画。在旁边玩耍的孩子见状,连连呼唤着妈妈,拽着母亲的裙裾,也跟了进去。
赵颜好像做了一个梦。半天才回过神来。
一室冷寂。一室凄清。
没有了蹒跚学步的孩子,没有了柔情款款的真真。
没了,什么都没了。
刹那之间,他的胸口,仿佛被利刃豁开了一个洞,血肉翻卷,撕心裂肺。
真真,真真,真真……
他发狂似的呼喊,一声接着一声,喊破了嗓子,却再也听不到回音。
……
烛影迷离,模糊了他的眉目。
他站在一团晕黄的光影之中,面前是画工送给他的那幅软障。
画上那个女子,眉间轻蹙,已不复旧日欢颜。身边多了一个幼儿,孩子手中抓着一个玩具,正抬头仰望着母亲的脸。
——那个玩具,还是赵颜从街市上买回来的。
不过几日光景,那幅画便仿佛经历了无尽的岁月一般,繁华褪落,黯彩苍茫,而画中人,如今只有相忆相望,却永不可及!
故事讲完了。
画里真真,是一个成语。这个成语,就是从唐传奇演绎而来。
纳兰词中也有这样一句:
银笺别记当时句,密绾同心钜。为伊判作梦中人,索向画图影里唤真真。”
我讲的故事,是《闻奇录》中的一段,加上标点,不过二百来字,文字并无波澜,然而,相思刻骨。
一个人,可以忍受漫长的等待,无望的追寻,直到幻梦变成现实,然而,当流言在耳,他却忍不住猜疑。
谁都不要鄙夷。
因为,那个故事里的书生,是我,也是你。
若你已经找到你的真真,那么,就请牢牢抓住,不要令她伤心远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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