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E.P.》大数据监控下的血案(完结)，作者：陈浩基、宠物先生

black白夜

　　「杨格街的亚当斯？」摩尔打断了基廷的话。「咦？您认识他？」



　　「算是认识吧，他是位热心的义工，我知道这位先生。他应该跟案子没有关系。」



　　听到摩尔如此干脆的说法，基廷感到不解。



　　「摩尔警长，您是以人格担保，认为他不会做出这种罪行……」基廷狐疑地说。



　　「不，不，基廷先生您误会了。」摩尔笑道：「我们之间没有交情，我只知道他是个释囚，在塑料回收工厂上班，平时有参与义务工作而已。我说他跟案子无关，是因为我们曾调查过他，案发时他有不在场证明。」



　　「调查过他？」



　　「因为有居民说见过亚当斯跟街上的孩子搭话，所以我们循例调查，我觉得根本没疑点嘛……除了第二次袭击外，其余案发时间他都有不在场证明，他的房东肯定他当时没有外出。亚当斯居住的公寓，大门就在房东兼管理员的房间旁边，房东又经常打开房门，有人出入他都一清二楚。他是清白的哪。」



　　「亚当斯可能从窗户外出吧？」



　　「他住在七楼，从窗户外出未免太辛苦吧？」



　　「他或者利用二楼梯间的窗子……」



　　「基廷先生，这儿治安不好，没有公寓的梯间窗子不装上铁格子防盗的。」摩尔换了语气，问：「您对这个亚当斯如此执著，是BIR掌握了他的什么犯罪证据吗？」



　　「不，没有。」基廷连忙否认。他不想说出SABOTAGE预告犯罪这种荒唐的说法。



　　「除了亚当斯外，您还有哪些嫌犯想调查？」



　　摩尔以为基廷带来一串名单，希望他逐一调查，以检视BIR的系统的正确性，没料到对方心里其实只有一个名字。



　　基廷为免过分针对亚当斯，引起摩尔怀疑，令他私下调查一事曝光，只好顾左右而言他，转移视线。纽约州和夏威夷州州政府目前正在审核刑期评估模式，如果这时候因此事曝光而节外生枝，不单令BIR立场尴尬，更为司法部甚至联邦政府带来麻烦。



　　「可以给我受害者名单和他们的供词吗？」基廷问。



　　「这有点为难呢……」摩尔警长用力擦了擦面颊，说：「警署有守则，那些资料有严格限制，尤其他们是未成年的小鬼……不过既然您也有职责在身，我让您过目但不能复制，可以吗？」



　　「这够好了。」基廷点点头。



　　摩尔在电脑调度出受害者的名单和资料，基廷一一细看。伤者全都是十一至十五岁少年，遭棍棒打伤。和剧本有差异的是，第一起事件中伤者伤势较轻，只有一人的胫骨骨折，反而是愈近期的案子愈见暴戾，袭击者好像打开了暴力开关，愈打愈起劲，下手一次比一次重。



　　「嗯……社区守望小组的发起人姓福特吗？」基廷想起剧本中的那个人物。



　　「对啊，您们认识吗？」



　　「不，我只是曾在新闻报导中看过他的访问。」



　　「原来如此，我们经常跟守望小组开会，福特先生会安排人手，让居民义务巡逻社区，分担我们的工作。我们这区预算远少于西北区，无法在路边加装监视镜头，所以治安才会不彰，只能沿用居民自组守望小组的老方法……」



　　「福特先生曾参军吗？」基廷想看看，SABOTAGE的模拟和现实到底有多吻合，他希望尽量找出不同之处，这样他便能说服自己，那个血腥的结局未必会出现。



　　「是啊，听说他打过伊克拉战争，跟我一样是五十几岁，身体却强壮得像熊一样。说起来，郊狼帮的成员被袭击，福特先生说守望小组的巡逻工作变轻松了，真是讽刺啊……」



　　基廷没能找出不同，反而确定了SABOTAGE对现实资料的准确性，感到非常无奈。他告别摩尔警长，离开警署，驾车在费尔隆恩的街道兜圈。



　　一路上，他看到那些「Coyote」涂鸦。涂鸦是帮派宣示地盘的标志，如果一个帮派要入侵敌对组织的势力范围，向其宣战，最常见的方法是用自己的标志盖过对方的图案，或是单纯用喷漆破坏。没有背景的街头涂鸦艺术家都清楚这些规则，他们绝不会愚蠢得碰别人的图案──他们知道，一不小心便会令帮派误会，惹来杀身之祸。



　　郊狼帮的涂鸦全都完好无缺，这更巩固了袭击者并非敌对帮派成员的说法。基廷看到街上一些服饰夸张的黑人少年三三五五聚集在街角的空地、公园角落、密集式公寓的玄关前面。基廷经过时，有些少年瞟了基廷的车子一眼，仿佛正奇怪为什么这么光鲜的车子会驶进这个社区。基廷甚至猜，有些目光的背后，隐藏著「你够胆将车停下来便不要怪我把车子抢去」的意思。



　　基廷经过P街时，无意间朝右方瞧了一眼，却差点令他紧急煞车。



　　那个男人就在右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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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伯特‧亚当斯。



　　亚当斯穿著一件白色的T恤，外披一件蓝色的外套，下半身是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他跟基廷的车子以相反方向行走，迎面走过来。



　　基廷减慢车速，仔细看那男人的样貌。高挺的鼻梁、沉郁的双眼，跟照片一模一样，那便是罗伯特‧亚当斯。基廷见机不可失，跟对方擦身而过后，连忙在街角掉头，尝试追回亚当斯的踪影。车子转进第十八街，他看到亚当斯就在前方不远处。



　　基廷考虑著是否停车，利用双腿跟踪，亚当斯突然停下来。



　　「糟糕，他发现我了？」基廷心下一凛，心里大喊打草惊蛇。亚当斯是个军人，如果说他时刻警觉著四周并不出奇。



　　然而，数秒后基廷便发现自己多虑了。亚当斯没有回头，他只是站在路边，愣愣地瞧著马路对面。



　　基廷松一口气，随著亚当斯的视线，望向对街，却再次叫他紧张起来。亚当斯正在窥视的，是对街一群少年。那些十三、四岁的孩子聚集在一间荒屋前的空地，其中两人争夺著篮球，其余三人无所事事地坐在梯级上谈话。



　　基廷几乎以为亚当斯打算立即动手。亚当斯伫足不到十秒，便继续向前走。基廷这时才发觉自己太笨，在光天化日之下，没有人会在众目睽睽下行凶。不过基廷肯定亚当斯是以捕捉猎物的心情盯著那些孩子。



　　他在记下那些孩子的外貌，甚至正在查看他们有没有藏武器──基廷在心里推论。



　　亚当斯之后回到杨格街的寓所，期间基廷边走边停，跟踪到这栋十层高的残旧公寓外面。一如摩尔警长所说，低层的窗户都装了防盗的铁格子，至少五楼以上的窗户才没有。就算房东没有包庇亚当斯，基廷都不相信亚当斯的不在场证明可靠──亚当斯是个出色的军人、游骑兵兵团成员，曾在非洲最恶劣的环境下杀敌，攀爬几层楼、瞒过他人耳目出入大楼只是小儿科。



　　既然亚当斯是个智慧型的犯罪者，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反而更显得可疑。



　　基廷回家后，一直心绪不宁，翌日周日早上他特意查阅本地新闻，确认前一晚费尔隆恩区没有孩子遇袭，才稍稍安心。



　　现实是否朝著模拟剧本所写的发展？这问题一直在基廷脑海中挥之不去。



　　如果单纯是相似，基廷觉得可能是巧合，未必会放在心上。问题是，现实中的情况和剧本已不止「相似」，可以称得上是「吻合」。



　　「犯人的特征和犯案过程都一一吻合，连第一起案子都同样在十月的第一个周六发生……」基廷心想。一点相同还可以说是巧合，但现在有多个细节相符，这便难以用「巧合」来解释。



　　他不断咀嚼法兰的话──SABOTAGE有预测到现实的能力，不过一个人碰巧抽中符合现实的个案来阅读的机率却非常小。



　　可是，目前的证据，全指向同一事实。



　　基廷想起大学时学习机会率的课，察觉他对机率的看法，或许有误。



　　一个人「巧合地」读到「跟现实相符的个案」的机率很低，但当那个人真的碰巧读到这样的一个剧本，机率的计算便完全不同。一件事情本来的机率再小，一旦发生，它的机率便变成「一」，即是「必然」。基廷知道，他的著眼点不再是「为什么他竟然像中彩劵一样巧合地读到跟现实相符的剧本」，而是「现实依著剧本走下去的可能性有多大」。



　　以这个角度来考量，他要面对的机率问题便不再是法兰口中的「会否被陨石砸中」，反而像是「被陨石砸中会不会死掉」。很明显，后者的机率远大于前者。



　　尤其他昨天亲眼目睹亚当斯窥视街上的孩子后，他更确信剧本所说的，是某种预测。



　　SABOTAGE收集了大量资料，能复制现实中的细节，它做出的模拟，自然有一定客观事实根据。SABOTAGE就像气象系统，气象系统能凭著卫星图片、湿度、气温、风向来预测气候变化，SABOTAGE大概能以心理分析、社区环境、居民关系等复杂的资讯去预测囚犯获释后的情况。初期的预测不一定准确，但资讯愈充足，预测愈可靠。就像雨季来临前，气象局能预料有数天下大雨，而发现雨云积聚后，更能准确估计下雨的时间、降雨地点、雨量多寡等等。



　　基廷估计，SABOTAGE对亚当斯的模拟是以宏观角度去分析，然而，如今某一模拟所列出的前期状况跟现实吻合，便缩小了将来发展的可能性。



　　不过，他有一点始终无法理解──



　　为什么SABOTAGE会容许罗伯特‧亚当斯出狱？



　　系统做出了「亚当斯屠杀帮派少年」的模拟，但又接著释放亚当斯，这一点令基廷难以理解。假设模拟系统完善无误，「屠杀少年」是未来的可能性之一，那便表示系统从亚当斯的精神分析认定他有一定的「严重暴力倾向」，这种人按道理不应取得表示精神稳定度的C2值高分数。法兰说过，C2值高的囚犯不会模拟出那些Z值大于九百的严重罪案，可是现实中亚当斯的确合格了。



　　基廷细心推敲，突然发现之前没留意的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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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恩节屠杀」的剧本是一月时模拟出来的，但亚当斯出狱是五月，囚犯的模拟测试是一个月一次，即是说，亚当斯在四个月里，令自己的严重暴力倾向消失了。



　　有这个可能吗？



　　一个有严重暴力倾向的人，能在四个月突然变得正常？



　　基廷连上网路，搜寻线索。虽然政府推行「刑期评估模式」已久，但美国是个自由的国度，有人赞成的事情，自然亦有反对的声音，这些反对者举出形形色色的理由反对政策，当中必然会提出一些技术疑点，像是沙盒系统的漏洞。基廷想从这些理由中，找出亚当斯可能使用、骗过测试的方法。



　　基廷从早上阅读到中午，浏览了二十个多网站，他发现一套理论符合他的想法，而且，这情况的确无迹可寻。



　　「受测自觉」。



　　SABOTAGE系统没有误算，出问题的，不是「系统」，而是「输入的资料」。系统是依照囚犯的心理测试和平日的举动去复制受验者人格，放在沙盒内进行模拟，假如囚犯在心理测试和举动上作伪，骗过系统，复制出来的人工智慧人格便不一定跟「本尊」相同。



　　这套理论在基廷读到的一篇论文中解释得相当详细。在伺服器设在美国、由日本民间团体「人科共进会」主持的科技论坛上，一篇点阅率不到三百的转贴论文抓住了基廷的注意──〈论沙盒策略通用系统的可靠性：受验者自觉下的评估误差〉，作者署名为Dr.H.Kawai。虽然作者资料显示这位Dr.H.Kawai博士的专业是研究人类记忆与人格的生物学范畴，但人工智慧本来就是建基于对人类记忆的研究，更何况沙盒系统凭著生物特征模拟真实人格，基廷猜想这位学者的看法应该有一定权威性。



　　基廷知道，系统在分析、复制受验者人格上相当先进，过去亦没有出现严重悖离模拟结果的情形，可是这不代表将来一定不会出错。假设有一个囚犯，在经历多次的测试后，察觉系统复制人格的重点，于是在测试中交出违心的答案，在监视器前表现出反常的一面，每天挂著假面具过活，令复制人格出现偏差，那么，模拟结果再准、分数再高，也不过是属于「虚假的受验者」。换句话说，就是作弊。



　　问题是，亚当斯有作弊吗？



　　或者该问，他有能力作弊吗？



　　「受测自觉」只是一种理论，跟「无限猴子定理」一样是一种理论，在理论层面合理，但难以放诸现实执行和验证。囚犯无法知悉SABOTAGE以什么方法取得个人数据，以哪些数据作为人工智慧复制人格的重点。而且就算知道，囚犯亦难以伪造完全吻合的资讯。SABOTAGE会细致到用上囚犯的步姿、体温、语调、眼神、脑波活动去判定受验者的精神状态，如果能在这些范围作弊，这人大概跟那些能在雪地上赤脚行走、从冥想进入假死状态的尼泊尔僧人一样具有惊人的异能。



　　可是，亚当斯会不会真的有此能耐？



　　基廷想起亚当斯的遭遇。亚当斯曾在非洲被据，在活地狱挣扎求生二十天，意志比一般人坚籾百倍，非洲那些童兵，大概跟机器无异，为了生存，亚当斯很可能学懂瞒骗对方、甚至操弄对方思想的技巧。他成功逃走便是最好的证明，显示他不单是个强壮的军人，更拥有比同伴高的智慧。如果说有人能够在某个环境下，凭著经验法则，伪造出一个用来欺瞒他人──或电脑──的人格，那这个人非罗伯特‧亚当斯莫属。



　　所以，亚当斯才能在短短四个月内，将自己的暴力倾向隐藏好，在测试中取得合格的分数──基廷得出结论。



　　然而，就算知悉亚当斯作弊的方法，也于事无补。



　　司法部没有要求国会订立「翻案」的法例。犯人一旦获释，便是彻底地获释，没有人有权力以系统出错为理由硬把已获自由的人抓回监狱。司法部亦没有担心过这一点，因为SABOTAGE在设定上是「宁紧莫宽」，过往只有应该放但没有放的囚犯，没有不应放但误放的人。



　　何况基廷也想不到借口要上级重新审视亚当斯的案子。



　　要再次逮捕亚当斯，只有一个办法──亚当斯被发现是袭击案的犯人。可是这便本末倒置了，基廷一直在想的，便是阻止亚当斯在感恩节晚上大开杀戒的方法。



　　基廷一直思考到黄昏，发觉只有一个结论。能阻止亚当斯的，就只有得悉内情的自己。



　　可是该如何阻止？



　　向摩尔警长说明一切？



　　直接找亚当斯摊牌？



　　通知郊狼帮的首领？



　　基廷感到迷惘。他知道，向上级报告肯定是不可取的，对BIR来说，阻止亚当斯犯案并不是责任，尤其目前还没有证据证明他会再次犯下谋杀罪，基廷就算向上级报告，只会制造麻烦。在政府工作多年，基廷很清楚官僚制度如何运作。



　　摩尔警长是个能沟通的对象，可是基廷觉得对方不会相信自己。即使将剧本交给摩尔，也不能保证他会完全认同内容，而且他更可能质疑这剧本的由来。基廷自己也觉得，说明这是SABOTAGE以亚当斯复制人格为对象的模拟结果，只会制造更大矛盾──摩尔一定会质问「既然亚当斯如此危险，你们为什么准许他出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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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郊狼帮的成员联络似乎是个办法，不过基廷无法保证对方相信自己的话。最坏的情况，是对方以为他有什么企图，甚至猜他就是那个袭击者。跟帮派中人搭上，就算是办法之一，也不见得是个好主意。



　　直接找罗伯特‧亚当斯反而最合理。趁他未铸成大错前，好言相劝，或者事件能在发生前圆满解决。不过，基廷想起在警署阅读的报告──那些遇袭的少年，一个比一个伤势严重。这时候亚当斯很可能已陷入狂乱，跟精神不稳定的家伙讲道理，搞不好要吃大苦头，基廷没有搏斗经验，自问不可能是前游骑兵菁英的对手。



　　基廷感到苦恼，完全找不到办法。



　　「不对──我不是找不到办法，而是找不到可行的办法。」基廷灵光一闪，忽然想到答案。



　　他刚才一直苦思的，不是「有什么办法」，而是「哪一个办法最有可能成功」。他根本不用作这个判断。



　　因为他有使用SABOTAGE的权限。



　　SABOTAGE是个模拟系统，他只需要将自己的问题丢进电脑，让电脑进行模拟，从结果看看哪个办法成功率最大便可以。



　　基廷心思一转，想到更好的答案。与其让SABOTAGE实验各个办法，不如干脆不指定任何办法，命令电脑进行大量模拟，看看有没有他满意的结果，再从结果看看涉及什么手段。既然SABOTAGE准确预测了亚当斯袭击郊狼帮成员，那它自然能准确模拟出最好的解决办法。



　　这天晚上，基廷在床上不能成眠。他为了翌日便能找到答案感到兴奋。



　　翌日星期一清早，基廷比平时提前一个多小时回办公室，停车场的保安员看到他这么早回来也觉得意外。基廷一回到办公室，便登入SABOTAGE，看看如何执行模拟程序。



　　可是直到他的下属回办公室上班时，他仍找不到可行的做法。



　　他不是不懂得如何操作模拟，而是他发现，系统根本无法满足他的要求。他可以重跑某个指定的模拟个案，更动变数，加入自己要求的条件，但受验者还是那个模拟个案的囚犯；这时候，基廷才留意到自己的想法有一个盲点──SABOTAGE掌握了很多数据，甚至能够利用「棱镜系统」，模拟出跟现实人物接近的虚拟人物，可是除非他变成囚犯，否则他无法让「安德鲁‧基廷」这个人接受模拟。



　　BIR授权支援及顾问办公室重跑模拟个案，目的只是为了除错。如果某一次模拟中，出现「时间逆流」、「人物同时出现在两个地点」之类的物理异常状态，重复执行模拟、找出系统错误原因便很重要。正如法兰所说，关押与释囚管理局对单一模拟结果没有任何兴趣，BIR重视的是综合所有模拟个案，计算出来的统计数字。



　　要改变想法──基廷暗想。他将多年前在大学时代学过的知识、解决问题的方法论从脑海深处挖出来，不断研究如何利用SABOTAGE达到他的要求。他利用工作时间的空档，不断阅读SABOTAGE的技术文件。他的部下对上司突然著迷于钻研技术细节感到不可思议。



　　花了两天，包括利用下班后待到晚上十点的时间，基廷找到解决方法。虽然他知道询问法兰的话，他可能只要十分钟便能知道答案，但他不想惊动他人。



　　基廷可以编写一种叫「小装置（Gadget）」的附加程式。



　　所谓「小装置」，是能在一个软体上执行的额外程式段落，这种程式不能单独执行，而且亦受制于软体容许的范围，完成有限度的作业，但足以为系统程式师以外的使用者提供一定灵活性和弹性。SABOTAGE也有这样的配置，非技术部的程序员可以透过编写「小装置」，导入一些特殊的要求，不用凡事要求技术部更动主程式。



　　基廷想到一个巧妙的做法。



　　他首先要编写一个装置，让单一模拟个案不断重复执行，而每次执行都会改变一些变数。他同时要在模拟中加入一个代表自己的虚拟人物，然后由这个虚拟人物在模拟中插手事件，并在适当时间启动那个装置。这样的话，他便不用以人手不断更动变数，可以利用「一次模拟」得到「多次模拟」的结果。



　　基廷花了差不多一个礼拜，完成这个装置的编程。装置的设计比他想像中复杂，他必须用上数个连文件都没详细说明的函式库，才能得到他想要的结果。为了增加模拟效率，基廷想到使用「碎片化」的原理，将模拟过程分成多个碎片，容许虚拟人物在不同的模拟时段启动装置，重复进行模拟。他将装置命名为「碎片化建模装置」，因为这装置的用途是建立一种现实模型，是未来的缩影。为了完成这个装置，基廷甚至偷偷将函式库复制至自己的手提仪器，在家中废寝忘食地开发。毕竟他已接近十年没有编过程式，经常要翻阅参考资料，这一个礼拜他有种重回大学赶功课的错觉。



　　十月二十四日，基廷将「碎片化建模装置」加进系统，执行编号「cas02-k-01BU7LG-287022-007196」的模拟个案。感恩节正好在一个月后，基廷感到时间正在减少，限期一天一天逼近。为了增加模拟次数，基廷没有要系统从亚当斯出狱开始重跑，他将开始日期订定在十一月二十日。要解决事件，很可能一天已足够，只是基廷恐怕只模拟感恩节一天，再多的变化也未必能改变亚当斯屠杀孩子的事实。多设几天，只是在「系统效率」和「成果」之间找个平衡点而已。



　　基廷没想到，模拟刚开始跑了半天，法兰便主动找上基廷。



　　「基廷先生，你在SABOTAGE跑模拟个案吗？」法兰敲了敲基廷的房门，探头进房间问道。



　　「啊，是的。」基廷不了解法兰发问的用意，只简单地回答。他稍稍提高警戒，怕他正在做的事情会露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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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你要跑模拟个案？」法兰满轻松地问。「我从今早便看到SABOTAGE有几个子行程在跑，执行者是基廷先生你，跑了好几个钟头，我还以为有骇客偷用你的帐号进行破坏活动呢。」



　　「我只是看过一些技术手册，试试跑一些模拟个案，多了解一下系统而已。」基廷觉得这借口有够不济。



　　「哦，这样挺好嘛。基廷先生，你有疑问不妨问我，我很乐意解答。」法兰愉快地说。他的表情就像在说「你果然是MIT毕业的，咱们臭味相投耶」。



　　「好的，谢谢。」基廷挤出微笑。「我可能会让程式跑好久，你不要以为程式变成『孤儿行程』或『僵尸行程』，擅自把它杀了。」



　　「嗯嗯！」法兰点点头后便离去。「孤儿行程」和「僵尸行程」都是一些遗落在系统中、无人管理光虚耗资源的程式，通常出自技巧拙劣的程式员之手，因为设计错误令软体失控。



　　基廷心想，既然法兰留意到他的程式在跑，技术部的人员亦可能会注意。他不得不降低模拟的执行效能，减少运用的系统资源，令他人不再起疑，可是，原本他预算跑一天便能收集足够的数据，现在便要多等两、三天。



　　十月二十七日星期四，基廷查看程式，发觉「碎片化建模装置」已进行了八千多次的模拟──虽然对SABOTAGE来说，那只是一次历时出奇地长的模拟过程。基廷停止程式，利用自行开发的工具查阅结果，他没可能把八千多个结果一一细看，所以他编写了一个用来筛选结果的工具，比起复杂的「碎片化建模装置」，这个工具不过是小菜一碟。



　　在这个工具中，基廷可以输入简单的筛选要求。他最想得到的结果，只有一个。



　　「死亡人数＝0」



　　没有人死，便代表成功阻止屠杀。



　　然而萤幕亮出令他沮丧的答案。



　　「结果：0／8717」



　　八千多次的模拟里，没有一个是没有人死的。



　　基廷按了按太阳穴，输入另一个筛选指令。



　　「死亡人数＝1」



　　可不可能将伤亡程度降至最低，出现第一位牺牲者后便阻止亚当斯继续行凶？



　　「结果：1189／8717」



　　有近一千二百个结果──这未必是最好的结果，但总算是好消息，如果亚当斯杀害第一个孩子后因故中止计划，虽然对那位死者来说是一件悲剧，能以一条性命换取大部分人存活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基廷猜想，可能模拟中的自己做了一些事情，令亚当斯只针对那个「肤色特别黝黑」的郊狼帮成员，或者及时令警察现身。他输入指令，要工具列出这一千一百八十九个模拟中的死者名单，看看有没有办法进一步拯救那位死去的孩子，然而画面亮出文字的瞬间，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从萤幕伸出，抓住他的脖子，令他无法呼吸，整个人僵住。



　　死者：



　　安德鲁‧基廷：910



　　罗伯特‧亚当斯：279



　　在那一千二百个结果当中，有九百一十个是基廷死亡。虽然制止了屠杀，但代价便是基廷的性命。



　　他连忙随机取出那九百一十个结果的其中一个，放进SABOTAGE，以「自然语言‧英语」输出他能阅读的版本。他焦躁地跳著阅读，找寻真相。在那个模拟中，基廷到亚当斯上班的工厂，跟对方摊牌。



　　■



　　「亚当斯先生。」我下班时，一个瘦削的男人在工厂门口等我。



　　「你是？」我不认识他。



　　「你不用知道我的名字，我只想借一步谈谈。」



　　「有什么便说吧。」在对方身上，我感到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



　　「我知道你便是袭击郊狼帮成员的人。」



　　我皱一皱眉。这家伙是何方神圣？



　　「我来是向你提出警告。」男人以毫不友善的姿态对我说：「你立即停手，中止杀害郊狼帮成员的计划，我便不会把我知道的告诉第三者。」



　　「你是那些小鬼的什么人？」我问。



　　「毫无关系。」他冷冷地回答。「总之，你曾做过的、现在正在做的、将来打算做的，我都一清二楚。只要你放弃原本的念头，我还可以网开一面，否则，我会将你的事告诉六〇七署的摩尔警长，或者，把你的身分告诉郊狼帮的小鬼，比起警察，那些小鬼应该会更积极去对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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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杀的家伙……



　　「我要说的便是这些，请你好自为之。再见，后会无期。」那男人说罢，便坐上路边一辆蓝色的凯迪拉克。虽然我咬牙切齿，但我有留心细看他的车牌号码。



　　翌日，我在社区中心做义工时，趁著职员没留意，打开了他们的电脑终端机。社区中心的电脑跟市政厅的伺服器相连，我登入车辆登记系统，很简单地查出那个男人的住所和工作单位，那家伙叫安德鲁‧基廷，是联邦政府的混蛋，住在西北部的有钱人。



　　晚上我驾车前往基廷的家，那是一栋二十层高的豪华公寓，他住在六楼，一般小偷未必能徒手攀爬六层楼，但对游骑兵队员来说，这只是简单的任务。



　　攀上阳台后，我割破阳台门户的玻璃，破坏电子保全系统，蹑手蹑脚走进房间。房间很干净，家具陈设都像是外国货。他妈的，我们缴纳的税款，就是用来养这群多管闲事的垃圾。



　　我走进卧房，那个曾在工厂外警告我的男人毫无防备，躺在床上，熟睡得像只猪。我走到他面前，一手按住他的嘴巴，他从睡梦中惊醒，看到我的样子时，眼神流露著惊惧。



　　对，恐惧吧。你应该要恐惧才对啊。



　　我没有让他做多余的挣扎，以匕首刺向他的胸口，就像我在战场上杀敌一样，我很简单地结束了一条性命。



　　就像小孩践死一只蚂蚁。



　　我们活在弱肉强食的世界，既然你威胁我，休怪我无情。



　　要怪便怪你自己多管闲事吧。



　　◎



　　基廷感到反胃。他没想过，会在模拟中看到自己的死亡，这时候他才发现，死亡人数只有「一」并不是阻止了屠杀，而是「虚拟的基廷」在死亡一刻自动启动了「碎片化建模装置」，进行另一次模拟。这一边才没有让剧本继续跑到感恩节的时点，屠杀便脱离模拟范围。



　　按捺住不安的情绪，基廷输入了另一个以他死亡为终结的模拟，叫系统输出文字剧本，他忐忑地打开档案，开始阅读文字。



　　■



　　晚上九点，门铃响了。



　　从来没有人在这个时间找我的。我狐疑地扣上门炼，让大门只打开一条缝。站在门外的，是一个衣著光鲜，身材瘦削的男人。



　　「亚当斯先生，我姓基廷，有事找你。」对方似乎认识我，但我对他完全没有印象。



　　「说吧。」我回答道。



　　「你先让我进来吧，我不是什么可疑分子。我是关押与释囚管理局的职员。」他边说边亮出证件。



　　原来是那个劳什子BIR的人。虽然我不大情愿，还是打开门让他进屋。



　　我和他坐在相对的椅子上，他直盯著我。纵使他脸带微笑，我知道那只是装模作样的假笑。



　　「什么事？」我问。



　　「我知道，近期袭击事件的犯人是你。」



　　「你说什么？」我装作无知地反问。



　　「我说，我知道最近教训郊狼帮的小鬼的人就是你。」



　　「你有什么证据？」



　　「我当然有，但我来不是要逮捕你，或者劝你自首。」基廷严肃地说：「我知道你正打算干什么，我只是来劝你不要进行。」



　　「你……知道我想做什么？」我不敢大意/没有多说半个字。



　　「你准备杀掉那些小鬼吧。」基廷一语道破我的想法。「你还准备了枪械和子弹，要在感恩节晚上大干一场。」



　　「我……没有。」



　　「我希望你没有吧，因为如果你真的有此打算，后果会很严重。你会死，和那些死不足惜的小鬼一同丧命。这不值得，我跟你说，不值得。」基廷伸手进口袋，掏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这儿有十万元，你别问理由，离开华盛顿吧，工厂方面我会替你处理。找个平静、没有黑人孩子的小镇落脚，重新开始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瞧著从信封掉出来的钞票，错愕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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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伯特，我是来帮你的。我只是不想你一错再错。」



　　我们陷入沉默。良久，我伸手拾起信封。



　　「好吧，我明天便离开。」



　　基廷似乎很满意，他笑了笑。



　　「那我现在回去了。很高兴你接受我的提议。」基廷走到大门前，跟我握手。



　　「嗯。」



　　就在基廷转身，要打开大门时，我动手了。



　　我拔出一直藏在腰间的军用匕首，用力刺向基廷的后腰。



　　在他打算呼救时，我掩著他的嘴巴，抽出匕首，再往他的背部刺过去。



　　两下、三下。我也不知道总共刺了多少次。



　　我实在不了解，这家伙是什么人。我只知道，无缘无故送钱来的，一定大有问题。



　　至少，这样子他便不能向第三者说出我是袭击者的事了。



　　◎



　　基廷懊恼地抱著头，他没想到会有这种发展。他对自己一再被杀感到恶心，但他就像扑火的灯蛾，再选一个自己死亡的模拟个案，指示系统输出文字剧本。



　　■



　　我缓缓走进篮球场，在踏进球场的一刻，他们的喧闹声霍然止住/很明显他们对我提高了警戒，可是，大概因为我没戴头套，又一步步慢慢向他们走过去，他们似乎没想到我便是一直以来对付他们的神秘使者。



　　「罗伯特‧亚当斯！」



　　意外地，我身后传来一声叫喊。我回头一看，叫我名字的是一个男人。一个我毫无印象的男人。



　　「罗伯特，来，我们走吧。」那男人装出亲暱的口吻，笑著说，但我看出，他的笑容很僵硬。



　　他愈走愈近，我后面的几个小鬼似乎正在看我们。



　　在犹豫之间，我作出了决定。



　　我迅速地从背包拔出冲锋枪，往那男人身上扫射。



　　「哇啊！」



　　那男人似乎没料到我这行动，连惨叫都来不及便往后倒地。叫声是来自我身后的小鬼的。



　　我没多想，立即将枪口指向后方，天晓得那些小鬼有没有武器。



　　我扣下扳…



　　◎



　　剧本到这里戛然而止，连句子也没有完成。基廷心中连续骂了十几句「愚蠢」，像是为自己的鲁莽感到后悔，可是他再细心一想，那根本不是他的责任，阅读这些剧本，宛如看到平行宇宙中的另一个自己，两者虽然相仿，却又像两条平行线，互不相干，自从发现亚当斯有机会在感恩节犯案后，基廷首次察觉到自身的安危──之前他觉得自己只是事件外的观察者，是案件中的侦探，拥有超然的地位，如今他赫然发现自己也是事件中的一个角色，并不是什么英明神武的局外人，而是潜在的受害者之一。



　　撒手不管吧──一把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响起。



　　可是基廷无法放弃。他一想到一个月后有一群孩子无辜被杀，就感到心寒。



　　他随机抽选了一些模拟个案──那些有大量死亡人数的──输出剧本，一一细阅。那些剧本大同小异，基廷没有出现，亚当斯的屠杀计划「如常」执行。为了知道「虚拟的基廷」在那些模拟中做了什么，基廷使用他的工具，列出数据，发现模拟中的自己试过好些方法，包括向警方匿名检举、直接向摩尔说明一切、向BIR上级解释事件、甚至通知郊狼帮的成员亚当斯是袭击者的事实，结果还是无法改变。通知郊狼帮的结果最糟，在那场模拟中，郊狼帮打算伏击亚当斯，但亚当斯早有准备，在寓所大开杀戒，将大部分入侵者射杀。由于郊狼帮亦准备了枪械，双方在住宅区驳火，波及不少居民，做成更大的伤亡。



　　在无奈之中，基廷将目光放到「只有亚当斯一人死亡」的个案上。



　　在读过自己死亡的剧本后，他隐隐察觉那个「唯一的答案」。只是他不想面对。



　　然而读过为数不少、伤亡更惨重的剧本后，基廷知道，他不能逃避。



　　他从那二百七十九个「因为罗伯特‧亚当斯死亡而终止」的模拟中，选出其一，放进SABOTAGE。剧本档案很快出现在萤幕上。



　　■

black白夜

　　我缓缓走进篮球场，在踏进球场的一刻，他们的喧闹声霍然止住。很明显他们对我提高了警戒，可是，大概因为我没戴头套，又一步步慢慢向他们走过去，他们似乎没想到我便是一直以来对付他们的神秘使者。



　　「罗伯特‧亚当斯！」



　　意外地，我身后传来一声叫喊。我回头一看──



　　「砰！砰！」



　　我胸口感到一阵灼热，喉头似有什么要涌出来。我低头一看，发现胸膛正在流血。



　　我无力地抬起头，看到呼唤我名字的男人。他手上有一把手枪。



　　这家伙是谁？



　　我来不及拔出冲锋枪，太大意了。我该把枪藏在外套里。



　　我没想到这些恶魔还有同伙。



　　我缓缓向前仆倒。



　　算了，我要去跟队友们聚旧了。



　　我已经尽力了。我想他们不会怪黄我。



　　◎



　　果不其然。一如基廷料想，这是阻止屠杀的最直接方法。



　　由他亲自动手。



　　对付亚当斯这种菁英军人，只能攻其不备，先发制人。



　　但基廷不想杀人。



　　基廷念五年级时，曾遇上一桩劫案。抢匪持枪抢劫商店，在逃走时被碰巧经过的警员开枪杀死，虽然基廷只是站在远处，但他清楚看见那抢匪死亡的过程。那个满脸胡子的男人中枪，倒地，身体流出鲜血，将地面染红。警员谨慎地走近抢匪，第一件事不是为他进行急救，而是踢走他身旁的手枪，再检查他身上有没有其他武器。在警员搜身期间，那胡须男的四肢偶尔抽搐，基廷想起生物课堂上那些被解剖到一半的青蛙和老鼠。警员确保安全后，才通知救护人员到场，但那男人在救护车到达前已经断气。



　　基廷明白这是现代社会无法否定的一环。在这个枪械流通的国家，有坏人用武器威胁他人的生命，警员就有理由射杀他。生命很脆弱。理智上，基廷欣然接受这个结果，但情感上他无法摆脱人类跟青蛙和老鼠在本质上相同的荒谬想法。



　　他对「杀人」这回事感到很不安。不论被杀的是好人、还是坏人。



　　这是令他曾立志加入调查局，调查犯罪的原因之一。这更是他希望从事分析工作，而不是在犯罪现场拘捕犯人的原因之一。



　　然而，如今他只有一个选择。天秤的一边，是由他用「杀人」来制止亚当斯的暴行，另一边，是十多二十条人命。



　　如果他没有经历过那件事，他猜想自己很可能会觉得杀死亚当斯不是一件大不了的事情。用凶手的命换回多人的性命，对一般人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选择。只是，基廷知道，如果自己没见过那死去的胡须汉，贸然动手杀死亚当斯，之后一定会因为这鲁莽的决定而陷入困恼──因为夺去一条人命而要背负的心理包袱，并不是单单一句「理所当然」便能够减轻。



　　杀人，需要很大的觉悟。



　　基廷花上不少时间研究只有自己或亚当斯死亡的模拟个案，仔细比对每次的差异，再抽选一些变数相近、但屠杀仍然出现的情况，检视细节，最后归纳出一个结论。



　　如果他事先接触亚当斯，有一半的情况会被杀害，余下的一半，则是对案情没有影响，亚当斯照样在感恩节晚上杀人。换言之，尝试找亚当斯谈话完全没有帮助。



　　跟警方说明情况的话，有九成情况无法阻止屠杀。其余一成，警方虽然接受基廷的意见，但无法顺利阻止亚当斯。死亡人数最少有九人，当中有警员殉职，包括摩尔警长。



　　亚当斯一人死亡作结的二百多个个案里，下杀手的，全部是基廷，八千多个模拟中，有约五百个是基廷在第十九街埋伏，等待亚当斯现身，当中一半是基廷杀害亚当斯，阻止对方的凶行，有一百多个是反过来被亚当斯杀掉，数十个是两败俱伤。其中有数个模拟基廷躲过亚当斯的子弹，但之后亚当斯仍继续他的计划，枪杀了不少孩子。



　　结论便是，如果基廷要让孩子们活，便要亲手解决罗伯特‧亚当斯。



　　十一月一号，经过数天的心理挣扎，基廷终于下定决心。



　　他依照剧本的变数，将模拟中的条件在现实中一一实行。



　　他首先到一间射击俱乐部登记成为会员，聘请一位教练，指导他射击的技巧，他一如模拟个案中，购入一把葛拉克56，并且学习如何打理枪械，每天在家熟习握枪和射击的姿势。为了在感恩节晚上万无一失，他每天下班便到俱乐部练习，周末更是从早上练到夜晚。基廷的教练对这位新学生的热情感到诧异，每天基廷都最少打光两盒五十发的子弹。

black白夜

　　基廷的眼界一天比一天准，动作也愈来愈俐落，从最初扣扳机时犹豫不决，七发子弹只有两发命中标靶，到三个星期后已能从拔枪到射击一气呵成地完成。虽然准确度仍有提高的空间，但他知道目前已经足够，他要打的目标，会在十公尺范围之内，只要先发制人，便能完成任务。



　　基廷最担心的，是自己会在唯一一次的实战中失手，在SABOTAGE进行模拟，只要按一个按钮，世界便会重置，回到一片空白的境界，事情可以重新开始，但现实中没有这个按钮。他必须在仅有一次的机会中，迅速杀死对方，不得有误。基廷知道，如果他因为一念之仁，尝试不取对方性命，瞄准对方双腿，后果只会是自己毙命──他读过这样的剧本，亚当斯负伤后拔枪还击，结果模拟中的基廷仍是逃不过死神的召唤。



　　◎



　　十一月二十四日，是基廷跟亚当斯决斗的日期。



　　纵然这场决斗，是单方面决定的。



　　在这一个月内，费尔隆恩区的少年遇袭案仍持续著。受害者的受伤程度比之前更严重，甚至有孩子因为头部受创，昏迷了三天，差点死去，看到这新闻时，基廷更感到自己的责任重大。



　　基廷没有放弃找寻「不伤人命而解决事件」的方法，他让SABOTAGE一直跑他那个加上「碎片化建模装置」的模拟个案，累积了约八万个结果，只是，在这八万个模拟中。「死亡人数」从来没有变成零。这令基廷知道，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是没有办法之中的唯一办法。



　　为了防止出现意外情况，基廷在感恩节当天留在家里，直至黄昏。太阳下山后，他再三检查手枪和子弹，穿上黑色的夹克，然后离开寓所，走到停车场，坐上他昨天租来的廉价日本车。在模拟中，驾驶凯迪拉克有机会引起一些麻烦，由于停在第十九街和P街交界太瞩目，反而吸引了郊狼帮一些小鬼搭话调侃，而亚当斯在一众小鬼围著车子时现身，不由分说乱枪扫射，基廷连拔枪的时间都没有，他穿黑色夹克也出于相同理由，如果衣服颜色太鲜明，有机会在车厢中盯梢时被发现，万一需要跟亚当斯正面交锋，浅色反光的衣服亦较容易被击中。



　　基廷在七点半到达目的地。当他盯著无人的篮球场时，内心充满矛盾，一方面他祈求那些孩子不要出现，这样子他便能心安理得回家去：但他又害怕那些孩子不出现，亚当斯会在其他地方行凶，他失去阻止的机会。基廷只能一动不动地坐在车子里，直盯著那破落陈旧的篮球场。篮球场位处街角，两边竖著铁丝网，另外两边是旁边大厦的墙壁，围起一个比正式球场略小的空地。靠墙的一边有一个篮球架，球圈上没有篮网，球架也因为日久失修而锈迹斑斑，铁丝网上有两道虚掩的闸门，分别在球场的两端。墙壁上，「Coyote」涂鸦就像头张牙舞爪的怪兽，铁丝网恍若兽笼，在昏暗的街灯映照下，怪兽正伺机而动，静候那些孩子自投罗网。



　　八点十五分，街道远处传出喧闹的笑声。四个孩子从离基廷较远的闸门走进篮球场，基廷紧张得咽下一口口水，身子不自觉地前倾，鼻子快要撞上挡风玻璃。那些孩子年纪稍大，约有十四、五岁，其中三个是男孩。当中一个男孩拿著滑板，偶尔放在地上溜一段距离，再耍帅地跳起。他们走到篮球场一角，其中两个男孩坐在铁桶上，掏出香烟。



　　不一会，再有两个孩子加入。基廷没有松懈，手中紧握口袋中的手枪，目不转睛地盯著那六个少年少女。他不住在心里重复流程──亚当斯会从街道右方出现，揹著装满枪械子弹的背包，走到距离那些孩子只有三公尺的位置，放下背包，取出枪械杀人。基廷知道，亚当斯一旦打开背包，他便无法阻止案件发生。他利用模拟统计了各种条件，只要亚当斯拉开背包的拉链，对方便能迅速拔枪和开火。「打开背包」变成任务失败的旗标。



　　「右手拇指拨开保险，左手包覆著右手的手指，右手虎口向前推，而左手用作稳定……」基廷默念著射击的基本守则，纵使他在过去一个月已把射击变成习惯，但他终究没试过对人开枪。他有点担心，在面对亚当斯、生死系于一线的瞬间，他能否如常扣下扳机。



　　等待的时间变得很慢，一分钟就像一小时，五分钟恍如一整天，天气已经转凉，但基廷感到自己的背脊被汗水浸透，衣服紧黏著皮肤，只是他无暇理会。



　　他的注意力全放在眼前的街道上。



　　九点二十二分，命运的时刻无声无息地降临。



　　罗伯特‧亚当斯步进基廷的视野。



　　一如模拟剧本所写，他揹著偌大的背包，缓步走近篮球场。



　　基廷打了一个寒颜，然后鼓起勇气，抓紧口袋中的手枪，离开车厢。



　　「呜──」甫离开车子，基廷便听到警笛声。他在车厢中没有察觉，但一打开车门，那渐渐变大的警笛声抓住他的注意。他找寻著声音的来源，数秒间，两辆警示灯闪亮、警笛大鸣的警车在他面前直奔而过。他正为「警方介入」这个没有出现在模拟的事件感到乍惊乍喜之际，警车却绝尘而去，消失在马路的彼方。



　　基廷惊觉自己弄错了，连忙回首找寻亚当斯的身影。亚当斯没有跟基廷一样停下看警车，当基廷看到他时，他已走进篮球场，站在孩子们的前方。



　　基廷不断责骂自己愚蠢。在费尔隆恩，警车猛飙是见怪不怪的事情，反正在这个罪案率不低的社区，警察经常疲于奔命，处理大大小小的案件。居于费尔隆恩的郊狼帮小鬼和亚当斯，才不会因为这种小事而分心。模拟剧本是以受验者的复制人格作主述，当然会省略一些那个人觉得平常的事情，而且无论警车有没有出现，都不会影响亚当斯犯案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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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基廷察觉，这个微不足道的情况引致他失去先发制人的机会，而无法及时行动是模拟中他失败的条件之一。



　　情急之下，基廷拔出手枪，拨开保险钮，往篮球场跑过去。他三步并成两步，冲过马路，用脚踢开铁丝网上的闸门。



　　「铮！」铁丝网发出清脆的声音。



　　响声令亚当斯和六个孩子都停下本来的动作，望向基廷。基廷跟他们对望时，目睹那关键性的条件。



　　亚当斯正伸手探进背包当中。



　　看到这一幕，基廷虽然继续向他们奔跑过去，但脑袋一片空白。现在开枪还来得及吗？还是该找掩护？基廷知道自己想得愈多，生还机率愈渺茫，可是在这节骨眼，他无法作出判断。



　　在犹豫间，他瞥见亚当斯的表情。和照片中那个眼神沉郁的男人不一样，基廷在亚当斯脸上看到敌意──不，是杀意。



　　基廷没上过战场，但他知道，那是生死之间才会露出的表情。



　　然而那表情令基廷冷静下来。



　　基廷急促煞停，摆出从射击训练所学的姿势，左脚踏前，往右转身约七十度，用左手包覆著右手，右手紧握枪柄，左手手肘微垂，双肩和手掌形成一个狭窄的三角形，枪身上的前后准星跟视线落在同一直线。不消半秒，基廷纯熟地让身体做出射击准备。



　　余下只有指头上的动作。



　　基廷从来没有向人开枪的经验，而他忽略了这一点的重要性。



　　在瞄准亚当斯的一刻，基廷突然觉得指头僵住，平时可以轻松扣动的扳机，此刻恍似千斤重，任凭基廷如何努力，它都文风不动。



　　慌张的感觉，从基廷的后腰沿著脊椎往上爬，经过延髓侵占了他的大脑。基廷隐约觉得，自己的生命只余下数十秒──甚至可能只有数秒。



　　只要亚当斯拔枪，基廷便注定命丧于对方手上。



　　不过，亚当斯的动作出乎基廷意料。他没有从袋子中取出冲锋枪，反而向他旁边的一个少年狠狠扑过去──



　　基廷瞥了那少年一眼。那是一个年约十四岁、肤色黝黑的男孩。



　　肤色黝黑──是那个「皇帝」？



　　基廷想起原始模拟剧本中的最后一段。



　　那个亚当斯宁愿命丧于警员枪击之下，也要奋力消灭的「恶魔」。



　　那个肤色特别深、打开亚当斯妄想开关的始作俑者。



　　当想到这一部分，基廷不再理会目前的情境有没有出现在某个模拟之中，而就在亚当斯扑向无法理解状况的少年时，基廷解开内心最后一把锁。



　　那把系在他右手食指上的枷锁。



　　「砰！砰！」



　　一如某个模拟，基廷朝亚当斯开了两枪。两枪都击中背部，子弹没有贯穿，孩子没有受伤。



　　亚当斯俯伏在篮球场的硬地上，鲜血从伤口流出。



　　「哇呀！」孩子们发出尖叫，纷纷连滚带爬地躲到铁桶后面。



　　「没、没事了，不、不用怕……」基廷喘著气，结结巴巴地说。可是他的声音好小，说话全被孩子的呼救声盖过。



　　基廷垂下手枪，浑然忘我地瞧著生命之火逐渐熄灭的亚当斯。纵使他在模拟剧本中看过这一幕无数次，他还是难以接受这似是虚构的现实。



　　基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孩子们躲在掩护物后，传来惊呼和细碎的啜泣声，当中较大胆的偶然探头警戒著。五分钟后，一辆警车驶至。



　　「别动！放下武器！」



　　基廷顺从地放下手枪，跪在地上，双手放在头颅后方。他早想过这情况──虽然模拟从来没机会演到这一段──而他知道，或许他会因此事犯上若干刑法，只是他觉得这是值得的。



　　毕竟他拯救了一群孩子的生命。



　　那群几乎惨死于枪下的孩子的生命……



　　基廷边想边瞥向一旁，眼角却赫然瞄到不寻常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