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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向日葵的祭典》赌博店偶遇酷似亡妻的女子,是否能揭开真相?作者藤原伊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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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4-4 1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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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前天 10:37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点燃一根香烟,看向原田。

    “就这些?”我说。

    “就这些?您似乎并不太惊讶。”

    “那份遗嘱是否可信还是个问号。”

    “可信,刚才所说的一切都是事实,遗嘱内容也完全属实。您想必清楚,我们花费了不少精力进行调查,这些努力难道不值得您相信吗?”

    “天知道,你们这帮人本来就不可信。”

    “我们只是希望您能相信我们。”

    “和高有关的女性在寄给弟弟提奥的信里交代得非常清楚,但你刚才所讲的内容,书信里可只字未提。而且就算里什莱夫人所言不虚,也有可能是她的祖父编造了整个故事。”

    “关于女性问题这一点,”他的口吻沉着冷静,“梵高的确在相当程度上对提奥据实以告,但并非全部。如您所知,割耳事件之后的一段时期,兄弟间的通信几乎终止。而加斯顿本是一介江湖艺人,对艺术可谓一无所知,我并不认为他有编造这种故事的能力。”

    “你不是有事跟我商量吗,和这故事有关系?”

    “当然。”他刻意加强了语气,“我们希望能够借助您的力量,一起找出第八幅《向日葵》。这就是我们的用意。”

    “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为了加斯顿·里波特对孙女提及的作品。我们或许能在当代找到梵高的第八幅《向日葵》,这是一笔惊人的巨大艺术遗产。一经发现,无疑会成为本世纪美术界的热门话题。加之,它还拥有巨大的经济价值。虽不知画作保存情况,单就舆论性而言它的最低估价就不会低于六七十亿日元,甚至可能超过百亿大关。”

    “我能说句感想吗?”

    “请讲。”

    “听你刚才的发言,你最感兴趣的似乎是最后一部分?”

    “仁科曾是画家,他理解艺术品的价值,对艺术品抱有十分的敬意。”

    “对艺术品的理解和敬意,并不影响他的其他目的。刚才你也说了,他弃画从商,已经从艺术领域转移到了经济领域。”

    原田默不做声地凝视着我。随后,他的唇角挂起了久违的微笑。

    “真要开诚布公地说,不可否认,我们的确有那种兴趣。”

    “不过你们没有任何权利。”

    “可是,若非我向您一一转述,您不会知道里什莱夫人的遗嘱内容。就连出现在遗嘱中的尊夫人自身也并不知晓这一事实。”

    “你们开了什么条件才谈下这笔交易?”

    “交易?”

    “我并不认为那名顾问律师会无私到让你们平白去看里什莱夫人的遗嘱,他肯定希望能分一杯羹。”

    原田再次盯着我,片刻后,他摇了摇头,似乎想借此动作说服自己。

    “是啊,还是对您明说吧。我们正是他在日本的代理,如获得利益,就按一定比例均分。”

    “利益?为什么会产生利益?刚才我也说了,你们没有任何权利。”

    “秋山先生,我或许看错您了。我为您提供了如此宝贵的信息,而您却表现得稍微有些自私自利。您不这么认为吗?”

    “不认为。”

    “为什么?”

    “我有种参与赌博的感觉。”

    “此话怎讲?”

    “不知是刻意还是失误,你让我看到了另外一张牌。”

    “很抱歉,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姑且认为你先前所讲都是事实。在把我卷进来之前,你们应该有充裕的条件去找想要的东西,而且会用尽手段。我虽然想象不出来,但你们肯定相当拼命吧。也就是说,你们看到遗嘱是在去年年底,井上社长和我见面则是今年三月,有整整三个月供你们忙活。从利益最大化的角度考虑,不向任何人言明,悄悄行动才是聪明的做法。在没人知道所有权归属的情况下找出高被掩藏的作品,你们就可以自豪地向全世界公布。至于发现经过,只需适当地创作发挥一番即可。如果你们真能自己搞定,根本就没有找我的必要。现在,你们选择向我求助,这一判断恰好暴露了你们的致命弱点。你说是吧?”

    他偏着头深深注视着我,而后露出一丝苦笑。

    “虽然方才已经说过,请容我重复一次,您真的相当有趣。事实经过正如您所言,我们没法找出《向日葵》,即使在京都搜寻之后。”

    “丑话说在前头,就算你们找我商量也完全没用。”

    “不,您应该记得一些细节。”

    “什么细节?”

    “比如,您和尊夫人之间的对话,尤其是和家累有关的部分。希望您能据此给出一些提示。”

    我没吱声。烟已经灭了,我又拿出一支香烟点燃。这时我才注意到,自己无心握在手里的东西正是那家赌场的打火机。忧郁天国。

    他终于打破沉默。

    “如您愿意协助我们,我们保证您会获得巨大利益。找到后我们支付给您妥当的金额,即使以十亿为单位也无妨。容我打个比方,假设那幅画以遗产形式继承,您的妻弟必须支付巨额遗产税,这一问题如何解決?想必会以国家强行征收画作收场吧。而我们可以为您提供这种程度的金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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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4-4 1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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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前天 10:38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冲他吐出一口烟,原田皱起了眉头,或许他有过戒烟的经历吧。

    “原来你们不光是盗窃集团,也是诈骗团伙呀?”

    “请问您所指何事?”

    “用花言巧语诱骗门外汉,这不就是欺诈吗?在继承这方面,我还是有些经验的,当年跟律师学了不少。在并非刻意隐瞒的情况下,征收动产遗产税的时效是在继承发生后的三年之内,现在已经没有缴纳税金的必要了。”

    他苦笑着喟然叹息:“方才的牵强附会让您见笑了。那么容我冒昧地问一句,您是打算独自寻找《向日葵》吗?”

    “这你大可不必担心。”

    “怎么个不必担心法?”

    “我什么也不会去找,对高也没兴趣。”

    “能请您更为详细地说明吗?”

    “就是字面意思,没兴趣,仅此而已。我会把你刚才说过的全部内容忘得一干二净,这样对我也比较轻松。”

    他用一种微妙的目光凝视着我,一种如同对恋人倾诉爱意后等待答复的眼神。一阵沉默之后,他摇摇头,叹气道:“看来这是您的真心话。的确出乎我的意料,我们失算了。”

    “失算?”

    “大量的模拟测试看来没有成效,这是我们的失算。我们测算了您在特殊情况下的思考模式,然而您实际作出的反应超出了我们的预想。能让我再说一条感想吗?”

    “说吧。”

    “您比我预想的更加孩子气。”

    这回换我盯着他,他仍带着不变的优雅微笑。我将手伸至他胸前,拾起印着白色水珠图案的绿色领带。

    “这条领带真不错。”

    “不,并没有出众之处。”

    我将抽到一半的香烟摁在领带上,随即闻到一股纤维燃烧的气味,这样僵持好几秒后,我才移开烟头,浮于绿色之上的水珠被印上了出众的装饰。他的微笑并未消退。

    “请问,您为何这么做?”

    “你那条感想我听腻了。”

    一阵铃声适时响起,是原田兜里的手机。

    “要打手机就去车厢连接处打,刚才车内广播是这么说。”

    “谢谢。”

    他起身从通道离开。

    列车开始减速,名古屋站快到了。原田很快就回到车厢内,他站在座位旁看着我。

    “秋山先生,出了点小状况。”

    “怎么了?”

    “电话是那名姓佐藤的年轻人打来的,他刚完成送报工作回到住所,依照他的报告,贵府正遭人入侵。”

    “入侵?”

    “几名男子似乎正在贵府搜东西,佐藤君说,在他的房间都能听到那边的动静,看来这次的搜查很是彻底。”

    “是吗?”我轻哼,“听起来不像你们所为。”

    “是的。是对方的一群笨蛋。”

    “你刚才所讲的遗嘱内容,总共有多少人知道?”

    “目前知情者有仁科、我、秋山先生,此外还有一人,搜查贵府应该是他的指示。”

    “这另外一人是谁?”

    “您已经拒绝同我们合作,在此前提下我是否有义务为您作进一步说明呢?”

    “我想没有吧。”

    “您还真是淡泊。”

    “这样比较轻松。”

    他看着我摇头,一连摇了好几下。

    “想不到您是无神论者,这真是罕见。”

    “无神论者?”

    “是的。您知道当今时代大家都信奉哪个神明?”

    “不知道。”

    “是金钱。这是当今社会唯一的神明,而您似乎并非它的信徒。”

    “那还真是抱歉。”

    谈话间,列车已经抵达名古屋站,车还未完全停止,原田正透过窗户向外眺望。忽然,他露出了微笑:“果然,我想仍有必要为您说明剩下的那一位。时间紧迫,恕我只能告知一点,在京都等候您到来之人便是最后一位知情者。如果这句话为您带来困扰,万分抱歉,实在是眼下事态的发展出乎我们的意料。”

    我顺着他的视线向外看去,醒目的三名男子正等在站台上,明显是准备上这趟车。

    原田叹了口气:“看来是我大意了,应该让东京车站里那个男人多吃点苦头才是。”

    我看了看手表,已经过了七点四十。

    “那人醒来之后通知了京都的同伙,是这意思吧?从时间上算来得及吗?”

    他点头:“在京都乘坐六点四十分的上行班次,足够他们提前到达名古屋站。我先走一步,去会会站台上的那几人。”

    我用疑问的眼神看着他,他立刻会意。

    “您的舞台在京都,他们的目标只是我而已,而我也该为自己的失误负起责任。”

    “你打算和他们硬碰硬?打架有信心吗?”

    “略有心得。”

    他留下这句话后,向后方的通道走去,我目送他的背影消失,而后透过车窗看向后方。勉勉强强能看到那些男人的身影,车门开了,原田一路走至站台中央,接着似乎冲男人们说了什么。男人们立刻把新干线抛在脑后,一同气势汹汹地慢慢向他靠近。这时,列车重新启动,站台瞬时被抛至身后。

    我再次点燃一支香烟,不禁陷入沉思。原田不单是移动的列车时刻表,似乎也同“绅士”二字有般配之处。

    注释:

    克歇尔:Ludwig von Kechel,奥地利植物学家,矿物学家,但他更为人所知的成就是编撰有伟大音乐家莫扎特的作品列表《编年主题目录》。​​​​​

    斯瓦希里:斯瓦希里属于班图语族,是非洲语言当中使用人口最多的一种。​​​​​

    弗拉芒克:Maurice de Vlaminck,法国画家,野兽派运动核心人物,作品以笔调激烈的风景画为主。​​​​​

    德兰:André Derain,法国画家,野兽派创始人之一,后转为新古典主义,作品以人物、风景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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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09:40 | 显示全部楼层
    14
    我在通往八条的出口乘上出租车。

    告诉司机开往下鸭神社之后,我恍惚地将视线移向窗外,低矮的住家连成一片,笼罩在灿烂朝阳之下。

    久违的京都,我曾和英子来过数次。这座古老的城市是英子的出生之地,结婚之后,我们也会抽空来此小住。起初是满足英子的心愿,而后我也渐渐接受了这一习惯,并且乐在其中。每年我们大约来两次,而最后一次踏上京都的土地应该是在八年前的九月。那段时间,她正为筹备野兽派画展四处奔走,同时也准备赴里什莱夫人处谈判,京都之旅就好似在气阱作用下的暂时低飞。

    在京都的那三日,每天都是酷暑当头。我们避开人头攒动的观光景点,像往常一样在幽静的后巷散步。经由纠之森注释1避开河原町注释2和今出川注释3,穿过百万遍注释4和冈崎来到三条。英子十分钟爱这样辗转曲折的漫长散步,每当行至三条那家临近河原町的年糕小豆粥店时,我们都会进入其中稍事休息,这也是惯例。暑热难耐的那一天,我们按照既定路线展开了午后的悠然漫步,日渐偏西之时,我们走进那家年糕小豆粥店,要了冰冻小豆粥解暑。

    那一天,我们沿着鸭川悠闲散步,直至夕暮低垂。从三条延伸至上流的河岸边仿佛集中了全京都的情侣,虽无队列却井然有序。成双成对的恋人们似乎有不成文的默契,每一对都隔着五米左右的间距席地而坐,除此之外岸边再无空隙。我总觉得这是幅蔚为壮观的景象,一直盯着河岸的英子转头看着我,微暗的光线中,隐约可见她的笑脸。

    “每对情侣都像专门计算了距离一样呢。”

    “肯定已经成了这里的惯例了。”

    这时,其中一对恰好起身离开。

    “好机会,”英子的嘟囔传入耳中,“喂,我们也去那儿坐坐吧。”

    “占用年轻人的地盘也太过意不去了。”

    “我们也是年轻人哟,才二十多嘛。”

    “正确来说,你的确只有二十九岁,但我已经奔三了。”

    “这种事情不用算得太过仔细。”她挽住我的胳膊。

    岸边的石头地面坐着并不舒服,但不需要在意这种小问题,岸边的情侣们也都是如此。从两侧传来几不可闻的说话声,我向左右看去,周围全是二十刚出头的年轻人,学生模样的情侣们依偎着坐在一起。

    “好像只有我们这里是老年人专座。”

    “别东张西望,要不就成大叔喽。”

    而后,我们静静地眺望着河面,清爽的夜风吹来,除去爱侣的私语,唯有河水潺潺流动的声音。

    英子低声轻语:“真是久违了,这种清静。”

    “嗯,”我略一点头,“是啊,确实久违了。”

    “我说秋二,你最近会不会忙过头了?”

    “或许吧。”我随口应道。正如英子所言,这次休假也是好不容易才挤出的,真不知道下次休假会是猴年马月。

    “等我满三十岁时……”

    “满三十岁时?”

    “不,没什么,只是想我也快成老太婆了。虽说现在还有些早,往后等我们上了岁数,就在京都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吧,你觉得怎么样?我个人认为很不错。”

    “上了岁数吗?”我轻叹,“是啊,的确不赖。”

    我们默默注视着河面,流水倒映出对岸的灯火,闪闪烁烁泛波而去。四围寂静无声,就连波光粼粼的水面也已停止低语。然而,仍有一样声响始终如一,那是轻柔的呼吸,正源源不断地传入我耳中。在那段日子里,悠长的散步总是始于鸭川上流的两川交汇之处。一条是自东而来的高野川,另一条是西边的贺茂川。我总觉得奇怪,贺茂川注释5和鸭川叫法一样,只是在合流之后写作不同的汉字,或许这也有个中缘由吧。我们在京都逗留期间都住在英子家的老宅,地址就位于贺茂川沿岸,下鸭神社往西。英子是在她的小学期间离开的故乡。

    或许这也是古都世家的平凡家史吧。弟弟宏刚出生,母亲就撒手人寰,那时英子正读小学。数年之后,上班族父亲被派至东京工作,于是孩子们便一道上京居住,原田在讲述中提到的祖父畑间寿彦是个长寿之人,在英子正式踏入社会工作那年才离开人世,享年九十二岁。我并未见过畑间寿彦,但据说是位直到临终也坚守孤高的老人。老人过世之后,英子的父亲也提前退休,只身一人回了京都独居,而他也已经不在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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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09:40 | 显示全部楼层
    现在,我正面朝着那座位于左京区的住家走去。

    正值星期六清晨的缘故吧,经过河原町的车流还很通畅。行经四条时,熟悉的光景逐渐映入眼帘。虽说尚无人声喧闹,密布的楼房和店铺和当年几无二致。我看看表,快九点了。

    “不好意思,就在这里停吧。”我对司机说道。

    下了出租车,我穿过马路,沿着东侧的人行道向三条溜达过去。途中,我拐进一条熟识的小巷,那家店还在,是英子常去的年糕小豆粥店,在那家店里我有过连吃三碗的记录。店门上挂着“准备中”的告示牌,我默默地看着小店,短暂停留后又转身离去。

    我走回河原町大街,向御池大道走去。就算在这里下了出租车,距离下鸭神社也不过二十分钟路程,我继续慢悠悠地向前移动。我突然想,现在是否还能走完当年同英子一起行过的漫长散步路,恐怕已经有点勉强喽。现在想来,那时候的确很年轻,仿佛能够行至任何向往之处。那时候的我和英子,都曾这样坚信。

    我继续心不在焉地溜达,直至路过一栋巨大的酒店。面朝大道的一侧墙面全装着玻璃,透过玻璃能看到宽阔的自助餐区。我不经意地扫过,视线所及之处却有出乎意料的发现。我中断了悠闲的散步,转而进入酒店。

    一名单手举着咖啡杯的男子正独自看着报纸,我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

    面对长辈,主动道一声早安是基本礼仪,不过眼下我并没有这种心情。

    “我还以为你现在应该吃着意大利面,听着当地民谣呢,村林先生。”

    愕然抬头的村林险些喷出嘴里的咖啡。

    “哦,是你啊。你小子怎么会在这儿?”

    “我倒想问问你。”

    “出了些状况。”

    “能让我听听出了什么状况吗?”

    “计划有变。”

    村林抛出一句不成回答的回答,他放下杯子,叠好报纸后,支起下巴盯着我。我点燃香烟,忽然记起给他事务所去电话时,女职员高效有礼的应答声。

    “你说计划有变,但似乎连事务所员工也毫不知情呢。”

    “我没跟事务所联络,那头也有些状况。”

    “是吗?到处都是状况。”

    他叹了口气:“说得没错,到处都出状况,我的脑子被搅得一团乱麻。你来得真凑巧,我还头疼要不要给你小子打电话呢。”

    “怎么了?”

    “有件怪事,我正犹豫该不该告诉你。先不说这个,你干吗跑来京都?”

    “观光旅行。”

    “少来,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们彼此彼此,该先行交代原委的恐怕是你才对。实际上正如村林先生所说,我似乎被卷进了一场大麻烦中。”

    村林带着观察意味看着我,而后他将视线移向远方。“是吗……”他低低说了一声,似乎想到了数天前赤坂的黎明时分。

    “上次的确是我欠了你。”

    “你犹豫该不该告知我的奇怪事情,是什么?”

    “我追查一个可疑的男人一路来到这里,然后就发现了那件怪事。”

    “我说村林先生,能按顺序从头讲起吗?”

    村林一声长叹,然后将杯里余下的咖啡一口气喝干,“好吧,这也是某种缘分吧。”他嘟囔着重新坐好。

    “我这边的具体经过是这样的,事情开始于那天夜里,不对,应该说那天清晨,我们在赤坂分开之后。当时我也立刻搭了出租车准备返回,可是你那番话让我一直堵得慌,于是中途又折了回去。我心里很不舒坦,本打算去成田之前再找仁科理论一回,让他把事情从头到尾讲清楚。我在赌场附近刚准备下车,就见一个男人从赌场飞跑而出,那人穿着普通西服,怎么看都是个毫不出奇的普通中年人。可是我立刻就认出了他,那男人姓曾根。虽然看上去是个老实人,但就我所知,那家伙相当凶暴,我决不会忘记他那张脸。当时还有三人追在他身后,是赌场里工作的年轻人,可是曾根跳上一辆停在一木大道旁的奔驰,很快就没了影。”

    “这曾根是什么来头?”

    “我过去曾经和他稍微有些瓜葛,那家伙现在是黑道混混,彻彻底底的黑社会。”

    “真不容易,原来村林先生还认识那种黑道混混,不过也并非难以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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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把我跟那种人混为一谈,”村林一脸不爽,“在赤坂遇上时我还不知道他已转投黑道。事情还没讲完,曾根上的那辆奔驰驾驶席上坐着一个男人,那人一直开着引擎等在路边。汽车从我身边开过去时,我看了一眼,太神奇了,就连驾驶席上的男人我也认识,而且这号人物你也认识。”

    “是谁?”

    “合波的鹭村修。”

    我一声轻哼,这人我的确认识。当年我也做了不少合波电机的单子,从刚进入京美那时候起,合波就是重点客户,而鹭村修正是他们的广告部成员。那人比我年长很多,是平面广告方面的负责人。那时候他也还算年轻,但决不接受任何新颖的设计,就算村林再怎么游说也是白搭。拜他所赐,我们永远只有最保守最稳当的方案才会被采用。之后他被转调至会计部门,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最后似乎主动辞了职,而那时距离我进入京美不过数年而已。他离开之后,合波的广告宣传部门也大为改观,重新组建的工作班子能够理解设计本质和灵感表现,营造出积极的工作环境。在那之后我获得JADA大奖,得奖作品也正是为合波设计的B1注释6系列海报。

    侍者前来询问时,我要了温热的牛奶。

    “鹭村为什么会和那个曾根扯上关系?”

    “我也是之后才知道,鹭村的再就业地点正是曾根那里。你知道大范围内黑社会结成的成州联合集团吧?正是其伞下一个叫八云会的小组织。曾根在那里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也不太了解那个圈子里的情况,不过听说组长病倒之后就由他代为打理。而鹭村是曾根的手下,他有做财会的经验,就在组里负责经济方面的事务。不过嘛,现在做财务也需要开朗亲切才有出人头地的机会,管他呢,对鹭村那种家伙来说,这种下场正好和他的无能相匹配。”

    “你调查很真清楚啊。”

    “可不是,这么些天我一直单枪匹马地追查呢,都这把岁数了,真没想到还能做一回侦探。”

    “你临时更改了预定前往意大利的行程,然后就一直追着他们?”

    他点了点头。

    “那位黑社会和村林先生有什么过节?”

    “这种老掉牙的故事不提也罢。”

    村林的目光变得飘忽不定,或许那是不适合在一大早被提及的故事。稍许,他收回视线重新看向我。

    “其实在赤坂还有一件很有意思的发现,曾根拉开车门时往座位上扔了一样东西,你猜是什么?”

    “手枪。”

    村林偏着头,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我。

    “你怎么知道?”

    “赤坂、非法赌场、黎明时分、被男人们追赶的黑社会,综合这些情况考虑,通常都会首先联想到这样一种小道具吧。”

    “你真是一点儿没变,模式化的幼稚想象。”

    “就算是模式化的幼稚想象,如果说对了,那只能证明现实就是如此的模式化幼稚。然后呢?”

    “我当然就追上去咯,给了司机小弟不少小费。”

    “那个时间段路上几乎没车,他们竟没发现被跟踪了?”

    “我看见曾根不时向后东张西望,不过那位司机小弟技术相当了得,一直保持着绝妙的距离。最后他们一路开至白金注释7,在樱田大道转弯,然后我下了出租车,等了一会儿后才跟了上去,反正我已经记下了车牌号。当我转悠到一栋怪房子跟前时,发现了那辆奔驰,旁边是一栋大得离谱的房子,当我看清门牌之后,就彻底放弃了在原产地品尝意大利面的机会。于是我给准备好做东的同行打了电话,让对方延期再请。”

    “但你并未知会自己的事务所,你的员工都以为你正在出差中。”

    “没错,这件事很有必要隐瞒,如果他们知道实情之后再帮我撒谎隐瞒,岂不更加可怜?不管怎么说,如果住在那栋大房子里的家伙果真和曾根有所往来,我的身份一旦曝光绝对会有大麻烦。所以,我觉得有必要对他们调查一番。之后,我去陆运局调查了车牌信息,希望能弄到曾根和鹭村的住址,可惜那辆奔驰是以八云会名义上的户,不过至少知道了八云会的地址。而后我去找了那一地区的保安协会会长,向他打听了很多信息。所谓保安协会,大致可以看做公安局的远房亲戚吧,我还没说几句,会长就给公安局去了电话,对方热情地向我解说了八云会那伙人的详细情况。”

    我轻哼一声,作为人称一流的工业设计师,村林的行为已超出常轨,看样子他和曾根之间渊源匪浅。

    “然后呢,那栋大宅子是谁的?”

    “田代诚介。”

    这名字我知道。田代诚太郎被称为合波复兴之祖,长期总揽社长、会长之职,田代诚介正是其子。我进入京美时,他刚三十五岁,却已是四十来人的广告宣传部主任。我虽见过他几次,但并没直接交谈过,他不是初出茅庐的设计师能够搭话的对象,他是云端之上的人物。我从京美辞职时,他已成为公司董事,我记得其后不久就听到了其父诚太郎过世的消息。

    村林低声说:“田代的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但他却犯了一个错。他竟然让那种儿子留在自己苦心经营的公司,简直就是给自己的心血抹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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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听你的口气,似乎和田代诚介关系不错。”

    “喂,要知道,这个国家里的成人都得跟虚有其名的权贵谈生意呢。”

    “原来如此,村林先生也在做大人的营生呢,到头来,我还是和这样的世界无缘呢。”

    “因为你永远无法长大。回到正题,合波终归是超过五万人规模的大企业,田代诚太郎刚刚去世,公司就将那渣滓流放,在我看来这是相当明智的判断。”

    “流放?”

    “没错,”村林带着回忆的口吻说道,“我记得那是在你辞职之后,合波将他下放到子公司,即玉井金融公司任社长。一般几乎没人知道合波和玉井的从属关系,不过两家公司也有联系,玉井是面向合波家电制品消费客户的信用卡公司。由制造企业开设的信用卡公司很少见,将发展目标瞄准信用卡领域的正是第三代社长玉井洋造,公司也是由此得名。顺带一提,那家金融公司的社长之位,向来是由合波本部的经理担任。而田代是以董事身份被任命,相当于被降级处理。他现在还做着玉井社长,不对,或许应该说被迫做着玉井社长更为恰当。”

    “这话怎么说?”

    “我这几天好好做了番调查。田代好歹算是一个企业的社长,持枪黑道和原为部下的现役黑道却到他府上做客,要说没什么内情恐怕才更奇怪吧。工业设计界也和相邻的业界颇有往来,我找到了好几名知情人,有人悄悄为我介绍了一个从合波辞职转投软件开发的创业团队,那群家伙的脑子里除了编程啥都没装,包装之类的部分全从设计公司订购,因此我很快就联系上了他们。”

    我感叹地看着村林:“侦探游戏啊,想不到你钟情于小孩子的游戏,不过这一方面我也是半斤八两。”

    “还好。”他无视我的调侃,“我打听到了各种传闻。在田代上任之前,玉井金融规模虽小,但在面向个人的传统信用卡领域有着坚实基础,企业合作信用卡也有良好收效,属于稳步成长型企业。而田代就职之后,他开始效仿其他企业的做法。知道是干什么吗?”

    “不动产投机。”

    “没错,这就是典型的泡沫经济后遗症。专业住宅金融公司看似能够挽回为缴税金花出的冤枉钱,但会留下非银行贷款呆账这一严重后遗症,这你知道吧?”

    我点头:“但合波下属的子公司应该不至于出现还不了贷的情况吧?在一定范围之内本部也能担保。”

    “正确,一定范围之内。可是合波本部的贷款担保根本毫无用处,田代从各家银行贷款投资不动产,直到他意识到借债过多时为时已晚。现在对外公布的呆账有五百亿,实际上当然不止这些,得是这个数的十倍以上。要知道现在银行的日子也不好过,包括主力银行二条在内,很多家银行都对田代头痛不已。合波本部也是一样,不过比起贷款担保,品牌信誉才是他们最担心的问题。总之,田代为了还款问题愁得焦头烂额。”

    我在二条银行也有户头,不过里面的存款与之相比,无疑是小巫见大巫。我心中一动,前些天格子门遭人破坏时,唯一让我在意的一点就是存折上似乎有被人翻弄过的痕迹。

    “田代想必和二条银行的高层或者董事认识吧?”

    “这是当然,怎么了?”

    “随口问问而已。”我换了话题,“刚才你犹豫着该不该告知我某件怪事,为什么犹豫?”

    “我不想你再被卷进去,这事和黑道有牵扯。”

    “可惜我已经被卷进去了。刚才讲的这些就是你所说的怪事?”

    他摇摇头:“接下来才是重点。你也知道我是单独行动,不知应先跟踪谁。搜集了田代的相关信息之后,我选定了鹭村,那家伙最容易跟梢。八云会的事务所位于上野,事务所对面有一座小型商务旅馆,无论从哪个房间都能将事务所人员出入情况看得一清二楚。鹭村本人的住宅还没曝光,不过他是个外行,很容易跟踪。然后,前天中午他进了木屋町的一间酒吧,我也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跟了进去。考虑到有可能被他们认出,我只坐在远处观察着他们。可是之后啊,田代诚介竟然也出现在店里,可把我吓了一跳。我的座位那里根本没法听到他们的谈话,最后我心一横,借着去洗手间,换了紧挨他们的位置坐下。我没敢久留,时间虽短,却让我听到了意外的内容,他们提到了秋山秋二这个名字,真把我吓得不轻。接着田代又问这几个字怎么写,有人回答是两个秋天的秋,就是那个鹭村。看起来,你小子似乎很出名。就是这件事,我一直犹豫该不该告诉你。怎么样,你心里有数吗?”

    我稍事思考,然后反问他:

    “有个问题想请教村林先生。”

    “说吧。”

    “田代诚介还在合波当主任时,听你的口气似乎跟他关系不错,这一点刚才也说了。现在我想起一件事,那时你好像叫他学长,能说明一下吗?”

    “什么啊,你小子不知道啊?这种事情京美的家伙都清楚才对。”

    “我不怎么和同事聊天。”

    “倒也是。那个田代诚介是跟我就读同一所美大的学长。他比我高一届,学生时代我们仅是彼此认识而已。要没这层关系,他怎么可能跟我这种设计师亲切交谈。以我当时的地位,在合波广告宣传部里最多也只能和科长套套近乎。不过啊,美大出身却能当上金融公司社长的,估计也就是田代那渣滓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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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玉井金融的投机不光针对不动产,他们也染指动产投机。”

    “没错,他们的目标当然也包括动产,知道是什么吗?”

    “美术品。”

    “完全正确。如你所言,他们不光在泡沫经济时期瞄准不动产,还在世界范围内疯狂购入各种美术品。真没想过你小子对经济方面的情况也很了解。”

    “这些大概都会知道一点吧。我曾听人说过,玉井金融的社长对苏富比和佳士得的拍卖很感兴趣。经你一说,我记得当时确实提到了田代这一姓氏。田代这一姓氏很普遍,我也没想到会是那个田代诚介,而且那时我也不知道玉井金融竟是合波的子公司。不过正如村林先生所说,那时的美术品市场的确非常疯狂。投机不仅仅针对不动产,就连一流商社都纷纷成立美术品部门积极投身这一领域。金融机构那些根本不懂艺术品价值的外行们为购名家名作,大肆举债。那时大都倾向于印象派画作,有一些企业会贷款来购买画作,最后导致破产的也不在少数。以七十五亿拍下毕加索《皮耶瑞特的婚礼》的地产商现在也已破产。那一时期拍下的美术品,现在全都作为抵押品被没收,甚至有人认为这些变成腌菜的天价艺术品总额高达一兆日元。玉井金融砸钱买下的画作当然也在其列,现在美术品部门在公司所占的分量异常重呢。”

    村林惊讶地盯着我。

    “你知道得还真详细。”

    “只是拾人牙慧。”

    确实如此,这些全是我从英子那儿听来的。美术品唯一的生命是艺术,决不能隶属于经济。她曾这么说过。然而那时的美术品市场已经发生变化,那是人人都是金融家的年代,每每读到日本投机者拍下欧美名画的报道时,英子总会愁容满面,印象派画作尤其如此。当玉井金融高调登场时,她更是怒不可遏。英子离世后,我仍然会寻找这类新闻挨个阅读,这又是为了什么?英子死亡前后的记忆模糊不清,唯有这一习惯被莫名保留。哪里的画作被谁以多少价格拍走,只有这些消息我会牢记在心,却不知道这么做的理由。

    “有这么一种说法,日本泡沫经济崩溃后,受到最直接影响的正是世界美术品市场。当然,就对经济的影响来说,美术品市场还不能和不动产相提并论,但土地流通仅局限于日本国内,美术品市场却关系到全球。”

    我暂不表态,村林用兴味盎然的眼神打量着我,片刻后,他带着疑问的口气慢吞吞地轻声说道:“我原以为你小子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看来并非如此,你果然还是忘不掉美术世界。”

    我沉默不语。

    他继续说:“田代诚介或许也是如此,他也忘不掉那个世界。当然,他的目的只是金钱,但动用巨款购买名画之余,或许也让他对美术的兴趣死灰复燃吧。不过这也只是我瞎猜而已,谁知道他怎么想。”接着他长叹一声,“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但还是没有头绪,真是越想越头痛。”

    “无论如何,”我终于开了口,“田代诚介提到了我的名字,这一点毋庸置疑吧。”

    “没错,你真没一点儿头绪?”

    我再次不答反问:“那他现在在哪儿?”

    “他住在街对面的酒店,曾根和鹭村也和他一起,小喽啰都在附近便宜的商务旅馆。我又不能和他们在同一地方落脚,就选了这家,可以到对面近距离监视前厅。我正琢磨着下一步该做些什么呢,本来打算去对面盯梢来着。”

    “可是你现在却坐在这里悠闲地看报纸。”

    “因为跟丢了嘛,昨天下午乘出租车跟踪时给跟丢了。看来京都这地方不太对我的胃口,离开观光景区根本就看不着几个人影,这种情况想要跟踪太难了。还有,那群人昨天出门之后就没回酒店,深夜我打了匿名电话,他们的确不在房间里。于是现在,我只好放弃了。”

    “你跟丢他们是在下鸭附近吧?”

    “对,是那一带,你怎么知道?”

    我看看表,已经十一点了,既然对方放话说中午是最后期限,还是守时为好。我随即站起身来。

    “怎么了?”

    “和人有约。”

    “和谁?”

    “大概,是田代诚介吧。”

    村林双眼瞪圆。

    “以后我会向你一一说明,现在你还是先回房间里好好睡一觉吧,或许我还得向你道谢呢。”

    身后传来村林的叫唤,我并未回头,径直离开了酒店。

    河原町的行人逐渐增多。星期六的午前时分,天空终于完全放晴。

    注释:

    纠之森:下鸭神社所在森林,位于两河交汇处附近,京都有名的纳凉场所。​​​​​

    河原町:与鸭川并行的繁华商业街,南北走向,有众多戏园和茶屋。​​​​​

    今出川:和下文“三条”同为东西走向老街。​​​​​

    百万遍:佛教用语,知恩寺别称。​​​​​

    贺茂川:贺茂川和鸭川在日语中虽然写作的汉字不同,但读音相同,都读作“kamogawa”。​​​​​

    海报尺寸,728x1030mm。​​​​​

    白金:地名,位于东京都港区西南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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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
    我搭出租车抵达桥边,时间比预计要早一些,才十一点十多分而已。当我看到葵桥西诘的路标时,示意司机停车,从这里步行到目的地不会花太多时间。

    我并未选择从桥上通过,而是沿着对面的河岸慢慢溜达。步行五分钟后,熟悉的景色远远映入眼帘。我走至对岸的某栋屋宅,隔着贺茂川眺望当年英子出生之地。一如往昔的画面,眼前的居所同我曾经来此暂住时毫无二致。这是一座宽阔的宅院,紧临河川的一侧围着树篱,但我不知那是什么植物,倘若向英子询问,她一定能毫不犹豫地答出,当年真该向她讨教一番。我眺望着对岸,顺便目测了一下岸间的距离,有一百二三十码吧。想到这里,我不禁苦笑,在那座乡间大学城里的生活让我养成了这一习惯,总是用码做单位去测量距离。在这个国家的这样一座古城里套用这个习惯,着实有些不搭调。

    我索性席地而坐,和英子在三条附近河岸共度的夜晚时光随之浮现。潺潺流水奏着不变的音符兀自流淌,然而和那时相比,已有两处变了。一是身后的街道,汽车行经而过,引擎的轰鸣完全掩盖了流水的哼唱,而车辆驶过的频率着实不低。另一处便是时间不同,烈日高挂的午前时分,即将行向正午的太阳将透明的光芒铺洒于河面,流水反射着辉光,沿着堤坝川流不息。

    阳光太过刺眼,我合上眼帘任时间流逝,直到察觉出异样。我睁开眼,一条小狗正茫然地瞅着我。我向它伸出手,它却不为所动地露出无聊的表情,扭头往一旁走去。

    我站起身,重新回到桥边。

    我站在门前。老宅的外观一如既往,延续着不变的世家雅风。我正思索着该不该摁门铃,却从身后感觉到某种气息。我猛一回头,但并未发现任何人影。我眺望一番稍远距离之外的街角,最后选择忽略门铃径直开门。

    玄关处的拉门随之滑动,虽说不锁门的习惯如出一辙,但这座宅邸同我家有本质上的区别,或许是独居的宏将房屋修缮保养得很好,又或许是房子的材质本就有所不同?在我天马行空的当儿,断断续续的声响传来,是打响指的微鸣。

    我探头看向屋内,宏高大的身躯正站在过道上。既然能独自到玄关接人,至少说明他现在还算行动自由。

    “你也太慢了,不是说坐头班车吗?”

    我看看表,已经接近十二点十分,看来从河边行至这里耗去的时间比我预计的要长。

    “好不容易来趟京都,不沿途观光一番就太可惜了,于是绕了些道。”

    “你真是老样子,还这么悠闲,也不想想别人的心情。”

    “我看你也挺悠然自在的嘛。再有,我可不想太快和那些个大叔见面。”

    “那些家伙早就坐立不安了,好像心情也很糟。”

    “我可不知道这边的情况。”

    我跟着宏高大的背影后面,踏上木地板走廊。宏身高一米八五,比我要高上十厘米左右。如果没记错,他今年应该满二十八岁了。从他脖颈处露出的衬衫领口整洁得超乎意料,完全无法想象他曾因杀人遭到起诉。

    “你还跟组织有牵连吗?”我问道。

    宏背对着我摇摇头:“已经洗手不干了,不过才退出一年而已。虽说中间有些波折,但好歹完全抽身了。”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揽客。”

    “揽客?”

    “嗯,在四条大桥附近,给按摩店揽客。”

    瞬间,脑海中闪过麻里那时的表情。

    “还有这种揽客生意吗,业绩怎么样?”

    他回过头,冲我咧嘴一笑:“只要我站在店门口,客人就会增加三成。虽说这份工作只给固定工资,但我在女孩子中超级有人气哟。刻薄老婆子还说要不了多久就让我去别家店里当店长呢。”

    “刻薄老婆子?”

    “连锁店老板,七十多岁的老太婆,手腕相当厉害。”

    “是吗?我还不知道按摩店也能开连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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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可是什么都连锁的时代。”

    “原来如此,说来便利店也正是靠连锁才发达的。”

    宏忽然站定:“去会大叔之前,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好像没有。不对,收回前言,今早他们之中是否有人出门了,并且直到现在还没回来?”

    他闻言点头:“六点左右一通电话打过来,之后其中三个蠢驴就出门了,到现在也没见回来。还有别的吗?”

    “还有一条。容我为昨天的谈话道个歉,很抱歉把你叫做小混混。”

    他露出一记无法名状的笑容,而后深深地凝视着我。

    “秋山哥,我有些话想跟你说,如果之后还有时间,我想和你好好聊聊。”

    “随你高兴。”我应道。

    “最后,容我给你一个忠告。大叔中有一位看起来很老实,但或许是最需要留心的人物,那家伙有些不正常。”

    “我会注意。”

    这是一条长长的走廊,我还记得四周飘散的气味,是古城的古宅中特有的气息。然而,现在空气中却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

    客厅位于走廊一侧。我也曾频繁出入这里,却从未见有客人来访。而现在,房间的沙发里正坐着访客。视线齐刷刷地向我投来,是总计三人份的注视。

    村林的说明无疑有些偷工减料,我的确能认出田代诚介和鹭村,但二人的变化不能不说巨大。田代戴着无框眼镜,头发白得厉害。鹭村的发色虽无变化,但几乎没剩下几根。或许村林只是省略了时间流逝刻下的痕迹,不过他对另一名男子的描述可谓精确。田代坐在沙发正中,在他右侧正是一名老实巴交的普通男子。男子带着昏昏欲睡的眼神,如果让谁去找一个老实普通的中年男人,恐怕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正是这样一名极度普通的男子,他手中却握着在日本并不常见也并不普通的物件。一把手枪,正被他漫不经心地搁在膝头,仿佛那只是扇子之类的寻常东西。

    瞟了一眼表之后,田代从头到脚地来回打量我。

    “你似乎迟到了,看来你这人不太懂礼貌啊。”

    “没人说以十二点为限,是说中午之前。”

    “我倒听说你搭了头班车,我不太习惯等人。”

    我在田代对面落座:“你习惯或是不习惯,这都和我没关系,我也没理由听你抱怨,本来我甚至没理由接受你们的邀请。不过,比起理论这个,你们是否应该先自我介绍一下。如果你们不懂这个国家的习惯,我可以教教你们。通常情况,你该递出名片,同时鞠躬说一声‘请多关照’,这是基本礼仪。”

    田代苦笑着看向身边的鹭村,或许我的反应不在他的预料之中,又或许他只是不习惯而已。

    “秋山君是吧,你明白自己刚才说什么吗?你岁数也不小了,不认为用这种态度对待长辈太过傲慢无礼了吗?还是说你已经忘了过去的交情?我想至少也该由你主动说一声‘当年承蒙照顾’。”

    “时代不同了,过去的事情我早忘了。而且很不凑巧,我不太明白该怎么和徒有其名的人物相处。”

    稍事停顿之后,他用一句“我明白了”结束了这一话题。经营方面我不知情,但他的脑子里至少还装着效率二字。

    “进入正题吧。”田代说。

    “招呼还没打完。”

    鹭村终于忍不住插嘴:“秋山,你似乎健忘得厉害,连受过谁的照顾也记不起来了吗?”

    “我从来不记对我直呼其名的人。倒是你啊,似乎已经忘了作为一个成年人该怎么讲话。再说了,在座各位当中有一位我还不认识。”

    鹭村的表情扭曲,原来他也有不习惯之处。我懒得答理鹭村,转而打量起长相普通的男子,他用普通而又睡意朦胧的嗓音吐出“曾根”二字。

    “你带着把好枪呢。”

    曾根默不做声地抬起头。

    “38口径勃朗宁,小巧便携,后坐力小,声名远扬,如果是银色款估计能卖到六百美元吧。”

    “嗬,”他终于搭腔,“你怎么知道?”

    “这把枪的设计很棒,留意了一下。”

    我曾在堪萨斯城的射击俱乐部里见过这把枪,俱乐部内部店铺的陈列柜里陈列着近百支手枪,若要掰着手指选出设计最为优秀的型号,这把枪能排进前五。

    “这种专业话题请暂时打住,”田代再度开口,“比起手枪,我想换一个更为专业的话题。”

    我将视线移向田代:“怎么个专业法?”

    “美术的话题。听说你在新干线上和某个男人待在一起,这样也省得我一一向你说明,我清楚那男人的性格。现在我想听听就你所知的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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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双眼绽放出光彩,在接下话题之前,我注视着那抹亮色。

    “你想问什么?”

    “关于某幅画。”

    我忍不住摇头。原田曾将田代一伙形容为一群笨蛋,现在看来他所指的笨蛋并非局限于部下,而是从企业一把手开始,覆盖整个团伙。或者说,他已经渴求到不择手段的地步了?村林也说过,田代为还贷愁得焦头烂额。

    “我想先请教一些问题。你今天之所以派人到我家翻箱倒柜,也是为了找画?我想你应该已经收到了一无所获的报告。”

    鹭村代为作答:“你怎么知道?”

    “很好,你的回答至少让我确认了一样事实,找蠢蛋做对手确实有轻松之处。你们派三个手下上了新干线,八点前我在名古屋站看到了他们,而现在人并不在这里。从名古屋到京都不会超过一小时,按理早该回来了,他们怎么了?”

    我没有得到答复,没有任何人吱声,我索性替他们作答。

    “那就由我告诉你们吧,他们被原田放倒了。”

    田代开口了:“请结束这种细枝末节的插曲回到正题。”

    “正题吗,找到那幅画后会如何?”

    “当然归我们所有。”

    “我认为你们并不具备所有权。”我不再多言,而是继续提问,“在此之前我还有一点疑问,希望你们能为我解惑。”

    “什么疑问?”

    “自日本泡沫经济崩溃后,世界范围的美术品市场也随之冷却。即便如此,你们寻找的那幅画除了本身的艺术价值之外,当然还具有巨大的经济价值。不过就我耳闻,某企业的呆账似乎已达数千亿日元。和这一数目相比,那幅画的经济价值至多只相当于几十分之一。对那种欠下巨款的企业来说,仅仅得到一幅画到底有什么意义?这一点我想不明白。”

    “着眼点不错,”田代答道,“看来大概的背景你都已经知道了。不过我并不认为有回答你的必要。”

    “原来如此,”我说,“那你觉得这种解释如何?如果真能找出那幅画,你们瞄准的并不单单是作品本身的价值,而是期待它能够带来某种效应。某企业希望借此引发世界性的大话题,燃起带来转机的绚丽烟火,从而打响自己的名声。说到底,这关系到信用问题。如果能借由为艺术领域作出卓越贡献被广泛认可,对一家即将被银行遗弃的企业来说,这无疑是一项有力的挽救措施。依我看,制造这种程度的冲击应该不成问题。”

    田代和鹭村面面相觑,接着又是沉默,谁都闭嘴不谈。曾根仍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保持着再普通不过的表情。终于,田代开口了。

    “或许有这方面的因素。如你所说,我们公司的确存在某种程度的债务,不过……是啊,我们公司的经营重点就是为文化作贡献,我们也可以把这次会谈看做贡献活动的一个环节。”

    “那我又凭什么非得为债台高筑的无能企业提供帮助?能麻烦你说明吗?”

    “我们这边有人带着枪。”他指向曾根。

    我笑了,找不出其他方式,除了发笑别无他法,所以我笑了。

    “笑什么?有什么可笑?”

    “的确很好笑。你作为一个公司的经营者似乎很无能啊,但在此之前,就算作为一介社会人士,你同样百分之一百的无能。你说能不让人发笑吗?”

    田代满脸通红:“不准满嘴胡言!”

    “到底是谁满嘴胡言?什么文化贡献,别逗了!这种早已过时的威胁方式,真是,如果我向警方告发,你会有什么下场?你们好歹也算小有名气的金融企业,并非小摊小贩,知名企业的一把手和持枪黑道同席,后者还曾在非法赌场当众开枪,光这些就足够占据社会版头条。如果有谁不幸被打伤,那就该直接上头版头条了,而且可以享受黑底白字的大标题待遇。你也做过宣传工作,怎么会想出这种馊主意?”

    田代的面孔涨得更红,但转眼间就恢复了一本正经的神色。或许他属于情绪易变的类型吧,现在连语气也冷静了下来。

    “看来你清楚不少内部情况。不过,假设你那番蠢话被付诸实践,你自己或许也逃不了干系。”

    我哼了一声。

    他露出游刃有余的表情,扬起下巴冲鹭村示意。

    “给他说明!”

    鹭村依言照办:“我们并非没有考虑应对之策。如果你能答应我们的要求,并且保守沉默,你弟弟就能免于牢狱之灾,理应支付的赔偿也一笔勾销。”

    我看向宏,他冲我耸耸肩:“秋山哥,有些事没和说,我向你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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