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E.P.》大数据监控下的血案(完结)，作者：陈浩基、宠物先生

black白夜

　　亚当斯的黑色背包倒在一旁，拉链半开，基廷直盯住那个开口处，无法理解映进眼球中的影像。



　　袋子里的枪械和弹药，完全没有枪弹应有的外型，它们好像书本。



　　是一本本有点残旧破落的书本。



　　书本？



　　基廷焦躁地向四周张望。他望向倒地的亚当斯，再次确认他的样子──



　　没错，那是罗伯特‧亚当斯。



　　还是外貌跟亚当斯相似的男人？



　　他杀死的，是谁？



　　这时候，两名警员趋近。一人持枪戒备，另一人将基廷按倒，扣上手铐。



　　就在基廷被压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面时，他听到难以置信的话。



　　「罗伯特！罗伯特！你别死啊！快点救救他……」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话声夹杂著哭声，很是悲凉。



　　基廷惊惧地回头，只见六个孩子中的一个女孩，跪在亚当斯身旁，哀伤地抚摸著对方的头发。其余少年围在旁边，另外一位女孩将面孔埋在一位少年的胸口，身体不断颤抖。



　　为什么会这样的──基廷很想大喊，但他没有机会。



　　转瞬间，他被警员押上警车，他只能透过车窗观看篮球场内的情况。



　　就像十分钟前他一直在做的事情一样。



　　◎



　　在拘留室里，基廷感到无比困惑。



　　他无法理解在篮球场目睹的异常现象。



　　背包里的是书本？



　　书本下面是不是藏著枪械？



　　女孩认识亚当斯吗？



　　她的话到底有什么意思？



　　而基廷心中最大的疑问，是他根本不知道那个男人是不是罗伯特‧亚当斯。



　　虽然那女孩喊出「罗伯特」的名字，但基廷渐渐怀疑那是不是名字相同、外貌相似的男人。



　　他对目前的处境完全没有实感，甚至一再质问自己，到底这是不是现实。



　　我其实只是一次模拟个案中的虚拟人物？这个世界到底是真实的世界，还是SABOTAGE中的一个不存在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之外，是不是有一个按钮，只要技术员轻轻一按，一切都会化成虚无，消失于虚空之中？



　　基廷陷入精神错乱。



　　昨晚警察拘捕他，押解他到警署后，一位警官向他进行初步盘问，由于他完全无法整理好思绪，对方的话他充耳不闻，一直保持缄默，任由那个凶恶的警官大吼大叫，他都不为所动。他只知道，警官指他杀死了一个叫「罗伯特‧亚当斯」的人，但他不知道那个亚当斯和他认识的亚当斯是否相同。后来有另一位警官好言相劝，又主动问他要不要联络律师，但基廷只是灵魂出窍似的呆在盘问室，茫然地盯著前方。



　　两个钟头后，两位警官终于放弃，决定翌日再尝试攻破基廷的心理防线，让这名嫌犯开口自白。他们从基廷身上的私人物件知悉他的身分、工作和来历，对这位政府官员持枪到贫民区枪杀一名素不相识的男人，感到相当疑惑。



　　基廷独个儿在拘留室，徘徊在睡梦与清醒之间，他不知道他是否睡著了，眼前的景色是不是梦境，现实、模拟、梦境，三者互相交缠，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或许，一切都是虚构的幻想，他从来不是司法部的官员，更不是什么从MIT毕业的菁英，他不过是个精神分裂的病人，现在身处的房间，是他待了不知数年还是数十年的病房。



　　基廷神色委靡，半躺在床上，身上绉巴巴的衣服满是被捕时沾上的污迹，阳光从狭小的窗子射进室内，基廷伸手尝试抓住阳光，皮肤上温热的感觉却令他拾回部分对现实的实感。



　　虽然基廷没有饥饿的感觉，但看守人员从门上的狭缝递进的食物，他都一一吃光。基廷想从「进食」这行为确认现实，可是，他觉得那些面包和杂菜像沙子一样无味。



　　「嘎。」不知道等待了多久，钢造的拘留室房门传来响声。一名警员打开钢门，要基廷跟他出去。基廷猜想，警官要继续盘问他──或者，是他的主诊医生要诊治患精神分裂症、妄想出这一切的他。



　　来到那个狭小的盘问室，基廷坐在跟昨天相同的位置。房间墙壁漆成白色，门上有一个陈旧的时钟，时间是下午六点半。房间其中一面墙上有一面偌大的镜子，基廷猜那是用来观察嫌犯的单向反光玻璃。镜子后应该有些人在观察他，只是基廷在想，那些人到底是警察，还是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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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员将他押进房间后便离去，基廷一个人呆在椅子上。五分钟后，房门「喀」的一声打开，一个男人走进房间──看到对方，基廷仿佛重拾理性，再次确认自己的真实身分。



　　进门的是法兰克林‧普拉特，他的怪咖部下。



　　「基廷先生！你怎么干出这种蠢事啊！」



　　法兰一如平时般口没遮拦，但此刻基廷对这种无礼而熟悉的语调，感到无限欣慰。



　　「你是法兰，对吧？法兰？」基廷问道。



　　「我当然是法兰啊基廷先生你撞到头吗？失去记忆吗？」



　　「告诉我，我是谁？」



　　法兰皱了一下眉头，说：「基廷先生，你叫安德鲁‧基廷，是联邦政府司法部关押与释囚管理局支援及顾问办公室的主管。」



　　基廷松一口气，至少他确认自己不是精神病人。



　　「我没有疯，幸好……」基廷喃喃自语。



　　法兰明白基廷话中的意思，再说：「基廷先生，你没有发疯──至少我猜你没有。」



　　「法兰，为什么你会来？」



　　「我跟警察说项，说我能叫你开口，他们才让我跟你见面。我昨晚收到米勒先生的电话，告知我你因为杀人而被捕，我吓了一大跳。他问我最近有没有发现你有什么异常，我便想起这个月你在办公室神经兮兮的样子，还有之前问过我的古怪问题……幸亏我没回老家过节，不然我也没办法来帮你。基廷先生，为什么你之前不跟我商量明！如果你跟我好好谈一下，你便不用沦落到这地步……」法兰气急败坏地说。这时候，基廷才留意到法兰双眼满布血丝，像是一日一夜没阖眼的样子。



　　「法兰，你先告诉我。」基廷紧张地将身子向前倾，「我昨晚枪杀的人，是不是五月出狱、曾犯下二级谋杀的那个罗伯特‧亚当斯？」



　　法兰怔了一怔，瞄了墙上那面玻璃镜一眼，生怕基廷这番话会被当成承认杀人的自白。可是，他明白基廷的用意，唯有希望警察们容许他们继续对话，不会直接将基廷踢回拘留室。「对，你杀的是那个罗伯特‧亚当斯。」



　　基廷放下心头大石，整个人软瘫在椅子上。



　　「太好了，我还怕我错杀了一个样子相似、姓名相同的男人。」



　　「好什么啊！」法兰扯高声调，焦躁地说：「你杀掉那个无辜的亚当斯，会被控一级谋杀啊！」



　　「那个男人才不无辜！他准备大开杀戒，干掉那些孩子！」



　　「果然啊……」法兰一副想哭的样子，扶著额头沉吟道，他大力抓了一下鸟巢般的头发，抖擞精神，严肃地直视著基廷双眼，说：「你是因为读过模拟剧本，认为他会杀人，对吧？」



　　「那个剧本描写的事情逐一在现实中出现啊！十月开始便有郊狼帮的孩子被伏击，剧本准确预测，如果我不及时行动，亚当斯会在感恩节杀害十多二十个孩子……」



　　「准确个屁！」法兰大喊。「基廷先生，你怎么如此鲁莽啊！我昨晚赶回办公室，骇进、呃、『打开』你的电脑，想查看你的日程表和邮件，寻找你犯案的理由，结果看到那篇模拟剧本，和你编写的那个『碎片化建模装置』……我才明白你上个月问我『SABOTAGE能否预告现实中的事件』的理由。唉，一切都错了，全错了。」



　　「哪里有错？费尔隆恩区发生街童遇袭案件，第一起在十月初发生，受害者大都是郊狼帮的成员，犯人穿黑色衣服、蒙面，以棍棒殴打受害人，这些全跟剧本所写的一模一样！就连犯人的身高、犯案地点和频率都差不多，SABOTAGE准确预测到亚当斯会再次犯案……」



　　「你怎么只挑相同的部分？」法兰打断基廷的话，说：「我依著你的日程表，找上摩尔警长，几个钟头前我跟他谈了许久，也看过现实中的那些袭击案的资料。它们跟剧本所说的，有很多相异之处啊！」



　　基廷瞪著法兰，为他们仿佛在说两件不同的事而感到咨异。



　　「相异之处？」



　　「先说犯人特征吧，你说『身高差不多』，那根本就不一样！受害人说犯人高六呎至六呎五吋，但亚当斯有六呎六吋高，这怎叫『差不多』？」



　　「受害者是孩子，以他们的角度来看，可能有一两吋偏差……」



　　「警方已把这偏差算进去了一不然为什么会有『六呎至六呎五吋』这么大的范围？」法兰比手画脚地说：「伤者只要回到现场，便能凭环境准确指出犯人的身高，而且这供词不是来自一位受害人，而是接近十个受害的孩子啊！事实上，警方认为犯人高六呎二吋，只是他们怕因为光线影响那些孩子的判断，才增大范围，让调查的警员保持警觉。基廷先生，人家已经预留了偏差值，你还加上自己的偏差，硬说那是『差不多的身高』，这哪儿说得过去？」



　　「就算身高不同，现实和剧本中的犯人都是身穿黑衣和蒙面！」基廷反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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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伏击他人，自然穿黑衣啊！难道会穿老远便能看见的萤光衣吗？你昨晚为了埋伏，不也穿黑色的夹克？而且犯人又不是要杀人，做案时自然会蒙面，以免被认出嘛……」法兰一口气说道。「况且，同样是蒙面，剧本中的是头套，现实中的是面罩，为什么你不把这个相异之处当作反证，只强调『蒙面』这一环？」



　　基廷想开口驳斥法兰，但他发觉道理不在自己这一边。他想起剧本中第一起案子中，伤者身上多处骨折，但现实中只有一位受害者胫骨折断。在伤势的严重程度上，两者也不尽相同。



　　「但……日期也未免太准确吧？剧本中亚当斯在十月开始犯案，现实中便在相同的日子发生事件了，这又是巧合吗？」基廷放弃在犯人特征上争论，改以另一个他认为是「铁证」的情况来为自己辩护。



　　「什么相同日子？」



　　「剧本和现实的第一起案子，都在十月一号星期六发生……」



　　「剧本的案发日期，不是十月一号啊！」法兰曦道。



　　「不是？」



　　法兰取出手机，正要打开，却若有所思地向盘问室的玻璃镜望了一眼。他心想警察可能禁止他这样做，但门外没有动静，警察们没有走进盘问室加以阻止，大概是默许他这做法。他向镜子稍稍点头，再操作手机，用投影机能将文件投射到墙上，向基廷展示，他这样做，是想让警察们也能了解他们的对话。



　　「基廷先生，你看，这是你最早下载的剧本档案。」法兰指著墙上某处。「剧本中，亚当斯在第十八街帮助那位游民时，已是十月，你可以从『十月的天气开始转凉』和游民口中那句『昨晩有点凉，我换地方睡了』确认这事实，然而模拟剧本中的亚当斯是在『紧接著星期六』犯案──今年十月一号是星期六，首个工作天是十月三号星期一，换言之，在『上班途中』救助游民的亚当斯，首次犯案的日子是在十月八号的周六晚上。这才跟现实毫不吻合！」



　　听到法兰清晰的说明，基廷哑然，将信将疑地瞧著投影到墙上的文字。



　　「但……但……但是现实中真的出现了孩子遇袭的事件！还要是郊狼帮的！光这一点，不就出奇地吻合吗？」基廷将他心底最大的理由吐出。



　　「唉……」法兰无奈地关上投影装置，说：「基廷先生，你没有看过『其他』模拟剧本吧？」



　　「我没有看过亚当斯的其他模拟个案，我记得他一月的测试中，Z值超过九百的只有这一个。」



　　「不，我不是说罗伯特‧亚当斯的其他模拟个案，我是说『其他囚犯』的个案。」



　　「咦？」



　　「你没看吧。但我有。我可以清楚告诉你，我至少看过五篇……不，六篇涉及费尔隆恩区帮派遇袭的模拟个案。」



　　「什么？」基廷摸不著头脑。



　　「我在其他囚犯的剧本中，看过同类案件。基廷先生，如果现在有一场赛马，有十四匹马参赛，撇开马匹的能力不谈，押中第一名的机率是十四分之一吧。」



　　「对。」基廷不明白法兰突然说什么赛马。



　　「要你猜中第一名，机率很小，但对庄家来说，有人押中第一名是『近乎必然』的事情，因为下注的人有很多，注码会平均地押在不同的马匹上。同一件事，以不同的角度来看，机率大小差天共地。」



　　「这跟案件有什么关系？」



　　「某人出狱后在费尔隆恩区犯案的机率很小，不代表费尔隆恩区有人犯案的机率很小。」



　　基廷被法兰的话弄得糊涂。



　　「我用另一个比喻来说明，」法兰叹一口气，「日本位于环太平洋地震带，发生地震是近乎必然的，但问题是震央接近哪个城市，以及何时发生，费尔隆恩区的街童遇袭案也一样，华盛顿南部多年来是罪恶温床，帮派问题严重，居民一直对这些坏分子深痛恶绝，如果说某天某人义愤填膺要动用私刑，生机率并不小。SABOTAGE是个擅长分析罪行的系统，对这类预测有一定的准确度，但就像说出『日本一定会发生地震』或『这场赛事一定有人押中第一名』一样，在宏观角度上准确，在细节上却完全没有把握。事实上，这种不确定性正好是模拟的重点，SABOTAGE会将一些预期发生的犯罪条件，套进受验者身上，看看受验者的个性对事件构成什么变化。例如说，精神稳定度高的受验者看到『游民被街童欺负』，大概会在救助后不采取任何报复手段，而偏偏你读到的那个剧本，却集合了一切最坏的条件。」



　　「你想说我读到集合一切最坏条件的剧本是巧合吗？」基廷仍死心不息，认为自己读到的是一种预测。



　　「不是巧合，是人为喔。」法兰搔搔头发，语气略带苦涩地说：「因为你一开始便要找『Z值超过九百』的严重罪案，读到的自然是集合一切最坏条件的个案了。」



　　基廷愣住。



　　法兰面露歉疚，说：「我应该早点提醒你，可是我一时不察，没想到你会把剧本的细节视作预告。可是，你没有想过吗？在二十万次的模拟中不过只有一次Z值超过九百，变成严重罪案，这样的个案才没有任何代表性啊……真正可怕的家伙，有一半模拟个案Z值会破千，那才是真正十恶不赦的大坏蛋……」



　　「二十万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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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读过的剧本编号是……」法兰瞄了手机萤幕一眼，「……『cas02-k-01BU7LG-287022-007196』吧？『cas02-k-01BU7LG-287022-007196』是该次评估测试的编号，『287022』是模拟的总次数，『87196』是模拟个案的号码，即是说，你读到的是二十八万七千多次的模拟中，第八万七千一百九十六个个案。」



　　「可是，」基廷没有理会那些数字，「你不是说过，只有C2值不够高的囚犯才会令系统模拟出极端的犯罪吗？就算不提刚才的一切，一月仍模拟出Z值超过九百的严重罪案，五月却合格出狱的亚当斯明显有不对劲的地方！尽管只有一个个案，这也说明亚当斯作弊了吧！」



　　「作弊？」法兰反问。



　　「『受测自觉』啊！亚当斯一定是用方法瞒过测试和监视，伪装出另一人格……」



　　「基廷先生，你别相信那种坊间奇谈好不好？『受测自觉』并不是如此简单便能做出来的，你以为技术员日夜开发，花上大量时间精神为了什么？就是要确保没有犯人能作弊啊。」



　　「如果不是『受测自觉』，亚当斯怎可能在四个月内令C2值飙升？」



　　「人会因为一些事情而改变性格呐。」法兰语气带点悲哀，再次打开手机的投影装置。一篇手写的文章展现在基廷眼前。



　　「这是什么？」



　　「今年一月底罗伯特‧亚当斯收到的信。因为我想知道他的底蕴，所以骇……向联邦监狱局索取了他的资料，包括他在狱中的行为报告、私人书信副本、访客名单纪录等等，你看过这封信，便会明白。」



　　基廷满腹狐疑地望向墙上的文字，一行一行地念下去。



　　✉



　　爸爸：



　　我不知道你收到这封信时，会不会因为看到寄信人是我，连读也不读便丢掉，但我还是肢起勇气写这封信给你。你身体好吗？



　　我去年已升上七年级了，成绩还可以，除了数学之外都拿到B等，老师称赞我的历史报告做得好，我的历史科一向也有A。我想我会努力读历史，将来要做个考古学家。



　　加州的环境很好，我在学校有很多好朋友，妈妈没有再婚，但她有一位男朋友，他在电视台工作，对我也很亲切。他因为工作关系经常拿到球赛的门票，他会带我和妈妈去看比赛。



　　爸爸，请你原谅我这些年来一直没有写信给你。我其实很想写的，但我怕妈妈伤心，我每次提起你，她都避而不谈。我想，她对你令我额头上留下疤痕感到难过，或者，也很愤怒。我其实不大记得那件事的经过，我只记得很痛苦和你当时露出的恐怖表情。我会经很害怕你，甚至害怕得不想记起你。但我在三、四年前，渐渐知道多一点了。我从书本上知道了人是会患上一些心理疾病，跟流行性感冒和拉肚子一样，是身体的问题。当时我才明白，爸爸你不是个恐怖的人，只是你的心患病了。



　　我瞒著妈妈，调查了爸爸你的事情。我知道你在战场上吃过很大的苦，也知道你犯了什么事被关进监狱。但我相信，你会做出那些事情，就像当年打伤六岁的我一样，不是出于你的本意。我在妈妈藏起来的旧相簿中，找到一张旧照片，是我、你和妈妈的合照。那时候我应该只有三岁，而爸爸你穿著帅气的军服，样子很温柔。我想，那个才是爸爸真正的一面。



　　升上七年级后，我跟马克谈过你的事。马克就是妈妈的男朋友。他替我说服妈妈，请她让我写信给你，最后她答允了。我希望你能读到这儿，而且，我更希望你不会讨厌我。虽然马克对我很好，但只有你才是我的爸爸。



　　爸爸，我爱你。我想跟你见面。二月十五号老师会带我们到华盛顿旅行，参观国会大厦和国家广场，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探望你。



　　就算你讨厌我，我也想见一见你。



　　约翰



　　◎



　　「这是亚当斯儿子给他的信？」基廷问。



　　「对。」法兰点点头。「就算今天的邮递系统已全面电子化，手写的信件还是有它的价值啊……」



　　「这跟亚当斯的C2值上升有什么关系？」



　　法兰没有回答，按动手机，墙上的信件消失，换成一张照片。照片中有两个人，一个是亚当斯，另一个是基廷没见过的黑人小孩，年纪约十三、四岁。



　　「这便是约翰‧亚当斯，罗伯特‧亚当斯的儿子。这是狱方听取心理医生的意见后，特意让来访的约翰跟亚当斯合拍的照片，给亚当斯留为纪念。」法兰指著照片中的黑人男孩道。



　　「亚当斯的儿子是黑人？」基廷诧异地盯著照片中肤色完全不一样的二人。



　　「是混血儿。罗伯特‧亚当斯的前妻康妮是位非裔美国人，约翰是『黑白混血』，只是他遗传了母亲的肤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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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廷突然发现之前他一直忽视的某个事实──为什么亚当斯从战场回家后，会因为对儿子动武而导致家庭碎裂。



　　「亚当斯在战争中患上心理病，对黑人儿童产生恐惧心理，虽然不是对所有孩子都心生畏惧，但会因为特定的刺激而导致暴力行为。」法兰引述他从监狱的详细心理报告得悉的资料。「据知，约翰六岁时，在家中无意间找到父亲的枪械，虽然手枪没子弹，保险纽也关上，手枪完全没有危险，但亚当斯看到儿子持枪游玩的模样，猛然陷入极端恐惧，抢去手枪以枪柄殴打约翰。亚当斯回复冷静后非常后悔，但他不想承认自己心理有问题，宁愿离开妻儿也不肯接受心理治疗，提出离婚的不是他的太太康妮，而是他自己。」



　　基廷讶异地张开口，他一直以为亚当斯是单纯因为战争的后遗症而变成有暴力倾向，妻子受不了所以带著儿子逃走。



　　「亚当斯因为五年前在托腾堡车站杀人而入狱，在监狱他被迫接受精神治疗，可是因为过去的伤害累积多年，医生认为难以根治。然而亚当斯的精神状态在收到儿子的信后产生变化，医生觉得这可能是解开心结的关键。信中约翰以为父亲讨厌自己，但事实上是反过来，罗伯特‧亚当斯一直对曾经伤害自己的儿子耿耿于怀，认为妻儿憎恨自己是理所当然的事，是某种报应。亚当斯的评核分数其实一直不差，五年间他的分数一直有进步，模拟中高Z值的个案也愈来愈少，只是距离达标还差一点点。而这一点障碍，在他跟儿子冰释前嫌后也消除了。」



　　「所以……亚当斯没有作弊？」基廷战战兢兢地问。



　　「完全没有。」



　　基廷感到一切在崩裂瓦解。过去一个月他坚信的某些事情，刹那间全部变成不实的猜想。



　　「等等，那么说，亚当斯不是袭击郊狼帮孩子的犯人？」



　　「不是。」法兰愁眉苦脸，说：「我就说过他是无辜的啊……」



　　「那他为什么去那个篮球场？我之前跟踪过他，亲眼看到他在窥视街上的小孩……」



　　「我从释囚辅助处拿到亚当斯档案。他一如SABOTAGE的模拟，被安排到费尔隆恩区定居，在塑料回收工厂上班，但有一点你的剧本跟现实并不相同。他没有在社区中心当义工。」



　　「没有？但我记得摩尔警长说过亚当斯有做义工……」



　　「不，他是『有』做义工，但『不是』在社区中心工作。他在费尔隆恩一间叫『华盛顿小狮』的非牟利私人志愿机构当义工，那机构的服务对象是二十岁以下的青少年，协助他们建立健全的生活，远离帮派和罪犯。」



　　基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那个亚当斯做青少年事务的义工？在这个有大量黑人居住的社区里？」



　　「对。心理医生指出，亚当斯对黑人孩子的恐惧心理全因为不了解，认为他们跟非洲那些童兵没分别，为了克服这一点，多接触孩子有助他解除心理障碍。当然，他从儿子身上找回那份失落的亲情是一切的契机，如果没有那一步，亚当斯不可能对其他黑皮肤的孩子心生怜悯。」



　　「所以，他在街上窥视孩子……」



　　「应该是物色帮助的对象。」法兰说：「随便跟帮派成员搭话容易惹麻烦，但街上有不少孩子其实没有正式加入帮派，只是跟有帮派背景的朋友一起混，甚至只是朋友的朋友是帮派成员之类。费尔隆恩区本来的大帮派被警方勦灭，郊狼帮不需要面对挑战，组织松散，义工们就是瞧准这些孩子，想令他们重回正轨。」



　　「那、那亚当斯到篮球场……」



　　「唉，他只是趁著感恩节，探望那些因为家庭问题，无法跟家人共度的孩子啊。你以为他要在第十九街开始杀人吗？完全弄错哪……他和其他义工从黄昏开始，已经走遍费尔隆恩区，跟那些孩子聊天，叫他们平时到『小狮』的中心聚会，又带了礼物给他们，今天是『黑色星期五』❖，有钱的父母都会趁商店特价购物，义工们便代替父母，送一些小礼物给他们了……」



　　❖并非指不样的「十三号星期五」（Friday the 13th），而是指感恩节后的星期五，这天是圣诞节采购期的开始，不少商店也会趁这天让商品降价，吸引消实者。由于传统上记帐以黑色代表盈利，红色代表亏损，所以获得大量利润的这天被称为「黑色星期五」（Black Friday）。



　　基廷赫然明白亚当斯那个背包中的是什么。



　　「亚当斯的背包里……装的真的是书本？」基廷结结巴巴地问道。虽然明知答案，但他还是想求证。



　　「对，是一些二手课外书籍，里面还有两双运动鞋、两副棒球手套和几个棒球。我不知道你有没留意，昨晚那些孩子中，有人溜滑板，那块滑板正是亚当斯送的。他已接触了那些孩子好久，他们也从抗拒亚当斯渐渐变成把他当作可以聊天的对象，我听摩尔警长复述『小狮』的其他义工说，亚当斯说那几个孩子有兴趣加入中心的兴趣班，数星期的工作有成果了。」



　　基廷听到摩尔警长的名字，这时候才意识到之前某段对话的真正意思。摩尔警长说过，因为有居民说见过亚当斯跟街上的孩子搭话，所以他们循例调查，摩尔警长「觉得根本没疑点」。基廷一直以为这是摩尔的主观想法，但事实上，因为摩尔知道亚当斯在青少年中心当义工，在街上跟孩子搭话只是工作的一环，所以才会说是「循例调查」。



　　「那、那、那么，亚当斯看到我时，为什么一副要取我性命的表情？他为什么扑向那男孩，宁死也要干掉对方？」基廷激动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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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亚当斯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吗？他已死了，我们无法知道原因啊……」法兰沮丧地说：「或者，他以为你是这两个月来袭击孩子的犯人？你身穿黑衣，还手持枪械，如果你没像警察那样子命令对方别动，他可能认为你便是那来历不明的犯人、或是邻区帮派的打手吧？至于『宁死也要干掉男孩』……基廷先生，我从新闻看到，那些孩子说的是亚当斯奋不顾身替他们挡子弹，他们都哭得一塌糊涂，说为了报答亚当斯以后要好好做人啊……」



　　基廷感到一阵晕眩。他完全把事情颠倒了。因为鲁莽，不单制造了一桩悲剧，更让自己身陷囹圄。他想到亚当斯的儿子便感到心痛，按照法兰的说法，亚当斯这位退役英雄终于摆脱了过去的梦魇，甚至跟儿子修好了，但他却因为个人的主观猜想，令这对父子阴阳相隔。他令亚当斯看不到儿子毕业的模样，令约翰无法在当上考古学家时让父亲感到光荣。



　　就是因为他一厢情愿、独断独行，铸成无可挽回的大错。



　　基廷突然想起多年前收到联邦调查局的面试不合格通知，这一刻，他终于理解自己为什么在面试出局──他就是缺乏自省的能力，无法看出自己的错误。什么「受测自觉」、什么「伪造的不在场证明」、什么「感恩节屠杀」，全是自我妄想，而他更主观地把这些妄想当成事实。



　　「犯人……袭击孩子的犯人到底是谁？不是亚当斯的话，到底是谁？」基廷颤声问道。



　　「如果警方早一天抓住那家伙，你或者看到新闻后，会中止你的行动……这时间也真的太不巧了。」法兰顿了一顿，说：「昨天晚上九点多，警方拘捕了社区守望小组的发起人福特，怀疑他跟案件有关。那家伙还一度拒捕，警方派出多辆警车追截，最后在阿纳卡斯蒂亚公路上把他截停……说起来，地点跟第十九街满接近。警方在他家搜出武器，经DNA鉴定后，上面有之前多起案件中受害人的血迹。我听摩尔警长说，他们的调查一直没有进展，直至半个月前他想起跟基廷先生的会面。你曾提过福特的名字，他想你是不是想提示他福持有嫌疑，警方才循这个方向调查，结果终于破案。摩尔警长说他正想答谢你，没料到你竟然在同一个晚上犯下谋杀……」



　　基廷感到脑海一片空白，他巴不得这只是一个模拟个案，有一个按钮可以令世界重置，可是，他知道这只是妄想。他为自己的罪行感到难过，双眼不自觉地流下眼泪，慢慢从哽咽变成啜泣，从啜泣变成抱头痛哭。



　　「唉，一切都错了。」法兰再叹一口气。「不过基廷先生，你不用担心，如果你感到悔疚，在『刑期评估模式』之下我想你不会被关太久。只是，你杀过人，我想你的C2值未必能在短期升至合格水平，这段期间你只好忍耐一下，努力令自己变回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便好了。」



　　基廷无视法兰的话，只是一味号啕大哭，法兰向镜子示意，不一会一位警员走进盘问室，替基廷进行笔录。法兰离开房间，跟警官寒暄几句后，离开警署。



　　法兰看到基廷这个样子，心里很不好受，所以他才没有把最严重的事情告诉对方。杀害了无辜的亚当斯已令基廷相当痛苦，如果他把另一件事也说出来，他怕基廷会精神崩溃。



　　◎



　　一星期后，法兰应加利‧米勒的要求，主持BIR一个技术会议。与会的除了局长加利‧米勒外，还有沙盒策略通用系统管理办公室的一众管理人员，以及十数位负责SABOTAGE的开发员工。法兰还看到两副陌生的脸孔，他猜他们不是调查局的，便大概是白宫的。



　　「普拉特博士，请你跟大家说明一下。」米勒对法兰说。法兰觉得「普拉特博士」这称谓很别扭，毕竟他平时习惯被叫做「法兰」，但在这种正式场合，用上正式的头衔也无可厚非。



　　「相信大家都知道早前发生在安德鲁‧基廷先生身上的悲剧，」法兰站在讲台前，瞧著台下二十多双眼睛，「那件事的详情我便不多提了。问题是他为了达成目的，做了一件我们之前完全没有想过、影响深远的事。他利用自己的权限，在SABOTAGE进行模拟实验。本来这没有什么大问题，但他竟然想出一个绝妙的点子，令单一模拟出现复数模拟的效果。」



　　法兰按下眼前的萤幕，他背后的投影墙亮出相同的画面。画面上显现的是「碎片化建模装置」的原程式码。



　　「这个设计连我都没有想过，基廷先生利用两个相当少用的函式库，容许加入了这装置的人工智慧在模拟中制造保存点，在某些条件完成后自动回溯，再改变变数进行第二次、第三次的模拟，这装置破坏了SABOTAGE的本来用途，我们在单一模拟中根本不需要用上这手段，只是因为基廷先生想利用一次模拟来得到反复模拟的结果，才钻了这个漏洞。」



　　「这对我们有什么影响？」一名技术员问道。



　　「影响很大，超乎想像地大。」法兰脸色一沉。台下众人不知道是因为他觉得这问题很笨，还是因为这影蓉严重得令他发愁。「SABOTAGE是个有自动学习机能的系统，它利用『知识』为囚犯进行模拟，同时亦从模拟中『学习』，调整判断和预测的可能性，基廷先生导入了『碎片化建模装置』，令SABOTAGE学习了这种不合逻辑的知识，简而言之，他令SABOTAGE以为现实中保存时点，令时间回溯是有可能发生的事。」



　　「没有办法令SABOTAGE回到基廷加入装置前的状态吗？」台下另一技术员发问。



　　「没有，因为发现得太迟，系统没有保存二十天以前的状态备份。而且我们亦没有能力找出那些已深入SABOTAGE知识库的资料，加以删除。SABOTAGE采用碎片化的方式贮存抽象的知识，贸然删改数据，可能导致更大的灾难，让本来完善的模拟世界出现大量的物理异常。」



　　台下议论纷纷，而米勒一直板著脸，聆听著法兰的话。

black白夜

　　「这装置除了令某些模拟出现反复回溯外，对系统资源亦构成严重负担。举例说，系统模拟一次，要用上十个单位的资源，附加了『碎片化建模装置』的人工智慧在该模拟中发动一次，便会多耗十个单位资源。换言之，那个虚拟人物利用这装置回溯一千次，那一个模拟便耗用了多一千倍的资源，而最坏情况，更是那个人工智慧无节制地不断回溯，开启大量执行绪，尝试达成某些无法达到的目标，这模拟便会跟『僵尸行程』一样，变成只虚耗资源，没有用途的垃圾行程。纵使管理员可以手动中止有问题的模拟，但管理员无法同时监控数以百万计的模拟状态，找出那有可能出错的数百至数千个异常的行程。」



　　法兰按下萤幕，画面显出另一个界面。那是一组档案。



　　「更坏的消息是，基廷先生犯了另一个错，他是在家中开发这套装置的。他在拷贝、上下载这些原码和已编译的元件时完全没有做任何保密措施，我有理由相信，部分档案已被骇客截取。基廷先生有浏览过一些反对沙盒系统、抗议政府利用科技操控社会的组织的网站，他似乎不知道这些网站都有高度危险性，在用户端连上的时候，已被伺服器反向侦测网路位址，并且招来攻击。我猜，某些人可能已取得这套『F.M.G.』组件。」



　　「F.M.G.是什么？」一名年轻的技术员举手问道。



　　「就是『碎片化建模装置（Fragmentary ModelingGadget）』的缩写，基廷先生以它为档案代号。我恐怕将来有骇客会利用这套装置，破坏沙盒系统。各位都知道，目前有多个国家政府正组访问团，参考这技术的可用性，假如沙盒系统应用于更广泛的范畴，骇客手中的『F.M.G.』便有莫大的威力。」



　　法兰想到的，是将来有政府或金融评级机构利用沙盒进行模拟，拥有「F.M.G.」的骇客便能够潜入破坏，拖垮经济体系，或是利用多重模拟令结果偏离正确预测。城市规划、经济发展、农业产量、灾难应变、甚至宇宙探索，沙盒技术都有机会被引入运用，基廷的装置，可说是打开了潘朵拉的盒子，让危害人类文明的魔鬼走出来。



　　「那有什么补救办法？」加利‧米勒开口问道。



　　「正如我刚才所说，尝试从系统中删走『F.M.G.』是不可行的，而且就算成功，我们亦无法阻止骇客将来找出漏洞，把这装置再次加入沙盒系统内。我建议的补救办法，是制造跟『F.M.G.』有相似性质的『克星』，就像对付电脑病毒的防卫软体，长期执行，并且进行『搜寻和销毁』。」



　　法兰让画面出现一幅流程图，帮助说明他的想法。



　　「『F.M.G.』是要附上某个人工智慧才能执行的，这虚拟人物会得到时间回溯、改变变数、记录数据的能力，我姑且将他称为『操弄者（Manipulator）』。我建议我们开发类似的装置，为特定的虚拟人物附加功能，称为『护卫（Escort）』，替系统『护航』。『护卫』拥有低阶的侦测功能，只要『操弄者』在跟『护卫』相处于同段的记忆体位置──简单来说就是『距离相近』──开启执行绪进行反复模拟，『护卫』便会一同进入该衍生出来的模拟子行程，跟『操弄者』一样保留变数和纪录，在确认『操弄者』的身分后，加以消灭，令模拟个案回到正常状态。」



　　「这种『护卫』倒像陪伴旅游那种『伴游（Escort）』啦……」一名年轻的技术员脱口说道，但他话毕便不好意思地张望一下，发觉自己不该在这么严肃的会议中说这种戏言。



　　法兰没有理会，继续说：「虽然我不想加入技术部门，但既然这麻烦是支援及顾问办公室弄出来的，那我便负起部分责任吧。我想成立一个临时开发小组，花二至三个月开发『护卫』专用的装置，并进行测试。基廷先生将『F.M.G.』的反复模拟机能设下五天时限，我想是不幸中之大幸，如果他没有设这个时限，『操弄者』会做成更大的麻烦，我们更难侦测到它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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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P.4〈PROCESS SYNCHRONIZATION〉




　　Process Synchronization



　　程序同步



　　在计算机程式语汇中，意指多个程序（执行中的程式实体）需要合作以达成目的时，为避免错误而采行的一连串沟通模式。



　　最常见的情况在于：当数个程序欲共用某一系统资源，



　　必须妥善安排存取的顺序与机制，以避免存取错误资讯。







　　❖

　　PROCESS INITIALIZATION






　　费美古盯著眼前的女人，心想该如何撵走她。



　　「美古先生，敝单位真的很需要您的协助。」



　　已经三个多小时了，这位名叫亮子的女人，仍执拗地不肯走。



　　一周前，美古收到一封显示来自「Ryoko」的电子邮件，信中自称是法务省官员，有要事商量，希望今天能在美古的事务所──「樱桃大厦」见面，地点选在一楼的纸箱屋，或是五楼的「征信所Hiroshi」都可以。邮件内容大致如此，最后附上一句：「这件事与您密切相关，希望获得正面回复。」



　　美古感到背脊发凉，自己曾经是游民，早已习惯瓦楞纸箱的生活，直到开业当侦探后仍未改变，索性在大楼后方的垃圾堆放场架个纸箱屋，约委托人在那里面谈。另一方面，五楼征信所的弘叔早已不在人世，身为他的弟子，美古也承接征信所的业务，反正现代社会有网路很方便，一台笔记型电脑便可搞定。



　　这样的双重身分并没有公诸于世，理当很少人知道。



　　但转念一想，既然是政府官员，知道自己的来历也很正常，尤其是这个已被「监察系统」侵入的国家社会。美古脑中的防卫机制开始启动。



　　（该安排见面吗？感觉有危险……）



　　不过信末「与您密切相关」这句话，仍触发美古的好奇心。他立即答应对方，地点选在「征信所Hiroshi」，纸箱屋因前日的连绵细雨，变得有些潮湿，不适合长久谈事情。



　　这天现身的女性穿深蓝色套装，一头乌黑的半长发，发尾齐平落在肩头，脸上略施脂粉，长得还算标致，但一想到对方的职业，美古就对她一点兴趣也没有。根据递过来的名片，她的姓名是新岛亮子，任职单位为「法务省情报管理局总务课」。



　　「这是新名片，去年底我还在保护局服务，最近调至同省的情报管理局，同样任职总务课，请多指教。」



　　「哦，省厅的菁英。」美古的话略带嘲讽。



　　亮子皱起眉头嘟哝：「竟然说一样的话……」美古不懂她的意思，尚未出声，她便走向会客用的沙发，自行坐下来，从公事包取出一叠文件。



　　「这是什么？」



　　「不好意思，想请您看一段故事，读完后我再说明来意。」亮子回道。



　　语气很恭敬，做法却相当失礼。美古咋了一声，接过文件。用燕尾夹固定的一叠纸颇有厚度，封面印有「剧本编号：TE00002138657496」字样。他翻开第一页，扫视上头的字句。



　　没多久，美古已被文件内容挑起好奇心。他的眼睛不停地追逐文字，翻动页面，呼吸急促起来。



　　如同亮子所言，内容是一段故事，而主角竟是美古与亮子本人。开头叙述亮子委托「名侦探」费美古，说明政府使用的沙盒系统「仙人掌」（SABOTEN）出了问题，导致某位假释犯出狱行为不如预期，为了找出可能的人为因素，两人一同调查。起初他们询问几位关系人，剧情采侦探小说模式，后半段却急转直下，以美古的超能力为中心，成了科幻小说，美古负伤出院后，两人在纸箱屋前与幕后黑手竹内邦雄对峙，亮子被竹内挟持，美古出手相救，亮子却对自身所处的世界感到疑惑。故事以开放式结局收尾。



　　美古翻阅的速度相当快，不消半小时便阅读完毕。他像是陷入沉思，许久后抬起头。



　　「这是小说吧？」他的脸孔有些扭曲。



　　「可以当成小说没错，」亮子颔首。「更精确点说，是现实状况的『模拟剧本』。」



　　「模拟剧本？是现实的模拟？」



　　「是。剧情虽是虚构的，但目前所知，人物设定有百分之五十与现实相符。当然，如果连您的部分也正确无误，就是百分之七十……」



　　「我才没有超能力，」美古有些不悦。「如果有这种能力，早就赚大钱了！还苦哈哈地守著这栋大楼干啥？说到这个，关于超能力的说明……」



　　美古将文件翻至某一页，指著上头的文字。



　　「这个『执行绪』是什么？是人类的语言吗？还有什么『操弄者』、『伴游者』、『宇宙秩序』的，听起来就很奇怪……啊，还有这个！瓦楞纸箱是『能量』的来源？听起来像什么特摄片的幼稚设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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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就是剩下的百分之三十，与现实不符的部分。」亮子回道：「剧本中您有超能力，并非个人资料有什么错误，而是『仙人掌』系统遭受恶意程式攻击的结果。至于您提到语汇怪异之处，导因于系统处理自然语言的异常，使得文字叙述会混杂如『执行绪』（thread）之类的情报工程用语，或是借用某些事物作象征。比方说，『操弄者』（Manipulator）与『伴游者』（Escort）是恶意程式与防卫程式在剧本中，各自依附的人物代称。『宇宙秩序』指的是系统执行效能，这关系到记忆体、中央处理单元（CPU）的使用率。至于瓦楞纸箱与『超能力』的关联，目前猜测是恶意程式常驻的某一段记忆体位址，剧本中『操弄者』会经常逗留其中，因此反映到现实的纸箱屋……」



　　「停！」



　　美古挥手打断，因为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这些不重要！我读完剧本了，所以呢？跟妳想谈的事有何关系？」



　　「美古先生，我说过，这剧本是『仙人掌』受到恶意程式破坏的产物。其中『操弄者』现实中的人物原型，正是您啊！我才会找到这里。」



　　亮子深吸一口气，开始娓娓道来。



　　◎



　　「仙人掌」是法务省情报管理局开发的分析评估系统，评估对象是全国各大刑务所的受刑人。该系统改良自美国的SABOTAGE，是利用沙盒原理，模拟与现实相仿的安全测试环境，针对受刑人出狱后的各项变因，写出相应的剧本，分析他们可能的行为模式，借以预测其再度犯案的机率。该系统具备自然语言模组，剧本读起来就像小说一样流畅。



　　日本并不像美国，已全面使用沙盒系统评估罪犯刑期，目前仅应用在假释申请上。那些剧本与数据，仅能成为受刑人「是否获准假释」的参考依据。虽有此限制，由于准确度高，各地方的「更生保护委员会」已纷纷透过保护局，向情报管理局要求这些分析资料。



　　至去年底为止，运作状况一切良好──除了一件事以外，当然，并没有发生TE00002138657496里头谈及的问题。在「仙人掌」上发生的，是更大的风波。



　　有人企图用某种恶意程式，攻击「仙人掌」。



　　该程式似乎是一种「小装置」（Gadget），本身无法单独执行，要植入至「仙人掌」才能发挥作用。于「仙人掌」执行模拟的过程中，程式会依附在特定的剧本人物底下，称为「操弄者」。操弄者会不时记下保存点，只要发生特定状况便执行回溯，使系统模拟回到保存点的位置。所有记录与回溯的动作，可在单一模拟下完成，换言之，这个小装置利用尝试错误的方式，使「一次模拟」产生「多次模拟」的效果。每当操弄者记录一次保存点，系统便开启一条执行绪，但这条执行绪并不会因为回溯而删除，因此若毫无节制地执行记录与回溯，系统会产生大量虚耗资源的「僵尸行程」，进而瘫痪整个系统。更可怕的是，「仙人掌」具备人工智慧的学习机能，透过小装置的反复运作，「仙人掌」很可能自行学会这些动作──也就是遭受「感染」，就算移除小装置，系统还是会发生异常。



　　这个恶意程式就像提供毒品的人，引导「仙人掌」走向慢性自杀之路，即使切断联系，「仙人掌」的毒瘾仍会不时发作。



　　去年十月，原本毫无毛病的「仙人掌」出现数次的瘫痪现象，症状大同小异，均为系统资源耗尽所造成。那时以为是情报分析课进行的模拟测试过多，超出系统负荷，便没多加理会。事后回想，那时操弄者的机制已渗透到「仙人掌」的人工智库，造成感染。一个月后症状变得频繁，团队才开始正视这个问题，但已经来不及了，还原至最远二十天前的状态备份也没用。这使得情报管理局长竹内急得直跳脚（根据亮子对竹内的认识，应该真的「跳」了起来），连忙找来系统工程课的人，其中包括当初的开发人员，但他们也束手无策。



　　万不得已，竹内只好求助美国，找来自己的旧识──也是曾解救SABOTAGE危机的功臣──法兰克林‧普拉特博士帮忙。



　　论外表，普拉特博士颇不修边幅，二十八岁的他，一头鸟巢般的发型像极了年轻版的爱因斯坦，但为人倒是颇为亲切。他刚下飞机就用不灵光的日语问好，还请大家直接称呼他的暱称「法兰」。那时亮子仍在保护局任职，因部门交流之故，与法兰也有几次互动。



　　法兰进入省厅的系统管理室，没花多久就找出原因。他淡淡地说了句：「跟那时的状况真像。」二〇三九年，美国BIR（全名「关押与释囚管理局」）的「支援及顾问办公室」主管安德鲁‧基廷，因自己对沙盒系统的理解错误，本想阻止命案发生，却导致自己犯下杀人罪。不仅如此，他在策划过程中写的程式，差点造成SABOTAGE的系统崩坏，最后由一个小小的测试员──法兰找出解决办法。



　　这些事迹，曾在美国研习的竹内自然有听说，但他并不知道基廷的程式「碎片化建模装置」（Fragmentary Modeling Gadget，简称F.M.G.）有多大破坏力，也不知法兰是如何解决的。直到此刻，竹内才明白这起「仙人掌」系统破坏事件，与六年前如出一辙。



　　「各国索取的『沙盒系统』原始码，是最阳春的版本，自然没有受到F.M.G.侵害，日本开发的『仙人掌』想必也没有吧！只可能是后天性的植入。」



　　当时法兰双手抱胸，深深叹了口气。



　　「而且……就跟你们修改SABOTAGE基底原始码，开发出『仙人掌』一样，这个恶意程式想必也是F.M.G.组件改造而来的。我们称它为F.M.G.Japan好了，它是专为『仙人掌』量身打造的毁灭者。」



　　基廷当初开发F.M.G.的地点，并非保密完善的公用装置，而是自己的家用电脑。因此当他浏览一些危险性高的网站，并且上、下载F.M.G.组件时，档案极可能遭骇客截取。法兰相信，F.M.G.在世界各地一定有改造后的变种，F.M.G.Japan就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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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六年前的解法相同，最后依法兰的建议，请系统工程课的人加紧开发「护卫」（Escort）程式。护卫和操弄者一样，会依附于特定的剧本人物，不同的是，他的目的是与操弄者一同出入执行绪，直到找出操弄者并消灭之。至于护卫所依附的人物，开发小组很快就选好了，便是模拟剧本里的「竹内邦雄」，现实中他是情报管理局长，要消灭操弄者是最合适的人选。



　　托法兰提供的美国版「护卫」原始码之福，小组成员只花了两周，便将其修改成适用于「仙人掌」的版本，并取名为「伴游者」──源自法兰第一次提到「护卫」时，随行翻译的一时口误。



　　「伴游者」很快就发挥作用，系统逐渐稳定下来。法兰回到美国，情报管理局的人们也得以安稳度过圣诞假期。



　　新年过后一开工，亮子的调职令便生效。她去局长室报到，竹内模仿落语家的口吻，夸张地大声吆喝，为亮子加油打气。



　　然后指派第一道任务给她──找出植入F.M.G.Japan的罪魁祸首。



　　◎



　　「你们怀疑是自己人干的？」美古问道。



　　「八九不离十，」亮子颔首。「『仙人掌』运作的伺服器，并没有连上网际网路，而是局内的独立系统，一般骇客想侵入，几乎不可能。如此一来只剩相关人士……」



　　「那不就结了？你们政府揪出内贼就好，找我一个小老百姓干嘛？」



　　「我不是说了吗？因为剧本内容。」亮子露出不耐烦的神情。「过往的测试都是以受刑人为主角，这份模拟剧本不同，是局长以我为主角做的测试。产生的时间点，是『仙人掌』已受到感染，刚植入『护卫』的时期，那时我还在保护局。」



　　美古翻开TE00002138657496前几页。亮子说得没错，标示「Tl」的场景，的确有提到她的任职单位。



　　不过有件事令人在意。



　　「上头写T1，是指编号一的执行绪对吧？为何往后翻，下一条执行绪成了编号六十三？如果照妳说的，操弄者会造成多次模拟的结果，那编号二至六十二到哪里去了？」



　　「是我删去了。这份剧本太多无谓的内容，毕竟只是让您理解情况，不用全文印出。」亮子露出恶作剧的微笑。「话说回来，重点还是阁下在剧本里的身分吧？要怎么解释『费美古』是操弄者……啊，这么说来，F.M.G.不也正是您名字Fei-Mei-Gu的缩写吗？」



　　「那是巧合！至于剧本将我设定为操弄者，一定是有人陷害我！如果是我干的，这么设计不等于告诉别人我是骇客？还有，我觉得其他执行绪的场景很重要！如果这份剧本真的是现实模拟，里头说不定有我清白的证据，不完整的剧本，无法让我心服……」



　　「别紧张，」亮子伸手制止对方。「我并不打算指控您是攻击『仙人掌』的嫌犯。刚才就说了，九成以上是自己人干的。」



　　「那为何找上我……」



　　「所以说，我认为犯人一定认识您，不然就是您身旁的人中有共犯。」



　　亮子突然压低声音，仿佛有人偷听似的。



　　「共……犯？」美古低喃道。



　　「我希望您找出身边的可疑人物，协助侦破本案。我这边也会告知调查内容，您一定很好奇吧？究竟是谁要陷害自己。」



　　这句话让美古动摇了，他本来打算若对方有任何要求，一概回绝。



　　他讨厌政府，不想和官员合作。他也讨厌纯粹靠机器执行决策的做法，打从认识沙盒系统的那一刻，就彻底厌恶它。刚才的话与其是为自己抗辩，不如说是在质疑「仙人掌」生成剧本的正确性。



　　但如果有人想对他不利，自己绝不能坐以待毙。



　　「美古先生，敝单位真的很需要您的协助。」亮子深深一鞠躬。



　　（已经僵持很久了。如何应付眼前这个女人？）



　　「我想读过剧本的妳也知道，我不会和政府合作。」美古的语气转为低沉。「剧本中我之所以协助妳，是因为不这么做，妳会死在我面前，还是妳现在想以死来要胁我？我可能会同意喔。」



　　亮子抬起低垂的头，她抿著双唇，眼神中带有屈辱与愤恨。对一个霞之关的高级官员来说，最丢脸的事，莫过于被人瞧不起吧。美古觉得自己说得有些过火了。



　　「我想询问一点，」美古举起手中的剧本。「里头关于我的身家、个性描述，撇除超能力的部分，近乎八、九成与事实相符，实在难以置信。根据妳刚才的说法，这份『现实模拟』命中所有人物背景的百分之七十。这些资料是哪来的？政府是不是用了『监察系统』？」



　　或许是感到措手不及，亮子倒吸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