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蔽嫌疑人》(完结)社会派推理，凶案背后的恐怖真相，作者：陈浩基

black白夜

“因果业报？”

“那一家人当时在筲箕湾算是有名，街坊都知道他们的事，邓先生好像靠炒卖赚了大钱，财大气粗，儿子就学了他那一套，我看大飞本来就脑筋有问题，老爸有钱就害他变本加厉；后来那小子闯祸，先是被警诫，停学期间居然再犯事，结果被送进男童院28，然后邓先生不幸地遇上股灾破产，老婆一走了之，他一时看不开丢下儿子自杀了。”

“那大飞后来如何了？”

“没有人知道。那时候有传闻说他受不住打击，精神失常，数年后有人说见过相貌有点像他的流浪汉在区内出没，后来就连这些传闻都消失了，没有人在意他们一家的事，反正每次金融风暴，总有一票人变负资产，又有一些人敌不过现实，选择自杀或变得精神有问题。我们这个城市就是这样子，警察先生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所以他……失踪了？”

“失踪？可以这么说吧。”

许友一心里忐忑不安，他怀疑自己犯下大错。正当他告别福伯，打算回教员室找梁老师，对方却主动来到校工休息室，说已找到退休老师的电话号码。

“不好意思，我想先看一下你们学校的旧校刊。九四至九七年的。”许友一提出要求。

梁老师不明原因，但也随即答应，两人回到教员室，从书架上找到校刊。许友一翻开班级照片的一节，扫视著照片和学生名字，很快便找到谢柏宸和阚致远的身影。许友一发觉他们两人在中一和中二都不同班，但中三一起被编进Ｂ班，在照片中更是并肩站立。

“这个……林国东老师，你认识吗？”许友一指著三Ｂ班的班导的名字。

“这位我不认识，但我可以问问黄老师，她或者会知道。”

“麻烦你了。”

虽然梁老师在许友一面前打电话，但已退休的黄老师没接，许友一便留下名片，请对方拿到林国东的联络方式后通知他。

在回去警署的路上，许友一内心就像铅块般沉重。他想起蔡总督察的那一句戏言。

──“我们无法证明男死者的身分，说不定那是某个流浪汉，十数年前谢柏宸一时冲动，在后巷和对方发生争执，同样错手杀人，于是只能将尸体藏起来。”

男死者会不会其实是大飞？

刚回到办公室，小惠便告知许友一法医曾来电，说他要求的检查有新发现。

“许督察，我确认过了，头颅上没找到任何外伤，不过因为外表本来就有损毁，我怕伤口在那些位置，于是我将头部拿去做ＣＴ扫描。”许友一回电后，法医如此说道。ＣＴ扫描是以电脑计算多重Ｘ光照射的测量值来生成图像，能够让人看到物体内部多个断层的样子。

“有发现吗？”

“有，在大脑前额叶找到异物……”

“子弹？”

“子弹？不，不是。”法医的声音有点讶异，“是肿瘤，尺寸还不小的。”

──我看大飞本来就脑筋有问题，老爸有钱就害他变本加厉……

刹那间，许友一想起一个钟头前福伯的这句话。

法医之后表示除此以外没其他发现，确认没有外伤，不过长脑肿瘤的人体头颅被固定成标本，大概是很少见的例子，她说或者有学者有兴趣研究，留个纪录。

挂掉电话后，许友一重新翻开碎尸案的档案，陷入沉思。

许友一仍然相信郭子宁是被谢昭虎杀害，但假如男死者是大飞，那杀他的人可能是谢柏宸。谢柏宸因为错手杀人而引发焦虑，于是向熟知犯罪勾当的舅父求助，两人便想出分尸保存的做法，谢柏宸更因为创伤后压力症候群令他惧怕外出，于是每天留在房间看守尸体。谢昭虎杀死郭子宁后，利用外甥协助藏尸，而这事增加了谢柏宸的心理压力，最后自杀收场。谢昭虎收藏了郭韬安的证件，是因为他协助猪皮从事商业诈骗，猪皮杀掉郭韬安，有价值的身分证便交给谢昭虎，用来开设人头帐户之类。

阚致远的角色又是什么？

虽然察知好友的罪行，但因为知道郭子宁不可能被谢柏宸所杀，于是反过来将杀死大飞的罪状推到谢昭虎头上，甚至当从警方报告发现郭子宁和谢昭虎意外的关系后，将男死者说成郭韬安，塑造谢昭虎侵吞郭家的假象。

他是为了维护谢柏宸的名声？可是有需要为已逝好友的名声做这么多吗？

许友一无法参透这一点，他翻看著档案，瞧见谢柏宸最后在新达贸易就职的一栏，赫然想起姜达中的那一句话。

──有次他和好朋友设计还击，假扮成别校学生用辣椒水暗算对方。

当年和谢柏宸一起伏击大飞的“好朋友”，毫无疑问是阚致远，那么多年后再度出手整治大飞的，不见得是谢柏宸独自行事。

阚致远是杀死大飞的凶手之一。

许友一读过一些资料，知道脑部异常可以影响一个人的暴力表现，前额叶皮质受损的人有可能无法控制情绪、冲动地选择冒险、认知能力低下，进而产生暴力倾向；福伯说大飞的脑筋有问题，正正就是这原因──大飞很可能受脑瘤影响，形成反社会人格，偏偏遇上另一个旗鼓相当的阚致远，于是阚致远用计教训对方，甚至引对方弄错复仇对象，惹火烧身。多年后大飞沦落成流浪汉，说不定就在丹青楼的后巷落脚，阚致远和谢柏宸认出对方，于是再度用计整治，务求将这个精神有异的游民赶跑，结果不知道哪儿出错，不小心弄死了大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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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这假设是事实，教唆使用标本瓶藏尸的人便不是谢昭虎，而是阚致远。谢昭虎可能察觉到外甥行为有异，但不知道原因，某天施诡计──例如使用安眠药──溜进房间，意外发现尸块。可是心术不正的谢昭虎没有声张，更将它当成备用手段，在郭子宁遇害后，便想到利用谢柏宸的房间来藏尸，可能他重施故技迷昏外甥，也有可能明刀明枪威胁对方就范。然而他不知道阚致远这个共犯存在，以为谢柏宸单独杀人，阚致远为了自保便反过来冒充侦探，揭发谢昭虎的罪行。

“那混蛋。”许友一在心里骂了一句。

由于这只是推测，许友一没有任何证据支持这理论，他必须重启调查。问题是他知道上司一定反对，谢昭虎以现行犯的姿态被捕，警队救回一个险遭毒手的女生，赢得赞誉，现在跳出来说一句“抱歉我们弄错了”，一定掀起轩然大波。他甚至无法再动用部下，自己犯错，大不了辞职，可是他不想连累其他人。

这回他只能单打独斗。

他打算再到丹青楼试探阚致远，可是他没有自信能瞒过对方。这对手太难缠，除非有胜算，否则跟对方接触只会被看穿底牌，得不偿失。

翌日上午，铭中的梁老师传来讯息，指已跟当年三Ｂ班班导林国东联络上。对方住在元朗一家安老院，许友一便决定亲自拜访，看看能不能从他身上获取更多关于阚致远、谢柏宸和大飞之间的线索。

“林老师年纪大，头脑有点不清楚，未必能一一回答你的问题。”接待的看护对许友一说。许友一心下一沉，料想这回白跑一趟，唯有寄望能问出一丁点资讯。

“林老师！有人来探望你！是警察先生！”两人来到安老院的庭园，林国东坐在轮椅上，正一脸呆滞地瞧著五个较年轻的院友打太极。看护故意大声说话，许友一猜林国东不只有点年老失智，耳朵也有问题。

“哦，好，好。”年约八十的林国东缓缓地转向许友一，点点头，再瞧向正在“提膝挑掌”的院友。

“林老师！我是重案组许友一督察！”

林国东再回头，瞄了许友一一眼。

“你啊，不用说那么大声。”林国东淡然地说。

“噢……林老师你好，我是重案组许友一督察……”

“你也不用重复说同一件事两次。”

许友一愣了愣，心想那看护说的“头脑不清楚”或许有点夸大。

“林老师，我是想问一下当年你在筲箕湾铭华中学任教的事情。”

“铭中啊……铭中。”林老先生抬头望向天空，像是找寻久远的回忆。“铭中的学生大都是庸才，朽木不可雕也，唉。”

“你记得你在九六至九七年间担任三Ｂ班班导的事吗？我想问你记不记得阚致远和谢柏宸这两个学生。”

“致远好啊，出淤泥而不染，柏宸就不行了，终日沉迷读那些歪七扭八的侦探小说……”

“所以你记得他们？”

“当然啊，你当我七老八十吗？”

许友一发觉林国东的确有点头脑不灵，他显然不记得自己的年纪。有些长者对陈年往事记得很清楚，但新近的身边事总是忘记，许友一猜对方就是这一类──不过这来得正好，他问的正是旧事。

“他们关系如何？”

“两个人是秤不离砣的死党，致远明明比较聪明，却像个处处维护弟弟的兄长，老是袒护柏宸。有一次课室的玻璃窗被打破了，致远抢著承认，但我就知道是柏宸闯的祸。”

“所以他们一直共同进退？”

“这么说也没有错啦。”

“你刚才说谢柏宸沉迷侦探小说，喜欢小说的不是阚致远吗？”许友一怀疑林国东讲错了。

“致远成绩好，什么书也读，那不成问题啊，但柏宸净是挑些歪书来看，还拿杀人分尸的小说来作阅读报告，将犯罪形容为艺术，脑袋不正常啦。”

许友一心想这位退休老师一定很讨厌流行文化，不晓得假如让他知道阚致远当了他最鄙视的推理小说家会有什么感想。

“你知道大飞这个学生吗？全名叫邓戴飞。”许友一昨天已查出大飞的全名。

“那浑小子是废物中的废物，他老爸就是混蛋中的混蛋。别怪我凉薄，邓先生走上绝路是他自找的，大飞那孩子被关进男童院，也是他自作自受……”

“你知道大飞离开男童院后的去向吗？”

“不知道，那时候很多老师都庆幸送走了瘟神，只要他不会回来就行了。”

“你听过传闻说伏击大飞的是阚致远和谢柏宸吗？”

“什么？致远？柏宸？他们认识大飞吗？学年也不一样吧？”林国东一脸茫然，盯著许友一。

许友一想，似乎无法从这老人身上得知更多大飞的消息。

“你知道近来发生在谢柏宸身上的事吗？”许友一兜圈子问道。

“他发生什么事情了？啊，我知道，难怪警察先生你来找我问话啊。那真是可怕的事，死了那么多人……”

“死了那么多人？”许友一讶异地问。

“不是有四十名死者吗？还是四十一个？唉，那场大火真是惨绝人寰……”

许友一这时才发现对方谈的是当年的嘉利大厦大火。谢柏宸和阚致远险死，班导自然知情。

“虽然柏宸成绩不行，但他其实都是好孩子啦，拚了命拉致远出火场。或者我对他们太严苛了，两个都是见义勇为的好学生……”林国东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许友一打算将话题带回去，查问其他线索，却赫然发觉老先生的话有点不对劲。

“‘两个’都是见义勇为的好学生？阚致远干了什么善事吗？”

“不是致远啊，是那个……叫什么名字来著？听你的同僚说他和柏宸两个人一左一右狼狈地挟著致远跑了十几层楼梯，逃出大厦……哎呀，他叫什么名字呢……那个天生患口吃的学生……我只记得班上大家都叫他阿窒。他命苦，救了同学却失去了父亲，变了孤儿，唉，老天爷真狠心，幸好阚老太愿意帮忙照顾他，接他同住。受这种打击后拒绝上学也是人之常情呐，致远好像很自责，说自己害死了同学的父亲，其实又怎么会是他责任呢……警察先生？你怎么呆住了？”

许友一没能回答林国东的问题，他此刻发现新的事实，脑海中闪过一连串怪异的新念头，这些思绪归纳收束至一个假设，却全盘推翻了先前的预想。

──只是任何人对疯子也是无可奈何。

虽然还有很多细节未能厘清，但许友一想到，假如那是真相，那的确是只有疯子才会想出的计划。

不，不对──他回心再想。

是“任何人对疯子‘们’也是无可奈何”吧。

抱头掩面的男死者不是郭韬安，亦不是邓戴飞，而是谢柏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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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粤语黑话，指黑吃黑侵吞财产，中饱私囊。

28 香港收容与教养未满十八岁男童罪犯的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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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的告白．Ⅴ
　

　

没想到这篇无意义的废文写得那么长。

我本来以为我只会写一页半页，结果却一直写不完，往事就像走马灯般浮现。

或者我将它们写完后，就能够安心上路吧。

这大概也是外公写下那封信的理由。

我会说“信”而不是“遗书”，是因为外公不知道自己的死期，但他一定考虑到不能将秘密带进坟墓，才会用文字将事情记录下来。

当然有人会问，既然他故意写下往事，又为什么要将信件藏在床板下，事隔多年才让我找到？

外公的矛盾心情我很理解，正如我正在写的这篇记事，我也不想他人看到，但就是有必要把我所知的、所想的统统记下。

被读到还是被埋藏，就由上天决定。

我从来没好好思考过神到底是否存在，但假如人的命运是由上天管理和决定的话，老天爷一定很喜欢作弄我。

祂让我读到外公的信后，心情还没来得及平伏之际，就让我面对第二个噩耗，两者是在同一个礼拜内发生。

我在同一个星期里，知道自己来到这世上的原因，并且了解到离开这世界的理由。

真是充满狗屁般的诗意啊。

“谢先生，你的脑长了肿瘤。”

这是医生对我的死刑宣告。

一开始不过是有点头痛，整天觉得疲倦，体重下跌等等，我以为只是工作太忙的影响而已，即使毛病持续也没有理会，就这样拖了一年多。后来因为头痛得难以忍受，止痛药也无效，我才请半天假去医院看门诊，结果医生检查后好像挺紧张，又安排我去照Ｘ光之类的仪器，最后送我的却是一个无望的结果。

脑肿瘤，恶性，即是脑癌。

我本来以为这代表了要做大手术，心想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又如何跟老板说明，医生却一脸凝重地告诉我我误会了。

“这是转移性肿瘤，你患的是淋巴癌，癌细胞已经扩散转移到脑部，接受治疗的话，最理想的情况能存活一年，不处理的话只能多活六个月，甚至可能更短。”

那时候，我脑袋一片空白，完全听不清楚医生的话，他重复了好几次，我才渐渐认清情况。

一年。或者六个月。甚至更短。

对一个二十一岁的青年来说，这未免太虚幻、太不真实了。

癌症不是六、七十岁的老伯伯老婆婆才会患上吗？再年轻也该是四、五十岁吧？为什么我这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会患上末期癌症？

听著医生的说明和分析，我感到一阵恶心。

只是我不知道那反胃感是来自我的心情，还是我脑内的肿瘤。

三天后，我向老板请辞。他对我提辞呈很讶异，问我原因，我推说是家事，他又提出停薪留职的选项，我当然拒绝了。这家公司虽小，老板和同事满友善的，这样的职场可遇不可求，只是我无福消受。有时我想，老板这么好人，搞不好会被坏人欺骗，血本无归。

商场上就是有很多像舅舅那种笑里藏刀的家伙啊。

我没有将患癌的事情跟我妈说，我唯一能坦白的对象，只有阿远。

“天啊！你还在犹豫什么？立即住院啊！”我在他家里跟他说明后，他焦急地大嚷。

“我决定不接受治疗了。”我说。

“就算只是多半年也好，总该尽力争取！况且癌症因人而异，我知道有例子，医生明明说余命只有三个月，病人治疗后却奇迹地康复，多活了三十年……”阿远眼眶泛红，抓住我双肩猛摇。

“医生说得很清楚，化疗副作用很多，虽然能延长一丁点寿命，但期间会很辛苦。他也说有病人选择不接受治疗，善用余下日子，他作为医生自然希望我不会选这个，但他有责任说明两者轻重如何衡量，并且尊重病人的决定。”

“怎说也好，就算只有千分之一的机会，也该放手一搏啊？说不定你能撑超过两年、三年呢？即使只多六个月，也可以让你做更多的事情，达成更多愿望──”

“我的命运早在我出生的一刻便决定了！这是上天注定的命运啊！”

“你在说什么？什么上天注定？你从来不信命运之类吧？”

“医生说，我这么年轻便患上淋巴癌，应该是遗传的，他问我的家族中有没有人患癌，说医生一旦发现同一家族罹癌机率高，会忠告患者家人尽早检查，包括小孩。他还说假如我早一、两年就诊，康复的机会最少有六成。”

“家族……”

“我外公外婆都不是因为癌症去世，我也从来没听过他们的兄弟姊妹有什么家族癌症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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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是父系？”

我从衣袋掏出外公的信，递给阿远。

“虽然是外公主张我由谢家养育，但始作俑者是舅舅。”

阿远读著外公的信，愈看眼睛张得愈大，板起来的脸掩饰不了他的诧异。

外公的“遗书”记载著我出生的秘密──我的生父是一个已婚的证券公司少东，我妈是外遇对象，而那少东是个入赘女婿，生意资本来自岳丈，所以我妈和我才不会拿到名分。

而这个少东跟我妈搭上，是舅舅促成的。

舅舅将他的亲姊卖了。

根据外公的信，舅舅当时刚投身社会，才十六岁就长坏心眼，懂得如何靠关系挣好处。他知道那个上司有色心无色胆，就故意带我妈到公司的派对“见识世面”，安排她和对方“偶遇”，介绍双方认识，又私下对双方说一堆花言巧语，让我妈以为那个男人值得托付终身，让上司以为这是一个没有风险的外遇机会。

然后两人就发展不伦关系。

舅舅因此受上司提拔，但也因为我妈怀孕闹出风波。外公想跑上证券公司找那个少东对质，但舅舅说妈是自愿献身，事情闹大了舅舅的工作也不保，妈就更会受尽外人指指点点，外公才气得让我姓谢，要妈跟那个少东断绝关系。外公后来才察觉最初是舅舅搞的鬼，但木已成舟，他也不想让女儿知道这个残酷的事实。

“就连亲⼈，他也当成外⼈⼀样，只会判断有没有利⽤价值。”这是小时候外公对我说的话。

我也因此明白了那次外公跟我道歉的理由。

“混蛋！我就知道你只在乎⾃⼰的业绩！你还给我们添不够⿇烦吗？为了⾃⼰的名利就连家⼈都不放过！给我滚！”

那次外公如此大骂舅舅，后来发现我听到，就不自觉地向我道歉。

因为他这句话的“我们”并不包括我，只有他和妈，而我就是那个“麻烦”。

我知道外公很疼我，但我也了解到，他一定有想过假如妈没有被舅舅出卖，我没有出生，妈很可能会找到一个好男人，然后建立幸福的家庭。

我的确是谢家的一个麻烦。

不过纵使是个麻烦，也该有活下去的权利吧？

“我想我父亲那边一定有家族病史，不过他入赘的家族富有，他和元配所生的孩子肯定有定期检查，及早治疗吧。”我对阿远说。

我当时有想过，假如我留在颜氏工作，大企业的定期体检说不定会让我早点发现肿瘤，但命运就是如此不巧。不过我同时想，说不定即使我做了检查，医生也有可能看走眼没发现问题，结果还是难逃一死。

说到底，就是舅舅为了一己私利，让我在这种特殊的条件下出生、成长。

我不明白为什么种下恶因的是他，恶果却要我来承受。

“你没有告诉美凤姨？”阿远问我。

“当然没有，要是她知道假如我能够从父亲方面早一点得悉家族病历便有救，她不会原谅自己的。”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留在家里等死吧，正好可以玩玩新出的《猎户座传说６》。”我苦笑道。

“你怎么向美凤姨解释自己突然辞职？”

“就说是被小人所害，揹黑锅被炒鱿鱼。”

“病情恶化时，你还是得说出真相啊。”

“走一步算一步，到时再说。”

“你不如来我家养病，反正还有空房间。”阿远突然这么说。

“我妈会起疑吧。”

“你假装躲在房间打电玩做宅男就好，从窗户走出平台来回我家，她便不知道了。”

的确是一个可行的方法。

“可是阿窒同意吗？”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还指了指那扇紧闭的房门。

“你是伪装宅男，他却是正宗宅男，他一天到晚都躲在房间里，不会在意你的。”

我一直看不惯阿窒住进阿远家，不过我身为外人，实在没有立场去批评。当年我和阿远在嘉利大厦遇上火灾，阿窒和他爸爸碰巧在场，他跟我们一样不幸地贪图校方的津贴，到那儿看眼科验眼。浓烟涌进诊所后，我们赶紧逃命，阿远不小心扭伤腿，要不是阿窒帮忙，我一个人才不够气力拉阿远逃离火场。

不过上天却有心恶整阿窒，好心没好报。

阿窒的父亲死了。

我对那男人没什么印象，事后听说他是个扎铁工人，虽然是个老粗，但为人十分正直。他当时吩咐阿窒帮助同学们──即是我和阿远──逃跑，他去协助其他人疏散。可是他最后没能逃出来。

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阿窒两父子住在我们楼上，租用一间套房，就像阿远开的玩笑，丹青楼住的都是单亲家庭。阿窒父亲一死，阿窒便成为孤儿，阿远的嫲嫲不忍心救了自己孙儿的孩子流离失所，就让阿窒住进家里，签纸担任他的监护人。

只是，阿窒在丧父后便拒绝上学，躲在家里不外出。

阿远嫲嫲没有强逼他回校上课，因为事发时我们已念中三，铭中又不是什么好学校，老师们就随随便便让他在家应考期末试，让他毕业──我猜那些试卷其实是阿远替他写的。阿远说阿窒大概患上什么创伤后压力症候群，加上他一向口吃，惧怕和人接触，如今遭逢巨变就更不愿意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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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想到的是，直到阿远升读大学、阚老太去世，阿窒仍然茧居在家。我多年来到阿远家作客，顶多只见过他露脸两、三次，而且每次都是匆匆躲回房间里，不愿意接触他人。我妈甚至以为阿窒在阿远嫲嫲死前已离家自立了，因为他没有出席阚老太的丧礼，阿远不想他人以为阿窒是个无情无义的废物，就谎称嫲嫲送他到外国念书了。

我好想揪住阿窒质问，难道想隐居一辈子吗？永远寄人篱下，浪费生命吗？

我可是连好好运用这生命的机会也没有啊？

不过阿远不会赶他离家。阿远是个恩怨分明的好家伙，阿窒救了他一命，他就拚命相报。

正如这段期间，他拚命照顾我一样。

我妈没有对我宅在家有什么怨言，她本来就是个软弱的妇女，在我遇上火灾，大难不死后就变得更胆小。当年外公老是在意我身体有没有出状况，相反我妈却只希望我多留在家，别在外面乱跑，尤其外公猝逝后，她似乎对家人留在家感到安心。

初时我也只是窝在房间里打电玩听音乐看小说，就像度假的样子，可是不到一个月我便感到健康急遽恶化，经常要卧床休息，后来大部分时间干脆反锁房门，偷偷从窗户到阿远家留宿，让他照料我。

“你不用上课吗？大学开课了吧？”阿远那时候念医科，升大三。

“我办休学了，正好想休息一下。”他轻描淡写地回答。

我猜那只是借口，他休学是为了陪我走完人生最后的几个月。

我很庆幸这段日子有他在我身边，而且他还冒险找来一些受管制药物，减轻我的痛楚。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药，但大概是吗啡类的止痛剂吧。癌症真是可怕的病，它令我愈来愈虚弱，食欲不振，即使每天躺在床上，却老是在睡梦中被浑身疼痛弄醒。我的手指渐渐反应不来，无法正确地按下电玩控制器上的按钮，书页上的文字也无法细读，阿远便为我播放不同的音乐，说古希腊人认为音乐有治疗效果，可以舒缓情绪和镇痛。

所以这上万字的文章，我可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在阿远的笔记型电脑上慢慢打出来。虽然很微妙地，我写这些事情时感觉最有精神，或许这是上天给我的最后使命吧。

然而我还有一件事情挂心。

“阿远，我想将房子的业权转让给你。”那天阿远在我身边用电脑转换唱片做ＭＰ３档案，我便提起这件事。

“为什么？”他看来很讶异。

“我死后，房子便会归我妈名下，但舅舅一定打坏主意，会再用花言巧语来骗我妈，怂恿她卖掉房子再从中取利。”

“你舅舅不是在保险公司风生水起，生活无忧吗？不会想吞掉美凤姨的房子吧？”

“花无百日红，万一他将来急用钱，便会动歪念了。”我想起外公生前的教诲。

阿远好像对我吐出“花无百日红”这种文诌诌的句子觉得好笑。

“就算如此，美凤姨也不会理解，她只会以为我耍了什么手段谋夺谢家家产。”阿远苦笑著摇头。

“那么……不如不让她知道我死掉吧。”

“什么鬼？”

“外国不是有这种新闻吗？年老的双亲死亡，子女为了继续领他们的退休金，便将尸体藏起来，假装他们仍然活著。没有人知道我已死去，那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这想法太夸张吧，我们不但要想方法藏尸，还要想方法瞒骗和你同住的妈妈啊。”

“我们现在不就进行后者吗？她一直以为我茧居在房间里，你还安装了喇叭和麦克风，好让我听到她敲门时在这边隔空回应她。”

“但你走了之后我怎办？用领结型变声器假扮你吗？要不要顺便给我手表型麻醉枪弄昏美凤姨？”阿远失笑地反问。

“我可以预先录下一堆对白，你到时播放就行啦，像‘别烦我！’‘我不饿！’‘放在门口就好！’之类的。阿远，你不觉得这挑战有趣吗？”

“就当我们录了超过一百种回答，足以应付日常所需，你要我怎么处理你的遗体？买个大冰箱将你塞进去吗？”

“那也可以，不过丹青楼老旧，一旦停电便麻烦了。‘灶底藏尸’的方式较好，用水泥将我封在墙里，那就一劳永逸。”

“那才有大问题，万一尸体因为细菌产生气体，那就会导致水泥破裂，到时更难收拾。”

“那不如用强酸毁尸灭迹？”

“骨头和牙齿要很长时间才能溶解，可是最大问题不在这里，而是强酸气味很浓烈，而且蒸气会导致墙壁油漆剥落，更别提酸液会侵蚀排水管，即使我将你完全变成一团黏糊糊的鬼东西，还得想方法找安全的方法将你冲进马桶。”

“干脆丢进大浪湾或埋到柏架山的树林又如何？两边都不远。”我再说。

“一旦被发现只会查出来啦。枉你那么沉迷推理小说，怎么提这种一定被抓包的计划啊。”阿远吐槽道。

“那……那不如用你擅长的方法吧？”

“我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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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念医科，前阵子不是说学习过人体解剖，读了一堆制标本的书吗？将我用什么化学剂永久保存起来就好……不过像外国杀人魔那种将整具尸体塞进胶桶的话，一旦出问题便难以搬运，先将我肢解再逐一保存便最理想了。哈，摆弄尸体，这不就像岛田和横沟的小说吗？真是太好了，主谋让自己成为分尸诡计的工具，简直是将行为艺术和艺术品合二为一啊……”

“你在说什么鬼话？”

“阿远，我是认真的，这样我便不用担心舅舅害我妈无家可归，也不用怕她发现我是因为她和我生父断绝关系才没来得及治疗癌症。就像当年你施计对付大飞，我知道你一定能够完成这计划的……求你帮帮我，只有你能帮我。”

阿远沉默不语。我知道这很为难他，但这是我死前的愿望。

“好吧。但假如你要欺瞒世人，我们就要想方法破坏你的身体特征，以防你的遗体被发现，令你的秘密曝光。你有没有在牙医诊所照过Ｘ光、留下牙齿纪录等等？”

“没有。”

“那我们只要毁坏指纹和五官就行，尤其你脸上那颗显眼的泪痣。”

“那正好，我一直想除掉它。”我故意说笑。

“可是假如只有这两项特征被毁，一旦被人发现，便会想到犯人是为了隐藏死者身分，到头来还有可能从这线索去追查。”

“那找个方法令人想成另一种情况吧？”

“例如？”

“例如……呵，哈哈哈，真是报应。”我突然想起那件事。

“什么报应？”

“我刚才提起我们当年对付大飞，朝他脸上喷辣椒水，他掩面在地上哀号，我一直觉得很滑稽。可是现在我就要弄毁我的手掌和五官，这简直就像报应啊。”

阿远表情一转，跟我一起傻笑。世事就像回力镖，假如我被砍下来的手掌盖在脸上，摆弄出某种精神异常杀人魔故意制造的尸体模样，看起来也一定很可笑吧。

那之后我们便著手研究如何执行诡计，思考每一个漏洞，录制了一堆声音，又计算我死后该分割成多少个部位最方便阿远收藏和管理，利用哪些门路在不受注意下购买标本瓶和保存溶液，以及他该如何以我的信用卡购物和利用网上银行炒卖股票，增添我在世的假象，将我塑造成一个沉迷电玩和动漫画的茧居宅男。我想这是我死前最愉快的事情，让自己活在一个犹如推理小说的诡计中，大概算是梦想成真吧。

──我是最幸运的人。

那天阿远操作转换成ＭＰ３的唱片，是刚发售的《Reality》。他说阿窒热爱英伦摇滚，David Bowie的新大碟自然不会错过，阿远便替他到唱片行购买。

而我更有种相逢恨晚的感觉。

那首〈The Loneliest Guy〉──“最孤寂的人”──让我泪流不止。

虽然我不久便要只身上路，迎向那无止尽的黑暗，但我才不是最孤寂的人。

我是最幸运的人。

是最幸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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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ll I'm the luckiest guy

我是最幸运的人

Not the loneliest guy

不是最孤寂的人

In the world

在这世上

Not me

不是我

Not me

不是我

　

──大卫．鲍伊〈最孤寂的人〉

David Bowie, "The Loneliest Guy"

black白夜

终章

“……谢谢无明志老师为我们分享新作《寄居蟹》的创作点滴！接下来是问答环节，老师难得来台和大家见面，各位有什么话想对老师说的，请好好把握这个机会喔！”

在台北信义区的一家大型书店三楼，担任主持人的出版社编辑对台下的观众们说道。阚致远坐在讲台上，身旁竖著的立牌印有“无明志新书分享会”八个大字，文字下方还有台版《寄居蟹》的封面。新书封面是一张沙滩的照片，远景的天空和海洋糊成一片难以分割的蓝，近镜聚焦的沙滩上有一个奶白色的贝壳──配合书名，很容易令人以为这是一本诗集而不是类型小说。

“老师您好！我想先说一下，新作十分好看，想不到老师您除了黑暗悬疑和本格解谜外，还会写这种题材，而且故事实在太揪心了。我想问一下老师，您公布说这是封笔之作，但我想很多书迷和我一样，很希望您能继续写，而且《寄居蟹》就很像可以发展成系列的作品，现在新书反应这么好，请问您会不会改变主意，再度执笔呢？”

一个二十来岁的长发女生问道。她提出问题后，台下不少读者纷纷点头附和，有人更鼓掌起来，以渴求的眼神瞧著阚致远。担任主持的编辑亦紧张地望向他，因为假如阚致远愿意收回封笔宣言，对出版社更是一大喜讯。

“谢谢妳对拙作的感想。”阚致远提起麦克风，以平稳的语气说：“实在不好意思，我不会改变这决定了，二十年来一直埋首创作，我发觉错过了太多事情，实在无意在封笔后再写小说了。《寄居蟹》也不会有续作，我想有些故事在适当的地方完结就好，硬要编续集只会破坏它原有的印象……这部作品对我来说有特殊意义，我就更不想狗尾续貂，写出难看的故事玷污它在我心中的地位。我觉得让它为我的小说家生涯画上句号，是最恰当的。”

台下读者露出失望的神色，阚致远见状却微微一笑，继续说：“话虽如此，我不再写小说不代表我退休，目前已有多间片商准备将我的旧作影视化，我大概会忙于担任顾问和审核剧本。大家喜欢《寄居蟹》的话，不妨向朋友推荐，说不定作品名字辗转传到某位监制或导演的耳中，大家就有机会看到它的电影版。”

这番话就像燃起了一丝希望，观众们低声讨论，有人甚至猜想无明志可能转战影视圈，往后虽然读不到他的小说，但会看到他新编的剧本。

“老师您好，欢迎来到台北。”一位男读者在工作人员递上麦克风后说：“我和女友都很喜欢这部新作，很希望能看到真人版，不过我有一个问题──这儿可能有一点儿爆雷，希望大家包涵……我想问的是，故事中男女主角阿白和Ｌ之间的到底是不是爱情？老师您到最后都没有明确将他们的关系写出来。我女朋友她今天要上班，无法出席活动，但她跟我就这一点争论了好久，她说两位主角都默认了彼此的恋人关系，但我就觉得不是，两人之间是一种复杂的情感。”

“谢谢你的问题。这部分我想也不算爆雷，反正书背文案都有故事简介了，出版社还将作品当成‘爱情推理小说’来行销，有读者想问这问题也是意料之中。”阚致远笑道：“不过很老实说，我没有答案。对我而言，以世俗的角度来看，两个主角毫无疑问是相爱的，有读者将他们当成一对没有确认关系的恋人十分合理，但单纯用‘爱情’来作为他们在故事中的行为的动机，我觉得未免有点肤浅。请别误会我说‘爱情很肤浅’，而是单用‘爱情’来形容这两个角色之间的关系，我觉得并不完整。我们会因为血缘而拥有亲人，会因为在同一学校学习或同一职场工作而得到同学和同事，会因为兴趣相同而结交朋友，会因为对爱欲的渴求而获得恋人，会为了厮守终生而寻觅伴侣……我们可以用常人能够理解的理由去说明这些关系，但阿白和Ｌ却像是命运安排般，互补各自灵魂的缺憾，并不是单纯投契的知己。或者用最笼统的说法，他们是家人，你可以当成是男女相爱、建立家庭的家人，也可以当成是灵魂必然互相吸引、让他们逃离孤寂的家人。请原谅我文笔粗疏，无法好好在故事里呈现这一点，或者留给读者自行解读就好，我不会有什么意见。”

接下来读者踊跃发言提问，阚致远逐一回答，本来预定二十分钟的问答环节，在主持人协调下超时一倍才结束。分享会完结后便是签名活动，读者们排队等候，在最后一位读者满心欢喜地抱著一堆无明志亲笔签名的著作离去时，已差不多是一个钟头之后。

“老师，今天辛苦您了。”编辑一边收拾桌上的签名笔一边说，“接下来老师要回饭店休息吗？要不要我替您叫车？”

“不用，我有朋友来找我。”阚致远指了指站在一排书架前的许友一。

许友一板著脸，盯著跟编辑告别后向自己走近的阚致远。

“许督察，别来无恙吗？”阚致远语调轻松，完全没在乎许友一一脸不悦。

“亏你还敢主动走过来打招呼，不怕我已联络了台北警察局，派员包围了书店要将你抓回去吗？”

“误导警务人员最高罚款五千元及入狱六个月，但实际案例大都是判社会服务令，既然港台两地连杀人嫌犯都无法引渡，我这种小角色又何德何能让你的上司破例，来个‘特事特办’？”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把你当成谋杀案嫌犯？”许友一故意刁难对方。

“因为许督察你不是个会让业余侦探跟著查案的笨蛋警察。你远道而来找我，代表你已推理出大部分真相，为了追寻最后一片拼图才特意跑一趟。”阚致远笑了笑，指了指身后，“楼上有一间咖啡店，环境很不错，我们喝杯咖啡慢慢聊吧？”

许友一打从心底讨厌阚致远的精明狡诈，感到自己就像被对方玩弄于股掌之中，所幸的是他知道这家伙不是大奸大恶。

从退休老师林国东口中知悉“阿窒”这个人存在之后，许友一刹那间察觉到案件中那股异样感从何而来。一开始他想到的，是被分尸的男死者可能就是这个阿窒，因为阚致远提及那场二十七年前的大火时，刻意隐瞒了这个曾救他的同学，说不定阚老太收留对方后，阚致远和这个新来的同居人结怨，最后和谢柏宸合谋杀害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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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许友一瞬间便想到这个假设有不对之处。如同阿星在会议中分析，假如阚致远是犯人，他没必要为谢柏宸洗脱嫌疑，令调查延续。许友一知道阚致远是个理性的人，在这种情况下才不会因为一时冲动，放弃谢柏宸“畏罪自杀”、将罪名揽到身上的“善意”。而且林国东的证言指出阚致远对阿窒有愧疚之心，阚致远不像会杀害阿窒，反过来说阿窒因为丧父而迁怒于阚致远，动了杀机的可能性更大。

在想到这一点时，许友一脑海里灵光一闪，作了一个大胆的假设──

和他见面的“阚致远”真的是本人吗？

会不会是阿窒杀死了阚致远，取代了对方，以阚致远的身分生活？

尤其是阚致远在大学二年级退学，说不定是阿窒为了瞒骗他人，耍手段制伪冒对方办手续，以免被阚致远的同学及导师发现。

然而许友一知道这想法有太多破绽，阚致远的生活圈子不只是大学那么狭小，最基本的是，谢美凤在谢柏宸茧居之后一直有跟邻居阚致远碰面，如果这当中有诡计，那谢美凤必然是共犯，跟目前所知的情况对不上。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林国东说阿窒患口吃，许友一无法将那个伶牙俐齿、巧舌如簧的阚致远和“口吃”联想起来。

但是，如果身分置换的不是阚致远和阿窒，而是阿窒和谢柏宸的话，便有可能。

许友一想起法医最后的报告，指男死者大脑长了肿瘤，此刻他才留意到盲点。

一直以来，他都将“杀人分尸”当成一件事，而没有考虑到这其实是两个互不干涉的过程，就连阚致远也故意误导，将“分尸”当成掩饰“杀人”的手段，让两者扣合。可是事实上，杀人者不一定会用分尸来掩盖罪行，分尸者亦可能跟杀人无关，纵然后者的情况罕见，却不能排除可能性。

男死者会不会不是他杀，而是因为癌症而死的？

──“谢老先生大概担心房子由女儿继承的话，不肖子便会哄骗姊姊，侵吞财产。”

阚致远的这句话在许友一脑海中浮现。这想法不可能是阚致远凭空想出来，换言之谢柏宸一定也有想过，如此一来，谢柏宸大概也会料想到自己一旦身故，母亲得面对用心不良的舅父，他患上癌症的话，必须找到善后的手段。

例如伪装在生。

许友一不知道有没有其他理由，但假如阚致远一人分饰两角，协助已死的谢柏宸伪装成隐青，那就能够解释他大学中辍的原因，也能说明他成名多年却没有在外地出席文艺活动的理由──他必须长期留在家，每天不定时从窗户潜进谢柏宸的房间，假装房间里有人。

理论上，阚致远要假扮谢柏宸是不可能的，但谢美凤供称儿子多年来都只隔著门和自己交谈，或是顶多开一条门缝接过物品，两人日常几乎毫无接触。因为是谢柏宸和阚致远合谋，后者很可能为前者录音，利用声音档案蒙混过去，而更大胆的想法是阚致远找一次机会推说感冒声音沙哑之类，模仿谢柏宸的语气回应，即使声线有异，谢美凤亦未必在意，然后时日一久，谢美凤便不会再记得儿子从前的声音，就像隔著电话冒充亲人的骗徒，被骗的人一旦有先入为主的概念，便不会察觉有诈。谢柏宸本来就是个内向的家伙，母子之间不见得亲近，阚致远就更容易实行这诡计。

即使谢美凤有可能在假扮成谢柏宸的阚致远打开门缝时瞥见对方样貌，许友一也想到化解的对策──谢柏宸脸上那颗碍眼的泪痣便是关键。从事警务多年，他很清楚一般人对他人脸孔的认知程度受很多因素影响，假如脸上有某些非常明显的特征，例如秃头、伤疤、胎记或痣，目击者很容易因为该特征相同而误认第三者是嫌疑人。阚致远只要戴上假发，黏上假胡子贴上假痣，利用门板遮掩，脸上的痣只会让人以为他是谢柏宸本人。

所以多年后，谢美凤目睹一个长发、满脸髭须、左眼下有一颗难看的泪痣的男尸躺卧在床上，自然会认定那是谢柏宸。

而那个自杀的男子其实是阿窒。

假如只相隔一年半载，谢美凤不会不认得儿子，可是二十年足以让记忆模糊。阿窒让头发和胡子修剪至和阚致远平日伪装差不多的长度，再用那些标榜防褪色的永久性麦克笔点上泪痣，就可以衔接这个角色，以谢柏宸的身分自杀，瞒天过海。烧炭自杀的死者遗容完好，殓房人员不会刻意清洗遗体脸部，而这类颜料防水，在没有新陈代谢的尸体上那颗“黑痣”更不易消退。

纵使还有很多细节需要厘清，许友一感到案情中的突兀处被抚平，真相或许诡谲疯狂，但从某个角度来看，非常合乎人性。比方说阚致远拚命为谢柏宸洗脱污名，那根本不是目的，而是手段。

是为了对付谢昭虎的手段。

“我从林国东老师知道了阿窒的事。”入座并点了咖啡后，许友一对阚致远说。

“哦。”阚致远平淡地回答，一副等待对方说明的样子。

“我认为自杀的人是阿窒，他冒认了谢柏宸。”

许友一一边陈述他的推论，一边留意著阚致远的反应，可是无论说到哪一个关键，对方都没有动摇，只是平静地聆听著。

“我们往往有一个盲点，以为法医能从尸体找出所有事实，却忘了他们聚焦于生理上的证据，像身分这种显然而见的资讯反而容易被搞错。”许友一缓缓地说出他的发现。“法医只会在死者身分不明时才会找方法验证，身为母亲的谢美凤真诚地相信自杀者是儿子，警方就不会察觉有身分问题。二○○六年美国印地安纳州发生车祸，五人死亡，法医和警方却误将一名昏迷的生还者和一个同龄、同性别的死者身分搞混了，数星期后苏醒的伤者才让一直守在病床旁的死者家人知悉残酷的真相，而二○一八年加拿大萨省的另一场车祸亦发生类似的事件──既然那些需要确认身分的案件也有出错的可能，在我们这个有家人和邻居背书的案件里，法医和警方就更不会多此一举去核实‘谢柏宸’的身分，毕竟焦点落在被分尸的两名死者身分之上，法医光是检查那二十多瓶的尸块就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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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你的推论是否正确，你忽略了一点──你无法证明它是事实。”阚致远啜了一口服务生送来的咖啡，以不带感情的语调说。

“不，我有证据。”许友一坚定地回应。

“你有？”阚致远稍微露出讶异的神情。

“‘谢柏宸’的遗体已被火化，身分不明的男死者指纹和样貌无法确认，ＤＮＡ亦被化学剂破坏，但我至少有一项足以支撑我的理论的实证。”许友一取出两份文件的影印本。“香港在二○○六年也有一桩弄错身分的意外，富山殓房发生领错遗体事件，有死者被另一家庭错误地领走火化，卫生署便改善了一系列措施，其中包括收发遗体时加入指纹纪录。”

阚致远脸色稍变，瞄向桌上的文件。

“这是‘谢柏宸’在域多利殓房留下的纪录。它只用来确保领取遗体时不会领错另一具尸体，不会多余地再用来核实死者身分，但我调来谢柏宸身分证上的指纹纪录，两者比较，就很明确地指出那遗体不是谢柏宸本人，在送进殓房之前便搞错了。”

“你……你有没有向美凤姨说明这个发现？”阚致远有点紧张。

“还没有。”

“你打算告诉她？”

“取决于你接下来是否合作，答应我的要求。”

“你想要什么？”

“我要看郭子宁的遗书。”

阚致远一脸释然，再啜一口咖啡。

“那没有问题，毕竟这是我预期你来找我的理由。”他边说边从怀中取出一个对折的白色信封。

“你知道我今天会来找你？”这回轮到许友一稍稍怔住。

“我很想答‘对’让你吃一惊，但实情是我每天都带著它。”

许友一知道即使阚致远如此回答，对方肯定料到自己某天会来访。他读过《寄居蟹》后便理解真相，只是他在丹青楼吃了闭门羹，才发现阚致远身处韩国出席文艺活动，根据访谈报导接下来又预定到台北及新加坡等地继续行程。比起首尔和新加坡，台北的机票最便宜，许友一心想对方一定料到自己会在他逗留台北期间前来。

一般读者眼中，无明志的新作只是一部以爱情和复仇为主题的推理小说，许友一却看穿这并非虚构故事，而是一部掺杂了现实的私小说。《寄居蟹》里描写茧居二十年、患口吃的阿白与离家少女Ｌ相遇相知的经过，然而Ｌ后来意外重遇曾长期侵犯她的继父，过去的创伤触发情绪障碍，留下遗书，在阿白家中割腕自杀。阿白及时救回Ｌ，知悉来龙去脉后决定克服对外面世界的恐惧，和Ｌ合力施计惩戒继父，是一部大快人心的复仇剧。

──“等到小说出版后，你买一本来读读便会了解。”

直至读到小说，许友一才明白当时阚致远这句话的真正意思──这作品虽然是“幻想文”，但同时是给许友一的提示。

小说中描写Ｌ割腕的一段，栩栩如生，有读者在网路上写心得指“犹如切肤之痛”，而许友一更察觉那详细的陈述有另一层意义，女主角左腕伤口的位置和角度，和郭子宁左腕与手掌被切割之间角度相同，而故事中Ｌ还在左上臂和手腕之间割了另一刀，亦跟郭子宁左上臂与左腕之间分开的位置吻合。在和曾担任卧底的阿狗的会面中，阿狗指郭韬安右臂或者有伤疤，家麒便说疤痕可能碰巧在断肢的位置所以才看不到，只是许友一当时没想到这发生在女死者身上。

而最重要的是，许友一从铭中的旧档案中知道阿窒的真名。

白政桓。

茧居口吃的“阿白”，就是阿窒。

许友一当然没有天真到认为小说写的就是事实，故事里写Ｌ自杀，不见得郭子宁也是一样；不过假如切割尸体左臂是为了掩饰割腕伤口，那两个位置正好符合用右手割腕的角度，而阚致远曾不自觉地吐出“任何人对疯子也是无可奈何”的慨叹，让许友一倾向相信即使郭子宁死于他杀，阚致远也只是担任收拾烂摊子的角色，假设行凶的是阿窒，其后那种装神弄鬼、伪装成谢柏宸自杀的做法又显得莫名其妙。然而大前提就像小说一样是设计陷害谢昭虎的话，那么阿窒以谢柏宸的身分自杀就起了铁索连舟的作用，让警方顺藤摸瓜，更容易留意到谢昭虎这个人存在。

许友一打开信封，发现里面没有遗书，只有一张64ＧＢ的记忆卡。

“小说里的遗书是写在纸上，但现实的是用手机自拍。你需要这个。”阚致远从口袋掏出可以插进手机的迷你读卡器，递给许友一。

许友一将插进记忆卡的读卡器接上手机，发现卡里只有一个压缩档。他尝试解压，系统却提示他输入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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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一丢失后被人看到就闹出风波了。”许友一还没开口提问，阚致远便主动回答。“密码是‘莱拉、下底线、玛吉努’，Layla_Majnun，大写Ｌ和Ｍ。”

许友一从《寄居蟹》中知道“莱拉与玛吉努”的故事──在阿拉伯语中“玛吉努”本来是疯子的意思，那个故事里男主人翁被旁人起这个浑号，就是讥笑他为爱情疯狂。许友一输入密码后，档案解压成一段一分三十五秒的影片。

“阿白，这阵子我给你添太多麻烦了，对不起。”

这是许友一首次听到郭子宁的声音。郭子宁脸色惨白，双眼直视镜头却没有焦点，虽然她的语调清晰，但任谁看到影片都知道她精神状态有异。镜头只拍到她的脸孔和双肩，从背景和润湿的发丝看来，她身处浴室，躺在浴缸中用右手拿著手机自拍。

“这几个月是我人生最愉快的时光。谢谢你们收留我，更要谢谢阿白你接受我……在你身边，我曾经觉得生命充满希望，让我有一种我也能像一般人一样抓住幸福的错觉。啊，假如那是真的，有多好啊。”

郭子宁很努力地挤出笑容，可是许友一看到那份隐藏在笑颜中的不安。

“可是那个人找到我了。我知道他一直在找我……他说过，假如我再逃跑的话，他会伤害我最关心的人。他……他不是人，他是披著人皮的恶鬼，是怪物……他会动手的，他一定会……我一直以为摆脱他了，但原来他一直跟著我……我怕他接下来便会伤害你了……”

画面中的女生表情变得诡异，像是奋力地保持冷静的样子，双眼却锁不住泪水，一滴一滴的沿著脸庞滑下。她用震颤的左手抹去眼泪，而许友一惊讶地看到那只在萤幕上只闪过一秒的手腕上，有一道正在流血的伤口。

“我跑到天涯海角他都会追上我，我逃不掉……所以我只能先走了，逃到一个他追不上的地方。我知道他做得出来的，他不会杀死我，但会伤害阿白你……他一定会。我不要你为我受苦……”

郭子宁的脸色愈来愈苍白，双唇渐渐发青。

“阿白，我真的不想走，但我非走不可，不能连累你……可能的话，我想永远留在你身边……就像……那个……你们家里收藏的那个……让我永远跟你在一起……”

随著郭子宁话音刚落，画面忽地倒转，快速朝上拍到浴室天花板，然后影像变得模糊，就像镜头掉进水里向上方的灯拍摄，而且色调渐渐变红，恍如使用了红色的滤镜。许友一猜到那是因为郭子宁无力继续举起手机，手掌掉到腹部上，甚至连停止录影的按钮也没有按便昏死过去。

“影片其实有差不多一个钟头长，但后面五十多分钟都是相同画面……还有我敲门和阿窒撞门的声音，我就姑且剪掉。”阚致远语气略带苦涩。

“所以郭子宁不是被谢昭虎杀的。”许友一说出结论。

“不是？”阚致远少有地流露愤怒，“郭子宁分明就是被他杀死！就算他没有亲自动手又如何？将郭子宁推向悬崖、多年来折磨她让她生不如死的，就是那个人渣！”

阚致远的声调让邻座的客人转头察看，不过由于二人以粤语交谈，旁人不清楚他们的谈话内容。

“我之前说郭子宁曾被谢昭虎侵犯，那不是推理，而是事实。”阚致远收歛起激动的语调，只是许友一仍听得出对方冷冽的声音里压抑著的怒气。“阿窒从她的遗物中找到笔记，虽然内容很琐碎，文字乱七八糟，但我们能够从中知道那是郭子宁为了宣泄心情而写下的记事──那禽兽不只性侵虐待只有十岁的郭子宁，还让她持续陷入心理威胁，精神上和肉体上迫害她长达两年。她手臂上的伤疤就是谢昭虎用烟蒂弄成的，就像仪式一样，每次完事他都会烙下一个记号，那你可以想像到她受过多少次痛苦吧？试问什么人能够对十岁、十一岁的小孩出手？而且那变态还已经和郭家母女同住了好几年，得到孩子的信任了！你可以想像到某天那个一直扮演著慈父的男人突然露出真面目，强暴自己有多恐怖吗？十岁的孩子大概还会以为是自己犯错了吧？比起一般性侵，谢昭虎更享受这种残忍的心理快感！他在保险业工作时一定耍过不少手段，玩弄人性，而他躲在郭家避债期间，便将这些手段用在两母女身上……在郭子宁心里埋下自毁种子的，就是谢昭虎！这不是自杀，是谋杀！”

“郭子宁说谢昭虎找到她了，她死前有被他威胁过吗？”许友一没有被对方的怒气左右，提出问题。

“那……没有，她误会了，只是巧合。”阚致远无奈地回答。

“巧合？”

“阿窒后来告诉我，郭子宁有跟他提及离家出走前的遭遇，只是直到我们看到她在笔记中写明了加害者的姓名，才发现那个人碰巧是谢柏宸的舅父。现实和小说内容差不多，阿窒在网路上结识了郭子宁，两人十分投缘，那家伙甚至瞒著我偷偷让郭子宁到访，她来了数次后才被我撞破。后来郭子宁和她租住的㓥房房东之间有点小纠纷，她怕伪装成年的事露馅，阿窒便建议她搬到我们家里住，反正还有空房间，我也没有意见。她在遗言中说的‘这几个月’就是她和我们当室友的日子。”

“没有人知道她住进了丹青楼？”许友一问。警方在调查初期有拿著脸部拼图查问街坊，却没有结果。

“她搬进来后没再接客，大概是想改变生活吧，不过她大部分时间都窝在家里和阿窒共处，另外她只用后门出入，其他住户没留意她也很合理。最重要的是，那时是疫情高峰，她外出都戴口罩，就算被人看到，也不会知道样子。”

阚致远过去对许友一撒了不少谎，但不少谎言来自事实，就像他说谢柏宸问他怎么看从事兼职女友的女生，他却提及性病问题害二人争吵，这段经历真的发生过，只是当事人不是谢柏宸而是阿窒。他同意郭子宁住进家里，是因为他没料到一向只愿意和自己笔谈的阿窒居然偷偷和一个外人见面说话，察觉郭子宁有可能打开阿窒心锁，让他重新适应社会。对阚致远来说，多预备一个人的日用品、多煮一个人的饭菜一点都不困难，假如这是阿窒重返社会的契机，花再多的钱财工夫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