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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3 11:4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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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对翠平说,晚上站长请你去见他太太,穿得正式才好。
站长虽然在本地安了好几处家,但始终与元配太太住在旧英租界常德道一号那所大宅子里。他对世俗的礼节非常重视,经常对手下讲,纲常就是一切,乱了纲常,一切也就都乱了。
翠平收拾起烟袋和“烟灰缸”,回到卧室,这才说,我不想去见那些人,他们明明是些杀人魔鬼,坐在一起却装得好像是一群小学校里斯文的先生,让我越想越恨,总忍不住要拉响手雷把他们都炸死。
余则成只好说,我跟你解释过许多次了,这是工作需要,是革命事业的需要。
他必须得说服翠平,这种应酬是无法推托的。军统局对属下的内部团结有着极其严格的要求,所以,不论是站长一级,还是侦探、办事员之类的下级人员,各种联谊活动以及私人之间的往来非常稠密,然而,翠平每一次参加这类活动,总是会给别人带来不快。当然了,她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或言语,只是一到地方她便把那对粗眉拧得紧紧的,脸上被太阳灼伤的皮肤因为神色阴郁而越发地晦暗,有人与她讲话,她也只是牵一牵嘴角,既没有一丝和气的神色,也没有一句言语。这与军统局所谓的“大家庭”气氛格格不入,特别是让那些因为丈夫参与接收而一夜之间浑身珠光宝气的家眷们大为恼火,便忍不住回到家中大发牢骚,而这些牢骚的作用也已经对余则成的工作造成了极其不利的影响。
于是,他亲自动手替翠平拿出新做的印度绸旗袍、美国玻璃丝袜和英国产的白色高跟拷花皮鞋,又从首饰匣中挑出一串长长的珍珠。余则成不怕危险,也不怕牺牲,然而,做这些事却让他感到极度的屈辱。他从来也没有在心底埋怨过组织上对他不理解,但他有些埋怨组织上没有把翠平教育好。他从事的是一项极其危险的工作,在这个环境中翠平显然没有给他帮上任何一点儿小忙。
在他拿衣物时,翠平一直深深地低着头,坐在床边生闷气,这时她突然说道:你整天把我关在家中,根本就没有把我当作革命同志,更没有给我任何革命工作。
余则成只能好言相劝,你住进这所房子本身就是革命工作,另外,如果你想散心,可以出去玩儿嘛,抽屉里有钱,站里边有车,到哪去都行,干什么都行。
你是想让我跟你们站里那些阔太太一样混日子吗?我可是堂堂正正的游击队员。翠平抬眼盯住他,黑眼珠在燃烧。
对于女人的反抗,余则成无计可施,说道:那么你看该怎么办才好呢?
给我工作,正式的革命工作。翠平表现出当仁不让的勇气。
你又不识字,而且……余则成猛地咬断口里不中听的话语,转口道:现在正是党的事业最关键的时期,党要求你潜伏在这里,你应该很高兴地服从才是,潜伏也是革命工作之一呀!
从他进入军统局干训班开始,曾经有两年多的时间与党组织没有任何联系。那是一段痛苦不堪的回忆,要求他一边学习并实践对共产党人的搜捕、刑讯和暗杀,一边等待为党组织做工作的机会。因为经历过那么艰难的考验,所以他对翠平轻视潜伏工作的态度很不满意。他觉得,翠平之所以不能理解组织上的用意,主要是因为她不是知识分子。他这样想丝毫没有轻视农工阶级的用意,只是这种无知无识的状态,让翠平对党的革命理想和斗争策略无法进行深入的理解。然而,他又确实不擅长教导翠平这样的学生,无法将党的真实用意清楚地传达给她,因为他只会讲些干巴巴的道理,而翠平脾气硬,性格执拗,最不擅长的便是听取道理。所以,虽然他们是革命同志,但却无法沟通他们的革命思想。为此,余则成心中非常痛苦,而且是那种老老实实、刻骨铭心的自责。
无奈之下,他只好再一次对翠平妥协,表示今晚应酬过后,他一定提请组织上给她安排任务。
翠平却说,组织上早已安排过了,协助你工作就是我的任务。
那么好吧。余则成只得又退了一步。不过,这次让步总算是给他带来了一点儿工作成绩——翠平终于同意用香皂洗头了。
许是因为余则成答应了她的要求,翠平今晚还算合作,将清洁的长发在脑后挽了个光润的发髻,但看上去却有些显老,与时髦的衣饰也不般配。余则成止住了她往脸上扑粉的动作,只让她搽了一点润肤油和唇膏。她的皮肤黑得确实不宜扑粉。
站长见到装扮一新的翠平,笑得非常开心,说这才好嘛,打扮起来真是好看。又对余则成下命令说,你可不许苛待我的干女儿,要尽可能地给她买些好衣服。余则成咔地一声碰响鞋跟表示从命,却没有留意到站长的话只是玩笑。
站长夫人是位身材高大,性格粗豪的老太太,五十多岁,据说是北洋时期一位督军的女儿,那位督军是行伍出身,于是女儿便继承了家风,双手能打盒子炮。翠平向老太太行大礼认亲,老太太也为她准备了非常贵重的首饰和衣料作为见面礼。前来观礼的都是军统局的同事,老马紧跟在余则成身边,一个劲儿地恭维他有大运气,日后必定会升官发财,妻贤子孝,姬妾香艳,姻亲满朝。
余则成不即不离地应酬着老马,希望没有得罪他。这个家伙既有可能是杀他的刽子手,也会是他在军统局里的竞争对头。天津站在不久的将来会出现一个副站长的空缺,老马巴结这个位置已经许久了,而余则成这次被及时地晋升,便很自然地让他成为了这个位置的候选者之一。成为副站长之后,他便可以看到通过照相电报传来的蒋介石的亲笔手令等最高级的机密。这也是他必须要完成的任务,在军统局里职位越高,他对党组织作出的贡献就越大,因此,他与老马的关系便不得不势如水火。
老马今天的话很多,巴结得站长和站长太太都很高兴。他对翠平的话也很多,甚至主动带领她楼上楼下参观了站长豪华的住宅,而且是半弯着腰在前边引路,像个旅馆里的门童。这让余则成很是后悔没有事先提醒翠平,因为,老马的前任便是被老马这样给恭维死的。那人是组织上给余则成安排在军统局中的搭档,他死后,余则成便常常感到孤单。
这一晚,翠平在聚会的后半段突然高兴起来,与老太太有说有笑,她的宝坻口音与老太太的安徽口音相映成趣,却让余则成看着担心,他猜不透翠平这份高兴的缘由。
内战在即,所以聚会散得很早,众人纷纷告辞。翠平搀着老太太的手臂落在后边往外送客,余则成也跟在她身后唯恐她出错。突然,他发现翠平趁着众人不注意,朝他使了个得意的眼色,并提起旗袍的开衩处向他一抖,而他一见之下,立时被惊得险些坐到地上。他看到,在翠平的旗袍下,美国玻璃丝袜子里面,插着一份文件,字面朝外,正是那份《国军在华北及东北地区作战计划书》。他立刻抬头向门外望去,发现早已告辞的老马还留在院中,身后散落着他的七八个手下,不住地拿眼盯着走出来的客人。此时聚在门边等候与主人告辞的客人已经不多了。无奈之下,余则成从老太太身边抢过翠平说,你不是要上厕所吗?然后拉起她便跑上二楼。
站长的书房也在二楼,翠平一定是中了老马的奸计了。虽然老马并不一定知道翠平的真实身份,但圈套他是一定要下的,“有枣没枣打三杆子”,这是军统局传统的工作方法。
翠平却一边跑一边问,走出去就安全了,你干啥要回来?余则成只好吓唬她说你偷文件的事已经被发现了,他们正在门外等着抓你。跑进书房,他问你在哪拿的?翠平一指书桌上已被打开的公文包,那是站长的公文包。他迅速从翠平衣下拉出那份文件,又放在书桌上用十根手指弹琴一般按了个遍,好用他的指纹盖住翠平的指纹。刚刚将文件塞进公文包,门外便响起了脚步声。翠平这时黑眼睛一闪,咬紧嘴唇,一下子扑到他的怀中,像一只小动物一般在他的胸前拱来拱去。但余则成知道这样解决不了问题,便猛地将翠平的旗袍撩到腰际,然后将她抱到书桌上,一只手搬起她的一条腿,另一只手迅速将站长的公文包锁好。同时他也留意到,翠平的脸已经红到了脖子和耳朵上。
冲进来的是老马和他的一班手下,见情形立刻愣在门口,笑道,小余,想不到你这个老实人也会干这调调儿!
为了翠平的这次无组织无纪律的冒险行为,余则成只能强压住心中怒火,在向站长告辞时故作随意地提起要请一天假,说是家中来信,老岳母身体不好,需要女儿回去伺候,明天他想出城把太太送回去。他这是在冒违抗组织命令的风险,因为,翠平毕竟是组织上派来的同志,他没有权力将她调离工作岗位。
站长听了他这话,当即将翠平留给他太太,把余则成拉到一边严肃地说,我好不容易给我太太找了这么一个玩伴儿,而且她们两个也很投缘,你不能带她走。余则成说家中长辈有话来,不能不听。站长说长辈有病可以花钱治嘛,多给他们些钱就是了,你若是把我干女儿带走了,我太太没人陪,还不得照旧每天缠住我不放。
原来站长并非真心喜欢翠平的鲁莽,而是他正在给太太物色一个能绊住她的女友,却恰好被翠平撞上了。于是,余则成为了避免翠平再犯错误的意图便被站长的私心给化解了。为此,余则成在心底有一点儿可怜这个大特务头子,他娶了那么多房太太,却又要做出正人君子的样子,真的很难。
通过事后的争吵余则成发现,翠平的鲁莽与大胆绝不是批评教育可以解决的,而他又无法将她送走。只是,把这样一个女游击队员长期放在身边,还得带着她参加特务组织各种各样的活动,当真是危险得很。无奈之下,他通过联络点给组织上写了份申请,请求组织批准让翠平在他的指挥下,不要参与任何有危险的工作。
组织上很快回信同意了,他便将这个决定传达给了翠平。翠平说你说话不算话,前几天还说要给我任务,结果却在背后捣鬼,想要把我关在家里或者支走。余则成说现在你想走也走不成了。翠平说我拔脚就能走。余则成说你若是丢下站长太太一走了之,便是对革命工作的不负责任……很快,他们的讨论便又被演变成一场惯常的争吵。
他们的这场争吵是在卧室中发生的,一个坐在床上,一个坐在地上,翠平一生气居然点起了烟袋,浓烟把卧室熏得像座庙。余则成张了几次嘴,却又把禁止吸烟的话咽了下去。与革命工作有关的事再小也是大事,与个人相关的事再大也是小事,他不能因为个人好恶,而让他们的协作关系进一步恶化。
倒是翠平猛然醒悟过来,拎着烟袋光着脚跑到阳台上。余则成也跟着她来到阳台,本打算劝解她几句,缓和一下气氛,不想他却突然发现,在街对面停着一辆小汽车,里边有两只香烟的火头在一闪一闪。他又向街的两边望去,果然发现远处还停着一辆汽车,但里边的人看不清楚。这是军统局典型的监视方法。于是,他伸出双臂,从后边搂住翠平,口中哈哈大笑了一阵,然后在她耳边低声道,你也笑。
翠平显然很紧张,笑声一点儿也不好听。他又将翠平的身子转过来,一手搂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搂住她的头,将嘴唇贴在她的嘴角边上,做出热吻的样子。翠平口中没有喷净的烟气,熏得他泪流满面。
你看一眼街对面,现在知道什么是危险了吧!他悄悄地说。知道了。翠平仅止点首而已。
他接着说我希望你能听从我的安排。翠平把头摇得坚决,不行。为什么?翠平这才小声说她必须得有正经的革命工作才行。他说你这是不服从领导。翠平说领导也得听取群众意见。他说非常时期得有非常措施。翠平说放弃革命不行。他说你做工作的方法不适合现在的环境。翠平说你可以教我怎么做但不能不做。他说我交给你的任务就是陪好站长太太。翠平说那个老妖婆让我恶心。他说你要跟站长太太学的东西还多着哪。翠平说打死我也不学当妖怪……
这一场争吵,直到翠平猛然甩手离开他才结束。她最后丢下一句狠话:我看你身上根本就没有革命战士的胆量。
翠平回房间去了,余则成却不能追上去继续这场争论,因为他不得不在阳台上打完一套太极拳,以表演家庭生活的幸福与安闲,给楼下的特务看。他知道,楼下这些人是老马的布置,为了除掉他这个竞争者,老马甚至可能会把他“诬陷”成共产党。
用余则成自己的话说,他们的这场发生在革命团体内部的争论,是以翠平的部分胜利而告终。第二天,他不得不又给组织上写了一封信,请求组织上批准翠平参与一项危险性不大的工作。如此朝三暮四,出尔反尔,让他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党组织,给领导添麻烦了。
他让翠平参与的所谓革命工作,是替他向组织上交纳他的党费。
他在军统局所做的是那种让人无法清廉的工作,因为总是有那么一些人挖门托房地给他送钱,目的并不一定是要他帮什么忙,而多半是希望他装一些糊涂,哪怕是少看他们一眼也行。到了天津站之后,他手中已经积存了一大堆十两的金条,但是,由于和党组织的同志见不上面,他一直也无法上交。现在这一堆金条倒是给了他一个替翠平安排革命工作的理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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