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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童亮短篇灵异小说集(《画眉奇缘》作者)--不定期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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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郁闷
    1 小时前
  • 签到天数: 81 天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3-16 09:21:38 | 显示全部楼层
    《猫道长》(瓦罐猫系列)

    巴陵县城的南边有一座没有名字的山,山上有一条溪水如蛇一般盘桓而下。水质清澈,水声潺潺。路过的人若是口渴了,掬一捧水,不管是小嘬一口或是贪婪牛饮,顿时两腋生风,飘飘欲仙。

    因了这好山好水,半山腰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水磨坊。只要溪水不断,这水磨坊的石磨便日夜旋转,不知疲倦。

    山下的人们挑了大米、豆子、红薯等作物上来,都磨成了粉,做成各式各样的零食点心,满足精细的食欲。

    水磨坊的门口贴着一副对联,写的是“但取心中正,无愁眼下迟”。字体飘逸,如被风轻轻吹动,细看时又一动不动。颇为奇怪。却无人知道这对联是何人所书。

    屋里墙壁上还有几行字,写的是“石头层层不见山,路程短短走不完,雷声隆隆不下雨,大雪纷纷不觉寒。”字体娟秀,如一朵朵路边小菊花。不过也没有落款,不知道是谁写的。

    山下的人们多是务农之人,勉强认得墙上的字就算难得了,哪里知道其中意思?

    倒是有个道长来这里捉鬼的时候跟人说:“你看,这石磨不是一层一层的吗?但是看不见山。石磨旁边的路是一圈一圈的,看起来短,却总走不完。水轮被溪水冲动,轰隆隆地转,像雷声一样,却不下雨。这大米豆子被磨成粉落下来,像大雪纷纷,却不觉得寒冷。这一言一语,说的都是水磨坊。”

    水磨坊本来是没有主人的,山下的人们谁想用便用,不过要留下一碗大米或者豆子或者几个红薯。

    山下的木匠和石匠有空了,便会上山来取。这不是白取的,水磨坊的木头坏了,木匠便要修。水磨坊的石磨钝了,石匠便要凿。

    水磨坊其他的问题都好办,唯独闹鬼是山下的木匠和石匠没有办法解决的。

    闹鬼的地方不在水磨坊里面。

    水磨坊旁边有一口池塘,是溪水经年累月冲出来的。

    有了池塘,就自然而然有了鱼。

    有了鱼,就自然而然有了荷花。

    有了鱼和荷花,莫名其妙就有了庄严感。

    于是有人掏出铜钱来,许了一个愿望,然后扔进池塘里,打了荷叶,惊了鱼。

    捉鬼的道士后来说,铜钱经过千万人的手触摸,沾染了许许多多的人气,也沾染了许许多多的私欲。铜钱一掉进池塘里,便将这里纯净的天然的环境破坏,难免要生出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来。

    最早遭遇怪事的人是上山来取报酬的木匠。

    那段时间里,木匠正在给刘员外打一套檀木家具,伙食是包了的。木匠只有吃了晚饭之后才有时间上山来取人家留下的大米、豆子或者红薯。

    木匠上山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月亮倒影在水磨坊边上的池塘里。若是有鱼游过,月亮就碎了。

    就在这时,木匠听到水磨坊里隐隐传来了女人的哭声。

    木匠心中生疑,这么晚了,谁还会到山上来?莫非是在家里受了气,没有地方去,跑到这里哭来了?莫不是来寻短见吧?

    这么一想,木匠心里急了,顾不得脚下,奔跑起来。

    才跑几步,脚下水边忽然哗哗地一阵水响。接着他感觉到脚踝被水草一样的东西缠住了。他的身体一晃,摔倒在水边。

    他往脚底看去,绊倒他的不是水草,竟然是一只从水里伸出来的手!

    那只手显然是女人的手。手指修长苍白。手腕处戴着一个玉手镯。

    可是手的力气大得很,又不像是女人的力气。任他怎么踢踏,那只手就像是长在了他身上一样挣不脱。

    顺着那只手看去,水下是散开的长发,完全看不清长发下面是什么。

    “水鬼!”木匠大惊失色。

    他想起来,大概半个月前,有个女人来这里磨豆子的时候失足掉进了池塘里。

    他继而想起了“鬼怕恶人”那句话,于是将平日里听到的最难听的话一股脑儿地从肚子里倒了出来。往日里这个木匠其实是个比较内向的人,哪怕是被雇主克扣了工钱,也不敢当面说一声,却在床脚或者木柜的底板上刻两只乌龟。

    难听的话骂了十多句,那只水里伸出来的手还是抓得死死的。

    木匠却莫名其妙地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畅快淋漓。这么多年憋在心里的话如闷在泥土下的种子,今夜忽然都开了花。

    就在他松懈的刹那间,那只手忽然更用力地拉拽他的脚。他被拖得更靠近水边,脚底已经踩到水面了。

    这时,他想起兜里还有一个墨斗。

    那个墨斗是他在木头上划线用的工具。刚好今天墨斗里没有墨了,他来山上之前找给人写对联的先生要了些墨水,小心翼翼地加进了墨斗里。

    想到这里,他赶紧拿出墨斗,抽出墨线,缠在了那只手上,然后用力地拽。

    若是常人的手腕被墨线缠住拽住,也会疼得哇哇叫。

    那只手果然松开了。他急忙逃脱。

    待稳住心神,他再朝水中看去。那只手已经不见了,墨斗还留在水边,墨线已经断了。

    他不敢伸手去捡墨斗,害怕那只手突然从水里出来,抓住他的手。

    而在此时,水磨坊里的哭声也消失了。

    他明白了,水磨坊里的哭声是吸引他的注意力的,水里的手趁他分神的时候好抓住他的脚。

    真够聪明的!他不禁在心里感叹。

    他蹲下来,朝水底看,看到许多铜钱落在池底,密如鱼鳞,仿佛这山里睡着一条巨大的鱼。

    虽然心有余悸,但想起水磨坊里还有他要拿的东西,他又站了起来,往水磨坊去了。

    刚打开水磨坊的门,一位姑娘就侧身出来了。姑娘脸颊上还有泪痕,手里提着一个布袋子。布袋子上仿佛落了一层雪。

    木匠心想,那层雪一样的东西应该是大米磨成的粉。

    “原来是你在这里哭?我还以为是水鬼迷惑我。”木匠说道。

    姑娘抬起手来抹了一下脸上的泪痕,却把一层雪抹在了脸上,看起来像是唱双簧的小丑,倒也增添了几分可爱。

    木匠笑了笑,让出一条道来。

    姑娘赶紧溜走了。

    木匠想了想,觉得不对劲。

    刚才姑娘抹脸的时候,手腕处似乎有几条墨线!

    木匠转过身来,姑娘已经不见了。

    木匠顿时出了一身的冷汗!

    后来木匠问前来捉鬼的道士:“她吓我一次也就够了,为什么还要从水磨坊里出来,再吓我一回?”

    道士看了看池塘,又看了看水磨坊,回答道:“她是想让我知道她的厉害。”

    “让你知道她的厉害?”木匠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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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闷
    1 小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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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3-16 09:21:51 | 显示全部楼层
    道士说:“是啊。一般的水鬼,在水里力大如牛,在岸上则没有一点儿力气,顶多在水里拖人,哪敢上岸?你们请了好几个道士,没一个愿意来,就是都知道她的厉害了,不敢来。所以你们要请我来。”

    木匠连连点头,说道:“是的是的。代代相传的说法里,水鬼只有在水里力大无穷,上了岸就瘫软不能行走。这个水鬼真是怪了,竟然能到水磨坊里面来磨米,还能提一袋米粉!还怪好看!”

    “有多好看?”道士问道。

    木匠回想了片刻,说道:“要说多好看,我还说不上来。这么说吧,是我看到过的容貌里面最好看的。”

    道士撇嘴道:“都是幻象。”

    木匠道:“那就是最好看的幻象。”

    道士摇摇头,说道:“就是幻象迷了你,你没注意她手腕上的墨线,你才让她跑了。”

    “换了是你,你也会晃一晃神。”木匠不服气道。

    道士不屑道:“这红尘幻象我早已看破。她迷得了别人,迷不了我。”

    这时,一只黑色的猫从水磨坊里走了出来,“喵呜”了一声。

    道士急忙小碎步跑了过去,蹲在黑猫身边,搓了搓手,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在黑猫的脑袋上。

    黑猫眯上了眼睛,一副非常享受的样子。

    道士惊喜不已,抬起头来对木匠说道:“你看你看,它喜欢被我摸头。”

    接着,道士撸起猫来。

    “这世上啊,除了猫,还真没什么迷得了我。”道士干脆将猫抱起来,放在膝上,手做梳状,给黑猫一遍一遍地顺毛。

    话音刚落,黑猫发出“噗嗤”一声,如同谁捂嘴发笑,又如放了一个屁。黑猫忽然越来越小,毛色由黑变黄,最后变成了一只干干瘦瘦的黄鼠狼。黄鼠狼迅速从道士的膝上蹿了出去,逃之夭夭。

    “原来是只黄鼠狼!”木匠惊讶道。

    道士也是一脸惊讶,他拍了拍道袍,干咳了一声,哈哈一笑,说道:“这山上的精怪还不少啊!果真是灵气钟秀的地方!”

    “道长,您刚才不还说……没有什么能迷得了您吗?”木匠尴尬道。

    道士搓搓手,笑道:“不论是什么精怪,但凡变成猫的样子,都是可爱的。猫咪能有什么坏心眼?”

    木匠见道士没有一点儿尴尬的样子,心想,这道长脸皮可真厚。

    木匠心里虽然这么想,但嘴上还是附和道:“以前听人说您有猫道长的尊号,嗜猫如命,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啊!”

    道士笑道:“我师父曾给我推演过命理,说我前世应该是只猫。”

    木匠道:“原来是这样!那道长看看我前世是什么?”

    道士看都不看他,就回道:“你呀,上辈子肯定是只老鼠,天天啃别人家柜子的那种。”

    木匠恍然大悟道:“难怪我天天给人家做家具!原来是上辈子欠的!”

    道士一本正经地摆手道:“玩笑而已,莫要当真。”

    “话说回来,道长准备如何收伏这个水鬼?”木匠问道。

    道士说:“当然是用师父教我的捉鬼术!”

    木匠终于表现出钦佩的谦卑来,弯腰拱手道:“那就有劳道长了!”

    道士说:“等天黑后,还有劳你在山下守住上山的路,不要让任何人上山,干扰我施法。”

    “一定一定!绝对不让任何人干扰道长施法!”木匠连连点头。

    天黑之后,道士独自一人来到水磨坊签的池塘边,点了三根香插在木匠遇到水鬼的地方,对着水里撒了些生米,然后拿出一张朱砂画的黄纸符,放在水边。

    接着,道士跪了下来,对着插香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嘴里念念有词:“姑娘,大姐,姑奶奶!贫道学艺十多年,天天除了吃饭就是睡觉,除了睡觉就是晒太阳,再不然就是抱着饭碗在太阳底下睡觉。屁都没学。今天被山下的人请来捉你,我是十万个不情愿啊。可师门名声在外,不来不行。麻烦您老大人有大量,可怜可怜我,不要在这里吓唬人了。您若是听我的,我回道观了,给您立个牌位,天天给您烧香,给您磕头,给您供红烧肉包谷酒叫花鸡,把您当神灵供养,让您香火旺盛,衣食无忧。”

    “切!”一个声音从道士身后响起。

    道士吓得跳了起来。

    “说了不要让任何人干扰我施法的呢?这个木匠果然靠不住!丢死人了!”道士抬起长袖遮住脸嚷嚷道。

    “道长不要怕。我不是人。”那个声音又响起。

    道士放下长袖,看到一位姑娘站在水边。姑娘的手腕上有几道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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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小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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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3-16 09:22:07 | 显示全部楼层
    “要知道你不学无术,我就直接去你修行的道观里去找你了,何苦吓那木匠一遭,引你到这里来!”姑娘一边说一边笑得花枝乱颤。

    道士哆哆嗦嗦道:“姑娘就是……就是那个……那个水鬼?”

    姑娘瞥了他一眼,问道:“你真的给我立牌位,给我烧香,给我磕头,给我吃给我喝?”

    道士以手指天立誓:“决不食言!”

    “那你还画了朱砂符来捉我?”姑娘指着水边草丛上的黄纸符说道。

    道士连忙说道:“天地良心!那是心想事成符!我怕姑娘不答应,从师父那里偷来给自己加持。”

    姑娘捂嘴笑道:“道士做到这个份儿上,也是难为你了!听说你以前捉了不少其他道士不敢捉的鬼怪,莫不是都用这种方法捉的?”

    道士含腰道:“不敢当,正是贫道。”

    “还不敢当?你不害臊吗?”姑娘绕着道士走了一圈。

    “兵法上说,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我这就叫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上上策。”

    “如此羞耻的做法,竟然被你说得冠冕堂皇!不过这也比你师父好多了。你师父道行高深,手法毒辣,斩尽杀绝。被你师父捉去的鬼怪精灵,都被你师父放到锅里烹杀了。你倒一点儿也不像他。”

    道士挠了挠下巴,说道:“那是我师父的炼丹之法。我其他师伯师叔都是用金石灵药炼丹,想借灵丹妙药成仙,唯独我师父用妖怪炼丹。我师父说,这世上藏着一个甜味的妖怪,若是他能吃到,便能羽化登仙。”

    “你知道为什么你师父吃到一个甜味的妖怪就能羽化登仙吗?”

    “为什么?我也觉得奇怪,难道甜味的妖怪食之就能成仙?都怪我平时偷懒,修仙的法门我是半分都没有学到。”道士说道。

    “因为你师父前世是仙人,还有不少徒弟。只因他说了句世人皆苦,却被你反驳说世上有甜人,引起了他的执念,于是三番五次到人间来寻找甜味的人,吃了许多人也没吃到甜味的,他便将范围扩大到一切有人形的生灵上,可终究竹篮打水一场空。后来他想起你说的那句话是世人皆苦,唯你是甜。他就让你做了他的徒弟,却不教你任何道术,只是想将你所说的那个甜味的人引到身边来。”

    道士皱起眉头,问道:“那么……那个甜味的人会来吗?”

    姑娘面露讶色,无奈摇头,说道:“看来不是师父不教你,是你真的不灵光啊!”

    道士摆手道:“非也,非也。是我懒。”

    姑娘耸耸肩,说道:“亏得懒,不然你的同门师兄弟们都知道你不灵光了。”

    “别逗我了!你快快告诉我,那个甜味的人在哪里?”道士问道。

    姑娘莞尔一笑,将一个手指伸到他嘴边,轻声细语道:“你尝一尝,不就知道了?”

    道士咬了一口,浑身一颤。

    姑娘一惊,问道:“不是甜的吗?”

    “甜!甜到心里去了!”

    姑娘低头,羞涩道:“骗人!我是黄精变的,应该是苦味的。”

    “别人吃可能是苦的,我吃却是甜的。”

    “你想起来了吗?你以前是猫,但其实是一只瓦罐猫。我是山上的一棵偷偷修炼的黄精。后来你也变成了一个道士,给了我一个护身符。再后来,你说世人都是苦的,唯有我是甜的。你记起来了吗?”姑娘兴奋得手舞足蹈。

    道士摇摇头。

    姑娘收起笑容,迷惑道:“那你说……为什么别人吃是苦的,你吃却是甜的?”

    道士想了想,说道:“可能是我的嘴甜吧。”

    姑娘顿时蔫了下来:“看样子你是记不起来了。”

    道士在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来,放到姑娘手里。

    “呶,这是我画的护身符。你随身带着,可以保你平安。以后就算遇到其他道士,你也不用害怕。”道士说道。

    姑娘看了看护身符,问道:“你不是说,你什么都没有学到吗?”

    道士说道:“这可不是跟师父学的,我很久很久以前就会画护身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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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3-16 09:22:17 | 显示全部楼层
    “那你怎么不记得我?”

    道士靠近姑娘耳边,小声道:“我记得你的话,师父就会把你捉去炼丹。”

    后来,道士在水磨坊住了下来,一个人住在半山腰,陪伴他的只有一只猫。

    山下的人们传言,水磨坊旁边池塘里的水鬼太厉害,道士只好天天镇守在那里。

    来水磨坊的人看到那只猫的脖子上挂着一个护身符,笑问那个道士:“道长,猫还需要护身符吗?”

    道士说:“当然需要!万一掉水里了呢?”

    这里的人见他如此爱猫,渐渐都改口叫他做猫道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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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3-31 08:48:44 | 显示全部楼层
    《五花肉之神》

    去年春天的时候,湘爷多了一条尾巴。

    湘爷去哪里,那条尾巴就跟到哪里。

    湘爷切肉的时候,尾巴就蜷在身后。湘爷劈柴的时候,尾巴就坐在柴堆上。湘爷烧火的时候,尾巴就蹲在灶边。湘爷去村子里晃荡,尾巴就跟在后面晃荡。

    湘爷问尾巴:“你想干什么?”

    尾巴说:“学您做五花肉。”

    湘爷不信,说道:“你一个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姑娘,又在省城读过大学,干点什么不好,非得学我做五花肉?”

    说到做五花肉,湘爷自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至少在方圆几十里是这样。

    很多人想学,湘爷不教。

    不但不教,还生怕别人学了去。

    每次湘爷做五花肉的时候,都要把厨房的门栓起来。倘若暂时离开,一定把门锁起来。

    从窗户缝里往里面看也没有用,锅上面是有锅盖的。

    有的人等湘爷做好五花肉,倒掉锅里的汤汁时,把汤汁收拢起来,带回去研究,想从汤汁的色泽、味道、气息里计算出放了多少八角、茴香、生姜、花椒、草果。

    配料的比例决定着五花肉最后的味道。

    可是即使别人做出了一模一样的汤汁,用那汤汁煮五花肉,煮好的五花肉却像田地里挖出来的泥土一般,味道苦涩,难以下咽。

    这个地方许多人想学湘爷做五花肉的方法,并不是因为这里的人比其他地方的人馋嘴,而是这里的人大多以卖五花肉为生。就像是景德镇的瓷器,清徐县的陈醋,宜宾的白酒,迁西的板栗,阳澄湖的螃蟹,长沙的臭豆腐一样,这里以五花肉扬名。

    五花肉的味道越好,价格越高,销得越快。

    不过湘爷年事已高,一年做不了多少五花肉。别人要学他,多是为了争得第一的名头,争一口气。

    可是湘爷对秘方守口如瓶,谁也不传。

    湘爷孤苦伶仃,身边没有老伴,膝下没有儿女。他不传给别人的话,秘方就会失传。

    尾巴口不择言:“我不学做五花肉,你的秘方就要跟着入土了。”

    湘爷气得牙痒痒。

    尾巴问他:“别人做五花肉,都用自己养的猪。喂的饲料也讲究,用自己种的粗粮和蔬菜。种的庄稼也讲究,用自己家的粪。你为什么不用自己的,偏要买别人家的肉来做?不怕品质得不到保障吗?”

    湘爷回答道:“自己养的有感情,怎么舍得杀了做肉?做的时候不痛苦吗?痛苦的时候做出来的肉,吃起来会有痛苦的味道,影响口感。”

    尾巴掏出一个小本本,赶紧记了下来。

    湘爷去抢尾巴手里的笔,着急道:“哎,哎!谁叫你做笔记的?我又没说要教你!”

    “爸爸!”尾巴抱紧小本本,大声喊道。

    湘爷愣住了。

    “爸爸!”尾巴又大喊了一声。

    湘爷看了看左边,又看了看右边,身边没有其他人。

    “你你你……你喊谁呢?”湘爷脸上露出一丝惊恐的神色。

    “爸爸!爸爸!爸爸!”尾巴闭上眼睛,一口气喊了好几遍。

    “你是叫我吗?”湘爷指着自己,惊讶地问道。

    尾巴点头。

    “你是不是疯了?”湘爷又气又好笑。

    “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刚刚教了我,我做了笔记,你就是我的老师,就是父亲!就是我爸!”尾巴似乎怕声音不够大,怕湘爷听不见,她踮起脚来大声嚷嚷。

    湘爷眼窝一热,差点儿掉下泪来。

    上一次听人叫爸爸,还是几十年前了,那时候湘爷还是湘叔,有一个漂亮的妻子,有一个可爱的女儿。

    那时候湘叔的五花肉做得一塌糊涂。他天天喝酒,天天抽烟,天天打牌。每喝必醉,醉了捡别人扔掉的烟屁股抽,逢赌必输,输得身无分文,还欠了数不清的外债。

    女人受不了这样的日子,带着女儿离开了这里,杳无音信。

    湘叔没有去找,继续过着浑浑噩噩的生活。

    有人可怜他,邀他帮忙做五花肉,挣点糊口的钱。可是他的心思根本不在五花肉上,有了零钱就去买酒,去赌博。欠债的窟窿越来越大。

    在某一个被冻醒的寒夜里,湘叔忽然醒悟过来,想起了他的女人和女儿,不禁嚎啕大哭。

    他的哭声太大,以至于全村的人都听见了。

    住得近的听出那是湘叔屋里的哭声,住得远的以为是消失多年的狼回来了,在山头上发出狼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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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3-31 08:48:57 | 显示全部楼层
    他到处寻找女人和女儿的下落,没人知道她们去了哪里,却听到有人告诉他,女人离开的时候曾发誓,他不死,她不会回来。

    湘叔去投过河,被人捞起来了;悬过梁,绳子断了;喝过药,结果药是假的。

    卖药的人见他万念俱灰的样子,知道他买药不是为了种庄稼,怕害了人命,偷偷给他换成了糖浆。

    湘叔喝的时候就犯嘀咕,怎么甜得发腻呢?

    喝完之后,他躺在床上等死,结果等到第二天早上,他发现扔在床边的药瓶上爬了许多蚂蚁。甜味吸引它们来到这里,将剩余的糖浆吃得一干二净,然后列队回到墙角下的蚂蚁窝。

    经历过死,就把死看淡了,就不执着于死了。

    一夜之间,湘叔像是落了一头的雪,头发全白了。

    湘叔变成了湘爷。

    他不再沾一滴酒,不再抽一口烟,不再碰一张牌。

    人在世上,总要有个寄托。

    湘爷将所有的心思放在了做五花肉上。

    他跟过许多有名的师傅,学了许多做五花肉的方法。配料、火候、刀工、烹饪方法各不相同,做出来的五花肉色、香、味各有特色。但始终没有一种五花肉让湘爷觉得是最好不过的。

    他要做成最好的五花肉,比任何一种其他做法都要好的五花肉。

    他找到当地最有名的师傅,讨教如何做出最好的五花肉。

    做五花肉的师傅笑他:“做菜就像过日子,有时候盐多一点,有时候糖多一点,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苦,哪有最好的?”

    湘爷不甘心,吃在厨房里,睡在厨房里,天天研究五花肉的做法,如此数年。

    后来有人告诉湘爷,邻村的某某在外地碰到了他以前的女人。那女人跟了一个开花店的老板。

    那人问湘爷,要不要把那女人找回来。

    湘爷摇摇头,说道:“她不跟我,不是她的问题,是我的问题。”

    此后不久的一个冬天,一个到处流浪的女人留在了湘爷家里。

    湘爷供她吃穿。

    女人说:“传说妖怪若是受了人的恩惠,大多以身相报。我虽不是妖怪,却愿意以妖怪的方式报答你。”

    湘爷道:“你只是暂时落难于此,以后还有美好的生活。我是绝处逢生,不能给你更好的生活。你在这里吃饱了,穿暖了,等明年春暖花开,可以去寻找美好的生活。”

    女人说:“其实我是听外乡的人说这里有个痴迷于做五花肉的人,才偷偷离开家乡,徒步走到这里来的。”

    湘爷道:“自古以来,听说过美人倾慕于才思的,倾慕于琴律的,倾慕于侠义的,没听说过倾慕于会做五花肉的。”

    女人说:“世上本无高低贵贱之分。会做五花肉,跟会写诗,会弹琴,会武功没有什么区别。如同鱼会游泳,鸟会飞翔,兽会奔走一样,各有所长。”

    湘爷以为知音,两人如神仙伴侣一般生活了两三年。

    忽一日,湘爷从厨房出来,端着一碗最新秘方做成的五花肉,兴冲冲地跑进睡房,却发现女人已经收拾好了所有属于她的东西。

    “抱歉,我要走了。”女人轻声说道。

    湘爷笑了笑,说道:“这是我目前为止最为满意的五花肉,配料、火候、刀工、烹饪方法都比以前更讲究。你尝一尝。”

    女人推开装着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五花肉的碗,摇头道:“我已经吃够了。”

    湘爷双手一抖,碗落地而碎,五花肉在地上打了三个滚。

    女人别过头,说道:“不得不说,你做出的五花肉比任何人做出的都要香,都要好看,都要好吃。你用的配料花尽了心思,只有别人想不到的,没有你做不到的。可是……这几年来,我真的吃够了。”

    湘爷搓着手,说道:“要不……我再换个方式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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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3-31 08:49:14 | 显示全部楼层
    女人摆手道:“你就算找来了仙草仙露仙药,放在了五花肉里,我也不想再吃一口。事到如今,我就不瞒着你了。在到这里来之前,我喜欢过写诗的人,结果发现百无一用是书生。后来我喜欢过弹琴的人,可是他十指不沾阳春水,什么都指望不上。再后来,我喜欢过一个侠客,渐渐发现侠客除了武功高强之外跟常人没有什么两样。我听说你是做五花肉的高手,想着不要那些虚无缥缈的幻想了,不如沉入烟火气息里。可是,无论味道如何变化,总有吃腻的一天。”

    湘爷忽然两眼发光,兴奋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他转身又钻进了厨房。

    不一会儿功夫,他又端着一碗五花肉跑进睡房。

    房间里只剩下了他自己的东西。

    女人,和属于女人的东西都不见了。

    就是那一次,湘爷做出了此生以来最满意的五花肉。

    此后无数个夜里,湘爷为女人没有吃上那碗五花肉而遗憾不已。为她遗憾,也是为自己遗憾。

    很快,湘爷获得了五花肉之神的称号。

    他做出的五花肉无人不称赞,无人不服气。

    但他不收徒,也不传艺。

    他几乎是再次失去所有的时候才悟出这个秘方的。在他心里,这个秘方等于是用他的所有换来的。

    可是尾巴叫他“爸爸”的时候,他那死灰一样的心底里,似乎有了一点点暖意。

    “你为什么要学做五花肉?”湘爷问尾巴。

    尾巴头一歪,说道:“我妈妈说,她年轻的时候想嫁给一个非常会做五花肉的人。可是那个人的心思根本不在五花肉上。我妈妈很伤心,离开了那个人,嫁给了一个开花店的人。”

    湘爷怔住了,过了半晌,他双手微颤地问尾巴:“那你应该学养花才是啊。”

    尾巴说:“可是我妈妈还想着那个做五花肉的人,她常常念叨说,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做出了好吃的五花肉。我也想嫁给一个非常会做五花肉的人。可是我不想犯妈妈那样的错误,所以决定来学做五花肉,然后教给未来的那个人。”

    湘爷热泪盈眶。

    “你想知道我的秘方吗?”湘爷问道。

    “当然想知道啊,爸爸!”尾巴大声回答道。

    “锅烧热后,将五花肉的皮按在锅上烫一烫,然后用清水煮熟,就行了。”湘爷颤抖着说道。

    说完,湘爷长舒一口气,整个人随之暗淡,瞬间垂垂老矣。

    “不用放任何配料吗?”尾巴惊讶道。

    湘爷摇摇头:“再出奇的配料,都有吃腻的时候。再好奇的生活,终有失望的时候。人间有味……是清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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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小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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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4-23 10:25:27 | 显示全部楼层
    《住在你身体里的人》

    惊蛰那天雷雨交加的晚上,常山脚下许多人看到了传说了五百多年的狐狸仙人。

    那只狐狸出来得不是时候,它刚从山顶的那个鹰嘴一样的尖石上出现,就被一道从天而降的闪电击中。

    在噼里啪啦的电光石火之中,它由一个年轻人的模样瞬间变成了一只狐狸,由一只狐狸瞬间变成了一位少女,由一位少女瞬间变成了鸡皮鹤发的老婆婆,由老婆婆瞬间变成了手持烟斗的老头。

    山下很多人看到了这一幕。有的人说曾见过那只狐狸,有人说曾见过那位少女,有人说曾见过那位老婆婆,有人说曾见过那位老头。

    那个年轻人,却是没人见过的陌生面孔。

    在闪电熄灭的瞬间,尖石上的狐狸仙人消失了。

    或许狐狸仙人并没有消失,只是那天晚上夜幕深沉,夜色将它掩盖了。

    五百多年来,常山脚下一直流传着这里住着一只修炼的狐狸的说法。有人看到常山顶上青烟袅袅,以为山林着了火,等赶过去一看,却看到一只狐狸对着一个炉子吹气。腮帮子鼓得像是含了一只肥鸡。一双狐狸眼睛被烟火熏得泪水汪汪,像是想起了过往了不得的伤心事。

    于是有人说,那是狐狸在炼丹。

    炼丹自然是为了修仙。这是离常山不远的一座山上一个没有姓名没有道号的道人说的。

    那个道人眉目修长,脸窄嘴尖,生得一副狐狸相。

    那个狐狸相的道人也炼丹,但终究没有摸着修仙的门道,七十岁那年的冬天抱憾而终。驾鹤西去之前,道人已经瘦得只剩皮包骨,道观年久失修,墙倾瓦缺,柜子、床、窗、饭桌等一切木质的东西都在散发腐烂的气息。可是道人的身上盖了一张油光水亮的狐狸皮。乍一看,仿佛道人本是山林之中的一只狐狸,好不容易从狐狸皮里挣脱出来,却韶光耗尽,竹篮打水一场空。

    有人说,那堪称绝品的狐狸皮肯定是炼丹的狐狸仙人送的。

    也有人说,那就是道人的皮,道人本就是一只狐狸。道人与炼丹的狐狸本是同类,后来或因为见解不一,或因为情爱分合,终究是分了山头。

    道人故去后,那个地方便被常山脚下的人们叫做了道士湾。

    即便后来那里没了道士,道观也化为乌有,道士湾这个名字却延续了下来,在人们口口相传中永生。

    人们每次提到道士湾,便免不了顺带提到常山顶上炼丹的狐狸。

    那只狐狸自从吹炉子后再也没有出现过,它学会了隐藏,但是山下无人不知山上是有着一只狐狸的。

    那时候山上的飞禽走兽多。但凡有人上山下山时看到一只狐狸,便想起狐狸炼丹的传说来,全然不管看到的狐狸到底是不是传说中的狐狸。

    据说狐狸仙人为此苦恼不已。

    它曾化为人身,下山来向一个人诉苦。

    那个人是个盲人,以给人算命换一口饭吃。

    正因为他看不见,狐狸仙人于一个深夜里来到他家门前,在一片月光下敲开了盲人的家门。

    盲人家里是养了一条土黄狗的,算是长在他肉身之外的另一双眼睛,防的是小偷。

    可是那晚狗没有叫。

    他听到笃笃笃的敲门声,摸索着起床打开了门。

    狐狸仙人向他诉苦说:“明明他们看到的狐狸不是我,为什么下山之后总说看到了传说中的那只狐狸?把我在山上炼丹这件事弄得人尽皆知。”

    盲人说:“眼睛是用来欺骗自己、以为自己明了的感官。你若是听到山下的人这么说而生气,便是被耳朵欺骗了。”

    狐狸仙人长叹一口气,在月光下拉着长长的影子往山上去了。

    这件事是盲人自己说出来的。

    很多人不信。

    “你什么都看不见,怎么知道当时有月光?”持疑的人问道。

    “我能听到月光落地的声音。窸窸窣窣,如微风吹动纱帐;淅淅沥沥,如细雨打湿地面。”盲人说道。

    后来不仅仅是狐狸会被认为是炼丹的狐狸仙人,任何一个面生的老人,妖娆的女人,或者是面容俊俏的男子,都有可能被认为是狐狸仙人变的。

    有人说,他在山上拜祖坟的时候,看到一个瘦弱苍白的男子正拿着一把蒲扇对着炉子扇风。炉子冒出滚滚浓烟,但天空没有一点儿烟雾。他仔细一看,原来那男子一边扇风,一边用鼻子吸气,将浓烟都吸到鼻子里去了。他“嘿”地大喊了一声,吓得那男子一哆嗦,“噗嗤”一声如放屁,顿时身形消散,变成了一只狐狸,蹿到齐膝的草丛里去了。草丛里浓烟滚滚,炉子里的火星溅了出来,点燃了祖坟周边落了厚厚一层的松针。火势见风就涨,烧了半个山头。要不是山下的人们看到山上着了火,纷纷提着桶打了水来灭火,怕是整座常山连带周边的好几座山都会烧掉。

    但也有人说,山火是那个人放鞭炮祭祖时引燃的。炼丹的狐狸仙人却替他背了黑锅。

    有个老翁要他出面澄清真相,他却摇头摆手。

    “山顶的仙人得罪得起,山下的俗人是得罪不起的。我若是出面,他必定恨我,往后低头不见抬头见,如何得了?”他说。

    老翁问他:“你就不怕狐狸仙人找你麻烦?”

    他笑道:“你看这仙字,人在山上,则为仙。你再看这俗字,人在山谷,则为俗。它若是因我这件事而心存芥蒂,那就俗了,就成不了仙。”

    老翁听了,吓得浑身一颤,宽大的袖子里掉出一个黄灿灿的东西来,落地时“咚”地一声脆响。

    他低头一看,原来是个铜烟斗。烟斗里的烟丝暗红,居然是燃着的。

    老翁捡起烟斗,慌慌张张离去。

    他思忖良久,终于明白了老翁就是那只炼丹的狐狸,烟斗或是用来点燃炼丹炉的,或是用烟丝气息掩盖狐狸气息的。

    难怪刚刚见到老翁的时候,觉得面熟,以为是本地人,却一时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原来这是狐狸的迷幻术!

    但凡在常山上见过狐狸变幻成人的人,都是看到时觉得面熟,甚至亲切,下山后一想,却又想不起那人到底是谁。

    算命的盲人每次听到有人说起类似的事,就颇为自得。

    “你们都是被眼睛骗了。”他的眼皮眨了眨,接着说道,“狐狸是照着人的样子修炼人形的,既然在这座山上炼丹,见过的人自然也是这座山周边的人。有的是你们过世的爷爷,有的是你们远嫁的姑妈,有的是你们梦里见过的人。”

    山下葛财主家的女儿也中过狐狸仙人的迷幻术。

    葛大小姐上常山是为了找栀子做染料。常山上到处都是这种果子。

    她上山的时候,家里的下人就警告过她要小心狐狸仙人。

    她不以为然。

    “哪有什么狐狸仙人,都是骗小孩子的!”葛大小姐说道。

    上山后,她摘了一捧栀子,正准备下山,在山路上迎面碰见了一个男子。

    “你摘这个做什么?既不好看,又不能吃。”男子问道。

    她看到男子的第一眼,就觉得莫名亲切,好像认识很久了,可想不起他的名字。

    换了别的男子,她必定使起大小姐的性子来呵斥一句“关你屁事”。在葛大小姐眼里,世上大多数男人都是尚未完全修成人的人,有的粗俗不堪,有的愚不可及。因此,葛大小姐拒绝了许多上门提亲的权贵人家,其中不少门当户对,甚至在别人看来是不可多得的良缘。

    “这个东西既不是摆看的,也不是下饭的。”她温柔地说道。声音不自觉地比平时和人说话都要低了三分,听起来自己都觉得有些怪。

    “哦?我以为世间好的东西要么好看,要么好吃。”男子说道。

    换了平时,她必定心里充满了鄙夷。这是什么道理?不好看或者不好吃的,就不算好吗?

    可此时她竟然心生愉悦,心想,这种说法虽然不对,倒是有趣得很!

    “这是栀子,可以做染料,让绢布的颜色更好看。”她耐心地说道。

    接着,她又跟男子讲如何用栀子做染料,染色之后又该如何处理,又说栀子染黄的衣服不耐日晒,只能在阴天下雨天穿。

    她说得忘乎所以。

    男子听得入神。

    不一会儿,天空下起了小雨。

    两人都没有伞,只好躲到一棵树下。

    葛大小姐说,她从来没有与其他男子一起躲过雨,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与那男子一起走了很远的路才来到这里,好像等雨停了,他们两人要往同一个地方去。

    雨水微冷。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似乎是默契使然,她往男子那边靠了靠,男子顺而抱住了她。

    雨停了,他们两人还没有分开,摘来的栀子撒了一地。衣服挂在了树上。

    分开的时候,两人依依不舍。

    葛大小姐说,他们没有告别,好像随时能够重聚。

    直到下了山,她才如梦惊醒。

    那个人是谁?我为什么会依依不舍?她完全不能理解。

    路上灰尘干燥,未曾下过一滴雨。

    回家后,她的母亲发现她神情恍惚,几经追问,得知她在山上的事情。她的母亲又羞又愤,跑到山上,对着丛林大骂不止。

    她的母亲认为是炼丹的狐狸迷了她。

    不出几个月,葛大小姐的肚子就显了怀。

    她的母亲只要得了空,就去山上找块石头坐了,一骂就骂一个上午或者一个下午。

    后来孩子生了下来,果然是狐狸相。

    人人以为葛大小姐会懊悔。可是她非常平静,常常劝母亲不要再去责骂。

    “如果再遇到,我也愿意。”葛大小姐说。

    孩子满月那天,葛大小姐非得摆席,请了山下的每一个人。

    算命的盲人也去了。

    宴席上,有人问盲人那个狐狸的孩子八字如何。

    盲人掐指一算,摇摇头,说:“这不是狐狸的孩子。”

    问的人不信:“葛大小姐都承认了。怎么不是?”

    盲人道:“你们都是被耳朵骗了。听风就是雨。那天在山上与葛大小姐相遇的,另有其人。葛大小姐不愿告诉别人,便说是狐狸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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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4-23 10:26:40 | 显示全部楼层
    问的人仍然不信:“你又是如何晓得的?”

    盲人说:“前不久那只狐狸又来找过我。狐狸抱怨说,我从未迷过你们山下的大小姐,却听到上山砍柴的两个人聊天说葛家大小姐怀了狐狸种,必定是我这只炼丹的狐狸动了俗心。这种传言扰乱我修炼的心境,害得我炼丹出了差错,引来雷劫,惊蛰那天晚上炸了炉子,以后恐怕是修不成仙了。”

    众人纷纷说起那天看到雷击狐狸仙人的情景。

    等众人稍稍安静下来,盲人又说:“我跟它说,不说人间事,便非此间人。你成天被人间这些事情烦扰,不能置若罔闻,怎么可能超凡脱俗,修成仙人?说到底,还是你自己的问题。狐狸听了,说,这些道理我都懂,所以下山来,退而求其次,做个俗人罢了。”

    盲人干咳一声,继续说道:“我问它,山下的人们互相认识,你若是做人,岂不是会被大家认出来?”

    听者纷纷点头。

    “不料那狐狸说,这些问题我不是没有想过。我会变幻术,可以变成你们认识的任何一个人,找个机会替代那个人,占据他的房子和亲人。所以,以后你们遇到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是我。你们又如何认得出哪个人是我变的?”

    众人惶恐,互相审视猜忌,生怕那只狐狸就在眼前。

    可是正如狐狸所说,谁也不知道谁是那只狐狸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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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5-7 09:33:09 | 显示全部楼层
    困在猪圈里的女人

    作者:亮兄

    大年初四那天下午,我临时决定和弟弟一起去画眉村给外公外婆拜年。

    为了重走一下小时候几乎每个星期都要走一次的山路,我叫弟弟骑着电动摩托载着我一同去。半路在小商铺买了两个花炮、三团鞭炮,到了山脚下,山路依旧是泥巴路,如十多年前的雨后一样曲折湿滑。我下了摩托,一边费力行走一边拍照。以前我从画眉村回来,外婆必定要再三交待外公,一定要送我翻过这座山,到这个山脚下再让我一个人回去。

    到了山脚下,外公还要嘱咐我“路上不要玩水”,然后他在旧识的人家坐一坐,喝口茶,再翻回山去。

    外婆是个笃信神灵的人,相信水里有水鬼,山上有山神,觉得画眉村后面这座山上什么奇怪的事情都可能发生,从不放心我一个人回去。过了那座山,有了人家,外婆才会放心一点。她是个智慧的女人,知道只能护送我一段,不能一直送下去,所以留下一段路让我自己去走。

    外公说是在旧识的人家里坐,却常常坐在大门口,等我的身影看不见了才起身回去。

    这山脚下的人家像山上的草一样生长,开枝散叶,越来越多,慢慢地,有两三户人家把房子建到了山腰上。

    十多年前我就替山腰上的人家担忧,在这个地方不害怕不寂寞吗?山腰到山顶有许多的坟地。每到清明或者正月,坟头便出现许多炸开的红色炮衣,像是哪个挑嘴的人在旁边吃了一晚上的花生,却只吃里面的花生白仁,不吃花生红衣,将剥开的花生红衣丢了一地。或者是坟冢上出现五颜六色的长条挂纸,像是到了时令就开的不属于人间的花,风一吹便呼啦啦响,昭示着他们还有人挂念。

    这里的人们将坟冢也叫做千年屋,似乎那些逝去的人还住在这里,跟活着的人一样起居吃喝,若不是遇到特殊的原因互不干扰。若是碰上了,要么烧纸道歉,要么搭台作法,最后要么鱼死网破,要么不了了之,跟人间的事情没有什么差别。

    这次去外婆家的山路上,我猜想那半山腰的老房子应该像外公的老屋一样倒塌了吧?

    老屋就像是老人的壳一般,年轻人都往山下路边交通方便的地方建新楼房,老屋里都只剩舍不得走的老人了。老人一走,老屋便塌了,跟抽了魂儿似的。

    可是等我走到半山腰时,那几间老屋竟然还在!跟我小时候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弟弟骑着的摩托轮子开始打滑。我叫他放一个花炮一团鞭炮下来,让他先走,我歇一下了自己搬上山去。

    弟弟放下一个花炮一团鞭炮在路边,减轻重量,先往前走了。

    我拿起手机,对着那几间老屋拍照,准备拍完就去搬花炮和鞭炮。

    拍了照,我才发现老屋的大门口坐着一位老人。

    老人穿着破旧的蓝灰色棉袄,跟身后堂屋里灰暗的背景几乎融为一体,导致我刚才没有看到他。

    他胳膊肘放在膝盖上,手掌托着下巴,像是在思考什么事情。

    我觉得奇怪,我们村里因为一个什么新农村的政策,将村里所有的泥墙青瓦的老屋拆了,现在全部是红瓦白墙的房子。这里的老屋是怎么保存下来的?

    看他年纪,应该是七八十左右,比外公小一些。说不定以前外公送我到这里的时候,曾在这里坐过,跟他老人家聊过天。

    说不定三年前的正月初九他还到舅舅家的堂屋跟外公告过别。

    那时候外公已经躺在了提前十多年就做好了并且刷了九层油漆的寿枋里。寿枋一头大一头细,仿佛一艘仅能容纳一人的小船。生前认识的人们来一一告别之后,这艘小船被众人抬起,好像小船下了水,从堂屋往外面漂,最后漂到了画眉村后面的山上,漂到了外婆的旁边。

    “给您老人家拜年了!”我先喊了一声,然后往那位老人以及他身后的老屋走去。

    老人没有任何反应。

    我走近一些,又喊了一声。

    老人看到了我,一手抓着椅背,缓缓站了起来。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听不清了。”他的嘴里好像没有牙齿了,嘴皱成了一口老井。声音从那口老井的深处传了出来。

    “往年还有小孩子来拜年,今年一个都没有。”他接着说道。

    我想他是把我当做山脚下某户人家的孩子了。

    “来,给你糖。”他脚底深浅不平地往堂屋里走。

    正对着大门的家神位那里有一张老旧的八仙桌。桌上放着一个茶盘。茶盘里的硬糖堆成一座小山。硬糖上面有一层灰尘。

    他走到了桌边,抓了一把糖要给我。

    我连忙摆手。

    好几年前开始,拜年的时候人们已经不给糖了,小孩来了给一个红包,里面塞的是一块两块或者五块的零钱;大人来了给一支香烟,有的是本地牌子有的是外地牌子有的没人见过。

    早就没人给糖了,硬糖更是少见。

    他非得要塞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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