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亮短篇灵异小说集(《画眉奇缘》作者)--不定期更新

black白夜

《执着的女人》

有时候，我很羡慕那些僵尸。
它们已经死了，但还留有最后一丝残念，就像是刚刚熄灭的火焰，还有一缕青烟袅袅而上，让人担心它随时复燃，可是它已经燃尽，不可能复燃。
对于活人来说，那些僵尸也已经死了，看起来让人担心它随时复活，可是它不可能复活了。
死了的不怕，活着的不怕，绝大多数人唯独对这种看似死了又看似活了的东西害怕得不行。
为什么要害怕它们呢？僵尸的最后一丝像是袅袅青烟一样的残念，往往是活着的时候最放不下的事情。这点残念就像是夜行的小路上遇到的蛇，你不去碰它，它是不会咬你的。它自有它要去的地方，或者自有它要见的人。
倒是活着的人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这里要去，那里也要去，总要撞上这个人或者那个人，踩上这条蛇或者那条蛇。
我驱赶的僵尸则非常纯粹，目的明确，别无二心。
从某种程度上说，它们接近于那些清心寡欲的修行者，不论是修佛还是修道，亦或是修其他的，心里只有那一件事情最为重要。
我羡慕它们，是因为我的心常常很乱。
我成为赶尸人，最初只是为了混一口饭吃，后来为了赚钱，后来为了成名，再后来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我不喜欢赶尸，却仍然一直从事着这个职业。
第三十六次路过梅花客栈的时候，那天刚好是大年初一。
那是我们赶尸人歇脚的客栈。
冬天的时候，客栈所有的门后面几乎都藏着僵尸。冰雪在僵尸的头顶和眉间融化，把它们弄得像是刚刚从水里捞起来的。
可是它们不会像人一样因为寒冷，因为衣衫单薄而瑟瑟发抖。
这也让活着的人害怕。
人总是害怕跟他们相似却又不一样的东西。他们害怕跟自己不一样的观念，以及独立特行的人。
他们总是试图让不同于他们的一切变成跟他们一样。不然他们会难受，会恐慌。
僵尸不会试图让其他僵尸跟自己一样。
大年初一，很多赶尸人告了休，回家或者去了别的地方与活着的人共度美好时光。
只有我仍然行走在漆黑的夜里，不时地看一看远处如流星一般璀璨却稍纵即逝的烟花。
那些烟花让我的心乱了。
我想拿一根燃着的香，将香头上那一点红色的光放在烟花的引线上，让红色的光顺着引线跑到圆纸筒里，然后飞向夜空，在星河下面散落。
我的师父说，香火是因，烟火是果。
我的师父就是被那些烟火扰乱了心思，从一个远近知名的赶尸人变成了一个种花卖花的花匠。
我的师父每天推着独轮车将最好的花送到他喜欢的那个人的家里去。
那个人生前喜欢花。
那个人的残念是想到一个一直开满鲜花的地方去。
世上哪有一直开满鲜花的地方？反正我是没有见过。
我的师父种了四季各应其时的花，到了什么时节就送什么花去，春送桃花，夏送茉莉，秋送桂花，冬送腊梅。
原来真有一直开满鲜花的地方。
我曾拜访我的师父，我问他：“师父，如果你没有遇见她的话，你是更喜欢赶尸人的生活，还是花匠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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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我是因为赶尸的神秘感而学的赶尸术，我喜欢星夜赶路胜过莳花弄草。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遇见了她，便要完成她的愿望。只有因果，没有如果。”
大年初一那天，我在梅花客栈看到了插在瓶子里的腊梅。
我知道，那是师父来过的痕迹。他还是眷恋这个地方的。
老板娘一如腊梅般妖娆。
老板娘见了我，笑道：“可惜你来晚了些，如果早一刻钟到，就能碰到你师父来送花。”
我望了一眼门外远处，说道：“只有因果，没有如果。”
老板娘笑得花枝乱颤。
我以为她笑的是我说的话，可她笑的是我赶进来的僵尸。
“你学艺不精啊，怎么掉了一个？”老板娘笑道。
我回头看了看，数了数。
“没有啊。”我说道。
俗话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赶尸人怎么可能让任何一个僵尸掉队？那可就成了天大的笑话！
“那怎么是双数？”老板娘收住了笑，问道。
俗话说，好事成双。民间遇到好事喜事，桌上碗筷都要是双数。遇到白事丧事，自然要是单数。
入行的时候，我的师父就告诉我，赶尸要赶单数。
我明白了老板娘的意思。她见我领进来的僵尸是双数，当然以为我半路弄丢了一个僵尸。
其实不然。
昨晚从万家林经过的时候，我捡到了一个僵尸。
我遇到她的时候，她只剩了最后一口气。
她躺在我的必经之路上，仿佛早就等着我从这里经过。
她告诉我说，她一直跟随在心爱之人走过的路上，她知道她无法打动心爱之人，于是她将心思隐瞒，默默一路跟随。她不远不近，他不知不觉。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存在。这一路来，山高路远，星夜兼程，她终于走不动了。可她还想跟随下去，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气。
我看了看前方的路，黑洞洞，静寂寂。
我看了看来时的路，静寂寂，黑洞洞。
“我该如何帮你？”我问道。
入行的时候，我的师父就再三交代，赶尸的路上不要试图帮助任何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不要试图改变任何人的命运。”我的师父说。
“我们自己的命运都改变不了。”我的师父又说。
但我在万家林的时候没有听从师父的教诲。
他自己都跑了，又怎么能让我遵从条条规规？
何况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的人。一个不打扰不离开的人。
我就无法做到这一点。
我羡慕被她追随的人。
如果我能追上那个人的脚步，我一定要问问他，可曾感觉到有人为你付出所有？却又不让你知道？
“只有因果，没有如果。”我的脑海里立即响起了师父说过的话。
在万家林这条蜿蜒小路上，我必定遇到这个奇怪的人，就像我的师父必定遇到让他成为花匠的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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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你能驱赶我一直往前走。这样我就能继续跟随他。”她虚弱地说道。
“可我不知道他会往哪个方向走。我的路线是固定的。”我说道。
“就在烟花绽放的方向。”她说道。
话音刚落，前头远处一束烟花绽放开来。不知道是她早预料到了，还是碰巧。
烟花倒映在她的瞳孔里，而后消失，带走了她眼睛里的最后一道光。
我好像答应了她，又好像没有。
我时常糊里糊涂的。
以前跟着师父学艺的时候，我曾做了一个特别的梦。
我问师父：“师父，我昨晚做了一个梦中梦中梦中梦，在梦中醒来，在梦中睡去。弄得我现在不明白我是醒了，还是仍在梦中。”
师父答道：“要是我是醒的，你就醒了。要是谁突然喊醒了我，你就没醒。”
我时常觉得我的师父也糊里糊涂的。
有时候，我很羡慕那些僵尸。
我觉得它们可能比我还要清醒。
至少它们应该不会做糊里糊涂的梦。
我在她面前想了好久，最后决定带她走。
我从布囊里掏出一道符，贴在她的额头上。
手里的铃铛一响，她便站了起来。
这一走，便走到了梅花客栈。
我问老板娘：“你可曾看到一个放烟花的人？”
老板娘说：“过年时节，几乎人人放烟花，我怎么晓得你说的是哪个？”
“这可如何是好？我要负人所托了！”
老板娘忙问缘由。
我摇头叹息，将在万家林的遭遇一一道来。
老板娘皱起眉头，走到她跟前，伸出两指，轻轻夹起额头那道朱砂符，打量片刻。
“难怪！难怪！”老板娘说道，“昨日她来到客栈，问你什么时候来下榻。我说按照往常规律来算，昼伏夜行，差不多应该走到万家林了，明日凌晨即到。”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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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成魔了。>

常山顶上有个道观，里面住着一个修仙的道长，道长道号妙哉。
妙哉道长的道观里一年四季燃着一个葫芦状的炉子。炉子旁边一年四季躺着一只胖乎乎的猫。
据山下一个算命的先生说，那个炉子里炼着各种仙丹。吃一颗就会百病消除，吃两颗就会长生不老，吃三颗那就完蛋了。
每当先生给山下的人们讲这个传闻的时候，一定有人会问：“吃一颗百病消除，吃两颗长生不老，吃三颗不应该更好吗？怎么就完蛋了呢？”
先生讲到这里的时候故意停一会儿，喝一口茶，或者咳一个嗽，就是为了等人发这个问。
先生摇头晃脑道：“因为吃了三颗的话，就会羽化登仙。躲在林子里叫唤的山鸡就会变成仙鹤，带吃了三颗仙丹的人到天上去。”
“做神仙多好啊，怎么就完蛋了呢？”凡夫俗子不相信。
“你们不想想，要是做神仙好，那道士为什么不吃呢？他不吃，肯定是不好嘛！”先生说。
常山下有个药铺，药铺门口常年放着一个木桶，桶里是给来往过客生津解渴的药茶。药茶用山泉水和九蒸九晒的黄精泡制而成。免费提供。
药铺老板有个收养的女儿，名叫米青。山泉水是她打来的，黄精是她九蒸九晒的，药茶是她炮制的。
七八年前，就有数不清的媒人把药铺的门槛都踩烂了。这米青姑娘似乎对人间的情爱没有任何兴趣，心思都在开方制药上。倾慕她的人好不甘心，她却将倾慕者的明疾暗症都治好了。
药铺老板开明得很，说这世间男女相配如同药物配伍，要遵循配药的讲究——调其偏性，制其毒性，消除不利，各起其能。
总的一句话就是，在他眼里这些凡夫俗子没一个配得上他的女儿。
算命的先生经常从药铺门口经过，哪怕不顺路，也要绕道药铺门口来，取了挂在木桶上的弯柄小吊喝上一口药茶再走。
一天，先生喝完药茶，又在药铺门口跟人讲起妙哉道长的炉子，以及炉子里的仙丹。
米青姑娘刚好在药铺门口给木桶里添茶。
米青姑娘听了，心想要是真有这种仙丹，无论得了什么病，只消一颗就能免了疾苦，还配什么药熬什么汤？不过我得先尝一尝，辨别真假。
这么一想，米青姑娘放下木桶上了山。
到了山顶，进了道观，米青姑娘不见妙哉道长，只见一个燃着的炉子，炉子旁边盘着一只胖乎乎的猫。
猫在烤火。
猫身的纹路如老虎一般，让米青姑娘不禁忌惮三分，可是它开口叫了一声“喵呜”，顿时气势全无。
米青姑娘忍不住摸了一下它软乎乎的头。猫发出呼噜噜的声音。
炉子呈葫芦状，下面燃着炭火，冒出的烟雾有一股檀香味，上面盖着盖。
米青姑娘揭开盖一看，果然里面有好几颗仙丹，有黑有白，如刚下完一盘围棋后收集起来尚未分开的棋子。
米青姑娘捻起一颗，正要往嘴里送，却听到背后响起一声“吃不得！”
米青姑娘回头一看，一个仙风道骨的人手持拂尘站在道观门口。
那人的模样说老又不老，说不老又有点儿老。说风度翩翩又不风度翩翩，说不风度翩翩又有点儿风度翩翩。
再看那人的衣服，说干净又不干净，说不干净又有点儿干净。
无论怎么看，都让人模棱两可。
“我听说这仙丹吃一颗百病消除。怎么吃不得？”米青姑娘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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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说的？不会是那个算命的骗子吧？这丹药里面有汞，吃一颗就要死！”那人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夺了她手里的仙丹，扔进炉子里，合上盖。
米青姑娘吓了一跳，赶紧下山去，回到药铺门口，将那信口胡诌的算命的先生臭骂一通。
先生问清缘由，笑道：“这牛鼻子道长机灵得很哪！看来他为了防盗，把仙丹分成了两种，白的是仙丹，黑的是毒药。一般人不知道，吃错了就会中毒。你再上山去，拿一颗白色的仙丹试试。”
米青姑娘听了，觉得有道理，转头又上了山。
到了道观，米青姑娘不见先前的人，仍然只看到了先前那只烤火的猫。
“喵——”
猫见她来，叫了一声。
她摸摸猫的头，又揭开了炉子的盖，从黑的白的仙丹里选了一颗白色的。
她正要放到嘴里，又听到身后传来喊声：“使不得！”
她一着急，赶紧将仙丹塞进了嘴里。
没想到那道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手指伸到了她嘴里，将仙丹抠了出来。
“哎呦。”道人呲牙叫了一声。
道人的手指上留下了鲜红的齿印。
她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不能这样吃，要泡水喝的。”道人跺脚道。
道人取了一个铜壶来放在炉子上烤，又取了一个瓦罐，将从她嘴里抠出来的仙丹放进去。待铜壶发出呜呜如女人哭泣的声音后，道人将铜壶里的水倒入瓦罐。瓦罐里咕嘟咕嘟，如饥饿的肚子发出的声音。接着，一阵白色的烟从瓦罐口冒了出来，仿佛抽烟的老者张开了嘴。
待白色的烟没有了，道人将瓦罐吹了吹，晃了晃，送到她手中。
她迫不及待地捧起瓦罐，喝了一大口。
这仙丹泡的水居然跟药铺门口木桶里的药茶味道相似。
米青姑娘咂咂嘴，问道：“这仙丹的味道怎么跟我家的凉茶差不多？”
道人问道：“是吗？”
“当然了。我喝过无数次。”
道人皱起眉头，旋即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大智凡夫。大药凡物。最有智慧的人是凡夫。最好的药是凡物。这仙丹嘛，喝起来跟平常的茶一样，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别浪费了，都喝掉吧。”道人说道。
米青姑娘又喝了几口，打了一个嗝。
道人笑道：“喝不了的话，就带回去，有空了温一温再喝吧。”
说完，道人从草簿上抽出几根稻草，搓成了一根细长的草绳。草绳如细蛇一般灵活地从瓦罐的对耳中穿过，道人将瓦罐挂在了她身上。
米青姑娘带着瓦罐下了山。
到了药铺门口，算命的先生急忙问她得手了没有。
米青姑娘将事情前后说了出来。
先生抢过瓦罐，喝了一口，气急败坏道：“这不就是我天天喝的药茶吗？”
药铺里的伙计走了出来，说道：“先生，刚才你打盹的时候，我看见那个道长拿着一个铜壶下山来，打了点药茶上山去了。”
“这牛鼻子道士太过分了！”先生指着山顶的方向愤愤道，“骗我就算了，涉世未深的小姑娘都骗！难怪修不成仙！”
伙计撇嘴道：“是你骗了我们大小姐吧？上次那个谁被你忽悠到山上去偷吃仙丹，差点儿被毒死。要不是我们老板亲自出手，下了猛药，那人早就驾鹤西去了！”
先生涨红了脸，辩解道：“你懂个什么？我算过，你家大小姐有仙家庇佑，命长着呢，不可能被牛鼻子道士下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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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计梗着脖子道：“那上次那个人怎么差点儿被毒死？”
先生挥手道：“我叫他吃一颗，他偏偏贪心，吃了三四颗。这能怪我？”
米青姑娘道：“别吵了，别吵了，我再去一趟就是。”
先生大喜。
米青姑娘小声问道：“你说我有仙家庇佑，是真是假？”
先生信誓旦旦道：“骗你是狗！”
“那我怎么没有见过？”
“大智凡夫。大仙凡人。真正的仙家看起来跟凡人一样。说不定你见过都不知道。”
米青姑娘若有所思道：“你说的话怎么跟炼丹的人相似？”
先生挠头道：“其实吧，我和他曾经共过事，有过一样的信条。后来我跟他有那么一点点小小的意见分歧……”
先生掐着大拇指和食指示意，如同掐着一只蚊子的腿。
“就因为那么一点点小小的分歧，他去了山上修行，我来了山下算命。嘿嘿嘿。”先生尴尬笑道。
米青姑娘如当头棒喝，瞪眼道：“不会是你后悔了，想吃他的仙丹吧？”
先生连连摇头，说道：“我是为了众生。众生皆苦，是因为生老病死。有了仙丹，一颗解决生病，两颗解决老死。这些苦就都能免了。”
米青姑娘觉得有道理。
先生又道：“先前我让人去山上讨仙丹，没一个不中毒的。唯有姑娘你安然无恙。算来只有姑娘你能让众生免去疾苦。”
米青姑娘再次上山，来到道观。
这次炉子旁边没有猫，只有道人。
不等她开口，道人就道：“他说得没错。我和他都曾位列仙班，他是仙尊，我是仙人。只因他说错了一句话而沦落在山下。”
米青姑娘一愣，问道：“说错了什么话？”
“他说，众生皆苦。”
“这也没错吧？”
道人道：“当然错了。你就是甜的。”
米青姑娘立即抬起手来，咬了一口自己的手指。
并没有甜味。
道人揭开炉子的盖，说道：“自己是尝不出来的。我这些所谓的仙丹，都是我从药铺门口的药茶里提炼出来的。我蒸掉山泉水，滤掉水中渣，独独收集了你做药茶时留下的味道。正是这个味道，让我逗留在此，不愿飞升而去。”
米青姑娘想了想，说道：“他好像确实说错了。刚才咬到你手指的时候，好像是甜的。”
道人一笑，顿时失去了仙风道骨的气质。
道人干咳一声，拂尘一甩，收起笑，一本正经说道：“当时我反驳了他，说你是甜的。他一念成魔，非得证明众生皆苦，在人世尝尽苦头，到现在依然没有尝到过甜头。如今他自知错误，不能自救，想要吃我炼的仙丹来飞升回去，又怕中毒，所以怂恿你前来试毒。”
“他其实是个好心人。他说我有仙家庇佑，不会被毒死。”
“这句话他倒是说对了。”
“我真的有仙家庇佑吗？”
“你觉得我是凡人吗？”
“别乱想。虽然你说话挺啰嗦的，但是我没觉得你烦人。”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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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人道到畜生道》

拾三万万没有想到，最常光顾她的客人居然变成了一匹马。
虽然那个客人跪在一堆脏乱的稻草上，正低了头伸了舌头去马槽里舔裁切成段的青草，俨然一匹饥饿疲劳的马，但是作为曾经接待过无数个客人的花魁有着一双能够穿透人的皮肉直达骨血的眼睛，她一眼就认出来了。
有的风流客人会虚情假意地问她：“下辈子你还能认出我来吗？”
她也乐意逢场作戏地说：“就算你变成猪，我也能一眼就认出来。”
她不过是开个玩笑，此时看到她的客人鼓着腮帮子咀嚼干枯的草料，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有的人无论怎样变化，确实能够一眼就看出来。
让她更加确定的是那个客人的手臂上有一个梅花烙印，而这匹马的前腿上有一个一模一样的梅花烙印。
这匹马也认出了拾三，随即打了一个喷嚏，露出不太好意思的表情来。
这个不太好意思的表情也跟他每次见到拾三时一样。
他跟其他的客人不同。
其他的客人往往急不可耐，无论是贵人官爷还是贩夫走卒，无论往日里是威严冷峻还是市侩懦弱，到了她拾三的青楼里，仿佛统统变成了一个模样。
拾三记得这位客人每次来找她，都仅限于击箸饮酒。若是她靠得近些，他就会显得不好意思。
最初拾三以为这位客人是因为囊中羞涩，可是他离开的时候非常慷慨，赏金多得让老鸨和龟公一口一个爹。
可他似乎不快乐。
一次醉酒后，他向已经是明日黄花的拾三敞开心扉。
“如果有得选择，其实我想做一匹马。”他醉醺醺地说道。
善解人意的拾三说道：“你是向往没有羁绊的生活吧？像马儿一样自由自在地驰骋？”
生活中的羁绊太多了，如同到处有看不见的蜘蛛网，只要往前，就会撞到脸上来。她何尝不是这样，不仅要撞上蜘蛛网，还要笑脸迎接撞到她房间里来的客人。
她也想过，如果可以选择，她愿意做一只鸟，从这绣窗飞出去，在青楼前的桂花树里做个窝。高兴地时候啼叫，不高兴的时候睡觉。
她终究还是眷恋胭脂俗粉，既想摆脱，又不能离开。
她就喜欢听外面的鸟啼声。
她希望自己也可以叫给那些苦命的姐妹们听。
客人打了个酒嗝，摇头摆手道：“不不不。我已经够自由自在了。我宁愿被拴在马圈里，吃马槽里的草料。最好是做将军府里的一匹马。”
拾三就是在将军府的马圈里看到他的。
这一天正好是将军府大摆宴席庆祝将军凯旋的日子。
作为曾经的花魁，她已经失去了坐在将军身边倒酒的资格，只能在会客厅演奏一曲琵琶之后来到后院等待。等待其他姐妹被灌得七荤八素之后一起回去。
实在无聊的她在昏暗的后院漫无目的地行走，不知不觉走到了马圈边，碰到了在马圈里吃草料的旧相识。
她在马槽旁蹲了下来，摸了摸马脸，看着那个梅花烙印，感叹道：“没想到你有这么大的决心，真的成了一匹马。”
马点了点头。
它张了张嘴，似乎有话要说，却发了马的嘶鸣。
拾三知道它要说什么。
该说的话，他在醉酒的时候已经说过。
他说，他打听过了，在不远的巴陵郡有一个医术高明的人，据说那人有一双号称是女娲之手的手。女娲当初造人是用泥捏的。在那位医术高明的人的手里，世间的人就如泥一般，轻则磨皮削骨，重则脱胎换骨。许多女子前去求治，为的是有一副美人容颜，或是换一身美人骨相。
他还打听到，那位医术高明的人所怀的绝技叫做皮囊术。更有甚者，有的人会将人变成牛羊猪狗，叫做“造畜术”。这种术法江北一带很少见，黄河以南常有。很多街头耍杂的卖艺人会这种术法，将新杀的狗皮或者猴皮热血淋漓批在仇家身上，瞬间粘牢，仇家便化作狗形或者猴形，被卖艺人牵出来当街杂耍。被害之人极其痛苦，大多活不过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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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认定那位医术高明的人比会造畜术的卖艺人还要技艺高超。
拾三听他说了那么多，担忧地问道：“你不会去找那个人改头换面，变成一匹马吧？”
客人眼神迷离，脸颊潮红。
“是的。我要他将我打成泥胚，骨骼重塑，关节重造，如同再生，如同进入畜生道，变成一匹马。”
拾三倒吸一口凉气，不忍道：“其中痛苦堪比上刀山下火海，下十八层地狱吧？你忍受得了吗？”
客人淡然道：“既是再生，何惧地狱？”
拾三问道：“你有这么大的决心，又不是为了自由，那是为了什么呢？”
客人又倒了一杯酒，一口饮尽，然后说道：“只有这样，才能让她骑在我的身上。”
说完，客人脸上泛出满足的笑容。
拾三以为他喝醉了说胡话。
客人继续自言自语：“我家与将军府本是世交，可惜自从有了战事，我父亲与将军在朝堂上争执不休，政见不和。如今竟然成了水火不容的仇家！我与将军府的幺小姐从小要好，我长她两岁，为了讨她开心，常常匍匐在地，让她作马骑。可以说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随着年纪增长，她不再胡搅蛮缠，我也不愿匍匐作马，但情愫仍在，相互倾慕，只等合适时机让父母做主，红轿临门，长相厮守。不料近年来战事频发，我父亲与将军以前亲如兄弟，如今割席反目。幺小姐被将军禁足在府中，不能与我相见。”
拾三这才明白，原来这位客人是官宦子弟。
“那也不至于受那种极端痛苦变成一匹马呀？”拾三仍旧接受不了。
“将军戎马一生，铁血无情，不喜欢别的，唯独喜欢马。我只有变成马，才能进入将军府，才能见到幺小姐。倘若上天眷顾，还能让她像小时候那样骑在我身上。幺小姐别的都不像她父亲，唯独一点跟她父亲相像，那就是心情郁结时只有骑马才能让她稍稍开心。”说到这里，客人匍匐在地，四肢并用，在地上爬行，不时扬起头来，学马嘶鸣。
由于形体差别，客人学马奔走学得不像，但学马嘶鸣惟妙惟肖。
若是他有一身马骨，必定真假难辨。
拾三劝道：“我听说人只有做错了事情，才会从人道堕入畜生道，失去人身，变成牲畜。你甘愿此生就堕入畜生道吗？请你再三思量。”
客人如一匹跑累的马，瘫软在地，呼吸喘喘。
“若是不能与她相见，此身又有何用？”客人说道。
拾三见劝不过，也就不劝了。
在这青楼红帐里，她见过太多虚情假意的人，听过太多虚情假意的话。山盟海誓转眼之间沧海桑田。她没有将这位客人的话听进去。
待明日酒醒，应该又是一番模样吧？拾三心想。
她阅人无数，早已看透。
做一匹马，不仅要忍受驱骑之辱，还要承受抽打之苦。这哪里是一个养尊处优自由自在的公子哥能接受的？不信！不信！
可是在这个喜庆喧嚣的将军府再次看到这位客人的时候，拾三瞬间失去了阅人的自信。
拾三发现脏乱的稻草上有血迹。仔细一看，原来马的肚子下面有一条长长的伤口正在滴血。
应该是那位医术高明的人刚刚将马的皮缝合，还来不及痊愈吧？拾三心想。
这时，一个下人走到了马圈里，将一圈绳索套在马头上。马便有了缰绳。
下人看了一眼马圈外的拾三，说道：“不用怜惜它。只有这种受了伤流着血还能保持温顺的马，才有成为我们幺小姐的坐骑的机会。一点痛苦都忍受不了的马，我们是不敢让幺小姐骑的。”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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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神》

我有时候会幻听。
去年冬天的夜里，我常常听到外面有蛙鸣，仿佛外面不是高楼大厦林立的都市，而是很久以前一片又一片的稻田。
我仔细听过，那蛙鸣此起彼伏，如潮水一般朝我所在的房间扑来，一如我小时候睡在老家的瓦房里，瓦房被这潮水扑得晃晃悠悠，好像要变成一条摇摇晃晃的船，不知道要漂到哪里去。
于是我就有一种空空荡荡的寂寞。
继而微微有了一种恐惧。好像这些年来的生活是一场梦，真实的我其实一直睡在被蛙声淹没的瓦房里，爸妈就在隔壁睡觉，不到十里外的外婆家还没有倒塌。熟睡的外公偶尔会从嘴里蹦出一句“冬土如铁春土如雪”的像是咒语又像是口诀的话来。那是外公的父亲曾经教给他的。
外公曾跟我说，每个人的记忆里都有一颗种子，叫阿赖耶识。这种记忆是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忘记了的记忆。一旦听到曾经听过的声音，或者看到曾经见过的人，或者闻到曾经闻过的气味，就很可能触发这颗种子，记起几乎忘记的事情来。
无论这件事情是几年前的，几十年前的，还是更久。
仿佛有些记忆并不在人的脑海里，而在一些独特的声音里，画面里，气味里。
只要蛙鸣出现，我就立即想起那时候的夜晚，那时候的瓦房，以及那时候的人。
我有一个朋友，他说他也偶尔幻听。
他时常听到一个人喊他的名字。
有一次，他正在厨房做饭，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喊了他一声。
他应了一声，走出厨房。
客厅里坐着她的女朋友笑笑。笑笑正在看剧。
他问笑笑：“有什么事吗？”
笑笑愣了一下，说道：“没有啊。”
“那你刚才喊我做什么？”他问。
笑笑茫然，回答道：“我没喊你啊。”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你没喊我，那刚才是谁喊我？”他以为笑笑跟他开玩笑。
笑笑很认真地说：“我没喊你。”
他觉得莫名其妙。
没过几天，他又在厨房听到有人喊了他一声。
这次他听得比上次要清楚一些。
喊他的声音跟女朋友的音色完全不一样。
他很快想了起来，这是上一任女友的声音。
随即，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的上一任女友是个不知名的小演员，三四年前自杀了。
至于他上一任女友为什么自杀，他没有告诉身边的任何人。
因为那件事情，他离开了熟悉的老家的城市，来到了北京。
他努力忘掉的那些事情，在这突如其来的喊声中刹那间全部记起来了。
第二次听到那个声音，他没在笑笑面前提起。
又过了几天，他在睡觉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喊了他一声。
他吓得立即挺身坐了起来，满头大汗。
女友被他吵醒，问他是不是做噩梦了。
他点头说是，但他刚刚并没有睡着，那一声听得真真切切。
“你刚刚听到什么声音没有？”他问旁边的女友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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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笑问：“什么声音？”
他摆摆手：“可能是我听错了。”
这样的情况又发了两次之后，他惊恐地找到我，跟我说：“肯定是她找来了！”
“可能真的是你听错了。”我安慰道。
“我到北京来，就是为了忘掉那些不好的记忆。可她还是追来了！”他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
“之前发生的事情，跟你有关吗？”我问他。
他不像是那种人。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
外公曾教我看面相，我没有好好学，但多多少少还是能看明白一点点。他长着一张充满善意的脸。脸型是典型的陕西人，有点儿兵马俑的感觉，只是肤色太白了些，所以略微增加了几分阴柔。
对于我的问题，他有些迟疑，像是没听清楚，也像是躲避。
“你说我该怎么办？再换一个城市生活吗？”他问我。
“我觉得你应该多晒晒太阳。”我看着他那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脸说道。
那一段时间里，他总是怀疑他生了病，去了好几个医院做检查。每个医院的医生都告诉他没有问题，但是他不信，又去别的医院检查。
我觉得他的问题就是身体虚，太少见阳光。
“你外公不是懂吗？没教你一些？”他问道。
我说：“你又不告诉我之前发生的事情，我怎么知道你到底是怎么了？”
他解开衣领，从脖子上解下一个黄灿灿的东西，塞到我手里。
“平安符。”我说道。
“你果然懂！”他赞叹道。
“上面写着平安符三个字呢。”我指着那个东西说道。在一串符文的最底下有三个小字。
他尴尬地挠头。他自己还没有仔细看过。
“白云观求来的。”我说道。
“高手啊！这你都能看出来！”他惊讶不已。
“反面写着白、云、观！”我将反面的字亮给他看。
他挠挠脸，说道：“你看这个能不能保我平安？”
我犹豫了。这东西显然是仅做纪念的工艺品。
“应该……管用吧……”我不好戳穿。
再说了，很多东西就是你相信它有用，它才有用。心理作用也有很大的作用。
我把工艺品还给他。
他小心地戴回脖子上。
“你想知道她为什么自杀吗？”他问我。
我并不想了解这些事情。可是现在说不用说给我听，似乎不太妥当。
他的声音小了许多，继续说道：“因为她从来不用自己的声音说话。”
“啊？”我一时之间难以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就是说，她不用真实的嗓音说话，总是学别人的口音和口气。”他说道。
“也许是因为她职业需要？我听说欧美那边的演员要学好多种口音，以便符合电影的需要。”
他摇头道：“不。是因为她原本的声音不好听，粗糙沙哑，像男人一样。”
接着，他说起了他之前的女友。
他们是在老家城市的一次地产活动上认识的。那时候他在地产公司做营销总监。那个姑娘是兼职礼仪。她在没有戏演的时候接一些做礼仪的活动赚些外快。
那时就他在老家的地产营销界混得风生水起。很多礼仪的单子要看他愿不愿意给。因此很多好看的女孩捧着他，让他虚荣心膨胀起来，不是很特别的女孩子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他的上一任女友当然长得很好看，可是在这个美女如云的行当里又算不得什么了。
他是被她的声音打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