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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童亮短篇灵异小说集(《画眉奇缘》作者)--不定期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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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郁闷
    昨天 09:36
  • 签到天数: 81 天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6-25 10:42:36 | 显示全部楼层
    “还有那只狐狸,叔爷爷也觉得很抱歉。他说如果是年轻的时候,他愿意送一只鸡给馋嘴的狐狸吃,再不济,也要剁一条鸡腿给它。来者就是客,怎么能让客人饿着肚子空手而归呢?”
    “可是现在他不年轻了。当家做主的人已经不是他。他要问问儿子,还要问问儿媳。可是儿子儿媳会同意送一只鸡给狐狸吗?”
    “叔爷爷以前在外面做生意,很有钱的,也很有善心,见到可怜人就给钱。从外地回来后,很快他的钱就没有了。据说是被狐狸精骗去了。那个狐狸精,以前变成可怜人骗他,后来变成美人儿骗他。叔奶奶去世得早,不然的话,叔爷爷也不会被骗。儿子儿媳因此对他意见很大,怪他着了狐狸精的道儿。”
    “所以叔爷爷看到变成李木匠的狐狸时,一眼就看破了。其实他知道狐狸那点儿伎俩呢。我看他以前是愿意被狐狸精骗。”
    “我听人说,叔爷爷以前被狐狸救过。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从这里的水边经过,滑到了水里,是一只狐狸救了他。我不知道狐狸到底是怎么救他的,是让他拉住尾巴上来了,还是丢了木头让他抱住了,又或者是叫了人来?反正是救了他。”
    “哎,你说,为什么狐狸那时候救他,后来害他?我听老人说,狐狸有善良的,也有狡猾的,有既善良又狡猾的。”
    “要是我,我也愿意被狐狸骗。狐狸的善良和狡猾是让你看得见的。人让你看不见,让你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明明是喜欢的人,又冷若冰霜。明明是不喜欢的人,又卑躬屈膝。你揭开了他的面具,却发现面具下面还有面具。你付出了真心,往往得到的是假象。虚情假意的人,往往得偿所愿。我真的是受够了。”
    她随手捡起一个小石子,往水中月扔去。
    咕咚一声,月亮支离破碎。丝绢一样的云不见了,天空也不见了。
    悬空的感觉没有了。
    人间变成了人间,天还是天。
    不远处的泡泡还在,一个接一个地破灭。
    “你在听我说话吗?可怜的你哟,这么多年来,没有人跟你这样聊天说话吧?别的人遇到你的话,立即吓得撒腿就跑。哪里有闲心跟你说话?”
    “这么想来,你真是挺可怜的。水里的寒气倒不可怕,也不难熬,可怕又难熬的是孤独吧?”
    “你告诉我,你这么多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你不是想找替身吧?我想你应该是被孤独打败了。人们怕你,你怕孤独。叔爷爷说,人怕鬼,鬼怕聻。是不是孤独的名字就叫聻?”
    “你倒是说句话呀!要不你就过来拉我的脚。我不怕孤独。这么多年来,我宁可一个人呆着,也不愿意跟人见面,跟人说话。我也不怕鬼,不怕你,我怕人。你别以为你呆在水里有多久,我在岸上度日如年,一天算作一年的话,我熬的时间比你还久。你不要担心我以后在水里能不能熬得住。”
    “你过来呀!我保证不反抗。”
    “哦,不对。我保证反抗!”
    “我不会像叔爷爷那样假装不反抗,那样骗你。我会好好配合你,假装拼命地反抗。这样你就会使出更大的力气。你说好不好?”
    果然,水泡渐渐往岸边,往她这边靠了过来。
    她惊喜地闭上了眼睛,将脚浸泡在水里,不再划动。
    “来吧。”她说。
    哗啦啦一声响,一只手从水里伸了出来,抓住了她的脚。
    “不要!不要!”她大喊,又怕别人听见,急忙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嘴。脚用力地踢水。
    那只手被她挣脱。
    她一怔,喃喃道:“这水鬼的力气怎么这么小?”
    一颗脑袋从水中浮出来,“噗”地在水面长长地吹了一口气。
    她瞪大了眼睛,居然认出了那颗脑袋,惊恐地问道:“叔爷爷,你怎么变成水鬼了?”
    叔爷爷抬起手将一个小竹笼扔在岸上,愤愤道:“这池塘里螺蛳最多,我潜到水底摸点儿做嗦螺下酒。你这鬼丫头踢我做什么?”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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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闷
    昨天 0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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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7-3 09:45:03 | 显示全部楼层
    《人的味儿》

    叔爷爷从杭州回到他出生的地方时,刚到洞庭湖的城陵矶,就被一只狐狸盯上了。
    叔爷爷说,狐狸盯上他,并不是因为他那时候长得玉树临风,一表人才。虽然那时候的他确实眉清目秀,仪表堂堂。在杭州的时候,他被桃园最有名的女师傅看上,三番五次要收了他做关门的弟子。要不是他的丝绸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说不定就穿上了青衣,画上了脸谱,登上了戏台,唱起了悲欢离合七情六欲,长袖一舞,把人生和戏掺杂在一起了。
    就算当时丝绸生意做得不好,叔爷爷也不会做那位女师傅关了门的弟子。
    叔爷爷说,在洞庭湖边,一直有一只狐狸等着他。
    他在杭州经常收到家乡来的信,信纸里有时候会有狐狸毛和许多错别字。
    在湖面平静如镜的时候,狐狸会在岸边看着水里的自己,梳理火一样的长毛。
    那只狐狸有一个神乎其神的鼻子,能嗅到常人嗅不到的气味。
    叔爷爷的船刚驶入洞庭湖,狐狸就嗅到了一股浓烈的臭味。
    叔爷爷上了岸,见到狐狸后,狐狸捂着鼻子说:“太臭了!太臭了!臭不可闻!”
    叔爷爷哈哈大笑:“船上有许多粪桶,上面是铜钱,下面是银船。”
    叔爷爷说,银船就是银锭。在杭州的时候,他将赚来的碎银子熔成了银锭。银锭两头翘起,所以叫银船。用粪桶装着,是为了掩人耳目,怕在水路被盗贼盯上劫了去。
    狐狸摇头说:“不是粪桶臭,是铜臭。十年前我救你一命,是因为你身上有一种香味,书香味。香味介于手工的香囊和自然的花香之间,比自然要刻意,比刻意要自然。如今你身上的香味全然没有了,去外地这么多年,怎么染上的全是臭味!”
    叔爷爷抬起袖子闻了闻,没有闻到狐狸说的味道。
    叔爷爷说:“人间有句话叫墨香铜臭。这个字读秀,你刚才读作了臭味的臭。”
    “人间真是麻烦,一个字弄一个音就好了,为什么非得读两个音?”
    “还有一个字三四个读音的呢。”叔爷爷说。
    “那就更麻烦了。”狐狸的眉头皱了起来。
    听到这里,我不太信叔爷爷的话了。
    我问叔爷爷,狐狸哪有眉头?莫不是狐狸变成了人样?
    叔爷爷没有告诉我,和他见面的到底是狐狸,还是变成了人的狐狸。
    叔爷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叔爷爷说,他还小的时候,还没有去杭州之前,有一次差点儿失足掉入水中。他是旱鸭子,何况那片水域据说是有水鬼的,太阳落山后,水鬼就会潜伏在那片水里,等着靠近水边的人。
    水鬼是会幻术的,人喜欢什么,它就能变出什么。
    它会变成一朵漂在水上的花,或者一片叶子,或者一条肚皮朝上的鱼,等着水边的人伸手或者脚到水里去捞。只要人上了当,将手或者脚伸到了水里,它就会抓住,用力地往下拽。
    年头越久的水鬼幻术越厉害。
    叔爷爷的爷爷曾经在那片水里看到一位美丽的姑娘。
    叔爷爷的爷爷浑身湿漉漉如落汤鸡一样回到家里的时候,家里人都吓了一跳。问他怎么回事。他就说在水边看到了一位美丽的姑娘。
    后来的事情他就不说了。
    不过从此每遇到晴天,他就光着膀子爬到屋顶上晒太阳。他说要把身体里的湿气都晒出来。
    他把自己晒得漆黑,晚上迎面走来都看不见,如鬼一般。
    有了爷爷的前车之鉴,叔爷爷从小就被限制,不让靠近水。哪怕是到水缸旁边舀水喝,都要被他的父亲严密监视。水塘边更是不让去的。他一靠近,他的父亲母亲就如鬼号一般将他拉回来。
    正是因为这些限制,叔爷爷从小就对水充满了好奇,常常趁大人不注意的时候去水边,长大后只要出门,能走水路就走水路,能不走陆路就不走陆路。
    坐在船上,听着水声,心里还是会害怕,但有一种自由了的感觉。
    唯独有一次差点儿掉入水中,实际上他已经滑入了水里,只是水刚到他腰间,一只狐狸突然出现,将他从水中救起。
    回到家里后,家里人看到他湿漉漉的裤子,问他怎么回事。他只说是狐狸救了他,至于怎么救的,他闭口不言,就如当年他的爷爷不说那位美丽的姑娘一样。
    多年以后,他才知道,原来那只狐狸在他身上闻到了书香味才救他起来。
    那时候叔爷爷的父母希望他多读书,请了私塾先生来家里教他。他也喜欢书,常常看书看得如痴如醉。年纪虽小,却已经能背诵唐诗三百首,写得一手好字。
    后来家道中落,叔爷爷不得已离开家乡,去杭州做生意。诗也忘了,字也不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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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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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7-3 09:45:56 | 显示全部楼层
    叔爷爷问狐狸:“那时我真有书香味吗?”
    狐狸说:“就像所有的东西都有颜色一样,所有的东西都有气味。人也不例外。有的有书香味,有的有铜臭味。有的有花香味,有的有泥腥味。有的是酒味,有的是糠味。有的是烟味,有的是腐味。有的像水边的风,有的像发霉的衣服。而你,现在就像茅坑上的石板,又臭又硬。”
    “那你是不是很失望?”叔爷爷问狐狸。
    狐狸笑道:“为什么会失望?我是喜欢书香味,但也没有说不喜欢铜臭味。倒是你们这些读书人,非得分什么书香味和铜臭味,分什么高雅和低俗,分什么好和坏。”
    狐狸靠近叔爷爷,嗅了嗅鼻子,接着说道:“而我,只分好吃不好吃。”
    叔爷爷一船的钱靠了岸,分了十多担挑回了家。十几个挑夫从洞庭湖边挑到叔爷爷家,中间歇了十多次脚。
    为了给挑夫解闷,叔爷爷请了一个戏班跟着,唱了一路的戏。
    叔爷爷的儿子儿媳对此非常不满。他们认为给挑夫工钱就行了,没有必要浪费钱请戏班。
    挑夫虽然觉得叔爷爷大方慷慨,但也略有怨言。
    “还不如把请戏班的钱分了给我们。”挑夫说。
    叔爷爷既得罪了家人,又得罪了挑夫。两头不讨好。
    等叔爷爷的钱很快花没了,儿媳才醒悟过来,当时的戏班里好像藏着一只狐狸。
    儿子也想了起来,当时戏班有个笼子,笼子外面罩着彩花布,里面要不藏着一只狐狸,要不藏着一个狐狸精。
    挑夫们到了叔爷爷家,又住了一夜。
    那天夜里,戏班借了上百户人家的门板,在村头的水塘边搭了戏台,唱了一夜的戏。
    方圆几十里的父老乡亲搬着小椅子长凳子来,听了一夜的戏。
    那夜的戏唱得实在是好,哪怕是在省城听过所有戏院的老学究也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的戏。
    其中有一出戏唱的是聊斋。
    聊斋戏里有个演狐狸精的演得特别好,变成美人的时候美丽动人,变成狐狸的时候狐相毕露。大人被迷得神魂颠倒,小孩被吓得惊魂失魄。
    十多年过去后,叔爷爷的十几担钱已经化为乌有,人们对叔爷爷已经换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态度。人见人嫌。但人们依然没有忘记那晚聊斋戏里的狐狸精。大人的美梦里有它,小孩的噩梦里也有它。
    儿子儿媳认定是狐狸精一点一点地将叔爷爷的钱骗了去。他们对叔爷爷的态度一点一点地由恭恭敬敬变为不理不睬,再变成冷嘲热讽,最后恶语相向。
    别人也渐渐离他远远的,好像他染了什么瘟疫一样。
    有人家里养的鸡不见了,自然而然怀疑起他来。
    刚从杭州回来的时候,叔爷爷特别喜欢吃鸡,蒸的煮的炒的炸的焖的烤的煎的炖的卤的腌的,他都喜欢吃。
    甚至有传言说,叔爷爷还喜欢生吃,连毛带血。
    以前有些人说鸡就该生吃,生鸡血是最补气血的。
    后来人们都说,那是因为叔爷爷被狐狸精迷了。
    如果鸡接二连三地丢了,养鸡的人就会找到叔爷爷家里来,找鸡毛和鸡血。
    “你怎么就认定是我呢?”叔爷爷问。
    “你以前富贵的时候吃习惯了,哪里改得了?”养鸡的人说。
    叔爷爷说,有一次从以前搭过戏台的水边经过,他想跳下去。但是听说那里有水鬼,靠近水边的时候,产生的想法并不是自己的,而是水鬼的。他说他看见我在水边徘徊过几回,就告诉我说,水鬼是要找替身的,不然进不了轮回。
    我知道叔爷爷是吓唬我,不让我到水边去。
    我问叔爷爷:“后来那只狐狸去哪里了?”
    叔爷爷说,我不能告诉你那只狐狸去了哪里。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后来我跟狐狸又见了面。
    狐狸见了叔爷爷,欣喜地说:“好呀,好呀,你身上终于没有铜臭味了。”
    狐狸的嘴角流着长长的涎水,好像冬天的屋檐下挂着的冰坠。
    叔爷爷躺了下来,说道:“请享用吧。”
    我问叔爷爷:“照您这么说,您被狐狸精吃了?”
    叔爷爷笑了起来,眼睛里冒着光,说道:“是啊。”
    “那您是谁?”
    “鬼丫头,我是你的叔爷爷啊。”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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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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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7-10 09:30:41 | 显示全部楼层
    《戏仙儿》

    叔爷爷年轻的时候在杭州生活了好多年,一直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每年换一次地方,可以说是居无定所。偶尔忙过了头,或者喝了点酒,回家的半途他会恍惚一下,忽然记不起自己的住所到底在哪里,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
    叔爷爷十八岁的时候就离开了家乡,去了杭州,做了各种各样的事情。卖水果,贩鱼,当龟公,做瓦匠,抬轿子,在衙门抄过文案,去寺庙做过小工,但凡能想到的糊口的活儿,他都做过。
    后来阴差阳错,跟人做起了丝绸生意,突然风生水起,赚了一笔小钱。
    于是,他第一次迈进了杭州最有名的戏院,听了一场听不懂的戏。
    在他的家乡,唱戏具有一种庄严且富有的仪式感。只有大户人家遇到了极为重要的事情,才会请戏班来唱戏,热闹一番。
    他请不起戏班,但听一场戏买张票就行了。
    出乎意料,也是情理之中,他坐在靠后的位置听了将近一个时辰,觉得索然无味,有些后悔花了好几顿的饭钱买了戏票。
    家乡的戏曲跟杭州的戏曲完全不一样,加上口音差别,他听得云里雾里。
    好在那天恰巧是戏院的台柱子登台表演,台下众人兴奋得像喝醉了酒一样,不断地吆喝,鼓掌,甚至将水果、鲜花、香囊、首饰、钱币纷纷扔到台上。
    从旁边的陌生票友那里得知,这台柱子是整个杭州城最有名的角儿,名叫紫衫。别的戏子要通过描眉画黛的技巧增添几分娇色,她则要通过粉墨面容掩盖几分娇色。
    叔爷爷伸长了脖子往戏台上看,疑惑道:“那个穿紫衫的明明是个胡子拉碴的老男人,眼睛里都是凶杀之气,哪里有什么娇色?”
    票友举起折扇指着戏台说道:“你往旁边看!看那个穿青衣的女子!紫衫是她的名字。”
    叔爷爷顺着折扇看去,果然看到一个仙儿一般的女子。
    待戏唱完了,众人散去。
    叔爷爷还在桌底下找铜钱。
    叔爷爷记得,买了戏票之后还剩了几枚铜钱揣在腰间,等到散场一摸,竟然不见了。
    他以为铜钱掉落到桌子下了,躬身钻进桌子底下寻找摸索。
    这时候,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桌子外面响起来。
    “没想到与你相见,竟然是在桌子底下。”
    那声音好听。简直如吟诵浅唱。
    叔爷爷将头一抬,额头就撞在了桌子上,顿时眼冒金星,一阵眩晕。
    女人笑了,笑声都是那么动听,仿佛晚风吹拂风铃。
    “别找了,肯定是听戏的时候不留神,被扒手偷了。”女人说道。
    叔爷爷看到说话的正是刚才在台上如仙儿一般的女子。
    女子身边有个丫鬟模样的姑娘。那姑娘的眉眼有几分像那女子,可是怎么看都不如那女子好看。
    即使那么相像,一个却是仙儿,一个却是凡人。
    叔爷爷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尴尬道:“失礼了失礼了!”
    紫衫说道:“我本来今日休息,料到你今天会来,才改了日期,登台给你唱了这一台《何文秀》。”
    “你怎么料到我今天会来?”叔爷爷惊讶不已。
    紫衫抬起手来,做了个掐指的手势,神秘兮兮道:“算一算就知道你该出场了。”
    叔爷爷一头雾水。
    紫衫又说道:“快回去吧。你家里有个重要的客人在等你。”
    叔爷爷不信。他在杭州好几年了,一直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每年换一次地方,可以说是居无定所。偶尔忙过了头,或者喝了点酒,回家的半途会恍惚一下,忽然记不起自己的住所到底在哪里,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好像整个杭州城像一艘大船,他本不是这艘船的客人,却误打误撞上了船,既不知道船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船要开往何方。
    自己都记不住的地方,怎么会有人在那里等我?紫衫肯定是见我在桌子底下找铜钱,丢人现眼,迫不及待赶我走吧?
    叔爷爷转身要走。
    紫衫却拦住他,指了指戏台后面,说道:“那里有个小门,从那里走,近好多。”
    叔爷爷回头看了一眼,那里有几个人正在搬演戏的道具,一件青衣挂在衣架上,那是紫衫刚刚唱戏时穿过的,衣架被人扛在肩上。
    衣服晃晃荡荡,如同紫衫蜕下的皮。
    叔爷爷恍惚了一下。
    “不,远一些不怕,我从正门走。”说完,叔爷爷走向正门。
    他听到紫衫在身后说道:“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果不其然,他就是要从那里出去,我改变不了。”
    他又听到紫衫旁边的姑娘说:“紫衫姑娘料定了他会从那里走吗?就像戏本里写好了一样?”
    紫衫说道:“俗话说,人生如戏。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走几步,说什么话,唱什么曲儿,什么时候喜悦,什么时候愤怒,什么时候哀伤,什么时候快乐,都是安排好了的。这就是俗话说的,命中注定。这个世界就是一个由人搭起来的台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色,生旦净末丑。”
    紫衫旁边的姑娘说道:“紫衫姑娘演戏演痴了吧?当人和演戏不一样,人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走这条路,就偏偏不走那条路。戏子才没有选择。”
    紫衫叹气道:“我若是有选择,又怎会做戏子?”
    那姑娘劝慰道:“紫衫姑娘名噪杭州,别人想做还做不了呢。”
    叔爷爷听了连连摇头,这个紫衫真是太入戏了。长此以往,怕是脑子要出问题。
    走出戏院,叔爷爷就愣住了。
    他看了看街道的左边,又看了看街道的右边,忽然发现自己除了踏上那条回去的路,并没有别的路可走。
    街道上的人们,看似杂乱无章,人来人往,实际上他们每一个人脚下的路已经了然,在哪里出来,走多少步子,在哪里拐弯,要跳过哪条坎儿,要走过哪座桥,最后到哪里,看似乱麻一般,实则每根细细的麻线都有自己的去处。
    叔爷爷走到了暂住的地方,跨进门槛的时候回头一望,暮色降临,街道上的人已寥寥无几,因担心宵禁而脚步匆匆,如同刚才戏台上幕布垂下,台上的人惶惶退却。
    东边钩住楼角的月亮如同戏台上高悬的灯笼。
    他恍然大悟,紫衫姑娘说得没错。这人间跟戏台哪有什么区别?
    接着一阵惶恐袭来,他感觉天幕的那边是坐着许多人的,那些人正在看他们如何悲欢离合,如何嬉笑怒骂,如何出现又消失。
    叔爷爷忍不住抬手指着月亮骂道:“看什么看!”
    骂完又觉得自己发了癫,入了魔。
    这时,一个人影从墙角走了出来,吓了他一跳。
    那人伸了一个懒腰,抱怨道:“你怎么搬家了不告诉我一声?亏得之前的房主知道你搬到这边来了。让我一通好找!”
    叔爷爷眯眼一看,原来是驿站的熟人。往日里家书都是靠这个熟人送来的。
    那人递给他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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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10 09:30:50 | 显示全部楼层

    开口处是用考究的火漆封上的。
    “多谢多谢。”叔爷爷心里一惊。紫衫果然算得准!
    叔爷爷摸了摸腰间,拱手道:“不好意思,身上没钱了,等下回一起给你。”
    那人撇嘴走了。
    叔爷爷拆开火漆,抽出信纸。纸上的字虽然清秀,却错字连篇。整张纸一撑开,就有一根手指那么长的狐狸毛掉了出来。
    这封信是家乡一个识字不多的朋友寄来的。
    第二次去戏院,紫衫要收他做关门弟子的时候,他虽然感到意外,但心里钦佩紫衫慧眼识人。
    他已经入了戏。
    “你是有天赋的,跟着我学两年,做我的关门弟子,必定大红大紫,说不定红到京城去!”紫衫对他说。
    那时候戏还没有开演,票友还没来齐。紫衫早在台下等着他了。脸上的妆容只画了一半。
    衣服凌乱,尚未整理好,仿佛刚才发生过什么不堪的事情,但确实没有发生过。跟梦一样。
    先到的票友们立即围了上来,一睹芳容。
    但是紫衫的一双眼睛只盯着他看。
    紫衫扔给他一套戏服,说道:“你穿上试试。”
    叔爷爷连连摆手:“不不不。”他自己感觉到摆手的动作竟然带着一丝表演的味道,说话的声音里带着一点唱腔。
    围观的人们表情各异,却都像是为了配合他们两人。
    “你躲不了的。人人都在戏中,寻常衣服亦是戏服。穿上官袍,威风凛凛。穿上麻布,战战兢兢。穿上僧服,佛光熠熠。你看看这里的人,哪个不是在衣服里扮演角色?妖怪修炼成人,人又修炼衣裳。”紫衫挥舞水袖道。
    跟紫衫长得相似的姑娘在人群里说道:“只有紫衫姑娘如仙儿一般,七十二般变化,想做什么样的人,就做什么样的人。”
    众人喝彩鼓掌。
    叔爷爷没有接受,但依然时不时去看紫衫的戏。
    每次戏前或者戏后,紫衫会来到台下,告诉他:“我知道你今天会来。我看过无数的剧本,演过无数的戏,知道什么人物在什么时候出场,在什么时候离场。”
    后来有一次,紫衫说:“算来你我还有三年的缘分。”
    三年后,叔爷爷赚够了钱,启程离开杭州。他事先将碎银子熔成了银锭,装在粪桶里,盖上铜钱,免得被贼人盯上。这样的粪桶装了满满一船。
    紫衫来送他。
    “我早就知道你不会留下来唱戏。”紫衫说。
    叔爷爷道:“那你为什么劝我留下?”
    “我唱戏这么多年,从未不按戏本上来。可我总想着,注定的戏本可不可以改变。”
    叔爷爷离开杭州后又过了三年,在一个夏天收到从杭州寄来的包裹。
    拆开包裹一看,里面是十多副已经配好的药。中间夹了一封信。
    打开信,里面是飘逸的字。内容是提醒叔爷爷入秋之后注意身体,若是患了恶疾,日服一副药即可痊愈。
    果不其然,叔爷爷那年入秋之后病倒了。
    吃了十多天的药,便康复如初。
    又数十年后,叔爷爷收到一封信,信中寥寥数字。
    “全剧终。”
    次日凌晨,叔爷爷的儿子去敲他的门,无人应答。
    叔爷爷的儿子破门而入,发现叔爷爷躺在床上,手里攥着一个信封。摸了摸鼻子,叔爷爷没了气息。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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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17 09:17:59 | 显示全部楼层
    《送外卖的神》

    最近送外卖的工作是越来越不好做了。
    点外卖的客人越来越少,送外卖的骑手越来越多。
    听新闻里说,最近各行业的形势都不太好,大家都能省则省。听同事们说,平台扣的费用太高,商家对线上营业淡了心,主做线下去了。
    好多同事闲了下来,坐在小电驴上玩手机刷抖音。
    这还是其次,主要是有的客人越来越难缠。
    那天我去旁边小区的九号楼送外卖,东西已经送到了门口,结果还是被那位漂亮的女客人野蛮地拽住不放。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她的脸红扑扑的,说的话里带着淡淡酒香。
    我差点儿流口水。我馋的是酒。
    “难道是上辈子?”她拽着我帽子上的耳朵说。眼神里尽是多余的暧昧。
    我猜测她天天在家里看一些乱七八糟的言情小说,或者胡说八道的民俗小说。不是恋爱脑,就是神经病。
    我在她那双清澈中略带迷糊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略微变形的身影,除了英俊之外简直一无是处。空有一身好皮囊!
    以前我看到我自己这样的人,恨不能从屁股后面狠踹一脚!好看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不能当钱花?
    好容颜终究是要逝去的,真才实学……
    “你是不是有同样的感觉?不然是怎么找到我的?”她的啰嗦打断了我的思绪。
    “瞎说什么呢?我天天给你送外卖。今天没穿工装,你就认不出来了?”我真不知道她那双眼睛除了好看还有什么作用,她那脑子是不是空的,敲起来像木鱼一样嘣嘣响。
    “你在掩饰……”她打了一个酒嗝,眼神迷离,“你就是为了找到我才送外卖的。”
    她拽着我的耳朵不撒手。
    真想不通管理层的人怎么想的,为什么要在我们的帽子上加耳朵这种装可爱的东西。
    我估计管理层里混进了兔子或者狐狸之类的动物。
    这种动物对耳朵这种东西情有独钟。
    在动物的世界里,晃耳朵确实是表达亲切的举动。这个我得承认。好在管理层没有让我们装上尾巴,如果被她拽住了尾巴,那就太尴尬了。
    “凭什么要我屈尊去迎合这些傻不拉几的人?”我曾气愤地跟我的主管控诉。
    “凭那三块钱的配送费!”主管一耳光扇在我帽子的耳朵上。
    耳朵剧烈地晃了起来。
    仿佛我在疯狂地讨好他。
    我早看出来他有问题。
    “他不是人!”我对同事说。
    同事刷着手机回答说:“咱互相体谅一点儿吧!这本来就不是人干的活儿。”
    同事理解的“不是人”,跟我要说的“不是人”,不是一个意思。
    我毫无保留推心置腹的同事居然将这件事告诉了主管。
    主管把我叫到办公室,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做人不能这样啊。”
    我吓了一跳,以为他看穿了我的秘密。
    我所作所为都在尽力模仿一个正常人,免得被人发现端倪。不然我也不会来送外卖。
    实际上,我只是为了寻找一个有甜味的人。
    常言道,世人皆苦。哪里有甜的?
    我不信。
    出了办公室,我又觉得他只是字面上的意思。
    以前我送外卖时碰到了一位旧识,人模狗样儿的。
    他见了我,眉头一蹙,充满同情心地说:“以前的你心高气傲,现在怎么做这个营生?你呀,做人做得太失败了。”
    我才不信。我做人做得很成功。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一个人识破我的身份。
    倒是他,失败得一塌糊涂。一眼就能看出来做得不像。
    我的主管都比他做得好多了。
    我确实对主管不满,可现在我的耳朵在拼命讨好他。
    这确实让我更像一个行为正常的人。
    我没有办法控制那对没有骨气的耳朵。
    毕竟它们不是我真正的耳朵。
    “我好像认识你头上的耳朵呃。”九号楼那个浑身酒气的客人说。
    说就说吧,她还拽着我的耳朵不放,耽误我送下一单的时间。
    下一单外卖就快超时了。
    要不是怕她给差评,我好歹要骂她一句“不知羞耻”。
    可我现在不敢。
    一个差评会让我好几天的狂奔付之东流。
    “我们同事的帽子上都有这个东西。”我忍耐着她的污辱,看了看下一个订单剩余的时间。
    在漫长且无聊的岁月里,我如年少无知的人一样挥霍过许多时间。
    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时间是如此的宝贵。竟然到了分秒必争的地步!
    “我知道了。”她噗呲一笑。
    “你知道啥了?”我抹去她噗在我脸上的唾沫。
    “你装这个耳朵,是故意的,为了引起我的注意!”她侧了脸,一副羞涩的样子。脸上因为酒而起的红晕,竟然如此巧合!
    我差点儿掐住自己的人中。
    她终于松开了我的耳朵,却顺而揪住了我的领子。
    “十多年前,我妈就给我算了一卦。算卦的说,将来会有一个身披黄袍的男人找到我,给我吃,给我穿。从那之后,我不用自己做饭就有饭吃。我妈说,听起来这是皇后的命啊。”
    我急忙辩解:“我只送外卖。网上买衣服的话是快递站的小哥送。”
    “有些事情,你要主动去争取。”
    “一份工作就够累的了。我不想再兼一份送快递的职。”
    这时候,女人身后传来一声猫叫。
    我踮起脚一看,屋里的电视柜上有只猫。
    女人见了,问道:“你也喜欢猫?”
    嚯!我怎么会喜欢猫?我最讨厌猫了!当年要不是那只猫,我又怎么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可我不敢这么说。
    我违心地点点头,竟然还挤出一丝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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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17 09:18:36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想起了师父说过的一句话。那时候我刚开始尝试做一个正常的人,师父语重心长地跟我说:“你千万不要讨厌任何一个人。”
    我问:“为什么?”
    师父说:“有那么一句话叫做,你终将变成你所讨厌的人。”
    我讨厌此时的自己。
    可又能怎样呢?为了避免一个差评,她叫我给她磕头都行。
    “我可以走了吗?下一个单子快超时了。”我问道。
    她一愣,眼泪马上掉了下来。
    我慌了,这要是被主管知道,不得扣掉我好多钱?
    “你你你……怎么哭了?”我不知如何是好。
    “难道我们的缘分只够见一面吗?”她的泪水简直不要钱似的哗哗地流。下巴像雨天的屋檐一样滴水。
    我不忍心道:“也不至于。我就在这一片送外卖……”
    她立即抹掉泪水,高兴道:“那就是花三块钱就能见你一次!”
    这脸变得,比川剧变脸还快。
    她的话深深地伤害了我。在我最风光的时候,别人跪下来烧香磕头,我也未必屈尊来看一眼。如今却是三元一次。
    “饭钱不算,一次配送费三元是归你的。”她说道。
    我真是无地自容。
    她身后的猫“妙妙妙”地叫了起来。
    连它都胆敢侮辱我!
    当年就是一只猫毁了我的道行。
    算了算了,就当她每次往我的塑像前的功德箱里投了三块钱吧。
    这么一想,果然又心平气和了。
    “很高兴为您服务!”我给她鞠了一个躬。
    就这样,三块钱的缘分让我频繁光顾九号楼。
    主管培训我们的时候说:“赚钱不丢人!”这句话对我的开悟比“世人皆苦”还要有作用。它极大地缓解了我的精神内耗。
    如此半年后,忽然有一天,到了饭点,我没有接到她的订单。
    我有点慌。
    我去问我的主管,平台有没有把旁边小区九号楼的订单分派给别人。
    主管说没有。
    “我早看出来你对九号楼特别上心,尤其农夫三拳有点儿甜的订单,你都是提前送过去的。你不会是……咳……所以那里的订单我尽量都派给你了。”主管说。
    农夫三拳有点儿甜是她在订单上留的名字。
    主管摇摇头,拍拍我的肩膀,接着说道:“别人想多接单多挣钱,总要给我意思意思。你居然不表示表示……你呀……真不会做人。”
    何止是不会做人,我简直连人都做不下去了。
    后面的三四天里,我丢了魂一般。即使没有订单,我也要去她的门前跑一趟。
    第五天,她终于出现了。
    当时我手里提着好几份外卖。
    她站在门口,满脸泪水。
    见我走过来,她抹了抹脸,疑惑道:“我没点外卖啊。”
    “我又不是给你送的。”我哪里丢得起这个人。
    “那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她问道。
    她的眼睛肿得像金鱼的泡泡眼。
    “我……刚好顺路。”我与她擦肩而过。
    “最爱我的人离开了。”她在我身后说道。
    我站住了。
    “你不安慰安慰我吗?”她问道。
    我转过身来,对她笑了笑,说道:“人的一生,就是你在意的人不断离开的过程。”
    “算了,你不会安慰人。你走吧。”她摆摆手,将手指按在了指纹锁上。
    门开了。
    “我的一生,却是离开所有人的过程。”我说道。
    她回过头来,耸肩道:“为什么?”
    “说出来也许你不信。”
    “你倒是说说看。”
    “因为我是神。只有人们离开我,我没有办法离开他们。”
    她低头看了看我手里提着的外卖,又抬起头看了看我的脸。
    “好的。那么请问,神为什么给人送外卖?”她背靠在门框上问道。
    显然,她不相信。
    “因为……我想做一个正常的人。”我认真地回答道。
    她走了过来,抱住了我。
    “无论如何,你不要离开我。好吗?”她在我耳边小声地说道。
    “我是个不会做人的神。所以我没有办法离开你。”
    “你有一点不好,喜欢吹牛。”她叹了口气。
    “这么说的话,我手里的订单就要超时了。”
    “去吧。事业要紧。待会儿我下个订单。你赶紧来。”
    “你这话怎么听起来有点儿甜?”
    “以前不甜吗?”
    “以前没感觉到。”
    “那就是了。以前也甜,是你没感觉到。”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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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24 09:21:07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妈得道了》

    作者:亮兄

    十多年前,我妈找人给我算了一卦。
    算卦的说,将来会有一个身披黄袍的男人找到我,给我吃,给我穿。从那之后,我不用自己做饭就有饭吃。
    我妈说,听起来这是皇后的命啊。
    我问我妈,你给了算卦的多少钱?
    我妈说,身上有的都给了。
    哎,我这糊涂的妈!这不算个皇后的命才怪!
    我妈是何等的聪明?她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心思,大气地挥挥手道:“钱财乃身外之物,开心才是最重要的。拿点儿身外之物换点儿身心愉悦,怎么了?”
    不得不说,我妈讲道理一流,生活却过得一塌糊涂。
    不过她不在乎。
    一个算卦的,怎么可能骗得了她?
    如果骗了,那就是她心甘情愿被骗。
    我妈说,我不是她亲生的,我是她在一块开满鲜花的油菜地旁边捡来的。
    我说,那为什么别人都说我长得像你?
    我妈说,人和人都长得像,一个鼻子两个眼,一个脑袋两条腿。
    我想起来了,我妈是个脸盲症。
    但是我妈能从人群里很快找到我。
    我妈解释说,那是因为你脖子上有个牛屎痣。我在那块开满鲜花的油菜地旁边经过时,看到了一堆牛粪。你就躺在牛粪里。我扒开牛粪才把你捡了起来。在旁边一块给牛饮水的小池塘里洗啊洗,终于洗干净了。后来我才发现你脖子上还有一颗绿豆大小的牛屎没洗到,结果变成了一颗痣。
    简直胡说八道。
    亏得没洗掉,不然你不见了的话,我都不知道怎么去找你。我妈庆幸地说。
    听到这句话,我又感动得不行。
    我相信我妈不会胡说八道。哪怕她说我是送外卖的小哥送给她的,我也相信。
    我妈偏偏说我是从牛粪堆里捡到的,即使这是真的,我也很难相信。
    我妈还说:“要不是你,我早跑了。”
    我问她:“你要跑到哪里去?”
    我妈说:“想跑到哪里去,就跑到哪里去。我以前在山里做妖怪的时候,比做人自在多了。”
    我妈往往在喝了酒的时候喜欢胡说八道。
    我说:“你喝了几杯?”
    我妈说:“平日不敢说,酒后吐真言。”
    “你以前真是妖怪啊?”我顺着她的话问。
    “当然啦。”
    “妖怪吃人吗?”我逗她。
    她一脸嫌弃:“人有什么好吃的?跟荷花塘的莲蓬一样,苦得很。”
    说得跟真的一样。
    “为什么是苦的?”我看她能胡编到什么地步。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心里苦啊。还有人总说什么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误导了许多人天天吃苦,苦味都被肉身吸收了。那时候我吃到肉的时候就泛苦,吃到心的时候苦得不得了!跟莲子心一样苦!”
    “难怪说世人皆苦。”
    我妈问道:“世人皆苦?你听谁说的?”
    “一个送外卖的朋友说的。荷花塘在哪里?”
    “很远的地方。”
    “有多远?”
    “一千多年前那么远。”
    “你喝多了。应该是一千多公里那么远吧?”
    “傻姑娘,再远的距离都可以去,但远的时光回去不了。时间比距离远多啦。”说完,她靠了过来,摸摸我脖子上的痣,仿佛那是时光机的按钮。
    长大后,我想去医院用激光点掉脖子上的痣,又怕我妈认不出我。
    我妈倒是豁达得很。
    她说,你想点掉就点掉。我能在油菜地旁边捡到你,是我们有缘分。要是我认不出你了,就是缘分尽了。
    我问她,什么是缘分?
    她说,缘分就是上辈子欠下的债。你我相遇,源于今生以前。上辈子可能我们见过,我欠过你的没还。由于欠了你的,这辈子要还给你,所以我找到了你,你遇到了我。
    我问她,我们上辈子见过?
    她说,是的。等我还完了,不欠你的了,就是缘分尽了。
    我说,妈,除了你,最近我可能遇到了另一个上辈子见过的人。
    我妈是何等的智慧?她一听就猜到了我的心思,小心地抓住我的手:“姑娘,你不会是……”
    我说:“他是个送外卖的,我第一次见到他,就感觉以前在哪里见到过。”
    我妈把我的手抓得很紧。我感觉到了她的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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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24 09:21:17 | 显示全部楼层
    “他是穿着黄袍吗?”我妈问。
    “天天穿。站在人群里非常地与众不同。”我说。
    我妈说:“看来算卦的说的话要灵验了。他是不是非常富有?”
    “看不出来。”
    “都是身外之物,不重要。性格怎么样?”
    “我每次点外卖,他都送得很及时。”
    “有时间观念,挺好的。长得怎么样?”
    “大众脸,一般人,但他自认为长得好。”
    “做人要自信,挺好的。对你怎么样?”
    “下了单就来,加配送费更快。”
    “做事有原则,挺好的。简直太完美了!”
    “但有一点不好。”
    “哪里不好?”
    “爱吹牛。”
    “不重要。哪有十全十美的?不要挑别人!你还是牛屎堆里捡的呢。”我妈说。
    “他说他是神。”
    “啧……”
    “他说以前他高高在上,很多人在他面前跪下磕头。”
    “啧啧……”
    “他说世人皆苦。他可怜世人。”
    “啧啧啧……”我妈表情复杂。
    “这样的人是不是不行?”我问我妈。
    “不就是有点神经病吗?哪里不行了?”我妈坚定地说。
    想想也是,除了这些缺点,好像没有其他的优点了。
    我犹豫了一会儿,说:“我担心他不喜欢我脖子上这颗痣。”
    我妈抚摸我脖子上那颗牛屎痣,沉默了许久,说道:“傻姑娘,你跟我一样。没有你之前,我喜欢上了一个算卦的。那个人算卦算得很糟糕,没一件事算准的。但我就喜欢找他算卦。管他算什么卦呢,开心最重要。你外婆,也就是我妈看出来了,问我,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呢?我跟我妈说,我脸上有颗痣,我怕他不喜欢。”
    我记得我妈脸上并没有什么痣,针尖大小的都没有。
    我妈接着说:“我妈听了,笑得肚子疼。我妈说,那个算卦的是个瞎子,你担心什么脸上的痣啊?”
    我也笑了起来。我妈真是担心得多余。
    我妈自己也笑了起来。
    “傻姑娘,看来你是遇到上辈子的人了。喜欢一个人,就会担心多余的。”我妈说。
    我说:“那你能找算卦的算算我和他的缘分吗?”
    我妈说:“傻姑娘,我都说了,他没一件事算准的。”
    第二天早晨,我起床来,没找到我妈。
    我在镜子前洗漱,看到镜子里的我脖子上没了那颗绿豆大小的痣。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感觉好陌生。
    我跟我妈一样,也是脸盲症。
    在茫茫人海中,第一眼看见我就眼神里充满爱和温柔的人就是我妈。我通过这种方法从陌生人里认出她。
    从那天起,我妈再也认不出我了。
    即使面对面,我也认不出她。
    我们在茫茫人海中失去了对方。
    我们互相深爱着对方,却形同陌路。
    几天后,一个陌生人给了我一封信。
    我拆开来,里面是我妈的字迹。
    “我知道,我们迟早是要分别的。”
    “生命一开始,就是开始了分别。每一个你爱的人,爱你的人,都会逐渐离去,就像花儿离开树,叶儿离开枝。你是我身上的一朵花儿,不是你离不开我,是我离不开你。你的眼睛,曾经只因为我而发光。如今,你说到他的时候,眼睛里光芒万丈。我知道,我该告别了。”
    “其实,我原来是个自由自在的妖怪,在山里修行了上千年,始终没有得道。二十年前我遇到了一个让我心动的人,于是开始历劫,尝尽人间的酸甜苦辣,最后分别。他从人海里来,又到人海里去了。从那之后,我看所有人都一个德行,这个人与那个人没有任何区别,谁跟谁都一样。他们把我这种情况叫做脸盲症。”
    “没过多久,我发现我有了你。那次路过油菜地,我本想将你遗弃,回到山里去,继续做自由自在的妖怪,可是你的眼神让我不忍离开,从此滞留人间二十多年。我像人间的爱人一样爱你,比爱人还要爱。这是上辈子我欠你的,也是我们的缘分。在遇到你之前,你我都是自由的。遇到你之后,你我分不开。如今,你我又重归自由。”
    “拿下了那颗痣后,我找不到你了,可是不久后感觉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是你。以前我只爱你,现在我爱每一个人。以前有一只跟我一起修炼的猫,那只猫先得了道。我问它,如何才算是得了道。那只猫跟我说,神爱世人。当你爱世间的所有人,无分别心时,就得道了。照它这么说,我应该得了道。”
    “你是我心甘情愿的劫,也是自然而然的道。”
    等我看完信,陌生人已经走了。
    我不知道那个陌生人是陌生人,还是我妈。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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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31 09:48:53 | 显示全部楼层
    《勘破狐狸窗》

    如果你到了一个叫螺蛳塘的地方,看到了螺蛳塘里的荷花,记得千万不要再往南边走。
    如果你不听老人劝,仍然往螺蛳塘的南边走,记得千万不要上迎面而来的那座山。
    如果你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记得千万不要走那条像小蛇一样蜿蜒往上爬的石头路。
    如果你非得走那条路,那就糟糕了。
    据山下的石匠说,那是一只狐狸铺的路。
    他在下雨的晴天看到那只狐狸捡了碎石子,一颗一颗地铺在那条小路上。
    每一颗碎石子他都认得,那是他平日里凿石槽、磨盘、碑文、条凳之类剩下来的石料。
    至于狐狸为什么要铺一条石子路,石匠也不明白。
    但是只要顺着那条石子路走,到了山上一定会迷路。
    区区一座小山,绕着走一圈不过一根烟的功夫,却能让人在里面走上整整一夜也走不出来,仿佛走进了离这里五十多里远的大云山。
    大云山当然大,山腰有寺,山顶有云,迷路情有可原。
    这座山不高也不大,连个名字都没有,迷路就匪夷所思。
    石匠说,那只狐狸应该是在这里修人身。狐狸擅长迷幻术,它怕人找到它的狐狸窝,所以让上山的人迷路。
    不过呢,狐狸还是太天真。破解迷幻术的方法很简单,那就是不走那条石子路,专挑没有路的地方走,这样就不会中它的妖术,就不会迷路。
    石匠说,不按它的想法来,就不会着它的道。
    但是这个破解的方法石匠一般不跟人说。
    石匠注意到,狐狸对字非常尊重。凡是打碎的碑文,狐狸铺路的时候都把字对着上面,工整虔诚。
    之所以把碑文打碎,是因为石匠偶尔不小心敲错了字。石头不像纸,可以涂涂改改,只能敲碎了重新做。
    狐狸可不管字是不是错了,依然认认真真铺在石子路上。
    因此,石匠对这只狐狸心怀感激。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感激,但是破解迷幻术的秘密不轻易告诉别人。
    迷路的人多了,传说也就多了。
    有的说,狐狸是个男狐狸,晚上会幻化成山下女人的心上人模样,博取女人的欢心。第二天早上,女人会在枕边发现几根火红的狐狸毛。
    女人就不再喜欢先前的心上人。
    有的说,狐狸是个女狐狸,只要是她看上的人,她就能变成那个人喜欢的模样。第二天早上,男人会在脖子上看到尖牙留下的印子。
    男人就会像丢了魂。
    石匠有个忘年交的好友,年纪比石匠小很多。常常是好友先写好碑文,石匠再照着雕刻。
    好友就住在螺丝塘旁边,因为学问好,附近的人都叫他做夫子。
    夫子不相信那条石子路是狐狸铺的,更不相信那座山上有修人身的狐狸。
    石匠要夫子亲自去那山上走一趟。
    夫子偏不去。
    夫子说,我不信,所以不去。去了,便是信了。
    一天晚上,夫子在书房秉烛夜读,刚合上孔子的书,又翻开了庄子的书,看到《庄子》里写:“步仞之丘陵,巨兽无所隐其躯,而孽狐为之祥。”
    意思是,低矮的丘陵,巨大的野兽没有地方隐藏自己而生存下来,妖狐却十分适宜。
    这时,一阵凉风吹开了窗户。
    夫子起身去关窗户,看到窗外的槐树下站着一位窈窕的陌生姑娘。
    姑娘见了他,问道:“都说南边的山上有狐狸,狐狸会让人迷路。你怎么不去看看?”
    夫子看了看那姑娘,姑娘的眼睛耳朵鼻子嘴巴和身形都是他最喜欢的样子。
    说话的声音,空气中的香气都令他着迷。
    一时之间,他望着姑娘呆住了。
    姑娘捂嘴一笑。
    夫子回过神来,答道:“传说到处都有,哪能一一验证?”
    姑娘想了想,说道:“也对。但是如果你去那座山上,遇到那只狐狸,我可以教你一个方法勘破它的迷幻术。”
    夫子问道:“怎么勘破?”
    姑娘说:“有一个手诀,叫勘破狐狸窗。像这样。”她两手在眼前交叉,一只手正,一只手反,五指穿插,在食指和中指之间露出一个铜钱大小的孔,刚好容眼睛从那里往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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