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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童亮短篇灵异小说集(《画眉奇缘》作者)--不定期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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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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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12-25 10:14:36 | 显示全部楼层
    《长安远》

    觉深被禅房外的雀声吵醒,今晨的叽叽喳喳声比往日里要喧闹多了,仿佛山雀的家里来了客人。
    觉深知道,今晚怕是没有办法安心打坐了。
    修行多年的他对自己的预感越来越有信心。
    雀声就是预兆。
    一切非同寻常的表象,都掩盖着即将发生的未来的迹象。
    他起了床,走到窗边,推开格窗,惊了鸟雀。
    鸟雀们振翅而飞,成群结队,如藏经阁前面池塘里的鱼群一般轻盈敏捷,又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坠落在更远处一棵黄灿灿如同镀了金身的银杏树上。
    早课堂那边已经响起了潮水一般高低起伏的吟诵声,含糊不清却有力量,如浪花拍打红色的栏杆、白色的墙、尊严的神像以及一切有形的东西。
    觉深抬起头,看到天空的红日尚未炽热起来,悬在钟楼的飞檐上。
    飞檐上有一只朝天吼的神兽石,误以为再近一些就能咬到。
    红日从钟楼升起,落在鼓楼后面,白天就过去了。
    到了晚上,打更的一过,连鸟雀都不如清晨喧嚣了。
    寺庙的山门殿关了。铜鼎里的香已熄灭,香灰清扫入箕,跟没有人来过一样。
    对觉深来说,无人侵扰,便是打坐的好时机。
    他忘了清晨的预感,回到禅房,盘腿而坐。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他睁开眼来,看到树叶的影子如水墨甩在窗纸上。一点儿风也没有。
    窗户开着一条缝。
    觉深皱眉,他记得打坐之前是关好了窗的。
    起身到窗边,关上窗,刚回身,他看到一个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的人站在禅房里。
    虽然身着男装,但是他看出来者是个女人。
    觉深早已见怪不怪,何况早上就有过预感。他没有丝毫惊讶。
    他回到打坐的草蒲团上时,嗅到了一股妖气。
    那是一种淡淡的香气,带着隐约的腥味儿。是海边隐隐的鱼腥味儿,是深林里隐隐的土腥味儿。
    这种腥味儿让人闻了会产生莫名的勇敢,心生妄想,无法自持,从而做出动物一样凶猛或者善意的事情。
    但是,对于得了道的他来说,这种腥味儿已经没有了任何蛊惑的作用。
    经过多年的修行,他的心像死了一样。谁也蛊惑不了。如河里的冰,如泥里的石头。要么渐渐消失,要么成为永恒。
    他往斗笠下看了看,那张脸的眉毛间挂着露珠,一张艳红的嘴唇略显干枯。
    他往蓑衣下看了看,衣衫轻薄,肉身在里面瑟瑟发抖,像即将破茧而出,像受了伤。
    他若无其事地盘起腿,如同没有看到她。
    “深夜叨扰,别无他事,只有一个迷惑求上人解答。”终于是她先开了口。
    他点点头。
    之所以等她先开口,是因为一个妖怪是善还是恶,大多能从说的话里听出来。尤其是妖气没有脱干净的,暂且学了人的肉身,还没学会文字的歧义与让人捉摸不透的意象。
    俗话说,仓颉造字鬼夜哭。
    文字出现后,很多事情变得隐匿,很多事情变得直白。妖魔鬼怪无法猜透人心,故而哭泣。
    “请问上人,是太阳远,还是长安远?”她问道。
    他皱眉,答道:“这是什么迷惑?简直稚儿辩日。当然是太阳远。”
    “为什么?”她却问得很认真,不像是儿戏。
    他一时语结。
    她默默地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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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12-25 10:14:51 | 显示全部楼层
    他深吸一口气,心想,这妖怪不能等同于常人看待。
    清了清嗓子,他淡淡回答道:“我在此修行多年,只见过从长安来的人,没见过从太阳来的人。嗯……可见长安近,太阳远。遥不可及。”
    “我原来也这么想。”她说,“可是,我能看到太阳,却看不见长安。难道不是看得到的更近,看不到的更远,因此长安更远吗?”
    他无以为对。
    “我是山中小妖,本想修得人身了,去找从我山中经过去了长安的那个人。奈何修了数百年依然不济,破绽百出,夜晚出行还要借助斗笠和蓑衣掩藏。我举目远眺,望穿千里,想看看他在的长安。可是无论怎样,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说完,她潸然泪下。
    “数百年……”他摇头叹息。别说不见长安,就是见到了,又能如何?
    “上人认为我说的不对吗?”她抬起蓑衣一角拭去泪水,全然不顾蓑衣的坚硬和毛刺。
    “你说得对。举目见日,不见长安。自然是长安更远。”他说道。
    她作揖道谢,开窗离去。
    他看着打开的格窗,脑子里一片空白。
    数年后,乱臣谋逆,长安陷落,圣人逃离。
    不断有人从长安来,在寺庙暂栖。
    出家人慈悲为怀,搭了粥棚,给逃难者分发稀粥。遇到不能走的,能收尽收。
    逃难的人群里有一女子引起了觉深的注意。
    别人在粥锅边抢食时,女子却上了藏经阁。
    觉深随后跟去,见女子徘徊于书架间,不时翻阅。
    分粥时寺庙里人手不够,看守经书的沙弥帮忙去了,此时不在。
    藏经阁里什么书都有。
    女子似乎找到了想要的书,看了许久。
    她似乎饿了,舔了几回嘴唇;似乎累了,轻靠在书架上。
    她沉浸其中。
    阳光透过格子窗,落在书架上,又透过书架,爬上她的脸和发梢。
    他站在门口看着她。
    他沉浸其中。
    等女子将书放回书架的时候,他走了过去。
    他正要说话,身后响起沙弥的声音。
    “你一个风尘女子,莫要脏了清净之地!”
    女子急忙绕过书架,绕过他,匆匆离开。
    他问沙弥:“你认得她?”
    沙弥道:“我不认得。从长安来的人大多认得,说她是风月楼的台柱子,会诱人会骗人,最好离远一点儿。”
    从藏经阁出来,他看到粥锅已经见了底,比洗过还要干净。
    他走到女子身边,说道:“刚才怎么不先要碗粥?”
    女子笑道:“喝了粥,就看不成书。粥天天有,书不是天天有,要等没人的时候才能进去。”
    “都看些什么书?”
    “什么书都看。好看的多看,不好看的少看。”
    “诗呢?”
    “大多不看,尤其是当朝的大诗人,写得好的太少。”
    他不禁笑了。
    聊到哪些诗写得好,哪些诗写得不好,居然英雄所见略同。
    他忍不住问:“你学问不同于人,为什么……”
    她抢先说道:“学问也分有用无用的,不能卖钱,不能糊口,在有的人看来,就是没用。”
    自那天起,他常常从藏经阁里拿些跟她聊过的书,来粥棚边寻她,借给她看,然后聊几句不长不短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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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12-25 10:15:08 | 显示全部楼层
    几个月后,长安传来了叛乱平定的好消息。
    朝廷下令,命地方官兵押送逃离的人们回长安去,全部恢复原籍,要让长安恢复从前的风光。
    他去送她。
    临行前,他说:“曾有一人问我,太阳和长安,哪个近,哪个远?”
    她抬头看天。
    “那时我妄自以为熟读经书,业已得道,说长安近,太阳远。如今看来,虽名得道,实无所得。”他说。
    她看看他,含泪一笑。
    “如果是你,你如何回答?”他问。
    她没有回答。
    又数月后,他收到一封信笺。
    拆开来,纸上寥寥数字:
    “坐觉长安空。”
    像是女子写的,又像是先前的妖怪。
    窗外,落日正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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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2 09:17:39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要做一匹马”》

    他听一个养马的小厮说,人都是由稻草变成的,腐草为萤,从无到有,最先变成萤火虫,再变成蜉蝣或者虫鱼鸟雀,然后变成兽或者禽,接近人类,与人交流,沾染人气,模仿人言,洞察人心,最后才有机会变成人。
    因此,人的灵魂像水一样,在什么样的身体容器里,就变成什么模样。在鸟的身体里,就会飞;在鱼的身体里,就能游;在狗的身体里,就会吠叫;在乌鸦的身体里,就能预知凶吉。
    因为人的灵魂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过来的。
    人有时候梦到自己是飞翔的鸟,或者游动的鱼,或者其他,并不会觉得有什么不适,往往游刃有余,也是这个道理。
    如果有得选择,他愿意变成一匹马。最好是瘦马。最好有长长的雪白的鬃毛以及尾巴。
    将军府最为受宠的幺小姐每次出行,都是骑着这样的马。
    他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潜入马厩,学马的嘶叫声。简直惟妙惟肖。就连看守马厩的小厮都听不出来。
    当他跟别人说,他想变成一匹马的时候,人们的反应是他向往自由,像马一样在广阔的草原上驰骋。
    谁不向往这样的自由呢?
    可他并不向往这样的自由。他向往着有一天幺小姐走到他的身边,拍拍他的臀,摸摸他的长脸,然后踩着下人的背,一只脚伸到马镫里面去,然后坐在他的身上。
    小时候他就常常这么做。
    他的父亲和幺小姐的父亲是同朝为官的好友。幺小姐的父亲驰骋沙场,杀人无数,是当朝首屈一指的大将军。他的父亲施展笔墨,运筹帷幄,是皇帝身边最可靠的重臣。
    幺小姐每次随着大将军来,由他看管。
    幺小姐最喜欢骑马的游戏,长大了也是一样。
    他便放下尊贵的身份,匍匐在幺小姐面前,让她跨上来,让自己成为一匹马。
    在他的眼睛里,偌大一个官府刹那间灰飞烟灭,变成了一片广阔无边的草原。草原上有及膝的草,鲜艳的花,蜿蜒的河流。天空的鸟像河里的鱼一样游弋,河里的鱼像天空的鸟一样飞翔。
    在这片充满想象力的草原上,他时而仰起脖子嘶鸣,时而奋蹄奔跑,时而侧身转弯,时而原地踏步。
    幺小姐在他的身上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大将军的溺爱使得幺小姐从小就不管不顾他人感受,只要自己开心。
    每次他已经精疲力尽,她还意犹未尽。
    她在他身上拍打他,拧他,大喊:“不要停下来!快跑呀!快跑!”
    他说:“跟马儿沟通不能用人的语言。如果想要马儿跑,就喊一声——驾!如果想要马儿停,就喊一声——吁!”
    为此,他叫来了府上养马的小厮。
    那小厮之所以能到他家来养马,是因为小厮能用马的语言和马交流。
    小厮有时候凑在马的耳朵边窃窃私语,接下来,马会按照他的指令做出许多让人瞠目结舌的非常难的动作。
    他的父亲问小厮:“你是从哪里学会马的语言的?”
    小厮说:“我常常做梦,梦里我是一匹马。其实很多人会做各种各样的梦,但是醒来都忘记了。我虽然醒来,但是没有忘记。”
    但是他的父亲不相信小厮的话。
    “他应该是有师父的。但是他把师父杀了。这样我们只能用他一个人。这跟朝堂之争是一样的道理。太多可用之人,便没有什么用。当你成为独一无二的可用之人,连皇上都不得不用你。”他的父亲总是借着生活中的琐事给他灌输为官志仕的大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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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4-1-2 09:17:56 | 显示全部楼层
    “你也不要学马的语言。幺小姐的父亲是不可能让我们进入他的权利范畴的。你用不上,还不如把字练一练,书读一读。”他的父亲说。
    幺小姐无人管束,想学什么就学什么。
    聪明的她很快学会小厮的本领,只要在他的身上,就如沙场的女将一样威风凛凛。
    大将军为幺小姐修了一个非常大的马场,只要有时间,就带着她去骑马。
    她的骑术让大将军的副将们自愧不如。
    “让我随军杀敌吧!”幺小姐央求大将军。
    “你是我最心爱的女儿,容不得半点闪失。你可以有一身的本事,但我绝不答应你使用它。”大将军踢了一下马肚子。一骑绝尘。
    将军府举办幺小姐的及笄之宴后,幺小姐见了他,忽然变得扭捏起来。
    当他匍匐在她的长裙下面的时候,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欣然跨上去。
    “不了。”幺小姐说。脸颊绯红,如同落日。
    他感到一阵失落。
    他的草原消失了。
    相府从天而降,将所有的人盖住。飞鸟变成了屋檐上的石雕。金鱼被池塘困在了水里。
    他没有立即爬起来,仍旧等待着。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按照幺小姐的意思来。
    “我家里养了许多马。来之前,我已经骑了一百多里。”幺小姐小声说道。
    “你们都大啦。幺小姐将来是府上的人,你将来是将军的东床快婿,都要注意点儿身份。”旁边年长的丫鬟说道。
    突然变化的不只是他们俩之间的关系。
    激流暗涌的朝堂之上渐渐变得刀光剑影。
    他们的父亲分庭抗礼,逐渐变得水火不容,势不两立。
    他不再被允许进入将军府,幺小姐也被大将军派人看守,不让她出来。
    幺小姐唯一可以出门的理由是要去马场骑马。
    光阴似箭,这支箭从天而降,避开了几乎所有的人,却不偏不倚命中了他。
    他找到马厩里干活儿的小厮,要小厮帮忙想办法。
    小厮扼腕叹息道:“现在只有马才能接近幺小姐。”
    小厮无意之间点醒了他。
    “要是能变成马就好了。”他喃喃自语。
    小厮道:“我只听说过变成羊的。在黄河以北一带,有一群会造畜术的江湖术士,靠贩卖人口赚取钱财。他们用一种迷药让被盯上的人昏迷,然后取刚刚从羊身上剥下来的还有温度的鲜血淋漓的羊皮裹住。人就会变成羊的样子,被他们驱赶。到了交易的地方,他们剥开羊皮,将人取出来卖掉。”
    这件离奇的事情他听府上办案的人说过。不仅有用羊皮的,还有用狗皮猴皮的。手段残忍,令人咋舌。
    “如果能变成羊,这么说来,变成马也不是没有可能。”他说道。
    小厮接着说道:“好像是有这么一个人,他学习了造畜术的精髓,研究出了一种皮囊术。我听说啊,那人有一双号称是女娲之手的手。世间的人在他的手里就如泥团,可以捏,可以削,轻则磨皮削骨,重则脱胎换骨。许多女子去找他,为的是能拥有一副美人容颜,或者换一身美人骨相。公子要是能找到他,改容换貌,大将军府的人认不出公子来,或许就有办法接近幺小姐了。”
    通过多方打听,使尽了一切手段,他终于在巴陵郡找到了那个会皮囊术的人。
    纵然见多了稀奇古怪不可思议的要求,当那个人听到客人说要变成一匹马的时候,还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是的。请你将我骨骼重塑,关节重造,变成一匹马。”
    那个人说道:“轮回中从畜生道走到人道,你知道要经历多少苦难吗?削皮换肉的疼痛就已经很多人承受不了。变成一匹马的话,我要先将你的肉身击碎,如和泥一样,摔打揉拍,再接骨连筋,塑身修体,重造血脉。这种痛苦堪比上刀山下火海,下十八层地狱。你忍受得了吗?”
    他淡然道:“既是再生,何惧地狱?”
    随后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他如同经历了十八层地狱的每一层。如同上过刀山,千刀万剐,身上每一处都被划开;如同下过火海,烈火焚身,仿佛划开的伤口撒上了盐;如同投入油锅,骨肉俱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一年的时间里,他如同过了一千年。
    那个人跟他说:“十八层地狱,每一层较于前一层,增苦二十倍,增寿一倍。”意思是痛苦每增加二十倍,忍受痛苦的时间要延长一倍。
    越痛苦,忍受痛苦的时间越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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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2 09:18:10 | 显示全部楼层
    经历一千年的痛苦折磨后,他终于如愿以偿,变成了一匹马。
    一匹稍显消瘦的马,有着长长的雪白的鬃毛和尾巴。
    他从地狱一般幽暗的小屋里走出来,寒冷的空气让他不禁打了一个响鼻。
    阳光照下来,让他一阵眩晕。
    好几次他发酸发胀的腿差一点儿跪下来,但是很快适应了用四肢走路。
    果然人的灵魂如水一般,在什么样的皮囊里,就成了什么样的生灵。
    他飞奔到将军府门前。
    讨好幺小姐的下人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这样一匹马。
    他如愿进了将军府。
    不过,他不能像以前那样直奔幺小姐的闺房,也不能在院子里自由行走。他被送进了将军府的马厩。
    几天之后,幺小姐来马厩挑马,一眼看中了他。
    他被送到幺小姐的马场。
    他激动不已,扬蹄直立,发出欢呼的嘶鸣。
    终于,在一个微风和煦的早晨,幺小姐来到了马场,在数百匹骏马中选择了他做今日的坐骑。
    看护幺小姐的人是数十位骑术精湛的武士,他们在马场的出入口严阵以待,防止有人进来,也防止幺小姐脱离他们的视线。
    幺小姐骑着他在马场的草地上绕了两圈,似乎在测试他。
    他像小时候那样,听凭她的摆布,时而快,时而慢,时而稳,时而颠,时而直冲,时而急拐。
    他感觉到了,幺小姐对他的反应非常满意。
    从此以后,我就在这个马场里陪你吧。他在心里说。
    忽然之间,幺小姐大喝一声:“驾——”
    他立即奋蹄向前。
    可是在他冲到马场出入口的时候,幺小姐还没有甩起套在他嘴上的缰绳,或者喊一声“吁”,示意他转弯或者停下来。
    再往前的话,就会撞翻出入口的木栅栏,撞到守卫的武士了。
    就在他犹疑间,幺小姐俯下身,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喊道:“快跑啊!快跑!不要停下来!带我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
    不久后,边疆出现了一位女将军,她骑着一匹长鬃瘦马,单枪匹马,令沙场上所有人胆战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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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8 09:20:28 | 显示全部楼层
    <人不如马>

    我从来不会去爱一个人。

    没有人值得去爱。

    这是我的父亲教给我的道理。

    他一生杀人无数,赢得人们的尊重和拥戴,以及恐惧和爱。

    他对我说,孩子,恐惧和爱其实没有区别。

    我听不懂。

    父亲每次去宰相府都会带上我。

    父亲和宰相喝茶的时候,我就和宰相的独子一起玩。宰相府的人都叫他做公子,我叫他做哥哥。

    哥哥的上面有好几个姐姐,每一个姐姐都特别疼爱他。他是他们家族里唯一的继承人。

    可是在我面前,他不过是一匹马。

    我最爱玩的游戏就是骑马。

    他见了我,不管愿不愿意,都会匍匐在我面前,在背上垫一条毛毡毯子,让我跨上去,把他当做一匹马,任由我驱使拍打。

    我喜欢骑马,但是我太小了,无法坐在马身上,只能把他当做马来骑。

    我听家里人说,父亲在沙场上驱马杀敌,如同死神一般,又如天神降临。只要他一出现,敌人就会吓破胆,望风而逃。

    我期待以后能像父亲一样在沙场驰骋。

    父亲却说:“你是我的心头肉,我怎么能让你走进地狱一样的战场呢?”

    再说了,除了传说中的木兰,还没有人在战场上见到过真正的女将军。

    可是父亲又对我说:“如果你想成为人人畏惧的将军,首先你要有一匹上等的骏马。马可以是你的翅膀,是你的獠牙。一个没有一匹好马的将军,是无法让所有人恐惧的,也无法让他们爱你。”

    我知道,父亲的将士们无比爱戴他,是因为他们无比恐惧他。只要父亲眉头一皱,必定会有人头落地。

    除了爱他,别无选择。

    因此,没有人敢不爱我。因为我是父亲最疼爱的人。

    对我来说,拥有太多的爱,爱就变成了太廉价的东西,跟路边的野草,跟野草里的蚂蚱一样,遍地都是。

    我不会爱一棵草,更不会爱一只蚂蚱。

    我只会蹂躏它们。

    哥哥也是一样。我骑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就是一匹马。我可以呵斥他,驱使他,他不能不顺从。

    我叫他狂奔,他就狂奔;我叫他掉头,他就掉头;我叫他撞在墙壁上,水缸上,屏风上,桌子上,花瓶上,他就毫不犹豫地撞上去,不管是头破血流,还是浑身湿透。

    有时候我心想,要是哥哥是一匹真正的马就好了。毛毡毯子是真正的马鞍就好了。

    很可惜,他不是一匹真正的马。

    他是爱我的。我能看出来,能感受到。作为宰相府里的长公子,他愿意放下身份,做着奴婢一样的事情。我当然知道,他不仅仅是因为恐惧我父亲,而是发自内心的爱。

    尤其是我让他撞倒书房里他最爱的那个花瓶时,他丝毫没有犹豫。

    如果是别的人,或许会跟我说,花瓶碎了容易伤到人啦,大人知道了会责怪啦,用诸如此类的托辞和借口来避免事情发生。

    那样的话,我倒确实也没有办法。

    我自己是不会去撞倒一个一人高的花瓶的。

    我虽然任性,但还不至于糊涂到把自己弄伤这个地步。

    他没有考虑自己的安全,他在我指向那个花瓶,大喊一声“冲啊”的时候,径直撞向了他最爱的花瓶。

    花瓶碎了,他的额头也破了。

    我知道他会撞过去,但我仍然想要试一试。

    我有点儿懵。

    父亲曾跟我说,他第一次上战场,杀死一个人的时候,对着那具尸体发了好一会儿的懵。

    随即,他迷上了这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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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8 09:20:42 | 显示全部楼层
    “一将成名万骨枯。”父亲说。“从那之后,以前瞧不起我的男人,对我崇拜。以前不喜欢我的女人,眼睛里充满了温柔。所以,孩子,你不要去爱一个人。爱一个人,就是把你的铠甲打开,给他武器。你会受伤。孩子,你要把武器握在自己的手里。”

    想起父亲的教诲,我从发懵中回过神来,举起假象中的马鞭,实际上是一把鸡毛掸子,在哥哥的身上抽了一下,指挥着他又撞向搁满了书的书架。

    书架上都是他爱看的书。

    “突围!突围!”我在他的身上大喊。

    他又将书架撞翻。

    书像被惊了的鸟一样,张开翅膀飞了起来,又纷纷落地。

    我用鸡毛掸子抽打那些试图飞走的书。

    书页被抽碎,如蝴蝶一样到处飞舞。

    我总是这样自私,又肆无忌惮。

    这不能全怪我。

    在分不清他们到底是恐惧我还是爱我的时候,我只有通过失控的方式来分辨恐惧和爱。

    虽然恐惧和爱对我来说没有分别,但我还是想知道。

    每次我离开宰相府的时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看着书房里一片狼藉的样子,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哥哥垂手低头,等着严厉的惩罚。

    而我跟着父亲扬长而去。

    我有一丝愧疚,很快愧疚会被愉悦淹没。

    我讨厌父亲的强势和无情,但是我隐隐感觉到,我跟父亲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总是过于温顺,没有杀伐决断,迟早是要出问题的。”父亲常常这样评价哥哥的父亲。

    我猜到,父亲和宰相之间的关系就像是被撞裂的花瓶,即使没有碎掉,裂痕也只会越来越大。

    还不如一次撞碎。

    这种表面融洽的关系仅仅维持到了我及笄之年。

    生日那天,父亲宴请了所有的亲戚和官员。

    父亲来到我的房间,神色凝重地跟我说:“以后,咱们要跟他们越走越远了。你,不要再跟他玩骑马的游戏了。”

    当他再次匍匐在我面前时,我没有骑上去。

    他侧头看了看我,像是一匹充满了疑惑的马。

    一旁年长的丫鬟看出了我们之间的尴尬,连忙说道:“你们都大啦。幺小姐将来是宰相府的人,你将来是大将军的东床快婿,都要注意点儿身份啦。”

    是的,几乎所有人认为我和他是天生一对,两小无猜,将来必定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可笑的是,身在其中的我知道这已绝无可能。

    果然,父亲和宰相在朝堂上公然决裂。

    父亲再也不去宰相府,更不允许我去。

    父亲指派了几十名忠心耿耿的武士保护我,名为保护,实际上是看着我,他害怕我偷偷去见哥哥。

    其实这完全没有必要。

    我不会去爱一个人的。我或许不懂,也不会爱。

    他不过是一匹马。

    我又怎么会爱上一匹马呢?

    我的父亲爱他的战马,但也不是我们说的那种爱。

    除了去马场骑马,我没有其他的理由可以离开将军府。

    这种令人窒息和自以为是的爱,让我越来越讨厌父亲。

    我想要逃离这里,去骑马,去边疆,去地狱一样的沙场。

    我尝试骑着马逃离这里。可是马场的马儿都是训练有素的战马。每次我驱使马儿往那些武士撞过去的时候,只要武士大喝一声,马儿就一哆嗦,减速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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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4-1-8 09:21:03 | 显示全部楼层
    为了实现逃跑的计划,我让下人们挑选各种各样的马送到马场来,供我驱骑。

    在马场的草地上奔跑的时候,马儿听我的驱使,可是一旦要撞向出口的栅栏,或者撞向身披甲胄的武士,马儿立即不听使唤了。

    这时候,我想起了他,那个毫不犹豫撞向花瓶和书架的人,那匹只听我的使唤的“马”。

    我并不是想他,只是想起了他。

    令我完全没有想到的是,他居然真的来了!

    我在马厩里一眼就看到了他!

    虽然他已经是一匹马的模样,但我不会认错的。

    我听说最近兴起了一种邪术,一些术士可以将人变成羊,狗或者猴子。变成羊的会被卖掉,变成狗和猴子的,会被强迫表演各种匪夷所思的猴把戏。

    前不久有一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一个富家公子被一个术士用猴皮套住,变成了一只猴子,天天跟着术士,表演钻火圈,爬竹竿,翻筋斗,推三轮车。稍有不从就皮鞭伺候,真是苦不堪言。公子家里人到处寻找他,可是谁曾想要找的人变成了天天在家门口附近挨揍哀嚎不已的猴子?

    终于,有一次公子的母亲从旁边经过,看了一眼猴戏,越看越觉得熟悉。

    猴子也看到了他的母亲,撇下三轮车,冲到母亲面前,抱住母亲的脚哭嚎。

    无论术士怎么抽打,猴子就是不松手。

    母亲身边的护卫着了急,掏出一把小刀,在猴子的手臂上划了一刀,想要以这种方式让猴子撒手。

    谁料这一刀下去,猴皮裂开,伤口越来越大。接着公子从猴皮里面蹦了出来。

    公子已经面带菜色,形销骨立。猴皮干瘪,如一件丑陋的衣服。

    母亲这才相认,抱住公子大哭。

    术士趁乱逃走了。

    我心想,难道他是被装在了马皮里面吗?

    为了见到我,他居然变成了一匹马?还是我最喜爱的长鬃瘦马?

    我不确定。

    第二天,我打听到宰相府的长公子已经失踪好多天了。

    除此之外,我还打听到,巴陵郡有个比那些术士还要厉害的人,认识他的人都叫他做小十二。小十二会一种比把人变成羊狗猴的邪术还要高超的技艺,叫皮囊术。

    在小十二的那双手下面,所有的人都像是泥土捏成的。他可以将人改造成其他的模样,就如将泥土融化,再塑造成型。

    不过,重新塑造的痛苦堪比下十八层地狱,将十八层地狱所有的痛苦和折磨遭受一遍。

    我大概明白了,哥哥为了我,从人变成了马,从人道变成了畜生道。

    为了来到我身边,他从地狱绕道。

    真是傻。我心想。

    我让下人将他牵到我的马场,等我哪天有心情了去骑一骑。

    其实在那一刻,我知道,我可以逃离这里了。

    他不会像其他的马一样畏惧我父亲或者我父亲的武士。对此我很有信心。

    一个微风和煦的早晨,我来到马场,挑选了他作为今日的坐骑。

    为了试试他的马力,我先在草地上绕了两圈。

    他像我小时候骑着他那样,听凭我的摆布,时而快,时而慢,时而稳,时而颠,时而直冲,时而急拐。

    我对他的反应非常满意。

    小十二名不虚传。人变成了马,居然就有了马的敏捷和力量。

    我听说,下雨的时候,雨水里有蜻蜓下的种子,雨水落在岸上,种子就会变成蚂蚱,雨水落在水里,就会变成鱼。

    看来人也是这样,在人的皮囊里就是人,在马的皮囊里就是马。

    我心里有了主意。

    “驾——”

    我大喝一声。他立即奋蹄向前。

    我牵引着他往马场的出入口冲过去。那里有阻拦的木栅栏,有杀气腾腾的武士。从来没有一匹马胆敢靠近那里。

    即将撞到木栅栏,冲翻武士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他的犹疑。

    他在等我新的指令。就像小时候冲向花瓶和书架一样。

    但是我没有甩起套在他嘴上的缰绳,也没有喊一声“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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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4-1-8 09:21:13 | 显示全部楼层
    他的犹疑消失了,他明白我的意思,加快了步伐。

    我想,在那一刻,他应该会想起破碎的花瓶和蝴蝶飞舞一样的书页。

    我激动不已,俯下身来,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喊:“快跑啊!快跑!不要停下来!带我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

    他曾告诉我说,骑马要用马的语言,不能用人的语言。如果用人的语言驱使一匹马,就是骑术不够精湛的表现。

    但我偏要用人的语言呼喊他。

    我想告诉他,我知道他是谁。我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样的苦难。我知道他为我所做的一切。

    不过,我并不爱他。

    我只是希望他像以前一样,奋不顾身地带我突围。

    他撞开了木栅栏,撞翻了大惊失色的武士们。

    他带我离开了分不清恐惧和爱的地方。

    他带我来到了我爱的让人恐惧的战场。

    我终于体会到了父亲曾经说的那些话的用心。

    但我跟父亲不一样。

    我不需要崇拜,也不需要爱。

    我要自由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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