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的每日心情 | 奋斗 2024-4-30 08:3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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签到天数: 58 天 [LV.5]常住居民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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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8-20 15:3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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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寿》
从画眉村出发,顺着老河往上游走十八里,便到了一个不知道名字的小村落。
周边的小村落都有名字,在河边,可能就叫钟家湾,在桥边,可能就叫朱砂桥,在山坳,可能就叫骆家坳,在山上,可能就叫孟家山,哪怕是只有寥寥数间房,可能就叫小屋场,哪怕是在一个小坡上,可能就叫将军坡。
但是这个小村落没有名字。
也许曾经有的,但是后人渐渐忘却了。
据老人们说,很久很久以前,这里只有一户人家,这户人家里只有一个人。
那个人的名字也被人们忘记了。
后来人们提及他的时候,都说“那个人”。
至于名字为何会被忘记,有些记性好的老人还是记得的。
老人说,那个人到处借东西,除了借钱,还要找人借米,借肉,借油,借菜,借衣服,借地,借牛,借风车板车锄头针线。如果家里来了亲戚或者朋友,还要借桌子,借长凳,借碗,借筷子。
借不值什么的东西,也就罢了。要是借略微贵重的东西,就要打借条。
那个人打了无数个借条,家里到处是借条。衣柜里,碗柜里,被子的破洞里,床底下,到处是他打的借条。
借条上落款的名字有的是张又三,有的是李再四,有的是潘贯万,有的是茅明升。名字各不相同,却都是他借的。
他认识的人,曾经借过东西给他,知道他的习性后,害怕了,不借了。
他不认识的人,他也敢去借,借了之后能不还就不还,有借不还,下次只能找别的不认识的人借。
有的人找到他家里来了,讨要借给他的物件。他就耍赖。
“这借条上的名字不是我啊!”
有的人丢下借条,自认倒霉。
有的人揍他一顿,他倒高兴了。
“医药费就免了,东西我也不还了。”他会这样跟揍他的人说。
附近的人知道他有借不还,渐渐地都不再借东西给他。
他就去更远的地方借,借的时候信誓旦旦,赌咒发誓,认认真真地写下借条。
因此,他常常脸青鼻肿。
因为他总说这个人名不是他的,那个人名不是他的。后来附近的人们都弄不清他到底叫什么名字了。
有一天,那个人正坐在门槛上晒太阳,一边抠脚一边琢磨着去哪里借点东西。
一个穿着一身黑色长衣戴着黑色墨镜的人缓缓走了过来。
黑衣人手里拄着一根弯弯曲曲的枣木棍,一边走路,一边用枣木棍在地上敲。
那个人一看,嘿,这不是算命的叫花子吗?
在那时候,在这块地方,人只有在没有出路的时候才去给人算命。
但凡眼睛还看得见,能以别的活路挣一口饭钱,就没有人愿意当算命先生。学着玩玩倒是可以,以此为业是万万不可的。
我的外公还在世的时候曾说:“天无绝人之路。算八字,那是上天留给看不见的人用来吃饭的。”
不过外公还曾说,算命先生之所以都是瞎子,是因为给人算命之后,会泄露天机。而泄漏天机会遭到惩罚,轻一点会生病,重一点会失明。而天生失明的人,看不到泄漏天机之后的改变,又因为已经失明,所以受到的惩罚非常少。
外公的这两种说法,看起来自相矛盾。但是仔细想一想,可能老天这么安排是故意给失明的人留一条吃饭的路,免得明眼人跟失明的人抢饭吃。
叫花子大多也是实在没有出路了,才做叫花子的。
所以那时候人们看到算命的,就觉得跟叫花子没有什么区别。
那时候家家户户没有什么钱。
算命的来了,算完之后,户主会拿出一个小茶盅,去米缸里舀一茶盅的米,倒进算命先生随身携带的袋子里。
叫花子来了,户主也是用小茶盅舀米,倒进叫花子的讨米袋里。
外婆在世的时候,听算命先生说她八字不好,舀米的时候,小茶盅里的米浅了许多。若是算出来八字好,心情也好了,舀米的时候,米就会从小茶盅里满出来。
别的老人家估计大多一样。
算命先生便学会了世故,跟算命的人讨价还价起来。
算命先生说:“你看你,八字这么好,荣华富贵的命,你就给我喂鸡一样撒这点儿米?鸡都不够吃一餐的!”
又或者,算命的人确实八字不好,算命先生便说:“哎,你八字都这么苦了,这米我不要也罢。”
那个人见算命的叫花子往他这边来了,心里一喜。我这种命,瞎子都能看出来八字不好。想要我家的米,那是不可能的。他那根枣木棍倒是不错,我借来当柴火,能烧熟一碗饭,省得我到山上去捡柴火。捡不捡得到柴火不重要,万一碰到山中的土地神,那就不得了了!
那个人正这么想着,算命的叫花子已经走到近前,那根弯弯曲曲的枣木棍在地面上频繁地敲打,仿佛地下有个隐藏的门,仿佛他能把那扇门敲开。
那个人上上下下打量算命的叫花子。
这算命的穿着还挺讲究,衣服居然是丝绸的,关键是没有一个破洞!
更重要的是,那根枣木棍光滑得发亮,显然涂了好几层桐油!
哪有叫花子穿丝绸,打狗棍涂桐油的?
那个人心里嘀咕。这个算命的,要不是嘴巴涂了蜜,哄得别人以为自己的八字好得不得了,就是肚子里藏了剑,唬得别人以为自己的八字差得没了边儿。人开心了,自然施舍大方。人吓到了,就想退财消灾。
总之,那个人觉得面前的算命先生非同一般。
算命的走到近前了,还不止步。他将枣木棍敲在了那个人的膝盖上。
那个人疼得小腿一弹,从门槛上蹦了起来。
“哎哟喂!”那个人抱着膝盖金鸡独立,不满地看着算命的。
算命的听到声音,这才收了枣木棍,侧耳听了听,满怀愧疚地说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前面有人。”
那个人忍着疼,蹲了下来,眼睛里似乎有刀子一般盯着算命先生的枣木棍看,仿佛要用刀子将枣木棍上面涂的桐油刮下来。
枣木棍上涂的桐油比那个人家里桐油灯里的桐油要好太多。
那个人桐油灯里的桐油混了许多小木屑,烧起来浓烟滚滚,既呛鼻又熏眼。脸上一摸,能抓一手油腻腻的烟丝儿。就是这种劣质的桐油,都是他从担货郎那里借来的。
后来担货郎走到此处,宁可绕一十二块水田,也不从他门前经过了。
他年幼时,尚在人间的母亲就骂他:“你就是一个桐油灯盏!”
他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母亲说:“自己不努力!拨一下亮一下!”
母亲过世后,连拨他一下的人都没有了。
那个人伸出手指,轻触了一下锃亮的枣木棍,说道:“你是要给我算八字吗?”
没想到算命的抬起手来将墨镜往鼻梁上面推了推,摇摇头,说道:“我是来讨一口水喝的。”
那个人一听,算命先生的声音阴阳怪气的。
“你的声音怎么这么奇怪?”那个人问道。
算命的勉强一笑,说道:“我算命算得太准,每次给人算完,嗓子就会哑好几天。算得多了,嗓音就坏了。”
那个人释然,却没好气地说道:“水在水缸里。你去喝吧。”
算命的跨门而入,像是看得见屋里的东西一样,直奔水缸。
那个人见了,说道:“你怎么知道我家水缸在哪里?”
算命的站住了,抬起手指一掐,说道:“未卜先知。”
那个人打了个哈哈。
水缸是个破水缸,一条裂纹如藤一样缠绕在水缸上。
水缸里的水还没有一根手指那么深。水面上栖息着一只水蜘蛛。水瓢挂在缸沿上。
算命的碰到了水瓢,水瓢碰到了水缸,水缸里的水荡起波纹,水蜘蛛慌忙爬到了缸壁的裂缝里。
那个人望着算命的,说道:“水不多了,但干净着呢。放心喝吧。”
算命的摸到水瓢,伸向水缸,刮到了缸底,发出刺啦啦的摩擦声,舀起了小半瓢水,放到了嘴边。
算命的迟疑了一下。
那个人吆喝道:“未必算到水里有毒不成?”
算命的一笑,将水瓢里的水往嘴里倒,水从算命的下巴流下来,顺着脖子流到了胸前,打湿了胸前的衣服。
衣服就贴在了身上。原本看起来平整的地方,忽然出现了一个山坳。
那个人眼睛盯着算命的衣服打湿的地方,干咽了好几口,仿佛他自己也口渴了。
那个人往算命的脚下看,有稻草须叶从算命的鞋子里跑了出来。原来算命的是小脚!为了掩饰那双小脚,她在鞋子里面塞了稻草!
那时候的农村,裹脚的大多是富贵人家的姑娘。穷苦人家的姑娘要干农活儿,一般来说是裹不了小脚的。
那个人这才明白过来,这个算命的原来是女扮男装!
那个人心生一计,假装漫不经心地问道:“顺着前面那条老河,往下游走十八里,有个画眉村,你知道吗?”
伪装成算命先生的她放下水瓢,走到满是泥尘的三脚椅旁,坐了下来,回答道:“画眉村?知道。”
那三脚椅原本是山对面秀才家丢掉的断了一条腿的太师椅。也不算完全丢掉,秀才把三脚椅靠墙放在屋檐下,夏天的时候秀才坐在那里乘凉。冬天的时候捆回来的稻草放在上面隔潮。
他从秀才家前经过的时候,找秀才借这把只剩了三只脚的椅子。
秀才其实没考上秀才,因为村里人总看见他在读书,便有了秀才这个称号。
秀才书读得不怎样,但良心很好。
见那个人要借这把椅子,秀才笑了笑,说道:“我还不知道你?借就别说借了吧,反正放在这里也没什么大用,送给你得了。省得我找你讨。”
他连忙摆手,说道:“说了借,就是借。哪怕摆在我屋里,那也是属于你的。”
秀才道:“这有什么区别吗?”
他说:“我看你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还没有读明白。难怪考不上秀才!”
秀才气得直翻白眼。
他接着说:“你送给我了,椅子就是我的了,你以后想要回来,我可以不答应。我借了你的,椅子就还是你的,你以后想要回来,虽然我不一定还,但于情于理,你可以要。”
秀才道:“你这话说了不等于没说吗?”
他解释道:“人在世间,什么都不属于自己,但活着的时候,总要有个归属。你借我的,它的归属是你。你送我的,它的归属是我。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秀才懒得跟他掰扯道理,摆了摆手:“借你了,借你了。快抬走吧!”
算命的她坐在那把三脚椅子上的时候,椅子往后靠了靠,靠在了被土蜂蛰了许多小洞的土墙上。
一只土蜂被惊动,从小指大小的墙洞里爬了出来,绕着她的脸飞了一圈,落在了另一个小洞边上,钻了进去。仿佛墙面上所有的洞,最后都通往同一个地方。
“你既然知道画眉村,那应该知道马秀才吧?”那个人问道。
画眉村的马秀才,便是我外公的父亲,我叫做姥爹的人。
姥爹也会算命,年轻的时候在十里八乡有些名气。
她紧张地眨了眨眼,声音小了许多:“马秀才是谁?”
那个人说道:“你既是算命的,就应当知道我们这有这样一号人物。你不知道,说明你不是算命的。你一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做什么要装成算命的跑到这里来?”
她见那个人看出了破绽,干脆将鞋子脱了下来,将鞋子里的稻草扔在地上,双手去揉那双只有三寸的金莲。
“我本来是想假装给你算命的。”她说道。
她的声音也不像是捏着脖子说话了,听起来舒畅了许多,像是树上的百灵鸟叫。
那个人迷惑道:“你装成这样,就是为了给我算命?”
她揉着脚,点头道:“是啊。我要说你即将大难临头。”
“大什么难?临什么头?”那个人一紧张,说话都不利索了。
他不知道他在怕什么。明明眼前这个女人不是算命的。
她见那个人紧张起来,忍不住嘴角一弯,笑了起来。
“我又不是算命的,你怕什么?”她笑得三脚椅摇摇晃晃。
“是呀,我怕什么?”他摸了摸后脑勺,也觉得莫名其妙。“那么……你为什么要说我即将大难临头?是要吓唬我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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