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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黑牢城》(全书完)日本战国历史推理小说--作者:米泽穗信--翻译:Black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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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4-9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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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2-23 10:38:23 | 显示全部楼层
    村重淡然道:

    “这座城里尸体多得是。想知道的话,我就告诉你,那具尸体其实是那一夜怠慢仓库守备的足轻。”

    说完,村重转身向杂役问道:

    “你好好想一想,无边死的那一天,你看得到的人究竟是谁?”

    杂役显然不习惯这种场面,周围到处是平时他都不能抬头看的武士。数十双严峻的目光照在他身上,杂役宛如打摆子般全身发颤。但是他伸出了一根手指。

    “是那位大人。”

    手指的前端是瓦林能登入道。

    电光闪耀、雷鸣轰隆。距离比之前更近了。

    村重开口道:

    “好了,瓦林能登。我已满足了你的要求。至于你为何要杀无边……我不会问。如今是乱世,到处都有武士在杀僧侣。哪怕你说因为无边举止可疑所以动手,也没有人会有异议。可你杀了无边,为何又要极力掩饰?”

    诸将交头接耳,众人心里确实都想问能登这个问题。就算再怎么高僧,无边终究不过是个和尚。杀个和尚有什么必要大费周章地掩饰呢?甚至不惜对自己人挥刀相向。这实在不像武士所为。

    村重顿了顿,让这个问题在众人心中落地,继续说道:

    “说吧,你为什么要去见无边?”

    能登仿佛喉咙被堵住了一般。

    “话说你是穿着袈裟去草庵的吧?因此戴上斗笠、拿上锡杖、背上行李才可以装扮成云游僧。可是,你没带随从,又没骑马。要是草庵外头栓了马匹,御前侍卫不可能看不到。你这番不符身份的举动,究竟为了什么?”

    “……”

    “不说吗?那就让我替你说吧。”

    村重眼中放出锐利光芒。

    “笼城中的部将和城外人士会面,谈论的只可能是一件事。”

    在场诸将七嘴八舌。到了这份上,任谁都明白了。没错,只可能是那件事。

    “能登。你和织田内通了吧?”

    无边这才清楚无边的真正身份。

    为什么无边能穿越战场,到达有冈城?为什么无边不过是一介云游僧,却视织田包围圈如无物,多次进出有冈城,来去自由?

    皆因无边乃织田密使。

    他奉织田之命造访有冈城,联络那些同织田内通的将领也是他任务的一部分。回头一想,无边不管碰到什么要求都会应允。不管是请他为临终的人念佛,还是超度死者,甚至打探远方国家的传闻,他都不会拒绝。与作不知道的是,无边还在替村重送信。无边会接受所有人的委托,当然,他也把将领们的要求传达给织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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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2-23 10:38:41 | 显示全部楼层
    “可恶!”

    能登发出一声低吼,忽地一下拔出刀来。御前侍卫的长枪对准能登。能登一把横过刀身,他的气魄将御前侍卫逼退数步。

    “可恶,可恶的村重!竟敢算计老夫!竟在众人面前侮辱老夫!”

    能登像野狗似的狂吠。

    “给你点颜色还真开上染坊了!像你这样的家伙,要是没有我们摄津国人众在背后支持,你现在还是池田的一条狗呢!是你把我们卷进这样一场卑劣的战争!荒木和织田谁死谁或,关我们屁事啊!”

    能登环视一圈,高高举起刀,他的视线没有聚焦在将他团团围住的御前侍卫,而是看着包围圈外头的诸将。

    “村重,老夫是和织田内通了,但轮不到你来骂老夫胆小怯战。老夫看过密信了!村重,你这家伙到底委托了无边什么东西,天知地知,我知!诸位,听好了!”

    跟着,能登举刀向天。

    “村重!”

    轰雷伴随闪光。

    与作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过了一段时间才意识到自己倒在了地上。

    与作挣扎着站起来,陡然脑中想到了战场。简直像是战场,空气里弥漫着物件燃烧的气味。草木在燃烧、宅邸在燃烧、还有人……适才闪光眩目,与作终于恢复了视力,可映入眼帘的不是火焰,而是和他一样倒在地上的诸将,以及早早站起来的村重。村重伫立在瓦林能登身侧,自言自语道:

    “能登,死了。”

    村重仰面视天,豆大雨点滴滴答答落在地上。顷刻间,雨势就演变成瓢泼大雨。

    耀眼闪电划过。与作已不愿睁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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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2-23 10:39: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远雷念佛(12)

    那一天,瓦林能登入道的房子焚烧殆尽。

    落雷只劈死了能登,其余人连个重伤的都没有。能登那副求死的架势将包围他的御前侍卫都逼退了,因此落雷只劈中了他。

    放火烧掉能登宅的人是瓦林家族之长瓦林越后入道。他强拖病体,率兵将能登的近臣全部斩首。对待族人如此残酷,连村重都颇为震惊。郡十右卫门带着御前侍卫,抢在大火烧起来之前冲进房里拿回了无边的行李。打开行李,那件价值何止千贯的名物“寅申”仍在其中。

    十右卫门将“寅申”送回给村重时,说:

    “主公。能登为何要杀害无边和四郎介,属下还是不明白。”

    村重没有回答。

    能登通过无边和织田勾结。恐怕在这期间,能登整日提心吊胆害怕事情败露。无边那天不知何事受村重召见。能登肯定是按捺不住,所以来问无边到底和村重说了什么,有没有提到他。那么,无边据实回答了吗?

    通常的话,无边多半会回答他。但那个时候,无边带着村重托付的天下名物“寅申”,心中必定惴惴不安,从而言谈举止也就会和往常不一样。

    这是叛徒和密使在密谈。密谈时,一旦话不投机就容易见血。

    很可能能登命令无边答话,无边拒绝了。能登就杀了无边。能登在无边尸体上搜寻有关自己内通的证据,却找到了衣襟里的密信。能登之所以不带走密信,那是因为密信上并没有写能登和织田内通。为了搜查无边尸体,能登消耗了一些时间。结果这一拖就拖到了傍晚,杂役前来草庵。紧接着,御前侍卫就守在了草庵四面。

    能登事先不知道村重会派御前侍卫来保护无边,想必对御前侍卫的出现感到万分惊诧。在他扮作无边之时,四郎介大概恭敬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无边大人,您要启程了吗?奉主公之命,护送您出门。”

    于是,四郎介就转过身去,背对能登。能登心下想道:

    “只能趁此动手了……”

    这些话,村重都没有说出来。

    他面对十右卫门,甚至连“你把自己代入叛徒就懂了”这样一句话都没有说。

    杀害无边的凶手瓦林能登被落雷给劈死了。这件事迅速传开了,城内所有人既惊又喜。

    有冈城果然还受着神佛庇佑。看看,这就是杀害无边大人的不礼佛之人的下场。那就是佛祖的惩罚,那就是冥罚!

    在为冥罚欢欣鼓舞的人群里,偶尔会有少数人想本曲轮天守偷偷看去。对无边大人下手的瓦林能登入道固然当遭冥罚。那么,没能保护好无边大人的摄津守大人呢……这句话人们自然没有说出口。

    当晚,村重在书房修饰“寅申”。窗外风声大作,吹散了乌云,细长的月亮映下明亮光芒。这是个凉爽的夏夜。村重将掌心碎掉的玉粒重新放了上去,他怎么都看不厌这件宝物。

    千代保在村重身后说:

    “主公,您做得真好。”

    村重没有回头,继续看着“寅申”,点了点头。

    在村重缉拿能登时,只有荒木久左卫门、池田和泉、野村丹后三人反对。只有这三人站了出来。可是在那些远远观望的将领中还有多少人心怀不忿,村重就不知道了。

    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去年秋天的话,只要村重说能登有罪,诸将想来都会毫不犹豫地信服。可是过了一个冬天,又过了一个春天,毛利没有来,这场战争完全没有照村重所预料的那样发展,众将已经不再信任村重了。

    官兵卫说,有冈城里没有一个人真正理解村重。除了官兵卫,一个人也没有。

    村重只把那视作地牢囚徒的戏言,不去挂虑。即便官兵卫所言非虚,即便村重是孤独的,但至少,他拿回了“寅申”。“寅申”在手,村重感到心满意足。

    无边之死并不代表他和惟任日向守光秀的谈判就破裂了。再找一个使者把名物送到丹波依旧能继续和谈。在织田攻下丹波之前必须促成和谈。但……

    这就意味着村重必须再次舍弃“寅申”。

    村重死死盯着“寅申”。这样痛苦的事,他还能做出第二次吗?皎洁月光下,村重心中不断重复着这个问题。

    六月八日,安土,八上城的波多野兄弟被处以磔刑。

    惟任日向守光秀攻克丹波国。史书只记录着织田命令光秀代行职务攻打有冈城。除此之外,再无半句。

    (第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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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4-9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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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2-23 10:39: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落日孤影(1)

    凉风习习,农忙时分还远远未到,天下万民得以稍许歇息。村重心想还不到放松警惕的时候,但至少勉强撑了一年。只要一日仍处于笼城状态,一日就不能大意。

    城内光士兵就有五千人,农田有限,粮食蔬菜不管怎么计算都不够。自战争打响,有冈城就一直在开发新田,但原本那些土地就不适合播种,因而收获寥寥。战前搬运的粮食就成了城内众人的命数所在。

    每年,村民会把收割的稻米拿去卖钱,再上缴一部分给武士。武士拿着收缴的钱,要么买武具,要么进献,要么买茶器,或者反过来去买米。村民拿米换钱,武士拿钱买米,米店在这两者之间赚取薄利。然而值此时局,最重要的钱币质量极差。唐土钱币的存量越来越少*,市面上尽是些破损货币。摄津离京城很近,但坂东一带同样很缺钱,最近终于有家族开始直接拿米上贡了。再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荒木家也会落到这步田地……自打荒木家兴旺以来,村重从来没丧失过战略和方向。唯独今年,村重心中一团乱麻,毫无头绪。检查稻谷收成,扣除天灾影响再决定今年年贡数额,此乃武士本分。但这件事如今已无意义了。因为有冈城没法同他国往来,完全不能互通有无,北摄一带所有村落全部落于织田之手。今年,荒木家没有进账一文钱。

    (唐土钱币:日本铜币的铸造工艺不高,规格不一,导致来自中国的铜币成为民间硬通货。明朝的永乐通宝自室町时代起就是日本最重要货币,直到江户时代才被幕府废除)

    七月下旬某一天,响晴白日,村重巡视城内。他上半身穿着铠甲骑在马上,后头跟着马夫和枪兵,以及御前侍卫。往常这种时候,跟随村重左右的人是刀法出众的秋冈四郎介和熟知伊丹土地的伊丹一郎左卫门。可是他们已经死了。这一天,陪伴村重的人是大力士乾助三郎。

    盂兰盆会和施饿鬼会*已经办完了,寺庙和村镇里人烟稀少,不知从哪里飘来念佛声音。骑马转过店铺后,只剩下村重一行人顶着温热空气前行。织田把交通要道全部阻绝,但凡稍有点眼力见的商人全部离开了伊丹,留下来的店铺里亦然毫无可售货物,只能靠吃余粮支撑度日。这段时间,村镇里连打架斗殴都没有,也就没有人需要打造铠甲刀具,铁匠铺里自然失去了挥锤的机会。

    仿佛全城人都死了一般,鸦雀无声。村重耳中只听到坐骑的马蹄声,御前侍卫的铠甲声,还有蝉鸣。伊丹百姓一动不动,似乎都在望眼欲穿地枯等战争结束的那一天。不对,老百姓其实是躲起来了。他们躲得远远的死盯村重,所有人都极其畏惧被领主发现,唯恐惹祸上身,因此才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百姓的想法,村重心下了然。

    不久,一行人离开平民住宅,向城南鹎塚砦走去。村重看到之前无边被刺的那座草庵就夹在农田与荒野之间。在这座辽阔的有冈城,只有本曲轮外面建有水渠和石墙,城池外廓是木栅栏,少数几处守城关隘也不过是木板。村重透过栅栏朝城外看去。茂密的草丛里有织田军丢弃的竹垛。竹垛是攻城方用来抵御弓箭铁炮的防具,就是杂兵用来靠近城池的攻城器具。

    看到村重勒马停步,助三郎问道:

    “主公,怎么了?”

    “没什么。走吧。”

    村重说完,转头看向道路前方,发现有几个穿着简易铠甲的足轻。他们似还未注意到村重的样子,朝这边走来。助三郎大喝了一声,足轻们慌忙跑到路旁跪下。村重催马上前经过平伏在地的足轻身旁,忽然发现这些人之中有个穿戴与众不同的人。那个人穿着粗布麻衣,身无寸铁,看起来很是穷酸,既不像武士,也不像足轻。这个人身处足轻们中央,好像被保护着一般。

    “我问你们……”

    村重开口道。足轻们宛若死期将至,统统把脑袋压得更低了。

    村重毫无顾忌地问道:

    “那家伙是谁?准你们仰面答话。”

    足轻们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人回道:

    “禀主公,他是解死人。”

    果然不出村重所料。

    不管是武士还是庶民,至亲被杀都是不共戴天之仇。己方如有一人被杀,那就要对方一条人命偿还。己方若有两人被杀,如果不杀对方两人的话,自家就会被世人看作胆怯弱小之辈。家族一旦被世间视为懦弱,灾祸更会接踵而至。但如果不加限制地这么冤冤相报下去,反会导致各自守护的家族或村落加剧衰弱。这种时候,先杀人的一方为表歉意,往往会派出一个人,这个人将代替家族承受对方的报复。此乃室町以来的传统古法。这个替杀人者顶罪的替死鬼就是解死人。

    此人不像贵人,却由足轻保护,多半是解死人。甫一察觉,村重就已经看穿了这件事。可到底是谁家出了命案呢?村重没有这么直接问,而是绕着圈子说:

    “从哪里送解死人去何处?”

    足轻敬畏答道:

    “回主公话,这是从野村丹后大人那儿,送给池田和泉大人。”

    “丹后与和泉吗?把情形细细说来。”

    足轻重重地把头磕在地上,说:

    “请主公恕罪。我等只负责送人,其中缘由实不知情。”

    村重跨在马上,俯视足轻头顶。不一会儿,他扭转马头,向原路返回。御前侍卫众人皆感讶异,但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只是忠诚地无言跟上,护卫村重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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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4-9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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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2-23 10:40:04 | 显示全部楼层
    两天后,傍晚时分下起雨来。御前侍卫首领郡十右卫门求见村重。十右卫门进入大厅,待闲杂人等回避后,村重走了进来。

    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十右卫门佩戴着护腿和笼手,全身湿漉漉,水顺着身体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十右卫门奉村重命令,调查野村丹后派解死人的始末缘由。如往常一样,十右卫门完成任务后便不辞辛劳地冒雨赶回复命。

    “抬起头来,准你近身说话。”

    村重命道。十右卫门遵命,维持坐姿,双拳撑地向村重靠近。

    “查清了吗?”

    “属下已查明。”

    “说吧。”

    “是。事因发生在四天前分配兵粮之时。池田和泉大人押运军粮到鹎塚砦,按照军法一人五合米。轮到野村丹后大人的足轻时,他们大声抱怨说五合米太少了,要求多给一点。”

    对足轻而言,一日五合米确实太少,战争时期,一日就算十合米也不足为奇。然而眼下有冈城进退维谷,根本看不到笼城结束的那一天。池田和泉想办法压缩武具兵粮的支出,当然是未雨绸缪的上上之举。可这样一来,一日只五合米,也难免士卒会怨声载道。

    “兵士们对军粮分配争执不下,丹后大人家臣里有位年轻武士拔刀砍死了和泉大人的组头。野村丹后大人自认错在己方,于是第一时间送去了解死人。”

    “和泉呢?”

    “属下听说他把解死人又送了回去。”

    解死人代表歉意,杀之亦可,送回亦可,俱不违古法。

    十右卫门继续说:

    “昨日,野村丹后大人与池田和泉大人在荒木久左卫门大人家中对谈化解,久左卫门大人是中间人。”

    村重神色凝重,说:

    “久左卫门吗?”

    荒木久左卫门是深得村重信赖的重臣,今天村重也跟他说过话,可是关于丹后和泉的这番争执,他却不曾提过一句。

    按理说,领内纷争当由领主村重判决是非曲折才对。此事动了兵刃却不上报,想必是争执双方都认为自己会受罚之故。可话说回来,一切事由皆交领主决定,这种话也只是说说而已罢了。争执斗殴是常有之事,领主不可能一一过问。丹后与和泉遵照古法,用解死人了却恩怨,这并不能代表他们心怀不敬。

    然而,村重无法就这样把此事置之脑后。他扬起眉毛自语道:

    “情势实在相似。”

    “情势相似吗?”

    十右卫门重复着问道。村重点头说:

    “没错……此时此刻就像是我放逐筑后守胜正大人的彼时彼刻。”

    十右卫门“咔”的一声坐直身躯。窗外雨声愈演愈烈。

    筑后守胜正乃村重旧主,在其坐上池田家家督位子时也曾有过这样一次纷争。当时他把一位不认可他的老臣给斩了,三好、足利将军还有织田,他们都对北摄这片土地垂涎已久,胜正选择投靠织田,这才保住了家业。织田信长后来遭到浅井备前守长政反叛,穷途末路之际,将织田全军从覆灭中解救出来的将领就是胜正。

    可是,不知从何开始,池田家诸将的心却和胜正渐行渐远。最终,胜正被自己的家臣村重和久左卫门给流放,郁郁而终。

    “主公所言极是。”

    十右卫门的声音略显慌乱。

    “的确,闹出人命了,居然不跟您汇报,实在说不过去。莫非他们认为这点小事不需主公费心?毕竟久左卫门大人自不消说,野村丹后大人和池田和泉大人也都是忠心耿耿之人。”

    “两天前,我去巡视过鵯塚砦。”

    十右卫门好像说了什么,但村重似没听到,继续说道:

    “城外夏草繁茂,草丛里有丢弃的竹垛。十右卫门,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是……是谁事先准备的栅栏器具吗?”

    十右卫门谨慎回答道。

    “您是说守军开始懈怠了?”

    守城者,第一要务就是阻止对手靠近。为了阻止敌军靠近城墙,就要尽早发现敌人身影,在第一时间以铁炮或弓箭逼退。夏草生长过于茂盛的话,就会难以辨识敌方人影,那么对方便可将竹垛置于原地,以待下次进攻时直接使用。所以守城兵士需要出城收割夏草,还得破坏敌军留下的器具。只要借助清晨或黄昏的微光,出城完成任务并非难事。关于这一点,村重早在备战时就已反复告诫诸将。

    “他们不是对守城心生懈怠。”

    村重说道:

    “而是对命令他们严守的我。”

    村重心道,那时就是这样,流放胜正之前就是这样。修缮城墙工作迟缓,购买武具数目不清,马匹养得瘦弱不堪,放任夏草野蛮生长。当然,相比起谋逆来说,这些都只是些琐事。然而,这些琐事的背后俱是反叛之心。

    胜正虽非什么稀世名将,到底不是愚蠢之徒。一旦发现哪里有所不足,他定会立刻下达命令,定把具体事务传达给诸将,定会叮嘱大家万万不可大意。可是没有人在乎他的话了。

    有冈城夏草茂密,久左卫门隐瞒斗殴争执,当然也都是琐事。可任由琐事发展下去,会变成什么状况,村重心知肚明。

    “这一个月,不,一个半月来,诸将变得怠慢军务、沉默寡言。应当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吧?”

    一个半月前的“那一天”——无边和秋冈四郎介在城南草庵被杀,凶犯瓦林能登离奇死亡。

    村重是个不管举止还是体魄都极具威严的男人。他寡言少语,情绪甚少激动。当此乱世,给村重当家臣应当说不算困难。但十右卫门犹豫了。身为御前侍卫首领的他知道,要反驳大将的话,就要抱持必死的决心。十右卫门丹田运力,鼓足勇气,决定向主君出言进谏,说:

    “恕属下斗胆直言,主公。战事绵长,将士们有所怠慢亦情有可原。属下以为,只要主公再次严申军令,众人必会专注起来。我等荒木家臣都已做好了与主公并肩作战至最后一刻的觉悟。但请主公打消疑虑。”

    十右卫门说出这番决死之言,可村重毫无回答。雨声充盈了大厅,一滴水珠顺着十右卫门的下颚滴落在地。那是雨水?还是冷汗?连十右卫门自己都不知道。

    唉。村重叹了口气。他的脸上并无怒意,说道:

    “十右卫门,适才我说的是胡话,一时被猜忌冲昏了头脑。”

    “不,主公怎会胡言!”

    身材矮小的十右卫门平伏在地。村重低头注视着十右卫门,未几,他缓缓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

    “之所以我认为那一日是关键所在,自有我的理由。你看看这个。”

    村重张开手掌,掌心是颗小小的弹丸。十右卫门没有移动,留在原地端详片刻,说:

    “铁炮的弹丸……吗?”

    “没错。那一天的事你不会忘了吧?就是瓦林能登死去的那一天。”

    十右卫门开始回忆那一天的情形。那一日,闷热难耐,乌云密布,远方雷鸣阵阵。

    那一天,十右卫门率领御前侍卫持枪包围住瓦林能登。村重下令让他们捉住瓦林能登,捉不住的话就杀了瓦林能登。乾助三郎在本曲轮外渡桥上隔断诸将亦是村重的安排。让诸将三三两两地进来,这样才能顺利围住能登。在村重的推理之下,久左卫门和丹后哑口无言。接着杂役出面指认,在场所有人都明白了能登就是凶手。走投无路的能登拔刀指天,好像还嚷着什么话……

    在这之后的事情,十右卫门就想不起来了。十右卫门只知道落雷劈中瓦林能登致其丧命,同时还将围住他的御前侍卫统统吹飞。

    自那以后这一个半月来,暑气略有缓解,雨点也渐渐变得凉快起来。村重说:

    “在你们御前侍卫倒地的时候,我赶到了能登身旁。”

    “是。我等御前侍卫戒备不周,疏忽大意。”

    “我没有苛责你的意思。不过是落雷离你们更近,离我稍远而已。我靠近能登,想判明他是否已经断气。就在那时侯,我发现了这颗弹丸。”

    村重稍作停顿,凝视铅弹,接着说道:

    “这必是距离能登极近之人所为。弹丸陷进地面约两寸,挖出以后仍有热气。”

    “难道说……”

    十右卫门难以置信地说:

    “主公是说,有人在落雷前向能登大人放炮?”

    “落雷前后尚且不明。”

    村重一边说着,一边攥紧铅弹。

    “但有人向能登放炮这一点绝对错不了。”

    十右卫门不禁追问道:

    “可,为什么?”

    村重却意兴阑珊地回答道:

    “不知道。想必是让能登活下去对其有害的人吧。”

    “能登大人和织田勾结,那个人肯定也跟织田勾结了吧?”

    “十之八九就是如此。但可以确定一点,不管自裁还是杀掉,那个人不想让我处置能登。”

    十右卫门这才终于明白村重所察觉的危机感究竟是什么。

    既为武士,事关武士的杀伐裁决,一切都应该交由主君判断。针对心怀叛意的瓦林能登,下达判罚的人是村重,也只能是村重。此人在村重问罪之时从旁作梗,对瓦林能登放炮。这毫无疑问是大不韪的僭越。仅此一点,那人就等于犯下了谋逆大罪。

    大厅愈发昏暗了。淋过雨的十右卫门陡然感到一股寒意。

    村重说道:

    “有冈城眼下藏着一个阳奉阴违的逆贼。此贼正躲在阴影里磨刀霍霍呢。这颗铅弹是他不小心留下的唯一踪迹。十右卫门,我可不想重蹈胜正大人的覆辙。能守住这座城的,除我以外,再无他人。”

    说完,村重站起身来。十右卫门把头埋得更低了。村重伸出手掌,将铅弹交给了他。

    “查清那一日是谁向能登放炮。放炮之人是受谁的指使,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你要彻查此事。”

    十右卫门仿佛接过金子一般接过铅弹,双手将其捧在头顶。

    “是。”

    “能办到吗?”

    “能。”

    十右卫门的回复如往常一样,没有半点犹豫。

    然而,十右卫门心中忐忑不安地暗道:自己真的能完成这道使命吗?离能登之死已足足过了一个半月。在场的人还记得清楚吗?现场还找得到线索吗?为何主公时隔一个半月才命我调查呢?

    这些问题不停在十右卫门的胸中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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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2-23 10:40: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落日孤影(3)

    数日后,八月到了。天正七年八月,按照传教士所用儒略历法*就是九月。夏天结束了。

    (儒略历法:希腊天文学家索西琴尼设计的历法,由凯撒颁布执行,现代公历的基础前身)

    去年十一月,荒木家决定背弃织田跟随毛利那会儿,每日军议评定时气氛诡谲,仿佛有股既冰又热、独特的紧张感。一旦敲响召开军议的太鼓,诸将连整理衣冠的时间都没有,争先恐后地奔赴天守,生怕漏听任何村重的只言片语。不论老少,众人都为挑战如日中天的织田而感到极其昂扬振奋,激动神情溢于言表。从那时起已逾十月,慕然回首,许多事情都变了。

    如今聚集在天守的诸将,盔甲脏了,阵羽织也绽开了线,每个人都是胡须丛生、满脸风霜。几乎所有人都低着头,只盼评定早点结束,其中甚至不乏有将领快要打起盹来。不参加军议的将领也逐渐变多了,越来越多的人托病推辞。自打北河原与作公开发表投降意见后,他就感到自身安全受到了威胁,如今已甚少出现在众人面前。今天连高山大虑都没有到场。这十天来,军议上没有做出任何决议。

    “即便陆路被阻隔,还有海路。只要借助小早川、村上的水军,只需一两日就可到达尼崎。既然他们没有到,就意味着毛利已经变心了。不,打一开始他们就把我们当成了吸引织田注意的垫脚石。话说回来,把希望寄托在毛利身上这件事根本是失策。毛利指望不上了,眼下理当出城决一死战,方不失武士本愿。”

    野村丹后激情洋溢地说道。村重双目轻阖,如平时一样似在假寐,但悄悄在眼底窥视丹后。

    保护友军,斩杀敌人,野村的言行让人似乎感到只要这么做,世上所有问题都能迎刃而解。即使经过了这么漫长的笼城岁月,野村这份刚烈直率仍然不减半分。可是,丹后会不会已经心生反意,想把村重赶下台了呢?丹后家格高贵,武名威震四方,的确具有下克上的力量,但是他是村重的妹夫,关系太近反而不好下手。再说以丹后的禀性或城府,不像是阳奉阴违的人。莫非,他平时那副样子一直是装出来的?

    池田和泉思索着说道:

    “丹后大人所言极是,毛利背盟已是不争事实。然而单凭我们孤军出城决死一战,兵力不足,铁炮不足,况且织田已筑就城砦。如若将多数兵力用于笼城,仅出小队作战的话,那也无济于武士本愿,只是自暴自弃罢了。当细细斟酌,怎样争取更多友军最为要紧。”

    和泉在笼城以前并无建立过任何军功,但此人精于谋略,人望极高。从武具到兵粮乃至竹子木材,一切物资皆由他调遣分配,城中所有人都或多或少与他产生过瓜葛。和泉如果说村重不适合做主君的话,追随他的人想来不少吧。和泉会有反意吗?但和泉怎么看都不像是会赶下村重取而代之的人……

    荒木久左卫门板着脸说:

    “我们明明说过跟随毛利,但又如何?毛利和宇喜多皆是诡计多端、反复无常的家族,我们真是瞎了眼。征夷大将军才是我们和本愿寺的友军。本愿寺已和织田相持九年之久,我们也可以做到,只需继续坚守以待天下有变。只要武田信玄打败德川,或者信长病故……信长终究是凡人寿命。”

    久左卫门的意见只是继续坚守,继续等待。拖延时日算不上什么妙策,可这番话却让诸将意外地受用。久左卫门有可能背叛村重吗?久左卫门现在是背负了荒木的名字,但他原本是池田家的人,若是他打出复兴池田家的旗号,估计追随久左卫门的人也不在少数。但真要是说可疑,久左卫门实在没有多少可疑之处。在村重眼里,久左卫门不具备率领家族的将才,可他仍然放不下心。久左卫门会不会已经在暗地里盘算谋叛了呢?

    “诸位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中西新八郎扯着嗓子吼道。

    “与毛利结盟,据守有冈城讨伐信长,这是主公定下的宏远战略。这项战略目前有任何破绽吗?我等家臣只须恪守本分,相信主公,为主公的策略尽犬马之劳,如此而已。末将相信主公,相信摄津守大人。因为我相信主公,所以相信毛利一定会来!说不定明天毛利大军就会如云霞一般驾到了。我不懂诸位到底在争什么!”

    军议场鸦雀无声。新八郎在家臣里只是个小辈,但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斥责他,同时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赞同,大家仿佛瞬间失去了兴致。村重看着面红耳赤的新八郎,心想这个男人应该不会在背后想着推翻我吧?即便新八郎有反意,恐怕也没有人会跟随他。但这并不能保证新八郎就一定没有这份野心。

    今日的评定结果和昨天一样。战事胶着,诸将已经说不出什么新鲜的话了。但村重注意到责骂毛利不忠的声音越来越多了。

    做出背弃织田、跟随毛利这个决定的人是村重。责备毛利不忠就等于是在责备村重的判断力。诸将没有察觉到这层含义吗?还是说,他们就是借毛利之名指桑骂槐?

    村重着实无法分辨。

    评定终了,村重在御前侍卫的护卫下回到宅邸。

    面对诸将时,村重会佩戴好笼手和护腿。大厅里不可能有飞矢弹丸,全副头盔铠甲的话未免有些过于夸张,但为防万一,一个身经百战的武士理应穿上适当程度的护甲。以前,村重出席评定时只会戴笼手,现在他则会在衣服里面穿上锁子甲。近侍都以为村重在防备织田的刺客,其实他担忧的恰恰是城内家臣。

    因此,村重回到宅邸才算真正安心。他脱掉盔甲交给近侍。早有人搬来水盆,擦拭身体后,村重向佛堂走去。

    通过回廊,村重打开佛堂的拉门,发现千代保正在昏暗的佛堂里念佛。在她身后有名单膝跪地的侍女,看到村重站在门外便立马低下头来。千代保仍在继续念佛。村重走进房间,关上门,站着聆听千代保的念佛声。

    村重的沉默令侍女感到了不安,她忍不住小声说:

    “夫人……”

    千代保顿时停止念佛,面向佛像双手合十,说:

    “怎么了?”

    “是主公。”

    千代保转过头来,她的侧颜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憔悴,漫长的笼城仿佛没有给她造成任何影响。千代保忽地睁大眼睛,侧身将佛像正面让与村重。

    “原来是主公驾到,妾身失礼了。”

    “无妨,不必多礼。”

    村重没有直面佛像,而是在千代保正面坐下。

    “适才很是虔诚啊。在祷告些什么?”

    村重的口吻颇为轻松,可千代保却默然沉思良久才用细如蚊蝇的声音说道:

    “冥福。”

    千代保低语着。

    “妾身在为逝者祈求冥福。”

    “逝者为谁?”

    “因这场战争而丧命的人。”

    “那岂不是成百上千?”

    “正是。”

    村重看了一眼佛像。那是出自南都佛师之手的释迦牟尼像。

    千代保本就是大坂本愿寺坊官*之女,自身又是热忱的一向门徒。按理来说,她不应该为逝者祈福。

    (坊官:寺院位阶最高的僧侣之一)

    “我以为一向门徒不会为死者祈福。”

    一向宗不承认凡人祈祷具有效用。因为只有阿弥陀如来才能拯救死者,所以生者不管怎么祈祷都救不了自己和他人。

    千代保眉眼低垂,说:

    “您说得没错……好吧,在主公御前,妾身也不必隐瞒。”

    身躯较小的千代保继续说:

    “目睹城中苦难,妾身却什么都不做,若教家父看到了,必会遭到他叱责。”

    身为一向门徒,千代保在释迦牟尼佛像前为死者祈福,这的确不合宗门礼法。千代保亦对自己的行为颇感不体面。然而,自村重举事开战以来,血流成河。为尽最后一次忠而向织田决死突击的森可兵卫、用血淋淋的手乞求子孙安康的伊丹一郎左卫门、明明是城中刀法第一却连刀都没能拔出来就遭人从背后偷袭的秋冈四郎介、留下向西而去遗言的安部自念、化作求死之兵朝村重冲来的堀弥太郎、城内城外身受万人敬爱的无边、刚刚拔出刀来就被雷劈中的瓦林能登入道、以及荒木织田双方死伤无数的兵卒和那些逃至山中仍被赶尽杀绝的百姓。一想到这些人的面孔,千代保顿感自己那点宗门功德实在是微不足道的东西。

    “你父亲会说什么,这我猜不到。不过你愿为我有冈城的人祈福,这我很高兴。”

    千代保露出惊讶的表情,仿佛胸口中了一箭似的,接着双手缓缓贴住地板,低头道:

    “您谬赞了。”

    “念佛结束了吗?”

    “念佛原没有规定次数。”

    “是吗?看来是我不够了解宗门教诲。”

    千代保缩回双手,抬头对村重报以微笑。

    瞬间,村重心中骤然掠过一道闪念。他纳千代保为侧室正好是决定背离织田、展开笼城之际……明明任何时候都能发问,他却从未问过。现在就问吧——就是笼城九个月,将士皆疲倦不堪,有人盯着村重的位子想要取而代之的现在——现在就是开口问的良机。村重一面看着释迦牟尼像,一面向千代保问道:

    “千代保。你想劝我念佛吧?”

    “是。”

    “是何缘故令你迟迟不提此事?”

    千代保的眼神里流露出困惑,千代保往常几乎不会说出自己的意见。即使村重发问,她的神情依旧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但说无妨。”

    村重催促道。千代保仍是一副为难的样子,战战兢兢地开口道:

    “诚然,家父曾对妾身千叮咛万嘱咐,让我每逢时机就要劝主公念佛。妾身来至池田,后又移居伊丹,主公更是受到朝廷任命,此时若妾身劝您为往生极乐而念佛,恐怕主公您反会认为妾身麻烦。是以直至今日,妾身都没有提过此事。”

    “麻烦,为何?”

    “恕妾身直言。”

    千代保语气清冷地说:

    “主公贵为荒木家大将。无权无势的草民要靠念佛牟取拯救,弓马立业的武士要靠念佛庇护性命。可大将则不然,大将仰仗的是武略。任何妨碍施展武略的东西都是麻烦的存在。”

    村重不禁在心底发笑。确实如其所言,大将皈依宗门更多出于现实利益,不能过分在乎极乐往生。

    高山大虑的旧主是和田伊贺守惟政,他的家臣里信仰南蛮宗者众多,他自己就和南蛮宗颇为亲近,但他直到生命最后一刻都没有抛弃禅宗。他之所以亲近南蛮宗,只是为了方便笼络家臣罢了。他真正对南蛮宗有过信仰吗?恐怕谁也不知道。皈依南蛮宗也好、坚持禅宗也好,惟政的一切决定,其出发点永远是和田家家督的立场。

    村重亦是如此。即使千代保再怎么激烈劝说村重改信一向宗,村重大概最多也只会敷衍了事而已,绝对不会改换宗门。因为在北摄这片土地上,皈依一向宗就意味着荒木家跟了本愿寺。

    远远出乎村重意料的是,千代保早已看穿了这一点。

    “没错。”

    村重说道。

    “就是武略。座禅也好、佛经也好,都是武略。战斗方得往生极乐,前进才是极乐,后退就是地狱,本愿寺嚷嚷的这些话,同样都是武略。乱世之中,森罗万象,皆是武略。”

    千代保眉间浮现出愁云,神色为难却露出了微笑,不一会儿,她再次低头说:

    “妾身故作聪明,一时多嘴,万望主公恕罪。”

    “蠢话!”

    村重不知不觉嘴角上扬。

    “聪明有什么罪过?天底下有哪个武士会希望身边人是蠢货?”

    “话虽如此。”

    千代保莞尔一笑。

    “总还是会有那种人的吧?”

    佛堂外传来了脚步声,随后就是近侍熟悉的声音。

    “报。”

    “何事?”

    “郡十右卫门大人有要事求见。”

    “速速接见。”

    说完,近侍就退下了。村重站起身来,从平伏在地的侍女旁走过,突然转身朝千代保说:

    “该施展武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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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4-9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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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2-23 10:41:1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落日孤影(4)

    密谈得在大厅进行——那里空间宽敞、难以偷听。村重这次还是让十右卫门到大厅等候。时辰与上回一样,迫近黄昏。

    十右卫门身着小袖常服,坐在地板上,双拳抵地,深深低头迎接村重。村重往坐垫上盘腿坐下开口道:

    “说吧。”

    十右卫门并不抬头,掷地有声地回道:

    “是。前日里主公交代的任务,据属下调查,当日本曲轮内无一人携有铁炮。”

    “没有吗?”

    “是。”

    村重摸了摸下巴。

    有冈城里的士兵大体可分为两类。一是村重之兵,一是诸将之兵。当然,村重的军队人数最多,但仍未达到城内总兵力的半数。本曲轮里的守军皆是村重麾下之兵,只在紧要关卡哨所处配置了极少数的杂贺众。

    上至有可能成为将领的御前侍卫,下至专门负责搬运物资的脚夫,村重的军队里有各种各样的人。本曲轮的守军既有御前侍卫,也有足轻。御前侍卫各人有各自的武器,足轻则最多只有钝刀。当然,足轻可以借用村重购买的长枪、弓箭、铠甲甚至铁炮。其他武器可自由使用,战事结束后归还即可。只有铁炮因为量少且珍贵,使用方式有所不同。

    本曲轮的守军足轻,哪怕是本来就负责使用铁炮的足轻也得去铁炮仓库借用才行。工作结束后。足轻必须把铁炮还入仓库。

    另一方面,御前侍卫里有人持有铁炮,以铁炮闻名的杂贺众也会带铁炮进入本曲轮。另外,参加军议诸将,他们的侍卫里同样会有携带铁炮的人。然而,十右卫门却说在瓦林能登死去的那一天,没有人携带铁炮。

    “当日足轻无人携带铁炮。诸将也没有携带铁炮,这一点经过了守桥的御前侍卫集体证实。他们随时提防着有人刺驾,因此会格外注意诸将所持武器,属下以为他们的证言不会有错。另外,那一天率领众人以长枪包围能登大人的正是属下,所以我清楚御前侍卫里也没有人携带铁炮。

    “杂贺众呢?”

    “属下担心杂贺众在场的话,可能会误以为有人刺驾。为防万一,事发前一天属下就命令杂贺众当日不得进入本曲轮,杂贺众应当遵从了命令才对。”

    十右卫门顿了顿,继续说道:

    “按照主公的吩咐,铁炮库不仅上了锁,还派专人看守。根据调查,当日的守卫并无懈怠,故而想偷偷从仓库带走铁炮恐怕不大可能。”

    铁炮库原本就有人把手,自从夏天织田细作的仓库纵火未遂事件之后,铁炮库、弹药库的守备就更加严密了。村重特别在足轻之中甄选出办事最牢的人,还增加了看守人数。但听了十右卫门的话,村重严肃地说:

    “只能是这样了。”

    那一天,本曲轮里一挺铁炮都没有,又不能从铁炮库里偷拿,那么朝能登射击的铁炮就只剩下一处。

    “既然无法偷拿出来,那就是正大光明地拿出来。足轻如何?”

    “是。某个铁炮足轻从仓库借出铁炮,在某个人的指使下向能登大人开炮……属下起初也这么想来着。”

    村重挑眉道:

    “起初?”

    “是。属下向足轻一一问话,并相互比照以确认真伪。”

    十右卫门罕见得语气激动。

    “主公,那一天本曲轮里的铁炮足轻都处于相互的视线内。话说回来,本曲轮瞭望楼里铁炮足轻向来是两人一组。骗过同伴目光偷偷下楼,这绝对不可能,更别提向能登大人开炮了。”

    “……”

    “负责记录铁炮借还的仓库奉行就是御前侍卫,他作证说当天借铁炮的足轻没有可疑举止,所有人都是因任务在身来借铁炮,绝没有无故之人。那天所有借出的铁炮都确实归还了,是谁借的,借去何处,这些事情一查就清楚了。向能登大人射击的那挺铁炮不可能是足轻所借。”

    村重很想大喝一声“你真的查清楚了吗”,但他忍住了。十右卫门不是无能之辈,经过调查,既然他说向能登射击的不是足轻,那就不是足轻。

    十右卫门继续说道:

    “属下认为从本曲轮之外开炮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主公曾说弹丸射入地面,那么铁炮位置就是能登大人的上方,本曲轮外头没有这样的位置。”

    “你说得很有道理。”

    村重说到。

    “你说完了吗?我有两个问题。”

    “是。”

    十右卫门恭敬地再次俯首。

    “敢问主公欲问何事?”

    “那人是从何处向能登放炮,你有眉目吗?”

    十右卫门坐直上半身,直截了当地说:

    “有。”

    多半是早已预料到了这个问题,十右卫门侃侃道:

    “依照能登大人倒下的位置推算,属下想到了三处可能。”

    “嗯,三处吗?”

    “松树上,天守二楼,主公您的宅邸屋顶。”

    村重知道通往武士住宅的渡桥附近栽有松树。爬上树的话确实可以放炮,但那附近植被不算茂盛,树下没有可以藏身之处。

    天守是举行军议的场所,能登死时,早有好几个将领在里头等候。在天守二楼放炮的话,毫无遁逃余地。

    宅邸有不少死路,屋内人数众多,陌生人极难靠近。

    十右卫门所说的这三处位置都不是什么绝佳位置。可是十右卫门既已推断仅有三处位置能够偷放铁炮,那就无需再做他想。但村重追问了一句话:

    “你是怎样推断出天守二楼的?”

    “一楼有御前侍卫和诸将,障碍重重,无法射击。三楼的话,仓促放炮再匆忙下楼,这样时间未免过于紧张,属下以为不可能。”

    “你试过了吗?”

    “是。当然。”

    村重点点头。

    “好。我还有一个问题。”

    “是。”

    村重稍稍加重语气。

    “我命你彻查是何人射击能登。我知道这件事需要花费不少时候。可你现在并没有完成我交待的任务。十右卫门,你为何要在尚未完成任务的情况下请求见我?”

    十右卫门“咔”地一下拜伏在地。

    “恕属下有罪。”

    “到底怎么了?”

    “属下本以为应当先报告您交待的事,不料反搞错了轻重缓急。主公明鉴,属下确有要事报告。”

    十右卫门是个了不起的人,鲜少会有点头自认失误的时候。村重心道,恐怕那件要事颇难启齿吧。

    “说吧。”

    “是。属下在城内听到了一件事。”

    窗外隐约可见的天空被染成一片血红。十右卫门开口道:

    “是关于中西新八郎大人的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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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4-9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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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2-23 10:41: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落日孤影(5)

    第二天的评定上,诸将果然仍在一个劲的责骂毛利。虽说评定的功能主要是村重与将领相互监视,可做不出任何军事决策还是很不正常。侃侃谔谔,为了反对而反对,诸将吵得不可开交。村重一边听着嘈杂的声音,一边闭上眼睛想昨日十右卫门的那番话。

    忽然,吵得唾沫横飞的诸将仿佛吵够了似的,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巴。这份安静正合村重心意,他睁开眼睛,说:
    “中西新八郎。”

    突然被点名,新八郎有些惊慌无措,但立刻用他那粗嗓音回应道:

    “在!”

    他的表情透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村重端详着他那张脸还有不苟一丝全副武装的架势,片刻后,说道:

    “泷川左近给你送酒了,是不是?”

    “噢,原来您是问这个吗?”

    新八郎拍着大腿笑道。

    “是,确有此事。左近有个叫佐治的家臣,就是那位射箭之人,他自称带酒来慰问。”

    “听说你还回礼了?”

    “是的。主公英明,耳目真灵敏。”

    新八郎洋洋得意地环视诸将。

    “末将和上臈塚砦四将共享美酒。不愧是织田大将,确实是好酒。但末将还是更爱伊丹酿造的酒啊。”

    说完,新八郎爽朗地开怀大笑起来。可当他注意到村重的眼神时,笑声就如阳光下消融的冬雪一般顿时消融殆尽了。

    村重的目光像秋水般寒冷。

    “你难道不认为欠妥吗?”

    村重的声音和平时也不一样。新八郎摆出完全摸不着头脑的样子,说:

    “请您明示……”

    “军法严令不得瞒着我与对方通信,更勿论交换礼物。”

    新八郎瞠目结舌,张大嘴巴说:

    “这,末将不明白。”

    接着他猛然辩驳道:

    “可主公您并没有明确规定此事。您将上臈塚砦全权委托于我,其中一切事由自然受我差遣调配,区区一樽美酒,不该受此责备!”

    “放肆!”

    村重断然喝道。

    “即使是一城之大将,不通报于我就自行和对方交涉,此举视同谋叛。况且你不过是小小一砦之将,竟敢口出狂言!”

    村重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嗔怒。新八郎仍然维持坐姿但忍不住稍许退缩,接着平伏在地,说:

    “是,末将……有罪……”

    他的声音狼狈之极。村重瞥视一眼周围诸将。

    这一瞧可不得了,刹那间,村重犹如凉水浇头、怀中抱冰。

    参加军议的诸将皆面露难色,不置可否,就像是一群狐狸。众人眼见平常少言寡语的村重突然长篇大论,不约而同地都变了脸色。然而,没有一个人露出信服的表情。

    新八郎说道:

    “可是主公,收礼后还礼,这是世俗礼仪……否则荒木家就会被人嘲笑说是吝啬的家族,那样不好吧?”

    新八郎身为上臈塚砦守将,他的职责是规正足轻大将,将织田拒之门外,令敌人不敢靠近。但织田选择了远攻,不对城砦动手,这无疑肯定了新八郎的守备能力之强。但武将不能只会打仗,新八郎没有战略远见,可说是毫无将才。如果是官兵卫的话,他肯定不会做出这种糊涂事。村重心中莫名火起,说:

    “别想糊弄过去。你送了泷川什么东西?”

    “是,是……条鲈鱼。”

    鲈鱼生相美妙,自古以来就是海鱼里的佳品,被称作夏之鱼。

    村重不禁破音道:

    “简直糊涂透顶。新八郎,你这条鲈鱼是从何处入手?”

    新八郎不知道村重意图所指,满脸困惑。村重不等他回话,追问道:

    “如今有冈城四面都有织田军队,你能从哪里得到一条鲈鱼?想必是黑市吧?”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交易。即便是在朝不保夕、你死我活的战场上,同样会有交易。哪怕是被包围得更严密的本愿寺,织田杂兵拿粮草、杂货换金钱的流言亦不绝于耳。有冈城里有人偷摸行商算不上不可思议。不用说,这是村重严禁的行为。

    新八郎支支吾吾地辩解道:

    “主公所言情况自然不假,可这条鱼是足轻大将带给我的,至于他们是从何得来,末将不知。主公,您为何斥责我?眼下四面环敌,末将换来食物,这难道不是对战事有益吗?难道不应该褒奖吗?”

    村重看到有好几个人听了新八郎这番话都频频点头。战时若耗尽粮草,那就可能要煮草为食,舔石头充饥。新八郎还能入手鲈鱼,这可是大功,绝无理由责备……诸将的这份不解,村重心下了然。于是,村重坦率地说:

    “我非是在责备你拿到食材。泷川收到鲈鱼后会怎么想?泷川左近是织田麾下屈指可数的智将。陆地上可钓不到鲈鱼,那么必定是黑市商人偷偷带进有冈城。像泷川这样的聪明人,肯定会想办法找出商人,再叫细作混入其中。你这家伙给织田提供了一条乘隙而入的法子。正因如此,才要严令你等在和对方通信前一定要通报于我啊。新八郎,你这罪过可不轻哪!”

    军议会场一片死寂。

    村重陷入焦虑。当事人新八郎说不出话固是当然,可为什么没有将领出来指责他呢?为什么诸将都露出一脸不赞同村重责备的表情?村重本想在军议上责罚新八郎,以达到杀一儆百的效果。但诸将既听不进去,村重这份愤怒也就无处安放了。

    村重暗道,何其相似啊!简直就和流放筑后守胜正之前那会儿一模一样。

    “主公。”

    荒木久左卫门提心吊胆地开口道。

    “末将很理解主公的怒火……”

    村重心下暗道,别说谎话了。因为他一看久左卫门的表情就知道久左卫门绝对不认同村重刚才那番话。但村重此刻心如止水,挥挥手催促久左卫门快说。久左卫门作了一揖,说:

    “新八郎所为的确荒谬,若依军法处置要遭重罚。不过,新八郎往常并无过错。再说他升任将领不久,做事难免疏忽大意。请您饶了他这一回吧,眼下大敌当前。随便责罚自己人绝非上策!”

    村重再次看了一圈诸将。他们脸上的敌意确实消失了,诸将此时的沉默无疑是在暧昧地表达就这样结束吧。

    荒木家的将领里没有蠢人。新八郎的举动不光违背军法,且置有冈城于危险之中,这一点他们不会不知道。但在今天的军议上,诸将无视了村重的话,反倒对新八郎表示同情。背后的理由,村重已经略微猜到一二。

    恐怕诸将所怜悯的并非新八郎。他们真正同情的人是瓦林能登入道。能登与织田内通、斩杀得道高僧、令百姓坠入绝望,可谓罪大恶极。然而诸将却对他的死感到遗憾。能登入道生于北摄名门瓦林家族,却在异乡人村重的羞辱下惨死。时至今日,诸将对这件事仍是耿耿于怀。现在他们的沉默,其背后真正的原因就是这个。

    无法可想了。村重假装沉思片刻,说道:

    “好吧。就照久左卫门所说,解除新八郎的职务,赦你无罪……新八郎。”

    “在!”

    “望你往后谨慎行事,戴罪立功。”

    “是,必立大功!”

    新八郎感激涕零,语带震颤。

    军议结束后,村重在郡十右卫门的陪同下登上天守。徐风吹过,天色着实入秋了。

    当年,村重得到池田城时就将其彻头彻尾地改造了一番。池田城原本那片土地就被称作古池田。现在,从天守望去,古池田处处都翩跹着织田军旗。织田在古池田筑阵——不对,比起军阵来,更应该叫城砦了。织田堂而皇之地筑起了城。事到如今,即便毛利大军姗姗来迟,他们真的能攻破古池田这些军阵吗?村重已经无法做出判断了。

    今天军议上尽是令人担忧的事。

    脑子不灵光的中西新八郎与敌人无谋交涉。可是,村重甚至无法处罚此等轻率之至的罪行。因为当时军议的氛围已经不容许村重下达处罚了。

    效力织田麾下的时候,村重满以为自己能效仿信长,做独一无二的主君。但那不是事实。村重今日再次深刻体会到了这一点。

    在池田家衰微之际,率领北摄国人众的新主君就是村重。可正如黑田官兵卫所言,村重没有统治的名分,丝毫谈不上名正言顺。若得不到国人众的支持,荒木家怕是一天都撑不下去。尽管村重能敏锐察觉到军议的气氛走向,可他却无法逼退这股走向。

    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以前,军议可不是国人众用来阻挠村重的工具,而是村重统率国人众的场所。对诸将而言,村重的话曾经重如泰山。村重说白便是白,说黑就是黑。即使村重的命令过于勉强,只要有荒木久左卫门或池田和泉这样的老臣在旁斡旋,诸将最终还是会遵从他的安排。

    但当今天村重指责新八郎的时候,诸将完全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人一种是会掩饰的动物。他们心底里对村重已经产生了怀疑,表面仍旧强装无事。彼时村重在那一瞥间看到诸将变了脸色,恐怕就是这个原因。

    村重又想起了流放胜正那会儿,军议的氛围亦是如此。那时,流放胜正这桩事村重已经策划得八九不离十了。莫非现在也是吗?有人已经把流放村重的计划铺垫到八九成了吗?

    胜正被从自己城池里赶出去后,就逃亡去了京城,听说就他那样去世了。可是,有冈城此时此刻被织田围得水泄不通,万一村重被赶出去的话,分毫没有逃出生天的可能。

    唯有死路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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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2-23 10:42: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落日孤影(6)

    夜晚,村重在有冈城天守仰望夜空。八月出头,不见月亮踪影,只剩下星光照射着威严的天守。村重手持烛台,向地牢走去。他的身边没有任何护从,假若此刻冒出三、四个刺客,即便功夫高强如村重,恐怕也要一命呜呼了。但村重总是独自一人去地牢。每当有冈城出现谜团,村重就会下地牢。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村重、狱卒以及被囚于地牢的黑田官兵卫。

    已经是第几次去地牢了?城池像这样有累卵之危又是第几次了?其中有几次危机是靠村重率领诸将化解,又有几次是靠官兵卫的智慧化解呢。就这样,村重撑到了秋天。

    狱卒加藤又左卫门一看到村重便立刻掏钥匙开门。这个男人不需要睡觉吗?村重不禁纳闷暗想道,房间角落里铺着草席,可他大概时刻准备迎接村重,所以很难合眼吧。浅睡是武士的心得,这个狱卒难道也这样律己吗?

    “辛苦了。”

    村重说道。加藤惜字如金地回应道:

    “是……门开了。”

    通往地牢的门开了,里头的寒气瞬间冲了出来。村重举起烛台,走下台阶。村重腰间哐啷作响,那是他的酒壶。

    影影绰绰的烛光里有个蜷缩的黑团。官兵卫还活着,就在这个木栏围就的洞穴里。官兵卫还醒着,但村重并不十分意外,毕竟地底没有昼夜之分。躺着的官兵卫慢吞吞盘腿坐起,十个月的监禁生活已经搞坏了官兵卫的腿脚,坐姿微微倾斜。

    村重一言不发,将酒壶摆在栏杆前。官兵卫黝黑脸上的那双眼睛微微张开。村重从怀中掏出两只酒杯,再拎起酒壶分别倒满。浊酒倒映着摇晃的烛光。

    村重默然端起酒杯递给官兵卫。官兵卫也不多话,伸出骨瘦如柴的手臂接过酒杯。两位武将不约而同举杯饮酒。

    喝完这一杯,村重再次斟满。二人在黑暗中举办着只属于两个人的酒宴。

    良久,村重终于开口:

    “这酒怎么样?”

    官兵卫看了一眼手中酒杯,缓缓说道:

    “沁人心脾。”

    “还有呢?”

    “伊丹之水甚佳。”

    “还有呢?”

    官兵卫用漆黑双瞳瞟了村重一眼。

    “这酒还不够醇。应该是新近用城里的米所酿。拿米来酿酒,兵粮就更少了。”

    战时,经常有人拿兵粮酿酒。可是拿兵粮酿酒的话,久而久之,士兵就会因饥饿而倒下。所以有经验的大将绝不会一次性把兵粮分配给士兵,而会分成很多次

    “您明知道后果还是酿了酒。摄州大人可不像是为了口舌之欲而忍心让百姓士兵挨饿的大将哪。”

    说完,官兵卫一饮而尽。

    “莫非城中兵粮还很充沛。”

    只要笼城一日不结束,有冈城就不会有多余的兵粮。不过兵粮倒的确不至于紧张到酿一壶酒的余地都没有。村重一瞬间苦笑了,再次将官兵卫和自己的杯子斟满。

    “只有这些吗?”

    “不然的话……”

    官兵卫语带嘲讽。

    “就是您发自内心想与小人推杯换盏。”

    少许呷了一口酒,官兵卫继续说:

    “依小人所见,您已然没有共饮对象了。”

    村重没有否定官兵卫的答案,沉声道:

    “良禽择木而栖,你栖身小寺家不觉得逼仄吗?”

    听到此话,官兵卫露出不那么愉快的表情。他依依不舍地盯着空杯,说:

    “逼仄,您指什么?摄州大人是因为感到逼仄才放逐了胜正大人吗?”

    自己在池田筑后守胜正手底下真的感到逼仄了吗?村重自问道。一个称不上英明的主君,一群称不上杰出的同僚,日复一日,迎来送往,的确不能说不逼仄。村重极欲闯下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这个念头令他坐立不安、焦躁万分。可他真的是仅仅为此才选择掀翻胜正的吗?

    “不……不是那样。”

    村重这才意识到,不是因为将才,也不是因为胜正对村重来说是个不称职的主君。

    “因为我想活下去。一切都是为了活下去,为了让我的家族活下去。”

    武士必死——当然,所有人都是必死的。可死亡之于武士,就像货物之于商人。武士的一生就是冒着枪林弹雨的一生,死亡早就抛诸脑后……不对,恰恰是因为这些迫不得已的话,武士才不能徒然送命。

    自己死了还有儿子,儿子死了还有家族,历代先祖之中必定有位英勇战死的当家,武士就是通过那位先祖故事的耳濡目染来了解死亡。主君衰败了,跟随他的家族亦会一同衰败,最终家破人亡,连家族名号都会烟消云散——这就是徒然送命的结果。村重正是为了避免那样的死亡才动手推翻胜正。

    酒壶已尽,村重把酒杯扔到一旁阴影里。他的声音干瘪,语气枯萎。

    “这就是因果循环吗?我流放了胜正大人,现在轮到自己被人流放了吗?”

    说完这句话,村重重拾精神,又恢复了往常威严,说:

    “官兵卫。只有我才能保你不死,这一点你应该明白吧?一旦我被放逐出城,他们要不就是立刻把你斩首,要不就是干脆把你忘记,让你在这地牢里饥渴而死。”

    官兵卫拿手倾斜酒杯,试图品尝沾在杯壁的酒滴,但没多久就作罢,把酒吧置于一旁。

    “小人心知肚明,那样的话我官兵卫就麻烦了。”

    “好。我有一件事要说。”

    接下来,村重就从诛杀瓦林能登开始说起。

    村重把包围内通织田的能登、命令御前侍卫动手、落雷击中能登、能登身旁有颗还冒着热气的弹丸、郡十右卫门的报告、那一日无人携带铁炮进入本曲轮、本曲轮库藏借出铁炮全部明确记录在案等事统统说了出来。官兵卫在这期间好像不胜酒力似的闭着眼睛,身形微微摇晃。

    “所以我……”

    村重作结道:

    “一定要弄清楚是谁向能登发炮。必须揪出反贼不可。”

    官兵卫稍稍坐正,蓬头散发之下那双眼睛骨碌碌朝上转了转,凝视村重。村重发觉他的眼神宛如大夫在给病人把脉,而且是死脉。

    官兵卫说道:

    “确实如此吗?”

    “什么?”

    “现在揪出反贼……还来得及吗?”

    官兵卫似乎在自言自语。但是村重对他的言下之意一清二楚。

    就算能查出是何人射击瓦林能登,还能挽回诸将逐渐远离的忠心吗?

    “来得及。”

    村重悄声说道。

    “还来得及,官兵卫。”

    官兵卫依旧挑眼看着村重,村重同样静静地回瞪他。

    终于,官兵卫在黑暗地牢里合上双眼。

    “既然您心意已决,且容小人说两句吧。”

    官兵卫的声音多多少少带有些许放弃的意味。

    “离能登大人惨死已近两月。您为什么不早些派郡十右卫门调查呢?您究竟是何考虑?”

    村重沉默了。

    “您不愿回答吗?难道想让官兵卫替您说出来吗?”

    官兵卫的声音阴沉了起来。

    的确,官兵卫所言一语中的。能登死了一个半月才命令十右卫门调查,只有一个原因——村重怀疑十右卫门就是射击能登的反贼。

    当时能登意欲挥刀弑主,御前侍卫将其团团围住,就在他停下步伐的时候放炮。想要命中移动目标不是易事,多半是在能登停步的时候射击。可是能清楚知道能登会走到什么方位停下的人,城中寥寥无几。

    村重发现能登与织田内通,命令十右卫门率领御前侍卫捉捕能登。那一夜参与行动的人选由十右卫门选取,同时他还让杂贺众不得进入本曲轮。

    也就是说,除了村重,十右卫门是唯一一个提前知道能登会在本曲轮驻足的人。再加上十右卫门精通铁炮,不由得村重不起疑心。

    这一个半月来,村重一直在调查十右卫门是否有交结朋党之嫌,是否有可疑举动。最后他终于确认十右卫门没有任何不轨行为。

    御前侍卫里,十右卫门最得村重信赖。然而村重仍然不得不怀疑他。自己的想法被官兵卫看穿,村重顿感羞耻。

    “那么,到底是谁在您背后策划呢?”

    官兵卫毫不废话,直奔主题。

    “这一点小人确实不知道。大凡策划皆是人为,如未见其人,再怎么思索也想不出头绪。”

    仿佛在嘲笑某人,官兵卫笑道:

    “自小人困入地牢以来,对荒木家诸将的认知只有知晓姓名的程度。他们到底是怎样的人,小人实难判断。”

    官兵卫抚摸起手中酒杯,简直就像在抚摸天下至宝。村重对官兵卫这个回答极其不满,说:

    “你是在说帮不上我的忙吗?”

    “小人并非天眼通,不知为不知,仅此而已。”

    村重更加不满了。

    “那就是帮不上我的忙了。”

    村重的声音顿时蒙上一层阴影。

    “你想快点死吗,官兵卫。”

    官兵卫透过额前油腻的头发盯着村重。村重也不去看官兵卫,目光停留在烛台摇曳的火光上。

    “原来如此,如果是此时的摄州大人……”

    官兵卫说道:

    “确实会砍了小人。”

    “放肆。你犹如俎上鱼肉,什么时候都能杀。我不过是用得着你才留你苟活至今。”

    “不对,您说错了。”

    “你想说什么?”

    “事到如今还说这种话,我官兵卫又怎会当真呢?摄州大人您为何留小人一命,我早就想通了。”

    村重想和信长走不一样的道路,该杀的人他都不会杀,所以他放回织田监军,不杀高山右近的人质。哪怕官兵卫当时狼狈不堪地舍命恳请村重赐其一死,他也没有杀,而是投入地牢。信长会杀的人,村重就不会杀……他这条风评应该已经名满天下了吧?人们听到这条风评,村重便会威名远扬。村重威名远扬,盟友也会随之而来。一切皆是武略。

    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现在的村重不管是谁都会杀,因为天下已无一人是荒木家盟友了。

    没有必要再让官兵卫活下去了。没错,此时的村重会出手斩了官兵卫。

    不必再让黑田官兵卫这位名扬播磨的英杰继续在地牢忍受折磨了。那就杀了他吧。就在村重心下做出决断的一刻,官兵卫开口了。

    “但是小人想亲眼看一看这场战争的结局。摄州大人所问反贼,小人确实不知。可关于射向瓦林能登大人的那一记铁炮,为乞活命,小人倒有一语可说……摄州大人,请您想一想,若是没有那道落雷,有冈城会如何呢?”

    真是奇妙的一问,村重不由得琢磨起来。要是那时没有落雷,村重可能会因为能登拒绝自裁而颜面大失。至于那记铁炮,弹丸之所以会偏离目标,多半是受到突如其来的落雷影响。要是没有那道雷,能登估计就会死于铁炮之下。

    官兵卫单刀直入地说:

    “铁炮命中后又如何?”

    “能登会死。什么都没有改变。”

    “正是。”

    官兵卫在说废话吗?他真的为了活命而口不择言吗?要是那样的话,可就太丢脸了。村重在心中纳闷道。但官兵卫的话并未说完。

    “没有那道落雷,瓦林能登大人就会死于不知何处飞来的弹丸之下。这么一来,城里的人会怎么看呢?”

    这件事村重早有考虑。他皱眉道:

    “有人无视我的判罚杀人,大加折损了我的威望。这么看来,那时那道落雷真是天不亡我啊。”

    “那么,城内会流传怎样的流言呢?”

    “流言?”

    出乎意料的追问让村重一时答不上来了。

    瓦林能登暴死令有冈城卷入流言蜚语的漩涡,产生了各种各样的流言,其中就有瓦林能登死于神佛之罚的流言。

    这也不奇怪。能登杀了深受万民仰慕的云游高僧无边。无边是有冈城与外界通讯的唯一连结,简直是救星的象征。无边之死对百姓而言,宛若坠入痛苦深渊。要是挑着杀害无边的凶手瓦林能登的头颅巡城的话,百姓肯定会投以雨点般的碎石。

    能登被落雷离奇劈死,这神佛之罚令众人说不出话。但要是杀死能登的不是落雷,而是铁炮的话,人们会作何感想呢?

    “对啊。”

    村重讶然道:

    “铁炮也一样。尽管比不上落雷这种不可思议的天灾,城内一样会……传出能登受到神佛惩罚的流言。”

    “小人亦是这么想的。可是,佛不会用铁炮。”

    村重感觉已经隐约碰到了真相的一角。但是终究只是一角,再往前摸索就是一团模糊,什么都抓不住了。佛不会用铁炮……这是什么意思?该不会其中并无深意,只是官兵卫的花言巧语?

    官兵卫继续说道:

    “ 摄州大人您早就知道佛罚的真相。”

    官兵卫在牢中死死盯着村重。虽长久不见日月,微弱烛火下官兵卫的双眼绽放着幽暗却湛清的光芒。那双眼睛简直要把村重给看透一般。村重害怕了。这个男人到底在说什么?他真的认为我已经看清真相了吗?即使我找出真相,那真的有助于将我从反贼手中拯救出来吗?

    村重喉头梗塞,说不出话来。接着,官兵卫闭上了他那双仿佛看穿村重的眼睛。

    “您还没有察觉到吗?好,请您宽恕小人的无稽之谈吧。”

    说完,官兵卫再无一句乞求活命的言语,退缩成朦胧的黑影,不再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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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4-9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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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2-23 10:42: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落日孤影(7)

    村重走上台阶,狱卒加藤又左卫门举着火把迎接他。晚风吹过,村重手中烛火晃了晃。村重什么都没说,又左卫门将牢门再次锁上,铁锁浑浊的声音打破了夜的寂静。

    就在村重走出地牢的一刹那,鲜少说话的又左卫门用沙哑的嗓音说道:

    “今夜月光黯淡,主公一个人怕有危险。请您准我跟随护从。”

    村重看了一眼单膝跪地的又左卫门。又左卫门伸手握住腰间佩刀,倒是很像一回事。村重说:

    “准。”

    风声夹杂着虫鸣。村重让又左卫门走在前头,这当然是为了提防他忽然反戈一击。二人一前一后走出地牢,来到天守。

    漫天繁星间挂着细长如丝线的月亮。借助微弱星光,村重仰望天守。黑漆漆的天守直直戳入夜空,村重不禁回忆起有冈城刚建成时的情景。那时候,他正把伊丹城改造为天下名城,村重要据守在这座城,可当时他要据守的对象究竟是什么人?是南边的本愿寺?是西边的播磨国人众……还是东边的织田?不管怎样,他筑就了这座壮阔宏伟的城池。尽管明明是自己干的事,村重却怎么也想不起当时的心境了。

    又左卫门手举火把照耀前方。村重猛然发觉此处正是瓦林能登被雷劈中的所在。

    “又左卫门,等等。”

    又左卫门二话不说,马上停下脚步。村重站在原地看了一圈周围。

    这样一看,狙击能登的隐蔽点确实显而易见只有三处,郡十右卫门所言无误。天守、松树、宅邸三点形成三角,能登就在中央。天守在本曲轮北端,再往外就是难以逾越的石墙和水渠。松树靠近本曲轮和武士住宅区之间的渡桥,虽然枝叶茂盛,可只是形单影只的一棵。宅邸自不必说,就是村重起居之处,那里彻夜都燃有篝火,因此始终都很明亮。

    村重略微驻足,陷入沉思。在这期间,又左卫门沉默不语,他高举着火把观察四周动静。

    不一会儿,村重说:

    “好了,走吧。”

    又左卫门从命,朝宅邸迈步走去。

    村重一边跟在又左卫门后面,一边思绪万千。军议、战况、佛、毛利、织田、天下、铁炮、谋叛、黑田官兵卫……回过神来,村重出声叫住走在身前的又左卫门。

    “又左卫门。”

    “是。”

    又左卫门答应着,但没有转身。他是在畏惧和主君近距离面对面吗?村重不想细究这件事,问道:

    “官兵卫平时是什么样?”

    “这个嘛……”

    又左卫门放缓步伐,但还是没有转身,答道:

    “吃了睡,睡了吃。”

    “是吗?”

    村重倒并没有在期待什么特别的答案,只是又左卫门的回答过于不咸不淡,内心难免略感失望。但是数步后又左卫门补充道:

    “对了,他还会唱歌。”

    “唱歌?官兵卫确实是会唱歌的人。”

    “只是小人不知他唱的是什么,看守时偶尔会听到歌声,曲调很奇怪,像是歌谣。”

    “歌谣?莫非是猿乐*?”

    (猿乐:一种综合杂技、魔术、滑稽模仿的表演,大约在唐朝从中国传入日本。后经过室町时代的观阿弥、世阿弥父子扩充与改造,逐渐成为如今的能乐)

    “小人对音乐一窍不通,不过似乎不是猿乐。”

    突然,不知哪里冒出一声响动,又左卫门立刻驻足。但除了晚风,似乎再无动静。又左卫门低着头缓缓转身面对村重。村重追问道:

    “不是猿乐,那官兵卫唱了什么?”

    平家物语的平曲*,歌颂佛道的声明,这种歌谣如今已经没人会唱了。可除此之外,仍有成千上万的歌谣。然而又左卫门却说:

    (平曲:镰仓时期盲人生佛收集并创作的琵琶说唱,内容是《平家物语》)

    “好像不是任何一种歌谣,官兵卫似乎是就地取材现编歌词。”

    在不见阳光的地牢里,官兵卫唱着歌。他在地牢能编什么歌词呢。

    又左卫门再次背向村重,继续步行。

    “官兵卫唱的是……”

    燃烧的火把噼里啪啦的声音,又左卫门说:

    “哄哭泣的孩子入睡的安眠曲。为人父母者多半会更感动吧,可惜小人膝下无子。“

    萧瑟秋风拂过有冈城,一丝寒意染上村重的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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