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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麒麟》(上下集全文完):慢热的历史悬疑小说,从反清复明的瑞兽讲起,作者:周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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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郁闷
    5 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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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9 09:39:18 | 显示全部楼层
    “‘赵梦熊不是报告出现了麒麟么?那皇上就坡下驴,下一道圣谕,让赵梦熊把那头麒麟献上来,就说想亲自瞧瞧。臣妾倒想看看,赵梦熊要怎么圆这个谎!先这样吓他一吓,让他慌几天,然后皇上再下圣谕,说麒麟是神兽,抓不到也情有可原,那就将麒麟出现的场景画下来,聊可一观。但画麒麟的,必须是倪瓒。事若不成,以欺君大罪处死。如此,逼迫赵梦熊去求倪瓒,倪瓒若不肯画,就是亲手害死他外甥。’
    “元顺帝狂喜:‘皇后此计真是绝妙!就这么办!’
    “很快,赵梦熊就接到了元顺帝的旨意,大为慌张,他一万个没想到,元顺帝竟然要亲眼看麒麟。自古以来,历朝历代的正史、野史,都有许多祥瑞的记载——我想问问在座的诸位,天天听说龙啊凤啊麒麟的,你们有谁亲眼见过、亲手摸过?我常讲的《封神演义》,里面闻太师、黄天化,坐骑就是什么碧眼墨麒麟、玉麒麟,可那是小说,谁真的相信世间有这些神兽呢?”
    台下有人说不信,有的说不好说。一个老太婆接茬道:“我没见过,但我信!没有龙,天上怎么会下雨?还有,叶公好龙的故事我也听过哩,叶公见过龙,怎么能说没有?”
    阿难笑道:“天上下雨,是不是真有龙王在上头施法呢?我也不知道。叶公好龙只是个故事,类似的故事多了去了,但没亲眼见过的事,还是不要轻易相信。咱们先不在这上头抬杠,继续说书。
    “赵梦熊接到圣旨后急得团团转,麒麟的事,本是一个樵夫进山砍柴,说看到一头麒麟跑过去了,兴冲冲来官府报告求赏,赵梦熊也不计较真假,赏了樵夫,又上贺表拍元顺帝的马屁,指望能升官发财,可惜,拍马屁拍到蹄子上了,反被尥了一蹶子。
    “惶恐地过了几天,又接到元顺帝的一道旨意,这回不让他献麒麟了,点名要倪瓒画一幅祥瑞图。赵梦熊真是如逢大赦,欢喜不已,虽然知道舅舅向来有‘不画活物儿’的规矩,但他想,舅舅最疼爱我,为了我,破一次规矩也没什么。
    “办了厚礼,洗干净头面,换了身簇新的衣裳,他兴冲冲地来到倪瓒府上。舅甥二人喝过茶,赵梦熊往地上一跪,哭道:‘舅舅救命!’倪瓒忙把他扶起来:‘你这孩子,遇到什么事了?’赵梦熊哭着说了事情原委。听了外甥所说,倪瓒恍然明白了,之前拒绝给皇帝画像,肯定惹怒了他,这是在变着法子报复呢,狗皇帝果然阴毒,竟用外甥的性命来要挟自己。
    “倪瓒是牛脾气,越想越气,骂外甥道:‘谁让你谎报麒麟!从小我就教导你,不要迷恋功名富贵,谁知你长大了越发下流了,天天想着升官发财,哪里配做我的外甥!我念在你母亲的分上,才让你这种俗物进我的家门!如今要我自坏规矩给你画麒麟,休想!做梦!’
    “赵梦熊哀求道:‘舅舅!您老也说了,就看在我娘的分上,给外甥画一幅罢!皇上点名要您画,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只有舅舅能救我了。’说完,不住地磕头。倪瓒冷笑道:‘你指望我救,何不早听我的话,离开官场这个大粪坑?现在要淹死了,又连累到我!画麒麟,那是街上年画儿匠干的事!山水树石才有真性命,不管人还是兽,都是俗物!我是什么人,去画那种玩意儿?’
    “赵梦熊看舅舅犯了犟脾气,听不进好言软语,心一横,一头就往桌角撞去,幸亏仆人眼疾手快,上前拦住了,赵梦熊大哭道:‘要我死了吧!反正舅舅不画,我也是死,还不如现在死了利索!’他撒起泼来,哭喊着要去阴间找母亲,倪瓒在旁气得胡子乱颤。
    “这时,他夫人听见吵闹,从后面赶来,问了大概,劝倪瓒道:‘相公只有这一个外甥,就眼睁睁看他死吗?姐姐在天之灵作何感受?我说句大胆的话,要不是姐姐,相公现在在哪儿还不知道呢。’倪瓒和夫人伉俪情深,是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夫人说什么,他向来都听的,但自坏规矩给向来蔑视的狗皇帝画麒麟,而这一切又是皇帝设下的诡计,这让他如喝汤见了苍蝇,能恶心半个月。沉默了好久,他长叹道:‘梦熊,你回去罢,明天来拿画。’
    “赵梦熊欣喜若狂,拜谢了舅舅、舅母便去了。倪瓒在书房发呆了一下午,只是不动笔。倪夫人是个趣人,见状,挽起袖子亲自研墨、调色、裁纸,准备了当,对丈夫行了个礼,玩笑说:‘奴婢请倪大相公动笔。’
    “倪瓒来到画案前,看着五颜六色的颜料,嘟囔道:‘用彩色,根儿上就俗了。’倪夫人在旁笑道:‘麒麟哪有黑白的?相公就画个焕彩麒麟罢!’倪瓒提起笔来,在半空僵了一会儿,突然道:‘夫人,我可以坏规矩,但我不要为一只麒麟坏规矩。’
    “倪夫人纳闷:‘相公什么意思?’倪瓒说:‘我要给你画一幅行乐图,你这样一位绝妙美人,才值得我坏规矩。’倪夫人笑道:‘老大的人了,还说疯话!你画我有什么用?皇上要看麒麟,不要看我。要救外甥,必须画麒麟。’倪瓒摇摇头:‘我只想画你,不想画麒麟。’倪夫人皱眉道:‘相公就忍心看外甥死?’倪瓒微笑道:‘放心,麒麟会有的。只是,我坏规矩要画的,是夫人你。’
    “说完,倪瓒伏案挥洒,时而大开大合,时而丝毫必较,他不画活物,是不想画,不是不能画,到他这个境界,描摹天地万物也不在话下。天色暗下来时,他画完了一幅《美人行乐图》,钤上私印,请夫人观看。夫人看后,感动得热泪盈眶,画里的女子,是自己年轻时的容貌,姿态婀娜,站在山岗上,明月下,裙带飞扬,飘飘然有飞仙之意,不禁赞叹:‘相公的画道,已经入了化境。’随即又焦虑,‘可是,麒麟呢?’
    “倪瓒道:‘明早来书房,我给你看麒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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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9 09:39:52 | 显示全部楼层
    “夫人半信半疑,不好再问,只得去了。倪瓒端坐在书房中,闭目养神,默默祝祷:天地神灵在上,我倪瓒一生孤傲,只愿意为夫人破戒,誓死也不愿向元帝低头,麒麟,我决不肯画的,但又必须救外甥梦熊。我已衰老,时日无多,此生也活够了,愿神灵施展神力,将我变为麒麟,以助梦熊脱困。
    “如此祷告数百遍,天即将亮时,倪瓒忽然看到一道白光闪过,自己头顶奇痒起来,一摸,竟然长出了犄角;脸上也痒,长出了长长的鬃毛;身上刺疼,长出了鳞片;手足变成了蹄子;不一会儿的工夫,全身上下都发生了变化,自己已然成了一头麒麟!
    “这时,赵梦熊和倪夫人来到书房外,呼唤无人答应,一开门,发现长榻上竟卧着一头焕彩麒麟,吓得齐声尖叫。麒麟开口说话道:‘你们不要惊慌,我是倪瓒,借助神力变成了麒麟。’家人听说,放声大哭。然而事已至此,无可奈何了,赵梦熊只得听从麒麟的命令,将其装在笼子里,送去大都。
    “接到赵梦熊要献麒麟的上书,元顺帝和皇后大惊,这个赵梦熊,是自寻死路吗?怎么可能有麒麟!但赵梦熊在奏疏中信誓旦旦,不像是假话。元顺帝和皇后心里揣着无数疑问,等来了赵梦熊,帐幕掀开的瞬间,看到笼子里的麒麟,元顺帝夫妇震惊得目瞪口呆,文武百官更是错愕不已。元顺帝下了御座,绕着笼子看了半晌,这是头如假包换的活麒麟,和书中记载的样貌一模一样,他大起胆子伸手碰了一下,麒麟嘶吼了一声,宫殿摇颤,吓得元顺帝一屁股坐在地上。
    “本想以不可能之事逼迫赵梦熊,谁知赵梦熊真的弄来了不可能之物。元顺帝无法,抓不着把柄,只得赏了赵梦熊,命人将这头麒麟送去皇家林苑,好生供养。
    “隔日一早,喂养的宫人打开林苑的麒麟房,发现麒麟已经无影无踪,慌忙通报皇帝。元顺帝派人在大都附近搜索多日,一无所获,不由感慨:果然是神兽,不能当普通的野兽豢养。便将麒麟住的那所木房改成麒麟殿,塑麒麟像,按时供奉,祈祷大元国祚绵长。
    “没几年,朱元璋在南京建国大明,兴师北伐,攻入大都,元顺帝率妃嫔、大臣仓皇北逃,至此,蒙元的统治彻底结束。而那座麒麟殿,也在战火中烧成了灰烬。有人要问了,倪瓒变成了麒麟,麒麟又消失了,那倪瓒还活着吗?
    “他活着。麒麟离开林苑后,施展神力,夜行千里,悄悄回到了江南,变回了倪瓒的人身。经此一事,倪瓒对世俗之事越发淡漠了,和外甥赵梦熊也断绝了往来,此后散尽家财,携夫人隐居于太湖一带,入明之后,才寿终正寝。
    “而他给夫人画的那幅《美人行乐图》,也成为倪瓒传世的仅见的人物画像,堪称无价之宝。据说,这幅画后来被南京的一位姓归的大财主弄到了手,后来他家里发生了火灾,家道中落,将这画又卖给了纪昀,纪昀又献给了今上,如今藏在紫禁城,乾隆爷常常拿出来赏玩呢。
    “诸位,倪瓒变麒麟,麒麟变倪瓒,听起来无比荒唐,其实常人不知,这是天机的幻化,神明的威力,并非不可能的。咱们做人,要像倪先生这样铁骨铮铮,有操守,有气节,不怕老天不护佑你。”阿难把醒木一拍:“苏州乔阿难说书《麒麟记》毕,权作散场!”
    底下掌声雷动,阿难起身鞠躬致谢。
    那个坚信麒麟存在的老太婆凑上前来,低声问:“乔先生,上次万岁爷来咱们苏州,在藏鼎山也见到麒麟了,这事你知道不知道?”阿难点点头:“当然知道。”她问:“那次的麒麟,是真的,还是有人变化的?谁变的呢?”阿难微笑道:“这我就不清楚了。”老太婆兀自絮叨:“祗园寺没了,藏鼎山也塌了,这麒麟,怎么带来了厄运呢……”
    阿难朝于梦麟使了个眼色,两人来到二楼的雅间。刚坐定,于梦麟推过来一只小包袱,刮得桌面吱吱响:“这是给侄子结婚的贺礼。”阿难不肯:“你要走了,该我送礼给你,怎能收你的礼?”于梦麟神色严肃:“你要跟我客气,我就不高兴了。明天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了。”
    阿难道:“将老夫人的灵柩送回河南,你再回来罢,保禄也去杭州传教了,我在这里寂寞得很。”于梦麟摇摇头:“苏州,我再也不想回来了。对我来说,这里是天堂,也是地狱。你们为了救我,牺牲那么多,我得好好活着。河南老家还有些田地,够我用度的,剩下的半辈子,我就教教村童,读读书,做个本分的人。”
    两人默默喝了会儿茶,于梦麟突然问:“兄弟,我不问清楚,心里实在堵得慌。那只麒麟,怎么就飞上了天呢?我伯父到底怎么死的?你能不能告诉我?”
    “那只麒麟活了,自己飞上了天。”
    “阿难,那只麒麟是假的。”
    “后来变成了真的。”
    “怎么可能呢?我当时按照你们的吩咐,该做的都做了,等麒麟跑上了山顶,我就不知道了。远远看着,好多人在打斗,杀声震天,皇上用千里镜看,我也借了个千里镜看,只看到一团烟尘。过了好一会儿,就看到一只七彩麒麟飞上了天……飞得老高,那场景,所有人都看呆了,简直跟做梦一般!那麒麟就这么飞着,浑身闪光,消失在云彩里……而且,麒麟出现后第二天,皇上竟然下令夷平祗园寺,炸了藏鼎山……我听街上传言,藏鼎山的废墟里,足足有上千人的尸体……我彻底糊涂了,这三年,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这里头的门道儿。阿难,我问了你无数次,你今天能不能不要再瞒我了,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像之前无数次回答于梦麟一样,阿难平静地说:“我没有瞒你什么,除了我告诉你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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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9 09:40: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53章 麒麟记(中)
    小米糕和莲香的婚礼办得简单,两家在三棵柳村都没什么亲朋,阿难本想邀请一些街坊,何姑坚决反对,数十年中,她受够了这些下流龌龊的村民的指指点点。她愤然道:“你知道这些畜生最近又传什么吗?他们说,闺女配儿子,师娘配徒弟!你听听这是什么话!你先生说的对,这些人,同情不得,亲近不得,他们不是正常的人,他们什么都不爱,就爱看别人受苦受难。”
    倒是苏州城里来了不少宾客,几家茶馆的掌柜送了厚礼,常听阿难说书的茶客也有几个亲自来贺,评弹行会的也派人来送了人情。不过所有礼物加一块儿,都不如小周巡检的。他足足送了五百两银子,二十匹绸缎,一整套纯金头面首饰,还有几大件日用家伙,在廊下堆成了小山——摆明了,他在给亲女儿莲香送陪嫁。
    为了避嫌,他事先跟阿难通气,想借此机会尽尽心意,话说得可怜:“香儿是我亲闺女,她嫁人,我能装不知道吗?一应嫁妆,都出在我身上!放心,我不冒这个功,对外只说她娘攒下的嫁妆,只是让我为女儿尽一点心。”阿难把他的意思转告了何姑,何姑犹豫片刻,也同意了,但提出条件,不准小周巡检露面:“他要来,这婚就别结了。”
    新人进了洞房,宾客也一拨一拨送走了,阿难和何姑疲累至极,酒菜还有许多,两人对坐饮酒消乏。春末的晚上,凉爽舒适,两人怅怅无言,脸上都有悲伤的神色。阿难是在想英娥,叹息她没福气看到儿子成婚;何姑则是在想过往的一切,事事都伤心。
    不知不觉,两人喝了许多闷酒,都有些醉了。何姑先打破了沉默:“阿难,你先生那么做,是恨我吗?”阿难被这一问吓了个激灵,想了想说:“不是的。陶先生那么做,不是因为爱谁恨谁,他那么做,是因为他只能那么做,他一生下来,就注定要那么做。师娘,我先生就是麒麟转世。”
    何姑带着醉意哼笑了一声:“麒麟……鬼才信什么麒麟。我知道,都是你们三个搞的鬼。”说着,她委屈地哭了起来,“他就是报复我,他宁肯死,也不愿意和我过下去。”边哭边连连饮酒,“我小时候在你先生家做丫鬟……他那时候风流,看上了我,我才十三四岁……他强迫我……被太太撞见,哭闹,他就找了个借口把我卖了……后来遇到,我装作不认识,其实我都记得……”
    阿难以为何姑醉了酒胡言乱语,命人收拾出一间空房,扶她去睡了。自己却毫无睡意,让卢智深掇来梯子,上了房顶,望着藏鼎山的方向,那里星星点点还有灯火——三年前,乾隆下令夷平藏鼎山和祗园寺,将他母亲的发塔迁回北京。寺庙好说,山却难办。苏州官员募集数万民夫,日夜不停地挖山运土,忙了三年了,还未将这座方圆数十里的大山挖平,时不时会响起闷雷般的轰隆声,那是在用火药炸山。看着黑暗中如坟头的残山,阿难心中凄恻。
    三年多前的那天晚上,于梦麟火急火燎地深夜造访,说了乾隆逼他献麒麟的事。一开始,阿难啼笑皆非:“还有这样放屁的事!自古以来的帝王和臣民,对祥瑞的事都有默契的,怎么今上偏偏较起真了?”想了想,一拍脑袋:“我知道了!皇上不是平白无故要整你的——好多年前,苏州发生了一起麒麟大案,闹得满城风雨,最后也没查出个所以然,不了了之。那件事惊动了皇上,本来就对麒麟心有芥蒂,如今你身为苏州的官,又报麒麟的祥瑞,这岂不是捋虎须?”
    “麒麟大案?”
    “你竟然没听说过?”
    “没听说过啊……”
    “也难怪,那时候你还在河南老家呢。当年苏州好多官,都在那场风波里被暴民杀死了,死得好惨。你来上任时也没人跟你提起过?”
    “没有,上任时看往年的县志、文书,也没见说什么麒麟案。”
    阿难叹道:“看来那件案子被朝廷压下来了,封锁了消息,县志里不准记载,除了苏州一带,外地人也绝难知道了。”
    “那是件什么案子?”
    “说来话长。你这件事我也没主意,咱们还是去找陶先生商议罢。”
    听了陶铭心的建议,天亮后,于梦麟急忙回城,开始装病。陶铭心送走刘从周后,阿难和保禄也赶到了,三人躲在书房里,商议如何帮于梦麟解困。自然,三人想到一处去了:当年葛理天为八卦教造了一只麒麟,制造的样式图纸还在,保禄又心灵手巧,完全可以再造一只,用来交差。
    至于如何在皇上跟前蒙混过关,三人又苦思冥想了一番,最后的法子是,不能让皇帝近距离看麒麟——任凭保禄的手艺再出神入化,造得再逼真,假的就是假的,无生机的一堆铁木玩意儿而已,在跟前一看一摸,就知道是假的。阿难道:“这倒不难解决,让梦麟上奏,说麒麟是神兽,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将神兽抓起来,岂不是大不敬?”陶铭心赞同:“对,远远地看,看不出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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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9 09:40:45 | 显示全部楼层
    保禄道:“皇上本来就不相信麒麟存在,还在乎什么敬不敬呢?再说,宫里的传教士造过许多稀奇玩意儿,皇上见多识广,了解西洋的技艺,肯定会怀疑麒麟有机关。他肯定要抓住麒麟,在跟前看,当面揭穿这场骗局。依我看,不行就冒一次险:皇上来的前一天,我躲在造好的麒麟里,弄个大笼子,关在藏鼎山下——只能在山下,千万不能在城里,不然无法逃脱——让梦麟派心腹人把守。等皇上来看时,我不等他识破,立刻发动机关,操纵麒麟闯破笼子,跑到山上,或烧或埋,将它毁了。如此,梦麟确实献了麒麟,皇上也看到了,就算怀疑也拿不到真凭实据说是假的,让他吃个哑巴亏!”阿难和陶铭心齐拍手道:“妙绝!这个法子稳妥!”
    “只是,”保禄掐指算计,“造麒麟,花费极大,身子里关键的齿轮部件,须要纯铜打造,光这一项,就得用几百两银子,还有外面的铁鳞片,少说要几百斤。雕木头,锻铁件,这些活儿又不能找外面的匠人,我虽然都会做,但要一个人弄起整套的家伙什儿。葛先生当年有八卦教资助,时间又松,才慢慢造成了。我赶一赶时间,一个月也差不多,可是怕凑不出这么多钱来。”
    陶铭心摆手道:“你不用操心钱。梦麟家底颇丰,这是他闯的祸,我们救他的命,就是花一万两他也得出。”保禄又看着阿难:“还有一件,我计划把这头麒麟设计成一人也能操作的,但运行这个庞然大物,过于耗费体力,两人合作更稳妥些。阿难,你愿意和我一起冒险吗?”阿难拍拍胸脯:“当然愿意!给皇上造梦我都敢,麒麟这事算什么!”
    计议定了,保禄立刻回到教堂着手准备。深夜,梦麟派家仆悄悄送来三千两银子,说不够了随时开口。保禄推掉教中所有杂事,潜心钻研了好几天,终于参透了葛理天的麒麟图样,央几个心腹教民为他到处采买材料,枣木、榆木、杨木、熟铁、黄铜、锡、铝、牛角、牛皮、马鬃、桐油、陶土等等,还置办了上千斤精炭、将军盔、风箱、大锤、铁砧等物,简直把所住的几间房弄成了木匠、铁匠作坊。
    他全身心地投入到造麒麟的活计中,耐心雕琢一个个零碎细件儿。做活儿的间隙,他不时想起何万林——带自己入门的木工师父,何万林曾教导他:“我看一棵树,就不是树,只是几十个桌子板凳。木头都是倔脾气,你要压过它,比它更横,一眼就看穿它,干活儿前狠狠抽它几巴掌,它就怕了你,任你雕琢,想要什么样就能做出什么样。”少年时学会的手艺,一辈子都忘不掉。
    最难的不是木头,而是铜铁。保禄要先用陶泥塑出零件模子,用小刀一笔一画地刻出精细的构造,再烧结实了,灌入铁浆,淬炼成型后,还得用小锉子慢慢修磨,这是省不得的工夫,这些小部件儿如果出了差错,可能整只麒麟就无法运转。
    为了赶工期,保禄每天只睡一个时辰,废寝忘食地劳作。无数次,他忙着忙着就睡着了,手上砸破了多少口子,有次还差点栽进滚烫的铁水中。最累最难的时候,他就想葛理天,暗暗与其较劲——葛先生能造出麒麟,我汤保禄一定也可以,而且要造得更真,造得更妙。论智巧,天底下没几个人胜得过他。阿难和陶铭心偶尔来看看,只能在旁啧啧称赞,什么忙也帮不上。
    看着形容枯槁的保禄,陶铭心很是心疼,上次救青凤,这次救梦麟,保禄为他陶家的事可谓尽心尽力。救青凤,还有他的一点私心在,但于梦麟对他无恩无惠,他毫无怨言地埋头苦干,无非是为了他这个先生,半个父亲。想起很久前骂他“异种异心”,陶铭心愧疚至极。
    没两天,于家又出了意外,庄夫人死了。于梦麟穿着重孝,对前来吊唁的陶铭心哭诉:“我娘见我整天惶惶恐恐的,追着我问,我瞒不过,只能告诉她老人家了。她急得病倒了,说,要是她死了,我得守制居丧,麒麟的事就不用管了,皇上也许会放过我。就这么着,不吃不喝,断了气。我害死了自己的娘……”他使劲抽自己嘴巴,“我真是个畜生!”
    陶铭心问:“老夫人去世的消息,你上报朝廷了吗?”于梦麟哀叹:“报了。皇上铁了心要整我,夸我做官清廉,不准丁忧,要夺情起复。我又不是边关大将,一个芝麻知县,夺什么情起什么复?皇上再次重申,要我献麒麟。巡抚也天天派人催我自尽,我没必要装病了,我已经真的病了……”他眼里全是血丝,脸上憔悴得如同乞丐,“伯父,您有什么法子,快点告诉我罢!皇上马上就要来了,来苏州第一件事,就是要看麒麟。伯父,等不及了,不是今晚就是明天,巡抚一定会派人杀了我。”
    陶铭心信誓旦旦地说:“梦麟,我不会让你死的。你立刻上奏皇上,说在藏鼎山又发现了麒麟,已经派人在山中抓捕了,你在奏本里向皇上保证,圣驾到来之前,定会抓住麒麟,如期献上。”于梦麟不解:“上一个谎还没圆呢,怎么又要撒谎?”
    陶铭心道:“想圆谎,就得继续撒谎。而且,只要你上奏确认了献麟的事,对江苏的官也是震慑,你许诺了要为皇上献麟,皇上也期待着看——期待着拆穿你,如此,巡抚他们就不敢动你,动了你,皇上那边就无法交代了!懂了吗?”于梦麟恍然大悟:“我懂了!可是,伯父,保禄造的麒麟,能以假乱真吗?”
    “我自有办法,你就按我说的去准备。”陶铭心搭住他的胳膊,“好孩子,相信伯父,我决不会让你爹绝了后。”
    光阴似箭,有去无回。保禄终于将麒麟的所有零部件都造好了,只是教堂地方湫隘,又怕别人看到,所以不好组装。阿难出了个主意,给大小零件标识了号码,又从于梦麟家借来一辆马车,上载稻草,把零件藏在下面,分几次运出了城,卸在藏鼎山山腰的一处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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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9 09:41:13 | 显示全部楼层
    又花了一整天的时间,阿难帮着保禄将麒麟拼装了起来。比多年前的那只要袖珍,只比水牛略大,不过样貌更加漂亮:牛皮粘着木板,木板之间皆是纯铜枢子连接,外面满挂鳞片,鳞片刷了油,锃亮。身子如大鱼,肚儿肥圆。犄角选的牛角,雕了螺旋状的花纹,外面裹了一层精铁,尖儿处闪着白光,似乎跑起来能撞穿藏鼎山。头上的鬃毛是黄马尾鬃,两只眼睛是保禄精心打磨的玻璃凹片,里面的人能清楚看到外面。四肢四蹄用熟铁铸造,上面刻了一些细细密密的蝌蚪纹——这是保禄的即兴创造。
    保禄扭开麒麟背上的一块鳞片,啪嗒一声,一只木盖向上翘起。保禄伸手笑道:“请君入瓮!”阿难兴奋地爬上去,钻入麒麟的肚里,见有前后两张木头小座儿,他自觉坐在后面,两腿将将能伸展开,左右打量,惊叹不绝。四下全是构造精密的部件,好多年前,他在织造府行宫中见过葛理天修理西洋大摆钟,壳子拆开,里面有布置有序的数百关捩,一动而万动,精妙无比,而这头麒麟的内部,比大摆钟还要复杂一百倍,禁不住道:“保禄啊保禄,你不是人啊,这手艺,女娲娘娘造人也比不过呀!”
    保禄也钻进来,坐在前面,笑道:“先别急着夸我,样儿是成了,能不能发动,能不能行止自如,才是最要紧的。咱们赶紧试试,有什么问题再修整修整,不要到跟前抓瞎。”阿难拍手道:“开始罢!等不及了!”保禄扭过身子,将阿难的两只脚放在一个踏板上:“踩过水车吧?呸!你可没下过地,但总见过吧?一会儿使劲踩就行了。”
    保禄面前有三四柄木头手杆儿,脚下也有踏板,他长舒了一口气,在胸前画十字,默默祈祷几句,将两根手杆儿往上一拨,脚下忙活了起来。阿难见状,也立刻开始猛蹬。只听轰轰隆隆、唧唧吱吱一阵乱响,麒麟竟缓缓移动了起来。阿难感觉身子在抖动,激动地大叫,脚上更使劲儿了,急得保禄连说:“慢点儿!慢点儿!冲下山去了!”
    两人配合操控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掌握了要领,进退扭转,都可以控制自如。保禄又试验了用犄角和尾巴对外攻击:对着一块山石撞去,闷闷一声,石头粉碎;再让麒麟转身扭过来,甩动刀尾,砍柴似的哗啦啦一阵乱响,一棵小树断为两截。
    眼看天色渐晚,两人过足了瘾,保禄又用锉子、刨子里里外外修磨了几处,如释重负地笑道:“不完美,但也足够应付了。”两人搬来许多树枝、石头,将麒麟严严实实地遮掩起来,阿难还觉得不稳当,又拔了许多草盖了上去。
    两人整顿好了,正要下山,忽然不知从哪里射来一支箭,嘣的一声扎在正前方,箭身嗡嗡地带着响儿剧烈摇颤,接着,又有七八箭嗖嗖射下,围成个箭圈儿,将二人困在里头。阿难拉住保禄的手腕:“别跑,估计是劫财的山贼,我身上还有些银子。”
    静了会儿,山壁间有人笑了:“果然跟兔子一样,吓住了就不敢跑了。”几个灰色的影子如燕子般轻盈地跳到平地上,个个身形壮健,年纪二十来岁,头上裹着红巾帕,手里拿着各样兵器。其中一个去藏麒麟处,三下五除二掀开乱草,“嚯”的一声:“他妈的,这是什么东西?”另几个人也上去看,齐惊异道:“远远看着是个牛,谁知是个麒麟!”上上下下地摸了摸、敲了敲,“好家伙,这犄角,怪不得能撞碎大石头!”“我就说是个麒麟,你们还不信,牛哪有鳞甲!”“这是谁造的?会自己动?我的娘咧,这用了什么法术!”
    一个汉子用长剑指着保禄:“哎!快来瞧!原来是个洋人!”
    众人比发现麒麟还要兴奋,纷纷凑上来,围着保禄打量:“果然是洋人!瞧他的黄头发!这是俺头一次见洋人哩,小心洋人吐唾沫,沾着身子就烂肉的。”保禄挺着胸膛,气得脸色发白。阿难怒道:“你们是谁!到底想干什么?”一人道:“这话该我们问!你们两个,鼓捣这麒麟鼓捣了一下午,是想做甚?这麒麟是谁造的?”
    保禄看见两个人骑在麒麟上,用匕首在鳞片间乱撬,似是想钻进去操控玩耍,造麒麟花费了他无数心血,别人碰一下如割他的肉,此时也不顾危险,跑上去指着那两人大骂:“混账!不要乱碰!”一人跳下来,一掌将保禄打翻在地,另一个把长刀架在他脖子上:“狗娘养的洋鬼子,轮得着你指挥我们!你一个洋种,跑我们中国来做什么?该杀!”举起刀就要砍下。阿难见状,忙跑上去护在保禄身上:“不要杀!”从怀里掏出一包银子,高高举起:“我们有钱,都给你们!”那人冷笑道:“谁稀罕这臭银子!你一个中国人,和洋鬼子混在一起,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干脆一起杀了!”
    这时,半空中响起一声怒喝:“住手!”从山壁间又跳下一个人来,长发飘扬,看上去像是一名女子。她身法迅如闪电,在乱石间脚不点地,如猛虎下山,眨眼间就把拿刀的汉子一脚踹翻,又扬起手,将其他几人挨个儿抽了一顿嘴巴。那几个汉子似是极怕她的,也不敢闪躲,等打完了,跪在地上求饶:“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那女子转过身来,一手一个,扶起保禄和阿难,两眼都是泪水:“保禄哥!阿难哥!”保禄和阿难同时抱住了她:“青凤!”察觉到过于忘形,俩人赶紧松了手,往后退了一步,“青凤!你怎么在这里?”青凤笑道:“一会儿再谈。”指着那几个汉子,“赶紧过来,给两位大爷认错!”那几个汉子上前跪成一排,磕头认错。
    青凤拉过保禄:“你们这群王八羔子,这是我亲哥哥,你们骂他洋鬼子,就是骂我,你们的人头加一块儿,也比不上我哥哥的一根头发金贵!”那几个汉子连连赔罪,青凤道:“保禄哥,你想怎么罚他们?”保禄摆摆手:“算了,也是误会。只是麒麟的事,让他们千万别对其他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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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9 09:41:34 | 显示全部楼层
    青凤交代那几人:“听见了么?敢传出去,我要你们的狗命!连教主也不准告诉!”那几人唯唯诺诺:“我们眼里只有卦长娘娘,娘娘就是我们的天,我们谁也不告诉。”青凤冷笑道:“赶紧滚回去,准备上等的宴席,跟教主说,我要带贵客回来。”那几人领命去了,壁虎一样趴在山石间,不知怎么,往下一钻,都不见了。
    青凤这才放下威严,抚着胸口笑道:“好险!正好我想出来透透气,碰巧遇到了,不然,那几个莽汉子真杀了你俩,可得哭死我!刘雨禾也是没眼力的,都招揽了些什么脓包无赖!”阿难这些年知道了许多八卦教的事务,笑道:“你都成了卦长了?再往上可就是总教主了!”青凤笑道:“卦长算什么?也值得大惊小怪。”她来到那头麒麟前,惊讶道:“这是你俩带上山的?要做什么?”
    阿难看青凤不是外人,就跟她说了整件事的原委。青凤叹道:“原来赵叔叔还有个儿子!那肯定要尽力保全他了!这麒麟的法子妙是妙,不过太麻烦了,曲里拐弯儿的!别费心思了,还是让我们办罢!”她调皮地眨眨眼,“你俩都是聪明人,还问我为何在这里吗?”
    保禄和阿难相视一笑,都明白了。青凤和八卦教的人集合在藏鼎山,也是为了等乾隆南巡,准备行刺。阿难更是猜中了他们的计划:“皇上来苏州,肯定来祗园寺参拜太后的功德塔,你们藏在这里,是准备伏击!”青凤笑道:“阿难哥,幸亏你不是朝廷的人,不然我刚才就不拦他们了,正好杀你灭口!”
    阿难吓得吐吐舌头:“你知道,我爹不做官后,我家也被革了包衣,我现在是正经汉人呢!你们要杀满人皇帝,我就算不帮忙,也决不阻拦的!”青凤半讽刺半玩笑地说:“阿难呀阿难,你是汉人,你不帮忙,就是在阻拦。不过你这样百无一用的书生,要你帮忙也许会帮倒忙呢。”阿难想反驳,忍住了,心里憋着气,搬木运石,将麒麟又遮掩好了,坐在石头上嘀咕:“你和保禄叙旧罢,光会取笑我。”
    保禄看着青凤,她也老了,比起上次见面,她更黑、更强壮了,脸上还多了两处细细的伤疤,也不知怎么弄的。眼神依旧峻厉,眼角的皱纹,似是眼神射出的锐光刻下的痕迹,也许是做“娘娘”久了,她眉宇间有一种努力端着的威严和冷酷。头上盘了一个圆髻,垂下几条细辫,藏在茂密的散发中,像几条蛇睡在草丛中,越发显得她危险、决绝。而最明显的变化,是她的肚子,圆得像个石榴。
    青凤发觉保禄在打量她,轻轻推了他一把:“当了传教士了,还不老实!”保禄不好意思地笑了,指着她的肚子:“几个月了?”青凤道:“还有三个月就生了。”保禄担心道:“都这样了,还出来造反?”青凤咯咯笑道:“我怀孕时,又没算到乾隆老儿这会儿南巡!机不可失,揣着这个肉球也不妨碍什么。”她爱惜地摸摸肚子,“希望他出来的时候,这个天下已经变了。”
    保禄又问:“见过陶先生没有?”青凤摇头:“昨天刚到这里,没来得及见任何人呢。不急,先带你俩看看我们的地盘儿,雨禾见到你们也一定很高兴——你俩可得把心装好了,别吓得跳出来!”保禄暗笑:“你打量我不知道呢!整个藏鼎山就是个蚂蚁窝,里面千横百纵全是密道,是史可法抗清的时候挖出来的。八卦教在江南的老巢,就是这里,外加一个祗园寺。乾隆四十五年皇上南巡,我和葛先生给皇上造梦,在地道里逛了多少圈儿呢。”
    青凤没有带他们从刚才的山洞进去,而是往上到了山顶,闪到一块大石后,揭开一块青石板,露出一个腰粗的洞口,随口道:“藏鼎山的密道大大小小有十来个口子,真跟耗子洞似的,这么多洞口,被官兵发现就坏事了,只留下山顶这一个就行了。劫你们的那几个,就是我派下来堵洞口的,谁知跑出来欺负你们。”
    密道两壁插着火把,来来往往都是忙碌的八卦教教徒,有些聚在一起烧香念经,烟雾腾腾的,只听见什么“老母慈悲,度尽九十二亿皇胎子”云云,这些教徒见到青凤,都自觉让路,低头行礼。阿难早知道藏鼎山有密道,但没下来过,惊奇地看来看去:“我的娘,真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壶中有乾坤啊!”青凤带他俩来到一个大石洞,一群人正在商议什么事情,见到青凤,都站了起来。
    青凤笑道:“雨禾,看我带谁来了!”刘雨禾脸色冷淡,似乎对青凤擅自带人进来颇有不满,对保禄和阿难拱拱手:“两位兄弟,别来无恙。”一个老头上前笑道:“两位还记得我吗?”阿难仔细一认,原来是多年不见的娄禹民,须发都雪白了,他没有留辫子,头发也快掉光了,腰背佝偻着,看上去像是一只大虾。阿难拱手笑道:“原来是娄先生!久别了!”而最里头的月清和尚看了他们一眼,对雨禾说了些什么,起身去别处了。
    寒暄一番,保禄和阿难都很不自在,八卦教的人紧张兮兮的,强打起精神招待他们。两人对了下眼神,一齐起身告辞。青凤说:“正让人准备酒席呢,不要急着走!”阿难笑道:“你们要做大事的,我们在这里碍手碍脚的不好。”
    刘雨禾也不强留,只说:“将来光明正大相聚的日子多着呢!不急这一刻!”青凤见他这么说,也不好坚持了,扫兴地又把保禄和阿难送回山顶,低声道:“我不用担心你俩告密吧?”阿难连忙摆手:“这是什么话!我们是什么交情!”青凤拍拍他的肩膀:“我信你!”又看着保禄:“你呢?”保禄摇摇头:“你就不该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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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9 09:42:00 | 显示全部楼层
    辗转无眠地过了一晚,阿难午饭吃了个饱,按照和保禄的约定,要去藏鼎山会合。卢智深满头大汗地跑来:“大爷,瑞哥儿找不见了!”阿难不以为意:“你第一天带他?肯定和别的孩子跑着玩去了,慌什么!”卢智深道:“问了别的孩子,说跟一个和尚走了!”阿难笑道:“那肯定去祗园寺了,最近常带他去看爷爷的。你别管了,我去寺里看看。”
    阿难来到祗园寺,一打听,小米糕果然在乔陈如的房中,围着一张小桌子吃点心。阿难给父亲行了礼,教训了小米糕几句。乔陈如道:“你来得正好,我有事要你办。”阿难看看日头,保禄大概已经在山上等着了,心里有些着急,忍耐着问:“爹要我办什么?”乔陈如道:“皇上明天就到苏州,肯定来祗园寺,晚上寺里要办一场法事,驱妖除魔,好迎接皇上。你闲着也是闲着,我给你安排了一些活计,你帮和尚们驱驱邪,也是功德。”
    阿难不情愿道:“我又不是和尚,做什么法事?况且我还有事呢,没工夫干这个。”起身就要走。乔陈如在后面大喝一声,门外进来四个身强力壮的和尚,手里拿着棍棒,将门口堵住。阿难大惊:“爹,这是什么意思?”乔陈如怒道:“畜生,还管不了你了!你哪儿也不许去,晚上我自有吩咐!”说完,乔陈如拉着小米糕出去了,那四个壮和尚将门一关,把阿难软禁了起来。阿难急得团团转,硬闯,别说打不过那四个,一个都够呛。透过窗户,眼看太阳滴溜溜地滑向西方,天边红了又黑,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得祈祷:“保禄啊保禄,原谅我,希望你自己就能驾驭麒麟,明天逢凶化吉!”
    入了夜,一个和尚端来饭菜,阿难看有荤有酒,心里七上八下,父亲说晚上要做法事,断然不是真的法事了,看刚才的样子,父亲好像并不知道麒麟的计划,不然早拆穿他了,硬留他在此,到底为什么呢?他没心思吃饭,只喝了几口酒。
    又等了个把时辰,四个和尚终于开了门,将阿难夹在中间,左拐右拐,来到了方丈室。乔陈如正和本寺方丈对坐饮茶。阿难从来没见过祗园寺方丈,据说他常年在城里的一座禅堂修行,很少回寺,寺庙的事务实际上都由乔陈如处理。看着这位方丈,不到五十的年纪,身材瘦小,一对儿三角眼,满脸烟火气,那撮儿山羊胡子看起来尤其别扭。
    “阿难,你不认得他?”乔陈如笑问。阿难摇头:“不认得。”那位方丈从榻上下来,脸上现出无比兴奋的神色,扑扑两个袖子,上前屈下一膝,嬉笑着叫道:“奴才给少爷请安!多年不见,少爷也是大人了,一表人才!”他站直了,揣着手,话还没停,“咱们乔家大起大落,眼么前儿,就要中兴啦!”
    阿难猛然认了出来,啊呀一声叫道:“吴松!吴大哥!”
    这方丈,正是阿难幼时的贴身小厮吴松,和卢智深一同服侍他的。父亲算计吴狗儿的秘密,就是这个吴松告诉自己的,当年他因赌博,被父亲重罚,赶出了乔家。谁承想,几十年不见,他摇身一变,竟成了祗园寺的方丈,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刚想问,乔陈如一摆手,吴松躬身退下了。
    乔陈如笑道:“当年我被罗光棍将了军,大家都以为我完了,连你也这么觉得,觉得我这辈子也就如此了,读读经,念念佛,多清净。”他得意地笑了一声,扳住儿子的肩膀,“你爹我呀,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当年我没有急流勇退,但也准备了后路——吴松,就是我的后路。连他自个儿都以为我不要他了,哪里知道,那只是个幌子。那之后不久,我把他送入虎丘的一座寺庙做了和尚,供给他衣食,赡养他的父母,为他打点官场,等祗园寺方丈的位子一空,他便占住了——我也有了个落脚之地。”他点了点脚下,“这里!是天底下最危险的寺庙,也是最富裕的寺庙。这里,是我东山再起的本营!”
    阿难听得脊背发寒:“爹,你要做什么?”
    乔陈如大笑道:“我能做什么?我只会继续效忠皇上,也不指望做什么八字官了,做个大财主便好,天底下,最牢靠的就是金银两兄弟。阿难,爹活不了几年了,你还有大把的好时光,瑞哥儿更是前途无量,我不能让他跟那些泥腿子废物一样,去卖膀子吃苦头。我乔家的后人绝不能吃苦!过了今晚,皇上会千万千万地赏赐咱们银子,要多少就有多少!”他激动地说着,唾沫挂在嘴角,脸色红彤彤的,两只眼睛瞪得酒盅般大,像是山门里的天王。
    阿难颤声道:“爹……你怕不是疯了?”乔陈如狠狠打了他一巴掌:“畜生!你才疯了!你过来!”他抓住阿难的袖子,拖到墙角的大橱柜前,一起坐在地上,压低了声音,“老老实实坐着!不许说话!”阿难半张脸火辣辣的,憎恨地瞪了父亲一眼,手臂被他牢牢抓着,心里抱怨:“这个老家伙,六十多岁的人了,力气还这么大!不过力气小又能怎样,儿子还能打老子不成?”无奈,只得静静地看着面前这张脏兮兮的、老旧的橱柜,他觉得荒唐又可笑——父子两个盯着一个破柜子,成何体统!
    突然,听到柜子里有人敲门,吓了阿难一跳。乔陈如嘴角咧开笑了,橱柜里又响了几下,明显是有节奏的暗号,乔陈如也拍了一串手掌。没一会儿,嘎吱一声,柜门开了,钻出来一个老汉。阿难一眼认出来,这是娄禹民,除了脸上,他浑身黑黢黢、油腻腻的,像是刚从泥潭里爬上来,弥漫着一股又臭又刺鼻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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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20 09:31: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54章 麒麟记(下)
    圣驾到苏州的前一天,纪昀等官员先来打点迎接事宜。忙完公务,纪昀换了便服,带着几个奴仆,来到三棵柳村看望陶铭心。陶铭心心里有事,言辞间不大热情,纪昀笑问:“陶兄是在为于梦麟的事发愁吗?”被纪昀说中,陶铭心有些紧张,瞥了他一眼:“此话怎讲?”
    纪昀道:“于梦麟的身世我也知道。皇上这次要整他,他肯定要找你商量的。”陶铭心冷笑道:“你又知道?天底下有什么事是你不知道的?”纪昀搓搓手:“你们准备怎么圆这个谎,我就不知道。”陶铭心捻着胡子笑道:“我琢磨,皇上这么做,是敲山震虎的意思。”纪昀拍手道:“正是如此!”
    他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皇上对于梦麟并无私仇,逼他献麟这件事,是要杀他以儆天下文士。这并非一时兴起,皇上盘算已久了。他做了五十年太平天子,常常愤恨满人被汉人的习性所淫染,学得阿谀奉承,学得八面玲珑,学得骄奢淫逸,学得华而不实。皇上说过许多次,汉人的文化有太多糟粕,须下狠力清理,所以命纪昀主持编纂《四库全书》,以编书为名,行毁书之实。
    纪昀道:“皇上此举何意?就是要削咱们的脑袋:能想什么,不能想什么;能看什么,不能看什么,都给你规定好了。北京天桥耍猴的,地上画个圈儿,猴儿就不敢出来,就是这个道理。这次要于梦麟献麟,是和编书一个念头,皇上铆足了劲要教训汉人:你们不是整天就爱报祥瑞吗?那我就较个真,看你们怎么办!当然,看到于梦麟的名字,也让皇上起了兴头:你不是梦麟么?那正好,把梦见的麒麟献上来。”
    陶铭心听得愤懑不已:“果然,什么崇礼尊孔,全都是装架子!”
    “不然呢!”纪昀也愤然,“听说了于梦麟的事,我赶紧面见皇上,建议教训于梦麟几句便可,不宜深究。但皇上不肯——他年纪太大了,很多事情已经糊涂了。他直接说,尔等撒谎了几千年,弄出五花八门的祥瑞糊弄君主,但朕是千古第一的帝王,谁也别想蒙骗朕。我退了一步说,麒麟确实有,但不可能抓到,还说孔子见获麟而绝笔。陶兄猜皇上说什么?他竟然说,孔圣人也是假的!听听,这是什么话?多年前在曲阜不跪拜,要给圣人加战马,现在又说圣人也是假的,真是疯了!我见话说不下去,就告退,皇上还不忘羞辱我:孔圣人算个什么东西?靠着孔圣人,宋朝赢了大金大元吗?大明赢了大清吗?”
    陶铭心一拳砸在桌上,茶杯咣当乱跳:“古人的话一点没错,君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乾隆要断君臣之义,纪大人,你是时候回头了!”纪昀叹道:“陶兄,我不怕告诉你,江苏官员逼迫于梦麟自杀,是我的意思,若不能圆这个谎,他必须死。他昨天又上奏,说在藏鼎山拿到了麒麟,我想,这里头肯定有阴谋,是个人都知道有阴谋。皇上明天带重兵去藏鼎山,不管真麒麟假麒麟,一定要抓住的。让皇上抓住一点儿尾巴,于梦麟身死事小,老兄你、我,身死都事小,天底下所有的汉人、读书人抬不起头来,这才事大!几千年来的谎言……呵,我们这辈子的书都白读了。”
    见纪昀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陶铭心本想将麒麟的计划实言相告,但他受过太多欺骗了,犹豫了一会儿,转开话锋:“纪大人,你做八字官这几年,真个是无为而治,我们这些虫草的日子过得很不错。”纪昀一愣,摆手笑道:“不值一提。”陶铭心问:“许多好事,是纪大人安排的罢?”纪昀淡然一笑:“你们应得的。”
    “皇上面前怎么交代呢?”
    “撒谎而已,这难不倒我。”
    “所以,八字驭人术,已然作废了?”
    纪昀眯缝起双眼,多年混迹于官场,他心思圆滑而谨慎,见陶铭心如此追问,心里已经猜到了大概:“陶兄,咱们不必互相试探了,你问我八字驭人术的事,看我是否说实话,然后你才说麒麟的计划,不是么?”见陶铭心微笑不语,他知道自己猜中了,继续道,“实不相瞒,八字驭人术没有作废,只是我不再对你们使用了。”
    陶铭心豁然道:“这意思,是你不帮皇帝用了?”纪昀点头承认。陶铭心忙问:“那是帮谁?”纪昀淡然道:“月清和尚。”陶铭心大为愕然:“你……要帮他夺取江山?”纪昀起身到屋外看看,何姑正在厨房忙活,他关好门窗,压低嗓音:“月清俗名袁坤,是袁崇焕的嫡孙,人望颇高。崇祯冤杀了袁公,大明烂到了骨子里,谁要复那个明!归根结底,我们是要反满人,复中华!忠臣之后做人主,再合适不过。我为他施展驭人术,名正言顺!”
    陶铭心缓缓摇头,问道:“天底下有多少袁家的虫草?”纪昀道:“一开始将近六百,过了这几年,只剩三百不到了,你那个开书店的朋友娄禹民,就是月清的虫草。”陶铭心沉吟道:“原来,你还是信这套邪术。”
    纪昀激动道:“给满人皇帝用,当然是邪术,但用对地方,这套法术自有其道理。月清长老这些年身体康健,八卦教也势力壮大,可不是此法有效的铁证么?陶兄,我知道你心地善良,又有悲惨的经历,难免对这些新虫草有兔死狐悲之感,但你要知道,历来成大事者,都是舍小取大。这些虫草,等将来赶走了满人,都要入忠臣传的!纪某不才,愿以血为墨,亲自为他们写传。他们是不拿刀枪的英雄,是我汉人的忠烈,值得万世景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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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20 09:32:14 | 显示全部楼层
    沉默了好一会儿,陶铭心哀叹道:“我是快入土的人了,管不了这许多事,只顾眼下罢!”接着,他将与保禄、阿难合谋的献麟计划全盘告诉了纪昀。纪昀惊诧不已:“那个汤保禄,竟有这样的本事!”赞叹几句,又叮嘱道,“让老兄劝于梦麟自杀,我知道是不可能了。这头假麒麟能否混过去,也不好说。但是,陶兄,不管出现什么情况,千万千万不能让麒麟落入官兵手中,一旦识破是人造的,皇上在这上头可以大做文章,不仅会株连多人的性命,全天下的读书人也会受此大辱!”
    陶铭心握住纪昀伸过来的手:“纪大人放心,我有把握。”纪昀又道:“还有一件大事,知会你一声——八卦教的主力,如今已经秘密聚集在藏鼎山中,准备皇上来时动手。令千金,如今是八卦教副教主,她和刘雨禾,是月清的左膀右臂。”他扯了扯自己的辫子,“以后,还要不要留这根猪尾巴,全在明天一举了!”陶铭心兴奋地睁大眼睛:“哦?他们来了!”
    送走纪昀后,陶铭心在书房枯坐,心激动得乱跳,看日头,保禄和阿难应该已经在山上会合了。按照事先的安排,他二人要钻入麒麟中,然后于梦麟用木笼关住麒麟,等明日请乾隆上山观看。之后麒麟能否撞破木笼,冲出重围,都是未卜之事。他眼皮跳个不停,心里不自在,拿出刘瞎子落在家里的铜钱龟甲,自己卜了一卦,得出第三十六卦——明夷,利艰贞。陶铭心想起多年前藏鼎山杀人卦的事,有些膈应,“明入地中”,这四个字不太吉利。
    这时,何姑端着茶点进来:“太阳都快落山了,老爷今天还没吃东西呢,我新买了些野蜂蜜,香醇得很,快尝尝。”听到何姑说“太阳快落山”,正合着“明入地中”,又提到“蜂蜜”,勾起他的往事,陶铭心顿时大怒,将龟甲往地上一掼,骂道:“晦气东西!”何姑又惊又气,陶铭心从未对她发怒过,更没骂过她“晦气东西”,“晦气”,简直是骂她寡妇再嫁之事了。自从将往事告诉陶铭心后,他就没正眼瞧过何姑。何姑忙活了一天,做了几样陶铭心爱吃的点心,调了蜜茶,本想讨好他,谁知竟惹来这等恶毒之语,不由心中大痛,把茶盘往桌上一放,捂着脸哭着出去了。莲香听见动静跑过来,看陶铭心脸色不好,赶紧去安慰她母亲了。
    陶铭心越想越烦躁,又担心保禄和阿难不精细,关键时刻出了纰漏,便决意亲自上山看看,再叮嘱几句。他拄着拐杖,牵了家中的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半残废的身子挪上去,在驴屁股上用拐杖一敲,嗒嗒地往藏鼎山去了。

    上山途中,看到一队队官兵往上面疾行,陶铭心更不安了,来到半山腰的那片空地,四下一望,保禄正向他招手。来到乱树后面,保禄问:“先生怎么来了?阿难呢?”陶铭心皱眉道:“我不放心,来看看,阿难还没到?”保禄急道:“约了申时三刻在这里会合的,这都酉时快过了,还没到呢!”
    正说着,有一队人赶着一辆双驾马车到了。原来是于梦麟,带着他的几个心腹家仆,见到陶铭心和保禄,也不顾行礼,立刻命家仆将车上的木板搭起来,做成大笼子。又问:“怎么不见阿难?”保禄叹道:“不知道呀,可能被什么事绊住了,罢了,我单独进去。”
    于梦麟担忧道:“你自己?能行吗?”陶铭心突然道:“我和你进去!”保禄忙道:“先生,别怪我唐突,您腿脚不方便,在里面伸展不开,还不如我一个人呢。这是我造的东西,我比谁都了解的。”陶铭心坚持,保禄无法,只好带他来到乱石后,打开麒麟背上的入口,扶他进去。陶铭心半边身子麻木,光坐下就无比吃力,单手单脚控制踩板实在别扭,加之头顶的盖子一盖,他立刻就呼吸困难,全身发抖——当年在棺材里的经历,让他无法忍受这种狭窄黑暗的空间。
    从麒麟里出来,陶铭心烦闷道:“我真是个老废物,这么危险的事,要你一个人做。阿难也是的,怎么不守诺言!”保禄道:“阿难最是守信,肯定是遇到了什么意外,不必怪他。”他抚摸着麒麟的脊背,忽然动情了,“先生,这件事本来跟我没有干系,我造麒麟,明天拼命,都是为了报答先生的养育之恩。若明天有个三长两短,那万事皆休;若侥幸活下来,我想离开中国,回到西洋——先生不要骂我不知报恩就是了。”
    陶铭心惊讶道:“好端端的,你为何要离开中国?”
    保禄微笑道:“好端端的?先生,不说这个了罢。”
    于梦麟在那边喊着笼子已经搭好,保禄左右看看,没有他人,便钻入麒麟,操纵手杆,麒麟缓步进了笼中。于梦麟和家仆用一面黑幔帐将笼子罩了个严实,于梦麟跪拜在地:“保禄兄弟,事情成了,我下半辈子天天给你供生祠;事情不成,我死了,转世给你做牛做马!有劳了!”陶铭心好生难过,洒了两行泪,随于梦麟下了山。
    保禄躺在麒麟体内,看不见一丝亮光,只能听到山风呼啸。夜间有些凉,睡睡醒醒的,又是腻烦又是躁动,不由自主地想起何万林:他当时在龙头水法里藏着,和自己现在差不多罢?不过何万林应该更紧张些,他要杀人,自己不用,露个面就跑——可是能跑得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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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20 09:32:42 | 显示全部楼层
    渐渐,听到些人声,在猜测帐幕底下是什么。有的问:“真的是麒麟?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麒麟也得睡觉。”保禄并不担心有人进来偷看,笼子外围有官兵,谁也不敢造次的。拿出饭团嚼了两口,在怀里焐久了,有些馊味儿,皮囊里有水,灌了个饱。等到约莫下午了,听到一阵嘈杂的乐声,跟人家娶媳妇儿一般,闭上眼静静听,跟开了锅似的,音浪越来越近,滚到了山上。
    “皇帝来了!”保禄兴奋起来。
    声音越来越纷杂,保禄感觉周身热了许多,也许是人太多,将笼子围了起来。没一会儿,突然又没了声音,只听见悠悠的风声在山间飘游,像是孤魂野鬼在幽怨地唱歌。接着是于梦麟的声音,发着抖:“启奏皇上,捕获的麒麟,就在这只笼子里。臣用黑布罩着,免得惊吓到神兽。”听不到乾隆说什么,只是一个老太监传话:“掀开帷幕!看麒麟!”
    保禄手脚放好了位置,全身肌肉紧绷,随时准备启动麒麟。从麒麟的眼中,看到那块帷幕缓缓揭开,白刺啦啦的阳光从玻璃片中灌进来,保禄揉着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外面的世界。穿红挂绿的都是官兵和大臣,中间明黄大伞盖下,一尊高高的圣辇,当中满身黄的老者,正是乾隆。保禄不敢耽搁,立刻摆弄了几下手杆,麒麟扭了扭脖子,猫似的伸了个腰,全身关节嘎吱乱响。
    “喔!”一阵闷雷似的齐呼。
    保禄操纵得更加复杂,麒麟在笼子里蹦跶起来,乱跳乱撞。又是老太监的声音:“圣驾近前,侍卫警戒!”一大群身着戎装的大内侍卫将笼子围得水泄不通,最前面的一圈兵端着火枪,手指扣在扳机上,后面有拿长矛的,拿戟的,拿弓箭、手弩的,架势森严,这麒麟若有一点不安分,立刻被打成筛子。
    保禄头上渗出了汗水,将那一套在心中练习了数千次的动作又默习了一遍,先猛地前后推拉手杆,麒麟摇摆起脑袋,用犄角撞破笼子,再脚上加劲,冲起来,同时还要不断地左右晃动身子,让麒麟在人群中撞出一条路来。要沉着,不能乱跑,必须往山顶的方向去,若下山,必被人捕获。
    笨重的御辇到了近前,乾隆一手拿着放大镜,透过镜片看一看,又用肉眼看一看,口中发出几声惊叹,动了动嘴唇。又是老太监传话:“皇上有旨,杀死麒麟!”
    那些侍卫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有几个朝后看了看,保禄在麒麟中也惊诧了片刻,脑袋里轰的一声,立刻手脚大动,用麒麟的犄角撞破了栏杆,侍卫也回过神来,开枪的开枪,射箭的射箭,保禄听到弹丸打在麒麟身上的嘣嘣声,还好用了枣木,外面有牛皮、铁甲覆盖,弹丸打不透,弓箭更是无用。火药烟雾弥漫,反而给了麒麟可乘之机,在一片混乱中,保禄操纵麒麟,撞翻了几个火枪手,朝山上奔去。
    官兵在后面紧追不舍,山呼海啸地喊着“抓麒麟!抓麒麟!”潮水一般漫山遍野地跑。眼看就要到山顶了,还是甩不掉官兵,保禄急得满头大汗,驾着麒麟狂奔。这时,船迟偏逢打头风,啪嗒一声脆响,连接麒麟右后腿的一只齿轮坏掉了,无奈,只能用剩余的三条腿拖着那条残腿行动。
    计划撤退的小路上也有官兵抄截,那里有一个事先挖好的陷坑,保禄准备将麒麟就地掩埋灭迹的,没想到皇上竟然带了如此多的官兵,马蜂一样跟着,甩也甩不开。另一条小路也有备用的陷坑,里面洒了油,准备烧毁麒麟的,但眼下也来不及了。保禄只好驾驭麒麟继续往山上狂奔,心里叫苦:这可如何是好!
    眼看到了山顶,身后却无官兵追上来。保禄跳出麒麟,爬到一块大石上,往下一看,只见数百名裹着红头巾的汉子正在和官兵厮打,杀声震天,枪炮声、刀剑声,震得人耳朵嗡嗡的。又跑去悬崖边,往下一看,底下蚂蚁似的官兵守在祗园寺附近,若把麒麟推下悬崖,零散的残骸也会被官兵发现。只要被皇上发现麒麟是假的证据,整件事都将功亏一篑。
    保禄正急得七窍生烟,肩膀上突然被人一抓,扭头一看,竟是青凤。她的样子吓得保禄差点晕厥过去——曾经无比细腻可爱的一张脸,一半完好,一半皮肉焦烂,臭不可闻,头发也如冬天的杂草,枯黄发黑,轻轻一动,就落下许多发灰。她衣服脏烂,两腿上尽是干巴巴的血垢,一只脚没了鞋,脚面也烂了,全是模糊的血肉。她剧烈喘着气,已经站立不住。
    保禄赶紧扶住她,心疼得眼泪簌簌直掉:“青凤,这是怎么回事!”
    青凤痛苦地哼了一声:“中计了……教内有叛徒……雨禾也死了……”她咬紧牙关,站直了身子,看着下方教徒们正与官兵血战,她一把拉住保禄的手,仅剩的那只好眼流下一行泪,“保禄,事情败了,我不能苟且偷生。你要永远记着我,记着我的好,忘了我的不好,若下辈子还能见面,我——”保禄紧紧抱着她,脑子里电闪雷鸣,不知从何处涌起一股冲动:“青凤,跟我走!这一切,成也好,败也好,真也好,假也好,咱们不管了!好妹子,我一直爱着你,每时每刻都念着你,不要再离开我了。”说着,保禄哭了。
    青凤咯咯笑了,用力挣开他的胳膊,用血腻腻的手摸了摸他的脸颊,轻轻摇了摇头,猛一转身,大吼一声,提着长剑奔入杀阵,奋勇杀了几个官兵,很快体力不支,被一支长矛刺中,接着,身子一矮,淹没在乱尘之中。剩下的一些八卦教徒,也渐渐抵不住如潮汹涌的官兵,不住后退,带着哭腔大喊无用的咒语:“千手挡,万手遮,青龙白虎来护遮,急急急,杀杀杀,五圣菩萨快下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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