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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遗忘·刑警》(完结)-香港警察在命案之后,失去了六年记忆-作者:陈浩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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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4-9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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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12-9 08:43:1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black白夜 于 2022-12-9 15:55 编辑

    然而,经过精神科医生诊断后,阎志诚被判定为患有轻微的精神问题,加上有证人指出是肇事警员挑起事端,当时表明身分亦非执行职务,有滥用职权之嫌,律政司放弃检控阎志诚,改为“不提证据起诉”。在香港,主控官可以选择这一种类似和解的手段跟被告达成协议,只要被告接受条件──多数是罚款和守行为,即是在一段时间内不再犯事便会撤销所有犯事纪录。阎志诚被法官判守行为一年,但附上额外的条件──他必须接受为期一年的精神科治疗。
    白医生起初以为阎志诚是因为躁郁症、暴力倾向或类似的疾病而被法院的医生判定有精神障碍,可是她详细阅读过病人的心理报告和个人纪录,才发觉未必是那回事。
    阎志诚可能因为童年的精神创伤,令他的行为出现异常。
    白医生从阎志诚的个人资料中,知道他在十二岁时因为严重的交通意外失去家人,自此便要孤独地面对这个严苛的成人世界。白医生本来认为阎志诚的问题不大,至少他熬过那段日子,今天有一份工作,也有正常的社交生活。可是第一次见面后,她推翻了原来的想法。
    阎志诚默不作声,在诊疗室里坐了一个小时。
    在那节治疗时段里,阎志诚对白医生的说话充耳不闻,唯一说过的话,便是“法官没有规定我必须回答你的问题吧?”。白医生心想,法院的医生有法院作后盾,所以阎志诚才会合作进行心理检查。换到这所康复中心,阎志诚便回复本来的面貌。
    白医生目前跟阎志诚进行了三节的治疗,每次他也默然地坐在椅上,跟白医生对望。白医生几乎无法发现他的脸上有任何表情,平板、木然,就像雕刻一样,犹如死物。白医生试过以不同的态度提问,可是对方完全没有反应,不论是善意还是恶意的回应。
    容易发怒、暴力、愤世嫉俗、疏离、情感侷限……加上小时的创伤,差不多可以判断成PTSD了。白医生甚至有点怀疑,阎志诚当上特技演员是因为他有自毁倾向,面对极端的情况也不当作一回事。如果这是事实,那么他的病况可说是相当严重。
    一个有自毁倾向的愤世嫉俗青年,不单会危害自己的身体,更可能危及他人的性命。外国有部分研究针对PTSD和谋杀之间的关系,在个别案例中,患者会不自觉地杀害他人──只要患者认为理由合乎他们的常识,便会动手。这情形多数发生在军人身上,像从越战归国的美国军人,当中有不少人患上PTSD,导致种种社会问题。可惜的是,在那个年代根本没有“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这名词,PTSD这名称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才正式确立,在那之前,精神科医生只是以传统的方法去了解和治疗这些“失常”的病人。

    白医生每次想到这里,都感到不安。香港没有越战军人问题,但阎志诚的工作经常面对打斗、爆炸或生命危险,万一他精神上的保险丝突然断掉,难保他会做出像几个月前西区的通缉犯疯狂车祸。
    “啪。”诊疗室的木门打开,壮硕沉默的阎志诚走进房间。
    “阎先生,请坐。”白医生把忧虑驱出脑海,微笑地对阎志诚说。
    阎志诚一言不发,坐在白医生面前的粉蓝色沙发上。
    白医生预计,这一节的治疗还是徒劳无功。可是她没打算放弃,即使每星期对望一小时,她也希望能在一年之内获得对方的一点回应。即使是再小的一步,也是不能替代的进步。
    阎志诚直盯着白医生,白医生偶然提起一些话题,尝试抓住阎志诚的注意。她曾聊过一些生活上的小事情,谈过像音乐或电影这些无意义的话题,也打过擦边球,谈到阎志诚之前跟警员的冲突和个人资料上所写的家庭背景。可是,阎志诚还是没有露出半点打开话匣子的意图。
    谈了五分钟──是白医生自己独自说了五分钟──她突然有一个小发现。
    阎志诚今天并不是空手而来,手边带了一个小小的纸袋,袋中冒出一束小小的白菊花。
    白医生知道这不会是给自己的礼物,但她察觉到这花束对阎志诚有特别的意义。
    这束花似乎是拜祭用的──白医生暗忖。这一刻,她对这发现感到无比的惊喜,因为这代表阎志诚并不是个无血无泪的机器人,他还有感情。
    白医生决定抓紧机会,尝试突破阎志诚的心房。“白芳华”……白医生期待这些白色小花为她带来运气。
    “阎先生,你今天怎么带了束白色的花?是要送人吗?”白医生以从容的语气问道。
    阎志诚没有回答,但白医生没有错过对方眼神中闪过的一丝动摇。
    “是要拜祭亲人吗?”白医生再说。
    阎志诚没有回应。
    “是对你很重要的人吧?”白医生稍稍倾前身子,让阎志诚感到她的诚意。
    阎志诚突然微微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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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2-9 15:56:05 | 显示全部楼层
    纵使是如此微小的动作,白医生也差点感动得掉下眼泪。这是一个缺口!
    “是亲人吗?还是朋友?”白医生问。
    “……是朋友。”这是阎志诚四个星期以来第二句说话。
    “是很要好的朋友吧?”白医生亲切地微笑,说道。
    “我不想谈他的事。”阎志诚回答,语气却很柔和。
    虽然阎志诚如此说,白医生知道这不是事实。他是很想谈及那位死去的朋友,所以才会开口,而这位朋友更是平日无人触及的话题,所以即使是白医生这位“敌人”,他也愿意接上一两句话。
    不过,白医生明白她不可以追问下去,否则只有反效果。
    “昨天有朋友送我一包蓝山咖啡,听说很珍贵的,不如喝一杯?”白医生起身往咖啡机走过去,抓起两个杯子。她特意强调“朋友”两个字,让话题转变得不太突兀,也令对方不致退回本来的高墙之后。
    白医生把冲泡好的咖啡递给阎志诚。阎志诚望向咖啡杯,停顿数秒,伸手接过。
    这是很好的进展──白医生心里微笑着。
    二人缓缓地品尝咖啡,白医生还特意把视线别开,让阎志诚有一个喘息的空间。喝过咖啡后,白医生再次不着边际的聊着不同的生活话题,和往日不同的,是阎志诚偶然会点头回应。
    “啊,今天的时间到了。”白医生望向时钟。“下星期同样时间,即是星期一的四点至四点五十分,可以嘛?”
    阎志诚微微点头。
    “下星期我们再喝咖啡。”白医生笑着说。
    阎志诚离开后,白医生感到一份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这样子,一年的疗程至少可以减少他的一些症状吧。”
    白芳华医生对阎志诚这个案子拾回一点自信,心想这可以在一些无可挽回的情况出现前,让阎志诚回到人生的正常轨道上,再次融入社会当中。
    可是,阎志诚不是这样想。
    ──我已经做出了无可挽救的事情。
    鼻子被揍一拳,假以时日,伤口会愈合复元。
    但死人不会复活。

    注释:
    主控官:即台湾的检察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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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2-9 15:56: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青龙拳馆位于庙街与北海街交界附近。如果说砵兰街“龙蛇混杂”,那庙街也是不相伯仲,街道两旁的旧式大楼里,一样有好些妓女公寓、麻雀馆、色情发廊、廉价酒吧或按摩中心等等。然而,庙街除了这些“特殊行业”外,亦有很多普通的平民娱乐,有热闹的夜市、道地的广东菜馆、著名的港式凉茶,以及各式各样的廉价商品,每晚吸引大批游客光临。“庙街”这名字,是由于街上有一座上百年历史的天后庙,而庙街在十九世纪已记载在九龙的地图上,从一九二〇年开始,已发展为一个庶民休闲、买卖的集中地,有“平民夜总会”的别称。如果说庙街是黑道聚集、犯罪事件的黑点,倒不如说这些负面的印象出于街道热闹、平民化的副作用。或许庙街比附近街道多一些小混混、多几间色情场所,但说到底,也有很多小市民在这儿安居乐业。
    我和阿沁依着李静如的指示,找到拳馆所在之处。一如所料,大厦是老旧的中式大楼,看样子怕有六十年以上的历史,别说电梯,大楼连闸门也没有。我在楼梯前看到一个小小的塑胶招牌,以绿底白字刻着“青龙拳馆 正宗咏春 二楼”几个字,旁边还有“女子理发”、“穴位推拿”等铺满灰尘的牌子。我们沿着昏暗的楼梯往上走,墙壁的涂漆都干涸剥离,天花挂着乱成一团的电线,纵横交错地从大门延伸至楼上。
    “许警长,你去哪儿?”当我打开通往二楼走廊的木门时,阿沁却站在往三楼的阶梯上,回头问道。
    “拳馆在二楼嘛。”我回答道。
    “不是三楼吗?”
    “刚才的招牌写着二楼。”我往下指了指。
    “我看到是写着三楼啊。”
    “明明就是二楼,阿沁你看错了吧。”
    “不对,我们当记者的才不会弄错这些细节。”
    “那好吧,你上三楼找,我在这儿找,”我没好气地笑了一笑,“反正你一会儿便回来了。”
    阿沁扠起腰,一副不认输的样子,走上往三楼的阶梯。我打开沉厚的大门,往二楼的走廊走去──可是我循着二楼的走廊,从一端走到另一端,也没看到像拳馆的门面,只见一间占卦算命、一间看起来尚算正经的理发店、两间附带色情服务的按摩女郎公寓、和几个空置了的单位。
    我看错了吗?想不到身为警察的我,竟然也犯这种错误。我搔搔头,走上三楼,甫推开大门便看到拳馆的招牌,名字下方有个向右的箭头。
    “别碰我!”右方忽然传来阿沁的叫喊,像是遇上什么麻烦。我连忙向那方向跑去,一转角便看到一个十七八岁、染金发的青年一脸轻佻下流,把阿沁逼往墙角。
    “你这婊子装什么矜持?看你不是楼下的‘骨妹’便是楼上卡拉OK的伴唱吧?老子有的是钱,待会赏钱给你花,现在摸一把便是便宜你啦!”
    “干什么!”我把青年喝住,他瞧见我走过去,却退后。
    “哦哦?是皮条吗?我好心替你教马子什么是待客之道,你还……”说时迟那时快,青年突然推开阿沁,一个突刺步一拳往我胸口打过来。我想也没想,以右手拨下,眼见左拳又至,便用左腕把拳头拦下,往下一按把他双手压住,再冲前用身体紧贴对方把他撞到墙上,用右手扠住他的脖子,令他无法移动半步。
    “妈、妈的……”青年被我箝制,喘着气说:“你、你也吃过夜粥……你是哪道上的?”
    我松开右手,掏出警员证,以贴着他的鼻子的距离说:“你说我是哪道上的?”
    青年看到警员证吓得脸色发白,这时旁边的大门打开,一个穿红色运动服、大约二十来岁的男人探头出来。
    “搞什么……咦?阿广你又干了什么?这位长官,这臭小子犯了什么事?”他似乎看到我手上的警员证和被我制伏的青年。
    “二师兄!我才没有干什么啊!我只是跟这位小姐聊两句,这条子便打我了!”
    那位“二师兄”二话不说,一巴掌往那个叫阿广的青年的后脑勺掴过去。
    “哎哟!二师兄!干啥打我?”
    “你这臭小子,看你被制伏的架式,便知道是你先出手吧!你这家伙九成又演什么日字冲拳,学了半点基本功便胡来!”二师兄骂道。他转过头,挤出笑容对我说:“这位长官,这小子闯了什么祸?可否网开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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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2-9 15:56:52 | 显示全部楼层
    “阿沁,刚才他对你干什么?”我转头问道。
    “他刚才问我价钱,又对我毛手毛脚……”阿沁虽然不大愤怒,但从她的表情中还看得出有点不快。
    “就说你这小子总不学好,”啪的一声,又是一记往后脑勺的巴掌,“非礼和袭警?长官,你带他走好了。”
    阿广这时候才亮出惊慌的表情。看到他那像惊弓之鸟的目光,我便差点要嗤笑出来。果然是个欺善怕恶的小混混。
    “阿沁,你要不要告这混蛋?”我问。
    “算了。我也不想太麻烦。”她说。
    “小子,你今天走运。”我放开他,他往二师兄身后逃去,走进大门内。
    “站住!”二师兄大喝一声,“长官不跟你计较,不代表我放过你!墙角,四平大马,一小时!”
    “二师兄!这、这只是误会啊!”阿广似是在求饶。
    “师傅和大师兄不在,这儿便由我管!不想做嘛?好,来跟我打一场吧。”二师兄卷起衣袖。他的两条手臂也刺上刺青,看来他也不是善类。
    “你明知我不够你打……”
    “操你妈的!你是说如果你比我厉害的话便会教训我吗?墙角,四平马,两小时!”
    “怎么又加了一个钟头!”
    “你再不去做便是三个小时。”
    阿广大概拗不过他的师兄,只好乖乖的站在墙角,站好四平大马,一脸不情不愿的样子。
    “警察先生,这小子入门不过三个月,我答应过他老姐要看顾他,刚才有什么得罪,请见谅。”
    我点点头,问:“这儿是青龙拳馆吗?”
    “咦?是的。你们有事要找我们拳馆吗?请进来。”
    二师兄招呼我们走进大门。大厅挂着好些匾额,又放了三个木人桩,这家拳馆教的果然是咏春。我们坐在一张古旧但光洁的酸枝木椅上,正好对着正在坐马的阿广。
    “我姓冯,是这家拳馆的助教之一,大家都叫我‘大力’。”“冯大力”坐在一旁,说:“梁师傅去了澳门,请问你是不是有事要找他呢?”

    “不,我来是想向你们查一个人的资料。”我没有转弯抹角,问道:“请问你们拳馆是不是有一位叫‘阿阎’的成员?”
    “阿阎?”大力摸着下巴说:“没有啊。”
    “没有?他不一定是现在的成员,不知道六年前有没有?”
    “抱歉了,我加入这拳馆只有五年,我只能说这五年来我也不知道拳馆有一个叫阿阎的人。现在时候还早,晚上有人回来练拳,到时我可以问问,他们或许会知道得比较清楚。”
    “是吗……”我有点失望。
    “喂,你们说的阿阎是不是师傅老挂在嘴边的诚哥呀?”站在一旁的阿广插嘴说。
    “诚哥……?对啊!”大力拍一下手掌,“对,诚哥的全名是阎志诚,你说的也许是他?”
    “这个阎志诚是什么人?”我对于找到一点线索感到高兴。
    “其实我也不大清楚,我只从师傅和大师兄口中听过他的名字。”大力说:“听说他以前在我们拳馆习武,年纪轻轻便拿过业余比赛的冠军,后来加入电影圈当特技演员和武师之类。师傅每次说起往事也会提起他,听说他还偶然跟师傅联络。”
    特技演员?那么,攀外墙爬水管对他来说易如反掌吧?
    “‘阎’这个姓氏蛮罕见喔。我还以为那是名字或绰号。”阿沁对我说。
    “也不是吧,我印象中这个姓氏虽不普通,也未算称得上罕见……”我回过头向大力问道:“他是六年前在这儿习拳的吗?”
    “唔……大概是吧,年分什么的我不大清楚。师傅常常说‘阿诚很勤力呐,每天都打那边的木人桩打上两三个钟头,就是这样基本功才会好哪’……”大力指了指一旁的木人桩,却又略有所思地收起手指。“不对,不是那个木人桩。我们去年搬了拳馆,诚哥才没可能在那边锻链过。”
    “去年搬了?”
    “从二楼迁到三楼,这个房子较大。别看我们好像很寒酸,我们收了近五十个弟子啊。”大力笑着说。我想,或许我刚才在楼下看到的是旧招牌。“梁师傅专收像阿广这些血气方刚、精力无处发泄的年轻人,只要磨链几年,便能摆脱以往的陋习,重新做人。所以说,咏春拳的宗旨就是要心正,所谓心正拳正……”
    “那个阎志诚……”我打断他的话,问道:“你知不知道他住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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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2-9 15:57:16 | 显示全部楼层
    “好像是西环或上环附近,我记得数年前师傅说去探望诚哥,要过海。”
    又是西区?东成大厦血案,林建笙车祸,现在连这个神秘人物阎志诚也跟西区有关。是巧合吗?
    “你有没有他的联络方法?”我问。
    大力耸耸肩,说:“我们之中恐怕只有师傅跟他有联络吧。早阵子师傅满高兴的,说阿诚终于有出头天,在一部电影中担任一个有对白的小角色,不用继续做那些连样子也看不到的替身。我记得说是贺氏电影公司,你可以去贺氏影城问问看。”
    “你们师傅有没有提起过林建笙这名字?”
    大力错愕地看着我们。“林建笙,是指五、六年前那桩凶杀案的那个林建笙吗?”
    “是的。”
    “没、没有。”大力说:“我有亲戚住在港岛西营盘,和发生那凶案的大厦只有一街之隔,所以很记得那案子,如果师傅提过相关的名字我一定记得。诚哥和林建笙有什么关系吗?”
    “不,我只是想起所以问问罢了。”我嘴上这么说,却很清楚这话骗不了这位有纹身、明显在道上混过的家伙。事实上,这话大概连那个在旁边坐马坐得满头大汗的小子也骗不过吧。
    “那案子不是结束了吗?”大力追问。
    “对,已结束了,”我站起来,说:“所以我才说只是问问罢了。你们师傅什么时候回来?”
    “他们去了澳门,那边正在举行武术交流会,我想他要大后天才回来。如果长官你着紧的话,我可以替你联络他。”
    “不,不用了,反正只是一些不大重要的调查,犯不着劳师动众。”我想,我不能说我正私下调查一宗结案六年的凶杀案吧?我和阿沁只好告辞,万一之后找不到线索,再回来一趟。因为是私下的调查,我可不想留下电话号码。
    “啊,等等,”当我跟阿沁步出拳馆大门,大力突然叫住我们:“我刚想起,师傅曾说过一件关于诚哥的事。他说诚哥一个人也可以熬出头来,踏上正途,师傅有时会拿来告诫那些浑浑噩噩的小子。”他边说边用拇指指向还在坐马的阿广。
    “一个人?”
    “听说诚哥在十一、二岁时家人都死了,好像说是在严重的交通事故中逝世的。”

    刹那间,我心头为之一震。交通意外中逝世……我又一次想起林建笙临死前的恶行。
    离开拳馆时我沉默不语,一种怪异的无力感充斥四肢。想到那些死去的无辜者,我便感到强烈的情绪波动。我的前额忽然又痛起来,我再次把两片阿斯匹灵送进口里。
    “看啊,我就说是三楼吧。”回到街上,阿沁指着那个绿底白字的拳馆招牌,上面的的确确写着“三楼”。可是,我无意深究,也懒得回应阿沁。
    “怎么了?”阿沁问,她好像察觉我心不在焉。
    “没什么,只是头痛又发作。”我没待她答话,便说:“我们出发往贺氏影城吧。”
    “喂喂,你不饿吗?下午两点啦!我们还没吃午饭啊。”
    我看看手表,时间是两点十分。虽然从早上我只在吕慧梅那儿喝过一杯咖啡,但我几乎没有饥饿的感觉。当然,不饿也得吃点东西,万一之后遇上歹徒,使不上气力便麻烦了。
    我们在一间装潢陈旧的茶餐厅吃午饭。旺角那边人车争路,油麻地这边却是人流稀少,相隔只有三个街口,感觉却有天壤之别,人群就像铁钉,统统被旺角那片巨大磁铁吸引过去。茶餐厅里只有五、六个客人,穿白色制服的服务生都一脸轻松的模样,我想他们之前在午饭时间比较忙,现在能够休息一下。
    “许警长,你吃什么?让我请客,当作答谢你接受访问。”
    服务生好像听到阿沁的话,上下打量着我。我们点了牛腩饭、馄饨面和两杯奶茶,虽说阿沁请客,我现在也没胃口吃什么鲍参翅肚──何况这儿只是庙街的茶餐厅罢了。
    “许警长,刚才……刚才谢谢你。”阿沁突然说道。
    “什么?什么谢谢我?”
    “刚才你救了我。”
    啊,原来她说的是刚才阿广调戏她的事。
    “总编辑常常提醒我们,”阿沁若有所思地说:“说女生单枪匹马采访要特别小心,光靠一股勇气是不行的,那只是蛮干而已。我这些年来也见过不少人,也曾访问过好些黑道和小混混,但我倒没想过今天会遇上这种事。这么说吧,因为心情轻松,突然被那家伙抓一把时特别吃惊。”
    “那么,有空时我教你两招自卫术,用来对付色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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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2-9 15:57:52 | 显示全部楼层
    “真的么?那一言为定了!别赖帐啊许警长!”阿沁灿烂地笑着,眉宇之间流露着一份亲切感。这一刻我才留意到这个短发女生样子不错,一双眼珠清澈动人,牙齿像贝壳般整齐漂亮地排列着。
    我们一边吃着午餐,一边聊起阿沁的事情。阿沁是个独生女,中学时便立志要当记者,结果在大学修读新闻系,毕业后进入FOCUS实习,一干便是四年,虽然不是一帆风顺,倒也无惊无险。她在编辑部满能干似的,毕竟入职四年便给委任主导一个十二页的专题,依她所说,就是工作了八年的老鸟也不一定有这机会。
    “谈够了我吧!那么你呢?”阿沁一边喝奶茶一边问。“你为什么当警察?”
    我骤然停下手中的筷子。
    我为什么当警察?
    我……答不出来。
    好像曾几何时,我认为这个世界是有公义的、为他人牺牲性命是伟大的、除暴安良警恶惩奸是必然的。可是,某天这些理由都消失了,余下白茫茫的一片。
    即使问心无愧、刚正耿直的人,也会死于非命。不幸降临时,无人能阻挡,世界是残酷的。
    我的脑海忽然变得混乱。过去的片段不断闪回,可是我无法看懂每一个细节。我就像在看一出自己担任主角的影片,可是完全无法理解它的拍摄手法。镜头与镜头之间连系不上来,在宽银幕的画面里,只是一连串无意义的颜色拼凑,以曲线和平面组成的混沌。
    我似乎连六年前的事情也有点想不起来了。
    我愈去想,愈去抓紧记忆中的片段,它们就飘得愈远。头痛宛如利刃,把这些片段撕碎,变成漫天飞舞的雪花。
    “我……忘记了。”我说。
    “是因为失忆症的关系吗?”阿沁问。
    “或许吧。”
    “那个……”阿沁突然有点吞吞吐吐,“许警长你说过失忆症是因为PTSD吧,或者你跟我谈谈那件事情,抒发了情绪,会让情况变好呢?我听过人家说,倾诉是治疗心理创伤的有效药方,我保证我不会跟其他人说,不如你试试看?”
    我皱一下眉头。即使我对这女生有一点好感,我也不想让一个陌生人插手我的过去。
    “抱歉,我还是不想谈。”

    我冷淡的回应,让阿沁有点不知所措。
    我们沉默了好一阵子。
    “许警长,那你……你有没有记起一些新的事情?你之前说过或许一些时间后便会好转,现在好点没有?”阿沁似是想改变一下气氛,可是她却挑了一个令人沮丧的话题。
    “没有,我还是错觉着现在是二〇〇三年,东成大厦凶杀案是上星期的事。”
    “我看过一部电影,内容说女主角因为车祸,每天醒来的记忆都停留在失事的同一天,于是家人们只好努力为她掩饰,每天过着重复又重复的生活。”阿沁挤出微笑,说:“你会不会担心你也是这情况?”
    我倒没想过这别扭的可能。
    “不会吧,我怎么会……”一阵寒意在背后窜过,阿沁的话把一个我一直没留意的事实揭穿。我掏出我的记事本,打开一看,不愿看到的真相赤裸裸地躺在那儿。
    “不对劲……真的不对劲……如果我真的只是失去六年的记忆,为什么我的记事本上的资料也是六年前的案子的?”我以抖颤的手指,指着记事本上“东成大厦”、“林建笙”、“郑元达”、“吕秀兰”等文字。记事本只有头几页有我的字迹,记录了案件相关的地址、人物资料和调查进度,除此之外每一页也是空空如也。
    阿沁也似乎被这个事实吓一跳。
    “莫非你说的正是我现在的……”我没法说下去。也许我六年来,每天意识也停滞在那一天,我已因病辞去职务,只是昨晚因为一些意外,令我无法在家中或疗养院醒来,陷入这个诡异的情境之中……
    难道我这六年来,每天也在追查一宗已完结的案件?
    “不!先别担心这个吧!”阿沁说:“如果那是事实,你现在担心也没有用啊,而且,我相信总有另一个合理的原因来解释你这本记事本的情况。”
    “例如?”
    “例如……对了,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你的记事本的?”
    “今天早上我发觉自己头脑一片模糊时,偶然找到的。”
    “看到记事本的内容前,你已发现自己失忆了?”
    “我到了警署才发觉时间过了六年的。看到记事本前,我只记得之前一天跟同事争执、后来去了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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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2-9 15:58:27 | 显示全部楼层
    “那么说,这记事本未必是证明你每天失忆的证据,反而可能是引发你这次失忆的元凶喔。”阿沁以明亮的声线说。
    “元凶?”
    “你说过你的失忆是PTSD的后遗症吧,”阿沁以专家的口吻说:“或许你今早病发时根本忘了自己所在的时间,因为你看到记事本的内容,令你以为自己还在调查东成大厦的命案,所以才会让自己误以为在二〇〇三年。”
    “那我为什么会突然拿六年前的记事本放在身上?”
    “这还不简单嘛,”阿沁笑了起来,“因为我前天找你,说要采访有关东成大厦的案子,你一定是特意找回旧记事本,准备资料跟我做访问时用。这不是很合情合理吗?”
    那么说,因为她联络我,勾起我对东成大厦凶案的记忆,所以我连作梦也梦到六年前的现场。的确,这也是很合理的解释,我稍微安定了一点。
    “不过,怎么这记事本上只有东成大厦一案的资料?”我问。
    “我怎知道你的习惯啊!”阿沁继续笑着说:“你是不是因为某些原因,更换了记事本?”
    我努力猜想当中的理由。或许六年前我跟同僚吵上一顿后,被黄组长纪律处分,停职两个礼拜,所以我没有记下案件的进展──事实上根据我从剪报得悉的后续,我们组里也没有什么新的调查行动,只是林建笙不幸遇上巡警而已。说不定我在停职期间丢失了记事本,换新的使用后才找回,又或者我只是自暴自弃把记事本收起来,反正组里人人也说结案,我留着资料也没意思,眼不见为净。
    不过,会不会有另一些可能?
    例如这一本根本是新的记事本,我把案子的资料抄写一次,目的是把这些资料交给某人?
    是准备交给阿沁吗?可是我没理由为一位记者做得这么周详吧。
    算了,还是别想太多。
    “也对,因为你找我,所以我才把记事本挖出来,这说法有点道理。”我点点头。“换言之我现在遇上的麻烦,罪魁祸首便是阿沁你了。”
    “唏!你怎么把责任推到我身上啊!”
    我们相视而笑。之前的尴尬渐渐消失。
    “其实还有另一个可能啦。”阿沁忽然挑起一边眉毛,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

    “什么可能?”
    “你穿过了时光隧道,从二〇〇三年跳跃了六年,来到二〇〇九年的今天。”
    “怎么突然变成了科幻故事啊?”我失笑道:“说起来,我好像在电视看过一部英国的电视剧集,内容讲述刑警主角因为车祸昏迷,却发觉自己回到一九七三年,还在警署上班……”
    “你也有看?是《回转干探》吧!原名叫‘Life on Mars’!”阿沁变得非常雀跃,说:“我超喜欢这影集的!”
    “我记得有天晚上打开电视,无意间看到,后来断断续续看过几集。故事好像满有趣。”
    “对啊!是很有趣!”阿沁兴奋地说:“许警长你知道片名‘Life on Mars 火星上的生命’的由来吗?”
    我摇摇头,答:“是因为主角离奇地回到过去,活在一个既陌生又熟识的城市,就像火星人给丢到地球,或是地球人给放到火星上?”
    “不是啦。那是取自大卫宝儿的歌曲〈Life on Mars?〉。”阿沁说:“虽然这曲子在一九七一年已收录在大碟当中,但它在一九七三年再推出单曲唱片,而影集的故事背景便是一九七三年!这个名字是不是很有意思?”
    “原来如此啊。你有这唱片吗?”
    “当然有!我是大卫宝儿迷!我还有珍藏的黑胶唱片耶。”
    “那么,我跟故事的主人翁一样,因为意外掉进时光隧道,所以身处二〇〇九年了?”
    “哈,我倒希望你是从二〇一五年回来的。”
    “为什么?”
    “那你只要告诉我这几年的股票涨跌,或是英超哪一队夺冠,我照你所说押下整副家当便成了。”阿沁扮一个鬼脸。
    “到时你会相信才怪,”我说:“你大概会跟剧集中的女主角一样,认为男主角准是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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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2-9 15:58:59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会先观察一下,确定情报可靠才决定下注嘛。”
    “怎么说得我真的是来自未来似的?我们又不是活在虚构的作品当中。”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如果真的如你所说,我是穿越时空的警察,那么这剧集叫什么名字?”
    “就叫‘出卖世界的人’吧!”阿沁不假思索地说。
    “什么出卖世界的人?”
    “大卫宝儿单曲唱片〈Life on Mars?〉的B面歌曲便是叫〈The Man Who Sold the World〉。”
    “这完全没有关系吧?现在又不是一九七三年。”我哑然失笑。
    “说的也是。”阿沁也侧着头,忍俊不禁。“不过你知道吗?〈The Man Who Sold the World〉的歌词满有意思的,我曾读过网络上的文章,有人认为歌词隐喻着现代社会的崩溃,歌词里抽象地形容主唱者遇上另一个自己,亦即是德语中的‘Doppelganger’……”
    阿沁滔滔不绝地说着对大卫宝儿的感想,我却没有细听。其实,我真的宁愿如阿沁所说,我是因为掉进时光隧道跨越了六年,而不是旧患所造成的失忆症。因为这代表人类真的可以突破时间的束缚,去改变过去的事情。就像那影集中,男主角在一九七三年遇见年轻的父母,甚至是孩提时代的自己……
    我们都希望拥有改变过去的能耐。
    因为人类是一种习惯活在“后悔”之中的生物。

    注释:
    骨妹:按摩女郎的蔑称,尤其指提供性服务的。
    吃过夜粥:指学过功夫。据说以前香港练武的人都在下班后到武馆学习,习惯练习后一同吃粥当宵夜,故得名。
    《回转干探》:原名Life on Mars,英国广播公司(BBC)于二〇〇六年首播的科幻推理影集,共十六集,曾获多个奖项,以及被美国和西班牙制作公司重拍。《回转干探》为香港播放时的译名。
    大卫宝儿:David Bowie,台译大卫·鲍伊,英国著名音乐人。
    英超:英格兰超级足球联赛。香港人最爱观看的足球联赛,香港赛马会亦有提供相关的博彩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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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2-9 15:59:27 | 显示全部楼层
    片段三 二〇〇三年十二月十五日
    “志诚,这星期工作忙碌吗?”
    “普通吧。”
    阎志诚坐在诊疗室的粉蓝色沙发上,简单地回答白芳华医生的问题。经过半年的诊治,白医生感到阎志诚渐渐卸下那副厚重的装甲,见面时不再抱着不合作的态度。可是,即使白医生亲切地称阎志诚作“志诚”而不是“阎先生”,她知道自己仍无法冲破对方心理上的那道防线。
    这半年来,白医生跟阎志诚谈过很多不同的话题,逐渐理解阎志诚的性格、态度、想法,可是在关键的部分,阎志诚还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每次白医生想了解阎志诚的过去,或是探究他心底的创伤,阎志诚都会回复第一节治疗的模样,变回冷漠沉默。
    白医生从纪录知道阎志诚唯一的家人──他的父亲──在一宗交通意外中丧生。当时阎志诚只有十二岁,幼时母亲病逝或许已留下童年阴影,更糟糕的是,他的父亲在他的眼前去世,那场交通意外中,阎志诚也在事发现场。距离只差一公尺,时间只差数秒,阎志诚便跟父亲踏上不同的道路,生死相隔。
    面对家人惨死,自己又差点丧命,这是典型的PTSD的成因。不过白医生不明白,为什么阎志诚会在半年前惹事生非。经历创伤的病人会在事发首三个月出现症状,延后发作的病例不是没有,但数目很少。另一个想法是阎志诚从十二岁开始便患上PTSD,一直秘而不宣,在没有治疗下孤独地奋战,经过差不多十年的光景,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怪物膨胀,因而作出暴力行为。
    有专家为创伤性压力反应列出四个时期,分别是“呐喊”、“逃避”、“侵扰”和“完成”。呐喊期是当人面对创伤时最早经历的阶段,就如同字面所说,受害者会感到震惊和恐惧,内心产生激烈的不快情绪,令人很想高声呐喊。有些人在意外事件发生后表现冷静,并不是跳过了呐喊期,只是心理上暂时压抑了情绪,经过一段时间后──例如因灾祸失去家人,回到空洞洞的居所时──便会爆发。
    经过呐喊期,便会进入逃避期。人们会逃避真相,尝试以一种否定的心态去无视现实。例如被强暴的女性会假装事件没有发生,或是刻意不想某些经历,尝试维持原来的生活。和真正从创伤康复的人不同,陷入逃避期的人并不是真的回复本来的生活,只是以一种“忘掉便可以继续活下去”的态度去过活。他们对事件会避而不谈,就像阎志诚一样,以悲观的角度来看待事物。
    逃避期之后是侵扰期。创伤的回忆会重现脑海,即使个人不断逃避,记忆还是会侵袭平静的内心。人们会受这些回忆影响变得情绪不定,过度的焦虑、暴躁、抑郁等等会表现出来。有些人会陷入一种叫作“过度醒觉”的状态,就像草原上的动物,无时无刻警戒着捕猎者的攻击。有人变得忧心忡忡,有人会容易动怒。暴力倾向其实是一种防卫机制,是因为一个人误以为自身有危险,从而作出还击。像那些患上PTSD的退役军人,他们犯下杀人罪,往往是因为在战场上恐惧被杀的回忆侵扰他们的意识,结果错误地把杀意放到其他人身上。
    最后的是完成期,或是称作“熬过而完成”的阶段。当人能够正视创伤,以客观的角度和积极的心态去面对,克服障碍,便能真正度过创伤带来的压力,完全康复。一部分人能自行经过这四个阶段,甚至快速地跳过中间的逃避期和侵扰期,从创伤中复元,可是PTSD的患者便会卡在第二期或第三期之中。
    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的患者,往往会在逃避期和侵扰期之间游走,在因为过去的片段闪回,令自己变得困扰后,可能回到逃避期,再一次否认现实。心理治疗师的工作,就是要帮助患者离开这些迷宫,向着完成期迈进。
    白医生估计,阎志诚现在是回到逃避期之内。或许阎志诚曾在半年前经历过侵扰期,变得暴躁,可是她又觉得不对劲,因为他很快回到逃避期,以回避问题的态度来跟白医生见面,这半年来他亦没有表现出第三期的征状。
    她作的另一个猜测,是阎志诚有“解离”的症状。
    面对创伤压力的患者,有可能进入一个极端的状况,不单逃避过去,甚至把意识抽空,以“离开”的角度去观看自己。
    接受白医生治疗的另一位病人,便有轻微的症状。许友一警长因为目睹同僚殉职,自己命悬一线,白医生发现每次跟他谈到那段经历,他也会不期然略过,或表示忘记当中的细节。这并不是许警长刻意隐瞒,而是因为意识为了防止二度侵害,自动把当中的片段封锁。有部分人从PTSD康复后仍遗留相关的症状,不过,“解离”并不一定是坏事,因为这是意识的自我保护机制,就如一些人会以发白日梦来舒缓工作的压力,只要不影响生活便没有问题。
    只是,白医生认为阎志诚的“解离”征状具有摧毁性。她怀疑阎志诚解离出一种“理想的身分”去生活。
    资料上说,阎志诚的父亲是位特技演员,而阎志诚中五毕业后便从事相同的职业,即使他本来的成绩不错,有足够资格继续进修。他就像是为了继承父亲的志向而存在,把本来的自我埋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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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4-9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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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2-9 15:59:57 | 显示全部楼层
    换言之,现在的阎志诚可能只是他自我塑造出来的假象。白医生担心那个愤怒地殴打休班警员的阎志诚才是他的真正性格。或许那个警员有点像导致他父亲死亡的司机,或者那人身上的服装勾起他的回忆,甚至微小如气味之类让他醒觉,于是阎志诚便按捺不住痛打对方,以发泄丧亲之痛。
    只要条件符合,便会爆炸──阎志诚可能是枚不定时炸弹。
    “我有看你参与演出的电影啊。”白医生微笑着说。她知道无论阎志诚有没有危险,她也要尽力治疗,努力协助他重建人生。
    “哦?”阎志诚回答道。
    “在主角用机关枪扫射时,穿黑色衣服从直升机掉下水面的是你吧。”
    “你竟然留意到。”阎志诚报上浅浅的微笑。这种笑容虽然不常见,但只要触及一些令人愉快的话题,阎志诚还是有着常人的反应。
    当然白医生一直担心这不是由衷的笑容。
    “我的眼力不差嘛。”白医生笑着说:“你满意演出吗?”
    “还可以。”
    “我觉得之前一场那个被爆炸炸飞的演员的动作不够你俐落。”
    “那是阿正,他刚入行,没什么经验。”
    “你们时常面对这些危险场面,没有压力吗?”
    “都习惯了。”
    “你有没有害怕过演出失败受伤?”
    阎志诚静默了下来。
    “会害怕没有什么好奇怪的,”白医生说:“你是个尽责的演员,即使不害怕受伤,也会害怕动作失败要重拍那一场吧。我时常想,如果在大型的爆炸中主角失手,怎么办?”
    “我们会彩排多次才正式上场,导演还会保险地多设几台摄影机,有任何不妥当便靠剪接处理。”谈到工作之类的话题,只要不涉及个人感情,阎志诚也愿意多说几句。
    “有这种方法喔。”白医生亮出恍然的表情,说:“那你有没有碰过同事犯错的情形?”
    “有一次爆炸师傅迟了引爆,导演气炸了。”阎志诚苦笑一下。“我们当替身的全都跳出窗户,五秒后才爆炸,只好让我们在另一个布景再跳一次,然后用后期处理,把镜头连起来。”
    “那师傅被骂得很惨吧。”
    “对,不过他好像没把事情放心上,之后还嬉皮笑脸。”
    白医生笑了笑,说:“那样的家伙才会活得轻松,他看来很懂得处理压力嘛。”
    “白医生,你想绕圈子引我说自己的事情,减轻自己的压力吧。”阎志诚突然说道。
    “对啊,老是把创伤放在心底,并不会愈合的。一位美国的心理学家说过,受损最严重的情感便是那些从未讨论过的,单单说出来已有着显著的功效。”白医生知道阎志诚是个敏锐的人,所以没有回避问题,更何况难得对方单刀直入的说道。
    “白医生,请你省下那些手段吧。”阎志诚回复本来的扑克脸,“我不会说关于自己的事情,因为我信不过你。”
    “我们有保密协定,我不能向第三者透露任何内容。”
    “你误会了,我不是不信任‘你’,我是不信任包括你在内的所有人。”阎志诚露出异样的眼神。“我今天仍在这儿,是因为我受法律约束,反抗的话便会被拘捕,失去自由。”
    白医生被那双眼慑住。
    “我并不是个奉公守法的人,我只是屈服于现实。”阎志诚一脸木然。
    ──这个才是阎志诚的真面目?
    白医生直瞪着阎志诚,为这个半年以来首次目睹的性格感到讶异。
    ──这是进展吗?还是退步?还是这半年来,自己只是原地踏步?
    不了解。白医生感到沮丧,她觉得自己这半年来只是自我感觉良好。她没有对阎志诚提供任何帮助。他仍然是那个一言不发,不合作的病人,只是他套用了在社会上打滚的假面具,来应付每星期一节的治疗。
    他还是没有感情、愤世嫉俗的患者……
    不对。
    刹那间,那些白色的菊花在白医生脑海中浮现。
    虽然只见过一次,但阎志诚不是个完全冷漠的人。
    那个时候,他很想跟我谈那个“朋友”──白医生回想起来。
    “志诚,这样吧,我不再强求你说你的过去。”白医生说:“接下来的半年治疗,我会告诉你一些处理创伤和压力的方法,你喜欢的话便听,不愿意的话,便当作沉闷的课堂吧。”
    阎志诚不置可否。

    白医生希望阎志诚能在情绪不稳时,利用这些技巧舒缓心理上的症状。做法虽然有点消极,但总比起徒然地尝试打开这重密不透风的围墙来得有效。
    毕竟时间有限,阎志诚半年后便会从白医生的眼前消失,湮没在人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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