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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碎脸》完结:第二医学院解剖实验室的恐怖故事,作者:鬼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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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郁闷
    6 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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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5-10 08:30: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55章 尾声二


      2004年春婚礼的第三道节目是钢琴表演。只见一对孪生兄弟坐在了钢琴前,两人大约七八岁年纪,其中一位身穿色彩喜庆的大红西装,也许是为了有所区别,另一位穿着很正式的黑色礼服。
      音乐流淌在宴会厅里,先是一首新疆民歌改编的《掀起你的盖头来》,然后是一曲四十年代的老歌《凤凰于飞》。
      叶馨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她因为熟读汪阑珊留给她的那些书,知道《凤凰于飞》出自同名电影,为当时周璇唱红,失意时唱的歌儿,里面有“只剩了一片追忆”的词句,所以这歌儿的题目恰当,但内容并非完全应景,想必是婚礼操办者对掌故不太熟的原因。想想欧阳倩和章云昆苦恋十年,终结连理,怎么能“只剩了一片追忆”呢?倒是自己的那段感情,真的只剩了一片追忆,十年过去,仍未忘怀。
      接下来的一曲更是动了她的心扉。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据说此曲是贝多芬表达爱慕之意的作品,倒是很适合这个场合,但因为十年前的旧事,不由让叶馨心中一叹。他为自己清除了肿瘤细胞,却再无音信,此刻会在哪里?
      曲罢,两个孩子起身鞠躬。嘉宾们发出了热烈的掌声,都感叹这么小小的人儿,演奏技巧却已高超无比。
      “我给你介绍一下,”新郎章云昆拖过来一个和他一样戴着深度眼镜的中年人,向叶馨介绍道。“这就是那两个小钢琴师的父亲,严炎,是江京科技大学物理所的教授,我的好朋友。当年他用声学仪器帮我们分析过磁带,证明了你听到的并非虚幻,今天一定要让你们认识一下。”
      身边的欧阳倩嗔怪地说:“你这个人,怎么又提过去的事了?”
      叶馨笑笑说:“这有什么关系。严教授,恭喜你有两个这么出色的孩子。”她立刻想起欧阳倩提起过的那两盘磁带,她出国前专门讨了来,带到国外。前两年,她又找了几家实验室对两盘磁带进行了分析,奇怪的是,几次不同的分析,都没有任何异常声波在其中。就好像这么多年来,她再也没有幻觉出现,再没有见到萧燃。
      严炎笑着说:“过奖了。叶小姐这些年来一直在国外发展吗?”一直没说话的游书亮道:“叶馨在美国一个医学中心边行医边做科研,已经是相当出色的脑外科专家了。我正劝说这位叶博士做‘海归’呢。”他目前是精神病总院的一名主治医师。
      欧阳倩笑道:“应该叫‘叶归人’才对。”叶馨说:“我是在很认真地考虑这件事,正和江医密切联系呢。”说话间,严炎的两个孪生子由母亲领着走了过来,静静地望着众人。叶馨俯身笑道:“你们弹得真棒!”笑容却突然凝在了脸上。这两个孩子文弱苍白,虽然长得一模一样,但眼神却截然不同,一个狂热奔放,一个冷峻严肃。这两个眼神似曾相识!
      两个孩子对视一眼,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阿姨好。”叶馨发觉自己有些失态,又笑了笑,向两个孩子问了好。正好梁芷君走来寒暄,她离开了人群。婚宴散场,和一对新人殷殷道别后,游书亮执意要送叶馨回旅馆。叶馨知道他一片真心,不忍拂他意,便任他去招呼出租。叶馨站在饭店门口等候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呼唤:“阿姨。”她微微一颤,回身看去,正是严炎那一对孪生子中身穿红色礼服的孩子。“你好。”她微笑道。“这是你的,你忘了带走。”那孩子伸出右手,举着一柄梳子,可兼用发夹的一个宽背梳子!梳背上有数十枚红色和黑色的小钻石,被都市的霓虹映出瑰丽的光芒。
      “你……”叶馨不知该怎么问。她目光所及,那孩子伸出的小手手背上,有两排浅浅的齿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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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闷
    6 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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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5-10 08:31: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56章 番外篇(1)


      枯楼魅影
      1.蝴蝶梦
      她从噩梦中醒来,被寒冷裹得紧紧的。在黑暗中睁开眼,窗户大开着,开向更无尽的黑暗;绣帘乱舞,春寒夜的风肆无忌惮地闯入。
      莫名其妙,昨晚睡觉前,分明将窗关紧的!她披衣而起,再次关紧了窗户。这时她听见了楼梯上的脚步声。极轻微的脚步声。难道,又是它?这不是她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脚步声,响在最深的夜里,似乎执意要敲断她脆弱的神经。必须要让这声音停下来!她知道自己没有这样的勇气,去直面可怕的未知。但她知道,在这个风云突变、家遭不幸的时候,最需要的就是勇气,才不会随波逐流,才不会误了一生,遗憾一生。
      于是,她拉开了门。门外的过道上、楼梯上,空无一人。
      她嘘了一口气,也许是近日来生活中多动荡,思量过多……不对,楼梯上黑黢黢的,我怎么能确知是空无一人!
      走下几阶楼梯,她几乎要喊叫出声,黑暗中,楼梯角,一个灰白的身影,飘忽而逝。
      怎么不见了?这时,她依稀听见了那熟悉的曲子,老生的西皮流水板。
      “我宋朝三百年国家多难,靖康后避金兵偏安江南。先帝爷信奸臣又遭外患,那元兵似胡狼纷纷入关……”
      麒麟童周信芳先生的《文天祥》,父亲常听的曲目,从父亲的书房里,从他珍爱的唱机里悠悠扬扬悲悲怆怆地踱出来。
      但父亲已去世多日!她走下楼,父亲的书房门紧闭。周先生仍在唱:“……儿有心集义士共赴国难,怕的是忠与孝不能两全。”她猛地推开门,书房里只有一地月光,唱机在转,名伶在吟,但无人听赏。不对,刚才在楼上望窗外,分明是一团漆黑,这又哪儿来的月光?她忽然觉得,屋里不止她一人。一个阴冷的影子,就在她身后,寒气透过黑暗袭来。
      猛回首,她放声惊叫。
      在惊呼中醒来,她发现刚才的所见所闻,都是梦境。此刻在一片混沌黑暗里,没有迷幻鬼影,也没有麒麟童的悲怆。
      但房门突然被推开!她只惊叫了半声。
      “小姐,怎么了?”原来是睡在隔壁下间的丫鬟进来探视,“又做噩梦了?”镇定下来,她说:“没事,就是做梦……你这冒失的小妮子,怎么进来也不敲门?”
      素来爱顶嘴的丫鬟说:“我救主心切呀。没事的话我继续去睡喽。”丫鬟刚离开,她忽然感到阵阵寒意,又吃了一惊:窗户大开着!而昨夜临睡前,她亲眼看见丫鬟关紧了窗。难道,又走进了那个噩梦?
      她起身走到窗前,同时倾听着,卧室外楼梯上是否会再次传来那轻微的脚步声。谢天谢地,没有。
      窗外是惨白的月光,照在后院的死水塘上,照在楼下的草地上,照在那条灰白的身影上。
      她狠狠眨眼,希望再睁开时那人影已不在。那身影还在,痴痴地望向楼上。但她看不清那人的相貌——那,是人吗?听说人死后,即便闹鬼现身,脸也是模糊不清的。灰白身影如雕像般伫立不动,又似乎伸出一只手向自己召唤,她还没有明白为什么,却发现自己站在了窗台沿上!她悚然一惊:我这是要干什么!她急忙掣身,又犹豫了。难道不是我自己愿意上来的吗?然后呢?跟他走。他,或者她,或者它。她跨下了窗台,睡袍飘飘,如蝴蝶飞落。
      2.绝代三姝
      洋车停在一条幽暗的巷子里,跨下车的是一双足有三寸长的高跟鞋。车夫迫不及待地将车拉走,差点忘了收钱,嘴里嘟囔:“真背运,要到这个鬼地儿来!”往日,拉着一位倾城佳人奔走,他不会有半句怨言——高跟鞋的主人旗袍裹体,绣巾披肩,一头时髦的长鬈发,一双眼睛明澈如昭阳湖的春水,不知让多少路人惊艳回首——但今天,为了避邪,他离“鬼地儿”隔着一条街就不再往前,还是觉得浑身不自在。
      车上下来的何玲子转出巷口,抬眼就是令车夫憎恶的“鬼地儿”,一座灰暗的小楼,心头一凛:怨不得车夫失态,庄府闹鬼死人的事儿已经上了《京江晚报》的头条,市民谈之色变,府门前昔日的繁华为今日的冷落鞍马稀替代,只有几个戴着鸭舌帽的鬼祟青年隔街窥视,多半是捕捉小道消息的记者。为了不成为照相机镁光灯下的牺牲品,何玲子走到庄府的侧门。侧门也有不三不四的人在瞭望,何玲子驻足思量,怎么办?
      一辆雪佛莱轿车戛然急停在路边,车子里传来一个熟悉的清亮声音:“玲子,快上车!”何玲子笑颜绽放,消失在车中。轿车再次发动,径直驶入已开启的庄府院门,灰黑的铁门随后掩上,将无数双好奇的目光挡在门外。
      跟何玲子一起走下车的是黄慕蓉,一位身材娇小玲珑的仕女。她今天穿了一身学生装,半臂对襟花丝小褂,藏青的过膝裙,露在外面的小腿和手臂,白如玉脂。
      庄家的小洋楼前,站着一位中年妇人,衣饰考究,头发梳得光光溜的,脑后发髻一丝不苟,但面带愁容,见到两位下车来的少女,脸色才略舒展,招呼说:“谢天谢地,你们来了,小姐一直在念叨你们呢。”“她……可好?”何玲子不知该怎么问,只当是寒暄。“不好,一点也不好,整个人丢了魂似的。”妇人压低了声音说,“没少有人来探望,但小姐一概不见,只说要尽快见你。”因为经常出入庄府,何玲子和这位奶妈已是老相识,知道她疼爱小姐如己出,焦虑之情发自内心。她在奶妈的手上轻轻一拍,说:“李妈妈,让您操心了。”每次走进庄家的小楼,无论寒暑,何玲子都会感到有阴阴凉意渗入肌肤,也许是因为无论多少灯似乎也点不亮的幽暗室内,也许是因为略略倾斜扭曲的楼梯,也许是因为那一扇扇黝黑的门,也许是因为踩上去吱吱扭扭作响的木板地面;今天,当知道了过去两日发生在庄府的邪事,她更觉得,自己的每一步,似乎都在走向一个未知的险境。
      楼内各处暗黑的油漆色和扭曲的楼梯,据说都是庄家老爷在世时改制的——庄家搬入之前,小洋楼原是一位英国富商的住宅,被庄世尧老爷买下后,室内原有的英伦派经典风格转化为阴邪鬼气。红墙黑瓦被刷成一派灰色,小洋楼的楼体本来就略显瘦高,这样一改色,远远看去,如繁华世界中一棵格格不入的枯树,“枯楼”的名字,就这样被叫响了。庄世尧对这不甚恭维的称号非但没有不悦,反而顺水推舟,开始在自创字画上落款“枯楼主人”。庄老爷为什么这样做?有人说是因为庄夫人离世后,庄世尧思悼成疾,将小楼布置成冥府,可以和庄夫人相会;也有人说庄老爷才气太盛,如洪水盈溢,难免离经叛道,自成体系。说到底,还是无人能解。
      就像庄老爷的为人,无人能解。
      庄世尧才高八斗,琴棋书画样样炉火纯青;他不曾飘洋一日,却能精通数国外语,成为江京无人不晓的“穿长袍的洋买办”,和各国官商生意往来,财源广进;同时,他是江京第一号票友,唱念坐打,据说都很有造诣,梨园内外,提之无不翘指道个“好”。
      无论何等不世出的奇人,都有命终之日,庄世尧偏偏去得早,年过半百就撒手人寰。
      何玲子的思绪被身边的黄慕容打断:“玲子,你别说,这楼里,是有点邪门儿呢,我每次来,心都颤颤的。”握住黄慕容的温软小手,何玲子笑笑说:“怎么样,这样就不怕了吧?”李妈妈回过头说:“小姐们倒真不用怕什么,巡捕房的探长把我们小楼里里外外都查了个遍,说没有什么。”黄慕容问:“可是,蔺公子不是在府外被杀的吗?楼里当然不会有什么可疑啊?还不都是那些报纸搞出来的谣言,愣是要和庄府扯上干系。”“可是,毕竟蔺公子是我们小姐的……”李妈妈一时不知该怎么给蔺公子定名分。
      黄慕容忿忿不平地说:“那又怎么样?江京内外,追求你们小姐的不知有多少,蔺公子外,我随口可以叫出一大堆名字,陈公子、萧少爷、谭主任、张军长,这样的乱世里,他们中哪位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难道也都要推到贵府头上?”
      何玲子喜爱黄慕容的爽利劲儿,却笑不出声:蔺修贤被杀在庄家院外,死状奇惨,要说和庄家全然无关,寻常侦探绝不会苟同,更何况,晚报上还有传闻,说庄府枯楼素有“鬼影闪现”,所以庄府难免会成为探案的焦点。
      小姐的闺房在二楼,大概是听到楼梯上的动静,一个叫小川儿的丫头探出脑袋,随后向屋里喊:“何小姐和黄小姐上来了!”
      楼上脚步声响,一位白裙少女冲到楼梯口,抓住何玲子和黄慕容的手:“好了,这下好了,你们来了!我不会死了!”
      这就是庄府的小姐,庄霭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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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闷
    6 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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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0 08:32:04 | 显示全部楼层
      3.浪漫肃杀夜
      不知为什么,庄霭雯看到何玲子,心里就踏实了许多。过去几日,她觉得自己似乎一直在浑浑噩噩的梦境中、险恶的梦境中。何玲子的到来,像是拽她回到现实中。梦境诡谲惊悚,现实更残酷,但至少有何玲子相伴相助。何玲子在庄霭雯肩上轻轻一拍:“胡说什么呀,活啊死啊的,你不是好好的嘛!”同时,满目怜惜地看着她。
      庄霭雯照过镜子,知道自己的脸上,是妙龄女孩子不该有的憔悴色。她今年十九岁。在江京,尤其不更事的少年人耳目中,或许不知道卢沟桥事件,或许不知道这些年是谁在统管江京,但不会不知道她。庄霭雯受父亲庄世尧的熏陶,打小就在票友圈里出挑,天生的好嗓子好功底,和几位梨园的大老板都同过台。近年来她更是成为江京首屈一指的播音歌星——用青衣的功底唱靡靡之音,可谓驾轻就熟。唱了几首电影插曲后,庄霭雯索性成了电影的主演,短短一两年,就红遍了新安江南北,有了“小胡蝶”的美誉。捧红庄霭雯的电影公司经理索性就势给庄霭雯取了个更上口的艺名“庄蝶”。
      人红,是非就多,出身贫寒的伶人有此感慨,家世显贵的票友也有这样的无奈。庄霭雯尚小,需要应付的多为是达官显贵、公子小开的垂涎。最初,她一阵惶惑,不知该如何应对。但她身边的人很快发现,她似乎有与生俱来的周旋能力,或者说,在繁复人际中的生存能力。她努力保持着一个清醒的头脑,在追求者面前,既不刻板无趣,也不轻易深陷情迷,这让狂蜂浪蝶们始终保持着追逐和竞争的快乐,又不得罪任何紧要人物——这几年,尤其日军进城后,江京政治关系的错综复杂到了极致,有时候不知不觉就捅了马蜂窝。
      诸多追逐者中,蔺修贤脱颖而出。蔺家是老资格的江京望族,近年来更成为江京金融和地产业的翘楚。蔺修贤是蔺家二公子,是蔺老太爷最欣赏、最有可能成为家族产业接班人的少爷。据说他有过人的经商智能,同样过人的是他狂扫一切的野心,选择女伴上也是如此:前两年他还准备挥师东进上海去将周璇捧归,本地“小胡蝶”庄霭雯声名鹊起后,蔺修贤就当仁不让地冲在了“扑蝶”的前列。
      出手阔绰,善解人意,风度翩翩,可以和蔺修贤全方位抗衡的寥寥无几。庄霭雯并不知道自己对未来的夫婿有什么样的期许,更不知道,清高孤僻和洞晓世事糅杂一身的父亲,能否看上这个自命风流的公子哥,她只知道,和蔺修贤在一起,快活,惬意,可以暂时忘却内忧外患,尤其在父亲去世后的这段日子里。艰难时世里,逃避和麻醉在歌舞升平中,大概是最容易的选择。
      而所有做这样选择的人,或早或晚,也都会重新面对血淋淋的现实。
      前晚,蔺修贤带着庄霭雯去剧院看美国电影,然后开车送美人回家——平素蔺家公子都配有司机接送,但那是个浪漫夜,蔺修贤不希望被外人搅了兴致,所以亲自开车。到了庄府门外,他们在车中缠绵了一阵,像美国电影里的男女一样,接吻,紧拥。蔺修贤将她一路送上小楼,还迟迟不肯离去,简直像要申请留下过夜,说话一向不知轻重的小川儿还揶揄了几句。
      终于,蔺公子悻悻而归,李妈妈送他下楼,然后老管家庄亿索亲自送他到院门口,看着他上车后,才转身锁门。
      而三个多小时过后,在最深的夜里,一声惨呼震荡街巷。庄亿索在庄家院墙外不远处发现蔺修贤的劳斯莱斯轿车,离轿车不远、庄府侧门外的地上,仰天躺着蔺修贤的尸体——庄亿索甚至不知道,该不该称之为尸体——蔺修贤的胸膛大开,血流满地,最不堪入目的,是他所有内脏几乎全部消失!
      这样的惨状,只有巡捕房和庄家少数人知晓,《京江晚报》只探出了现场“惨不忍睹”,并没有详情,否则,江京不知该如何天翻地覆。
      庄霭雯抱着何玲子啜泣了一阵,说:“玲子姐,你倒是说说看,谁会如此残忍,要对修贤下这样的毒手?为什么偏偏又要在我家门外?”
      何玲子说:“树大招风,蔺公子在商场上也一定得罪了不少人,甚至……晚报上说,他们家族里对继承权也争得很厉害。会不会,在贵府外行凶,是要转移大众视线,将此次谋杀,往你们两个的罗曼司上牵连。比如说,是某个情敌干的。”
      黄慕容啧啧道:“玲子姐,你好像歇洛克似的。”小说里的英国大侦探福尔摩斯,估计也没见过如此离奇的命案。蔺修贤为什么会在深更半夜出现在庄家院外?是谁,挖走了他的内脏?
      这恰好是何玲子此行探寻的目的。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要给庄霭雯最多的安慰,毕竟这两年来,何玲子已经和庄霭雯情同姊妹。何玲子在江京的公开身份是富商之女,出没于高层名流,似乎永远在寻寻觅觅一个门当户对的如意郎君。有人甚至认为她是交际花,但她丝毫不介意,反认为这是对她身份的最好掩护。
      她的真正身份,说出来世人一定会当她是神经病,所以她也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过。她的存在,是为了一个简单但比登天还难的使命:铲除世间邪恶。
      看似螳臂挡车,但总要有人做这个愚公,尤其此时此地,江京沦陷不久,日本人的战火燃烧到租界边上受阻,租界里名义上和平无战事,实则日伪、黑道、国民政府、军阀残余共存,群魔乱舞,远非太平世界。
      小川儿端来了茶,何玲子问庄霭雯:“妹妹可知道蔺公子尸体的下落?”“应该在巡捕房里。”庄霭雯面带疑问。黄慕容索性替她问了:“难道,玲子姐要去当仵作验尸?”何玲子苦笑:“我哪里会当法医,只是好奇,想知道,巡捕房的人有没有结论。”心里却盘算好,今晚就要潜入巡捕房探个究竟。谁知这个想法随即被抹消。庄霭雯示意,让李妈妈和小川儿都退下,关紧了门,凄惶地望向两个来慰问的女伴,轻声但绝望地说:“你们一定要帮我!我快要没命了!”
      “为什么这么说?”黄慕容问。想想庄霭雯父亲去世不久,情人又被残杀,绝望的感觉倒非无本之木。
      显然还不放心,庄霭雯又回身,拉开门,确定门口无人窃听,才又关上门。
      “我们这楼里,有鬼!”庄霭雯捂着头,在床边坐下,浑身颤抖不已。“它会要我的命!”
      黄慕容“呀”地惊叫一声,手里茶碗坠落,何玲子顺手从桌上抄起送茶来的托盘,将茶碗稳稳接住,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黄慕容惊讶地望着何玲子,何玲子在她未开口前转开话题:“什么样的鬼?妹妹难道看见了?”
      不但看见了,而且无处不在。
      4.鬼事
      最初一次,是在父亲庄世尧头七之后,葬礼归来的那个晚上。
      父亲生前神鬼不敬,对做七一向嗤之以鼻,所以灵柩只放了七日,便入土安葬。回到枯楼,庄霭雯忽然发现自己形单影只——楼里各色下人还有五六个,但她觉得自己孤楼独守,清寂无伦。她无法入睡,思念着父亲音容,不知不觉中走下楼,到了父亲书房的门口。她无法解释为何来到书房,如果要看父亲遗容,应该到客厅,那里还是灵堂的设置,挂着父亲的相片,摆放着追悼会上各路吊唁者送的花圈。但她还是进了书房,也许是想再看看父亲的遗物,睹物思人。
      拉开电灯,她却长声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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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1 08:58:25 | 显示全部楼层
      书房正中的地板上,是灰黄色的波斯羊毛地毯,地毯上是一片鲜红的血迹!
      管家庄亿索和奶妈李妈妈闻声赶到,在震惊中将庄霭雯扶回楼上。她靠在床上,怔怔地看着小川儿检查了门窗,确定窗帘紧紧拉上,窗户的插销到位。李妈妈劝道:“小姐,你不要怕,书房里的事,多半是近日咱们专注于老爷的丧事,哪个打短工的佣人不知怎么积了怨,发作出来,你亿索叔一定会查明。”李妈妈临走时,特地给屋里留了一盏烛火。
      也正是这盏灯,总算让庄霭雯略略踏实下来,沉沉睡去。
      睡梦里,她见到了父亲。庄世尧躺在书房正中的地毯上,身下是大片的鲜血。她想哭喊,但欲哭无声。父亲的双眼圆睁,像戏台上《挑滑车》里的高宠,猛不可当,但终有一死,死不瞑目。父亲忽然看见了她,愤怒的眼神转为温柔,哽咽说:“这后面的段子,要你一个人唱了,从青衣到花脸,丑角到武生,都要你一个人演了,爹不能陪你唱下去了。”
      这是梦,父亲死的时候,没有鲜血满地。这又不是梦。父亲临终的话,真真切切,庄霭雯一辈子不会忘却。
      她在哭泣中醒来,忽然觉得周遭异样:李妈妈给自己留的那盏灯已经灭了;原本拉得好好的窗帘被卷起来,原本关得严严的窗户也被打开!耳中,传来了脚步踩在楼梯上的轻响。
      “谁在外面?”庄霭雯问道。那脚步停住了。庄霭雯浑身颤抖着,后悔刚才没有让小川儿陪在房中睡。一片寂静。会不会,外面根本没有人,自己只是听错了?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她轻轻打开了门。却在惊惧中不知所措。在楼梯的转角,在黑暗中,一个月白的身影,也许是长衫,也许是长裙,伫立着,似乎也望向她。长发,她还能看出,过肩的长发。她开始在墙上摸索着电灯开关。但只怕来不及了。那人影……那鬼影,又开始走上楼梯。手里,是一把长刀。
      庄霭雯纵声惊呼,返身冲入闺房,关紧了门,身子靠在门上,不住颤抖。谁能来救我?谁能来保佑我?阿爹,冥冥之中,你是否能庇护我?在这一瞬间,庄霭雯忽然后悔,去年没有听那个神父的劝,到圣若瑟教堂去做礼拜;或者,在日本人杀进城之前,去城郊的毗卢寺烧香听禅。谁让她生长在这样一个以毒攻毒的枯楼里;谁让阿爹是个对十方神圣都不屑一顾的倔顽书生呢!可是阿爹,你又去得这么早,远处是日本鬼子的炮火,近处是游魂厉鬼的尖刀,这后面的段子,要我一个人唱了。
      她开口,却发出撕心裂肺的惊叫。她身后的门把手被拧动,门板在被用力推开!惊叫已变成哭泣。“小姐!霭雯!”李妈妈的声音。庄亿索的声音。推开门的是管家、奶妈和小川儿。“快抓住它!”庄霭雯哭叫着,“你们看见它没有,快抓住它!”
      庄亿索和李妈妈交换目光,小川儿说:“抓谁呀,小姐?什么人都没有呀!”
      “楼梯上,长发白袍子的,手里拿着刀,你们快去抓来,送巡捕房,别让它跑了!”庄霭雯急切地说。
      庄亿索说:“小姐,我从楼下跑上来,一路没见到你说的那个人……根本没见到一个人,却要从何抓起呢?”
      “我分明看见……”庄霭雯忽然对自己有了疑问,我当真分明看见了吗?李妈妈柔声说:“小姐,会不会,你是被书房里的那些狗血吓着了?所以开始……”
      “我不是在做梦!”庄霭雯怒道。
      之后数日,噩梦频频,鬼影憧憧。每天,庄霭雯都会在最深的夜里,看见那月白长袍的影子。最后,连她自己也怀疑,那影子,不过是她噩梦的一部分。
      庄亿索最终也没有查清,究竟是谁的恶作剧,洒了狗血在老爷书房的地毯上,这更让庄霭雯相信,噩梦也好,鬼影也好,是真是幻,都远非无邪。
      那一阵子蔺修贤还健在。他不愧是个中好手,对亲近佳人的时机把握,犹如他在商场上的运作,恰到好处。身在其中的庄霭雯也知道,父亲的离世,让自己对善解人意的蔺修贤逐渐有了依恋。不知为什么,她也知道,这种依恋,注定要铩羽,注定难有结果。他的野心、他的风流,蔺修贤绝非可以终身相依;但这个时候,庄霭雯偏偏离不开他。有时候,她悲哀地想,自己只是在将情感寄人篱下。
      现在才知道,以蔺修贤的死状,“铩羽”之喻,贴切又远远低估。“就在修贤被害的当晚,我还看见过一次……那鬼影子。”想到蔺修贤,庄霭雯的身体在微颤,心在深叹,她没有爱过他,但依靠过他。她隐隐觉得,阴阳天地间,有一双手,正在将她身边的人,可以依靠的人,一个个攫走。先是母亲,然后是父亲,然后是蔺修贤,然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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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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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5-11 08:58:37 | 显示全部楼层
      5.潜兄勿用
      “照你这么说,长发的,那是个女人……女鬼?”黄慕容显然也被庄霭雯的遭遇吓着了,战战兢兢地问。
      “未必,”庄霭雯迟疑了一下,“容姐姐大概不记得了,家父就是留长发的。”
      庄世尧在帝制被废后一直没有剪头,长发盘着,藏在英式礼帽中,据说是为了玩票时方便,反串老旦甚至青衣,不需要戴道具假发。
      何玲子问:“妹妹难道怀疑是……”“不……那恶鬼绝不会是……阿爹在世,对我宠爱有加,我顽劣时,他都未曾责打过,又怎么可能拿着刀子要杀我?”“这就奇了。”何玲子想,她有这般惊悚的遭遇,找我和黄慕容这两个女孩子家,又有什么用?难道庄霭雯看出了我的身份?为什么找到我?庄霭雯说:“前夜修贤遇害后,巡捕房的探长将这小楼查了一个遍,索叔还请来了君天祠的道长驱邪。道长说,这楼里的邪气不是一天两天了,因为一直姑息,已经根深蒂固。他不知施了什么法术,告诉我说近期内应该平安,但往长远处看,斩草除根……”她长叹。
      “难道要废了这座楼?”黄慕容听出了就里。“好像只有如此。”庄霭雯说,“不过,道长的话我看不能全当真,因为昨晚,道长走了没多久,我又看见了它……那鬼影,还是拿着刀,小川儿跑过来,它就飘到楼上去不见了。”
      何玲子知道这次涉足,趟的水足够浑。蔺修贤的命案、枯楼里的鬼影,是否有所关联?
      “叫我们来,又能帮你什么?”黄慕容问道。庄霭雯殷切地看着何、黄二女:“请你们,留下来陪我。”
      猛一看,何玲子和黄慕容的背景形貌都大相径庭:何玲子出身江浙富贾,黄慕容出身东北官宦;何玲子曾留学东洋,又到英国混了两年,日文英语,原腔原味;黄慕容逃出伪满来到江京之前,从未出过东三省一步,至今还带着些许东北口音;何玲子才艺多元,尤擅西洋油画和茶道;黄慕容最精通的是“烟道”——如何烧、点、抽大烟;何玲子修长,黄慕容娇小;何玲子瓜子脸儿,黄慕容脸微圆。唯一相似的,是两家都财力雄厚,足以令二人迅速成为江京名媛、众公子哥属意的对象。
      今日,两人又同时答应下来,留在庄家枯楼,陪伴庄霭雯。等着见鬼。
      庄霭雯悄悄告诉她们,请她们留下,是做个旁证,如果枯楼真的闹鬼,她只有搬出去住。日军攻陷江京后,唯独枯楼所在的英法租界没有被殃及战火,于是有大量难民涌入,要再寻豪宅,还真不容易。
      老管家庄亿索立即打发人去庄、黄二家取两位小姐的行李。枯楼二楼尚有两间空屋,腾出来安顿二人。三个女伴又聊了一阵,行李到了,一同到楼下的,是一个冷冷的声音:“霭雯,难道我还保护不了你?!”庄霭雯心里苦笑:他果然不会善罢甘休。楼梯下站着一位穿西服的青年,在阴暗的楼道里看不真切面目,但楼里人人皆知,他剑眉朗目,不用化妆就可以跳上戏台演绎他的武生角。庄霭雯走到楼梯口,声音糯糯的一片温柔,“阿哥,不是不相信你能保护我,是我们家里要经营的生意繁忙,我不想分你的心思。”庄小霖,庄霭雯的哥哥。一步一步,庄小霖走上楼梯,目光一瞬不离妹妹和她的女伴们:“可是,你也不该瞒着我楼里闹鬼的事儿,要不是我问起到黄小姐府上取行李回来的下人,至今还蒙在鼓里。我更不明白,你为什么找了两位闺秀来一起担惊受怕?”他语带不悦,但走到切近,脸上似乎藏着一丝笑意。“不过这也好,至少,你邀来了可爱的何小姐。”
      庄霭雯嗔道:“阿哥!”她知道,哥哥对这位何小姐一直情有独钟,也知道,无论哥哥如何动情,不过是撞在一座看上去并不冷的冰山上。
      何玲子微笑道:“庄公子……庄先生,黄小姐和我,能为霭雯尽点绵薄心力,也是应该的。至于这楼里发生的事……家父近年来一直批评我思想过于洋化,本人不相信鬼灵作孽之说,所以倒真想看个究竟呢。”
      庄小霖看何玲子的暧昧眼神倏忽即逝,正色道:“我知道,你和黄小姐都是有胆色的巾帼,但蔺公子被杀就在楼外,这里可谈不上太平。我此来,就是要接霭雯到我那公馆去住,避开是非一阵……”庄老爷去世之前,庄小霖就搬出枯楼置业,买了租界区里的另一座洋楼独居。
      庄霭雯心想,他在说真心话吗?说:“阿哥,好意心领,不必啦,搬到你那儿去,也不是长久之计。”
      “这是什么话,你即便要在我那儿住一辈子,哥哥也由你。”庄小霖语带温柔。
      黄慕容啧啧两声,笑起来,“兄妹情深,听得我满身起大疙瘩。”庄霭雯捶了黄慕容一下,又说:“真的不必麻烦阿哥了。”“那我也别无选择,这几日就搬回楼里来住吧。我倒要看看,什么样的恶鬼,敢在我们庄家楼里肆虐。”庄小霖伸右手,做出一个爽利的击拳动作。何玲子和黄慕容都知道,庄小霖也是自幼受庄世尧熏陶,学唱京戏,专攻武生,拳脚功夫非凡。
      庄霭雯皱眉说:“那样也太麻烦阿哥了……你能住进来,好是好,可是,楼上的卧室都有人住了,阿爹的卧室又不能去睡的……”
      “没关系,我就住楼下,阿爹的书房。”庄小霖又向何玲子一笑,转身下楼。
      黄慕容叹道:“你们这兄妹俩,怎么这么客气温柔呀?不像我和我那几个哥哥,整天打架。”
      何玲子的卧室在二楼,和庄霭雯的闺房紧挨着。何玲子躺在黑暗中,没有一丝睡意,眼前浮现的,是蔺修贤大开的胸膛。
      蔺修贤被杀,和枯楼的鬼影,不可能没有关联。作恶是人为,但枯楼里的众人,一个个恭顺善良,为什么要杀蔺修贤?或许,真的是外人所为,嫁祸枯楼?又怎么解释庄家的闹鬼?庄霭雯为何要留我在此?
      纷乱思绪中,她听见了那轻微的脚步声。
      只有辗转反侧的何玲子,才会听见这脚步声。多年的训练,何玲子的耳力、目力、嗅觉,都超乎常人。常人耳中,不会听到这样的脚步声,极轻,如御空,如踏棉,几乎无声。
      何玲子下床,赤足在地板上,同样无声,缓缓向门口靠近。脚步声停在庄霭雯的寝房门口。何玲子握住门把手,继续倾听,暂不打草惊蛇,只等脚步声再次响起,她就会突然拉门而出。数秒钟过去,楼梯上一片寂静。如果来人,或者来鬼,下楼上楼,或者推开庄霭雯卧室的门,都会有足够的响动,落入何玲子耳中。但她耳中,只有无限的沉寂。终于,何玲子拉开了屋门。
      屋外的走道上,空无一人。上下的楼梯上,也没有人影。上楼梯来的人,如化在黑暗中!
      何玲子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仍不能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莫非自己听错了?她轻轻推开庄霭雯的房门,在屋中环走一圈,没有人藏匿,只有熟睡中的佳人。她退出闺房,带上门,略一迟疑,走下了楼梯。
      住在楼下的,是庄府的下人们。和庄小霖。
      如果鬼影真是要伤害枯楼主人的爱女,会不会同样要对枯楼主人的独子也不利?庄小霖暂住在庄世尧的书房,屋门紧闭。何玲子又一迟疑,走过去,轻轻推开门。
      早先时何玲子注意到,下人们在书房里支了一张藤床供庄小霖就寝。此刻,借着透窗的黯淡夜光,何玲子看清,床上空无一人!
      何玲子的心一紧:莫非他……
      一只手突然从背后伸过来,捂住了何玲子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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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1 08:59:03 | 显示全部楼层
      6.尸变
      “不要声张!”压低的声音,“这楼里的人草木皆兵,最好还是减少响动。”
      是庄小霖。何玲子暗暗庆幸自己努力克制住还击的条件反射,一则她还不愿过早暴露自己的身份,二来如果自己出手,睡袍中的短剑势必见血。“放开我!”她轻声斥道,挣开,庄小霖并没有继续胁迫。
      庄小霖的声音里带着坏笑,“早知道何小姐有此深情,我应该主动上楼寻你才是。”
      “是吗?”何玲子冷笑,转身看见庄小霖一袭睡袍,站在黑暗中,“庄先生好像已经上过楼了。”
      黑暗中无法看清庄小霖的表情,但从他开言的迟疑,何玲子知道他被道破。“何小姐好耳力。”“我一向睡得浅,又不是在自家卧室,贵府的楼梯木板的确是老了,走上去吱吱呀呀像在唱戏……庄公子……”“阿霖,叫我阿霖。”“庄公子为何有雅兴夜半上楼?”何玲子问。
      庄小霖又一迟疑,他在编谎话?“还能为什么,当然是查看一下霭雯是否安全。”
      “哦?你当真看了?”为什么只在门口略一徘徊?为何不推门而入?“何小姐是在审我?”庄小霖呵呵干笑,“我大概没有何小姐这么锐敏的耳力,但隔着门也能听出来,霭雯熟睡的鼻息。我们自小的家教,男女授受不亲,即便自家妹子,如果不是听到危急声响,我也不能唐突地破门而入。”话里有话,在揶揄何玲子“唐突地破门而入”。
      何玲子并没有在意,只是在想,他是怎么能悄无声息地下楼。
      楼的扶梯!顺着扶梯滑下,就没了脚步声。庄小霖是武生票友,身手矫健,要做到不难。
      她说:“好一个男女授受不亲,从身后捂我的嘴,又算什么?”“我不敢确定进来的是何小姐,只好冒犯一下。”庄小霖说,“我一直好奇,霭雯为什么邀你来,查闹鬼的事儿。”“不止我一个,霭雯叫上了黄小姐和我两个人。我们情同姐妹,互相帮衬着还不是应该的?”何玲子心头一动,有意措辞。“好个情同姐妹,”庄小霖果然敏感起来,回手掩上书房门,“难道何小姐当真看不出来,霭雯虽然和我是至亲手足,但对我并不信任。这楼里闹鬼的事,她只要和我说一声,江京城里……至少租界里,最好的私人侦探我都可以请来,但她为何瞒着我,反找来你们……你们毕竟是纤弱女子……”
      “如果真是如此,大概庄先生自己最清楚不过,霭雯为何会对您有所保留?”何玲子就势问道。
      庄小霖没有正面回应,只是问:“何小姐和霭雯相知经年,和先父也认识,有没有发现,先父对霭雯,疼爱有加,对我这家中独子,不能说冷若冰霜,至少是不温不火。其原因何在?”
      “不知原因,但能听出些醋意。”何玲子对庄小霖的印象本就平平,如今更打折扣,“霭雯乖巧聪慧,明艳惊人,据说和令堂在世的容貌有八九分的相似,庄老先生就算有所偏爱,也在情理之中。”
      庄小霖鼻中轻哼:“那我来挑明另一层原因,这枯楼里的老人们都知道的原因。先父独爱舍妹,是因为他们两个,才是无比相像。先父在外的口碑毁誉参半,但有一条众口一词:他行径乖僻,几近疯癫。对不对?霭雯和先父,一样的行止乖张,甚至癫狂。”
      何玲子暗暗一惊,不知对此话该相信几成,“恕我眼拙,我和霭雯相交这么久,只看出她聪颖又识大体,待人处事周到……”
      “这是她在人前的表现!是做戏!别忘了,我们是全江京无人不知的票友之家。我和她同楼廿载,最知底细。如果你不信,择机问问小川儿、李妈妈和索叔,他们或许不便直言,但只要何小姐问得妙,他们最终都会告诉你,舍妹的乖僻之处。”庄小霖轻叹一声,“我说这些,不是要揭她的短,实在为她担忧,担心她的神智。”
      何玲子豁然明白,“这么说来,所谓‘闹鬼’之事,庄先生认为,只是霭雯的幻觉?”
      “难道你没发现,所谓‘鬼影’,全楼上下几多人,唯有她看见了;这些事儿,也是先父去世后不久开始发生。她和先父情深无比,先父的过世,对她打击的深重,可想而知。她思忧成疾,出现幻觉,也在情理之中,更何况她本身就……昨晚餐桌上,她提到唱机半夜开始放先父常听的戏段,不正是思念太深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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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1 08:59:07 | 显示全部楼层
      何玲子无语,不是对庄小霖之言无动于衷,而是听见了门外轻轻的脚步声。她缓缓移向书房门口,轻触庄小霖前臂。庄小霖一怔,随即会意,也移向房门。
      门陡然开启,书房外鬼影疾逝。“往厨房去了!”庄小霖轻叫。两人摸黑追去,但厨房内空空。何玲子轻吁:“分明见他向这里跑来。”“地下室!”庄小霖恍然,率先转出厨房,拉开墙上一扇小门。何玲子出入枯楼多次,但都是礼貌拜访,和庄霭雯聊些女孩间的家常,从来没有在枯楼中探索,还真不知道枯楼有地下室。想想也不奇怪,英伦式样的洋房,多有地下室。
      在那扇小门后的墙边,庄小霖摸到了电灯开关,昏黄的一盏白炽灯照亮了一段楼梯。再往下,漆黑。
      庄小霖快步下楼,木板梯阶吱吱,很快没入黑暗中。何玲子跟着走下,长长的一条楼梯,似乎永难到底,仿佛通往地狱之梯。地下室为何要挖得如此之深?又一枚黯淡电灯泡在头侧亮起。“小心,这里黑。”庄小霖的声音泛上来。
      需要小心的不是黑暗。何玲子心想。因为她的鼻中,阴霉之外,是一股强烈的腐臭之气。
      忽然,那两盏本就无力的白炽灯一起灭了!需要小心的终究还是黑暗!庄小霖轻声咒骂,何玲子问:“电闸在这下面吗?”
      “电闸在厨房后面的一个储藏室里。”庄小霖回答着,明白了何玲子问话之意,“我们被骗了,那人根本没进地下室来!”
      何玲子冷冷地问:“庄先生怎么知道是人为?而不是鬼祟?”庄小霖也冷冰冰地问:“难道何小姐认为是鬼?”暗指她的问话和早些时所言的“不信鬼神”之说相悖。他开始走上楼梯。何玲子拉住庄小霖,轻声说:“既来之,不如在这里看个究竟。难道庄先生真的没有闻到?”她的嗅觉较常人灵敏,但相信这等强烈的臭气,庄小霖不会丝毫不察觉。
      “是有腐朽之气,这下面常做厨房的储藏室,可能只是菜蔬溃烂……”庄小霖沉吟。
      “莫急下结论。”何玲子继续往地下室里走。火光一闪,庄小霖摸到了蜡烛和洋火,地下室里终于又有了幽光。
      随即,蜡烛险些坠地,幽火险些熄灭。两人同时看见,地下室的正中,一张长台上,躺着一具腐尸!两人离得切近,何玲子可以感觉庄小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他有千万个理由畏惧,但都敌不过这一条:那腐烂的尸体,正是半个月前去世的庄世尧!
      庄世尧的葬礼,何玲子也在场,亲眼看见一口金丝楠木的棺材被降入土中。
      莫非,近日枯楼中的鬼影憧憧,当真是庄世尧的阴魂不散?庄世尧死于寻常疾病,但蔺修贤在庄府外被杀后,租界里飘来荡去的许多耳语,开始提到庄世尧的“暴卒”。老爷子想说什么?庄小霖终于说了声:“邪到家了。”贴切不过。“砰”的一声,头顶上地下室的小门关上了。地下室内的两人悚然一惊,没顾上对庄世尧的尸体再多钻研,开始秉烛向楼上走去,在楼梯上走出一半,一声凄厉惊叫震撼了整座枯楼。“霭雯!”庄小霖惊呼,索性丢下手中蜡烛,在黑暗中飞跑上楼。地下室的门紧闭,他猛力推了数下,竟无反应,怒喝一声,一脚飞踹,那门应声而破。庄小霖当先,何玲子随后跟上,两人见小川儿和李妈妈都已聚在楼下书房前的暗淡灯光下,拥着嘤嘤哭泣中的庄霭雯。见小妹无恙,庄小霖长舒一口气,“什么事儿这么……”庄霭雯一指书房,带着哭腔说:“阿哥你听!”庄小霖一步步走入,静下来,才听清,一曲西皮流水,老生的悲怆唱腔,从庄世尧生前钟爱的唱机里流出来:“……一马杀开东门道,汗透铁甲血染袍……”
      倒吸一口冷气,庄小霖伸手扶住了书桌,“是谁……是谁……刚才分明……”
      何玲子心想:有人将我们诱到地下室,然后在书房里放起唱片,还拉了电闸。是谁?为什么这么做?又是谁,将庄世尧的尸体翻出地底?那尸体在地下室里已经放了多久?
      或者,庄世尧仍留恋着这座枯楼,迟迟不肯离去。周遭也安静下来,人们似乎都在回味猜测。终于,何玲子有些突兀地问:
      “电闸间在哪儿?”“电闸间在厨房后面。”何玲子微微一惊:回答的是一位年过半百的枯瘦老者,一身灰色衣裤,乍一看,像是枯楼的人形缩影。她认出来,那正是庄府的老管家庄亿索。“何小姐请随我来。”
      何玲子想,刚才,怎么没有见到他?
      “你们看清楚了,这是庄老爷的寿身?”何玲子回顾众人。枯楼里的所有人都聚在地下室里——庄小霖试图劝阻妹妹,但庄霭雯执意要来,倒是小川儿最怕见死人,听说是要见尸体,远远地站在楼梯上。
      地下室里的人都敛声屏气,不相信自己的双眼。最后还是李妈妈先说:“千真万确,是老爷。”庄亿索和庄霭雯也相继低语称是。黄慕容问:“这是咋回事儿呢?”
      当然,她也没期望有人回答。何玲子问:“大家说说,最后一次进这地下室,是什么时候?”小川儿说:“三天前,小姐屋里的一面镜子破了,玻璃扫走后,我下来过一回,把镜框架子暂时扔这儿了……就在那儿。”她指着墙角的一副空空的镜架。“阿爹去世后,我就再没有来过。”庄霭雯嗫嚅道。何玲子也想不出庄霭雯有任何理由到这黑暗的地下室来。
      庄亿索似乎在深思中,听李妈妈说足有一个礼拜没下来过后,他慢悠悠地开口:“两天前我下来,还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前晚蔺公子的尸体被发现在府外后,巡捕房的探长和两个巡捕也曾到楼里来上下搜查过,在这里也待了好久,当时自然也没有老爷的尸体。厨房和整理庭院的下人们或许早间来过地下室,容我明晨一一问过。”
      何玲子俯身再看庄世尧的尸体,腐烂,但完好而尚能辨认,她问道:“庄老爷入土前,涂过保身香?”保身香是江京城外毗卢寺的老方丈研制出为尸体保鲜的香料,近年战乱,死伤多,保身香声誉远扬,江京血战沦陷后,城内外更是供不应求。
      庄亿索点点头,庄世尧的尸体如果没有涂过保鲜香料,这么多天,势必腐烂更剧。何玲子忽然觉得庄亿索欲言又止,问道:“索叔有什么话,但说无妨。”“老爷用的,是宝严大师亲手调制的药剂。”庄亿索言外之意,何玲子明白,市面上的保身香,几乎都是商贩仿造,无甚效果;真正有奇效的,是宝严大师的亲手制品,“老爷生前自认为百邪不侵,但这回,临走前说,要保住尸身,越长久越好,因为他不愿离去,他离不开这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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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1 08:59:17 | 显示全部楼层
      7.如戏
      剩下的半夜里,庄霭雯的耳边,一直萦绕着老管家的话。索叔平日话不多,但一开口,绝无废话,绝无诳语。父亲当真说过这样疯狂的话吗?索叔说来,犹如老爷亲口。而这样的疯话,也真只有父亲说得出来呢。
      为什么离不开这楼?是离不开我吗?至少,庄霭雯已经明明白白,她是真的离不开阿爹。他走后,一切都乱了套。
      也许,离不开,是离不开母亲。母亲是在庄霭雯五岁时离世的。据说她生霭雯的时候就落下了风寒之疾,挨了五年,父亲遍请名医,各色偏方都用过,母亲还是在搬入枯楼后不久撒手人寰。听索叔和李妈妈讲起,父亲似乎也就是从那时起,开始偏执怪诞。
      父亲坚持说,母亲还在家里,还在楼里,四处都是她的影子。人人都知道那是父亲的疯话,庄霭雯也同感,不过多一份对至亲的怜惜。现在他去世了,她却忽然相信了父亲的话。这次,是她近乎疯狂的直觉,父亲还在家里,即便地下室里没有那具突如其来的尸身,父亲还在楼里,四处都是他的影子。
      这种感觉,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即便说了,也会被当成疯话——她知道,阿哥、李妈妈、小川儿,本来就会认为自己有点疯癫癫的——她向别人描述的鬼影,月白长衫、长发的鬼影,一次次闯入她梦中的鬼影,一次次执刀要杀害她的鬼影,当然不是父亲。那鬼影恶意相向,别有用心。而父亲的影子,无处不在的影子,在保护着她。他在死后,继续着生前感叹没能完成的事。
      庄霭雯相信,父亲的魂灵在守护着她,否则,她可能已经成为刀下之鬼。“这后面的段子,要你一个人唱了。”最初,她震惊于父亲只字未提阿哥的名字,更未说:这后面的段子,“你那生旦净末丑样样会一手的阿哥会陪你一起唱完。”哥哥在父亲去世前就搬离了枯楼,她不解,追问后,父亲和哥哥也没有给她合情合理的解释,只是说照料生意便利些。这是不甚高明的谎言,因为哥哥的新居离公司可能还要多走几步路呢。从懂事起,她就知道父亲对自己偏爱,近期也隐隐听到过父亲和哥哥的争执。这才可能是哥哥出走的缘由。为了什么呢?她不想知道,也无暇知道,因为她自己也忙于拍戏、忙于录音、忙于出入各种堂会和酒宴,和诸多在“和平区”的红男绿女一样,麻痹着远处炮火声对耳膜的震撼。
      现在呢?还能再这样掩耳盗铃下去吗?陪她麻醉人生的蔺修贤被杀了,这后面的段子,真的要一个人唱了。
      父亲常对她说,人生如戏,做人如戏。每个人都是一个“角”,都在演着自己这一出。年少的她,似懂非懂,只知道在人前,摆出礼数周全和落落大方,适时的风情万种和矜持自律;回到枯楼,她会骑在父亲的背上,或者和一起练功的阿哥厮打。如此的判若两人,不就是做戏吗?直到近年来江京形势突变,尤其父亲暴卒后,她似乎顿悟了做人如戏的真谛。
      你瞧,如果说人生如戏,那么结局都是既定的,所有人,富贵贫贱,最终是一死。戏的内容也大抵相同,无外乎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生老病死、成家立业。不同之处,在于你如何去演绎、如何去诠释你的角色。就像戏台上,同样的一出戏,余叔岩、孟小冬、杨宝忠和梅兰芳这些名角的表演,和阿猫阿狗票友的表演,全然是不同的观感,仿佛完全不同的两出戏。
      父亲在世的时候,庄霭雯没有多想过,如何演自己这份角色,因为老爷子是导演,是永远呵护自己的“东家”,就像和名角老板们配戏,对方的光环可以完全掩盖住自己的青涩,她情愿继续做那个不需要担待远虑近忧的少女。她演戏、演电影,认定了那都是假的,都是故事。所以当父亲突然去世,她骤然发现,自己成了故事里的角色,要思考很多难题,要做艰难的决定。一时间,她方寸大乱。
      “这后面的段子,要你一个人唱了。”
      说完这句话,父亲充满怜惜和慈爱的目光突然硬了起来,枯瘦如柴的手紧紧抓住了庄霭雯的玉臂,说出了他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答应爹,保住枯楼,无论如何,也要保住枯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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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1 08:59:28 | 显示全部楼层
      8.守灵奴
      次日清晨,何玲子未顾上吃早饭,就和庄霭雯暂别,说要回家探视老父。庄亿索着人叫来了洋车,目送何玲子消失在晨雾中。
      何宅离庄府只隔了十余条街巷,即便此际战乱年间,何玲子相信自己也能平安往返,坐车代步,都是给外人看的。何宅也是独立小楼,不算恢宏,但在寸土寸金的租界里,也算十足的气派体面。这,也是给外人看的。
      推门而入,楼里一片漆黑。日军占领江京后,大量难民涌入租界太平区,电力不堪重负,不得已轮流停电,此刻一定是轮到自家区域。
      “爸爸!”
      无人回应。何玲子的双眼逐渐适应了黑暗,心内忐忑:他是从不误点的人,怎么会不在?她忽然听见身后脚步轻响,暗叫不妙,陡然回身,手上已多了一柄短剑,指向来人。
      “是我!”父亲沙哑的声音传来,“怎么连我的脚步都听不出来了?”
      何玲子舒了口气,心底也在问同样的问题,她说:“大概是被庄府闹鬼的事撩拨的,乱了心神。爸,你明知我进来,为何还躲在暗中?”
      “我在暗处看楼外,有没有人跟踪你来?”何玲子一凛:“难道……”“时局微妙,还是谨慎为上。”父亲又向门外凝神望过,关上了门。
      何玲子知道父亲阅人历事无数,自然有他的道理,说:“我以后一定加倍小心。”又问,“相信爸爸昨夜一定有所斩获。”昨日她托取行李的庄府下人捎带一封短信,看似问候的话语,其实是暗号,示意父亲去夜探巡捕房验尸。她知道,父亲一定会欣然前往,而且,和尸体打交道,再没有比父亲更适合的人选。
      这位“父亲”,外人称为“何老爷”的驼背跛腿老者,并非何玲子的生父,也不是退隐的浙江富商,而是何玲子的搭档,一个称为“守灵奴”的奇人。连何玲子也不清楚他到底是何许人也,只知道是他,给了自己一根竹签,一柄宝剑,让她成为了有异能的除魔人。他为什么叫“守灵奴”?守灵奴本人并不多谈,只是说和人的生死大事有关,对死人最有研究,和仵作、入殓师、画殇师差不多。
      守灵奴说:“斩获谈不上,蹊跷倒是发现了不少!潜入巡捕房还算一路顺风,我有足够时间仔细查验。蔺修贤被杀,死于颈项骤断。”守灵奴说话,总有些怪怪的,好像他刚适应了明清的旧白话,一下子到了民国,还没有跟上时代。
      “刀劈的还是锤砸的?”颈项骤断是个不甚常见的死法。“是扭断的。”守灵奴看出何玲子的震惊,“有些骑者突然坠马,落地别扭时,会因此而亡……如果蔺修贤死前没有骑过马,大概就一个可能,是被人用手扭断的。”
      “扭断?这要多大的力气?”“他的脖颈和脸部,有几处血痕和皮肤破损,很可能……这的确要极为力大之人,双手分抓头颈,猛力一拧,扭断椎骨或者喉管,死者立时就没气了。旧时的某些武林高手和当代训练有素的特务,都可以做到。但这又不像特务干的,他们行事都会极为小心,不会在头脸脖颈上留下如许多的痕迹。”
      “胸膛大开之说是否属实?”何玲子暗暗称奇,既然颈项间一扭致命,为何还要开挖胸膛?
      “千真万确。”守灵奴似乎在吸着冷气说话,“我生平阅死人无数,这样的死法,还是头一次见到。蔺修贤的胸口,并非是用利器划开,而像是被人用双手硬生生撕开,皮肤断开之处丝丝缕缕,极为不堪;相反,胸膛之内,心肺胃肠,消失得利落,仿佛被解牛的庖丁或者西洋的外科大夫精心剔刮过。我先是猜测,或许是野狗所为,但野狗怎能撕咬得如此干净?”
      “这样说来,如果真的是人为,凶手想必精于此道。”
      守灵奴苦笑:“道可道,非常道。等有空,我会到老窝里,翻翻陈年记录,看是否有类似旧案。”
      何玲子说:“我会尽快回枯楼继续调查‘闹鬼’之事,不知为什么,霭雯似乎不愿让我离开枯楼半步,仿佛我一旦离开,她就会有危险。”
      “你的直觉很少出错,为了庄小姐安全,其实不该回来……”“有些话,必须和您当面说。我想请您用上在商界和巡捕房的交情,查一下这几个人的背景:庄家的少爷庄小霖、老管家庄亿索、霭雯的奶妈李妈妈和丫鬟小川儿,看他们是否有罕为人知的邪门之处。”何玲子说。
      守灵奴“哼”了一声:“庄家的全家福。”“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有做鬼的嫌疑,甚至,都有杀害蔺修贤的嫌疑……哦,还有,庄老爷的死也很突然,巡捕房是否有怀疑凶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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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5-11 08:59:50 | 显示全部楼层
      9.断桥
      何玲子心急火燎地坐洋车赶到庄府门口时,心一沉。小川儿和李妈妈站在门口,一脸焦虑。“小姐……小姐不见了!”隔着老远,小川儿就叫了起来。何玲子快步走上前,听李妈妈在低声训斥小川儿:“用得着这么使劲叫唤吗?怕四邻听不见还是怎么的?”
      何玲子问:“你们最后见到小姐,是在何时何地?”“她屋里!”小川儿的眼角挂着泪星,“她早饭也没吃,说身子疲累,要再歇息一阵,我就下楼去了。半个钟头前去看她,她已经不见了。我们整个楼里上上下下都找过了,索叔要去报警,李妈妈说等您回来再说。”
      何玲子想,李妈妈不无道理,等叫来巡捕,传下令去封锁道路等等,至少数十分钟的周转,于事无补。“少爷……庄先生呢?”
      “一早就出去打理生意了。”何玲子说:“先去小姐房间看看。如果看不出任何端倪,再去报警。”庄霭雯的闺房里,一切如常,没有搏斗迹象,也看不出匆忙远离的局促。凉凉的风入窗,何玲子问:“小川儿,你下楼前,这扇窗户开着吗?”小川儿想了想道:“记不准了……”李妈妈接口说:“好像没开,记得我想替小姐打开透风来着,但想到早上寒气重,雾里也有种怪味儿,不如等到中午有暖日头的时候再说。”
      何玲子走到窗前,此刻雾气已散去大半,窗下就是庄府的后院,江南园林没落的风味,一片沉寂。
      “咱们去后院走走。”何玲子转身出门。“何小姐……”小川儿似乎想阻止这突发奇想,但何玲子已经下了楼。小楼的后门紧锁着。李妈妈开启门闩,一行人走出枯楼,走进后院。小院里遍植修篁,数潭死水,竹水阴阴,何玲子抱臂在胸前,微微打个冷战。她忽然发现李妈妈和小川儿虽然跟在后面,但落下老远,奇道:“你们怕什么?为什么不走近些?”
      李妈妈说:“老爷在世的时候,不让我们踏入这花园一步的。”何玲子奇道:“为什么?”小川儿和李妈妈互视一眼,李妈妈问:“何小姐和我们小姐交往有些日子了,可曾被邀请过在花园散步?或者在凉亭中饮茶?”何玲子想想说:“倒真的不曾。”“如果我们告诉您这禁地的缘由,何小姐要保证不说出去。”李妈妈怯生生地说。
      “我最恨长舌之人。”
      小川儿说:“当年庄太太,年纪轻轻就过世的庄太太,她……她就埋在这儿!”
      何玲子暗惊:庄世尧葬礼我也参加了,分明看见棺材埋在万国墓园的地下,和庄太太的墓址紧连,算得上是死而同穴,怎么又说庄太太就埋在后院?她问:“此说太过离奇,会不会只是流言……”
      “至少有一半是真的。”李妈妈接话道,“不止一次,老爷在心境不佳时对小姐说,‘我去和你娘坐一坐,愿这烦恼速速消散’,然后就去了后院。那时候庄太太已故,老爷去和谁‘坐一坐’呢?下人们之间都知道这个,传说庄太太过世后,直接就埋在了后院,万国墓园的墓穴里,埋的是空棺材。老爷将庄太太埋在自家后院,是为了离太太的魂灵更近些,随时可作伴儿。”
      不可思议!转念想到庄世尧为人的乖僻,这似乎又多少在情理之中。如果庄太太的尸骨当真在这后院,庄世尧的尸体出现在枯楼里,是不是也要和亡妻离得“更近些”?何玲子暗笑荒唐,尽管自己也知道,这世上荒诞不经之事无处不在。
      “如果二位觉得不适,可以在此等候,我在院子里看看,有没有小姐的踪影。”
      李妈妈奇道:“小姐怎么会在这儿?楼门分明锁着,我们也没看见……”何玲子忽然回身摆手,示意李妈妈噤声。
      她依稀听见了喃喃低语。循声走去,跨过死水塘上枯朽断裂的木板桥,何玲子趋近一块巨大的太湖石。声音就是从太湖石里发出的!这时离得切近了,她终于听清,那并非低语,而是戏词!
      “……我腹中疼痛,寸步难行,怎生捱得到彼,再作区处……咳,许郎啊,我为你恩情非小,不想你这般薄幸,啊呀,好不凄惨人也……歹心肠铁做成,怎不教人泪雨零。奔投无处形怜影,细想前情气怎平?凄清,竟不念山海盟;伤情,更说甚共和鸣……”
      何玲子舒了口气,听那声音,正是庄霭雯。她在念什么?唱什么?许郎?何玲子不是戏迷,更非票友,但听的戏也不少,逐渐想起来,似乎是昆曲《断桥》的戏词。
      继续听了两句,何玲子开始发寒:这初听来像是庄霭雯的声音,越来越陌生。最后,她几乎可以断言,这绝非是闺中密友的声音!
      握紧了提包里的匕首,何玲子转到太湖石的另一侧。一个洞口现了出来。假山有洞,不足为奇,奇的是洞口不过数寸见方,顶多可以钻入小猫小鼠。她对着小小洞口琢磨良久,将右手伸入,在洞口上方的石壁上摸到一个铁条插销,拉开,再往后用力一拉,一扇门洞开。
      洞不深,走进去就可以看见一个女子的背影,面壁而坐,演说着那段无奈的人妖恋。那女子身上的裘绒睡袍,分明是庄霭雯的,但她的姿态声音,分明是另一个女子!
      “霭雯!”何玲子轻声叫着。
      那女子浑身一震,停了念念有辞,侧身过来倾听,嘴里低声重复:“霭雯?霭雯?谁是霭雯?”
      “你是谁?”何玲子仍轻声问。
      那女子转过脸,庄霭雯的脸,但她的眼睛,不是庄霭雯的眼睛。何玲子熟知的庄霭雯,这两日里,眼睛中是惊惧和迷茫,而面前的这双眼睛,在洒入石洞的天光下,充满的是幽怨和神伤。
      “我是谁?”有着他人眼神的庄霭雯继续重复着何玲子的话。“你为什么在这里?”何玲子又问。“我……”庄霭雯那双不属于她的眼睛里滴下泪水,“你听信谗言,把夫妇恩情,一旦相抛,累得我每受此苦楚,还来问什么!”还是《断桥》里的台词。“霭雯!”一个声音如霹雳般响起。庄小霖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何玲子的身后!这一声怒吼似乎将庄霭雯从梦中惊醒,她那惊惧迷茫的眼神又回来了,庄霭雯的眼神。
      “我怎么在这儿?!”庄霭雯惊呼。何玲子怒目庄小霖,“庄先生难道没留意,霭雯刚才在一种梦魇之中,如此骤然喊断,是否想过后果如何?”庄小霖轻蔑一笑,“后果如何?既然是梦魇,叫醒了就一切如常。”
      何玲子扶起了战栗中的庄霭雯,“一切如常?庄先生认为这样就能一切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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