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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斯蒂芬.金作品《它》(完结),纯真与恐怖的绝佳组合,弟弟惨死在下水道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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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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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6-3 08:24:16 | 显示全部楼层
    但太迟了,她已经开口了。斯坦利坐到他们身边,表情镇定严肃。埃迪将剩下的草莓冰沙递给他,但他只是摇摇头,眼睛一直盯着贝弗莉。其他男孩都没说话。

    她告诉他们声音的事,说她听出那是维罗妮卡·格罗根。她知道维罗妮卡已经死了,但那确实是她的声音。她还告诉他们血的事,说她父亲没看见,她母亲今天早上也没看见。

    说完之后,她看着他们,很怕看到他们的表情……但她在他们脸上看不到丝毫怀疑。只有恐惧,没有怀疑。

    过了一会儿,本说:“我们去看看。”

    他们从后门走进屋里,不光因为贝弗莉手上的钥匙只能开后门,还因为她说,要是被波尔顿太太看见她趁家人不在带男孩子回家,她肯定会被她爸爸打死。

    “为什么?”埃迪问。

    “你不会懂的,白痴,”斯坦利说,“乖乖安静就好。”

    埃迪正想回嘴,但看见斯坦利脸色发白紧绷,便决定闭上嘴巴。

    后门一进去是厨房,里头洒满了午后阳光与夏日静谧,早餐的碗盘在沥水架上闪闪发亮。四个孩子站在餐桌边,挤成一团。这时楼上忽然传来关门声,他们全都吓了一跳,接着紧张地笑了。

    “在哪里?”本问,声音很小。

    贝弗莉感觉心脏在太阳穴噗噗直跳。她带着他们踏上狭窄的走廊,经过父母的卧室来到尽头的浴室。她推开门,匆匆走了进去,将洗手池的链子拉起来,接着退回本和埃迪之间。镜子、洗手台和壁纸上的血已经干成茶色。贝弗莉盯着那些血迹,因为她忽然发现看着血比看着同伴容易。

    她听见一个小小的声音说:“看到了吗?你们有谁看到了?有没有?”她几乎不敢相信是自己在说话。

    本往前一步。他这么胖,动作竟然如此轻盈,再次让她感到惊讶。本摸了摸其中一处血迹,接着又摸了第二处,然后是镜子上的血痕。“这里、这里和这里。”他语气淡然,却充满权威感。

    “天哪!感觉好像有人在这里杀了一头猪似的。”斯坦利说,语气带着微微的敬畏。

    “都是从排水管喷出来的?”埃迪问。看见血让他想吐。他呼吸变得急促,手里紧紧地抓着喷剂。

    贝弗莉咬着牙才没让眼泪流出来。她不想哭,她怕要是哭了,他们会觉得她和其他女生没两样。

    如释重负的感觉有如惊涛骇浪扫过她全身,她抓着门把才没摔倒。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她一直觉得自己快疯了,出现了幻觉。

    “但你爸爸和妈妈都没看见。”本感到难以置信,他碰了碰洗手台上干涸的血迹,接着收手将血抹在自己衬衫下摆上,“天哪,真扯。”

    “我都不知道以后要怎么再进这间浴室了,”贝弗莉说,“洗脸、刷牙和……你知道的。”

    “嘿,那我们干脆把这里清理一下吧。”斯坦利忽然说。

    贝弗莉看着他说:“清理一下?”

    “对啊,也许壁纸上的洗不掉,那些看起来已经,呃,干得差不多了。但我们可以把剩下的血迹清理干净。你家有抹布吧?”

    “在厨房水槽底下,”贝弗莉说,“但如果我们用抹布,我妈会怀疑用在什么地方了。”

    “我有五十分,”斯坦利小声说,眼睛一直盯着洒在浴室洗手台周围的血,“我们尽量清理,然后把抹布拿到投币式洗衣店去洗,让它们恢复原貌。我们会洗抹布、烘干,在你家人回家之前摆回水槽底下。”

    “我妈说血沾到布上是洗不掉的,”埃迪反驳道,“她说血会渗进去。”

    本发出滑稽的咯咯声。“就算洗不掉也没关系,”他说,“反正他们又看不到。”

    其他人都不需要问“他们”指的是谁。

    “好吧,”贝弗莉说,“那我们就试试看。”

    接下来半小时,四个孩子努力打扫,有如勤奋的小精灵。墙壁、镜子和陶瓷洗手台上的血迹不见了,贝弗莉觉得心情愈来愈轻松。本和埃迪负责洗手台和镜子,她擦地板。斯坦利拿着近乎全干的抹布擦壁纸,擦得小心翼翼。最后他们几乎把血迹都清干净了。本取下洗脸盆上方的灯泡,到储藏室拿了个新的换上。储藏室里灯泡很多,艾芙瑞妲·马什趁去年秋天特卖的时候一口气在德里狮子超市买了够用两年的灯泡。

    他们用了艾芙瑞妲的水桶、艾杰克斯牌清洁剂和很多热水。他们换水换得很勤,因为谁也不想把手放进变成粉红色的水里。

    最后,斯坦利后退几步,用专家的眼光打量浴室。对他来说,整洁和秩序不是习惯,而是天性。

    他四下审视,对其他孩子说:“我想我们已经尽力了。”

    洗手台左边的墙上还有几块淡淡的血迹。那个角落壁纸太薄,斯坦利只敢轻轻揩拭。不过就算如此,残存的血迹也已经失去了之前给人的不祥的感觉,和不小心划上去的蜡笔痕迹差不多。

    “谢谢,”贝弗莉说。她已经不记得上回这么真心感谢谁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谢谢你们大家。”

    “不客气。”本喃喃地说,脸当然又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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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6-3 08:24:27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没什么。”埃迪附和道。

    “我们来处理抹布吧。”斯坦利说。他神情坚决而严肃。贝弗莉事后觉得他们当中或许只有斯坦利意识到他们又向前迈了一步,更加接近那意想不到的对决。

    他们量了一杯马什太太的汰渍洗衣粉,倒进空的蛋黄酱罐里。贝弗莉找了一个纸购物袋,将抹布收好,四个孩子便出发去了主大街和康尼街拐角的克林克洛自助洗衣店。两条街外,运河在午后阳光下呈现出灿烂的蓝色。

    自助洗衣店门可罗雀,只有一名身穿护士服的女士在烘衣服。她一脸狐疑地瞄了四个孩子一眼,接着回头继续读平装本《冷暖人间》(女作家格蕾丝·梅塔利亚斯(Grace Metalius,1924—1964)1956年出版的作品,当时极受欢迎,后被改编为电影和电视剧。)。

    “用冷水,”本低声说,“我妈说血迹要用冷水才洗得掉。”

    他们将抹布扔进洗衣机,斯坦利将手上的两枚二十五美分硬币换成四个十美分硬币和两个五美分硬币。换好钱后,他看着贝弗莉将洗衣粉撒在抹布上,关上洗衣机的门。他将两枚十美分硬币放进投币孔,转动启动钮。

    贝弗莉之前玩游戏赢的钱几乎都拿来买冰沙了,但她还是在牛仔裤的左口袋找到四枚幸存者。她将它们拿出来递给斯坦利,斯坦利一脸受伤的表情。“天哪,”他说,“我头一回带女孩到洗衣店约会,她竟然马上想各付各的。”

    贝弗莉笑了:“你确定吗?”

    “当然,”斯坦利以他一贯的淡然语气说,“我是说,放弃那四分钱真的让我心都碎了,贝弗莉,但我很坚持。”

    他们走到煤渣砖墙边,在一排塑料花瓣椅上坐了下来,都没有说话,听着美泰克洗衣机搅动抹布时发出的哗啦哗啦的声音和嘎吱声。肥皂泡不停地甩到洗衣机门的圆形厚玻璃上。起初泡沫是红的,贝弗莉看了有一点想吐,但她又没办法不看。带血的泡沫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魔力。身穿护士服的女士不停地隔着小说偷瞄他们,可能担心他们是不良少年。他们都不开口好像让她很害怕。烘干机停转后,她拿出衣服,折好放进蓝色塑料袋就离开了,临走前又困惑地看了他们一眼。

    她一离开,本突然开口说:“不是只有你。”语气甚至有点不客气。

    “你说什么?”贝弗莉问。

    “不是只有你,”本又说了一次,“你知道——”

    他停下来看了看埃迪,埃迪对他点点头。他又看了看斯坦利,斯坦利似乎不太高兴……但过了一会儿还是耸耸肩,点了点头。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贝弗莉问。今天一直有人跟她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她实在受够了。她抓着本的上臂说:“你要是知道什么事情,就告诉我!”

    “你想说吗?”本问埃迪。

    埃迪摇摇头,从口袋里拿出喷剂猛地吸了一口。

    于是本小心地拣选词汇,向贝弗莉娓娓道来。他说了学期结束那天在荒原遇到威廉·邓布洛和埃迪·卡斯普布拉克的经过——真难相信那是快一周前的事了。他说他们隔天在荒原盖水坝,威廉告诉他们死去的弟弟在学校拍的相片会转头眨眼,他自己则遇见了木乃伊,看到它拿着逆风飘浮的气球走在结冰的运河上。贝弗莉愈听愈吃惊,愈听愈害怕。她感觉自己的眼睛愈睁愈大,手脚开始发冷。

    说完后,本看着埃迪。埃迪又嘶地吸了一口喷剂,接着便说起遇见麻风鬼的经过。本讲得有多慢,他讲得就有多快,字和字几乎叠在一起,仿佛急着想脱口而出,逃之夭夭。说到最后,他哽咽了一声,但这回没有哭。

    “那你呢?”贝弗莉看着斯坦利。

    “我——”

    四个人忽然沉默下来,如同大爆炸之后的死寂。

    “抹布洗好了。”斯坦利说。

    他们看着他起身,看着他优雅利落的瘦小身躯。他打开洗衣机,拿出纠缠成一团的抹布,细细检视。

    “还有一点痕迹,”他说,“但还可以,看起来很像蔓越莓汁。”

    他拿给他们看。其他人严肃地点头,仿佛审核重要文件一般。贝弗莉松了一口气,就像浴室清理完毕时那样。她可以忍受剥落的壁纸上褪色的蜡笔痕迹,也能忍受她母亲抹布上的浅红印子。重点是他们做了处置,这点似乎才重要。也许不够完美,但她觉得已经足够让她心情平静了。拜托,对艾尔·马什的女儿来说,能做到这样已经够好了。

    斯坦利将抹布扔进筒形烘干机里,投了两枚五分硬币。机器开始运转,斯坦利走回来坐在埃迪和本中间。

    四个人又沉默了一会儿,看着抹布翻来覆去。烧瓦斯的烘干机嗡嗡作响,听起来很舒服,让人有些昏昏欲睡。洗衣店的门用木楔卡住,一个推着购物车的女人从开着的门前走过,瞥了他们一眼。

    “我看到了,”斯坦利突然开口,“我本来不想说,只想把它当成一场梦之类的,甚至是发羊痫风,就像斯塔维耶家的小孩一样。你们认识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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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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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6-3 08:24:3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和贝弗莉摇摇头,埃迪说:“你是说那个得了癫痫的小孩?”

    “对,没错。我的感觉就是那么糟。我宁可相信自己发羊痫风,也不希望自己看到的……是真的。”

    “你看到了什么?”贝弗莉问,但她不确定自己真的想知道。这可不像围着营火听鬼故事,一边吃烤面包夹维也纳香肠,一边把棉花软糖烤到又黑又皱。他们四个坐在令人气闷的洗衣店里,她看见洗衣机底下有好几团棉絮(她父亲管它们叫鬼大便),灰尘从肮脏的玻璃窗飘进来,在炙热的阳光下飞舞。她看见旧杂志的封面不见了。一切都很正常。正常、安好而无聊。但她心里却害怕极了,因为(她感觉到)刚才听到的都不是编出来的故事或怪物。本的木乃伊、埃迪的麻风鬼……这些怪物入夜后都可能现身。还有威廉·邓布洛的弟弟,只剩一只手却不死心,睁着银币般的眼睛在德里镇漆黑的地下排水管道里游走。

    然而,她看斯坦利迟迟不答,还是又问了一次:“你看到了什么?”

    斯坦利小心翼翼地说:“我在那个有储水塔的小公园——”

    “噢,天哪,我不喜欢那里,”埃迪神色抑郁,“如果德里真的有地方闹鬼,肯定就是那里了。”

    “什么?”斯坦利激动地说,“你说什么?”

    “你都没听说过那里发生的事情吗?”埃迪问,“儿童凶杀案还没开始之前,我妈就已经不准我去了。她……她真的很关心我。”他说完露出不安的微笑,将喷剂紧紧压在腿上,“你们不知道吗?曾经有小孩淹死在那里,三个或四个。他们——斯坦?斯坦,你还好吧?”

    斯坦利·乌里斯脸色铁青,嘴巴无声地翕动着,眼球上翻,只剩虹膜下缘还露在外面。他伸出一只手,虚弱地想抓住什么,随即落在腿上。

    埃迪想也不想,身体前倾,用纤细的手臂搂住斯坦利无力的肩膀,将喷剂塞进他嘴里,用力摁了一下。

    斯坦利开始咳嗽,又像哽咽,又像呛到了。他坐起身子,眼球恢复正常,双手捂着嘴巴咳嗽,最后发出大大的打嗝声,再度瘫在椅子上。

    “那是什么?”他好不容易挤出一句。

    “我的哮喘药。”埃迪带着歉意说。

    “老天,味道真像臭狗屎。”

    他们全都笑了,但笑得很紧张。其他孩子焦躁地望着斯坦利,他双颊微微泛出血色。

    “味道是很差,没错。”埃迪带着一丝骄傲回道。

    “是啊,但那玩意儿符合犹太戒律吗?”斯坦利说。所有人又都笑了,虽然他们全都不晓得“戒律”是什么,斯坦利自己也不知道。

    斯坦利先止住笑,盯着埃迪说:“跟我说说你对储水塔了解多少?”

    埃迪先说,本和贝弗莉也跟着说了一些。德里储水塔位于堪萨斯街,在镇中心以西约两公里半的地方,靠近荒原南端。十九世纪末,它曾经是德里唯一的饮用水源,蓄水量高达六千六百立方。由于储水塔顶端的露天观景台可以俯瞰全镇和郊区,景致绝佳,因此向来是热门景点,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一九三〇年左右。周六或周日早上,只要天气不错,许多居民都会带家人到纪念公园来,走完一百六十级台阶,登上观景台,欣赏景色,也常常摊开地布,在上头野餐。

    储水塔外侧铺满石棉瓦,白得刺眼,中央塔是巨大的不锈钢圆柱,有三十二米高。狭窄的旋转台阶就位于外侧和中央塔之间,直通塔顶。

    观景台正下方有一道厚木门,进去是储水槽平台,底下就是水,有如一口黑潭,潭水微微翻腾。

    反光锡罩上拴了几盏镁光灯,照着蓄积的水。水位最高时正好是三十米深。

    “水是从哪里来的?”本问。

    贝弗莉、埃迪、斯坦利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晓得。

    “嗯,那溺死的小孩又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他们知道得稍微多一点。当年(这段历史由本主讲,他很严肃地用了“当年”两个字)通往平台的门从来不上锁。某一天晚上,有两个孩子……或只有一个孩子……或多达三个孩子……发现一楼的门也没锁,就大胆地往上爬,结果误闯储水平台,而不是观景台。黑暗中,他们还来不及察觉自己身在何处,就摔了下去。

    “我听一个叫维克·克朗利的小孩说过,他说是他爸爸告诉他的,”贝弗莉说,“所以可能真有其事。维克说,他爸爸说那些小孩一掉进水里就没命了,因为没有东西可抓,根本够不到平台。他说他们在水里游来游去,大声呼救,可能叫了一整夜,但没有人听见。他们愈来愈累,最后——”

    贝弗莉沉默了,感觉恐惧渗入心里。她仿佛看见那些男孩,真的男孩,她自己想象的男孩,有如落水狗在水里转圈,沉入水中又拼命浮出水面,心里愈来愈惊慌,动作从游泳变成了挣扎,湿透的球鞋不断踢水,手指想在光滑的不锈钢内壁找到施力点,却徒劳无功。她仿佛尝到了他们吞下的水,听到了他们呼救的单调回音。他们撑了多久?十五分钟?半小时?叫声多久才停?他们过了多久才像死鱼一样趴着浮在水面上,隔天早上被看守员发现?

    “天哪!”斯坦利干着嗓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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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6-3 08:24:54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听说还有一个妈妈失去了她的宝宝,”埃迪忽然说,“之后他们就将那个地方永远关闭了,至少我听到的是这样。他们从前会让人爬上去,这我知道,但后来出了那个妈妈和宝宝的事。我不晓得宝宝多大,但那个平台应该是伸到水面上的。妈妈走到扶手边,怀里抱着宝宝。要么是妈妈不小心手滑了,要么就是宝宝乱动,总之宝宝摔了下去。我听说有一个男人试图救那个宝宝,想要逞英雄,你知道。他马上跳进水里,但宝宝已经不见了。他可能穿着夹克还是什么,而衣服湿了会将人拖下水。”

    埃迪突然伸手到口袋里拿出一个棕色小瓶子,打开,倒出两颗白药丸,没有喝水就直接吞下去了。

    “你吃的是什么?”贝弗莉问。

    “阿司匹林,我头痛。”他辩解似的看着贝弗莉,但她没有再说什么。

    本把故事说完。宝宝落水事件后(就他听到的说法,摔下去的其实是个小孩,年约三岁的小女孩),镇议会决定封闭储水塔,底部和顶端都上锁,禁止民众白天登塔或到观景台野餐,一直延续到现在。

    噢,看守员会去巡逻,维修人员不时会去检查,每一季会开放一次,有兴趣的民众可以跟着历史学会的一位女士沿着螺旋台阶上到观景台,赞叹塔顶的景致,杀杀底片,到时炫耀给朋友看,但通往储水槽的门永远不开。

    “现在里面还是装满水吗?”斯坦利问。

    “应该是吧,”本说,“容易起野火的季节,我看见过消防车到那里加水,把管子接在储水塔底部。”

    斯坦利又瞄了烘干机一眼,看抹布转圈。原本纠缠成一团的抹布已经散了,其中几块像降落伞一样飘呀飘。

    “你在那里看到了什么?”贝弗莉轻声问他。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但他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说起自己的遭遇。不过,一开始他们以为他根本是在讲别的事情。“那里被命名为纪念公园,是为了纪念南北战争时缅因州的二十三志愿步兵联队,绰号‘德里蓝军’。之前有雕像,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被暴风雨弄垮了。镇政府没有经费修复,就改成让鸟喝水的石头大水盘。”

    其他孩子看着斯坦利,他吞了下口水,吞咽声清晰可闻。

    “我喜欢赏鸟。我有一本图鉴、一副蔡司望远镜和所有必备品。”他说完看着埃迪,“你还有阿司匹林吗?”

    埃迪将整个瓶子递给他。斯坦利倒了两颗,迟疑片刻后又倒了一颗。他将瓶子还给埃迪,一颗颗将药吞下去,露出痛苦的表情。吃完药后,他继续往下说。

    斯坦利的遭遇发生在两个月前一个下雨的傍晚。那天他穿上雨衣,将望远镜和鸟类图鉴装进抽绳防水袋里,出发去纪念公园。他通常会和父亲同行,但父亲那天晚上必须“加班”,不过晚餐时特地打了一通电话给儿子。

    他告诉斯坦利,他有一名客户是赏鸟爱好者,前几天在纪念公园看见一只公的红雀在水盘喝水,他想应该是主教雀。那种鸟喜欢在傍晚觅食、喝水和洗澡。“要在麻省这么靠北的地方看见红雀很难,斯坦利,你要不要去那里试试运气?我知道天气很糟,可是……”

    斯坦利答应了。母亲要他保证会一直戴着雨衣的帽子,但他本来就会那么做。他是个规矩的孩子。在冬天,他从来不会吵着不想穿胶鞋或雪裤。

    他走了两公里半到纪念公园。雨水又细又疏,连毛毛雨都算不上,更像持续不散的浓雾。四下静寂,但仍然令人兴奋。虽然灌木丛下和树林间还留有残雪(斯坦利觉得很像被人丢弃的一堆脏枕头套),空中却飘着新芽的味道。他看着铅灰色天空下的榆树、枫树和橡树的枝干,感觉它们的剪影不晓得为什么变粗了。它们再过一两周就会发芽,长出细嫩得近乎透明的绿叶。

    今晚飘着绿香,他心想,不禁微微笑了。

    他走得很急,因为再过不到一小时天就要黑了。他对光线的要求跟他对衣着和研究习惯的要求一样苛刻。除非光线够他做出绝对肯定的判断,否则就算他知道自己真的看见那只红雀了,他也不会说他“采集”到了。

    他斜穿过纪念公园,储水塔有如白色巨影矗立在他左边。斯坦利几乎没瞄过它一眼。他对储水塔里的东西毫无兴趣。

    纪念公园大体呈长方形,地势倾斜。夏天青草(现在是一片白色死寂)修剪整齐,还有几处圆形花床,但没有游乐设施,因为这里被认为是成年人的公园。

    坡度在远处变缓,然后突然朝堪萨斯街和荒原直坠下去。他父亲提到的水盘就在这块缓坡上。石头做的水盘很浅,底下的砖石基座却很大,感觉大材小用。父亲告诉斯坦利,经费用罄前,市政府曾经考虑重新安放一个士兵雕像上去。

    “我比较喜欢水盘,爸爸。”斯坦利说。

    乌里斯先生搔搔头说:“儿子,我也是。多洗澡,少开枪,这是我的信条。”

    底座顶端刻了一句格言,可是斯坦利看不懂。他只看得懂鸟类图鉴里的拉丁文鸟类名称。

    那句格言是:

    老人的魂影出现了。

    ——普林尼(此处应为被称为“老普林尼”的古罗马作家、哲学家盖乌斯·普林尼·塞孔都斯(Gaius Plinius Secundus,23(或24)—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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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6-3 08:25:06 | 显示全部楼层
    斯坦利坐在长椅上,从防水袋里拿出鸟类图鉴,再次翻到红雀那一页,重看了一遍,复习它的特征。公红雀很难认错,虽然没有消防车那么大,却和它一样红。但斯坦利是习惯的动物,重看这些特征让他平静,让他更确切地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对世界产生更强烈的归属感。因此,他仔细看了图片三分钟才合上书(空中的湿气已经让页角微微翘起),收回防水袋里。他打开盒子拿出望远镜,放到眼前。他不必调焦距,因为上回他就是坐在这张长椅上,观察的就是水盘。

    他要求甚高,很有耐心,一点也不焦躁。他没有起身走来走去,也没有用望远镜东张西望,看有没有其他东西冒出来。他只是静静地坐着,望远镜对准石头水盘,任凭浓雾在他的黄色雨衣上凝结成肥大的水珠。

    他不觉得无聊,眼前的鸟儿好像在开会,四只棕麻雀在水盘边沿小坐片刻,用嘴啄水,不时将水滴甩过肩头,落在背上。接着,一只蓝脚鲣鸟呼啸而至,有如警察突破一群闲荡者。在望远镜里,那鸟看起来和房子一样大,叫声气冲冲的却又尖细得离谱(隔着望远镜注视被放大的鸟类一会儿,就会觉得毫不奇怪,正常得很)。麻雀飞走了,蓝脚鲣鸟成了老大。它昂首阔步,泼水洗澡,觉得无聊后就又离开了。麻雀飞回来又飞走了。接着来了一对知更鸟到水盘洗澡,并且(好像)在和别的鸟儿讨论大事似的。斯坦利曾经怯生生地表示,鸟可能会说话,结果被父亲取笑。但他深信父亲说得没错,鸟没聪明到会说话,它们的脑部太小了。但老实讲,它们真的好像在说话。又一只鸟加入。红色的。

    斯坦利立刻稍微调整望远镜的焦距。是吗……不是,是猩红比蓝雀。这种鸟很棒,但不是他要找的。

    一只金翼啄木鸟加入聚会。它是纪念公园的常客,斯坦利认得它,因为它右翼残缺不全。他一如往常开始猜测事情的缘由:差点被猫逮到是最可能的答案。其他鸟儿来来去去。斯坦利看见一只椋鸟,飞的时候跟货车车厢一样笨拙而丑陋。他还看见一只蓝鸟和另一只金翼啄木鸟。他的等待最后终于得到了回报——不是红雀,而是燕八哥,在望远镜里看起来又大又笨重。他放下望远镜,让它垂在胸前,手忙脚乱地从防水袋里拿出图鉴,希望那只燕八哥在他确认之前不要飞走。这样他至少有成果可以向父亲交代。该回家了,天色暗得很快,他觉得又湿又冷。他看了图鉴,然后举起望远镜又看了一次。

    燕八哥还在,已经洗完澡站在水盘边缘,神情呆滞。他几乎可以确定那是燕八哥。虽然没有明显特征,起码这么远他看不见,而且天色渐暗,很难绝对肯定,但他可能还有足够的时间与光线再检查一次。

    他皱起眉头,全神贯注盯着图鉴里的相片,接着再度拿起望远镜。镜头才刚对准水盘,就听见砰的一声巨响,惊得那只燕八哥(假如它真的是燕八哥的话)振翅而飞。斯坦利用望远镜试着追踪它,但知道概率微乎其微。他失去了它的踪影,恨恨地嘶了一声。算了,反正来过一次就会再来第二次,真希望它是燕八哥。

    (可能是燕八哥)

    反正不是金雕或大海雀。

    斯坦利将望远镜装回盒中,收好图鉴,接着起身环顾四周,看能不能找出刚才那声巨响的来源。

    听起来不像枪声或汽车逆火,更像惊悚电影里城堡或地窖门被打开的声响……加上很假的回音。

    他什么都没看见。

    他起身下坡,朝堪萨斯街走。粉白圆柱状的储水塔位于右前方,在昏暗的天色和迷雾中有如一道幻影,好像……在飘一样。

    这想法很怪。他觉得一定是从自己脑袋里浮出来的念头,不然会从哪里?但那想法感觉就是不像他的。

    他稍微仔细看了一眼,接着想都没想就朝储水塔走去。塔身每隔一段就有一圈窗户,有如螺旋不断向上,让他想起奥雷特理发店外的旋转灯。他和父亲都在那里剪头发。骨白色的石棉瓦有如眼睛上方的眉毛,突出于窗户之上。真好奇他们是怎么办到的,斯坦利心想,他虽然不像本·汉斯科姆那样对这种事情那么感兴趣,但也多少有一点兴趣。这时,他看见储水塔底座有一块极大的黑影,有如圆形底座上的一个椭圆形大洞。

    他停下脚步,皱着眉心想,那里装窗户很好笑,和其他部分完全不对称,但随即发现那不是窗户,是门。

    刚才的声音,他想,是那扇门被吹开了。

    他左右张望。黄昏,天色渐暗,发白的天空褪成沉闷的暗紫色,霏霏细雨让雾气更浓了一点。雨应该会下一整夜。黄昏,迷雾,可是没风。

    所以……难道门不是风吹开的,而是被人打开的?为什么?那扇门看起来重得很,关上它要发出那么大的声响,肯定得非常用力才行。他想对方个头应该不小……可能是……

    斯坦利很好奇,便往前走了几步,想看得更仔细一点。

    那扇门比他想象的要大,足足有一米八高、半米厚,门板上钉着黄铜条。斯坦利将门关上一半。门动得很慢,虽然很大,但很灵活,没发出声音,连半个吱嘎声都没有。他推门是想看门被这样猛地推开,石棉瓦会受损多少,结果只有一道刮痕。如果理查德见到这情景,一定会说“这就奇了”。

    所以刚才听到的不是门的声音,就这样,斯坦利心想,说不定是喷射机从洛林横穿德里上空之类的。门可能一直都开、开——

    他的脚踢到了东西。他低头一看,发现是扣锁……准确地说,是扣锁的残骸。锁已经被撬开了。

    事实上,应该说好像有人在锁孔里塞了火药,然后点火炸了它。锁身上全是尖利的铁屑,有如硬掉的喷雾。斯坦利看得见锁里面。粗粗的锁搭斜挂在簧钩上,而簧钩有四分之三被扯出木头外面。另外三根簧钩落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和椒盐脆饼一样歪七扭八。

    斯坦利皱着眉头再度将门打开,朝里头窥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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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6-3 08:25:22 | 显示全部楼层
    狭窄的台阶盘旋向上,有的能看清楚,有的隐在暗处。台阶外墙是木板,用大横梁支撑,但横梁用的是木钉,而非铁钉。斯坦利觉得有些木钉比他的胳膊还粗。内墙是铁铸的,巨大的铆钉有如肿胀的疖子。

    “有人在吗?”斯坦利问。

    没有回应。

    他犹豫片刻,走了进去,好看清楚狭窄的台阶。什么都没有。理查德要是在场,一定会说这里“阴森森的”。斯坦利转身要走……却听见了音乐声。

    声音很微弱,但听得出来。

    是汽笛风琴。

    他仰头聆听,皱着的眉头稍微松开。好吧,是汽笛风琴,嘉年华或乡下市集的音乐,唤起他淡淡的美好回忆,不过稍纵即逝:爆米花、棉花糖、油炸面包圈,还有云霄飞车、碰碰车和咖啡杯之类用铁链拉动的游乐设施。

    皱眉变成了微笑。斯坦利踏上一级台阶,再上一级,头依然仰着。他再度停下脚步。仿佛想到什么都会成真似的,他真的闻到了爆米花、棉花糖、油炸面包圈的味道,而且不止!还有胡椒、热狗、香烟和锯屑味。浓浓的白醋味扑鼻而来,就是装在铁皮罐里,通过小孔浇在薯条上的那种白醋。他闻到呛辣的黄芥末味,大家都用木匙将芥末抹在热狗上。

    这真是太神奇……太不可思议……太难以抗拒了。

    他又上了一级台阶。忽然间,他听见上方传来脚步声,匆匆往楼下走。他再度抬头。汽笛风琴声陡然变大,仿佛想要盖过脚步声似的。他现在听出来是什么曲子了,《康城赛马》。

    是脚步声没错,但不是沙沙响,对吧?其实比较像……啪嗒啪嗒,很像有人穿着进水的胶鞋走路。

    坎普敦的女子这么唱,嘟嗒嘟嗒(啪嗒啪嗒)

    坎普敦的赛道九里长,嘟嗒嘟嗒(啪嗒啪嗒,愈来愈近了)

    夜也骑呀,日也骑……

    上方的墙面开始有人影晃动。

    恐惧立刻冲上他的喉头,感觉就像吞了又热又可怕的东西或不对劲的药,吃下去就像触电一样。

    是人影害的。

    但人影只出现了一会儿,只够他看见有两个人动作萎靡,而且很不自然。之所以只看到一眼是因为光线暗了,暗得很快。他回头看,发现门沉沉地关上了。

    斯坦利跑下台阶(他刚才不知不觉已经爬了十几级,但自以为只爬了两三级),心里非常害怕。

    里头太暗了,什么都看不见。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听见汽笛风琴的声音从上方缓缓流泻下来(这里这么暗,怎么会有汽笛风琴?是谁在吹?)

    还有脚步声,愈来愈近了,正朝他走来。

    他伸出手臂,双手猛然撞上塔门,剧烈的刺痛直蹿手肘。那扇门之前很轻松就打开了……这会儿却纹风不动。

    不对……不完全是。门起初动了一点,左边嘲弄似的露出一线垂直的灰色天光,但很快就合上了,仿佛有人从外头将门关上了。

    斯坦利又喘又怕,用尽全力推门。黄铜固定条嵌入掌心里,但门还是没有动。

    他转身背靠门板,双手继续推门,额头流下油腻的汗水。汽笛风琴的声音更大了,在螺旋状台阶间回荡。音乐不再欢乐,完全变了调,变得很悲伤,像风和水一样咆哮。斯坦利脑海中浮现秋末的乡下市集:风雨吹打着空荡荡的游乐场,旗帜翻飞,帐篷先是鼓起来,接着倒下,有如营柱在地上翻滚。

    骑乘游乐设施那儿空无一人,在灰暗的天空下有如鹰架。风以奇怪的角度捶打支架,发出轰鸣。他忽然发现死亡就在身边,正从黑暗中蹿出,而他无路可逃。

    水突然从台阶上方洒下。他不再闻到爆米花、油炸面包圈和棉花糖的香味,他闻到了潮湿的腐臭,死猪肉摆在不见天日之处、爬满蛆虫的恶臭。

    “是谁?”他尖着嗓门,颤抖着叫道。

    一个低沉含糊的声音回答了他,仿佛嘴里含着泥巴和死水似的。

    “死人,斯坦利,我们是死去的人。我们之前沉到水里,但现在飘起来了……你也会飘。”

    斯坦利感觉水扫过他的脚,缩在门边又惊又怕。他们快来了,他感觉得到他们离得很近。他闻得到。有东西戳在他的手臂上。他大脑一片空白,只是不停地撞门,但毫无用处。

    “我们是死人,但偶尔会开开玩笑,斯坦利。我们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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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3 08:25:36 | 显示全部楼层
    是那本图鉴。

    他想也不想就伸手去拿,但图鉴卡在雨衣口袋里,怎么也拿不出来。一个死人已经下来了,因为他刚才进来时经过的石头通道上传来脚步声。那人随时都会追上他,用冰冷的肌肤触碰他。

    他又使劲一抽,这回总算将图鉴拿出来了。他像举起盾牌一样将书举在胸前,完全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但忽然很有把握这么做是对的。

    “知更鸟!”他对着黑暗尖叫。朝他走来的那东西(距离肯定不到五步)迟疑片刻——他敢说对方迟疑了。有一瞬间他是不是觉得门稍微被推开了一点?

    他不再瑟缩。他在黑暗中站直身子。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他没时间想了。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大喊:“知更鸟!苍鹭!潜鸟!猩红比蓝雀!白头翁!锤头啄木鸟!红头啄木鸟!山雀!鹪鹩!鹈——”

    门嘎的一声开了,像是发出抗议一样。斯坦利快步后退,踏进薄雾中,整个人仰面倒在枯草上,差点把图鉴压成两半。那天晚上,他看见自己的指痕清清楚楚地印在封面上,仿佛封面是用黏土做的,而不是硬纸板。

    他没有试着站起来,只用脚跟拼命推土,屁…在滑溜的草地上留下压痕。他双唇紧抿,贴着牙齿。

    半开的塔门在地上留下斜影,他在椭圆暗影中看见四只脚,看见牛仔裤腐烂成了黑紫色,橘色线头软趴趴地贴着缝线,水从裤管滴下来,在鞋子四周形成小水坑。鞋子几乎烂光了,露出肿胀发紫的脚趾。它们的双手垂在身侧,感觉太长、太苍白了,每根手指都挂着一个小小的橘色毛球。

    斯坦利将折凹的图鉴举在胸前,脸上沾满雨水、汗水和眼泪。他用沙哑单调的声音说:“鸡鹰……蜡嘴鸟……蜂鸟……信天翁……奇异鸟……”

    其中一只手掌掌心上翻,掌纹已经被水抹除殆尽,感觉和百货公司的假人的手一样光滑得可笑。

    那只手伸出一根手指……然后弯起来。手指系着的毛球跳上跳下、跳上跳下。

    它在召唤他。

    二十七年后,他会因手臂上的刀伤死在浴室里。但此时,原本跪着的他站起来拔腿就跑,一路冲到堪萨斯街,完全不看左右车流就横穿马路,到了对面人行道上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回头张望。

    从他站的地方看不见那扇门,只看得见储水塔矗立在黑暗中,身形壮硕却不失优雅。

    “他们都死了。”斯坦利惊魂未定,喃喃自语。

    接着,他忽然转身,狂奔回家。

    烘干机停了,斯坦利也讲完了他的遭遇。

    其他孩子默默看了他很久。斯坦利的皮肤几乎和他刚才描述的四月傍晚一样灰暗。

    后来,本终于说:“哇噢。”说完叹了一口气,声音有点沙哑。

    “是真的,”斯坦利低声说,“我可以对天发誓。”

    “我相信你,”贝弗莉说,“自从我家发生那种事,我什么都信了。”

    她忽然起身走向烘干机,差点撞倒自己坐的椅子。她将抹布一块块拿出来,折叠整齐。虽然背对着他们,但本觉得她应该是在哭。他很想走到她身边,却没那个勇气。

    “我们应该告诉威廉这些事,”埃迪说,“他会知道该怎么办。”

    “怎么办?”斯坦利转头看他,“什么叫怎么办?”

    埃迪局促地看着他说:“呃……”

    “我才不想怎么办。”斯坦利说。他恶狠狠地瞪着埃迪,埃迪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动身躯。“我只想忘掉那件事,我只想这么办。”

    “事情没那么简单。”贝弗莉回过头来轻声说。本猜对了。阳光穿过肮脏的洗衣店窗户斜斜地照了进来,照亮了贝弗莉脸颊上的两条泪痕。“不只是我们,我那天听见维罗妮卡·格罗根的声音,还有起先听到的小男孩……我想可能是克莱门茨家的小孩,就是那个骑三轮车时失踪的小男孩。”

    “那又怎样?”斯坦利不服气地说。

    “要是还会继续呢?”她问,“万一它抓走更多小孩呢?”

    斯坦利明亮的棕色眼眸盯着贝弗莉的一双蓝眼,仿佛在回答她的问题:就算会那样又怎样?

    但贝弗莉没有低头,最后反倒是斯坦利垂下了眼眸……可能因为她还在哭,也可能因为她的担忧让她占了上风。

    “埃迪说得对,”她说,“我们应该告诉威廉,甚至告诉警长——”

    “是啊。”斯坦利说,试图装出轻蔑的样子,可惜没有成功。他的语气里只有满满的疲惫。

    “储水塔有死掉的小孩,浴室里有小孩才看得见、大人看不见的血迹,小丑在运河漫步,气球逆风飘浮,木乃伊,门廊底下有麻风病人。波顿警长肯定会笑掉大牙……然后把我们统统送进疯人院。”

    “只要我们一起去,”本苦恼地说,“只要我们都去……”

    “对啦,”斯坦利说,“你厉害。再多讲一点啊,干草堆,写一本书好了。”说完他起身走到窗边,手插在口袋里,表情中有愤怒、不安和害怕。他默默地注视着窗外,肩膀在整洁的衬衫下显得僵硬而叛逆。他没有转身,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次:“他妈的写一本书好了!”

    “不,”本静静地说,“威廉会写。”

    斯坦利转过身来,满脸惊讶。其他孩子都看着他。本脸上露出受惊的神情,仿佛莫名其妙打了自己一巴掌。

    贝弗莉折好最后一块抹布。

    “鸟。”埃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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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3 08:25:50 | 显示全部楼层
    “什么?”贝弗莉和本同时问道。

    埃迪看着斯坦利说:“你是靠大喊鸟的名字才脱身的?”

    “可能吧,”斯坦利不情愿地说,“但也可能门只是卡住了,后来开了。”

    “你没有靠在门上?”贝弗莉问。

    斯坦利耸耸肩,不是生闷气,只是表示他不知道。

    “我觉得是因为你朝它们喊鸟的名字,”埃迪说,“但怎么会呢?电影里都是拿十字架……”

    “或是念主祷文……”本接着说。

    “或《诗篇》二十三……”贝弗莉说。

    “我知道《诗篇》二十三,”斯坦利气冲冲地说,“但十字架那招对我不管用。我是犹太人,记得吗?”

    其他孩子尴尬地撇开头,因为斯坦利说得没错,而他们竟然忘了。

    “鸟,”埃迪又重复了一次,接着说,“上帝啊!”说完立刻歉疚地瞄了斯坦利一眼。但斯坦利只是闷闷地看着对街的班戈水利局。

    “威廉会知道该怎么办。”本忽然这么说,仿佛终于决定赞同贝弗莉和埃迪似的,“我敢跟你打赌,赌什么都行。”

    “听着,”斯坦利认真地看着他们说,“好吧,如果你们要这么做,我们就告诉威廉,但我只做到这里。你们要笑我胆小或孬种都行,我无所谓。我不胆小,我不觉得我胆小,只是储水塔里那些东西……”

    “你要是不害怕,那才是疯子呢,斯坦。”贝弗莉柔声说。

    “没错,我是害怕,但那不是重点,”斯坦利激动地说,“不是我要说的东西。你们难道不明白——”

    其他孩子露出期待的眼神看着他,困惑,却又有一丝期待。但斯坦利发现自己无法解释心里的感觉。他词穷了。那种感觉有如一堵砖墙,几乎让他窒息,但他却无法将它宣泄出来。尽管他很能干,很自信,但毕竟只是个刚念完四年级的十一岁男孩。

    他很想告诉他们,跟他们说,有比恐惧还糟糕的东西。有许多事会让人害怕,例如,骑脚踏车差点被车撞,注射沙克疫苗前得了小儿麻痹。疯子赫鲁晓夫或被水淹过头顶也可能让人恐惧。但这些事就算可怕,人还是可以应付。

    但储水塔里那些东西……

    他很想告诉他们,那些死去的孩子从螺旋状台阶上跌跌撞撞地走下来,不只让他害怕,更冒犯了他。

    没错,就是冒犯。他只能想到这个词,但要是说出口,一定会被他们嘲笑。他知道他们喜欢他,认同他是他们的一分子,但还是会笑他。无论如何,世上有些东西就是不该存在。说它们存在冒犯了人的理智,违反了一个关键的概念。神让地球轴心稍微偏斜,让昼夜交替在赤道只要十二分钟,在因纽特人打造冰屋的地方则要一小时左右。神做了这件事,然后说:“好吧,既然你搞得懂地轴倾斜,那什么事都难不倒你了。因为就连光都有重量。火车汽笛频率忽然降低,就是多普勒效应。飞机突破音障发出的轰鸣不是天使鼓掌,也不是魔鬼胀气,只是空气落回原处。我让地球倾斜,然后坐在观众席看好戏。我没什么好说的,除了二加二等于四,空中的光点是星星,血迹大人看得到,小孩也看得到,死掉的小孩就是死掉了。”斯坦利很想说:我想,人可以和恐惧共存,就算不是永远,也能维持很久、很久。但人可能无法和羞辱同在,因为它会在人的思维中开出一道裂缝,往里看就会发现活的东西,有着不会眨动的黄眼睛,里头黑漆漆的,散发着恶臭。过了一会儿,你可能感觉里面是另一个世界,天空会出现方形的月亮,星星会冷笑,三角形有四个或五个边,甚至有五的五次方个边。那个世界可能有会唱歌的玫瑰,什么都有可能。假如可以,斯坦利很想这么跟他们说。尽管去教堂听他们说耶稣在水上行走吧,但要是我看见一个人在水上走,我只会尖叫、尖叫,再尖叫。因为那对我来说绝不是奇迹,而是羞辱。

    但他什么都讲不出口,只好又说了一次:“害怕不是重点,我只是不想蹚浑水,把自己搞成疯子。”

    “那你至少和我们一起去找威廉谈谈,好吗?”贝弗莉问,“听听他怎么说。”

    “当然,”斯坦利说,接着笑了,“也许我该带着图鉴去。”

    他们全都笑了,气氛终于轻松了一点。

    贝弗莉在洗衣店外和大家道别,拿着抹布回家。家里还是没人,她将抹布放回厨房水槽底下,关上柜门,站起身朝浴室望了一眼。

    我才不要去浴室,她心想,我要去看《舞台秀》,看自己是不是真的学不会腹式呼吸。

    于是她走进起居室打开电视,但五分钟后就把它关了,让迪克·克拉克来不及介绍一张史崔德斯棉片能去除青少年脸上多少油垢。(迪克手里拿着脏兮兮的棉片,放到镜头前让全美青少年看清楚,同时说:“各位要是以为光靠清水和肥皂就能把脸洗干净,先瞧瞧这个吧。”)

    贝弗莉走回厨房,打开水槽上方的橱柜。父亲的工具都收在那里,包括卷尺,就是可以吐出长长的黄色舌头的那种尺子。她将卷尺握在冰冷的手中,朝浴室走去。

    浴室里光洁寂静,她隐约听见杜雍太太在吼儿子吉姆,要他别站在马路中间,快闪开!

    她走到洗手台前,低头看着漆黑的排水孔。

    她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牛仔裤里的双腿和大理石一样冰,乳头又尖又硬,连纸张都能割破,嘴唇干巴巴的。她在等声音出现。

    没有声音。

    她颤抖着轻叹一声,开始将卷尺伸进排水管内。卷尺缓缓往下,有如乡下市集插进特技表演者咽喉的长剑。十五厘米,二十厘米,二十五厘米。卷尺停住了,应该是卡在水槽下方的水管弯折处吧,贝弗莉心想。她扭动卷尺,轻推了几下,卷尺又开始往下走。四十厘米,六十厘米,九十厘米。

    贝弗莉望着两侧都被父亲的大手磨成黑色的铬铁盒,看卷尺不断从里面吐出来,心中浮现卷尺钻过漆黑水管的画面。卷尺沾到淤积的残垢,刮起碎屑,深入阳光不曾进去、夜晚永不止息的世界。

    贝弗莉想象包着小如指甲的铁片的尺头不断深入黑暗。她在心里大喊:你在做什么?她并非无视心里的声音……却似乎听不进去。她看见卷尺的前端直直往下,已经进到地下室了。她看见卷尺撞到污水管……这时,卷尺又卡住了。

    她再次扭动卷尺,又细又软的尺身轻轻发出怪声,让她想起锯子在腿上弯折的声音。

    她仿佛看见卷尺前端在污水管的底部扭动。管壁应该是陶瓷表面。她看见卷尺弯曲……随即又能往下推了。

    忽然,卷尺开始自己往下跑,仿佛有人在拉另一端似的。不只是拉,是拼命往下扯。她瞪大眼睛望着卷尺不停地往下,吓得张大了嘴巴。害怕,但并不意外。她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不是早就知道会这样吗?

    卷尺滚完了。差不多五米半。

    这时,排水管内传来轻笑声,随即是近乎责难的低语:贝弗莉啊,贝弗莉……你赢不了我们的……

    敢试的话,就等死吧……等死吧……等死吧你……贝弗莉……贝弗莉……贝弗莉……莉、莉、莉……

    卷尺盒里发出咔嗒一声,尺身突然开始迅速回卷,快得连数字和刻度都看不清楚。最后一两米沾着发黑的红色液体,吓得贝弗莉尖叫一声,将卷尺扔在地上,仿佛那是一条活蛇。

    鲜血滴在洁白的陶瓷洗手台上,流回排水孔里。贝弗莉弯腰啜泣,感觉恐惧沉沉地挤压着腹部。

    她拾起卷尺,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拈着它,拿到厨房。她一边走,血一边从卷尺上滴到走廊和厨房的地板上。

    她用父亲发现卷尺被她抹到血之后会说的话(对她做的事情)镇定自己。但他当然看不到血,她不晓得该不该为此感到高兴。

    她拿了一条干净的抹布(像刚出炉的面包一样温暖)回到浴室。清理之前,她把硬橡皮塞塞进排水孔。血还是新的,很容易清理。她沿着自己刚才走过的路,将塑料地板上硬币大小的血迹擦掉,接着将抹布洗好、拧干,放在一旁。

    她又拿了一条抹布清理父亲的卷尺。血很浓、很稠,有两处沾了发黑的血块,触感很像海绵。

    虽然卷尺只有一两米沾了血,但贝弗莉还是从头到尾清理了一遍,除去所有污垢。擦完之后,她将卷尺放回水槽上方的橱柜,将两块沾血的抹布拿到公寓后面。杜雍太太又在吼吉姆了,一字一句骂得清清楚楚,有如钟声回荡在闷热的午后。

    后院空荡荡的,除了泥土和杂草,就只有晒衣绳和一台生锈的焚化炉。贝弗莉将抹布扔进炉子里,在后院台阶上坐下来。泪水不由分说,忽然夺眶而出。这一回,她不再压抑自己。

    贝弗莉双手抱膝,头抵着手臂哭泣。杜雍太太叫吉姆别站在马路中间,还是他想被车撞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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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4 09:19:38 | 显示全部楼层
    德里:插曲之二

    “我曾目睹自己酿成的悲剧。”

    “人不能拿无限开玩笑。”

    我才刚松了一口气,结果上周又发生了两起失踪案,都是孩子。一个是十六岁的男孩丹尼斯·托里欧,另一个小女孩才五岁,失踪前正在西百老汇家中后院玩雪橇。女孩母亲找到了雪橇(蓝色飞盘状的玩意儿)却没看见女儿,快急疯了。案发前一晚才下了雪,大约积了十厘米。我打电话给拉德马赫警长时,他说只找到了女孩的足迹。我想他对我是愈来愈不耐烦了。不是那些让我晚上睡不着的东西,我遇到了更糟糕的,不是吗?

    我问他可不可以看一下警方的搜证相片,他拒绝了。

    我问他小女孩的脚印是不是指向排水沟或下水道口,之后是漫长的沉默。接着他说:“汉伦,我开始觉得你是不是应该去看医生了?专治脑袋的医生。那个女孩是被她父亲带走的,你不看报纸吗?”

    “托里欧家的小孩也是被父亲带走的?”我问。

    又是漫长的沉默。

    “饶了你自己吧,汉伦,”他说,“也饶了我吧。”

    说完他就挂断了。

    我当然看报纸了。每天早上将报纸放到图书馆阅览室的人不就是我吗?失踪的女孩名叫劳丽·安·温特巴格。一九八二年春天,她父母激烈的离婚诉讼结束后,小女孩就由母亲监护。霍斯特·温特巴格目前应该在佛罗里达做机械维修方面的工作。警方的推论是,霍斯特从佛罗里达一路开到缅因,把女儿抓走了。他们认为霍斯特将车停在屋前,喊了他女儿,小女孩听话上车,因此地上只有女孩的脚印。但警方完全不提另一个事实,那女孩两岁之后就没见过她父亲了。当初离婚官司会打得那么激烈,一个原因就是温特巴格太太指控丈夫至少猥亵过女儿两次。她要求法院禁止霍斯特探视女儿。虽然霍斯特激烈否认自己曾猥亵过女儿,法院还是支持了母亲的请求。拉德马赫认为,法院的裁决让霍斯特完全无法接触独生女儿,可能导致他下手绑架。这个讲法还算有一点说服力,但我请问各位:劳丽三年没见过父亲,有可能一眼就认出他来,听他喊她就跑过去吗?拉德马赫说有可能,即使劳丽上一回见到父亲时才两岁。但我认为不可能。而且劳丽的母亲也说她把女儿教得很好,不会随便靠近生人或和他们交谈。在德里镇,大多数小孩很早就学会这一点。拉德马赫说他已经要求佛罗里达警方追查霍斯特的下落,他能做的到此为止。

    “监护权的事情归律师管,不是警察。”那个脑满肠肥的自大浑球在周五的《新闻报》上这么说。

    但托里欧家的男孩……完全不一样。他家庭幸福美满,是德里高中美式足球队队员,又是优等生,一九八四年参加拓展训练学校的求生夏令营,以高分过关,没有嗑药,有女朋友,而且显然为她痴狂。他有大把理由活下去,有大把理由待在德里,至少再待两年以上。

    而他竟然离开了。

    他到底怎么了?是突然生出浪迹天涯的冲动,还是被酒驾司机撞死,掩埋尸体好湮灭证据?或者他其实还在德里,只是隐藏在某个阴暗的角落,和贝蒂·里普森、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爱德华·科克兰及其他孩子为伴?还是【right】(稍后)

    我又开始了。老是想着同一件事,毫无建树,只是把自己逼到疯狂边缘。只要通往书架区的铁楼梯一响,我就吓得半死,只要瞧见一点阴影就心惊胆战。我发现自己常常在想,要是我推着橡胶轮推车把书放回架上时,突然有一只手从两排书中间伸出来抓我,我会有什么反应。

    这天下午,我又差点克制不住冲动,打电话给他们。我甚至已经拿着斯坦利·乌里斯的号码,拨了亚特兰大的区号404。我抓着话筒问自己,打给他们是因为我很有把握,百分之百确定,还是因为太害怕,不想独自承担,得找一个知道(或能理解)我在害怕什么的人谈谈。

    我仿佛听见理查德用香草胖球先生的声音说,批货?批货?先生,我们不需要批什么鸟货!清楚得好像在我面前说话一样……于是我挂了电话。谁要是像我想见理查德那样想见一个人,肯定得怀疑自己的动机,因为人最会对自己说谎。事实上,我依然不是百分之百确定。如果再有人丧命,我一定会打……但目前这种情况,就算拉德马赫再胡扯,我也得假设他有可能是对的。小劳丽可能记得她父亲,家里可能有他的相片。而且我想,真的很会说话的大人是有可能将小孩骗上车的,即使小孩被教得很好也一样。

    我还害怕另一件事。拉德马赫说我可能快疯了。我不这么认为,但要是我现在打电话,他们可能会觉得我疯了。更麻烦的是,万一他们不记得我了怎么办?迈克·汉伦?谁啊?我不记得认识一个叫迈克·汉伦的人。我根本不记得你。什么承诺?

    我感觉打电话的时候还没到……如果到了,我一定会知道,而他们的回忆线路也会同时恢复,就像两个巨轮以惊人之力缓缓靠近,一边是我和德里镇,另一边是我的童年玩伴。

    时间到了,他们就会听见乌龟的声音。

    于是我等待,迟早我会知道时候到了。我认为问题不是要不要打电话给他们。

    是什么时候打。

    黑点酒吧失火了。

    “迈克,商业部就是爱篡改历史,这又是个绝佳的例子。”要是艾伯特·卡森依然在世,应该会这么跟我说,或许边说边笑,“他们会那么做,而且有些时候几乎得逞了……但老一辈的人会记得事情的经过,他们不会忘记的。只要你用对了方法,他们有时就会开口。”

    不少住在德里镇二十年的老居民压根不晓得旧陆军航空基地曾经有一个士官专用的特殊营房,离基地其他设施足足有八百米远。每到二月中旬,气温降到零度左右,时速六十五公里的强风扫过跑道,风寒效应夸张到令人难以置信,多走那八百米路可能让你冻僵、冻伤,甚至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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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4 09:19:52 | 显示全部楼层
    其他七个营房都有煤油暖气、防风窗和绝缘设备,里头又暖和又舒服。特殊营房住了二十七名E连士官,却只有一个不太管用的老旧柴炉,柴火还得靠自己捡拾,所谓的绝缘设施也只是在外墙铺一些松树和云杉的枝干。其中一名士官某天帮营房装了全套的防风窗,之后全连就到班戈的基地去干活,忙到晚上才回来。他们又累又冷,却发现所有窗子都破了,一扇不剩。

    那是一九三〇年的事。当时半数美国空军驾驶的还是双翼飞机,但比利·米切尔坚持进行空军现代化,最后惹恼了上级,成为他们的眼中钉。上级在华盛顿狠狠修理了他一顿,经过军法审判,将他丢到内勤去“飞办公桌”。米切尔不久后就申请退役了。

    因此,尽管德里基地有三个跑道(只有一个铺设完全),飞机出勤却少得可怜,大部分任务都只是没事找事。

    其中一名E连士兵一九三七年退役后回到德里,那人就是我父亲。他曾经跟我说过一个故事:“一九三〇年春天,大约是黑点酒吧失火前半年,我和四名弟兄拿到三天休假到波士顿玩。收假那天经过大门,看见一个大个儿站在检查哨内侧,身体倚着铲子,用手将粘着屁…的卡其裤拉开。他是中士,从南方来的,头发和红萝卜一样红,满嘴烂牙,一脸青春痘,简直就像一头无毛猩猩。你知道我的意思。大萧条时期,部队里一堆这种人。

    “我们走进大门,四个刚收假的年轻人,心情好得很。但我们从他眼神里看得出来,他很想找我们的碴儿。因此我们马上立正敬礼,好像他是‘黑杰克’潘兴将军似的。我以为我们应该不会有事,但那时候是四月下旬,天气又好,阳光普照,我忍不住开口说了一句:‘午安,威尔森中士。’结果被他用两脚重重地踩了一下。

    “‘我准许你跟我说话了吗?’他说。

    “‘没有,长官。’我说。

    “他看了看其他三名弟兄,特雷弗·道森、卡尔·鲁恩和亨利·威特森——他们那年秋天都死在酒吧大火里——对他们说:‘这聪明的小黑鬼惹到我了,你们几个黑炭要是不想和他一样干一下午苦工,就立刻回营房放下东西,然后去找值班军官报到,听懂没有?’

    “于是他们转身离开,威尔森大吼:‘跑步去,你们三个浑球!让我看到你们的鞋底!’

    “他们赶紧跑开了。威尔森拽着我到装备区,拿了一把圆锹给我,接着把我带到那块大空地上,就是之前西北航空空中巴士停靠区那一带。他看着我,咧开嘴,指着地上说:‘看到那个坑了没有,黑鬼?’

    “地上根本没有坑,但我想最好还是顺着他,便低头看着他手指的方向,说我看到了。他捶了我鼻子一拳,将我打倒在地,鲜血顺着衬衫流下来。那是我最后一件干净的衬衫。

    “他对我咆哮:‘你没看到坑,是因为某个大嘴巴浑球把它填起来了!’他脸颊绯红,咧嘴大笑,显然扬扬得意。‘所以你该怎么做呢,午安先生?你该把土从坑里弄出来,马上!’

    “我挖了快两小时,就快挖到下巴那么深了。最后半米左右是黏土,等我挖完,坑里的水已经淹到脚踝,我鞋子湿透了。

    “威尔森中士说:‘爬出来,汉伦。’他坐在草地上抽烟,不肯拉我一把。我浑身上下都是泥巴,脏得要命,更别说卡其制服上还沾了没干的血。他起身走过来,指着那个坑。

    “‘你看到什么了,黑鬼?’他问我。

    “‘一个坑,威尔森中士。’我说。

    “‘嗯,没错,但我现在不要它了,’他说,‘我不想要黑鬼挖的坑,把土填回去,阿兵哥。’

    “于是我又把土填回去。等我忙完,太阳已经下山了,气温愈来愈低。我拿起圆锹将最后一铲土敲平,他走过来检查。

    “‘你看到什么了,黑鬼?’他问。

    “‘报告长官,一堆土。’我说,说完他又揍了我一拳。老天,小迈克,我差点就从地上跳起来,用圆锹把他脑袋劈成两半。但我要是那么做,就再也见不到天空了,只能隔着牢房往外看。不过,我事后好几次都觉得应该那么做,但我当时总算克制住了冲动。

    “‘那才不是一堆土,你这个猪脑大白痴!’他对我大吼,口水四溅,‘那是我的坑!你最好立刻把土铲出来,快点!’

    “于是我又把土从坑里挖出来,然后再次填满。他问我为什么把坑填满,让他没办法大便,所以我又把土挖出来。他脱下裤子,露出瘦巴巴的双腿和发红的屁…,一边拉屎一边抬头对我咧嘴笑,说:‘汉伦,你还好吧?’

    “‘报告长官,我很好。’我立刻回答,我决定咬牙硬撑,直到我晕倒或死掉为止。我压抑着心里的愤怒。

    “‘好,我来安排。’他说,‘首先,你最好把坑填满,列兵汉伦。而且你最好勤快点。你动作变慢了。’

    “所以我又开始填土。我看他笑的样子,知道这才刚开始。但这时他一个朋友拿着煤气灯过来,告诉他营区有人来突击检查,他错过了。我的弟兄帮我掩护,所以我没事,但威尔森的伙伴(如果他有伙伴的话)都懒得帮他。

    “于是他放了我。隔天我等着看惩戒名单上出现他的名字,可惜并没有。我猜他一定和少尉说他在教训一个伶牙俐齿的黑鬼,所以错过了检查,说德里基地的所有坑洞都是那个黑鬼挖的,挖好的和还没挖的统统是。上级搞不好颁发奖章给他,而不是叫他去削马铃薯皮。我们E连的人在基地就是这种命。”

    父亲告诉我这个故事时,大约是一九五八年。我想他当时已经快五十了,但我母亲才四十岁左右。我问他,既然德里那么不友善,他干吗回来?

    “唉,小迈克,我十六岁就入伍了,”他说,“我是谎报年龄才进去的,而且不是我的主意,是你奶奶吩咐的。我当时个头不小,我猜正是因为这样,谎言才没被戳破。我在北卡罗来纳州的伯高出生长大,只有等烟草卖出去了,或是我父亲冬天猎到浣熊或负鼠,我们才吃得到肉。关于在伯高的生活,我唯一记得的好东西就是周围摆满玉米饼的负鼠派,真是美极了。

    “你爷爷因为农场机械意外过世之后,你奶奶就说要带着菲利·路博德到柯林斯投靠亲戚。菲利·路博德是家里最小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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