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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诡秘武林:侠客挥犀录》(我在武林克苏鲁),明末清初不可名状志怪故事,作者:入潼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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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6-20 09:37: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零七章 青衫犹入九重城

        山谷中的雨逐渐转入淅淅沥沥,敲击在竹叶树枝上,随着寒风斜起、暮阳轻照,以至于有几分明霰散落的模样。

        茶寮中寥寥数人终于都有了要走的意思。方才江闻和徒弟们说话,另外几个江湖人士也丝毫没有窥探的想法,只当是个山野道士带着徒弟出门化缘。

        武夷山里最不缺的,就是和尚道士了。不管他们是不是真的出家之人,但凡躲在这化外深山之地、不剃头不臣朝的,最终都会是无家之人。

        随着他们起身,老叶也露出了老实笑容,准备前去收拾桌子。

        “店家,我且问你个事。”

        其中一位形容落拓的江湖中人,排出六文钱在桌上,用左掌轻轻压住,低声问道,“前方是什么地界?”

        老叶浑不在意,自然地忽略了铜钱,先收起了几个茶碗,又用搭在身上的抹布擦干净桌子,才笑着说道:“前面是下梅镇,远近必经的商道要地,几位客官不正是要去哪里的吗?”

        江湖中人见他口齿流利、思维清晰,和衰老的外表并不相称,这才移开挡钱的手,继续问道。

        “那我问问你,这下梅镇上谁最能打?”

        对方终于露出了笑容,饱经风霜的脸上,却带着一股跃跃欲试的神情。

        “客官说笑了,这要看和谁打咯,我一个乡下人说的哪里会准。”

        对方不依不饶地追问道。

        “无妨,你就说看看谁最能打——难不成在你眼里,镇上就没有能打的吗?”

        对方又追问了几次,老叶低着头收起铜钱,脸上还是挂着憨厚如老农的笑容,终于熟练无比地回答道。

        “当然是百炼武馆的罗师傅了,难道我啊?”

        说完这句,老叶和江闻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只有凝蝶看见了这一幕,小脸上猛然露出恍然。

        “师父,原来是你……”

        江闻连忙捂住她的嘴。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乱说啊。”

        虽然嘴上不承认,但江闻这个茶寮扼守在武夷山至下梅镇的商道正中,要不是靠他日复一日地为罗师傅传扬着威名,哪里会有他下梅镇武馆第一的名头?

        江闻在江湖上打滚了这些年,也早就摸清了一些门道,名气不仅可以靠打出来,也可以靠维护出来。像罗师傅这样心胸开阔、广结善缘的人物,即便天天被踢馆,也不会有人站出来说他武功不行。

        一开始,告诉江闻这个道理的人言之凿凿,他还觉得对方是扯淡,哪有打输了还吹捧对方的道理。

        可慢慢地,江闻发现这些打赢罗师傅的人,往往都会跟别人吹嘘罗师傅果然武功精湛、名不虚传,幸好自己更胜一筹。

        甚至还有一些本就徒具虚名的人,见到罗师傅也摆开架子真要切磋,两人瞬间乐乐呵呵地抱拳拱手、约定改日再战,互相成全了对方名声。

        就这样打着打着,罗师傅竟然维持了五五对半的战绩,甚至镇上有了罗师傅一个月与人接连大战二十一场,只因体力不支才惜败的故事,让他的武馆地位更加尊崇了。

        这位友人正好在福州城中,江闻这次便是要顺路去探望一二,看看他口中的江湖生意是不是被他料定无疑,真的越做越红火了。

        做定打算的江闻师徒回到了山上,各自回房间美美睡了一觉,专心准备起来远行的东西。

        首先是简单的换洗衣物被褥,分别打包捆扎好,罩上一层灰布,一路上风餐露宿可少不了它们的陪伴。随后又买了几人三天的口粮,在到达下一个镇子之前,总不能饿着肚子赶路。

        其中传授凝蝶玉蜂针耽误了一些时间,主要是玉蜂针的制作比较麻烦,必须按照六成黄金、四成精钢的比例打造,因黄金沉重,才能在轻盈中投掷及远。

        “凝蝶,你可一定要保管好啊!”

        江闻心疼万分地将三根玉蜂针交到她手里,“虽然这三根玉蜂针,不会有什么召唤蒙面独臂大哥哥的功效,但你要是弄丢了,本门的财产可就损失殆尽了!”

        傅凝蝶欣喜地接过三根精细的暗器,笑嘻嘻地簪在了头发上,然后豪气万分地对师父说:“师父放心吧,我一定藏好不被发现!”

        林朝英所创的玉蜂针不重腕力抛掷,主要依靠蜂毒的隐秘,再以独门手法的轻捷扔出,刺伤对手造成持续不断的麻痹疼痛,可惜对反应极快、内力深厚的高手效果不好。

        传授小石头亢龙有悔就就简单得多,江闻先是找了一棵树练给他看,见他一脸迷惑的沼跃鱼表情,就干脆拿他来练招。

        结果挨了几下打之后,小石头还真的开始学习屈腿弯臂、划圈推掌,将亢龙有悔模仿得有模有样,让江闻不禁感叹除了世界三大表演体系,竟然连武学体系中都有体验派的存在!

        下次或许可以用独孤九剑削他?

        在这几天里,江闻还从升真洞船棺里取出了封存的禁物,把包括妖神僧客巴人皮唐卡、《殊魁图赞笺》、《峋嵝升仙书》、理宗头骨嘎巴拉碗、鎏金青铜羽人匣等等打包带走,防止被白莲教窃取。

        两把时隔千年依然锋利异常的宝剑,也被江闻带在了身上。

        越国青铜古剑以漆木剑鞘容纳,佩在左侧腰间,右手随手就能抽出。高祖斩蛇白玉剑佩背在背后,以元化子那儿顺来的双鹤桃木法剑剑鞘盛之。

        这把白玉剑挥舞时隐隐有龙吟声,分金断玉不在话下,江闻总觉得这把剑有异常,却苦于不是什么评剑铸剑的名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因此也打算进城找行家看看。

        交代好老叶和四个石狮子看家、又和元化子挥别后,武夷派四人就正式出发了。

        这趟路程,几人于乙亥日出发,甲午日抵达,前后共计整二十天,终于走完了武夷山到福州城,这盘曲迂远的五百里路。

        风餐露宿下来,江闻的几个徒弟都瘦了一圈,路上难免沾上风土与尘雾,更是让他们脏得跟泥猴一样,大家一脸迷茫地站在福州城的西门前面发呆,仿佛人生都是灰色的。

        这趟途经闽清县时,因为闽江支流洪灾泛滥,他们被困在山里走了三天三夜,还以为这辈子都走不出来了。

        城中的白马河缓缓流淌,波光里还能看见远处泛舟湖上的游人,迎仙门外的白马河畔更是遍植柳树,排闼着随风摆荡,景色宜人,三三两两的游人正步行过一座精致的小桥,远眺着一派湖光山色。

        江闻抹了一把脸,终于从怀疑人生的状态里走了出来,朝着一个方向再次迈步。

        “凝蝶快走呀,到前面就能吃热饭洗热水澡了!”

        江闻鼓舞着凝蝶的士气,小姑娘却犹豫着看着眼前高大的府宅,游移不定地想到自己灰头土脸的样子。

        “师父……他们能让我们进去吗?”

        那是一座建构宏伟的宅第,左右两个石坛中各竖一个旗杆,两丈来高的杄顶飘扬着两面青旗,右首旗上用黄色丝绣着一头张牙舞爪、神态威猛的雄狮,旗子随风招展,门中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江闻自信地笑道:“行走江湖最讲义气二字,而最好的地方就是武馆和镖局,咱们武夷派在镖局落脚有什么问题?”

        说罢昂首挺胸地跨入了其中,姿态怡然自得,小石头和洪文定默不作声地跟着进去。

        凝蝶这才跟在小石头、洪文定的身后走着,临进门前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这座建筑。

        只见此时的西北风呼啸得凛凛有声,门前的旗子随风招展,那头雄狮更是栩栩若生,左首旗上绣着四个黄字。

        福威镖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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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6-20 09:38: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零八章 夜夜流光相皎洁

        每每见到这座堂皇气派的新式“镖局”,江闻就不禁感叹,因为自己当初的一句戏言,竟然造就了这么大一桩买卖。

        从市场角度讲,在票号、银票的货币功能还不健全的时候,市场对镖局的需求往往就被放大。

        当时的大宗、长途贸易通常都使用现银,为了避免银两在异地转移的过程中遭受盗贼抢劫,往往需要请标行押运,类似于给货物投保再雇佣安保人员。

        其实在这时候,所谓的镖局还不叫镖局,最为人熟知的称呼应该叫做标行。

        金庸书中里镖局遍布天下,但直到元朝末年,人们还不知道镖局为何物,更不可能出现什么运送屠龙刀的龙门镖局,和当年嘲讽武当七侠的虎踞镖局。即使到了《碧血剑》与《鹿鼎记》,即江闻如今身陷的明末清初,家所描述的那种镖局也尚未诞生。

        直到清代,还往往将“标局”与“镖局”等同,但形制已经十分完备了。

        光绪年严慎修的《晋商盛衰记》记载,“尔时各省买卖货物,往来皆系现银。运输之际,少数由商人自行携带,多数则由镖号护送,故保镖事业,厥时甚盛,精拳术者,亦大有用。”

        “林总镖头,好久不见啊。”

        “江子鹿?”

        两声语调各异的称呼先后响起。

        江闻说出“林总镖头”的时候,带着一种戏谑又理应如此的语气,颇有沧海桑田之感。

        那位颇为威严的中年男子走出,说“江子鹿”三个字的口吻却相当诧异,似乎从来没想到会在今天碰见江闻。

        江闻和中年男子对视了一眼,缓缓将手扶在桌上,有些敌意地看着身边的镖局武师

        ——八名劲装打扮的汉子,个个腰板笔挺显出一股英悍之气,正围站在江闻的边上,恭敬中透露着戒备。

        “我是江大侠,又不是江南大侠,林总镖头你这么吃惊做什么。”

        江闻哈哈一笑,林震南也随着笑了起来,立刻挥退八名进堂阻拦的镖局武师,随着江闻一起坐下。

        “我听镖头进来禀报,说有四名污衣派的人打了进来,一只手就放翻守门的镖师。我还寻思往日和丐帮也没什么冲突,怎么会上门闹事。”

        林震南又笑了起来,这次笑得乐不可支,“若是初一见面,我林某人也得怀疑你加入了丐帮,还带着三个小叫花子出门。”

        边上的弟子看出江闻和总镖头关系不凡,有眼力见的连忙端上热茶一杯、热毛巾一条,让他稍减风尘。

        江闻毫不客气地拿起毛巾,往脸上一擦就留下一块黑乎乎的印子。

        “林兄,我呆在武夷山里过苦日子,可没有你把镖局开遍七省如此风光。”

        “这还是多亏了你的提点!”

        林震南穿着绣狮劲装,伸手抚着打理精致的颔须,也不在意江闻身上的尘土,带着他就往内堂走去。

        “虽说我们几年不见,可也要先与你们接风洗尘,再好好聊聊!”

        这座建在福州城中的福威镖局总号占地广大,厢房客舍在东南西北都有分布,林震南让镖师带江闻师徒住进了东厢房,里面的陈设应有尽有。

        半个时辰之后,几人才浑身清爽地来到了大堂,林震南已经在这里等候了。

        “江闻,当年你说要在山里建门派,我只当是天方夜谭,却没想到你真的建成了个武夷派——我听江湖中人说,你还掺和了天地会那档子事?”

        江闻义正严辞地表示:“江湖中人向来听风就是雨不可尽信,那是武夷大侠秦端雨做的。我在武夷山中当道士当的好好的,怎么会做出这事?”

        林震南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我当初就是经你点拨灌输,才来到福州城创办这福威镖局,莫非你就不是江湖中人吗?那你说的话,我该不该信?”

        江闻哈哈一笑。

        “这跟我江湖身份没关系,总镖头你要知道,这福州自古是兵家不争之地,耿精忠为人又浮侈好奢,因此我看这镖局生意必然兴盛!”

        还有一点江闻没说。

        这种新式的、以雇佣武力运镖、结合官面运作、光明正大经营商路的新式“镖局”,对旧版家族作坊式的标行,本就是降维打击。

        再一则,江闻的建议创造性地以“银镖”代替“物镖”,使得一般等价物在各地的镖局可以直接提兑,甚至有了几分银号的功能。

        像这样将武装押运和银钱通兑融合起来,其他人就算想学,一时半会儿也把握不住关窍。

        当然,这也并非什么垄断买卖,因此即便林震南的福威镖局渐隆日盛,各地这几年也春笋般冒出不少由武馆改编的新式“镖局”,迅速占领分割市场。

        江闻对于生意不感兴趣,一切也是偶然为之不放心上,他先是期待地对林震南说,“我那徒儿在不在府上?”

        傅凝蝶凑近了江闻,脸色不悦地嘀咕道:“师父,你居然在外面还有别的徒弟!?”

        江闻拍了拍她脑袋:“这个就说来话长,没办法长话短说了……”

        收人为徒和给人起名,是江闻的两大爱好,可谓乐此不疲。

        大概是江闻初入明清江湖,闯荡在陌生世道的时候,他就碰上了一个已经不算太年轻的镖头,家里还有一间祖上传下来的江南小武馆,已经破落到给人保家护院、运货接人为生。

        随着连年兵匪战乱让富户破产,即使林震南颇有商业头脑地将这小武馆改作标行买卖,经营起来也十分艰难,十回总有七八回要丢标。

        江闻也是路见不平帮了他一回,才认识了这一个叫林震南的小武师。

        这人很奇怪,不怎么感兴趣家传武功,却满嘴生意经、人情网,江闻也就当真的听。

        虽然对方已经多次强调,自己老家不在福州,也没有向阳巷老宅,更没有一个不长胡子、出手如电的祖父,但江闻一听他的名字,就一力建议他应该到福州来发展。

        在打听到他真有儿子时,当时的江闻更是热心地表示,要收他尚在老家的孩子的孩子为徒,顺便以师长的身份预赐他一个表字。

        “修儿,快来见过你的江闻师父。”

        江湖中人当家得早,十二岁的林修已经提前束发。

        这位少总镖头受到父亲呼唤,也从屋里走了出来,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笑容抱拳行礼,

        “江师父许久不见,诸事可好!”

        江闻连忙上前扶住他。

        “平之不必多礼,长大了不少呀。快来顺便见过你面前这几位师弟师妹,他们前两月已经正式入门墙了。”

        林修连忙转头继续行礼:“各位师弟师妹,师兄有礼了!”

        江闻当初跟林震南说,《诗经·皇矣》中有云“作之屏之,其菑其翳。修之平之,其灌其栵”,你儿子既然起名叫做林修,正合表字为“平之”。

        ——江闻的意思也很明确,反正叫平之就对了,其他的你别管,就得叫平之!

        林震南摸不清他的套路,武林中人平时哪来的表字,最多给自己起一个威风的绰号就行了,因此林震南也就任由江闻叫着了,也默认了收徒这件事。

        可惜林震南太过宝贝这个儿子,不肯让江闻将他带走培养习武,这才只作了一个记名弟子,不算是正式入门。

        “修儿,你带几位少侠出去走走,参观下福州城中风土方物,也给众位师弟师妹采买点东西,记得晡时回来。”

        林平之温循有礼,和江闻带来的三只土包子截然不同,傅凝蝶虽然也出身大户人家,却多了几分矫柔矜持,总究比不上江湖中人的磊落大方。

        四个弟子离开了镖局,林震南才捋着颔须感叹道。

        “江闻,这几日福州城的三山两塔间频出了不少的离奇古怪之事。其中莫名之处奇诡不详,巷议沸然,你一定要小心啊……”

        江闻拧眉看着林总镖头,端起茶喝也不是、放也不是。

        “呃……林兄,你跟我说这个干嘛?”

        林震南也一脸诧异。

        “你不是向来追着这些怪事东奔西跑的吗?”

        “那都是老黄历了。”

        江闻一拍大腿。

        “实不相瞒,两个月前我差点见到佛祖,一个月前我离升仙也只有一步之遥。经历这些之后,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再掺和这些破事。林兄你也不要再告诉我了,大丈夫一言九鼎!”

        林震南听得云里雾里,还以为江闻是在涉及天地会的事中遇险,以什么隐喻指代,也就半懂不懂地点点头。

        这个江闻一向云山雾绕,总而言之点头就对了。

        “爹!你在吗!”

        忽然又有一声呼喊从内堂传来,一个六七岁大、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大呼小叫着跑了出来,手里还抓着一把木刀招摇过市。

        “女儿,不许没有规矩,今天有贵客到访。”

        林震南嘴上这么说着,脸上却都是宠溺无奈的表情。

        江闻一眼就看出他女儿平时就是这样没规矩,养不教父之过,跟这做爹的溺爱明显撇不清关系。

        更奇怪的是,林震南明明教训的是女儿,却抽空瞪了江闻一眼,让江闻感觉是自己在被教训,就因为不小心打扰了林震南和小棉袄的天伦之乐。

        “林兄,您这女儿我还没见过呢。”

        江闻尬笑着说道。

        “这是六年前拙荆所生的丫头。可惜拙荆因难产过世没能抚养她长大,这才只能随着镖局生活,一直没个女孩子的样子。”

        林震南略显忧郁地说着将小女孩搂进怀里,小姑娘瞪着眼睛看向江闻,似乎很好奇这个不速之客。

        “对了江闻,我这女儿说起来还和你有点缘分。你记不记得当初说过起名的讲究,命格不足之处,一定要以字补缺?”

        林震南缓缓说道。

        江闻点了点头——自己说过的话太多了哪里记得住,总而言之点头就对了。

        “所以令千金的闺名是?”

        林震南摸着胡须略有得意地说道,欣慰自己恶读了几年书,总算在江闻面前挣回了几分面子。

        “范成大有诗曰,‘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漂泊江湖最怕无处团圆、有所不盈,因此我这女儿小字‘月如’。”

        江闻沉默不语。

        林兄,你这回不仅儿子可能续不了香火,连女儿都大概率白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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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20 09:38: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零九章 遥知湖上一樽酒

        用过晡食之后,林震南很是长吁短叹地抓着江闻,要带他游览这座福州城的山水,回忆一下当年把臂同游、挥斥意气的日子。

        江闻想了想,七年前两个人也就是蒿草荆棘中乱窜,灰头土脸苦不堪言,偶尔打劫两伙比他们还穷的山贼土匪,太阳快下山就往破庙荒村里捱到天亮,跟着他们驮货的驴子都好几次想溜号。

        但看着在儿女面前高谈追忆往昔峥嵘岁月、赢得一双儿女崇拜不已的林震南,江闻还是理智地选择了不戳破。

        “爹爹好厉害!我长大了也要行侠仗义!”

        小女儿林月如目露异色,连连鼓掌。

        年纪较大的林修也神情激动,仿佛也恨不得仗剑天下而去。

        江闻本来想假惺惺地恭维对方有麟儿鸾女在膝畔,但看了一眼自己打着饱嗝发愣的三个徒弟,忽然觉得自己压力也不小,就不必互相伤害了。

        “林总镖头,刚才听你说福州城中三山两塔出了怪事,那我们绕过那边走,去一个没事发生的地方。”

        江闻一再坚持,表示自己如今敬鬼神而远之——子不语怪力乱神,自己再不和神神叨叨的事情沾上边,止在门口逛逛就好。

        林震南终究拗不过他,就穿好了一身锦衣,带两名镖师充当护卫,与江闻一同走出了福威镖局的大门。

        两人各带上一壶酒,就顺着西边走了去。

        福威镖局占地广大,正处在福州城的西门大街上,也就是西门往城内延伸的街道。

        这座有兵卒税吏把手的城门叫做迎仙门,门外白马河绕郭蜿蜒流淌,遍植柳树,晚风拂过如柔丝垂摆,显得风光似锦、和风醉人,几乎看不出冬日的凛冽。

        此时一对对行人从门外归来,都乖乖在税吏那里缴纳一文钱的城门税。轮到林震南带着镖师经过,却只是点头示意,城门兵卒就默不吭声地放他们几人出行,连二话都没说。

        自古阎王好见,小鬼难当,按道理看守城门的税人、衙门里的胥吏,向来都是一见扒皮、再见吸血的人物,他们既以此为生,也无需体面,一辆粪车出去都要尝尝咸淡,美其名曰不能坏了规矩,没想到在林震南面前却如此妥帖?

        “子鹿,不用这么惊奇。镖局生意嘛,我设法交好了靖南王的世子耿精忠,和他手下都统曾养性、总兵白显忠都有不浅的交情,平日里福威镖局人马出迎仙门也是直趋不避,一季合纳一次税。”

        林震南拈须微笑,挂着和他年纪不符的老成神情,脚步似乎都轻快了几分。

        如今靖南王耿继茂年老昏聩(上一章笔误,耿精忠还要十几年才袭爵),许多事情都由耿精忠代劳,如今有意交好江湖人士。

        林震南靠着镖局信息网下对了一步要棋,今后至少十年可以安稳经营,这着实是手腕高明。

        福州城西也有个湖,当地称之为西湖,虽然名称不如杭州西湖显赫,却早在晋太康三年由郡守严高所凿,迄唐末就已经是游览胜地,五代时更是闽王王审知家的御花园了。

        西湖离福州城西迎仙门还不到二里地,江闻却发现林震南跟在自己身后走路已经带喘,锦衣玉带下也汗流浃背,显然体力好不到哪里去。

        江闻默默看了半天,最终放慢脚步还是开口问道。

        “林兄,你是不是很久都没练武,怎么走这么两步就喘了?”

        林总镖头虎躯一震,无奈地说道:“这几年镖局生意繁杂,已经很久没有时间练功习武了,今天倒是让你见笑了。”

        江闻不客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指着他的肚子说道:“我看不仅是没练武,还天天喝酒赴宴吧?”

        身后两位福威镖局的镖师怒目而视,似乎对江闻这冒犯的举动十分不满,只是慑于总镖头的威严没有上前呵斥。

        江闻余光瞥到,权当没看见,凑近林震南小声说道。

        “我看,你这是故意的吧。”

        林震南脸上带着堂皇的笑容,本来似乎将一切宠辱情绪都置身之外,可听到江闻的这句话却忍不住变了脸色,露出了江闻熟悉无比的精明表情。

        仿佛当年那个一心走镖、发财养家的落魄武师。

        “又被你看出来了。”

        林震南神神秘秘地环视了四周,小声说道,“靖南王和他手下都是北方武人,猜忌心却最重,如今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南国,你说他们会想和执掌数百江湖好手的侠客合作,还是更想和花拳绣腿、只想老老实实赚钱的商人打交道呢?”

        “害,就你这武功底子,练不练我看都没什么打紧,干脆我教你一门利用火药燃气推动弹头前进造成杀伤的功夫,简称气功,你看怎么样?”

        江闻恍然大悟,却还是忍不住抬杠了两句。

        “还有,耿精忠此人貌似豪爽、实则奸诈,又怀投机钻营之心,只可为援而不可信。你既然在福州站稳了跟脚,还是需要做更多准备才是。”

        林震南感激地点头示意,却不再多说话,对于江闻的眼光,他向来是不做怀疑的。

        他本就是个重情念家的人,之所以如此看重江闻,除了顾念旧日友情,更因江闻是唯一一个,能理解他真正志向的人。

        世道如今一天一个样,但知己即便七年不见还是知己,仇人隔世相遇仍会是仇人。

        两里地的柳岸很快走尽,随即看见了一片波光粼粼的金色,湖畔城垣已是黄昏将至。

        福州西湖之东南面为城墙,城楼背向山岭,古城临湖压波,从湖上可见城墙沐浴在夕阳余晖里,掩映于蟠曲古树间,正是古堞斜阳的景色。

        “前面风景更佳,我们就到那里喝酒。”

        林震南也兴致颇高,催促说道。

        江闻挎剑临风,呼吸间洗去了连日来远行的苦尘,心窍似乎都敞亮了几分,开怀地对林震南说道。

        “林兄,你看着西湖美景多么动人,怎么也比提心吊胆地翻山拜塔有意思。”

        江闻很是放心。

        如今湖边游人如织、暖阳融融,必然不会有什么古怪的事情发生,等自己教训完了白莲教就回山归隐,岂不美哉——不信你看,湖边还有一队清兵在扎营,此处治安多值得信赖呀……

        等一下,好像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去了。

        “……那边为什么有兵卒驻守?”

        林震南眺望了一会儿,从衣着和营旗猜测了片刻,就知道这些都是耿家带来的汉军旗人马,他们甚至还打着十面明式的中军门旗,各高一丈二,按五面方色立定,旗杆顶用缨头珠络雉尾装饰着。

        林总镖头迟疑着说道:“这做派看着眼熟,似乎是世子耿精忠的人马。最近这西湖因冬季枯水,显露出一座湖底古庙,应该是正在派军打探……”

        江闻听得起心头一惊。

        “古庙?”

        “正是。”

        林震南缓缓点头:“五代时的宫中视鬼、黄龙见宅怪闻都与这西湖有关,闽惠宗此后更是大建庙观,所祀隐秘不宣,却不知道拜的何方神明。”

        “……你怎么不早说?我们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吗?”

        江闻扼腕长叹,这些话的口气听着太过耳熟,总让他觉得上次也是这么被卷进麻烦事里的。

        “几年不见,你这胆子也变得太小了。”

        林震南哈哈笑道。

        “此地原本没有湖泊,是晋太康年间的郡守引西北诸山之水注此,湖底淹没过几座古屋再正常不过。当初五代时闽王王审知扩建城池,派次子将西湖与南湖连接时也挖出过不少古迹,算甚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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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20 09:38:3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一十章 能忆天涯万里人

        见到湖边有古迹出没,江闻便说什么都不肯再往前走了,晃荡着手里的酒葫芦,拉着林震南就要往镖局里走。

        林震南万般无奈,只答应说平时生意繁忙,今天难得出来一次,好歹将古堞余晖的景色看完再走。

        两人就在那里踌躇了几刻钟。

        此时出城的道路上忽然烟尘大作,确实一队人马骑着快马从福州城里飞奔而出,守城兵卒远远看到,也连忙驱开进城的人群,给这队飞扬跋扈的骑士让道。

        “那些是什么人,怎么这么嚣张?”

        江闻眯着眼看向远处,平日里城中驰马就是要问罪的,这队人身上又没带邮驿标志,显然也不是什么加急消息。

        这次换成林震南神色惊慌,嘱咐着江闻往路边避闪。

        “江闻,你赶紧扭头装作不认识我,径直往边上走。”

        说时迟那时快,疾驰的骑士一行十余人马已经来到了他们面前,原先速度丝毫不减地跃马而过,却忽然在领头一人的口哨声下,兜了个圈子绕了回来。

        “林总镖头!你今天怎么有兴致出来!”

        打马回来的领头人看着很年轻,比江闻似乎还小几岁,穿着天蓝色的缺襟袍手握缰绳,由于一对长眉翻眼,不自觉地就一副倨傲不恭的作派。

        林震南与手下镖头一并去身行礼,卸下随身携带的刀剑。

        “在下也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世子,真是机缘巧合啊!”

        领头人哈哈大笑,用手中马鞭一指。

        “林总镖头既然来了,怎么也得到营中小絮。府中急用的高要白石、歙县黄楠、长阳黄杨、海贡乌梨都有劳福威镖局运送,必须当面道谢!”

        这话说的客气,却也丝毫不容拒绝,配合上马匹骤奔忽停渗汗喘气的样子,都快看不出是感谢了。

        林震南只好点头道:“世子如此盛情,在下自然不能拂违。”

        随即示意手下两名镖师开路,江闻也正打算趁乱溜开、晚点再到镖局汇合,以他的身份和官面上的人确实不宜接触。

        但领头人没有拨马的意向,笑吟吟地看着林震南:“林总镖头,你身边的朋友不方便介绍下吗?”

        林震南心知对方早就看到了自己,只是故意装作路边偶遇、随后隆重对待的模样。

        幸好他为人老成持重,刚才的电转间已经有了应对之策,唤住进退不得的江闻,指着一身道袍的他老老实实地说道:“世子误会了,这是我请来给犬子的加冠之事筮日祈禳的道士。不敢因私事叨叨,故让他自行先走。”

        林震南的脑子很快,这么一说不仅合情合理,还显得自己尊重对方,瞬间把一件隐事说得得体,怪不得生意能做大。

        “眼芒如电、气息绵长,想来也是位年轻的有道真人。”

        领头人看了道士打扮的江闻一眼,点了点头似乎也没有怀疑,却冷不丁说道。

        “我这次也正好需要道士参详,那也一并叫上叙话罢!”

        西湖边上有几座草草搭建的营帐,跟着骑士入座的人高下分定,北面虚悬不设座位,领头人坐入了面西的位置,林震南和一位常服打扮、未曾剃发的人面东而坐。

        而江闻因为是林震南这个客人请来的客人,就只能坐在面北的陪坐之中,身边还有另外两名也未剃发的年轻人一起凑活。

        这个座位很妙,正好能不动声色地斜看见这里的主人——

        耿精忠。

        江闻已经猜出对方的身份,着实有点难以相信这个有些跋扈的年轻人,会和尚之信、郑经这几个继承人,左右今后南方格局、执掌政权形势将近二十年。

        托金庸老爷子的福,让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被人以反派身份牢牢记住,但实际历史上的吴应熊除了“尚公主”一事啥都没干,最后就因为三藩之乱,在康熙十三年四月十三日被绞死。

        这事着实冤枉,以至于吴应熊被绞死后,康熙皇帝经常下诏慰藉和硕恪纯长公主,吴应熊“为叛寇所累”。

        但江闻面前的这位反复横跳小王子,在康熙眼里就属于枪毙五分钟都不算苛待的人物。

        首先,早在顺治十二年(1655年),耿精忠与肃亲王豪格女成婚,封和硕额附。继位后,年纪才十一岁的耿精忠就制造出了谶纬有“天子分身火耳“之谣,暗中部署将士以待变。

        这个事情,江闻或许觉得有清庭抹黑的成分,但第二件事,就根本没办法赖掉了。

        康熙十二年(1673年),清廷下诏撤“三藩”,导致吴三桂起兵反清。时为靖南王的耿精忠随即举旗相应,以复明衣冠为口号,甚至联手台湾郑经攻城略地。

        这一手见风使舵不仅让东南彻底糜烂,还让犹豫旁观的镇南王世子尚之信心动不已,软禁了尚可喜也举起反旗。

        可随着三藩内讧、耿郑矛盾和战事不利,耿精忠居然反手就投降了康熙,并以急先锋身份接连打败郑经、尚之信,俨然一副朝廷忠臣的模样。

        这一手反复横跳太过恶心,康熙也是完全看不下去。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正月,“三藩”之乱彻底平息,大学士明珠上奏说:“耿精忠负恩谋反,罪过大于尚之信。”

        也就是说以当时朝廷的意见,尚之信囚父谋反、反复投敌这样的大罪,都没有耿精忠的见风使舵来得严重,因此“残暴跋扈”尚之信得赐死,“反正有功”耿精忠最后却被判了个凌迟处死。

        综合其所作所为,颇有几分“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亡命”的风采。这样一位反复横跳小王子就在不远,江闻自然浮想联翩,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这位道长,你似乎对耿某颇为好奇?”

        江闻的侧目太过明显,以至于耿精忠都发现了,内心有些不满,却故作自然地发问道。

        江闻虽然解剑而坐,一身的武功丝毫不虚,因此对于卫士的警惕视若无睹,举起酒杯诚恳地说道。

        “世子误会了,小道今日得见尊驾,不禁想遥起三国的英豪,故此失态耳!”

        耿精忠听得含含糊糊,本想追问一下自己像哪位英豪。

        可他转念一想三国故事人尽皆知,如果只是一般名将谋士,根本不需要这么含糊应答。再考虑到自己三藩世子的身份,对方不说的人物,肯定是不方便说……

        是暗示曹刘孙这样人物,对方才不敢明言!

        马匹就是最好的社交润滑剂,一番话说完气氛也就缓和了下来。对方目中异彩连连,见江闻如此诚恳地夸赞,耿精忠率先倾杯,豪气十足地对着林震南说道。

        “哈哈哈,林总镖头你这客人也是个妙人。来,我来跟你介绍一下今天另外几名贵客。”

        耿精忠抬手说道:“这位是靖南王府请来的道家高人,青城派掌门慧侣道人,道号长青子,江湖人称‘三峡以西剑法第一‘,同来的是他的两位高徒。”

        难怪同席而坐的人都没有剃发,居然也都是道士。

        江闻此时却震惊不已。

        慧侣道人道号长青子?我看是慧侣道人盗号长青子吧!这都什么混搭的人物设定!

        耿精忠真是个小天才,竟然让林震南和青城派的人做朋友?

        本来随着金庸江湖入侵,许多事情都不太对劲,长青子按道理是余沧海的师傅。福至心灵的江闻瞪大了眼睛——难道自己身边的两个年轻人里,就有一个是余沧海?

        “还未请教二位尊号……”

        江闻连忙举杯询问,惊诧神情被耿精忠当成了诚惶诚恐的识趣行为,心里倒又是多了几分的欣赏。

        在座二人长相极为相似,也是同样的面色灰暗、神情阴沉,虽然年轻却毫无朝气,勉强客套地说道。

        “常赫志。”

        “常伯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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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21 09:43: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一十一章 水晶宫里并骨寒

        “近来福州城事出不断,今日各位道长在这里,在下就索性请诸位一同参详内情。”

        耿精忠做足了折节下交的姿态,又是敬了座中众人一杯酒,才喟叹一声,略带忧虑地缓缓说道。

        “我父王年初移藩到福州城中,本是奉了朝廷的旨意,防备郑氏海寇作乱,戕害黎庶,还闽中一个朗朗太平。可数月来,福州城中怪事连连、妖异频发,几乎已经达于天听,反而显得我靖南王府失德……”

        此时的天色已晚,门外西湖上最后一丝落日余晖也被黯然吞去,水天尽剩下缁蓝沉沉,沿湖垂摆的柳条因为寒风大作,忽然挥舞缠绕了起来,仿佛节奏频率各不相同的舞者,随意地在台上表演着。

        天上星光尚未放亮,仍未散去的游人已经点起了水灯,星星点点地漂浮在西湖之上,似乎随着湖水的涛泛,便能一直漂至那星空最深处一般。

        长青子是一个瘦高的道人,双手拢在袖子里也看得出肩宽背阔、双臂颀长,确实像个使剑用拳的好手。只可惜脸上带着矜持之色,并不给人什么好神气。

        “世子客气了,贫道来之前便听说了湖底古庙之事。”

        青城是道教名山,身为青城派掌门的慧侣道人自然也是一位高道,瞬间就回到了自己的本职工作。

        “途听湖中古庙于夤夜放光,可望而不可即,却有怪声如吼泣。此事恐怕是水中亡魂为祟,不日恐有疫病,我师徒三人合当设水醮一昼夜,幸籍祈禳,庶免殇殃。”

        闽地原先多有瘴疠瘟疫这种很可怕的东西,自古以为瘟疫有鬼神在主宰,疫鬼便是散布瘟疫的鬼物,一旦发现就要尽快驱散。

        耿精忠点了点头:“那便有劳道长临湖设醮了。那座古庙怪异非常,我会派兵保护,确保万无一失。”

        随后他又感叹了一句,“为安抚人心,王府也曾派渔人入水查探,可是那古庙明明近在眼前,却怎么也无法寻到,更不知道里面是何东西作祟。”

        林震南听得清楚,霎时就猜到了耿精忠说这话的用意。

        “世子,在下有个好奇之处。那水底也不过数丈深,为何不派人坠锚而下,勾住廊柱瓦檐,再循缆过去呢?”

        林震南提出了个很实际的方案,江闻也是深以为然。

        一个晋朝凿出的人工湖能有多深,把庙拆出来不就行了?

        “水师也这么以为,可接连捞了几日,只拽上来湖底杂草怪石,连一块古瓦都没有捞着。”

        耿精忠意兴阑珊地摆手道,“想来当年晋太康郡守严高动用再多民力,如何能凿出方圆十数里的巨湖?又怎么引来如此多的湖水汇集却不淹没城池?”

        耿精忠的话态有些飘忽,似乎在等着什么东西。

        “福州城里的人都说,这片西湖原本是城外洼地,当初乃是凿开了一处海眼,鼓浪而起的这处西湖。这座古庙看似近在咫尺,实则已经沉入了西湖底极深处的海眼之中……”

        随着年轻的耿精忠话音落下,在座的几人也纷纷沉默了下去,有几分恍然、又有几分遐思。

        忽然间,门外传来了鼓噪之声,许多人发出了咋舌赞叹的响动,似乎有人想靠近湖边,却被阻拦了下来。

        耿精忠率先冲出帐篷,通过卫兵把守的最佳位置,来到了湖边极目眺望。

        其他人也纷纷走出,都看见了福州城外的西湖中央,正放出微微的荧光,那氤氲混沌仿佛天地初开的鸿蒙之气,仿佛收纳了一切晦暗不明的造物,正随着海眼的开启,展露出一丝令人痴狂的神秘。

        耿精忠的眼里满是沉醉,喃喃自语道:“洪泉极深,何以窴之……东流不溢,孰知其故……”

        江闻也看见了这一幕。

        远处湖心其实朦朦胧胧,看的不甚清楚,只是大概能知道是座庙宇。

        但偏偏是这隐晦而悠远的光线,让一切真实都斑驳陆离了起来,脑海中的幻象穿透空气。他的浮现出一座青苔遍布、水草横生的庙宇,装饰雕刻极其森严隆重的。大殿内袅袅香烟早已熄灭,炉中积满了湖底淤泥。

        那座古庙里的泥金大佛垂目低眉,其石砌宝座下便镇压着深深藏着的海眼。而每到夜深人静时,倘把耳朵贴在那宝座石壁缝上,便会听见佛像之下的大海波涛澎湃之声……

        长青子带着徒弟最后走来,看着湖畔如痴如狂的游人和兵卒,慢慢说道:“世子小心,这或许是湖中精祟迷惑人心的手段,还是尽早水醮为妥!”

        耿精忠被说话声打断思索,心里有些恼怒,却很好地隐忍了下来。

        江闻一直警惕着这个长青子,怕他会因为某些冥冥注定的缘分,而对林震南不利。

        但现在看来,这人方正有余而机变不足,显然没明白、或者不屑明白耿精忠说为民担忧只是客套话,他真正想要的是湖心的东西。

        “世子似乎对这西湖颇为青睐?何不更上前一观?”

        江闻就比较坏了,撺掇着耿精忠沿桥到湖心看看,省的他耍什么借刀杀人的计策,利用他们去探路。

        但这一试探,耿精忠却叹着气:“稼轩居士也曾到访此处,有词曰:‘十里水晶台榭,更复道横空清夜。’何止是我,闽王延钧最爱此湖,更于城西筑水晶宫,常常复道跨而下游湖。”

        随后显露出一句真心话。

        “也不知道沉在湖心的,是否当年闽王所筑的水晶宫呢?”

        江闻沉默不语,心里有些好奇这个耿精忠,为何如此肯定地认为这湖底古庙与五代十国的闽国有关?明明自晋朝以来就有此湖,其他朝代就没有嫌疑吗?

        但江闻也回起会仙观藏书中的一则内容。

        据《淳熙三山志》记载,南宋赵汝愚帅福建时,曾没头没尾地上书请疏浚福州城外西湖旧迹,并且不等朝廷批复匆匆兴役。

        时人皆以这事情费多利少为疑,而辛弃疾却借着耿精忠口中这首《贺新郎·三山雨中游西湖》,对当时怀疑疏浚西湖的议论表示了谨慎的异议。

        寒夜犹长,站立半晌后的游人缓缓散去,耿精忠也犹自不甘心地走回了大帐内,吩咐手下再次烫温黄酒,开宴入座。

        林震南见耿精忠情绪莫名低落,便主动请缨道:“这西湖之事不宜耗费军力过久。若世子放心,我福威镖局可全权包揽此处,必然守卫妥当!”

        “林总镖头急公好义,着实让人佩服!然而这西湖古庙只是癣疥,吉庇巷中的诡事才是心腹之患。”

        耿精忠眉头渐渐舒缓,端起一杯温酒递给了林震南。

        “如今我靖南王府已派兵层层把守住巷口。巷内接连七日夜听得昼夜经忏之声,却不见一人走出。此事更需要诸位分忧才是……”

        长青子眉头紧皱:“还有这等事?巷内竟是遭逢刀兵恶贼荼毒,还是有奸邪聚众作乱?”

        耿精忠和林震南对视了一眼,都露出了为难的神色,这让蒙在鼓里的四个道士十分难以理解。

        “这事……就要从吉庇巷内二酉斋书肆主人,于歙县以五千钱,买得一尊剖腹出肠、血流盈地的佛像说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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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21 09:43: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一十二章 歌风置酒宴群公

        福州城坊巷纵横、青石连地,白粉瓦屋、覆叠山墙,自汉代始建便以越王山为障、九仙山乌石山两相对峙,其中水网交错、中轴对半,赫然是以山为骨、以水为脉的坊巷结构。

        没人想到三山两塔间的异状,竟如此迅速地蔓延开来……

        曾见过无名佛像的邻巷妇人说,它与寻常模样不甚相似,散发披肩,五官多处已经模糊,脸形长方略圆,古旧到只能略微看见弯眉明目。

        这尊无名佛像著对襟长袍,结带为扣,单腿盘起坐于莲座之上,姿态端庄慈祥,却侧着头微微前探,似乎在侧头询问世人今生为何作恶、此世何时回头。

        最为古怪之处,是这尊佛像的腹部似乎被人剖开,肚肠清晰可见。坊间传闻也是无法理解,若这佛是凡人,则有何可拜之处;若佛并非凡人,又为何肠穿肚烂?

        但无名佛像沉默不语,它只是一手轻拂在腹间,仿佛想让世人看清楚这具**凡胎,却怎么也捂不住汩汩流下的淋漓鲜血。再配合着云淡风轻的端重姿态,更加呈现出一股诡异出尘之态。

        自从那尊佛像来到了吉庇巷,一切似乎都不太一样了。

        带着无名佛像从歙县回来的二酉斋主人,驱赶走店里佣人伙计,便秘而不宣地藏进了书肆的深处,昼夜不停地对着佛像描摹作画,念诵起从未见过的荒诞经文。

        书肆中的经声通宵达旦,门内红光映天,让吉庇巷的邻里惊慌不已,似乎有一股恐怖不安的情绪在闾陌间迅速传播,逐渐地家家户户开始闭门不出,连小儿夜啼都不再响起。

        但没过多久,吉庇巷的家家户户中都传出了诵经之声,一到夜里红光漫天、霞雾茫茫。更离奇的是,那无名佛像的版图也悄然流入各家各户,被人以最隆重的仪式顶礼膜拜,昼夜颂祷着。

        周遭坊巷的人约莫听得消息,可吉庇巷原先流传的故事,让他们不敢擅自靠近,因此报告给了官府,随后层层流转上报,最终被县令诚惶诚恐地呈到了靖南王府的案头。

        “竟然对吉庇巷内一无所知?”

        长青子袖手说道,“世子可曾派人进入打探?”

        耿精忠有些为难地说道:“靖南王新到福州,民心未稳,本就不宜大兵轻动入城。帐下几名亲兵也曾潜入其中,却下落杳杳……”

        对于大兵不宜轻动这个说法,江闻差点没笑出声来。

        当代的靖南王耿继茂汰侈无度,刚到福州没多久就借着“移镇”的机会,大面积圈地建造王府。

        年初一来,他就选准了福州东南部的地面圈屋二千余间,又在邻近侵占三百亩的田园,盖起王府。

        离谱的是所圈的屋地,大间的赏银八两,中间的六两,小间的四两,田园每亩三两。被强买的居民要求立即驱离,不准复归。

        在这样一番操作下,福州城中早就民怨汹汹,看见耿家人恨不得寝皮食肉,要不是城南大军凶悍早就引发民变。这次福州人没有趁机闹事就已经很好了,怎么可能允许他们大举进入。

        不单单是江闻的似笑非笑,在座的几位也神情古怪,显然都是知道靖南王做出的事情,都有点自作孽不可活的意味,谁也不敢接这个茬。

        靖南王府的亲兵下落杳然,那肯定是被人了结了,民心向背可见一斑。

        在座的几位不过江湖人士,像林震南这般代管抚民还勉强可以,真要镇压这件事,恐怕是厕所里点灯,准备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吧。

        “哎,我也知道这件事有些棘手。”

        耿精忠轻叹了一声,“父王果毅骁勇,不羁小节,历来多为人所误解。况且父忧子劳,自古皆然,故而此事我亦不得不为之耳。”

        说完又是一杯酒斟满,敬给了林震南和长青子。

        “二位苦劳,耿某铭记于心,此行凡有行命联络,皆可以我耿精忠之名行事,先行后报但去无忧。这些事纷纷扰扰不为我自己,却是为了这福州城中百姓,和耿家靖南王府数万人的后路啊!”

        此话一出,林震南和长青子赫然变色,忙不迭地端起酒杯一敬到底,扶案回答。

        “敢不从命!”

        南国一霸黄老爷曾说过,请客、斩首、收下当狗的三步走战略。

        今天江闻算是看出来了,耿精忠凑开这场酒席虽说是巧合,却是早有准备之举。

        就听他刚才说的话,什么父王果毅骁勇?明明就是暗讽老爹头铁不听劝,自己当儿子的要替他背黑锅,但子不言父过,大家领会精神就好,不要外传。

        再后面的话就更危险了。

        自古什么身份说什么话,像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话,儒家大贤历代掌握话语权自然能说,但要是一个和尚敢大言不惭地这么说,保证第二天舍利子都被官府打出来。

        当他身为一个势力的继承人,明确提出自己要为封地人民、军中将士操心,这已经**裸地表明了野心,把自己以靖南王自许,霸气之态赫然外露。

        耿精忠让林震南和长青子以他的名义从事,便是隐晦而确切地表示招揽,愿意承认他们是自己的潜邸之人,今后鼎湖飞龙不在话下。

        刚才一个个都就事论事,只说帮忙不说投效,肯定让他有些不满。

        此时话说到这个份上,就连一直装傻的长青子也不敢再装了——这时候不答应招揽就是不愿上贼船,请完客就等着斩首吧,他们绝对别想在耿家铁骑的追杀下,活着走出这座福州城。

        好一个狡诈多谋的耿精忠,果然有两把刷子。

        相比客座的两人,忝在陪坐的几个人就敷衍得多,象征性地喝了一杯酒了事。

        江闻是完全不以为意,这顿饭负责摆烂就行,根本不是重点——没看那耿精忠连自己的名字都没问吗?

        反而林震南本就有抱大腿的打算,今天能够绑定也是一件好事,毕竟按照历史发展,今后的耿精忠确实是靖南王没错,十几年内在福建威势无两。

        而常氏兄弟也不以为意,吃喝不误——他们是真的啥都不懂。

        耿精忠喜笑颜开,作为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得失之心犹然无法免除,对于自己的计划也更有信心了。

        郑成功手下的天地会,几月前在武夷山中覆灭三路清军的事,不仅让江湖震动,也对朝堂造成了深远的影响——毕竟在一开始,谁都没想到史书上顶多匹夫一怒、血流五步的江湖侠客,能造成如此大的作用!

        故而这几月间,各地藩镇都在招揽江湖高手。

        郑成功继陈近南之后,又招来了昆仑派高手冯锡范入帐;尚可喜借着南少林入粤一事,也和武当派勾勾搭搭、走得很近;清廷更是接连召见形意门、太极门、八卦门、天龙门等大派掌门入京,直言商议国事。

        只有吴三桂刚打下云南,山高路远还没听说有什么举动,但蜀地武林也有青城峨眉这些大派,优势也是不言而喻的。

        江湖便是朝堂的延续,今后江湖上的腥风血雨,恐怕只会比以往更加凶险了,耿家必然不能没有准备。

        可耿精忠身处福建比较尴尬,最大的武林势力南少林已经被定性为反贼,肯定是不能直接接触的,幸好福州府还有偌大一个福威镖局可以倚仗,牵线搭桥进入武林倒是很方便。

        更重要的事,青城派作为蜀中武林大派,这次接到邀请也愿意投靠,相当于提前拆了吴三桂的一根台柱,瞬间就扭转了纸面劣势。

        耿精忠一边饮酒谈笑,一边想着近来的江湖传闻,据说那崇安县武夷山中有一个神秘莫测的武夷大侠秦端雨,的武功也是深不可测,要是能一并招入麾下,今后的明争暗斗就更有胜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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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21 09:44: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一十三章 剥极而复参九阳

        酒宴一直持续到半夜,耿精忠烂醉如泥地被亲兵扶走,座中几人才有办法缓一口气。

        只能说辽东将门全体胆量不行,但是酒量确实是一等一,客座上的长青子与林震南都醉了又醒,江闻和常氏兄弟也佯装不敌,才好歹把这个志得意满的年轻人送走。

        如今的耿精忠,野心勃勃年少敢为,倒是有几分枭雄之姿。

        江闻走出帐门,唤来站门口吹了一夜冷风的镖师,搀扶起林总镖头往福威镖局方向走去。但没走出几步,随着一阵冷风吹遍全身,醺醉的林震南就缓缓醒来。

        喝多了的林震南抱歉地看着江闻。

        “子鹿,让你见笑了……”

        江闻不以为意地笑笑:“成年人的世界吃喝抽烫总得沾一样,习惯就好。”

        “也对,更丢人的时候你都见过。”

        林震南自嘲似地笑了笑,表情又陷入呆滞。

        江闻哈哈一笑,迈开步伐在前面开路,却好似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放心吧,酒席上我打听过了,青城派里没有姓余的。今后如果有的话,我也能保证他从世上消失……”

        这话听似玩笑,搀扶着林震南的两个镖师却齐齐打了个冷颤。

        夜晚的街道上冷冷清清,西大街石板上倒映着月亮朦朦胧胧,远处打更人的声音隐隐约约,如虚如幻地陷入沉睡的坊市里巷秋草衰败,景色已然清冷到了骨头缝里。

        酒力未消的林震南转头看着江闻,似乎有什么想说的,却碍于精神恍惚的状态,搜肠刮肚后一无所得。

        直到看见了福威镖局那张牙舞爪、神态威猛的雄狮旗,他才干呕似地吐出了几个字。

        “别去……吉庇巷……”

        江闻一只脚已经要踏入大门了,却被这一句话说了回来。

        “林兄,你刚才说啥?”

        江闻脸上带着疑惑的表情。

        林震南似乎酒劲缓和了点,忽然想挣脱镖师的搀扶。两名镖师怎么也是身怀硬功之人,一齐使劲想拉住他,却被林震南轻松挣脱。

        只见林震南猛地撞到江闻身前,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没醉……我都看出来了……你想去一探究竟……”

        林震南踉跄着揪住江闻的脖领,酒气熏天地说道。

        “吉庇巷原来,叫做急避巷——紧急的急,避闪的避。”

        “坊间称因宋儒郑性之状元及第衣锦还乡时,泄私愤杖毙某屠户,从此巷中怪事频发、绝少行人,遂有‘急避巷’之称……”

        说着说着,林震南就要歪倒撞在柱子上去,江闻只好用般若掌力一托,层层雄浑力道涌出,才把踉跄向前的醉汉给拽了回来。

        “林兄,你先去歇息吧,我不去什么吉庇巷,你就回去躺着吧。”

        林震南醉眼狐疑地看了江闻一眼,酒劲再一次上头,眼前一阵阵眩晕,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

        “不是屠户也不是毅斋公……那里去不得,去不得……”

        林震南似乎又想起了要说什么,口舌却更加不受控制,终于化为了满腔怒火,摸索着门口石狮子逐渐急躁。

        可就在这当口,随着福威镖局里报信的门人去而复返,林震南那一双儿女的声音忽然传来。

        …………

        回到了厢房之中,江闻如释重负地坐在椅子上猛灌了一口冷茶,给自己提了提神。

        耿精忠这次抛出了两件事,西湖古庙由青城派的长青子揽走,吉庇巷怪佛则分配给了福威镖局的林震南。

        然而对方放着三山两塔的怪事不管,单提这两件事,必定有什么深意在其中。

        从林震南的做法也能察觉到,两位王府的新任供奉只愿意治标,绝口不提治本,主要是因为对详情了解不足,不愿意过多介入其中。

        但江闻就不一样了。

        就如林震南所说,江闻早已经看上了吉庇巷,正打算往那儿一探究竟。什么夜巷急避、无名怪佛,总得去看看才知道。

        连续接触夷怪之后,江闻隐隐察觉湖底古庙的氛围更可怕,而吉庇巷之事却是极度的蹊跷,蹊跷到似乎生怕有人不知道里面很恐怖。

        “师父……”

        门外一个幽怨的声音响起,把江闻给吓了一跳。

        “人吓人吓死人啊,大半夜跑过来做什么?”

        江闻打开门把一个小姑娘让了进来,就看着凝蝶垂头丧气地坐进椅子上,一副怀疑人生的表情望着天花板。

        “师父……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

        江闻差点就点头说是,但看到她那可怜巴巴的眼神,还是把话说得圆融巧妙了一点。

        “也不是那么没用,至少你长得可爱呀。”

        江闻充满着鼓励的语气,让她似乎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傅凝蝶揪着头发说道:“那为什么文定和小石头都那么厉害,我练了这么久的功夫,却连林家的小孩都打不过?”

        听到这江闻也震惊了。

        “平之还敢打你?他也看出两个师兄不好惹,柿子专挑软的捏?”

        凝蝶使劲摇着头:“不是他。我傍晚和林家小姐切磋了一下,结果两下就被拳脚放倒了,连轻功都来不及施展……”

        江闻又详细问了一圈,才知道是傅凝蝶和林月如打过了一场。

        林家姑娘小小年纪就已经有点武痴属性,平时父兄、镖师都只是和她比武玩耍,从不肯动真格的,这次见到了年纪相仿,又自称行走江湖许久的傅凝蝶,两人瞬间针尖对麦芒地比了一场。

        而实战结果也让江闻很欣慰——老天还是有眼的。

        就傅凝蝶那身飞贼专用的轻功,在校场平地根本无法借力拉开距离,粗疏乍练的玉蜂针也还来不及出手,就被林家大小姐三拳两脚解决了。

        “师父我明明按你说的方法,观想吐纳了一路,为什么还是没有感觉到丹田之气。”

        傅凝蝶小脸耷拉着看着江闻,“结果我有辱师门,最后还是靠小石头才挽回颜面……”

        江闻更加诧异了。

        “小石头和人打架了?”

        傅凝蝶点了点头。

        “林家公子本来想找文定切磋,但是文定不愿意动手,就让小石头帮他出战。”

        “结果呢?”

        傅凝蝶想了想。

        “赢了。小石头咬住就不松口,力气奇大无比,据说三四个镖师都没把他拽下来。”

        江闻绝望地一捂脸。

        这哪里是大出风头,分明是丢人丢到家了。

        三个徒弟一个避而不战、一个铁齿铜牙、一个猛虎落泪,合着一个像样的都没有。要不然明天早点回武夷山,实在没脸在这里蹭吃蹭喝了。

        江闻想着,自己的武功不管是精度还是广度都堪称天下无双,莫非老了还是只能拉二胡为生?

        虽说那最强神器二胡,需要无名十成功力才可以拉得动,其他的什么绝世好剑,火麟剑,雪饮刀之类的都弱爆了,高手谁都可以用,只有无名的二胡只有他自己拉得动。

        这次连凝蝶都能看出,自家师父肉眼可见地萎靡了下去。

        “呜呜呜,师父你一定是不疼我了……”

        小姑娘无师自通地假哭了起来,试图引起关注。

        痛定思痛,江闻对傅凝蝶说道。

        “徒儿,你这一路观想日升也已经有了火候,吐纳运气也足以认清穴道,师父其实一直在找机会传你真功。”

        傅凝蝶连忙抬头,激动万分地说道。

        “真哒?!师父你要教我什么呀!”

        凝蝶此时的表情也很好理解,大概就是你再不传功,我就哭给你看。

        ……传!《九阳神功》这就传!

        再说了不传行吗?

        除非江闻厚着脸皮贯彻打不过就加入的原则,直接把林家大小姐也收入门下,否则这面子是挣不回来了。

        “自古神功多魔难,我担心你年幼怕苦,贸然修习反而生出危险。”

        江闻摸着下巴点头道:“如果你真的想清楚,就盘膝坐好按师父之前教你的,观想九阳凌空的奇景,直到浑身至阳煎熬、口干舌燥也不要停。”

        傅凝蝶听到这话有些退缩,但想起了今天败北的耻辱,还是咬牙开始打坐运功,舌抵上腭眼帘微垂,由江闻在一旁帮她护法。

        这一路走到福州虽然风餐露宿,辛苦异常,然而也起到了磨练傅凝蝶心智的作用,耐饥挨冻的忍字功夫着实见涨。

        几息过后,她就颇为轻松地沉入识海之中,观想出一幅红日在九霄云外喷薄而出的奇景,沐浴到纯粹日光的身体也慢慢发烫。

        “止止庵那回遇险受激,倒是阴差阳错地把观想图刻入了她脑海里。”

        江闻默默点头,继续等待着。

        凝蝶熟门熟路地继续观想,双手平放在膝上微微摊开,只感觉识海中升出更多的太阳,那种焦灼炎热感也更加明显,几息之后,几乎连呼吸都带着灼烫火星。

        下一步,傅凝蝶以独特的呼吸法运行着,将识海中热流丝丝分解减轻热力,蕴藏在身体里各处大穴之中,可那烈日丝毫不减,似乎要把她的筋脉血液全部蒸干才罢休。

        “师父……我好难受……”

        平时到这时候江闻就会叫停,但这一次已经远超平日极限,江闻却还在观望着,丝毫不在乎傅凝蝶呼吸搬运的痛苦。

        “凝蝶,不要说话。古人以九为阳之极数,为道之纲纪,故曰九阳,实则非止于九。你此刻若能看见九日凌空,必然能看到这第十轮太阳!”

        傅凝蝶浑身难受,只能听见江闻说话,却无法把话说出口,只能苦苦坚持,皮肤都如烫伤般红肿起来。

        但就在意识逐渐模糊间,她突然发现九轮烈日光芒能够融接于一处,化为了一轮庞大无比的高空烈日,只是在观想中一瞥,就几乎刺盲她的双目。

        《周易》里云:“九乃阳之极,物之广,数之多也。”

        天地以奇数为阳,偶数为阴,奇数象征天,偶数象征地,而“九”为阳之极,如果把九阳相加,实则违背了武功之道在人身上需阴阳调和、刚柔并济的理念,极其容易化为阳炽灾劫。

        江闻看到凝蝶浑身剧震如过电流,就知道火候到了——他这个独门的修习方法凶险异常,然而却能取巧地绕过明清江湖对内功的壁障,传承金庸江湖的武功。

        只见江闻略一运劲,左手以一阳指点出猛击凝蝶胸口的膻穴,此时一股精纯至极的九阳真气,就窜入凝蝶的经脉之中。

        倚天屠龙记中有一章回名为“剥极而复参九阳”,表面上是说张无忌否极泰来捡到九阳神功,江闻却认为其中暗含了易经的某种奥秘。

        剥与复,皆为卦象之一。

        剥卦乃艮上坤下,地气涨浮、阳气式微,似乎最后一丝阳气都要剥落侵蚀殆尽,可以想象成火炬烧过、终究炭化,消散在自身炽烈的焚烧之中,一切都将在火焰熊熊燃烧,彻底后隐没于黑暗中。

        但最终转入复卦,以下震上坤的模样再次出现。寓动于顺,敦复无悔,卦象仅仅是方位相互颠倒,却把阳极的那一点挪到了潜渊初升的位置,呈现出了一阳复生模样,正是“反复其道,七日来复”的道理。

        一切的机会,都在这复卦初九爻辞之中——

        可获元吉!

        深陷观想中的傅凝蝶本来已经无力支撑,几乎晕倒,却忽然看见大日凌空之下,顿时生出了漫天的紫色云霞,氤氲流布到无穷远的地方,阻挡住了烈日之炁的荼毒。

        凝蝶下意识保持着“大周天搬运”循环状态,身子便如灌甘露,丹田里猛然生出真气似香烟缭绕,悠游自在地飘荡了起来。

        “凝蝶不要睁眼,继续运功。”

        江闻也不惜代价地持续输送着九阳真气,原本《九阳真经》中的文字集融会贯通的武学至理,练成后天下武学皆附拾可用,却不太适用于明清江湖的规则,江闻也只能以自身近来的体悟,推动凝蝶入门。

        “如今这《九阳真经》的功夫你已经算是真正入门了,务必吐纳周天搬运,直到把师父的真气尽数转化成为丹田里的氤氲紫气……”

        随着凝蝶的呼吸渐渐平稳,皮肤上炙烫寸裂的痕迹消退下去,江闻才长出一口气,知道她已经稳固到了九阳神功的第一层境界。

        这功夫大成之后即便什么法门都不练,也已经具有真气自生、金刚护体、诸毒不侵、遇强则强的效果。连练成入门第一层,也能得到了益处最大、也最不起眼的易筋洗髓功能。

        只要凝蝶今后能勤习不懈,便能提升自身的资质,缩短和文定、小石头之间的距离。

        人的精力终究有限,又不像江闻可以靠加点学习武功,因此几位徒弟武学方向各不相同,就连江闻都得如履薄冰地因材施教。

        文定天资聪颖、博览武学,因此江闻教他深思熟虑,意在力前;小石头天生横练、骨骼精奇,因此江闻教他由外而内、精纯唯一;傅凝蝶心思灵颍、多有机变,因此江闻教她苦练内功、厚积薄发。

        这次补上了凝蝶这个短板,江闻自己也能松一口气了。

        “今后啊,别再说师父不疼你了。别家师父都是训徒弟不能好勇斗狠,怎么到你这里,我还希望你多多打架呢?”

        看着傅凝蝶那认真打坐、消化真气的不服输模样,江闻好气又好笑地说了一句就佩戴好双剑,几个兔起鹘落间翻出院墙,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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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21 09:44: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一十四章 长秋古宅空形影

        深夜,街头巷尾皆是一片悄寂。负责把守吉庇巷的兵卒,已经换到第二班了。

        “好好看着,见到搭头千万别哆嗦。有不对劲你就喊,知道了吗!”

        前一岗的兵卒挎着刀歪歪扭扭站着,把最容易犯困的一岗交给了新丁,看着他哭丧着脸接过腰刀,才一步一步地走开,嘴里还哼着明月照人来的小调。

        这几天把守下来,耿家军士都达成了一个共识,那就是这条巷子邪门的很。

        若是白天阳气旺盛、乾坤朗朗倒还没什么,可一旦天黑下来之后,这巷子里就弥漫着一股诡异不明的臭味,似乎从吉庇巷每块石板下面散发,泼洗再多次都无法消散。

        最初几日没有动静后,负责把守巷子的兵卒也调换了起来。人马也由靖南王麾下的辽东老卒,变成世子去年在广东补进的新兵,一营人马分成几轮昼夜把守,每日只能盯着能怅惘地望着空巷,仿佛被书生遗忘在夹袋书箱里的旧墨。

        换防之后也有消息灵通的人去打听过,为什么身经百战的老卒会如此讳莫如深,逃也似地不敢回头。

        那个老卒既不求肉、也不为钱,更不趁机赌一把,提出要求让人摸不着头脑。

        好奇心驱使下,还是有人花了半月的饷银,请那位阴沉的老卒在闽山庙烧了一堆纸烛,又就着冷酒喝了大醉酩酊,对方才告诉他,巷子里的味道只要是老兵们都熟悉——

        特别是前年靖南王在广州城下,怒其城民相抗日久,下命对城中丁壮辄加诛戮,乃至于食肉寝皮用于泄愤。

        那些日子里,广州城的大街小巷中,都飘着与吉庇巷中相同的味道,空气中恶臭不散、巷弄间死蛆出户。

        惊慌失措的好事者逃回营中,对同袍说了这件事,惶惶不安的同袍也告诉他,自己也打听到了一些消息。

        当地那些奸猾如豺的坊民故意在他们面前说,这座吉庇巷本来是一片荒地,直到五代时期王审知治闽修筑罗城,才布起了里坊制度的滥觞。然而吉庇巷一带房屋屡建屡塌,伤民无数,到宋代都未曾建好,直到有人悄悄往地里打起了生桩……

        哨卒拎着腰刀弓着背,活像一只被惊吓过度的老猫,眼睛盯着斜对面巷口的阑珊灯火,贪婪地想要把这些光抢到自己身边以壮声势,却忽然感觉背后一阵冷风拂过。

        他的头皮瞬间发炸,看着吉庇巷中的山房泉馆只觉得影影绰绰,随即缓缓蹲下身去,闭上眼睛充耳不闻。

        朗月阴风之中,江闻站在一棵探出墙头的古树枝干上,指尖触摸着大宅的马鞍高墙与绿滑石雕饰,眼光迅速扫过这条巷子。

        吉庇巷的建筑还有着唐末分段筑墙传统,都有高、厚砖或土筑的围墙,墙体随着木屋架的起伏做成流线型,遮蔽着这条不算宽广的巷子,翘角伸出宅外状似马鞍,也让月光都无法渗透到巷弄之间。

        “白莲教一定就藏在这里。”

        江闻居高远望,内心已经有了定论。福州官署的纸笺适用于衙署之中,却总要有人负责印制,三坊七巷中遍布了当地雕版书肆,既有鉴别修补的文人字画铺,也有典藏古籍善本的书肆馆阁,前店后坊、边印边售蔚然成风。

        而吉庇巷中出事的二酉斋,便是一间兼营碑帖字画、地方唱本、文玩佛像的书肆,主人经常到外地搜罗珍玩,卖给达官贵人。

        江闻以轻功悄然跃出,跨过门斗踏入了一家单进院落的天井之中,只见紧闭的大门内落了闸闩,庭院也洒扫得很是干净,小院中一盆桂花朝天生长、枝繁叶茂。

        但在花香中,一股霉腐的陈旧气味慢慢涌现,属于木制老房子独有的味道占据上风,就和这座灯火暗淡的院宅一样自得其所,江闻总感觉再往前一步,某个吃斋念佛的苍老妇人就会从环廊走出,皮肤发冷的孩童也会踉踉跄跄地迎上。

        那种感觉就是一切虽然不见了,却并未远离。再或许居住在这里的人,此刻正躲在阴暗处冷冷看着不速之客,不需呼吸也不见血色,宛如这座古宅中朝生暮死的蜉蝣。

        掌中粗砺的青铜古剑柄驱走遐思,江闻看了一眼此刻已月正中天时分,就放缓了步伐踏入庭前的长廊,打算一间间房屋搜索过去。

        书斋里墨泼笔断,满地都是散落的宣纸,似乎有人费尽力气地想挥毫书就,却始终无法如愿,便大发了一顿脾气颓然而去。

        江闻背靠着墙壁缓缓蹲下,捡起一张乌漆麻黑的草稿,发现上面布满了勾勒伏滚的线条,凌乱得不成样子。而另一张,却用朱泥盖着一方私印,似乎是某某监雕的字样。

        但这个印章前头字样,却分明是虫篆的“幽冥”二字!

        “这人似乎是想临摹用于刻板印刷,身份应该也是某个监雕?却不知道为何发这么大脾气……”

        江闻将一张纸藏入袖里,又走入了另一间房屋。

        佛堂里蒲团散落,经书满地,毫不顾忌地踩脏落上脚印,这倒是江闻不曾想到的线索,大致能判断出是一个和江闻差不多身量的男子,穿着软底布靴快进快出,总共只有三枚半的脚印。

        泥胎佛像此时已经被打碎,仓皇地支离在地,只有佛头不见了踪影。

        江闻继续往内堂走去,其窗棂制作之精致,镶嵌的木雕之华美,已经超越了寻常人家的讲究,木雕式窗扇中有透雕,有浮雕,题材有飞禽走兽,人物花卉,但最多的还是《维摩诘经变》《说法图》以及《佛本生故事》。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让一个成年的印坊监雕如此癫狂失措,连平日里礼敬不已的佛陀都弃之不顾呢?

        哦对了,江闻还猜到对方应该又有个身份,就是偷鬻各地古宅雕饰、墓冢明器的土夫子。自古碑刻古籍难以存放,历代沿革也多有损毁,唯有相对封闭的墓葬古宅,还能存下一鳞半爪。

        就如同汉武帝末年,汉鲁恭王从孔子故宅夹壁中得《古文尚书》等孔子遗著,又如同齐武平五年,彭城人开项羽妾冢得的石函绢素本《道德经》,都更好地保存了先古时代的信息。

        对方带回的无名佛像暂且不提,他一定还找到了什么更加诡秘不明的东西——毕竟当初发觉孔宅和项羽妾冢的人,也遇上了许多不可解释的事情……

        江闻看着厅堂雕刻发呆,正犹豫着要不要登上楼顶的藏书室,寻找更多的线索,忽然听到了院宅的门口,响起了铿铿的敲门之声。

        一条被把守的里巷、一处暗无灯火的宅院、一扇重重落锁的木门,却忽然像是有人到访。

        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江闻起初并不想搭理这声音。但敲击声起初轻脆短促、彬彬有礼,慢慢地开始有些零散,动作也开始粗重。

        到江闻决定上楼的时候,敲门声已经急促混乱到宛如雷阵,响彻了这条空无一人的吉庇巷,敲门人却偏偏仍旧一言不发,在相隔不远的地方,固执而古怪地敲门不休……

        江闻悄悄来到门口,透过木门之间的缝隙,先是看见了一只通红如血的眼睛,和鲜血直流的无舌口腔,一同凑近门缝与他咫尺之隔相对着。

        而在这扇门之后,江闻还看见了一个高大的身影,似乎拎着剔骨尖刀站在巷子里,一颗头颅血污满布,只剩下一丝皮肉与脖子相连着,正静静站在吉庇巷中间,断头似乎痴望着天穹的明月……

        “搭头……搭头……它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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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21 09:45:0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一十五章 烟塍雾圹时泣鬼

        眼前的画卷宛如九幽遗存,恐怖异常。

        搭头屠夫脖子上的断口参差不齐,似乎用豁刀砍了很多下才斩断,却仍留了一丝的皮肉相连,青黑腐肉早已溃烂,痴蠢庞大的尸体却屹立不倒,直欲追入睡梦中成为这条古巷徘徊不去的梦魇。

        而满嘴是血的无舌男子还在翕张嘴巴,血沫喷涂在年深日久的门板上,渗入原本细密平腻的纹理之中,代替他再也发不出来的呐喊留下痕迹……

        搭头屠夫痴醉地站在月下了无生机,一股混合着腐臭、腥臭、尸臭的异味在街头巷尾飘散开来,化成氤氲漂浮的怪雾笼罩着吉庇巷。

        “阿弥陀佛。贪忆为罪,是人罪毕,遇衰成形,名为疠鬼。”

        江闻轻声说着,对眼前令人惊骇欲绝的场景视而不见,却对这片密布的怪雾更加警惕。

        说过,地狱之鬼若怀怨恨习气,遇衰气而成形,衰即四时不正,阴阳衰败之气,故喜欢散瘟行疫,被称作疠鬼。

        闽中诸郡开拓最早,原本南方潴浍薮泽山谷的毒雾早已散去,本不应呼吸饮吞以至夭伤,因此这里浓重到惊人的瘴疠简直匪夷所思,使人不敢轻举妄动。

        此时月夜朗朗,冷雾清清,古巷前后不见人影,宅中院内古树森森,只有巷口灯笼遥遥发亮,如同深宅大院门口一对双目红光的石狮子。

        宅院的门墙正处于前院墙正中,由石框构成的与墙同一平面的矩形师门,并不算太高。

        江闻手攀着院墙,援瓦檐而上,轻功发力下节节攀升。靠着闭气突破了怪雾围笼,径直冲上清冷夜空与圆月同光。然后就在寒月凛凛之中,一声剑鸣如龙吟空谷,彗星袭月般从天上直刺而下!

        搭头屠夫庞大的尸体摇晃了一下,飞影已经从巷尾消失。

        只见江闻手中青铜古剑刺入穿尸身,喷溅出满地的污血毒汁与恶臭尸瘴似乎永无止尽,直到江闻急掠过巷子站回了院墙,这具不明尸体才轰然倒地。

        这一剑翩然无痕,惊鸿照影,江闻施展完才发现门口的无舌男人已经不见了,就像是骤然消散在了冷冽的空气之中。

        “知道这是哪儿?这是急避巷。”

        江闻挥去剑身上的污水后纳剑入鞘,缓缓说道,“你见到我还不躲,活该死两次。”

        吉庇巷与一旁的宫巷、塔巷相邻,两处坊民已然施施入睡,灯火寂灭,恍若从未听见什么异动,也不敢听见什么声音。

        此刻巷内瘴疠横生,在月华拂照之下散发出五彩斑斓的恶形,已不再适合继续查探,江闻这次除了一无所有的二酉斋主人宅院,此行近于无功而返。

        “吉庇巷有问题。”

        江闻缓缓思索着刚才的场景,“搭头屠夫的出现如此巧合,一定有人故意搅闹……”

        仔细想来,江闻深入二酉斋主人的宅院并非一无所获,通过简单的心理侧写也能判断出两点。

        首先,屋脊上的滑石雕刻是汉代常用的明器饰物,这家主人却摆放在了最最显眼、也最难被人察觉的屋顶上。这说明他的性格在隐忍中带着张扬,对于长期处于阴暗压抑中感到不满。

        同时,江闻能看出察觉到对方似乎笃信释教、礼敬三宝,各地收集的明器文物,也刻意保留了佛门之物。

        故而这份对佛学的仰慕,外化到了这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搭头屠夫身上——江闻也大概猜到了,屠夫的正名应该叫做竺刹罗。

        晋僧法显中提及,“有国名竺刹尸罗。竺刹尸罗,汉言截头也。佛为菩萨时,於此处以头施人,故因以为名。”

        佛家有割肉喂鹰、舍身饲虎、以眼施人的典故,都是为证大慈悲、大觉悟,但是这月光王截头施人的故事,却带着一丝的恐怖意味。

        月光王相传为佛祖前世,广有财富而为人乐善好施、有求必应,一日有恶人自称头疼,求他的头以替之。

        月光王闻言随即拔剑,自己把头发绑在树上让脖子伸直,右手拿起锋利的宝剑用力一挥,却因疼痛没有完全砍断,而后又连续挥动了起来,一下又一下,血液不断喷溅,直到完全断掉,没了头的国王才倒毙……

        故而门口的搭头屠夫看似诡秘可怖,实际上江闻能察觉出他身上的宗教意味。

        那截头施人的死法、屠刀在手的身份,都是佛门以恶报化身,堪舍外相我执,劝世人及早向善、回头是岸的禅机。

        但以这么酷烈的手段劝人向善,江闻也明白对方绝不是什么神智清醒的人物,很可能已经陷入了更深一层的魔障里,只想用更加极端的手法,来赎尽五浊恶世。

        “又是白莲教。”

        江闻抬起头恍然说道。

        虚则实之,实则虛之,白莲教的行为虚虚实实、草菅人命,如果由他们做出这些事倒是能够迎刃而解了。

        江闻再进一步推测,对方必定不知道自己是谁,这次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无非是吓跑或引走两个目的。但不管哪个目的,他们越不想让自己去的地方,必然就是他们最为关键的地方!

        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三里亭初遇后,江闻总是能嗅出白莲教的蛛丝马迹,对他们那种刻意隐瞒的神鬼手段更是了如指掌。

        对此他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的某些思路和白莲教总能想到一块儿。

        至少自己良好的九年义务教育,让他不屑于利用这些东西制造恐怖、蛊惑人心。

        ——毕竟这江湖中真正恐怖的东西,他已经不止一次地迎面撞见了。

        当江闻再次折返二酉斋主人的宅院,古屋廊院中阴森无光,佛堂书斋也与先前无异,一股淡淡的血气却弥漫在空气中,似有若无。

        但这一次江闻没有上到阁楼,而是看了院里一口森森然的古井,若有所思,

        “门口的无舌男子能忽然在门口出现,又短时间从门口消失,说明这附近那叫一个地道……”

        江闻走近了古井,抚摸着粗糙湿滑的井沿,想象着水桶缆绳无数次从石壁上摩擦而过,汲取着黑暗地泉中的冷水。

        井就是穿地之处,井口如此狭小却不可能有人进入,但若是在这个凿井工程中动些手脚,是不是顺手而为呢……

        江闻绕井一周,以剑柄轻轻敲着石板地面,果然在一块青石板下察觉出了一丝豁然有声的异样。

        搬来厚重的石板,一股更加浓重的瘴疠从中飘散了出来丝丝不化,怪雾似乎化生为毒酷丑恶的蛇蝮及大小之虫,从阴深不见底的地穴中涌散出来。

        江闻以无名同款一成功力,运转着游坦之同款,以独门运功之法化解毒气,甚至借着溶解瘴疠毒质缓缓回复着九阳神功的损耗。

        跳入了地穴之中,江闻顺着弯腰才能行走的甬道前行,终于看见远处燃烧着一支颜色青紫的冷烛。

        就在看见烛火的这一刻起,江闻发现视野从头到脚都以大青砖铺就,印刻有奔鹿、莲花种种花纹,再往前斗拱、假门、假窗一应俱全,几根仿木半圆立柱支撑着方方正正的狭小空间。

        那扇青石假门已经被人推开,门上雕着栩栩如生的半侧身侍女,梳着环华髻站在那里倚门而立掩口含笑,眼波流转间几乎要开口说话。

        但冷烛照耀的地方却没有活人的痕迹,只有一具巨大褪色的红色棺椁,静悄悄地放置在棺床之上。

        被强行推开的棺板挡不住视线,分明能看见一具玉带丝袍的古尸,正静卧在已经为锦绣灰的丝纶经被中,尸体干缩不腐,宛如睡去……

        这座宅院,竟然建在了一座古墓的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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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6-21 09:45: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一十六章 神灵亦妒鬼蜮灾

        “有趣,这里必定有其他道路。但就这么走了,反而会浪费搜集线索的机会……”

        江闻不顾尸体散发的腐臭,在墓室中细细搜索了起来,发现这座墓穴果然有些异常。

        先不提这具尸体身体壮硕,与方才的搭头屠夫有七八分的相似,五官清晰皮肤湿润,肌肉富有弹性,连血管还依稀可见,让江闻不紧怀疑吉庇巷里的尸体,此刻是否已经化为泡沫消失,抢在自己之前回到棺椁之中。

        不是江闻自己吓唬自己,而是这具尸体的脑袋也被利刃割裂,颈椎从中断开,显然是在极短时间内就陷入死亡,尸体依靠某种防腐技术,保持着腐而不朽的奇怪状态。

        “这座墓的形制……”

        江闻离开暴死的男尸,仔细检查过构造墓室的大青砖之后,诧异的感觉更加强烈。

        方靴形墓室,八角叠涩拱,覆斗形藻井式砖砌。这不是一座后来挖掘的墓穴,而是一座标准的宋墓!

        远在二酉斋主人的房屋建成之前,这座墓就已经深藏不为人知的地底,直到斗转星移、岁月流转,才被书斋主人意外发掘,成为了他在吉庇巷制造恐怖的中心。

        空荡的墓室早已遭到过洗劫,径直入圹的盗洞毫不避讳地穿堂入室,只有那具曾经涂满朱漆、缝隙塞以松香的棺椁安然无恙,连同它的主人静悄悄地躺在地宫里,无声冷对着闯入的江闻。

        这具尸体的腐气极重,干缩的尸身之中似乎蕴含着数之不尽的瘴疠之气,与骤然灌入的空气交织混合,化为五彩斑斓的怪雾沉浮,显然整条吉庇巷时常冒出的异味,就来自于这座沉睡地下的墓穴。

        二酉斋主人似乎已经从墓穴消失,仿佛一道阳光下不存在的影子,只有那盏绿油油、青煦煦的烛火摇曳着,证明其中有人活动的迹象,仓促之下将烛台都扔在了这里。

        毕竟在阴暗的地下,一点烛火就是飞蛾追逐的终究目标了。

        江闻在地下只看见了留下的烛火,却想知道二酉斋主人带走的“烛火”。

        “这条街看样子也不早于晚唐宋初,又能开工埋下这么大一座墓室,总觉得哪里有问题……”

        江闻拿起烛台照亮着墓室,忽然在朱红褪漆棺椁下,看见了一些丝绢的边角。轻轻挪动棺椁后,他抽出了一卷丝绸,展开在地猛然发现这是一副白底黑字的长帛幡。

        这幅帛幡上书写着:“夔门日日望君来,白帝人怀去后思。争似早登黄阁去,普天霖雨总无思。”可以想见,当初墓主人下葬时,就是打着这幅挽幡。

        更重要的是帛幡的角落,还写着一个年号——端平丙申。

        端平是宋理宗赵昀的名号,不巧的是这位皇帝的头盖骨酒碗,此时还在江闻手里保管着。

        而江闻恰巧知道宋理宗在位的端平丙申年,正是他使用的第三个年号的第三个年头,也就是公元1236年,也是蒙宋联合灭金,蒙古大举进攻南宋的关键时候。早在举世震惊坚守36年的钓鱼城之前,夔门便已经是抗击蒙古的前哨。

        江闻在褪色朱漆棺椁边搜索着,又发现了一段黑墨写下的蝇头小楷,一看就是今人的笔迹,上面写着意义不明的“飞天神兵”四字。

        “夔门白帝、端平三年、死于头颈断裂,再加上帛幡上哀叹的口吻,墓中死者想必是当初乱军之中的猛将。”

        如此推算,江闻就可确定这座墓穴的建筑年份,就是在南宋理宗在位时期。死者是一位久历战阵的将军,与蒙古交战时意外身亡,被秘密安葬在福州城中。

        更巧的是,吉庇巷中传说南宋状元郑性之殴毙屠夫,可郑性之是出了名的好脾气,政敌都弹劾他“宽而无制,懦而多私”,怎么看也不像会像文彦博一般因过杀人。

        作为同样历任理宗一朝的大臣,无名将军和郑夫子年岁相近,又同是福州人,当地人可能是把这位将军和郑夫子的故事流传混了,变成了状元杀人的小肚鸡肠。

        得知了墓中死者的身份,江闻开始在墓中搜索出口。一支蜡烛平时或许不堪大用,但在这个看似密闭的空间里就极其有用。

        江闻端着烛台绕墙走着,仔细观察着焰舌飘动的方向,很快就在假窗的墙底发现了空气流动的痕迹,慢慢地检查,又摸索到了几块松动的青石。

        这几条青石和周遭石块颜色略有差异,形状规制却丝毫不差,想必是二酉斋主人搜遍了各地的宋墓,才筛选出大小如此相近的砖块,做成了这处瞒天过海的假墙。

        随着江闻三指发力地一条条抽出青石,果然显露出一条泥土夯实的甬道,斜斜向上通往不明的方位。

        盖上了朱红棺椁的盖,江闻就钻入了这条只能屈身通行的盗洞,甬道经行不远很快出现了两条岔道,分别通往截然相反的方位。

        江闻选择了左边的一条,走尽了茫茫的黑暗之后,猛然发现眼前的道路越来越向上倾斜,直到直挺挺冲向头顶,还有熏香和敬颂声缓缓传来。

        他放轻手脚爬上地洞,看见了两个不起眼的小孔,正透出烛火的亮光,许多人声就从里面飘摇出来。

        透过小孔,江闻看见了一处隐秘的屋堂,在这个注定不平静的夜里灯火通明,烛烧彻夜,殿内豁敞明亮,从内柱、梁枋到平基都古意盎然,不远处的地上正摆着一幅古怪的画。

        画上的神明伸出许多手臂,持着轮、螺、伞、幢、花、瓶、鱼、结八种法器,额头上又生出一枚竖眼,仿佛看穿了前世今生,庄严非凡。

        可这尊神明的腹部,却赫然皮开肉绽露出了腹腔,一手搅绕着肠道酾洒出淋漓鲜血,脖颈微微前探,似乎想要问世人何不回头。

        当江闻看见面前一尊青石香案,瓜果梨桃承在金盆时,他就想到了自己从盗洞探出的地方,应该是一尊连塑在地面上的泥胎神像,面前的小孔就是泥胎被挖出的空洞。

        “吉庇巷相邻皆是民居,唯宫巷里有天后宫一座,四周香火皆汇聚于此。二酉斋主人将一条甬道通到这里,到底是什么用意?”

        就在江闻疑惑,思量着尽早返回原路追赶目标的时候,面前膜拜着古怪神像的乡人却忽然站起,以莲花绽开的手势端在胸口。

        “恭迎红莲圣母菩萨。 ”

        赞叹礼颂的声音接连响起,在江闻看不见的方位,似乎重要人物出现了,打断了乡人对古怪神像的修持诵经。

        当两个乡人从地上收起神像,江闻才发现八臂法器、额中竖眼属于一张精心绘制的镂空画,正好嵌套在地上一张古旧的卷轴之上———剩下的才是那尊开膛破腹无名古佛的本来模样。

        “真佛既然已经迎回,为何不见黄稷护法前来接驾?”

        一道雌雄莫辨的声音响起,却引得地上的人骚乱了起来,良久才有人期期艾艾地说道。

        “黄护法……黄护法拓印真佛后,就不见了踪影……想必是,别有要事吧?”

        那道声音却显得极为不悦。

        “自从红阳圣童失踪,我派法脉便离心离德,如今他黄稷更是连红莲圣母,都可以不放在眼里了?”

        听到了熟悉的名字,藏身泥胎塑像中的江闻眼前一亮,自己似乎歪打正着地找对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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